本书来自www.xiaoshuodabao.com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xiaoshuodabao.com 柯云路变脸之作:父亲嫌疑人 作者:柯云路  “我”是一个杂种。“我”的出生是一个谜。文化大院里的众多男人都是“我”的父亲嫌疑人。母亲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一个个谜。在“我”的窥视之下,父亲嫌疑人和他们的女儿都现出了灵魂和肉体的原形。我和父亲嫌疑人及他们的女儿之间的关系,更是让人关注和牵挂。   作者“潜入”一个年轻诗人的灵魂,用他的眼睛观察和叙述,从心理层面入微刻画了一个男孩在其成长过程中与众多父辈既卑微又高傲、既渴望承认又处处叛逆并想取而代之的复杂感受。那些他喜欢的女孩,一方面羡慕他的才华受其青春气息的吸引,另一方面还在父权的笼罩下……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     第一部分   书评:八十年代红与八十年代生(舒志)   文/舒志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走红作家,有的已偃旗息鼓,有的还在努劲证明自己,柯云路就是后者。三年前,他通过一部《龙年档案》获称“最会变脸的作家”。今年,作家再一次“变脸”,通过人民文学出版社抛出了精心打造的新长篇《父亲嫌疑人》。   柯云路上一次变脸,不过是回归《新星》的老路数。   这次变脸则面目全非,很有点“险”了。   首先,《父亲嫌疑人》故事就很“险”。小说主人公“我”是个八十年代生的年轻诗人,他从小被称为“杂种”,他的出生是一个谜,文化大院里的众多权势人物都是他的“父亲嫌疑人”。而母亲与这些人物的关系更是一个谜。“我”想在众多父亲嫌疑人中去伪存真,却随着探秘层层深入不时窥探到父亲嫌疑人灵魂的丑陋。而“我”越是想否认与他们可能存在的血缘时,越是感到“我”与他们诸多相像。我曾策划出一个又一个行为艺术报复他们,但要命的是我与这些父亲嫌疑人的女儿们关系越搞越复杂。我出身低微,征服这些女孩无疑是战胜父亲嫌疑人的一大动力。然而,我又时时受到“人伦极限”制约,因为与生身父亲的女儿是不能恋爱的。   其次,小说寓意在传统观念背景中也有些“险”,这就是作者在“后记”中坦言的俄狄普斯“弑父情结”。   据作者披露,是一次看电视节目引发了他这次写作。那次节目中,几位学者和年轻人围绕一个话题展开了颇为对立的讨论。年轻人表现叛逆,学者则在宽和表象下难掩对年轻人的轻蔑。两代人的明争暗斗让作者想到俄狄普斯情结。这自古以来是人类冲突的原动力之一,也演绎了许多惨烈或悲壮的文学故事。作者此前曾写过一部小说《青春狂》,讲的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学生,在“文革”中用石头将他们视若父亲般的男性老师以“流氓罪”砸死,弑父的情结以集体的“革命”行动表现出来。   而现在,有关弑父情结使作者写了另一部叛逆的故事。   用作者的话说:在各个领域,年轻人都在用他们的新声音“屠杀”年老的一代。这种“屠杀”温和了表现为革新,激烈了表现为取而代之。这种心理学意义上的主题通过“父亲嫌疑人”这样的故事来表现,可以说颇奇谲。   还可以称之为“险”的是小说的文体试验。   作者抛弃了他轻车熟路的叙述习惯,“潜入”一个年轻诗人的灵魂,用他的眼睛观察和叙述,从心理层面入微刻画了一个男孩在其成长过程中与众多父辈既卑微又高傲、既渴望承认又处处叛逆的复杂感受:“月亮像邮票贴在天空右上角,我是月亮。”“阳光像蝗虫满天射下来,你们别着慌。”“鸟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这不算不正常。”“男孩的小鸡巴露出裤衩,小心大人剪刀。”这是“我”的一首歌谣,柯云路这部小说通篇都是用这样的语言写就。这多少会让我们对那个“老熟”的柯云路刮目相看。   一个八十年代走红的作家写了一个八十年代生的“文学新星”,这样,一个多少有点“险”的话题就出现了:八十年代生的年轻人是否时时感受到父辈传统的压制?他们是否对此充满了敌视与叛逆?小说中的“我”所表现出的恶毒情绪,到底包含多少社会学与文学的真理?“我”痛恨着那些父亲嫌疑人,希望与他们决裂,但又无法隔断与他们千丝万缕的脉连,这是否道出了八十年代生人叛逆传统又生于传统的矛盾?   引言 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   月亮像邮票贴在天空右上角,我是月亮。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太阳流脓血烂得天下什么都模糊了,我是太阳。阳光像蝗虫满天射下来,你们别着慌。鸟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这不算不正常。   男孩的小鸡巴露出裤衩,小心大人剪刀。   女孩像块要化的雪糕软软地斜在那儿,别站不住往人身上靠。   面黄肌瘦的男人一脸贪心奢望,别使着。数不清的中年女人在公园狂跳交谊舞,那是甩卖积压的性能量。跳得四周柳树心猿意马与风狂交,不算流氓。   天上一块乌云像逼债人的黑面孔虎视眈眈,吓着谁是谁。   我溜马路涮自己,警察管不着。   空气中的油烟尘土像噪音震得耳朵发疼,你不能计较。卖烤红薯的瘦老头自己就像块瘦红薯,彼此关照。两只鹞子在天空飞来飞去寻找合适的做爱环境,自由自在惹人嫉妒。汽车在街上撒欢地跑来跑去像群发情的哈巴狗相互接吻啃腚,额烂头焦。什么人养什么狗卷发的胖女人牵着卷毛狗,像牵着自己的影子。   一群群楼房在太阳下晒着,显得默默无闻。   路边的小树摆开稀松无聊的队列,它们犯不着同情人文精神。   一个面熟的胖小伙子晃过来让你疑心自己得了健忘症,记忆中横竖提不出他的相关资料。一个挺讨人爱的少妇领着小孩走过来,男人盯盯她,她的脸就像调电视调红了有点发烧。鄙人的裤裆里也有隆起的反应,好像地壳运动有山崛起。男人的下半部是德行和地位的显示器,德行一下地位一上它就如火如荼高指标。   你还真别把我当人看,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   城市郊区养猪场的猪集体绝食饭馆里拉来的肥汤,因为那里全是它们自家的肉。疯牛病是对人类的惩罚,让牛硬咽牛内脏违背了每种动物不相食的上帝教导。只有人犯禁几大洲都有人相食的历史记载,上帝难饶。   如临大敌的城市面对噩耗一样的沙尘暴,无处可逃。   随风飞上高空的塑料袋完成了奢望已久的出境旅游,死而无憾万分逍遥。   亿万富翁愿用亿万财产实现太空旅游的梦想,正在太空舱加紧训练。还有人要用乍眼的金钱将父母遗体送上太空做卫星巡视地球,他们瞻仰亲人时全不管他人在棺材满天飞的地上怎么舒心吃饭睡觉。   豪华楼宇该叫高尚住宅,里面出入的男女也比较高尚。农村出来当过几年兵又脱了军装当保安的英俊小伙子喜盈盈站在高尚小区门口,像是地图边上的一只只图钉。街上有人揪着衣服打起来,围观的人群像在动物园看狗熊抻长了脖子。   股市一阵儿牛一阵儿熊,亿万人发疯上吊跳楼跳水玩自己的命。   麻将牌搓响大江南北,算是解了一半男女的寂寞无聊。   古时守节的女人半夜将半贯铜钱洒落在地,黑暗中一个个摸起来摸到天亮也便又修了一夜贞操。今天的男人玩钱赢了就可以玩蛋,蛋软了就有伟哥俏哥来帮伟帮俏。伟哥俏哥帮不起来的软蛋就成了扶不起来的天子,咬着女人干嚎。   你们问我这支歌谣什么意思我绝不说明,因为犯不着。   一 阿男的报复一定令人发指(1)   我叫阿男,外号天下头号杂种,今年二十多。我要讲的故事是吓坏一些文明先生的一桩特大阴谋。说得时髦一点,是个超级行为艺术。   说起行为艺术,得做点通俗的解释。   画张画是艺术,雕个塑是艺术,不画画不雕塑做个特别的行为也能成艺术。一群人顶戴虎豹熊猴的头盔在街上赤身裸奔抗议屠杀野生动物制作裘皮大衣,这个环保行动就是行为艺术。三五个人在闹市立交桥下半裸身体摆出不顾死活角斗的架势引得人群像围观一组活动雕塑,也算行为艺术。一个人爬到大烟囱顶上高呼要自杀,人山人海围了上来气垫铺上了布网张开了消防车的云梯举起来了,他呼喊一阵爬了下来,说是做了一个“营救绝望”的行为艺术,又名“都市残存的非冷漠”。   一尊女神雕像肃穆地立在花园门口,当游人惊叹她的栩栩如生时女神眼珠活动露出微笑,然后摘去高冠脱下雪白长袍活灵活现了一个穿超短裙的时髦女郎。女郎丢下女神衣冠抖着金发哼着流行小曲走了,留下神性与人性的题目供人回味。   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多了。   两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血淋淋从一头牛的肚子里开膛钻出来,这是一个行为艺术,当然他们要预先开膛钻进去。把一头猪活生生宰了将还眨眼的猪头割下褪毛烹煮最后压成猪头肉,整个过程拍成录像,是又一个残酷的行为艺术。一头公猪身上喷上英文的“西方”,一头母猪身上喷上中文的“东方”,然后注射上催情剂,公猪母猪在围观的人群中踏着满地白纸交配,这还是一个寓意浅薄的行为艺术。说得粗俗西方文明强暴了东方文明,说得文雅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交流。   这种水平的行为艺术我一天就能设计几十个。   一个人抱着吉他躺在地下通道里,唱着几十年前最激昂的歌曲,面前放一顶别着纪念章最革命的帽子接受过往行人的零钱,这也算行为艺术。拿一个牌子,写着“我不是垃圾桶”一动不动站在满地垃圾的风景区路口,这是一眨眼就能想出来的行为艺术。这般鸡零狗碎的行为艺术我不感兴趣。充其量他们不过是活人摆出的一幅画。我要做的是连环画。   它可以算世上迄今规模超级的行为艺术作品。   它的总标题是——“阿男的报复”。   我的报复对象是这座光辉灿烂又肮脏拥挤的城市里有名的文化大院,文化联合会所在地。这里有七八群旧的新的楼房,夹杂着一二十个方的不方的平房小院,活动着有名的和不有名的众多先生女士,写书、画画、跳舞、唱歌、演电影、演戏剧的角色应有尽有。   我就是这个大院里的杂种。   我的父亲就在这个大院里,但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一二十个毛色不同的男人都是父亲嫌疑人。这使得我从小成了闻名遐迩的杂种。唾在我头顶的唾沫和秋天的落叶一样多,满天都是白眼让我从小看不见白日的蓝天黑夜的星星。   当下社会上流传着好几个有关杂种的黄色笑话都是从我这儿开始的。   最著名的“三个男人三点水”的段子就是说我的。   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不知道怎么给他起名,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知道她在那个月和三个男人睡过,姓高的、姓孙的、姓陈的。起名大仙说这个孩子应该姓郭,郭字的左上部是高字头、左下部是孙的左偏旁、右半部是陈的耳刀,名该叫海,意思是三个人每人一点水。   其实,我阿男比这“郭海”更乱乎。   我的母亲在那个年代既讨人爱又讨人怜,更要命的是逆来顺受糊涂透顶,使得我的父亲嫌疑人远远不止三个。现在这一二十个嫌疑人都在大院里道貌岸然地晃着,有的人还晃得钵满盆流名扬四海。我就恨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   我要实施的报复计划一定是令人发指的。   从我身上出了那么多黄色段子流毒全国,不报复我对不起全国的父老乡亲。   因为家贫志短,我初中毕业就开始在这个光辉灿烂的大院里打杂。杂种干杂活理所应当。烧锅炉看大门搞收发做水暖工,在大院里悠来晃去。后来又帮着几家刊物搞发行。我像是房门上的猫眼,盯着面前过的每一个人。   一 阿男的报复一定令人发指(2)   对父亲嫌疑人的侦探使得我不放过任何男人。   每个男人都勾连着至少一个多达几个最多几十个女人。   满大院的男人女人就都在我这猫眼的窥探下了。   我身高一米七多,裤裆里有个硬家伙,面色有点阴暗,这就是我的大致特征。倘若说面色阴暗是因为心理阴暗,我没二话。我不喜欢站在光天化日下现眼。我喜欢躲在黑暗角落里老鼠一样窥探。我的眼特别毒,射出的目光足以穿透满大院狗男女的脸皮。我揭出的绝密隐私会让你们心惊肉跳。倘若你们神经脆弱,看到这里打住不晚。我还有点神经兮兮或者说精神不正常。据说我小时候又黑又瘦,像个见人就钻草丛的刺猬在院子里溜边走。再大点随便被人揪着耳朵拎来拎去戏谑。听说我的眼白眼黑像不转的阴阳鱼傻兮兮地仰望右上角的天空,所以后来才无意识写出头一句歌谣:月亮像邮票贴在天空右上角,我是月亮。   当我心明眼亮又神志不清地讲我的故事时,你们千万别怪我像个梦游者一样讲得鬼气阴森。要是哪位先生女士看了我的故事心惊肉跳,我还是一句老话,犯不着。你们已经看到我在“引言”里的那首歌谣,把它断成模样就是正经诗了。   我这个杂种冷不丁出了本诗集,“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就是头篇。   干杂活的赖小子初中文化出诗集被好高骛远的出版社和哄抬消息的报纸一炒,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当整个大院变了脸看我这个杂种时,“阿男的报复”也便正式开始。   二 杂种的呐喊与女人的无私奉献(1)   想瞌睡,上帝就给了一个枕头。   母亲田岚和我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很琐碎,居住的空间太狭小,彼此冲撞就多。一间让人疑心是茅房的破房子黑咕隆咚住母子二人,这种住法本来就乱伦,锅碗瓢盆挤了也会叮当乱响。早有心理学家研究过,一群猴子在森林里彼此很少伤害,关到笼子里以强凌弱大幅度增加。笼子再压缩,猴子们相互残害就变得触目惊心。   母子俩一人一套房肯定少打架,远隔十万八千里更没架可打。   现在一间黑着脸面的窄房子与传达室夹着院门面对人来人往,憋在屋里好像越不敢吵架其实越要吵。   这是文化大院内的一号小院,里面三五栋小楼五六排平房大多是办公的地方。   吵架吵得我从黑屋里跳到门外,周围立刻围满了人。几栋小楼和平房的窗户大开放出人气,男男女女的面孔聚成花束探出来东张西望。再吵下去花束收回窗户,小楼木梯滚下踊跃的脚步声,更多的人围住了我和母亲吵架的现场。   亲人就是仇人,最恶毒的话都摔向对方。   我站到一栋小楼的高台阶上开始意识到这是我揭竿而起的系列行为艺术的开篇之作。我激怒了母亲,听凭她当众哭喊着骂我。我是没良心,我是忘恩负义,我是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我是畜生不是人养的。我趁势疯狂了举着双拳吼道:我是杂种,我不是人造的。   我像要扑人的恶熊扫视着人群,两三个父亲嫌疑人被我的目光割倒了脑袋。   他们刚才还装模作样地连说带劝。   我的吼声一定震慑了全场。母亲田岚老着一张瘦瓜子脸直着眼站在那里喘呆气。   围观的男女全失了活泼僵了神态。多少年来他们都把唾沫唾在我头顶,那些嫌疑人更是欠债累累。小杂种长大成人了顶天立地一声吼,他们全不自在了。   我高举双拳俯瞰着阳光下这群受了惊骇的人群,觉得画面很好。   这个行为艺术可以叫做“杂种的呐喊”,还可以叫做“血债要用血来还”,还可以叫做“儿子的呼喊割倒了父亲嫌疑人的头颅”,还可以叫做“阳光下平凡的一景”,还可以叫做“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还可以叫做“上帝对父亲的审判”。   这个世上的男女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不自在叫他们油皮滑脸一说一道,便都在劝慰别人的幌子下解脱了自己作鸟兽散。   但是我知道,我的行为艺术算是在文化大院发布了前言。   晚上,我敲开了阎老家的门。   阎老多少年前是文化大院的主宰,今天已经告老退休。我知道他一见我就会惊骇。果然,这个外号“阎王殿里的笑声”一贯笑眯眯的老家伙顶着七十多岁的白发看见我登门就有些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面虎一样笑出来,可那笑也不比哭好看。   我知道自己的又一个行为艺术会有怎样的精彩。   这位阎老三十多年前曾被那时的“大革命”打倒,二十多年前“大革命”还未结束他就在文化大院里东山半起。我母亲田岚那时算一个知青,种了几年地要回城。那时的阎老还不算老,笑呵呵地把有几分模样的田岚安排妥当。田岚的逆来顺受在阎王殿里的笑声中写下第一章。“大革命”结束后阎某人独占东山成了文化大院一把手。要说他也该是我的父亲嫌疑人之一。   可看着这个该当自己爷爷的白发老头真觉得有些牵强。   他一定听说了白日里我的呐喊,此刻坐着仰望我的笑脸上露着求饶的表情。   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老婆吴姨端庄贤淑地出现了。这个白净的中年妇人对丈夫一生的花花事一清二楚又都心平气和,这时便来调解气氛。她大概知道白日里顶天立地吼过的杂种此番登门来者不善,她的和颜悦色带有充分的斡旋意义。   看着夫妇二人的表演,我心中十分好笑。   往日里我这个干杂活的杂种只有送挂号修水暖时才可能人歪影斜地蹭进他们的独家小院。现在我立在这儿不多言语,就像一个讨债人索命鬼。   二 杂种的呐喊与女人的无私奉献(2)   那个叫田岚的女人不知道阎王殿里的笑声欠着她,但她的杂种儿子却知这份债权。阎王殿里的笑声不成声了,他的老婆风度和蔼地呵护起来。她祝贺我诗集出版一举成名,赔了很多笑脸,最后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助。   我说住房太窄,一家两口人难免摩擦吵架。   阎老莫名其妙仰着脸,吴姨却拍拍他的胳膊说道:这事好办,让小强去管。阎王殿里的笑声仰在沙发里爽朗地笑了。他们的儿子阎小强三十多了,总管着文化大院的行政后勤。我过去当水暖工时是这个阎小强手下的无名小卒。   阎老摆着横空出世的老手说道:住房问题保证帮你解决。又叹息他这几年退下来不在台上,要不早给我们母子俩重新安排住房了。吴姨则说笑不断倒茶端水果又递烟,还把客厅里的灯多开了两盏满堂光辉了。看着这个场面,我当时想这个行为艺术该叫“沉默的索债”?该叫“彼此心照不宣”?该叫“有理不让人”?该叫“往事对今日的影响”?看着吴姨一张白净的面孔一双白净的手委婉环卫着黑乎乎坐在那里的老头子我就想,这个行为艺术是否又该叫“女人的无私奉献”?或者就叫“喜鹊巢就是这样筑成的”?   我挺着站在那里不合适,人家已经答应还债。   我坐下抽烟喝茶也不合适,债还没还,还了这点也远未还清。   我冲吴姨摆摆手,打算告辞。   呼啦门开了,肥鸽一样扑腾进一个女孩。   这是他们的小女儿,也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阿囡。   她圆脸上一双活泼的大眼睛瞪着我:阿男你怎么来了?我顿时没了气焰只剩拘谨。班里同学一直嬉笑我俩有缘分,一个阿囡一个阿男还不是一对?   阿囡正上大学,周末从学校回来。   她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可成了名人,诗集一定得送我一本。   我捡起在她面前早就丢落的男人自尊,答应了她。   当我迈出阎家小院后,试图将阎老头从父亲嫌疑人名单中画掉。   我和阿囡的关系也便没了丝毫不伦不类。   三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转身离去(1)   月光斜进窗户,将小屋里黑暗劈了一半。我躺在黑暗里。隔着一张布帘那个被定义为我母亲的名叫田岚的女人躺在月光里。我感觉着我和她的存在,也感觉着故作安详又密藏罪恶的黑夜。   白日里忙做通俗的故事,对世界的体验走马看花浮皮潦草。   那个叫田岚的女人现在很干很垮地仰躺着,像一块疲惫的土地面朝天空。多少野蛮的刀耕火种多少文明的梳理把她弄得如此疏松麻木。这块土地曾经多汁而温顺温顺而敏感敏感而多情春风一拂野花就扑簌簌欢快摆动,对烈日的烘热云雨的潮湿都逆来顺受相信天空的每一个诺言。   天空变幻无常,受骗的土地从来没有扪心自问自己的轻信。   此刻这个叫做阿男的定义为她儿子的小男人就躺在她旁边的黑暗里,能觉出女人的鼾声中记录的多少年的疲劳。女人睡得有些死有些脏有些庸俗。当呼吸卡在嗓子里变成瘦猪一样的呼噜时,你就想到柴米油盐小摊小贩风里的呼喊雨里的奔波披散的头发滑掉的头巾。世上各种忙于生计的苦累女人便都从你眼前掠过。   要说这个女人的父母也就是男孩的姥爷姥姥原本都是书香门第。   夫妇俩也是吟诗作画的人物。男的很清瘦地戴着一副眼镜,女的很良善地睁着一双凤眼,五十年代只因为登在报上的一块豆腐干大小的诗篇被戴上了往右歪的帽子。后来这对夫妇便被赶下了乡。又后来小心谨慎规规矩矩感恩涕零地重返了城市。又后来就有了那场叫做“文革”的大革命。男的被挂上牌子游了一通街天黑回来天明就投了河。都说男人溺死背朝上女人溺死脸朝上,他果然遵循这个规矩手脚张开趴在护城河上。女人也病怏怏没活多久。   田岚把母亲的骨灰盒与父亲的骨灰盒并排放好的当年,就低头跟着敲锣打鼓的队伍上山下乡了。   此刻这个当年的女知青现在的中年女人就在文化大院的一间小平房里呼吸着拼命现代化的城市空气。她的儿子阿男听了她的呼吸却想到阎王殿里的笑声是第一个凭仗职权梳理她的吗?当年她逆来顺受为了离开农村就没有被那些大队干部先剥一层皮?一想到自己从这个脏乱差的身体里钻出来,全身耻辱滚烫。   空气中充满了她身体不同部位散发出的酸涩气味,这让我恶心得要呕吐。   我常常恨不能对她抡起斧头,接着想到她风里雨里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又恨不能趴在她面前啃泥巴。一个雨天里我这个小杂种被一群孩子打了她来拖我回家,我从水泊中伸手抱住她的脚大哭。那时我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养育了我也给我带来了耻辱,哭到发起狂来就咬住她的脚脖子。她被咬得叫起来可是没有踢开我。   我觉得这样躺着空想很无聊。我要的是针针见血的行动。   我穿上衣裳推开门踏到了闷夜中。   文化大院的几多楼群几多小院摆在月色里,几株残败的梅花装点着已过青春期的春天。太平年头半夜还有三三两两说闲溜步的人,一个石桌周围的几把长椅上坐着一群海侃的爷们儿,其中一个浑厚的嗓门引起我周身强烈的反应。   我知道这个男人对那个叫田岚的女人欠有绝不可能还清的债。远远看见他仰坐在那里谈笑风生,我就感到了仇恨。   这是我下一个行为艺术的目标,也是阿男的报复中真正有分量的对象。   那个很男人气的额头在月光中朝我转过来。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便转身离去。   我想到先生鲁迅也想到有点像豺狼的卡夫卡。这个文化大院或许就是我的绍兴我的咸亨酒楼我的城堡。我已经不耐烦拖泥带水的叙述,我要字字句句如匕首剖开文化大院男男女女的灵魂。我的行为艺术就是要剥下每个人的脸皮揪出每个人的心肝肺。   当充满敌意的锋芒毕露后,便觉得白日里杂种的呐喊和晚上去阎老家索债有些平庸了。   我踏进阎老家客厅时应该更阴冷。我应该更早注意到阎老那貌似和蔼的风度里藏着心知肚明的惊惶。我该用更狠毒的沉默来制造效果,听凭老家伙和他那保护神一样的女人赔话赔笑脸委曲求全。一边是礁石一样长久的沉默,一边是海浪一样频频向礁石献来的喧哗殷勤。我用冷眼观察欠债总要还的上帝真理度量人的脆弱与狡猾,看那一男一女如何敷衍。我最终可能说了:他们把我当杂种,我要把那个造我的畜生找出来。   三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转身离去(2)   我要看那个会玩太极拳的老家伙如何故作爽朗地应付我。我更要看看那个吴姨如何在他身边盘旋卫护表现完美贤淑。   当他们问我有什么要帮助的,我该照样沉默不答。   他们说要帮我解决住房问题,我依然没有言语。   阿囡回来了,我不该那样弱了势头。问我怎么来她家了,我该话里有话地回答是来请教“公道”二字。还该自我谴责的是,踏进客厅看到老两口坐在暗淡灯光中相依为命熬寂寞,我不该心软。   四 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就捅他(1)   冤家路窄,昨夜里我躲开的那个男人今天与他迎面相见了。   他叫高勇,四十八九了吧,像个大猩猩挺雄壮地站在那里。   你能闻见他发达的汗腺发出的雄性气味。那是一种腥得熏人的狐臭,咄咄逼人地在空气中占着地盘。就是这个姓高的男人,加上其他两个男人,使得我蒙受了“三个人每人一点水”的耻辱。他或许是最重要的父亲嫌疑人。   多少年来我从各种角度盯视他的目光加在一起足以割穿钢板。   我们是在花园村边的葫芦院碰上的。葫芦院是个农家小院,被几个叫花子一样的民间艺术家租作吃住玩耍的巢穴。在紫阳湖公园桥头下,二十块钱给人画一张头像的没落画家们像野狗一样聚在一起。   院主是披头散发的高个子老木。一张又像叫花子又像牧师又像落难王子的大长脸挺忠厚地安排着一切。天昏地暗光线不足时那张脸青白地悬在半空像是黑洞洞马圈里探出的大白马。   他画了很多据说很前卫很先锋又很穷极无聊的画。   卖不来钱却买来了穷,成天领着他的乞丐帮溜在湖边寻买卖。   没人肯出二十块钱写真,他们便七八个人转圈坐上一个画一个。画得游人围观的多了赞叹他们的手艺,老木就会站起身对游人说,大伙儿看上哪个就让哪个画。一说掏钱,围观的人就有些退缩。老木便玩开卖狗皮膏药的伎俩:不画也不妨碍大伙儿看画,不满意也可以不付钱,就当是给大伙儿添个乐子。   这帮艺术乞丐吃饱不饿了就通宵地画画雕塑神侃狂吹,吹得发起情来就做开行为艺术。他们会半裸着身体涂画得青面獠牙爬到一棵树上重演远古人的巢居。他们也可能一人周身画满蛇皮趴在地上蛇一样爬,一人画成鸟蹲在树上作欲扑蛇状,一人画成虎四爪着地徜徉,一人画成青蛙蹲着一蹦一跳,一人画成鱼躺在一片水汪里,据说这就是“脊椎动物全景”。当然这是些最粗俗的作品,不过是借此脱光了衣服享受在地上滚泥巴的畅快。用他们的话说,光着身子在干的湿的地上一滚男人的性子就全起来了,比扑住一切女人更亢奋。   我也脱光衣服涂上油彩和他们摸爬滚打了一回,有点感觉。想像百兽在大地上狂奔的亢奋,突然想到大地母亲的比喻,产生了必须消灭的乱伦联想。   今天这帮艺术乞丐挤在葫芦院里接待了我,他们说一举成名的来了。   我入乡随俗地笑笑还保持着多年来是他们跟屁虫的本色。   他们没顾上多闹哄我,全像一群被耍的马戏团狗熊围着驯兽师转。   扮演驯兽师的恰恰是高勇。   高勇看我一眼点头笑笑,依然手拿相机指挥着这群艺术乞丐。就是这个吃喝赌嫖无恶不作的大家伙,几年来骑着自行车背着相机走黄河,做了好一件风光满天下的事。一本《还我黄河》的摄影集配着文字把黄河在一片乱砍滥伐水土流失中就将从版图上消失的惨状报告了天下,高勇万里跋涉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形象被电视烙印在国人心目中。这家伙名利双收又万里走长江搞了一本《还我长江》,接着又搞了一本《还我长城》。这个狐臭熏人可以和跳芭蕾舞的女生卖菜的女贩都滚成一团的畜生,成了精英人物。   我没见过几个比他更会装样的男人。他总是近乎沉默地很诚挚地凝视着你,显出一种说得少做得多的侠义。他最常说的话就是一句:你就交给我吧。   他似乎是可靠的象征。结果男人掉到他的诡计里女人落进他的手腕里。   高勇这次是来做一个新摄影集《怪诞群体》。他要把聚在葫芦院的艺术乞丐帮做成项目。将这帮乞丐艺术家拍成摄影集配上好文字,绝对怪诞抢眼。高勇会因为弘扬前卫艺术再赢得一块很前卫的荣誉。稿费他肯定独拿。这帮艺术乞丐寂寞潦倒有求于高勇为他们免费做广告名扬天下,此刻他们正在高勇的调遣下表演行为艺术。   我躲进角落冷眼看着高勇。   四 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就捅他(2)   多少年前,那个叫田岚的可怜女人就是被这家伙搞得神魂颠倒。被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那还是对权力的被迫奉献,而对这个当时年轻有才的男人的钟情却是那个骨子里花前月下的小女人全身心的主动奉献。搞了半天把魂搞丢了,像个精神病人一样晃来晃去。后来,这个定义为我母亲的姑娘又风平浪静逆来顺受地活了下来。可从那时起她就精神恍惚。   我一千次一万次地研究过高勇的体貌。我怕自己像他,但越怕越不能完全排除相像之处。对他的相貌大概很少有人比我看得更仔细了。   他有狐臭我没狐臭,这是不算安慰的安慰。   我耻于做这个畜生的崽子,可又时而发现某些可能血缘相连的征兆。   如果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捅的就是他。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无血缘是否会影响我的杀戮。我常常面对镜子模仿他的故作沉郁,还模仿他双手抱肘站立沉思的姿势,检验自己体格有无和他共鸣的结构。我发现我蹙眉的阴沉和他有相似之处,额头很硬对这个世界有攻击性。而抱肘站立的姿势我却完全拿不了,我绝不是这种胚子。每次相见,我都能觉出他的居心叵测。他长者的和蔼不仅有通常的伪善还有讨好和心虚,这都是难解的谜团。   高勇在院中蹙起眉来喊了一声:怎么还没拿来?一个白上衣红仔裤的女孩提着摄影包从屋里跑出来。那该是高勇带来的助手,照了面我却吃了惊。   这正是阿囡。阿囡忙不过来地和我打了招呼,便围着高勇团团转了。   这个女孩除了腰肥一点,漂亮的脸庞黑秀的头发都像一位公主。   看着阿囡心甘情愿在高勇身旁伺候,我就看出了危险。   这个狐臭熏人的男人绝不会顾及她老子是文化大院的下台老阎王。看阿囡那欢快的表情,大概用不了两天就会被老奸巨滑的色狼剥了皮。   我想到了“旧仇新恨”,想到了双重意义的战斗。   五 你们全喝了他的迷魂汤(1)   满院人都围着高勇转因为喝了他的迷魂汤。   让这些稀松巴拉的乞丐帮做活急不得恼不得。他们摆来摆去折腾一阵儿就嘻嘻哈哈四面八方坐倒在地,全然失了中心三三两两耍贫斗嘴。其中还有两三个女人,又添了多荤少素的打情骂俏。高勇大猩猩一样立在那里不躁不急,等许久不见人们动弹就无奈地冲老木一摊手:我这也是尽力而为,真要拍得以后你们的艺术能卖钱了,我就算完成历史使命了。   这种被动姿态低调子看着暗淡其实比嘹亮的号角还号召人心。   老木披头散发像乞丐像牧师像落难王子一样歉意地一笑,而后就声音混浊地吆喝大伙儿歇晌也别太长了该动弹了。这让人想到几十年前农村小队长吆喝社员干活,又让人想到现在建筑包工队工头吆喝开工。   老木这个艺术乞丐帮的帮主其实全凭在工艺美术学校里任教挣饭吃,隔三差五还指导几个家教学生补贴自己费用。说得好为前卫艺术肝脑涂地赤贫到底,一听有可能把他堆积如山的绘画卖成钞票艺术大仙早就动了凡心。   看他那慢吞吞的样子里流露出的急切劲儿,就知道高勇下的套多准。   老木的帮副是个外号叫和尚的大光头。   和尚平日里喊爹叫娘前卫得很,举着啤酒瓶嚼着羊肉串坐在街边活像个济公转世,把金钱抬举起来的时髦主流和登堂大雅说得不如臭狗屎。可一听说高勇要仗着还我黄河还我长江还我长城的英名把葫芦院的乞丐帮推出来,摄影集出版时要调动几家电视台来采访,他就眼睛亮了。嘴上说由别人去吧咱们浪迹江湖图个自在,心里可能早已如火如荼。只见他应着帮主的吆喝冲众人拍手:怎么着弟兄们是不是该接着练啦,春困秋乏的不练练长开横膘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那似乎调侃的声音里露着令人小瞧的阿谀奉迎。   最先站起来的瘦小个子叫夏天宝,一张拘谨的面孔像本教科书。这是个又画画又写诗的主儿,在社会上漂着混饭吃,人讷讷的诗写得挺好画也不错。他用一贯有些结巴的口齿响应着帮主帮副的吆喝,老实不过的人说出了老实不过的话:大伙儿接着动弹吧,这可不是为高勇义务打工,闹成功了对咱们都有好处。   天下居然还有这么不会事儿的人。   高勇和老木一摊双手相视一笑,暴露了他们的相互利用或者说合谋。这个世上都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说得好听是平等互利离开互利难得有友情和合作,无利不起早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不过话要说得好听。我买东西的全是为你卖东西的生意发达。我卖东西的纯是为你买东西的生活幸福。   阿囡今天成了高勇的跟屁虫。   她怎么这样轻浮这样没见过世面呢?   想想明白了。她那看着高贵的家庭早已没落,阎老头子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她一个学中文的大学生又算不得金饭碗,看着高勇这样玩摄影写文字风流天下就该眼晕了。再说这年头的女孩都很恋父,专迷比自己大一辈的男人。看她言听计从撒欢似的在高勇的气使颐指下跑来跑去,就知道和她同龄的男孩多么容易自惭形秽。   我阿男盯视高勇的目光可以射倒一头公牛了。据说人的目光最毒。   我接着就赌咒一样想到有的女人就喜欢气味熏人的男人越臭越迷恋。   我要把阿囡从臭味中解救出来,苍蝇叮的地方蜜蜂不该去。   就是这个高勇,有一次去大学讲法制讲文明,讲完就把一个请他签名的女研究生搞大了肚子。女研究生已经结婚,丈夫找上门来。高勇找了几个人把丈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凭他采访过公检法势力雄厚硬把对方要打官司的事给平了。   还是这个高勇,一次赌钱输急了把情人也当赌注押了上去,最后赌输了把自己的女人灌醉让赢家胡弄了一夜。这种恶心八辈子的事情旁人想都想不到是这个道貌岸然的人物做出来的,但我有确凿的证据能让阿囡相信我的话。   五 你们全喝了他的迷魂汤(2)   在我建立的父亲嫌疑人的档案中,高勇的资料或许最详尽。   披着羊皮的狼扮作天使的魔鬼这些说法都不能表达我对他的洞察。   高勇一定是觉着我从角落里射出的目光了。他转过头来很敦厚地招呼我:阿男你也一起和他们做吧。我有些难以招架。我平时就是这帮人的小兄弟,现在出了名尤其不能不跟他们混。但我不情愿上高勇的摄影集垫他的伟大。想到我现在小有的知名度也会成为高勇未来摄影集的一个卖点,我尤其觉得高勇的盘剥异想天开。我不得不舍利全义,说我拿了稿费今天的任务是待会儿为大伙儿买盒饭买啤酒。   众人拍手笑了,高勇点点头接着调动现场。   他今天出的行为艺术总题目是“人与自然”。   老木和尚调动人们先摆了一个“过去的森林是这样的”。一张张木纹纸围成圆筒,一个个人站在里面露着头代表一棵棵树。一个伐木工人拿着电锯空锯过来,所有的人头都缩了下去,树算短了一截。伐木工人接着锯圆筒真锯掉了一截,里边的人蹲了下去。再锯就要小心。木纹纸圆筒最后只剩下一截象征树桩围在一个个人的肚子上,他们坐在地上将头发用树枝支起来表明树桩又发了芽。又将头发和树枝点着,满院弥漫出烧焦的臭味。砍伐加焚烧森林没了,十几个人趴倒在地。又拿来砖纹纸围成一个个大烟囱,人站在里面露着头将头发支起表示黑烟,题目是“未来的森林是这样的”。   高勇一挥手说这构思太平常了,众人也觉无趣地哈哈一笑胡乱收场。   接着拉出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物种灭绝之前”。   一个男人戴着野牛头盔手脚着地跑着,这是世上仅存的一头雄野牛。又一个女人戴着野马头盔扮演一头野马四蹄着地跑着。雄野牛寻寻觅觅四处眺望不见自己的同种,母野马寻寻觅觅四处眺望撞见的只有雄野牛。雄野牛嗅起母野马的屁股。嗅嗅走了又回来,狂暴亢奋地要往母野马身上扒。母野马撂后蹄将公野牛踢翻了滚,公野牛爬起来又来到母野马面前。他们面对面盯视着一动不动。   高勇拍了几张说:这还有点意思,定格在这里耐人寻味。它们到底交配没有,不交肯定是绝种,交了也肯定是绝种,牛马交配不会受孕。   人群中有人喊:真要受孕了呢?   高勇说:那生出的肯定是杂种。   众人顿时一片哄笑,又都尴尬地收住看向我。高勇也知道犯忌了。我注意到阿囡善意地看了我一眼,她自然知道我的外号。   我装作若无其事,嘻嘻哈哈地很快将这茬儿淹没过去了。   我终于从敌视中提炼出决心,走上前对高勇说:你有知名度,你拍他们的行为艺术最好自己也参与,放到影集里就多了一个卖点。众人拍手称是。高勇也笑着挠挠后脑勺说:大伙儿谁给我设计?我对高勇说咱们揭露人类的口是心非,譬如一边高唱保护环境一边乱砍滥伐。我知道这样开头很隐蔽。   高勇果然上当,诙谐地嚷着谁来导演我?   人们立刻上去把他扭过来背对大家,在他的后脑勺戴了个面具。又将他的衣服倒过来穿脊背就成了胸部,然后在他脖子挂了个牌子上写“保护森林”。而真正的脸和手在背后给了他一把电锯放上一个木纹纸围成的树桩让他锯。   高勇说:这构思是不是一般了点,像张漫画?   我阿男自然知道这个构思低级,但是能够完成我的行为艺术就行了。   我说:接着又一个子项目,嘴里喊着扫黄打黑做的却是狂赌乱嫖。人们没等高勇多反应就依然让他后脑勺戴着假面具,脖上换了个“禁赌禁嫖”的牌子,而后将他背面手中的电锯换成木棒,让他双手握住从裤裆里挑起来,并把几十个藤圈套在木棒上。这个造型太恶作剧了。高勇说恼不恼地丢开棒子说:这可太流氓了,你们这不是耍我吗?众人笑得人仰马翻。   我没等笑声落定就说道:这个行为艺术还没完呢,下边还有一个子项目是表面上道貌岸然正人君子背地里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这该怎么表现?   五 你们全喝了他的迷魂汤(3)   全场都哑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差不多都知道高勇那些底儿。   不挑明就全把他当正经人看,一挑明就觉得真是邪了。   看着一院男女包括高勇阿囡僵住的定格,我在想我这个行为艺术的效果。   六 男孩露出小鸡巴小心大人剪刀(1)   没有人会想出高勇那天在我的行为艺术前如何解脱。   他当时玩的手腕至今让我蒙受败军的羞辱。   那真应了我的一句歌谣:男孩的小鸡巴露出裤衩,小心大人剪刀。   应该说我那天突出奇兵把高勇搞得非常狼狈。他面对的尖锐局势从阿囡的反应就看出来了。   有些偏胖的公主十分震惊地打量着高勇,愕然的目光报告了她充分的道德怀疑。要说从小在文化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对高勇那些恶迹少不了道听途说,但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怪,一堆垃圾半掩在那里人人知道却人人熟视无睹,一旦翻腾开来阳光暴晒肮脏腥臭才让所有人惊骇。   这个多少有点傻×的女孩当时肯定重新审判了立在她心目中的魁梧男人。   高勇却只付出了三五秒钟的尴尬就自嘲地摇了头:要说人活在世都是戴着面具的,咱们再玩崇高玩忧患或者玩前卫说到底又都是饮食男女。这句调侃的话连同他的耸肩摊手一下调侃了僵局,赢来众人解脱自己解脱别人的讪笑。   高勇再接再厉一挥手对众人说:我来做阿男刚才出的题目。   他搬过一个两搂粗的大木墩,将上下衣服一脱赤身裸背剩条小裤衩,而后蹲在树墩上做出酷似罗丹雕塑“思想者”的造型,浑身发达的块状肌肉表现出了足够的力度。乞丐帮鼓掌喝彩捧起场来。阿囡愣了一会儿就端起相机从各个角度拍照。等她拍够了,高勇起身穿上衣服拿起啤酒瓶,仰脖灌了几口就醉醺醺地在院子里踉跄开了。踉跄几步便像一个典型的酒鬼,搂住阿囡东倒西歪地仰脖灌着往阿囡身上贴着脸上啃着浪言醉语。   人们又喝起彩来,阿囡将手中的相机交给旁人照了下来。   高勇又跌跌撞撞地扑了两步一下收住,很正经人地一摊双手说道:这就叫“思想者和酒肉之徒”,要不就叫“思想者全景”,你们看行不?   众人拍手说行。高勇像玩完一个小插曲没事人似的走到我面前说:你这题目出得不错,要做得好还得再琢磨,我这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抠抠后脑勺指着我说:电视台想找你做直播,这节目肯定棒,我已经答应联系你了。而后很师长地拍了拍阿囡说:今天的活儿就干到这儿,让他们琢磨几天咱们再来。说着就打点东西和一院子人说笑告别,带着阿囡上了他那辆小奥拓开跑了。   我被噎得够呛这不言自明,更要命的是牵肠挂肚阿囡今天会不会被这条大色狼剥了皮。我心猿意马地在院子里混了一会儿,掏钱买了盒饭啤酒完成了请客就匆匆撤离。那一下午我都在想方设法侦探高勇把那傻×公主拐哪儿去了。捏着嗓子给她家打电话她还没回家,给她学校打电话同学说她不在校。   到了晚上,我确知高勇把她带到莲花国歌舞厅。   高勇和阿囡坐在光怪陆离的歌舞厅大厅里。周围当然是影影绰绰的狗男狗女有唱的有跳的有在四边茶座灌各种水的。他们下午到市郊的黄羊山上兜了风骑了马,晚上一起吃了饭,现在又要来酒要来饮料喝着聊着。聊得不耐烦了再拉阿囡起来跳舞。   阿囡一天来在他烘暖的体味中熏着少不了有些晕。   高勇像是喝醉了抓着酒瓶子趴在桌上说:这个世界上当男人难,当个像样的男人更难。他眯缝着眼看着阿囡说,他这辈子始终没有找到过一个可心女人。别说可心,就连可信赖的女人都没真正遇见一个。说着叹了口气一发不可收地昂脖灌自己,引得阿囡抓住酒瓶劝他别再喝了。   傻×姑娘一定没发现黑暗中男人的醉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男人接着便深仇大恨无可奈何地讲了几个令女孩心中涌出水来的段子。   一个段子,他去大学讲演,一个让他签名留念的女研究生问了好几个问题,散场了还追着他单独说话,后来就把这当做资本添枝加叶去炫耀,最后无中生有说他想要她,以此激发男朋友的嫉妒巩固她在男友心中摇摇欲坠的地位。高勇说:你怎么能想像一个女学生有这般心计,想着她干菜叶一样的模样,我真可怜她的虚荣心。阿囡听得目不转睛,又一次摁住高勇的手不让他再喝。   六 男孩露出小鸡巴小心大人剪刀(2)   再一个段子,高勇说这年头打麻将跟个钱玩个高兴是平常事,可就有那想跟他好没好成的女人造谣说他把她灌醉了当赌债给了赢家。其实她本来就是那个赢家的姘头。高勇说:女人坏起来难以想像,我至今都不敢相信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   聪明的读者知道,他已经将我阿男有可能挑拨离间他和阿囡的漏洞全堵上了。   高勇叹着气又要举酒瓶被女孩劝住了,他好苦闷地拉起阿囡在光线蒙昧的舞厅里转起来。醉得比较深搂得比较紧,酒气和熏腥的狐臭将女孩烘化了。   这一夜不知道高勇把阿囡送回何处。只知道高勇佯装醉醺搂着阿囡出了歌舞厅,开着小奥拓一溜烟跑得不见了。我回到文化大院围着阎家小院转了几十圈,看不出是非。又来到高勇住的楼房下,没看见他的奥拓。   我在无聊的月光下不知转什么。   既不能说我爱恋阿囡,也不能说我对她负有责任。   转到月亮歪过脸去,文化大院门口驰来一辆黄的,一个女孩抖着长发走出来招手叫住我。我愣了愣,从阿囡的怪圈中拔身出来。   眼前的鹅蛋脸女孩不是阿囡,却是跟高勇关系更特别的他的女儿高倩。   高倩说:我们想请你去直播节目,我爸和你说了没有?这还是他推荐的呢。   我这才想到高倩广播学院刚毕业在电视台当主持人。我被高勇宽宏大量的推荐搞得头晕脑涨。看着这个比阿囡高挑大方的女孩,我觉得自己的事有点乱。   我突然想到我的父亲嫌疑人的后代大多是女孩。   七 屠杀竟是由父亲嫌疑人开始的(1)   我这个杂种出诗集熬来出人头地不容易,就得感谢出版社的大力扶持。出版社使劲撺掇我上电视我不能拒绝,也便不能跳出高勇下的套保持自己的自尊。   高勇糟蹋了我母亲羞辱了我,到头来我似乎还在蒙受他的关怀领他的情。   看着那个除了腰肥点别的长相全像个公主的阿囡跟屁虫一样隔三差五地追随着他,我就又想到“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里的一句:女孩像块要化的雪糕软软地斜在那儿,别站不住往人身上靠。看来鬼使神差写下的文字全都开出象征的花结出寓意的果。   上电视就上电视,主持人就是高勇的女儿高倩。   一想到她拿着喇叭筒指向我的场面我就心潮澎湃。   倘若高勇不是造我的畜生,那我一定要搞她。要是高勇就是造我的畜生,我对高倩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妹的态度就乱了。   关于我和她父亲是否相像的探究,也曾经延伸到她。倘若她和我是一个畜生造出来的,我们就该有相似之处。这个探究曾经十分难为了我。有一回高倩对着我说:你怎么看我的目光有点特别?我脸一红,趁势用男孩对女孩多情的常规腼腆做了掩饰。   高倩是我喜欢的那种漂亮女孩。   我这个锈在角落里的螺丝钉干杂活的小杂种也没违背好色之心人皆有之的常理,从小到大早把大院里可心的女孩搜罗齐全排列顺序。   今天锈在角落里的螺丝钉被擦亮了放在红托盘里托上了台,和这些女孩做对子即使不算门当户对,却算身价相当了。   我对电视直播做了准备,无非是接受主持人提问与嘉宾交谈回答观众问题。我要寡言一些沉着一些玩世不恭一些说到底酷一些。酷又不张牙舞爪让人讨厌,我要保持在“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中塑造的形象。   我在电视机前的表现就是一个行为艺术。   到了电视台一看嘉宾名单我就愣了。   第一位竟然是我的一个父亲嫌疑人,姓龙名向光,外号龙大人。高倩睁着丹凤眼问:这些嘉宾有什么对你不合适吗?我自然不能说有。这位龙大人是过去的所谓诗人,现在文化大院的掌权人。原名十分俚俗,龙向光这个笔名代表了他无上的崇高。   我来不及整好思路,就在直播室外和龙大人握上手了。   我不得不承认,龙向光的手很宽厚,像个父亲的手。他的年龄也是我更接受的父亲的年龄。今年五十七八,比高勇大比阎王殿里的笑声小。   一个比我大三十多的男人常常恰如其分给我父亲的感觉。龙向光也很高,但和高勇不一样。高勇总像练累了球的篮球运动员漫不经心地略驼着背,龙向光则挺着额头架着眼镜神情端庄身材笔直。高勇站出一股又潇洒又流氓的酷劲儿,龙向光则显出半学究半官僚的正经劲儿。   这个过去的诗人现在的文化大院领导很家长地握住我的手不放,暖烘烘地说了些祝贺鼓励的话。   那拿半截的官腔,暴露出他有点贪有点虚伪有点作势压人,其实又很有点迂很有点忠厚。这是个很想当官又不太会当官的文化人。官气和文化气糅在一起,像一件笔挺又有些寒伧的中山装挂在衣架上。他竭力想入乡随俗显点现代的调侃,官腔之余开玩笑说拿了稿费别忘请他客,但目光的闪烁却足显出他在时尚方面的不及格。想把官腔文人腔哥们儿腔三合一,结果三不像。   对他的怜悯确定了我对他的一点宽谅。   这个取代阎王殿里的笑声掌管文化大院的人物曾和前者拧麻花似的争权夺势。就在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过那个定义为我母亲的女人后,这个龙向光大概也曾因为关照她而让她靠在了怀里。   龙向光就像他爱当官又不太会当官一样,也一定想搞女人又不太会搞女人。据说他给过那个叫做田岚的女人很多照顾。田岚想躲开阎老家伙的利爪和被高勇搞得神魂颠倒想去跳河时,龙向光似乎都曾很厚道地出现在她身边。女人趴在他胸脯上痛哭失声肯定不止一次。他正人君子伪君子合二为一,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对女人到底伸了多长的爪我至今不能断定。   七 屠杀竟是由父亲嫌疑人开始的(2)   我最愿意是他造出的崽,但我最不可能是他的崽。   对于这个排在父亲嫌疑人名单中的男人我小时候有过幻想,那就是有一天他拉着我母亲的手朝我走来说:你是我们的好孩子。我至今记得这个家伙来家里看望我们母子二人,说些官腔又不官腔的关怀话。在母亲病的时候还拣僻静送来药和水果。母亲躺在那里谢他让他别麻烦,也颇让幼年的我有些猜测。母亲病恹恹看他的目光和他嘱咐再三爱莫能助离去的神情,更增加他的嫌疑。   但是这个当了官的文化人这么多年却没有做过什么花花事。   再说我和他长得极其不像,这也断了我的猜测。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只有这个男人慈爱地摸过我的头,至今留下难忘的暖烘。   直播开始了,没想到自己遭到的是一场屠杀。   而屠杀竟是由这位父亲嫌疑人开始的。   灯光喷香的直播厅里与我并排坐着几位嘉宾,除了紧挨我的龙向光还有两个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出版社的卢副主编我叫她卢老师或卢阿姨。对面的观众席上坐了几所大学中文系的学生。高倩笑着一张鹅蛋脸拿着喇叭筒很有模样地介绍了台上台下来宾,讲了节目的主题。在司空见惯的开场白中我能感觉全场的局促。所有人都还没找到自己的位置,看不出这场戏会向什么方向发展。   高倩伸手请龙向光先讲几句。   这次直播节目给我的经验是,一切事情都和写文章一样,开篇语常决定整个走向。面对我这个一夜暴发的文坛新秀,人们有的是敬佩又有的是嫉妒,有的是赞扬又有的是攻击,有的是崇拜又有的是仇恨。全看怎么调动。   龙向光的开篇导致了后来的一切。   他自然是很官腔的,但几次说明他不是以领导而是以诗坛同行来谈论我。他说自己除了比我年长,没有任何其他资格。他祝贺了我,说阿男一个初中毕生在文化大院干杂活能够自学成才出诗集很不容易。还说是看着我长大的。   在这些多少让我发麻又多少让我记忆起他的大手摸我小头的暖烘的话之后,他讲的却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他说,阿男的诗有他的风格是好是坏我不能评价,因为这些荒诞的新诗我不太懂。讲到这里他故作幽默:今天的节目主要不是评价诗,而是一种新闻炒作。我也是来配合卢副主编和阿男搞经济效益的。   当观众席上的大学生报以笑声后,他一定因为自己的风度得彩而兴奋。   往下的话便海阔天空了。他大讲现在商业文化的畸形发展,一夜就暴出许多新星和天才。他特别说明,文化大院内一二十个中老年诗人诗集的印量加在一起,不如阿男这一本诗集印数多。他说诗歌本身是一种寂寞的艺术,印成七八万可以说不是艺术的正常规律。接着他讲了一堆诸如艺术庸俗化的概念,讲得激动时脸涨通红额滚热汗。   他在不断声明他的话不针对阿男后,将一夜暴炒成名的“阿男现象”作了似乎很克制其实很痛快淋漓的批判。他说:阿男现象只会让学生们好高骛远在课堂上坐不住,所以我一方面祝贺阿男个人的成功,另一方面告诫社会特别是年轻人冷静。   龙向光讲完了,还拍了拍我的腿以示安慰。   往下的过程无须一一道来。有支持的表扬的,一个女大学生还站起来念了我诗集中她最喜欢的一首诗。也让我有机会表达观点。   一个秃顶的中文系教授故作宽和地念了我诗集的前言后记,指出几处文法不通的硬伤,结论是宁肯写得慢些也要写得好些,搞艺术认真二字最重要。他还转过头笑着对我逻辑严密地说明:你的诗怎么荒诞跳跃我们无须规范,可前言后记的说明文字总要符合语法,有些错误就是中学生也不能允许的。   也有大学生问我拜伦雪莱的生卒年月和代表作是什么,对他们有何评价?我只能说我不了解对他们没什么评价。   据后来看电视的朋友说,我那阴冷的表情很酷。   七 屠杀竟是由父亲嫌疑人开始的(3)   但我知道那时我已周身是汗。   身材矮胖精力过人的卢副主编仰着麻子脸像抵挡洪水一样保卫我,也难以不让我受辱。   居然还有一个大嫂模样的女大学生站起来说:我今天带来了你的诗集,但我不是让你签名的,我是想举例说明你的诗其实是粗制滥造毫无诗意的长短句。我明明记得刚进演播厅时她和一群大学生拥过来想让我签名。人要随起大流来真很可怕。我想到几十年前让我姥爷跳河的那场“文化大革命”了。   我开始阴着脸一言不发。   八 一双手阴险地悬在我的后脑勺上(1)   你们看,我那被众人说酷的直播节目就是这样酷出来的。   人在世上的行为艺术常常很难预先策划,应了一句古话“人谋不及鬼谋人算不及天算”。我在一片屠杀中束手无策的沉默成了最绝的行为艺术。我不知道哪个直播节目的主角能像我这样面对提问连“无可奉告”四个字都不说。   当然,有关我这个酷的酷评无论是捧是骂都是后来才听到的。   节目一完,灯光懈了人们纷纷散场告别时,我感到被众人羞辱完的孤立。卢副主编矮胖地出现在我身边,摇晃着我的胳膊像是摇撼一个失去知觉的人,她安慰道:这样围剿一顿比吹捧更好,恶炒比捧炒有时更让书畅销。   那个刁难我文法的中文系教授这会儿秃着顶笑呵呵拍起我肩膀来,说他的挑剔可能属于对作者的过苛要求,因为希望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龙向光一边忙着和围拢他的几个年轻人高谈阔论,一边很照顾地拍了我几次胳膊。看到我漠然站在一边,便更亲热地拍起我的肩膀来大有搂住我的意向。有人正问到他阿男会不会被吸收入会。我们那个文化大院其实就是一个说来好听的机构文化联合会,做它的会员必须是写书画画唱歌演戏有一定成就的人。龙向光是联合会主席。他抚摸着我的肩膀回答他们:这个条件还不成熟,不过我们将来可以考虑。   我闻到了这位联合会主席身体发出的烘热气味。   这是我和这位父亲嫌疑人最贴近的一次。   那个大嫂模样的女大学生看着我这边有点冷落又有点热闹,很拿劲儿又有点迟疑地走了过来。她举起我的诗集说:还是请你签个名吧。我享受不起她的屈尊就下,依然用沉默作了回答。她讪讪地放下手又挺饶舌地解说了一番,想缓和关系。   我听任我的五脏六腑消化她的老于世故。   真正让我难受的是大学生们从我身边走过时有种漠不关心的冷淡。似乎看了一个很上当的演出,对使他们上当的骗子不屑一看。   我要走。高倩忙于应酬又一再拉住不让我走,说还有话要和我谈。   高倩比阎阿囡大不了一岁半岁,可显得颇为老练。这是个有明星味的学生,又是个学生样的明星。在银屏亮相不久就得男女老少青睐。   可我对她此刻的表演颇为愤世嫉俗。   她不停地握手,不停地说笑,不停地和来宾告别。她龙老师长龙老师短地扶着龙向光的胳膊将他送出直播厅,也用同样的动作将几个中文系教授一一送出大门。她的笑脸奉承给了每一个人。有人走得快,她还专门追上去从背后扶送一下,表现出对前辈的足够尊重。就是和一群群大学生告别时也赔着始终不懈的灿烂笑脸,签名握手答问忙得不可开交。   我因为自己的冷落而尤其憎恶她的喧闹。   但我只要一挪步,她就从应酬不过来的人群中过来拉住我。   我不得不佩服她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终于人都走了,高倩跑过来抓住我说:你今天舌战群儒够棒的。我冷着脸拒绝了她虚伪的奉承和安慰。高倩脸上迎来送往的笑容这才褪尽,换了一副亲切直率的表情说:今天这个龙大人我真是请错了,我使劲想把场扭转过来可是收效甚微。她停了停又说:我还一直以为龙向光对你不错呢。   我没说什么。   被龙向光捅一刀子,我不单有敌视还感到一种被家长抛弃的屈辱。这真可耻。我极力在冷酷的表情中扩大自己的仇恨来扑灭这可耻的屈辱。   多少年前暖过我小脑袋的大手,现在阴险虚伪地悬在后脑勺上。   高倩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说:他写了几十年诗被你一下盖了,肯定不平衡。我爸爸就说,现在很多人嫉妒你嫉妒得要死。   他那向着光明放声歌唱叫什么屁诗?我嘴里不屑地说着,心里却更乱了套。我想到高倩的爸爸就是高勇,我第一次和她贴得这样近。初中时我们也是同班同学,她曾是我少年恋的对象之一。今天被她挽着,我的胳膊甚至碰到了她的胸脯。她父亲熏人的狐臭传到她这儿变成一种不坏的女人气息和化妆品的气味混在一起熏陶着我。   八 一双手阴险地悬在我的后脑勺上(2)   我又在想一个尖锐的问题:她的父亲是不是造我的畜生?   刚走下电视台大楼台阶,高倩忽然放下我的胳膊说等等,一路小跑去迎一个刚从小轿车里钻出来的戴黑边眼镜的男人。她说笑着扶着那个男人走过来。一看年纪就知道一头黑发是染的的男人很随便地冲我点点头,就走上台阶进了大门。高倩陪他进了门又出来,笑容还没褪尽对我说:这是我们台长。   不等我的毒心毒肝毒肺消化这一幕,又一辆小轿车关门声很响地走出来一个油光光的中年男人。这一位我见过面人称金胖子,是高倩这个节目的制片人。高倩与他是搭档,对他就不需要扶胳膊的奉承。金胖子将车钥匙交给高倩说:你要用车你开吧。又将几张报纸递给我说:看,冲你来的。   我一看那些标题,都龇牙咧嘴和我阿男过不去。   金胖子一边问高倩今天直播节目做得如何,一边彼此交待些十分生活化的琐事。这让我十分怀疑她和这个有老婆男人的关系。金胖子最后对我说:报纸你拿去看吧。挺光荣的。我想找人啐还没人啐我呢。   我拿着报纸回家,细看才发现里边有龙向光关于阿男现象的答记者问。   他是早已向我开刀了。   九 上帝注定要让故事因素更稠密(1)   我想搞阿男的报复却把自己搞糊涂了,不知故事往下怎么讲。   我该正面讲讲我的母亲田岚了。我一直在回避她。   她二十多年前能发生那么多故事其实有个先决条件,就是她的模样确实出众。据说她从小就长得像连环画上的林黛玉又像宝钗还像袭人,是男人眼里十全十美的小美人。年轻时瘦一些,到农村插了几年队被五谷杂粮一催,再回城就苗条而丰满恰到好处了。看她那时的照片,不能不惊叹是造物主神奇的作品。这才有了阎王殿里的笑声不顾身家性命的下功夫。也才有了新婚娶了老婆的高勇穷追不舍。又有了龙向光乘人之危的捡便宜。   后来不知是被高勇搞丢了魂,还是二十七八要结婚着了慌,还是病态的性亢奋,这个叫做田岚的女人又接连有了很多次确凿的或者不确凿的相好男人。   说得公允一点,多情的禀性使她很容易陷入男人的漩涡。   在写这段文字前我很少正视她的本性,甚至不愿正视她的模样。   我只想确认谁是造我的畜生,才特别观察她对那些父亲嫌疑人的态度。莫非她那年头真的神志恍惚不知我的父亲是谁?   待到我大了,田岚也安静了,在文化大院的图书资料室做个默默无闻的管理员。   人老花黄没人纠缠了,便很麻木又很勤恳地工作。偶尔写一两篇短短的民间故事登在刊物的边角,算是填了她的寂寞。我并不觉得她多爱我。她日复一日照章办事地抚养我似乎把我当做填补寂寞无底洞的更有效体积。当我这个小家伙躺到床上不动弹之后,她黑夜里辗转翻身仰望天花板的发呆目光让我后来写出那样的歌谣:古时守节的女人半夜将半贯铜钱洒落在地,黑暗中一个个摸起来摸到天亮也便又修了一夜贞操。   算过命,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电视直播节目是周日的下午,她去资料室一边整理图书资料一边就看了电视。资料室里除了查资料的阿囡,还有一群周日例行打牌的男女。直播开始时高勇也来了,他和阿囡佯装无意的相遇不过让人心明眼亮地猜到阿囡又在跟屁虫一样为他效劳。高勇进门时当然对所有人都点头致意。田岚似乎麻木不仁听之任之,可能早把高勇和阿囡的眉来眼去看在眼里。   一群人见田岚打开电视放出节目,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和玩耍瞪起眼看。高勇的女儿高倩是主持人,田岚的儿子阿男是主角,文化大院的龙大人是头号嘉宾,这自然抓住了满资料室的人。   高勇虽然早知此事,及至看到我坐在新闻卖点上,也止不住眯眼咽唾沫心酸火辣。   阿囡看到高勇的女儿高倩那般风光又看到阿男与高倩风光相对,脸上也有些复杂。她不时回头看看高勇,见他优越自信从容坦然,傻×女孩或许又得了安慰。高勇比阿男更霸,高勇对她阿囡比对女儿高倩更好,这或许是阿囡心中不曾自觉的想头。   上帝注定要让资料室里的故事因素更稠密,又推门进来一个虎模虎样的新人物。一说他的名字陈雅虎就会使人联想起当今一个著名的网站。只不过陈雅虎在“雅虎”之前就已经颇有名气。这个四十多一点才比我大十几岁的陈姓男人居然也是让我蒙受“三个人每人一点水”耻辱的父亲嫌疑人。   莫非田岚二十多年前被这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小男人拱到了怀里?   陈雅虎写得一手嬉笑怒骂的调侃杂文,那损人贬世的利索文字该是我辈后起之秀的一代宗师,满大院我只佩服他的文字。   但把他列入父亲嫌疑人我比吃了苍蝇还恶心,恨不能先一刀宰了他。   陈雅虎过了不惑之年还想比酷混年轻的模样实在离父亲形象十万八千里。这位只配称为流氓大哥的主儿远看轮廓还少帅近看脸肉松弛眼袋下垂,绝对已被写字台和床上的辛劳淘空了。每看到他穿着T恤仔裤两手叉腰装俊时,我都不由得冷眼瞄一下他的裤裆,想到“男人二十是奔腾,三十是微软,四十是松下,五十是联想”的歌谣。他早该是“松下”已过“联想”将临了。动不动宣扬只愿和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孩谈情说爱,其实早已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九 上帝注定要让故事因素更稠密(2)   一群人看完了直播节目。看到我阿男最后一半时间面对各种刁难沉默不语,也看到高倩一次又一次想扭转局面的失败。   母亲田岚看得两眼发直。阿囡这个傻妹子居然看着受难的阿男两眼潮湿了。   高勇拳头一砸手心说:龙大人也太不提拔后起之秀了。   陈雅虎穿着拖鞋扶着椅背站在高勇身后,晃了晃挂满横肉的方脸说:也太损了点。   高勇陈雅虎及一桌打牌人差不多都是龙向光的反对派,正捣着劲儿想这次文化联合会换届时把龙向光撵下台,便都臭开他了。母亲田岚神情有些恍惚地坐在桌前。高勇和陈雅虎议论时少不了扫她一眼,阿囡也不时善良地看看她。   说得差不多时,有人隔窗看见龙向光进了院子走了过来,接着进了资料室。   龙向光早知这是个周日聚人的地方,见还开着电视,笑着问:你们看了吧?高勇眯着眼说:看什么啦?龙向光脸上浮出一贯求宠于众人的不自然笑容说:就是报道阿男的节目嘛。高勇搓了搓脸像是困倦似的看着龙向光说:刚才有人说您太不提拔后起之秀。   陈雅虎嬉笑着说:还有人说您的做法有点损。   一贯不明人事又贪又迂的龙向光大概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直播节目中表演的性质,立刻闪烁其辞局促不安了。他一边扫描着我母亲田岚一边满脸涨红地解释着。   我母亲一关抽屉,拿起桌上的钥匙串说:我要关门了。   她抽屉关得比较重钥匙拿得比较急说话声比较劈,人一股脑儿全撤了。   我阿男这时回到文化大院。龙向光高勇陈雅虎阿囡看着我,母亲田岚也看着我。   十 臭名昭著的流氓调侃一瞬间土崩瓦解(1)   按照故事讲法,该详细介绍新出现的父亲嫌疑人陈雅虎了。   那天资料室散伙后高勇拍拍我的肩膀一指陈雅虎说:咱哥们儿到雅虎家坐坐。   我当时就感到哥们儿的说法很乱辈分。和高勇陈雅虎这些父亲嫌疑人相处,我常难免乱辈分的困扰。他们都和我扯平辈,我却在琢磨他们和田岚和我的三角关系。无论他们是不是造我的畜生,他们搞过定义为我母亲的女人就不能和我干干净净扯平辈。   陈雅虎家是文化大院分配的四居室。阿囡跟屁虫一样跟在高勇后面。高勇进门时说:马上联合会换届,把龙向光拱下台,咱们先发展阿男入会,再给他分房子。   陈雅虎的老婆头两年就出国了,在家的是独生女陈小燕。   陈小燕比我小两三岁,在国际关系学院上学。小美人轻盈苗条地穿着束腰白裙带着刚洗浴过的潮湿,小天使一般迎接了我们。   陈雅虎不知女儿突然从学校回来。女儿上来踮起脚吻他一下额头,迸发出很性感的父女相会的兴奋。陈雅虎臭名昭著的流氓调侃一瞬间土崩瓦解,满脸堆笑地和女儿完成了见面礼。而后像孙悟空一抹脸就变,很哥们儿地招呼大家就坐。   陈小燕抖着湿发如入无人之境在房间穿梭往来,将脏衣服塞进洗衣机说:等我走了爸你给我洗吧,我这会儿听你们聊聊。   她跷起穿拖鞋的赤脚在陈雅虎旁边坐下了。   往下我的讲述就有大难度。   这个和我扯平辈的父亲嫌疑人陈雅虎常常激起我最大的敌视。   不用他扯平辈,我就很难想像他是造我的畜生。他若再小上十几岁,当年就可以拱在我母亲怀里吃奶了。杀了我我也不愿是他的崽,但要命的是我最可能是他的崽。无论是别人眼里还是我眼里我的长相很像他。我们面对面经常像照镜子一样看到自己,那时彼此尴尬很紧张,他调侃一切的悠闲也有了破绽。   倘若没这层关系,我对这个扯平辈的家伙还真有三分崇拜七分认同。   有了这层关系我常想挥刀把他拦腰斩断。再想到我的文字也和他一脉相承更增加了他的嫌疑。一想到我的相貌文字都活在他的模子里,我恨不得天天端起刺刀。   更要命的是陈小燕是我心中头一号女孩。   看她湿漉白嫩地坐在这里我的下半身就闹革命,大脑就闹动乱。   为了我喜欢的陈小燕,为了我喜欢的高倩,或者还为了阿囡等等女孩,我都要让这些不配做父亲却可能做了父亲的畜生们和我一起做亲子鉴定。   我心中徒劳地狂喊一番,平添几分疲惫。   坐在血肉横飞色欲斑斓的客厅中,沉默寡言成了我的行为艺术。   客厅里发生的故事很难用文字拷贝。五人中只有陈小燕傍着亲爱的父亲面对大男小女散发着快乐,其他人都万千思绪。   陈雅虎从来很哥们儿很合群,此刻巴不得客人赶紧撤退,他好和女儿续亲热,然后到电脑上敲键挣名分。他说起话来比谁都吊儿郎当,干活比谁都抓得紧。再说他眼里最见不得女儿对男人感兴趣。高勇是流氓自不用说。我阿男是杂种也不要沾。至于女儿在别处谈什么情说什么爱他只能眼不见为净。   看着阿囡像高勇嘴里叼的食儿陈雅虎早就不平。他做事比高勇流氓,装样子却比高勇乖巧。在一个大院里叼别人家的姑娘要小心自己的下巴。他不敢像高勇这样不要脸,所以就对高勇嫉恨有加。做哥们儿他不能坏高勇的事,但对阿囡三言两语提及她爹又不时问问高勇的女儿,也算用意阴险的挑拨。   陈雅虎最不轻松的当然还是面对我杂种阿男了。   我能看出他天衣无缝中的闪烁自不用说。   高勇的狼心狗肺我看得更明白。刚才在资料室大世面上对阿囡还藏头露尾,到了小圈子里则竭力表现和阿囡的亲近,让阿囡从他挎包里掏支烟,吩咐阿囡拿本记个事。哥们儿圈里对他俩亲昵关系的公认,是拴住傻×女孩的又一个温暖圈套。   十 臭名昭著的流氓调侃一瞬间土崩瓦解(2)   高勇貌似敦厚地说着话对裸臂赤脚的陈小燕没有多打量,但我分明觉出他恨不能立刻把女孩拖进他的热被窝。他对陈雅虎表面是哥们儿。但陈雅虎这两年比他风头抢眼早让他心里咬牙切齿,表面不露。   阿囡看着陈小燕亲热地傍着父亲不知激起什么感情。看着阿囡的傻样,我充满了对时下女孩恋父移情的愤恨,也满含对高勇这样掠夺少女的恶棍的杀心。   客厅里的谈话没离开我在电视直播中的遭遇。陈小燕表现了贯穿始终的好奇和关心。当我转头与阿囡目光相会时,发现她善良如水地注视着我。   这个傻×女孩专门同情落难英雄。   第二部分   十一 想偷猎想奇袭想直捣敌人大本营(1)   天下事真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   我阿男报复的行为艺术真正主动出击的,一是到阎家索债,二是在乞丐帮葫芦院为难高勇,都没什么杀伤力。我在直播节目里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沉默却日渐显出神威。   新闻媒体喜欢翻烙饼,哪边凉热乎哪边。我最初扛着诗集冒出来时被热炒一顿,后来又被大灭一番。现在看着龙向光张牙舞爪得过分,我阿男一脸发青地挨宰,舆论就都翻过来将龙向光说得欺压后辈飞扬跋扈了。他在电视上声嘶力竭的模样一特写登在报上,真像一个青面獠牙的文阀。   我阿男面对龙向光的沉默成了普天下杂种对抗父亲嫌疑人的旗帜。   龙向光大白天背着手笑吟吟地来到我黑乎乎的家,说是准备给我们母子解决一下住房。他身后跟着阎老头的儿子阎阿囡的哥哥阎小强,黑狗一样猥琐的样子真不像大户子弟,保不准是从哪儿捡来的一个崽。龙向光装模作样看了一番说了话,阎小强随在他身后也跟了一番话。   我真不知道这是阎老家伙开始向我还债,还是龙向光想安抚我成全他自己。   晚上龙向光居然派人把我请到他家里,我不知何以享受如此殊荣。龙向光家只有一个剽悍的妻子并无子女,这或许也是我多年来最偏向这个父亲嫌疑人的原因之一。剽悍的妻子只在客厅里人高马大地露了一面,便脚步很重地回她房间关上了门。这让我亲眼验证了他们夫妇各管各井水不犯河水。   一个剃着板寸的忠厚小伙子在客厅里弯着腰为我们倒茶水。   这是龙向光从老家农村来的侄子,被他安排在大院做木匠活。据说他对这个没念过什么书的侄子亲如父子。看他吩咐侄子的慈善样子,也颇能激发我这个杂种的卑微心理。哈巴狗见主人去哄抱别人家小狗时就会愤愤不平地乱吠乱跳。   往下的戏文三言两语就道完了。龙向光在左右簇拥下对我讲,已经决定破例吸收我为文化联合会会员。他特别说明写诗的入会一般需要三本以上的诗集和几轮的提名讨论。随后一句话泄露了天机:眼看就该换届了,今天破例搞一个突击入会。干完这一届我真的不想再干了,诸位千万别再抬着鸭子上架。   我联系起高勇陈雅虎的说法立刻看出联合会换届斗争的凶险。   他们好好掐,我报复的灵感就全来了。   当天夜里,我到图书资料室开电脑给阎阿囡发了电子邮件。   我母亲田岚是图书资料室管理员,我便有这份特权。我的父亲嫌疑人及他们女儿的电子信箱早在我的一览表里。我这次的化名是“照妖镜”。我注册的免费信箱有的是。我给阿囡发去了“小红帽和大灰狼”的童话故事,还把高勇那些坑蒙拐骗的流氓段子写成一篇篇微型小说发了过去。高勇不叫高勇,叫假模假式。他把女研究生睡大了肚子又把她丈夫打得鼻青脸肿的段子首当其冲,他把情人灌醉了当赌债给别的男人胡弄一夜的段子是压轴,中间各种段子也都异彩纷呈。   真话不断重复总会使人清醒。我倒要看看高勇灌阿囡的迷魂汤毒有多深。   第二天打开电脑我就收到了回信:照妖镜,感谢你的关照。   看着这孤零零的一句话我万般琢磨:她猜到是我了吗?她对我的电子邮件什么态度?她会不会转眼就去告诉高勇?箭在弦不可不发,我破釜沉舟了。   接连发电子邮件,把高勇的流氓段子弄了个大全。   周末阿囡从学校回来与我打了照面,她露了笑也打了招呼,可盯视我的目光与以往大不相同。娃娃相的善良女孩射过来这样深的目光颇让我忐忑不。她跟着她的父亲阎老母亲吴姨,我尤其没敢和她多说话。   再遇到高勇,他照例神情敦厚没事人似的,我却分明感到彼此拉开了架势带着紧张。高勇说了一句:你还挺能的。我不知话里话外都什么意思。   也可能阿囡什么都不曾和他说,我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十一 想偷猎想奇袭想直捣敌人大本营(2)   阿囡说也罢没说也罢,都不碍我的行动。   高倩打来电话,要约我谈谈。   我一下乍起毛来。她要代表她父亲和我对簿公堂?当我如约在玫瑰梦酒吧与她对面相坐时,才知道我的猜测风马牛不相及。   高倩卸了妆,一张鹅蛋脸很亮地看着我。   高倩说她初中时就佩服我倔,现在尤其佩服我一路杀出来。她把每日里周旋的环境不当回事地戏谑了一番,说人们都以为她会傍款傍官傍台长,她才不那么俗不可耐。她两手抱拳枕住下巴看着我说:还是挣自己的日子有意思。我们谈得相当散漫,人情世故房子车子工资稿费股票行情出国留学应有尽有。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女孩谈得这样投机。   酒吧一条街挨着七八所大学,满街流荡着少男少女。我问:你不怕别人认出你?高倩喝了一口咖啡说:卸了装,换身普通点的衣裳招不了什么人。   高倩几乎同我一样高,盛装在直播间灯光下一站,轩昂得像匹我根本不敢有想头的洋种母马。现在素素地坐在面前,我觉出了对她的喜欢。当她挽着我走出酒吧时,我注意到她穿了一双平底鞋。我们在酒吧一条街穿花拂柳。她有声有色地凑近我说着话,我却在想折磨我的老问题:高勇是不是我的生身父亲。   我的报复实在是将自己投进了灵与肉的搅拌机。   我正懵懂着,听见有人叫我叫高倩。抬眼看见陈小燕一身短打扮站在面前。白色的T恤露着手臂,白色的摸鱼裤露着小腿,赤脚穿着拖鞋。   陈小燕指着路边说:这是我们学校后门。   我被一个女孩挽着撞见另一个女孩感觉实在良好。特别是被高倩这样的明星女孩挽着,地势极佳。陈小燕比以往的殷切就把我的优势说明了。   陈小燕请我们去学校转转。高倩说还要回台里做节目,招手拦“的”走了。   我被一个女孩交接到另一个女孩手里,真有些左右逢源。   跟着陈小燕到学校里一转,发现小时候的人精现在还是人精。亲姊热妹的一群女生围着她转,当然有更多的男生围着她们转。一介绍我是阿男,她立刻添了一份给众人带来好节目的光荣。她把我略微展览了一下,就带我到食堂快活地喂了一顿小吃,然后说同我一路回家。   到了文化大院,陈小燕请我到她家玩玩儿。   见我面露难色又说她爸爸这会儿不在家。   趁陈雅虎不在跟他女儿杀进他家,让我想到偷猎想到奇袭想到僭越还想到直捣敌人大本营。没人能领会被背着父亲的女孩领回家那种刺激。一想到我将在陈小燕的引领下观看陈雅虎对所有哥们儿都没开放过的写作间,我有一种想把陈小燕抱起来转上七八圈的冲动。站在陈小燕身后闻着她鲜活的体骚,我又觉得自己是条挺饿的狼。   进了客厅,却听见有人在房间里又摔又骂。陈小燕伸食指对我嘘了一下:我爸在呢。见我惊疑又解释道:那是他写东西不顺了,冲自己发火。   我正踌躇着要撤退,陈雅虎写作间的门开了,他狠狠撕着一摞打印稿摔在纸篓里,随后气喘吁吁地发现了女儿和女儿领来的我,一下僵在那儿有些垮。   他斜着脸盯过来的目光让我毛骨悚然。   十二 我被这个小丫挺搞得晕头转向(1)   我可能注定要被陈小燕这个小丫挺搞得晕头转向。   初中时这个跳级上来比我们小两三岁的女孩就把班里一半同学搞得团团转,说她是小天使小妖精小狐仙白雪公主都难全她的精神。   那天陈雅虎在客厅里和我虎视眈眈的僵局,叫她随口一个谎就化了一半。她说她在酒吧一条街被流氓缠上了,阿男路过拔刀相助一直把她送回家。   陈雅虎半痴呆似的挤出半脸笑来,我顺势三言两语撤退了。   陈小燕把门一关,将父亲拉到沙发上给他捏肩膀同时数落他:写不顺也犯不着拿自己怄气呀。陈雅虎却还气得发愣,他这会儿不是因为写不顺,而是因为写不顺发狂叫我撞见了。比他肚里蛔虫还明白他心思的女儿又顺便一个谎把他气消了:人家阿男又不知道你为啥发脾气,改天见到他就说又有人在报上造谣诽谤你。   陈小燕手底下一定是觉得陈雅虎松了下来,她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陈雅虎不耐烦地摆了摆头。陈小燕又探到另一边:这边还没香呢。陈雅虎唉了一声表示无可奈何,让女儿又吧唧了一下算是缓过气来。   陈小燕从背后绕过来坐到父亲腿上搂着他又说又笑,而后站起来甩开头发原地一转,将客厅里的音响打开,便回她房间快活自己去了。   陈雅虎在外面玩晕了多少小女孩,回到家却被女儿玩个晕。   我真要张嘴叼了他的千金那不就是深仇大恨了?话说回来,她女儿傍谁不一样?又一想我阿男现在已是他的文坛对手,傍我就不行。   想到他是我的父亲嫌疑人,这事就更要紧三分了。   我突然想到倘若母亲田岚不知造我的畜生是谁,那畜生自己不知道吗?   遍考诸多父亲嫌疑人对我母亲及我的态度,也难断此案。   这个相貌最像我的陈雅虎对我就丝毫没有父亲态度。真要我在文坛走红逼近他,他那看似哥们儿的调侃就都藏着刀了。这么一想那些利刃已经扎着我了。从他家出来时那些刀一直追我,多少天都防躲不及。过去有一种酷刑,木板上钉满了尖刀把人赤身裸体往上撂。高宠挑滑车时,那从山上冲下来的一辆辆铁滑车也都露着排排尖刀。   你们看这联想就知道陈雅虎那凶狠一盯对我的杀伤。   更给我当头闷棍的是高勇和阿囡又并肩走到了一起。两人看我的目光虽有不同,高勇淡淡的但大面上还过得去,阿囡想照常却不很自然,都让我无地自容。好像一对夫妻闹架被我劝离婚后又重归于好,双双记恨我。   我鬼哭狼嚎一般逃窜了。   龙向光挺魁伟地背着手身后跟着黑狗一样的阎小强又来我家小黑屋巡视。这次说是正式给我们调房了,让我们做好搬家的准备。龙向光在屋里屋外走走停停,似乎十分礼贤下士地不时打量一下我母亲的表情。母亲对龙向光及所有我的父亲嫌疑人都比较冷淡,这大概是欠债的理短债主理长。   阎小强的爹阎老头子多少年前和龙向光是死对头。阎小强现在溜须拍马地跟着龙向光,莫非有奶就是爹也不怕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一想利益使然也就明白了。再说现在高勇陈雅虎一拨少壮派想夺龙向光的权,阎老头子早已站到龙向光背后。真可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看着阎小强想到阎老头子,又想到阎阿囡。   脑袋里风驰电掣横穿过一个灵感。   当天晚上,我就给阎老头子发了电子邮件。老头老太太赶时髦也玩上网,他们的另一个儿子比阎小强这个黑狗出息得多在美国留学,夫妇俩全用电子邮箱收美国来信。我这次化名“多管闲事的老同志”。提醒他女儿阿囡不要傍高勇当二奶,说是文化大院里早已满城风雨。   我知道这种做法很有些卑鄙小人。大千世界男欢女爱各有自由,自古以来劝赌不劝嫖,我算管的哪门闲事。但我有点气急败坏狗急跳墙,鼠标一点任我的野草去吧。   我想到自己唱的歌谣:鸟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这不算不正常。   十二 我被这个小丫挺搞得晕头转向(2)   至于鸟是什么有千百种解释。古时说鸟人,又把生殖器叫鸟。鼠标在手里经常给我这个只会****的性压抑男孩以一种如醉如痴的快活感觉。   玩蛋和玩鼠标同是男孩两件性命攸关的游戏。   面前遍地陷阱,我却气壮如牛。看着满世界书摊上还在哗哗卖我的诗集,数着小几十万的稿费已经到了我的账上,再想着搬到窗向光明胸怀世界的楼房里,我觉得我势正旺。每日下半身在“奔腾”,绝不“微软”更不“松下”,我怕什么?   准备搬家时我一再注意母亲那个从我一念书识字就开始上锁的旧木箱。每次开箱翻东西,见我推门进来时她都匆匆关上又挂上锁。那是一把滑如冷玉的老牌铜锁。箱子里一定藏着有关我父亲嫌疑人的秘密,我很想偷偷打开它,又一直拒绝打开它。就像母亲的身体儿子不该随便窥探一样,这个箱子对我有很大的禁忌。   我不敢染指母亲的隐私。我靠自己的力量揭秘。   搬入光明正大两居室后的第一个深夜,我就在台灯光下开始了研究。   我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第一次与母亲各居一室,对在另一房间睡觉的母亲既有疏远离别感,又有耻于承认的留恋。让婴孩断奶离开母亲的乳房据说是件很难的事情,这比喻不伦不类却道出了我这个貌似冷酷的狗崽子的恋母情结。这么多年来母亲有些累有些脏有些粗俗的鼾声令我不胜厌烦,此刻清静了却有些魂不守舍。   我像只被囚的豹子在房里踱着,挥拳灭了软弱聚起自己的神。   我把七八个父亲嫌疑人罗列在纸上端详一番,将他们按年龄排下来。   我发现这里有点规律。就拿阎老家伙龙向光高勇陈雅虎四人说,年龄从大到小是个顺序。他们对我的态度也是一个顺序。阎老家伙说公允了对我最宽和。龙向光其次,他那天直播节目的气急败坏另当别论。高勇就更在其次,只不过他会装样子。陈雅虎从没有父亲的宽厚可言,扯起平辈来总是笑里藏刀。   但要说起长相,顺序就颠倒了。我和阎老家伙毫无相似之处。和龙向光无相似但不那么绝对。和高勇就有三四分像处。和年纪最小的陈雅虎则有六七分像了。   这两个颠倒的顺序让我颇费思索。论对我的态度,他们从大到小一个比一个不像父亲。论他们的相貌,从大到小一个比一个像父亲。再往下说文字做派,我也和越年轻的越像。   我把纸揉了,这种排列顺序毫无意义。   又一个父亲嫌疑人孙武端着一张敦厚的国字脸出现在面前。   当然这不是春秋战国写孙子兵法的孙武。而是和高勇陈雅虎一起使我蒙受“三个男人每人一点水”耻辱的孙武。   孙武论年龄和高勇一样,四十七八奔五十。论活计,写小说写杂文又编电影。论地位是作家又是官,龙向光的副手之一,管着文化大院的一摊事。他此番把我叫到办公室就是正式通知我已经被吸收入会,拿出一堆申请表叫我回家填。他坐在办公桌后笑呵呵抚弄着茶杯,笑呵呵地说:抓紧点,换届前就正式批了你。从他车间主任一样厚实的面孔上你看不到龙向光的装腔作势,也看不到高勇陈雅虎的玩世不恭。   这是一个对谁都很和气的人物。龙向光在紧紧拉扯着他以能下届连任。高勇陈雅虎一伙儿也在拉扯他里应外合重新组阁。   我趁他提换届,问了问换届事宜。   孙武笑呵呵说谁上都一样都是为大伙儿服务,前言后语让你觉不出一点倾向和野心。   其实这个满口听其自然的主儿包藏野心最大,劲儿也最难拿。   高勇陈雅虎的做派我学得来或者不学就会,孙武的一团和气却让我望洋兴叹。高勇陈雅虎的黄色段子满天飞,孙武的花边消息却若有若无。只知道他当医生的老婆去外地开会时,拜访他的女性便悄然增多。他还兼着一个刊物的主编,辅导年轻女作者多有善举,但都做得天衣无缝无从挑剔。   关于他和我母亲田岚如何有一腿,至今最糊涂。   十二 我被这个小丫挺搞得晕头转向(3)   孙武儿子残疾,照顾多生又有一女。   他女儿孙薇薇是第一个晃着我的诗集跑来祝贺我的。   十三 好好先生是不是阁下乔装打扮(1)   我不想知道谁是我父亲只想知道谁不是我父亲,我不能背这么多父亲嫌疑人。但我只有知道谁是我父亲才能知道谁不是我父亲,从此不背这么多父亲嫌疑人。这群父亲嫌疑人都耍过我的母亲田岚没给她带来欢乐带来了痛苦,还给我带来了耻辱,这些债我都要讨还。   只有知道谁是我父亲谁不是我父亲,我才知道如何实施不同的报复。   孙武出现,让我看清我的父亲嫌疑人都是文化大院的关键人物。抖落他们也就抖落了整个大院。我顾不得周密策划我的行为艺术,随机应变地玩开了急就章。   文化联合会换届大选将临,我给大院内几百户人家发了电子邮件。   文化大院赶时髦装了局域网家家差不多都上了网,这倒很能朝发夕至信息沟通。我发的是“候选人补充资料”。龙向光孙武高勇陈雅虎之流都是下届联合会主席副主席的候选人自然有冠冕堂皇的介绍,我不过让他们亮了脸面之后再亮亮后脑勺。   高勇那天在花园村葫芦院玩了个“思想者全景”。   我也将他们各个“全景”一下看谁站得住。   在我发电子邮件的那天上午,大礼堂前宣传栏内联合会先公布了一位位候选人的资料。装模作样的标准像,恰到好处的生平简历,五花八门的丰功伟绩。我看着既热闹又冷漠的围观人群心想,比起这令人起腻的八股文今晚诸位打开电脑收到的文本才叫有声有色。我笑我想好的署名是“好好先生”。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咱们好一回试试。我最得意的结束语是:我们谁都不是圣贤也不该要求文化人圣贤同样不能要求文化界头面人物圣贤,但我们有权要求他们是君子是小人表里如一。   第二天上午文化大院气氛就不对了,有了交头接耳的骚动。看来不少人收到了电子邮件。到了晚饭后礼堂前路灯下就已经成群结伙议论纷纷了。   我佯装没心没肺哼着歌穿行而过听了一耳朵。   回家又像鸟一样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这不算不正常。   家里宽了亮了,我不用去资料室在家玩开新买的电脑。母亲是电脑盲更让我恣肆汪洋无所顾忌。美国玩高科技炸了伊拉克自己死伤不过几十个,一多半还是被自己的导弹误炸的。我现在玩高科技把这群道貌岸然的小人慷慨激昂的丑角晒一晒。经得住晒脱胎换骨,经不住晒瓦解土崩。   几天过去了,文化大院里不是沸沸扬扬也是扬扬沸沸了。   一群三十岁上下的写诗作文绘画的哥们儿聚到我这儿。母亲看见我这么旺的人气嘴上不说心里高兴,烧水沏茶招呼一阵才回她房间。我们在客厅里指手画脚云山雾罩。有了诗集的印数垫底,招待他们抽烟喝茶泡方便面自不在话下。有人指着我说:好好先生是不是阁下乔装打扮?   我摇头说:我哪有那闲功夫,他们爱选谁选谁与我无关。   大伙儿挤眉弄眼瞄我,愿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阎家小院里响起了阎老家伙的吼声。听说老家伙自阿囡出生以来首次毒打了她,还把她关在房间里任她哭闹。我在自己家如受伤的野狗慌张地走来走去。阿囡啊阿囡,我实在是多管闲事作了孽,不成想让你遭这个殃。   我知道高勇从此把我当头号仇敌,阿囡也照样恨我绝不会领会我苦口良药。   和高勇自有前仇后怨冲抵,对阿囡的亏欠就说不明道不白了。   我走在文化大院就像鲁迅写的狂人走在阴险的月色里,觉得周围的目光全不对了。一头小牛走在荒野,四周丛林中密布野兽的眼睛。   龙向光看见我,目光闪烁皮笑肉不笑地说两话言不由衷的话,便冷淡地走了。我一时糊涂竟觉得住他批准的房入他批准的会有些忘恩负义。高勇开着“奥托”迎面过来装没看见,不打招呼就扬长而去。这让我想到他过去一贯对我大面上过得去真是很不容易。陈雅虎倒还没事人似的玩着扯平辈的调侃,谁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院男女想和我说笑又不敢,讪讪地从我身边过去,都让我感觉自己是让人害怕的狂人。我觉得做过头了。我觉得被整个大院孤立了。我想落荒而逃了。   十三 好好先生是不是阁下乔装打扮(2)   我没看清自己的脆弱,对阿囡的一点歉疚就几乎把我打垮。   正当我天昏地暗满目凄凉,陈小燕鸽子一样叼着麦穗飞来救我了。   她邀我一起去蹦迪。我有些石破天惊不敢相信:你爸会让你跟我一块儿去吗?她用手捂作喇叭筒在我耳边说:他说了不让我再找你,我偏不。而后一边拉着我往外跑一边笑着说:我疼我爸可最不愿意他管我,我从小就和他捉迷藏。   那晚迪厅里的狂欢让我又觉出了世道正常。   第二天上午,孙武来到我家,一进客厅我就发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壮实。虽然有了陈小燕昨晚的帮衬,我还远未从孤立中醒过来。   我觉出这位父亲嫌疑人的壮实对我有压力。   不笑不开口的孙武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今天来算是公私兼顾,论私你搬了新家我早就想过来看看,论公是老龙派我来和你谈谈。我当时很警惕不知会来什么万钧雷霆的告诫与惩罚。孙武笑呵呵说下来的话却大出意料,没有狼牙棒只有甜果子。说是想安排我去刊物负责诗歌栏目,又准备让我参加代表团访问俄罗斯。孙武在我目不暇接时讲了一句:老龙说你年轻有为,要在大院内尽可能发挥积极作用。   我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我是善良无知而脆弱他们是贪得无厌而脆弱。我看清自己的脆弱就坚强了,看清对方的脆弱就更有恃无恐。   狼既然怯了阵我就举着麻秆当棒子往前上了。   孙武最后一句话把自己的立场摆得模棱两可恰到好处:老龙好心常常没办成好事惹得人人怨。看来孙武勉强贴在龙向光身旁,随时准备反水了。   这比流氓还不如的两面三刀居然也是我的父亲嫌疑人,真让我蒙受奇耻大辱。   我母亲田岚当年到底被他蒙哪儿了?   十四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真是直指人心(1)   我想把自己糊涂脑瓜涮清楚点,又来到花园村葫芦院。   老木和尚夏天宝这帮艺术乞丐我明知也是大俗人,可我和他们干干净净扯平辈总能说得来。老木还像叫花子像牧师又像落难王子披头散发。和尚还像和尚秃顶不用电亮光光。夏天宝还像本教科书神情拘谨实话实说。他们全是我真正的哥们儿,知道我的老底儿。   他们说:你活得自由自在犯得着再认个爹吗?   我说我不想认爹只想知道谁是我爹,为的是最后知道谁不是我爹。   他们说:那有什么意义?我说他们耍了我母亲留给了我耻辱我得报复。他们说:你管谁是爹谁不是爹,一股脑报复不就完了?我不得不说我还和他们的姑娘们正玩着,我不能玩得乱了伦。老木一拍我肩膀:那还不简单,你搞定哪个就把牌摊开,让他老子和你去做亲子鉴定。和尚说:这还用做亲子鉴定,你妈糊涂做爹的会不知道?   我说来说去说不清,又讲了我在文化大院里的折腾。老木说:出口气就行了你还真想让世人都心口如一?夏天宝有点结巴地说:你这是唐吉诃德和风车作战。和尚更卖弄深刻说:你这是犯规操作弄不好最后被罚下场。   穿过大半个乌烟瘴气的城市回到文化大院,我现在每天第一面对的父亲嫌疑人是孙武。我和他住一个单元门对门。我这边是两居室,他那边是四居室。每天照见他那张皱纹深刻神情端正的国字脸。   听说给我调房子时,孙武对我住对门颇不愿意。但他不管这一摊,别人不体察他的隐情他又不便直言,我这杂种便堵在他家门口了。   记得我连旧家具带新买的家具吆七喝八往里搬时,还特意在门上装了猫眼。孙武像被猫眼蛰了一样很别扭地说:装这没多大用。回头看见自己门上也装着猫眼又添了一句:他们给我装我就觉得没意思。   当时我暗暗发笑。   这只猫眼说不定有一天会盯得孙武不自在搬了家,那才叫好喜剧。   孙武几次找我填表谈话都是趁我母亲田岚上班时。   一次母亲半截回家撞见了,三个人家中相遇觉得很局促。孙武装得毫不别扭地说说笑笑,临走对我说:你现在有条件了,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她这辈子带大你不容易。我来不及体会这不伦不类的教导,母亲就说了一句:阿男从来挺孝顺的。孙武自觉没资格指手画脚嘿嘿一笑拉门走了。   孙武和我母亲田岚是中学同学。“文革”又到一个农村插队。后来孙武善于表现出身又没问题,便从农村去上工农兵大学。母亲田岚又过了些年才回城归文化大院,孙武读完了工农兵大学又分到文化大院,两人的缘分真不算不大。   我隐约知道他们插队时就有吃窝头啃咸菜的浪漫蒂克,久别重逢大概再续旧情。   那时田岚已被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过了,被高勇搞得失魂落魄过了,也靠过乘人之危的龙向光的胸脯了,陈雅虎大概也拱过她的怀了。孙武很可能因为田岚的遍体鳞伤温存过她又抛弃了她。我母亲从此可能更精神错乱了,也更放荡了,也便不知是谁种下的我。   当然她也可能知道谁是我父亲,却让我背着这么多传说加给我的父亲嫌疑人。   没想到和一个父亲嫌疑人住对门,先把自家搞乱了。   猫眼成了射向对门的枪眼,也成了勾我母亲魂的鬼眼。   白天她上班猫眼自然是我独守,听见楼梯有脚步我就会一激灵蹑手蹑脚来到门边贴着往外看。我见孙武一路轻功来到门前,轻轻开门弄出声响还回头往我家门看一眼,那时我就直视了他那张厚实的面孔那双深刻的眼。然后他招招手,一个三分面熟七分面生的女孩轻盈盈从楼梯拐角上来,跟他进了门又帮他轻轻关上门。隔着他家防盗门的纱窗我能看见女孩反客为主的操作,也能看见孙武拨开她亲自上手的仔细。   没想到我能看到这样的合谋。   孙武的黄色段子向来不曾听闻,我搬过来没两天就看了个现场直播。   十四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真是直指人心(2)   空间的变化真是太要命了,怪不得山野里快乐嬉笑的猴群关到笼子里就尔虞我诈相互欺凌。我坐在那儿打电脑,耳边的神经却像一线钢丝提了起来。   听见对门又有动静,少不得豹子一样滑过去。   猫眼虽说外边看不见里边,但屋里有人趴在上面外边看猫眼就由明变暗了。孙武盯我家猫眼猜疑我在瞄他,干脆大方说笑地和女孩道别,然后瞄一下我家猫眼回他自己家了。我想到该预先把客厅里的窗帘拉上,我家的猫眼就发暗了,那样就难分了。要是晚上客厅里就不该开灯,道理是一样的。   但母亲田岚不知道这么多奥秘,听到响动便过去窥看。   孰不知猫眼一明一暗人家早知道被盯了梢,我又不便说穿。   母亲田岚却有些精神恍惚了。她没看见孙武的任何惊奇故事,看见的不过是孙武夫妇晚饭后一块儿下楼散步上楼回家的家常。可能正是别人都有的家常难受了她,她大概一直以为那些耍过她的男人也活在不幸中,及至看见不是那回事就乱了神。   孙武的女儿孙薇薇从大学回来,知道我搬对门便高兴地跑过来。   我敞开大门把她迎进客厅,看见对面的猫眼也由明变暗了。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这盯来盯去真是直指人心。   第一次看见孙薇薇这么近地站在母亲田岚身旁,一瞬间为她们长得如此相似睁大了眼睛。孙薇薇看看我又看看我母亲说:你怎么吓着了一样?   我说她长得像我母亲。   孙薇薇也像母亲年轻时有一张瓜子脸,也是纤细又略带丰满的身材,说起话来也有些神经质的羞怯。大概也永远适合当学生不适合当妇人。我母亲也发现新大陆一样颇为惊愕地打量着孙薇薇,有点像打量一个失散多年不敢相认的亲生女儿。   然而我知道母亲田岚绝不是孙薇薇的母亲嫌疑人。原始社会也只有过不知父亲是谁的阶段,母亲从来是确凿无疑的。   孙薇薇被我们母子的目光剥了一层皮,又腼腆又兴奋地回去了。   我却还在惊疑之中,问我母亲:她妈长得不像你,她爸长得也不像你,怎么她像你?母亲怔愣了一会儿说:她爸长得像你姥爷。就去厨房忙饭了。   我推门进了母亲房间看墙上挂的姥爷姥姥的照片,瞠目结舌地发现孙武长得确实像我姥爷,只要把孙武往瘦了调调就酷似了。又想孙武年轻时就是瘦的。这么一悟我就知道田岚和孙武的缘分在哪儿。再拿镜子照自己,也发现和孙武相像了。   我悚然出了一身汗,想到人类关在一个并不大的笼子里。   晚饭后下楼散步,遇到孙武夫妇和女儿孙薇薇也在散步。他们的残疾儿子常年放在老家。孙薇薇高兴地过来与我走了并肩,孙武一团和气的脸上好像抖了一下。   我一边同孙薇薇散步一边顺流而下地看出我和她的相像之处。   我和她两代之内同血缘呢,还是两百年前同一祖先?   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1)   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这是我唱的歌谣。倘若风跑来跑去把自己羞辱病了,那就不是风了,而是“疯”。   我隔几天就犯一回病。这几天又犯了疑心病。   我越看对门的孙武嫌疑越大。他为什么对我母亲田岚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怕一点,一定是欠债最多。为什么我母亲田岚对他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冷淡,一定是怨恨最深。为什么我搬来和他住对门猫眼瞄着他而不是别人,一定是因果报应老天爷要惩罚他。   自从母亲田岚一语道破他像我姥爷后,我越看越发现我和他的相像之处。   书架上有他写的书印着他装模作样的照片,我在放大镜下一遍遍审查,再对照镜中的自己,越比越像。从图书资料室拿来扫描仪把他的照片我的照片都扫进电脑,又把其他父亲嫌疑人的照片如法炮制,经过一番高技术的分析我居然发现,这个我过去并未从相貌上注意的父亲嫌疑人与我最相像。   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像,现在陈雅虎退居其次了。   电脑做图可以将一辆旧款汽车逐渐变为新款,我轻而易举地将孙武的图像修改一番变成活脱脱的阿男。看着这个成果,我觉得宇宙死了一样。电脑技术再版了遗传与变异,我就是结合上母亲田岚的特点将孙武修改成了我杂种阿男。   我心跳得厉害。我觉得正在结束背那么多父亲嫌疑人的沉重历史。   眼光一变一切都变了。过去觉得他那一团和气冠冕堂皇的做派我望洋兴叹,现在面对穿衣镜拿出他的姿势做出他的表情嘿嘿一笑,俨然同一个人。过去他那玩深沉做崇高的矫情文字我觉得从骨子里就满拧,现在看着他的书模仿上几句,居然也滔滔不绝矫情下来。我毛骨悚然浑身冒汗,在屋里狼狗一样走来走去。   我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那样的流氓一个坯子。   没想到,居然是孙武模出来的杂种。   他进出家门我在猫眼里瞄他。他在楼下散步我从窗户俯瞰他。他与我在路上碰见我装作一如既往其实在重新端详他。他在大会小会上发言,我在人群中猎人一样透过烟气打量他。我发现我抽烟弹灰的动作和他很相似,咳嗽的声音粗细不同底气一样,我进会议室进礼堂和他一样都喜欢溜左边走。   完了,就像两只麻雀我看不出差别,阿男和孙武两个大活人我也快看不出差别了。   但是,我还没权利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   我又想到邻居偷斧的寓言。一个人怀疑邻居偷了斧子越看邻居越像偷斧窃贼,斧子找到了再看邻居就完全不像窃贼了。我不能轻率莽撞。我要慎重严密。   我开始用有关孙武的话题试探母亲。   母亲一说到孙武就显出不耐烦来,我便迂回谈她的上学插队,她倒还有谈兴。有时也谈及孙武,那不过是一群知青在农村的往常事。我刺探不出母亲对孙武的内心,便把孙武有关上山下乡回忆的文字找来研究一番,居然发现他由昔至今的合理性。我从来死瞧不上他们这代人的矫情做作,可自从看出我和他一脉相承后,我发现把我放在孙武的当年,我也一样像他装模作样战天斗地混两年扁担箩筐就跑到城里再镀工农兵大学的金了。   往下我是孙武该如何行为我不敢多想了。我会分配到文化大院,我会遇到田岚并可能再续旧情,我会像孙武或者不像孙武地接着行动。这些还是让孙武本人去做去承担责任吧。与我无关。我连自己是否孙武造出的都确定不了,这些想像纯属毫无必要。   看来我不可能在母亲这里探出究竟,我几乎想撬开她那只旧木箱了。   我更不可能去探问孙武,他一定讳莫如深。我又不能举起皮带严刑拷打撬开孙武的嘴,但我却惊心动魄地想到,我可以设计特别的行为艺术达到目的。   我把这个行为艺术叫做“人伦极限”。   我开始和孙武的女儿孙薇薇正儿八经谈恋爱。   我知道这样做对孙薇薇很不负责很流氓,但我没别的办法。   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2)   再说我和孙薇薇从小学到初中同班本来就有些青梅竹马。对高倩对阿囡对陈小燕我充其量有过单恋,和孙薇薇还真有过眉来眼去的小情调,只不过那些小情调现在看来规格不高,互相抄个题下雨共一把伞在小饭铺一起吃早点等等。我至今记得她吃半个油饼把另半个给我我一人吃了一个半。还记得出教室时撞个满怀她脸红了我心跳了我想了几个晚上不知道她是否也想了几个晚上。还有就是我调皮捣蛋学习不好母亲又体弱多病初中毕业就不上学在文化大院干杂活,孙薇薇见到我总显得更善良更照顾我的自尊心。有时她和同学说说笑笑碰见我,立刻收住她的高兴以免刺伤我。   我出诗集是她第一个跑来祝贺,而且高兴得有些激动,好像这是她早就盼望的解放日。她从此和我见面一下快活起来,她的快活很打动我。   这么说来她不是不喜欢我我也不是不喜欢她。   我和她谈恋爱,也不能说没由来没道理。   我约她一起逛书展逛夜市又听音乐会,这里的含义是显然的。   我看出她的喜欢她的兴奋她对我的真情实意。我还看出她的善良她的神经质她的不通世故。明明是拥挤中别人踩了她的脚,她却先红了脸道sorry,好像是她的脚放错了地方硌着了别人。这是个总怕自己对不起别人,而从来看不见别人对不起自己的女孩。我也就明白前几年她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每次相遇有多么困难。她太容易相信人了,全然不知我杂种阿男是以怎样的阴暗残忍和她谈恋爱。   我在她身上分明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田岚。   她应该就是这样被一个又一个男人涮了。   我忽然又看清了现在的母亲田岚,我发现对她的观察和描述其实一直不对。她面对那些亏欠她的男人不全是债主的冷淡,无论是龙向光还是高勇还是孙武还是陈雅虎和她打招呼,她其实有种受宠若惊的寒酸,更多的可能是自惭形秽的局促。   看来我母亲至今没觉得那些男人亏欠她。我悲悯她,又为她感到耻辱。   我接着就悲悯孙薇薇,我流点坏水把她搞毁真是很容易。   我掌握着尺度,不想把她搞得神魂颠倒,将来丢魂落魄。我对自己把握得住,因为我面对自知的人伦极限。我现在也用这个极限逼近孙武,我要撬开他的嘴。别看这几天联合会换届迫在眼前孙武家人来人往乌烟瘴气,但我知道他会关注我们的一切。   我和孙薇薇一起在音乐会碰到文化大院好几个人。陈小燕和她父亲陈雅虎也去了。陈小燕看见我们俩瞪大了眼,小妖精受起刺激来还蛮好玩的。   听完音乐会,我和孙薇薇手拉手散步到半夜。   我说我想夏天和她一起去北戴河,她说要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我等待孙武的反应。   十六 乌云像逼债人的面孔虎视眈眈(1)   寡妇门前闲话多这句老话在今天过期了,在二十多年前却很有效。   我母亲田岚那时不是寡妇却比寡妇还寡妇,捕风捉影的流言还给我增加了若干纯属泡沫的父亲嫌疑人。黄金辉就是其中一位。他大概到我母亲住处坐过或者还有两三次距离较近的谈话,也便成了我“杂种”称号的又一个来源。   这位一二十年前写诗写小说的主儿后来投笔从商,天南海北去发展房地产。面黄肌瘦的男人一脸贪心奢望,别使着。我唱这句歌谣时无意中可能掠过他的尊容。   正当文化大院忙着文化联合会换届时,这位肌不瘦面却黄的黄金辉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块金表一条金领带目光金溜溜荣归故里了。   黄金辉那天坐着最豪华的车又有豪华的人群和小蜜陪同,来势很猛。车队一行刚到文化大院办公楼前停下,顽强地站好最后一班岗的龙向光早已扶老携幼领着他的全班人马在此恭候。全世界政府换届大选前在朝派都会尽可能外交亮相内政****做新闻抢镜头为连任加资本。在野的那一派自然更不甘居后。在大楼前迎候黄金辉的人群中还看到了高勇陈雅虎的身影,都和黄金辉过去是哥们儿,都伸出手来。   黄金辉晃着金黄小脸,不分朝野嘻嘻哈哈握了个遍。   当今的文化人对拿屎盆装金挖银的钱混子有的是清高冷眼,但倘若屎盆里的金子银子往你兜起的衣襟里倒时,那绽出的笑容就春暖花开灿烂无比了。   黄金辉说这次绝不空手回娘家,少则七八百万多则两三千万捐给文化联合会。   窘促的文化人一想可以捉襟不见肘了,全活起来。   龙向光急于把接受这笔善款作为本届执政的光辉业绩,也好成为连任下届的伟大铺垫。在野的高勇之流自认为和黄金辉曾是一茬儿兄弟,决定插过来灌他一耳朵,让他把捐款作为支持在野党上台的筹码。谁能拉来钱,谁就能扶持文化大院内几家摇摇欲坠的刊物补助七八个就要关门的研究机构举办几个发奖活动装修一下办公楼门面,谁就能好大的面子换届上台了。   龙向光提议,黄金辉虽然离职多年但过去写诗写小说现在又赞助文化大业,下届聘请黄金辉为名誉副主席。高勇等在野派便升格提出聘请黄金辉为名誉主席。龙向光又提议把“名誉”二字拿掉,让黄金辉进入下届联合会主席副主席候选人行列。   黄金辉面对鹬蚌相争扮演渔人角色,笑吟吟和朝野两派在会议室一起海阔天空。   龙向光眨眼看着自己精心策划的官办迎接活动高勇之流硬插进来,不快活也很无奈。龙向光设的官宴高勇一伙儿也争着和黄金辉攀谈挤进来,龙向光皱皱眉除了让再多摆一桌别无办法。及至高勇领着哥们儿三五轮回地私请黄金辉时,龙向光只能糗在家里远远地闻味儿了。   晚上,龙向光领着一帮亲信到黄金辉下榻的紫阳饭店看望他,在大厅里看着表等到半夜不见人归。听说被高勇陪着泡歌舞厅去了,龙向光气得满脸涨红。   这一幕,我在环形楼梯盘旋而上的二楼咖啡座俯瞰得一清二楚。   我看到龙向光跷着腿坐在沙发上和左右陪同张牙舞爪地谈话,谈一谈换一下二郎腿看一下表望一下金碧辉煌的大门,而后重整旗鼓接着海阔天空熬时间。十点过去了十一点过去了,龙向光示意左右掏出手机。打了半天大概是和黄金辉联系上了,甚至听到了高勇在黄金辉身边的说说笑笑。龙向光脸色变了,随即一笑又接着和周围人海聊。他们听黄金辉说马上回来,却一直熬到一点过去两点来临不见人影。看见龙向光双手叉腰踱来踱去。   我看着这个现场直播倒也熬了自己的时间。   母亲田岚听说黄金辉来了,怔愣了一会儿说:他这人还挺好的。启发我回忆起小时候有一回烧得天昏地热他抱着我同我母亲一起去了医院。其实我只记得晕晕乎乎像坐船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晃悠了一番。母亲还说了两三件黄金辉对我们母子的善举,使得我对他生出刮目相看的尊重。母亲说:我们请他吃顿饭。我说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咱们请不上。母亲说:他知道是你一定会先答应的。   十六 乌云像逼债人的面孔虎视眈眈(2)   我为这优先权颇费猜疑,追根寻源想像往昔。   我今晚一定要见到黄金辉,当面敲定请饭事宜。   两点半了黄金辉进了大厅。龙向光一伙儿像长途旅客熬到站从恹恹欲睡中活过来纷纷起身迎上去。及至看到高勇几个陪着,彼此心照不宣又大面上过得去。黄金辉显然不想把相争的鹬蚌都领回房间,一挥手在大厅坐下了。龙向光终于熬走了高勇一伙儿,独占天时地利人和把住了黄金辉。   龙向光一定有许多重要话不能隔夜,讲得振振有辞。   黄金辉打着哈欠抹着脸,撑着笑坚持着。   我终于熬走了龙向光一伙儿。见他们一出大门我就沿着旋转梯从二楼飞到一楼,在电梯口迎上了黄金辉。   黄金辉愣了一下,听说我就是田岚的儿子阿男,立刻亲热地搂着我肩膀将我一路拔高地带到他高层的豪华间。随身小蜜像个画上佳人为我们拿烟沏茶摆水果,黄金辉醉醺醺笑眯眯金晃晃地坐在那里。   这位被文化大院朝野两派众星捧月的贵人后来真相暴露不过是个超级骗子。他来这座城市根本不是荣归故里,而是逃债夭夭。天空中一块乌云像逼债人的黑面孔虎视眈眈,吓着谁是谁,我唱这句歌谣时倒并没有想到他。我事后惊奇这个随时可能被官债送进监狱被私债暴尸街头的逃债鬼居然如此大模大样气势非凡地活动,真可谓胆识过人临危不惧。他没捐一分钱,留下一笔吃住账单甩给文化大院,拿着联合会名誉主席的金字招牌洋洋洒洒走了,这些后话再表。   那晚为了表示对我的特别友情,他打开地图星罗棋布地列数了他在全国的房地产。沿海岛屿似乎就被他买断几十个,用实业扶植文化用文化发展实业的战略讲得纵横捭阖头头是道。讲到兴奋时他像理想王国中的国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事后一再佩服他的情景合一如醉如痴。他的欺骗充分证明他是艺术家出身。   他的贴身小蜜就像在纸中走动的现代佳人,我记得她坐下旁听时注意黄金辉的目光含着无人觉察的远虑近忧。   黄金辉一派江山地仰在沙发上说:我和你母亲关系非同一般,对你成功的高兴也非同一般。我阿男听了就想:这个我最不嫌疑的父亲嫌疑人最不该漏网?   我接着听到他耸人听闻的话:你现在可是文化大院杀手,杀出威风了。   十七 所有人都成了麻雀看着一模一样(1)   卖烤红薯的瘦老头自己就像块瘦红薯,彼此关照。   我杂种阿男就像我搞的行为艺术讲的故事,彼此一样乱糟糟。   趁着他们换届我搞“全景”,这个行为艺术并没有演出令我满意的高潮和结尾。随着换届大选逼近,我通过网络发出的“全景”资料似乎被人淡忘。   满大院都在团团伙伙地忙碌。   龙向光心力交瘁地活动着,讲话的手势乱劈着大院里的空气。高勇像政治掮客活动于密室点火于基层。陈雅虎不过是跟着高勇凑热闹以后图个近水楼台先得月,每日还是要紧地码字做活儿。孙武大概比那个写了孙子兵法的孙武还老谋深算,在朝野各派的潮流中从容浮着找自家的平衡点。   我不时还做一回“好好先生”发一轮“全景”资料,但反响日趋麻木。   我是杀手还是非杀手?   我又像鲁迅笔下的狂人踏入奇怪的月色里。当我额头发青地在大院生冷穿过时,人们的打量目光令我莫名其妙。   龙向光不管周围簇拥着多少个亲信见到我都要皮笑肉不笑地笑一笑,扶扶眼镜观看我一下,才又和左右说话。高勇遇见我,不知是对阿囡一事不计前嫌了还是化仇恨为力量了,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不打招呼擦肩而过,让你觉得深不可测。陈雅虎挂满横肉的方脸上还是那派臭名昭著的调侃,看不出他曾严训女儿陈小燕别和我来往,当然他也看不出我早已拐他女儿或者说她女儿早已拐我去蹦迪不止一个通宵,彼此都可谓笑里藏刀。   最盯不透的是孙武那张国字脸。他照样是不笑不张口的笑面虎样,照样慢吞吞地挑文拣字。“全景”他可以装做若无其事,“人伦极限”逼到他的下巴前了他还不反应吗?   他的反应是“人伦极限”这个行为艺术的一部分。   倘若他确知是我父亲,他会要命地反对孙薇薇和我恋爱。倘若他猜疑是我父亲,一样会坚决阻拦女儿。为何还不见他对女儿亮黄牌呢?   已经比较炎热了,我和孙薇薇谈着结对去北戴河的事情。   我问她爸爸妈妈什么态度。孙薇薇在发粘的夏日夜晚中走着说:我爸爸很意外,他没想到我要跟你一同去。他什么态度?我阿男关心地问,像狼迎风嗅觉人烟一样敏感着。孙薇薇说:我爸爸奇怪了好一会儿,说你抓紧忙毕业分配吧,忙完了再说。我对他讲,我得答应人家。我爸说这个夏天他还打算带我去北戴河呢。我说我大了不想和你们一块儿去。   我问:往下他说什么?   孙薇薇看着脚下踏的闷热月色说:他说这事再商量。   孙武意外又反对。可意外是惊愕万分的意外,还是实属平常的意外?反对是断然的反对,还是尚属平常的反对?我问孙武的原话说的表情说的口气,像把一篇文章从文字到标点到空白全部问到。孙薇薇嘟囔说她没观察那么仔细。   又说孙武对她讲:交朋友不要眼光局限在大院内,要打开眼界。   这句平常话又很让我费解,莫非他毫不猜疑自己是造我的主儿?又想孙武老谋深算家里家外一个样对女儿也玩儿阴的,他既然不能说明这对小男女一父所生那再雷霆大怒反对也没用,只会造成女儿的逆反。   陈小燕被他爹陈雅虎一阻拦,不是跑我这儿更勤了?   我把“人伦极限”又逼到母亲面前,让她从楼上眼睁睁看见我和孙薇薇在路灯下溜达来溜达去。结果母亲当晚也给我说了句相同的话:找朋友不要限于大院内。我问她什么意思。母亲田岚发了会儿呆站起来一指对门说:这么近你不觉得别扭?   她别扭什么呢?是讨厌孙武夫妇讨厌孙薇薇,还是犯了人伦极限那一茬儿?   我对孙武的疑心病突然一多半烟消云散。   我发现我在电脑上同样轻而易举地就把龙向光修改成我阿男了,又轻而易举地将高勇修改成我阿男了,陈雅虎更是三下两下遗传变异成我这个杂种了。   看着自己的电脑制图成果我傻了,所有人都成了麻雀看着一模一样了。   十七 所有人都成了麻雀看着一模一样(2)   我再次想到邻居偷斧的寓言。   我发现我和孙武很不像,他那德行比高勇陈雅虎离我远十万八千里。他绝不是造我的畜生,只是一个玩耍过母亲给她添了耻辱和痛苦的畜生。   人伦极限行为艺术以此讽刺喜剧收场。   我开始和孙薇薇在沙发上抱成一团。白日里母亲上班走了,她爹妈也上班走了,门对门一穿过来就幽会了。她还招手让我去她家。   我豹子一样滑过去,向她父亲孙武学习与偷情的女孩合谋将防盗门木门轻轻又紧紧地一闭,而后搂住孙薇薇在她家客厅沙发上滚,又到孙薇薇房间床上滚。就差没到他爸爸妈妈床上滚了。最后这个禁忌也突破了,我把孙薇薇抱起来往大床上一扔就扑了过去,两人像在草原上撒欢一样抱在一起滚了个够。看着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床罩上还蹭着我的鞋灰,孙薇薇扯下来往洗衣机里一塞说:等会儿我洗了就完了。   我又抱起她来把她家四室两厅滚了个遍。   最后我双手托着面色绯红气喘吁吁的女孩站在客厅向窗外望,像是抱着大获全胜的战利品。   说没有人伦极限了,却还有人伦极限。   我压抑了那么多年的奔腾几乎对准了要进入的地方,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到了女孩的心跳,女孩又紧张又兴奋地配合着我,我却启动了马达不敢松手刹。我扑在女孩身上直喘气。孙薇薇身体纤细乳房却很大,我使劲捏着乳房憋住冲动,听到她在耳边一缕小风一样轻轻说着:你是想要我吗?我却像被勒死了刹车又给了油的汽车,打起抖来。   我顶着她的大腿根,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人伦极限的行为艺术此时才进入白热化。   我冲撞了极限,又被它挡住。我大汗淋漓污染了自己污染了女孩和沙发,还是没敢侵犯人伦极限。   孙薇薇怜惜地摸着我的后脖颈说:你这么克制难受不难受?   我趴在她身上喘了一会儿恶狠狠地说:告诉你爹,就说咱俩什么事都发生了。   十八 在这个玩概念的年代我被玩了(1)   太阳流脓血烂得天下什么都模糊了,我是太阳。阳光像蝗虫满天射下来,你们别着慌。我在唱这两句歌谣时一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飞扬跋扈。我以为我是谁能够报复天下不公之道留个酷名于世,到头来不过是令人耻笑的狂犬吠日。   我“全景”了半天好像惊天动地,其实换届还按原本的走势换完了。   小孩打了几个水漂很惹眼但并未改变河流丝毫模样。全景行为艺术从头至尾不过注释了我随意唱的一句歌谣:男孩的小鸡巴露出裤衩,小心大人剪刀。   看来神思恍惚的歌谣全是预兆我命运的谶言。   我受惊了一样把那首“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找来细看,越看越竖起头发。从我是月亮我是风我是太阳开始,一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儿顶破窗户进入画面上的天地中,而后就像鸟一样乱涂乱画乱点鼠标。看见大人的剪刀指向自己的裤裆就夹紧了双腿。刚刚站稳自己,就又担心满世界的小女孩像斜着要化的雪糕站不住往别人身上靠。歌谣中每一句都让我浮想联翩,每一句又都不敢多想生怕未卜先知自己的噩运。   龙向光下台了,孙武四平八稳水涨船高浮上来取而代之当了主席。高勇当了第一副主席。陈雅虎也当了副主席。孙武是朝野新老两派火并中左右借重上来的。在野派领袖高勇只能咬牙切齿把这当做过渡。   龙向光一伙儿缩在家中暗房里唉声叹气,高勇一伙儿聚在酒楼把盏欢庆,都与我无关。只是遗老遗少像江河洄流聚到湾里新锐少壮恣肆汪洋滔滔不绝时,我感到打水漂小男孩的寂寞无聊。   文化大院像空了一样,只有我在人烟稀少的楼群间穿过。   那些曾聚在身边的一拨年轻哥们儿都到酒楼里围着高勇之流高朋满座了。看见高勇不开“奥托”开上联合会的正经轿车出去还对我招手致意,我想到胜利者是宽容的。也便觉得我踽踽独行路边的失败耻辱。   黄金辉捞上一顶联合会名誉主席的桂冠走了。他捐款留下的不是支票,而是一份房地产证和一份评估报告,证明他捐给文化联合会的那栋远在南方沿海城市的漂亮小楼价值两千万。当人们对他的捐赠稍有疑惑时,他指着照片上的漂亮小楼说,要急着变现现在出手就可卖两千多万,想增值再过一两年可卖到三千万,想变现想增值他都可以帮办。   黄金辉的欺骗很快叫半通商海的高勇揭穿了。   那栋漂亮小楼是真的,但它早已连同它的房产证抵押在银行贷款了,那笔贷款当然已成死账,给联合会的房产证则是赝品。   朝野两派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文化大院蒙受了羞辱。   高勇当时在野就可以不承担引狼入室的责任,现时在朝就可以追究当时龙向光引狼入室的责任。据说拔起萝卜带出泥就能把龙向光的旧班底从上到下都剔掉。   黄金辉也让我蒙受了奇耻大辱。就在我们母子二人请他的饭桌上他令人眼晕的描绘诱发了母亲田岚的贪心,她劝我把到手的稿费投到黄金辉公司里认股分红。黄金辉看出我的犹豫笑着拍拍我肩膀说:你比你妈有心眼。你用不着把那几十万都拿出来冒风险,先拿个一位数放在我这里试两年,尝到甜头再多拿。   我就这样将八万块钱打水漂了。   这个小时候抱过我去医院现在搂我肩膀让我感到暖烘的父亲嫌疑人就这样宰熟宰了我一刀。母亲田岚傻了一样怔愣着说:这不可能吧。   我恶狠狠地说:是不可能,但却是事实。   这个父亲嫌疑人还拿我入股说事儿又套了文化大院五六个熟人的钱,而后就远走高飞了。用他的话讲,我们这些傻瓜将钱存在银行里只是存一个概念,而他将一份假房地产捐赠给联合会倘若不识破的话这个概念确实能给人带来财富感觉。   在这个玩概念的年代我被玩了。   整个联合会蒙受的耻辱自有众人均摊,而我受骗被宰则成了全体的笑料。我本来就是一夜走红的暴发户这一刀宰得深解众恨。各种飞刀跟着来,连同宰我臭不可闻的“全景”行为,我立马成了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   十八 在这个玩概念的年代我被玩了(2)   我不那么形而上其实很形而下很庸俗,说来说去真正打击我的还是我的泡沫父亲嫌疑人黄金辉用屎盆子挖走了我八万元。我这个从小穷惯了穷怕了穷酸了的小杂种没有酷到不拿钱当回事。这个该挨刀的父亲嫌疑人挖走的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顿时觉得五脏六腑缺了一部分气势大亏损。想了半天也就明白,前一阵如牛气壮其实一多半是被小几十万进项催起来的,现在少了一块气虚血虚精神恍惚也就当然了。   母亲更像被抽光了血一脸发白了。   八万块钱相当于她十来年的工资,二十多年来抠着钱****崽子长大成人的苦命女人确实顶不住。要说那钱存在账上确实不过是个概念,但玩概念的年代概念也就如同生命。她受到摧残一张灰白的老瓜子脸现在皱更深了,整日愣神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呢?   要不是我自己庸俗知道被挖走钱的难受,我就会人文精神地理解母亲田岚失落于友人的背叛。心中多少年供奉着对一个人的信赖感激之类不算不美好的感念,结果被伸来的一爪抓得血肉淋漓面目全非。那真得休克一下。   母亲田岚也真的休克了。接连几天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又撑着去上班,一下楼梯就瘫在那儿了。送进医院躺在病床上一双发直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嘴里喃喃的还是那句话:怎么会这样呢?   我真的开始怀疑起母亲田岚和黄金辉过去的关系了。   但我相信这个混蛋绝不可能是造我的畜生,上帝没有糊涂到让一个已经欠我血债累累的渎职父亲这样报应我。   母亲被气病扩大了我这个杂种暴发户蒙受的耻辱,关于我舔黄金辉又被黄金辉涮的可笑段子满大院飞。   高倩爽着一张鹅蛋脸抖着一肩黑发在我面前站住。   神采飞扬的电视台主持人立刻赠送我逢场作戏的同情,她说:你最近在文化大院处境怎么这样恶化?我便知道人们正在传说我前一阵傍龙向光傍入了会傍分了房。后来又想傍黄金辉,黄粱一梦泡了汤。高倩很信任地看着我说:这些说法都不值一驳。你到底得罪谁了?   我冷笑了想到她的父亲高勇,还想到一个个不同嘴脸的父亲嫌疑人。   我感到我活生生被他们宰割。他们宰割了可怜的女人田岚又宰割她的崽子。   高倩送完顺水人情也便走了。看着她高挑健美的背影向着光明大道走去,我忽然觉得我这狗崽子真是高攀不起。   孙武到底生姜还是老的辣,忽然安排老婆领孙薇薇飞去南方了。   我是在母亲病床边接到孙薇薇打来的电话。她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她说她去参加表姐的婚礼顺便度假,她父母就在同一辆车上。   我的疑心病一下复发了,越看孙武越像偷斧子的邻居。   我色胆包天时抱着孙薇薇滚遍了他家的四室二厅。   现在疑心病一发,我像被大人剪刀剪掉了鸡巴的小男孩一样,难活到家了。   十九 天下第一不该管的闲事(1)   汽车在街上撒欢地跑来跑去像群发情的哈巴狗相互接吻啃腚,额烂头焦。我溜马路涮自己,警察管不着。人活于世此一时彼一时不必要死要活。连伟人都留下话地球离开他照样转,我杂种阿男是死是活地球连痒都不痒。天上星光灿烂地上小草倔强各有各的活法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犯不着思量。   我又在满世界找阿囡。   因为我化名“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同志”发电子邮件告诉阎老家伙警惕阿囡别傍高勇当二奶,所以阎老家伙就打了阿囡并把她锁在房里。因为阎老家伙打了阿囡又把她锁在房里,阿囡又哭又闹受不了最后留下一封断绝关系书跑了。因为她跑了,阎老家伙又气又急血压一高痰涌上来病倒了。   因为阎老家伙病倒了闹开的事就多了。   吴姨不愧是吴姨,阎老家伙的这个老婆真是丈夫的保护神。她出难头露难面把情况了解个遍,而后又沉静又严肃地上门找了高勇。   一个爷们儿叼了同事家的女儿,同事老婆找上门来,这真该两相难堪。   亏得高勇有足够厚的脸皮,也亏得吴姨端得住,两人的话才说得下去。   高勇耸肩摊手还想否认此事。吴姨三言两语就摆得证据确凿不容置疑。高勇紧蹙眉盯穿眼前的空气而后摇了摇头万般无奈,说他实在是盛情难却,没抵挡住女孩无休止的主动进攻。吴姨对这个身材魁梧狐臭熏人的男人不胜厌恶,她说事实不是这样阿囡也不是这么糊涂的人。   她的话又克制又尖锐,高勇作为父辈不该勾引单纯的女孩。   高勇却耸肩冷笑了,拿出阿囡的一摞情书撂到吴姨面前。   吴姨一看女儿的笔迹,再看信件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复印件,就深知高勇的用心了。高勇说:你们看吧,我一劝再劝要她冷静,她就是不顾一切,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吴姨再沉静也气得脸涨红了,卷起信件要求高勇退还原件。   高勇说:阿囡给我的信就属于我,原信我肯定要留着免得以后说不清。吴姨气得哆嗦,说这事以后慢慢再讲。她让高勇先告诉她阿囡跑哪儿去了。高勇一摊双手说不知道,而且用人格担保说的是真话。又说他今天要代表联合会接待一个外国艺术代表团该走了。   吴姨认定我阿男就是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同志”,把我请到家里。她先是感谢我的提醒,接着讲述了她找高勇的情况,然后问我知不知道阿囡跑哪儿去了。   最后,拿来女儿的断绝关系书让我看。   我知道他们害怕什么了,那里要死的话都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实在不该多管闲事,女孩连父母的管都不受我算哪一门子。我没承认也没否认差不多等于默认是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同志。   我几乎没说一句话跟着吴姨到卧室里看望了阎老家伙。他躺在那里仰望我的疲倦表情和让我坐的疲倦声音让我想到人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阎王殿里的笑声雄风招展花花一辈子,此刻躺出了这个赚同情的衰老模样。他的女人吴姨在床边给他理枕头掖毛巾被,如此伺候真要熬个贤妻的全名了。   我真不是东西,一懵懂差点忘了老家伙是搞毁我母亲田岚的罪魁祸首。   我突然想到这个我一直比较忽略的父亲嫌疑人是不是可能恰恰是冤家?   今天站在他病床边颇像一幅送终的画面。不是冤家不聚头,倘若真是这样因果报应,那就太恶作剧了。疑心病一起来,我站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神情恍惚了。墙上的画框地上的拖鞋全色彩斑斓地飘浮,光线像巫婆的长发在水波纹一样的空气里弯曲抖动。阎老家伙像躺在太平间的死人一样肿大起来,头占了半个房间大。   我忘记仇忘记恨了。我逃离了。   我做过多管闲事的老同志,现在真相暴露又去做多管闲事的新同志。   我负有寻找阿囡的责任。我在管天下第一不该管的闲事。   满大院人说高勇说得风流倜傥手腕高超是贬是损他高勇都合常理。说我阿男说得墙角瘪三穷酸无聊是讥是笑我阿男都犯常规。高勇像嫖客多了嫖资,我像小丑添了笑料。高勇像当代英雄增了风光,我是现世白痴加了傻名。   十九 天下第一不该管的闲事(2)   阿囡找不到似乎要我承担责任。阎老家伙倘若一命呜呼似乎也有我的责任。这个世界上债权债务整个颠倒了。   他们不愿报警家丑不可外扬,我去哪儿找?   大概是缘分,当我难活时陈小燕又鸽子一样叼着麦穗飞来救我。她像一头活泼的小羚羊站在面前眨着眼说:你是不是想找阿囡?她说只有她知道阿囡的下落。   于是我和陈小燕一同打“的”来到市郊镇上。   于是我们在汽车接吻啃腚的街道上蹚着尘土走着。   于是我被陈小燕拉着左拐右拐进了一所不大不小的医院。陈小燕让我在外边等着,她进妇产科搀出了面色有些苍白的阿囡。阿囡抬眼倦倦地看了看我。于是陈小燕又叫了“的”,我们三人一同来到一处平房小院。陈小燕说阿男阿囡你们聊吧,便撂下我们先走了。   房间很暗,阿囡团着毛巾被坐在床上,我坐在椅子上。外面的光线透过槐树照进来绿波荡漾,我和阿囡像守着小池塘的两只青蛙互相看着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她父母很挂念盼望她早日回家。她说这一两年不想回家。她已变了主意毕业分配不留本市去外地,过些天就走。她让我告诉父母她安然无恙。过段时间会给他们发电子邮件。我停了好一会儿又问她和高勇将会怎样?她说以后不再和高勇来往了,这段事算到此结束。   我问:你恨你爸爸妈妈吗?阿囡想了一会儿摇了头。   我问:你恨高勇吗?阿囡又想了一会儿又摇了头。   我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恨我吗?   阿囡目光盯着眼前摇了摇头,而后看着我说:有人说高勇是你爸爸。   二十 世上没人上门传送绿帽子(1)   我没找回阿囡人,找回了她的消息。   此举并没得阎家什么感念,倒添了我在文化大院的可笑。阎老家伙和高勇都是我的父亲嫌疑人,我这个杂种在里边掺和什么都很滑稽。   我发现我整个在犯规。从一开始在葫芦院“全景”高勇就是犯规。后来“全景”联合会换届又是犯规。化名“多管闲事的老同志”发电子邮件给阎老家伙还是犯规。   人家是坑蒙是拐骗是好是坏都是常规有斗有争有胜有负都在情理。   而我想玩个不在三界中又在五行外的花样儿结果成了大逆不道。   阿囡最后的那句话又让我对高勇犯开了疑心病。我接二连三坏他事,他为何不和我翻脸?我越想越犯了那茬儿。可是又想到邻居偷斧的寓言,想到我刚刚轰轰烈烈对孙武做完的“人伦极限”。   莫非我的大好时光就走马灯似的耗在这群父亲嫌疑人身上吗?   对我的来源二十多年来大院里早已有过多少传说,阿囡听说了一种告诉我本该没什么奇怪。要是所有人都张嘴对我说我的脑瓜早就炸了。阿囡怎么没听说她父亲是造我的畜生?看来高倩也不会听说高勇是造我的主儿。孙薇薇没听说孙武和我有什么特别关系。陈小燕也不会听说陈雅虎是我的父亲嫌疑人。这个世上传说有传说的规矩没人犯这个规矩,所以丈夫的风流事人人皆知惟独妻子蒙在鼓里,妻子移情别恋人人见闻惟独丈夫两眼一抹黑,没有人上门传送绿帽子。   推而广之把女儿被玩报告她父母,也纯属上门送一顶比绿还绿的帽子。   我够了。   我有我的事做,犯不着再陷在泥潭里。   但我不逃跑不认输。犯规就犯到底犯到你们够不着我。   高勇掌权的文化大院都在传说我前一阵傍龙向光傍分了房子傍入了会。我就又做了一个扇他们耳光的行为艺术,叫做“脱贫”。为什么叫脱贫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还有一个怪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寓意如何也供人猜测。还有一个俗名叫做“我欲乘风归去”。还有一个旧得闻烂纸味儿的名字叫做“超脱”。最后还有一个解气的名字叫“滚他妈的蛋”。   我找到高勇,提出退出联合会注销我的会员身份。   大权在握的高勇正与五六个人在老旧的大办公室里议事,众人果然十分惊讶,一瞬间从他们的表情里我读到了他们对前因后果的联想。   高勇像大猩猩很魁梧地坐在办公桌后很首长地转动着红铅笔抽了几口烟眯眼看着我说:入会自由,退会当然也自由。又问了一句:你还退公职吗?   这里需要对看官解释一下文化联合会这个机构了。说来它是一个写诗画画唱歌跳舞的协会,其实又是个官办机构。是会员的要写得好画得好唱得好跳得好好出资格。而真正管理这一切的机构则是官办的,养着是会员和不是会员的几百号拿薪水的人。我过去没出诗集没入会前在大院里干杂活也拿着这里的饷。   没想到高勇会这样提问但我毫不示弱:我决定退职。   高勇隔着一屋烟气瞄了瞄我十分大度地说:那点工资对你确实没什么意义了。他倒也明白现在退职真是刁难不了我。   高勇继续像征询意见一样抽着烟瞄着我问:那你也退出刊物?   我发现随着一缕缕青烟绕过来的是勒我的一个个索套,我被龙向光安排到刊物负责诗歌栏目对我在诗界发展确实提供了一个好望角。可既然逼我到这儿,我只能额头发青地回答:准备退出。一屋子人看着我都目不转睛,空气有点发僵。   高勇仰着脸蹙着眉抽了几口烟又很简单地问了一句:那你还准备退房吗?   我一下感到脸热了。高勇像个套狼人一挥长鞭套住了我和母亲眼下的安居住房。我说:这该视为我母亲田岚的住房。高勇拿起一份文件心不在焉地看了两下目光不向我说着:据我所知这房子当时龙向光是因为你而不是因为你母亲才调的。接着又宽大为怀地放我一马:我这么说并没有让你退房的意思,你母亲在大院里干了这么多年也早该分配这样的住房了。我说:那是我母亲的住房,我可以不沾光自己租房搬出去住。我为他终于拿住了我宽容了我照顾了我而感到羞辱。   二十 世上没人上门传送绿帽子(2)   高勇显然对我这气急败坏有了更多的宽大:既然算你母亲的房那她愿意让谁住谁就住,你搬不搬与此无关。接着弹了弹烟灰似乎很疲倦地看过来问:你没有也让你母亲退职的意思吧?要说你现在养活她也没问题。   我觉得周身的血一下涌上来,恨不能上去几拳将高勇的面目捶烂。   他把我逼到悬崖边不能后退只能跪下求饶他便高大了宽和了得意了像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人物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一时嘴快出卖母亲的意愿,但我面对含威不露的父亲嫌疑人说了一句宁死不屈的话:我准备和母亲商量。   高勇对一屋人冰棍一样发僵的模样似乎全无感觉,对我的激烈也无动于衷。他将眼前一摞文件理了理拨到一边看着我说:那你和她商量吧。然后转身和左右说起别的话题。   真是男孩的鸡巴遇到大人的剪刀,我像受伤的狼心里骂着瘸下楼梯。   一走到阳光里,觉得头顶被冷枪射穿。   扭头仰望见高勇正背手在楼上窗口俯视我。   第三部分   二十一 她的话在我心中吹响号角(1)   夏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禾苗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水浒好汉白日鼠白胜唱着这句歌谣,挑着一担白酒到了黄泥岗上,和阮家兄弟一伙儿绿林好汉灌倒了青面兽杨志一伙儿官军截走了价值几十万两白银的生辰纲。   我唱这首歌谣,不过说明故事的布景已由春天变为最炎热的夏天了。   高倩又来找我做电视直播。   她还把出版社卢副主编搬来一起做工作。选题就是我的退会退职。高倩鹅蛋脸容光焕发说这个选题很新闻很好看,接着说了句很关节眼的话:这次我请嘉宾不再请龙向光了,准备请我爸爸,你看怎么样?   我当时就有点小猫遇到狗乍起了毛。   卢副主编这个矮胖的中年妇人精力过剩很老师很阿姨很事儿妈地撺掇我说:这又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炒作机会。她夸高倩抓卖点抓得好,又两句话戳我到点子上说我的诗集最后加印的几万册走势不好积压下了再一轮新闻热就都走了。她还很热乎地拍拍我说:趁机把你正在写的自传体小说也放个气球。高倩为了打消我的犹豫又笑着添话:我爸爸上镜特别有经验,他发挥得好就把你调动起来了。他和你代表中青两代,彼此放开坦率交锋节目会很好看。她还特别关照说:我爸爸特别善于控制场面,他要一展开了全成了他的戏。你一定要发挥水平不让他喧宾夺主。   我要卖我的诗集挣我的钱预售我的自传体小说还要不负出版社的期待,我只能上阵。我要和把我逼到悬崖边上服软求饶羞辱我的父亲嫌疑人对垒,我不能临阵逃脱。他善于控制局面表现自己拿我阿男的新闻卖点再垫他的知名度。我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假门假事的臭名垫我诗集的热销。   我知道他老奸巨滑难对付,弄不好就落到他的套里成了他的口中食。   但我就是不怕他。龙向光上次直播中张牙舞爪差不多吞了我,最后还不是坏了自己。我退一万步只做块茅坑里的石头沉默不语又臭又硬。   说不定也会硌掉想一口吞灭我的正人君子的大牙。   高倩扶着胳膊送走卢副主编后请我吃快餐。   在麦当劳傍着窗外一街的繁华,这个为自己又成功策划了一个节目而兴奋的女孩看着我说,她特别了解她爸爸高勇手腕高超善于使自己总处在新闻点上。   她说特别希望我这次战胜她爸爸。   她的话不啻在我心中吹了号角一时竟产生错觉。   我披着斗蓬拿着利剑向对面同样穿着盔甲拿着利剑和盾牌的高勇冲杀过去。高倩像团火一样跟随着我。我接着就在心中摇头了,高倩莫非会站在我一边?再想倘若我和她以后手拉手成一对了,那女孩自然是同我远走高飞对她父亲在所不惜了。   我便又想到高倩在我心目中总还有点像一匹不敢对它多有想头的洋种母马。   她对我的亲热,我不敢理解为情有独钟,充其量把我当做一个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我要成为她心目中的男人或者使她成为我心目中的女人,我该更高大。把她父亲那样大猩猩一样的男人吞下去营养成自己更强悍的身躯,我便会像超大号的猩猩,守住大门接住高倩这个光华肥大的漂亮球。   我当时吞食父亲嫌疑人的想像必定十分荒诞可笑。   想起小时候看到蛇吞大象的寓言。小蛇昂着可怜的细脖在大象脚下仰望着,那确实是可笑不自量。可我从小同情那可怜的小蛇愤恨那傲慢的大象。   高勇是不是我万恶的渎职父亲我要不要和高倩如火如荼搞一把再造一个“人伦极限”这些我都来不及想,我现在就是要打败他。   我要设计一个行为艺术在举世瞩目中“全景”他。   我到了花园村葫芦院,找到那帮乞丐艺术家,请他们共同策划。   老木还像乞丐像牧师像落难王子一样披着长发做着他的帮主,他说:我们帮你策划,可千万别告诉高勇。我自然明白他们有求于高勇拍摄影集名扬天下。满院人都在炎热的无聊中活泛起来。老木问:你的主题是什么?我说我真忍受不了他那套老奸巨滑老奸巨滑装腔作式把你一口吃了牙上都不留血丝。老木马一样的长脸宽厚地笑了笑,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咱们先预演一下。   二十一 她的话在我心中吹响号角(2)   树荫下的小院成了直播间,一张长桌几把椅子就是嘉宾席。我坐为首,老木为二扮演高勇,为三为四又坐俩算是其他嘉宾。对面小板凳上坐着五六个人算观众席。和尚晃着光头拿着一支笔算麦克风当起主持人。   老木扮演高勇越演越进入角色。   高勇第一回说:阿男提出退会我最初很惊讶,继而一想很惊喜,艺术家不吃皇粮走出旧体制才是方向。大伙儿说这还不够味儿。   于是老木扮演的高勇第二回又说:我对阿男退会心情是矛盾的。作为个人我是他朋友举双手赞赏他的行动,我考虑自己有没有后继之勇。作为文化联合会新上台的管事人我又很震动,大家都退了会我们还干什么?大伙儿拍手说好一点儿但还不够老奸巨滑。高勇比龙向光油得多,他会买现代人的好。   老木咳嗽了咳嗽揪了揪喉头又来了第三回:我和阿男是好朋友。他一开始提出退会我有些惊讶有些火气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又玩新闻沽名钓誉,我当时真有些不以为然。但是翻过来一想人家阿男走的是解放自己的道路,所以我今天和大伙儿一块儿来众星捧月。这一回满院子拍起手来。老木却摇了摇头:还要再深入角色,高勇这家伙很滑三言两语就给你下了套。   一路演下来,高勇真是活脱脱一个好话说绝的人。   老木在满院人的叫好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就以不变应万变,玩真格的。   我下了玩真格的决心。要让高勇之流和满场来宾都吃一惊。   我如实说我是上届联合会入的会,可能是我一夜暴发得罪了人说我傍着联合会领导入了会,我想我犯不着,干脆退会省得人嚼唾沫星子。找到换届新领导高勇提出来,没想到他又步步紧逼我。   我把高勇的步步紧逼和我的一退到底抖出来说了一遍。   满院人说这话一出来高勇再好看的画皮也被挑开了,你阿男这个行为艺术就叫“实话实说”。高勇一定会十分被动。你一定得大众同情。老木又说我阿男这个行为艺术该叫“主流与另类”。高勇将表演好话说绝的主流我将表演生猛邪乎的另类。   晚上和乞丐帮醉了一顿啤酒摇晃着天地回到文化大院。   我觉得空虚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发稠的月色里,遇见陈小燕身穿系腰白色连衣裙挺条地从外边回来。两人彼此需要地并肩溜达了一阵。小妖精鲜活的体骚熏着我,说她已经毕业正在挑一家公司上班这两天忙着和同学攒一本股票书赚外快。   我对她讲了要和高勇一起上电视,还讲了今天在葫芦院的操练。   陈小燕机灵十足地对我讲:一定要保密,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傍着她的好斗讲了自己这会儿的无聊。   陈小燕眨着羚羊眼说:你不能掉以轻心,你无聊他们可从来不无聊。我问他们指谁?陈小燕说:高勇孙武还有我爸爸,他们每天可带劲儿了。   我不得不承认,除了我下半身的“奔腾”手底下的文字对他们不服气外我现在哪儿都比不上这些父亲嫌疑人。   二十二 见好话说绝的千万别上当(1)   我阿男和普天下男孩再傻也知道什么东西是属于我们的。   权力不是我们的,势力不是我们的,金钱绝大部分也不是我们的。但青春是我们的,与我们同龄的女孩总该是属于我们的。高勇之流伸过一爪掠走了阿囡这样的女孩,我就视他为敌了。假门假事讲好话的平坦肥沃地盘也早被人占完了,剩下一块讲真格的悬崖边角是属于我们的,但就有高勇这样占尽风光的父亲嫌疑人践踏了我的领地,使我背对悬崖几乎没了退路。   这次直播节目,完全出乎我和老木一帮人的预料。   灯光喧哗的直播间里格局没什么大变化。高勇挨着我坐,又有几位研究所的研究员挨着他坐,对面观众席上坐着各行各业的年轻人还有大学生。   高倩还是活泼着一张鹅蛋脸很调度地介绍了来宾,讲了第二次请我做节目的主题。   高勇作为联合会新换届的头面人物取代了龙向光的角色。   当高倩笑着请他先讲几句时,这位高倩的父亲我的父亲嫌疑人蹙着眉心凝固住大理石像一样的额头摆出天下最诚恳的样子讲了一番让老木一伙儿在电视机前目瞪口呆的话。   高勇说他没资格做这个节目的嘉宾,因为他在我阿男退会退职中扮演了很不好的角色。他说:阿男换届前刚入会一换届就退会明显是给这届领导难看,我当时决心治一治他,问他是不是还要退职?阿男不甘示弱说退,我就逼问他是不是退出刊物?他还不服软,我就又问他是不是退房?他说房子该算他母亲的,我便接着逼问他是不是还准备让母亲退职?你们看我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总结说:就是我这样的守旧势力,玉成了阿男这样年轻人的披荆斩棘。   高勇本来就是比较抢眼的新闻人物,这番表演把来宾搞得鸦雀无声大概也把电视机前的观众搞得两眼发直。大猩猩最后沉重得像要牺牲一样摊着双手:阿男在我眼里是最年轻最有前途的艺术家,我到联合会任职,就是为他们铺路的。联合会离开这些有为的年轻人,很难想像它存在下去的必要。   高勇站到我讲真话的边角地把我的话都讲了,我还讲什么?   高倩盯着她爹两眼亮汪汪的,早忘了帮我护场的许诺。   节目往下进行嘉宾观众轮番讲话提问我也一次次张嘴,但身边这位父亲嫌疑人的强悍体味儿一直罩着我。他不时插进三言两语,把自己做成了独占山头的座山雕。面对龙向光的官腔我能举着讲真格的小旗杀他个人仰马翻,但高勇一出手把我的小旗缴了玩他的伪真格把老百姓玩得团团转。他站在玩真格的底线,我要么无所作为,要么比他还真格,就只能讲他争权夺势上的台他口是心非伪君子,那就彻底犯规了。   我明白了高勇比龙向光的高明之处。   他站在规矩边界线上,想超过他只有犯规出界。   我是主角但却很笨地呆坐这里,高勇一直老练地玩着喧宾夺主的把戏。   高勇很家长地褒奖我几句算是扣了题,接着便借题发挥。全场的笑声多是捧他这个月亮的。我明知他在抢夺我的风光,却很难和他争,只好面无表情地任一班人物欲横流绞尽脑汁兜售叫卖我自冷眼看世界。   高勇把我夸得像花儿他便像护花园丁了。   他夸我时得众人好又得高倩好,让我想到婆媳之间谁说对方好话儿子就偏向谁。以此类推,岳父和女婿之间谁对对方宽宏大量女儿就觉得谁有理。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联想透露出我和高勇这个大家伙争夺高倩的心理背景。荒唐之余我嘴角露出冷笑,满场来宾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大概没人晓得,我在讽刺自己。   我既佩服又厌恶高勇始终不懈控制场面的做法真不怕累着自己。   我的父亲嫌疑人都善于紧扣功名利禄主题。   他们意志坚定坦克一样压过来,我只有精神涣散地胡思乱想。   观众席上居然有女孩提问了我“有好多女孩喜欢你怎么办”之后,又恬不知耻问高勇。高勇说:喜欢我的女孩多多益善。全场拍手大笑,他得了满堂彩后又诚意十足地加了一句:可我自己喜欢的女孩再多,也要压抑住不露声色。又是一阵笑声真让人厌透了。最后有些男孩女孩举手问我成功的经验。我说没什么经验。   二十二 见了好话说绝的千万别上当(2)   又有浅薄之辈问高勇:您看着阿男长大请您描绘一下。   高勇占尽风光卖个长者宽仁:这个问题还是让阿男自己回答。   可能是长时间被父亲嫌疑人挤压得太厉害,我狗崽子六亲不认地吐出话来:我出身卑贱,从小不知父亲是谁。我的母亲善良可欺逆来顺受将我在苦水里拉扯大。我这个在文化大院被人叫杂种的孩子念完初中就干开了杂活。卑贱者不甘卑贱干杂活者不甘干杂活,杂种也不甘杂种,努着劲熬来出头之日。我说年轻人命好就算你命好,命不好千万别把事情想那么好人家走过来的路你爬过来就是了。最后一句话,见了好话说绝的千万别受骗上当。   直播间里活的人头人脸灯光身影全死了。   高勇占住底线,逼着我犯规出界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二十三 这个分手藏着无限费解的玄机(1)   天底下日头东出西落草木土生土长,谁也没闲功夫为哪个人的悲欢分精神。我在直播中爆出大冷门说出我的杂种宣言,好像大鳄鱼屁股朝天下出一个血淋淋的蛋,满场人半晌才喘过气来。但该散场也便散,回家的回家溜马路的溜马路找食儿的找食儿男盗女娼的男盗女娼。   值得一提的是,高倩收尾又收得滴水不漏。   她先手搭双肩按住我让我最后走,又拉高勇的胳膊让他陪住我,然后绽着一脸按需开放不到时不收的笑容将各路来宾妥妥帖帖送走。   我本是个言语讷讷的傻小子,站在那儿不说话比什么都主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看着人群客套着从身边喧哗流过真觉得江中沉舟一动不动十分省心死树在春色争闹中一声不吭十分得劲。   高勇很魁梧地应酬着慕名围拢的青年男女。   等人都散了,他目望远处说了句很哥们儿的话:咱们的任务今天完成得不错。   见我没言语并不尴尬,目光搜寻着把高倩找了过来。   高倩自然把她爸爸夸了一顿又把我夸了一顿。说我最后那番话一定会使胆小鬼目瞪口呆。她对父亲说了三两句家常,表现了对父亲的特别礼遇就爽快地把他打发走了,说是要陪我再溜溜。高勇很热乎又很随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说:高倩对你最感兴趣。便把女儿做人情送给我解放了他自己。   这个看来平淡无奇的分手藏着无限费解的玄机。   高勇不猜疑是他造我阿男,才不忌讳高倩和我套近乎。也可能高勇知道自己是播种我的主儿,才觉得高倩应该和我有点与众不同的近乎。这位父亲嫌疑人挤压我又屡屡容忍我的挑衅不仅让我犯了疑心病,还犯了对疑心病又怀疑的疑心病。   高倩让她爸爸倒数第二走倒数第一留下我,既让我头晕脑热得到满足,又让我疑心这是面面俱到女孩的照章办事。   高倩卸了装换了平底鞋挽着我到了电视台后面的咖啡店。   夏日炎炎似火烧包围中的冰凉大厅敞亮又旺盛,来来往往都是围绕电视台活动的人员品种,拍片的制片的演戏的导演的做广告的各色男女。高倩一边频绽笑脸招呼那些招呼她的人,一边尽量凝视着我,保持面对面亲密交谈的气氛。   皮包里手机一遍遍响,她该不接就不接该接soory你一下就接了。   接电话时,依然感到她在照顾你。一手拿手机说话,一手拿勺为你咖啡里加上糖,然后一边听电话一边轻轻替你搅拌咖啡。电话一关,立刻跟上一句奉承话。她说她爸爸说她对我最感兴趣一点没错。   又说,对我感兴趣其实有一条就是我长得帅。   我腼腆一笑便忘乎所以地消化了一个长电话给我的冷遇。   我也便有机会向看官略表一下我的帅貌。公平地说,我起码中等偏上。我母亲田岚曾是个像林黛玉像宝钗像袭人的东方典范,几个父亲嫌疑人无论是哪个下仔也都相貌不俗,我能太差吗?过去干杂活穿杂衣邋遢了人才,现在鸟枪换炮三分时装,我装酷也就酷了。   高倩接完又一个电话再添一句奉承话:你的额头特别酷像我爸爸。   这真是一句最犯茬儿的话。一般男孩横是也不愿听女孩讲他像她爸。我阿男有这人文背景就更不爱听了。我搅着咖啡就像搅着我的胡思乱想。   吹着咖啡的热气就像吹着折磨我的往事。   高倩大概以为电话打多了得罪了我,干脆把手机一关,双手相握抵住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说:排除干扰和你好好谈话。接着讲了一大篇春暖花开的话来修理我的冷面孔。话里颇多打动人的细节,我却没找到特别男女的感觉。我发现她很丰满很标致,但始终没有真正欣赏过她的性感。   她有一层什么包装挡住了我男人的眼光。   我想到我该更高大一些。把她父亲高勇这样大猩猩一样的男人吞食下去营养成自己更超号大猩猩的身躯,才好品尝这份过于奢华的美丽。   二十三 这个分手藏着无限费解的玄机(2)   一个白瘦秃顶的年轻人哈罗着向她招手致意走过来。高倩立刻起身把我们做了介绍。那个是她好朋友,美籍华人来中国做房地产。这个也是她好朋友,当代最酷的青年诗人。而后招呼添份咖啡,变南北朝为三国演义。   白瘦秃顶的年轻人姓王名鑫很文雅很健谈很关照高倩又很照顾我,一会儿反客为主成了三国演义中拥兵百万的曹操。看着他白皙的细脖上喉头滚动着讲了一番天南海北,又和高倩彼此交待了一些十分贴近的细枝末节,他为高倩买来什么东西,高倩为他收集什么资料,颇让我多想。而后很礼貌地站起来伸双手示意我和高倩不用起身拜拜了。   高倩看着他出了咖啡厅,对我说这个王鑫有很多亿。   我想起宰我一刀溜之乎也的父亲嫌疑人黄金辉,对高倩说:对这些生意人要小心不要轻信。高倩正用小勺吃着冰激凌,抖开长发一览众山小地笑了:这你放心,我可不会轻易上当。   高倩世事洞明的笑声让我过于放心了而且望而生畏地想到一个怪词铁幕女人。   我不禁自惭形秽地自问,你的奔腾还敢奔腾吗?   这么多名人巨富台长官员都不在她眼里,我还不是面对高山枉自叹?   鬼使神差的不慎跑来帮我的忙。咖啡洒了染了我的白T恤一大片,高倩立刻递过餐巾纸。我一边擦一边玩酷说没关系。高倩却拉过椅子坐到我身旁说:这走出去像什么样子?她抻起我的T恤用干纸巾擦,又从皮包里掏出密封的湿纸巾继续细心擦拭。在这豪华洋派的咖啡厅里,她这十分小康的家常做法暖了我的心。让我想到小时候母亲给我擦拭胸口的饭渍,又想到小时候母亲给我缝衬衣胸扣。   铁幕女人变得又软又香,我看到她丰白诱人的脖颈,很饱满的女孩体味扑着我。   一刹那飞砂走石,我的奔腾直挺挺起来了指向她。   高倩擦完了抬头很近地面对我,大概觉出我盯视她的发烧温度,息事宁人地含笑闭眼把脸送过来让我游戏一样kiss了一下,便化干戈为玉帛彼此放松地分开了。   女主持人依然高不可攀地在我对面亲热说笑。   我的奔腾十分茫然。我又想到铁幕女人这个词。   高倩说笑了一阵想到什么,垂下目光矇眬了一会儿,又双手抵着下巴凝视着我。好长时间没再说话。   二十四 杂种宣言炸了杂种的窝(1)   文化大院像个小朝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帮派之争从未停止过。   阎老家伙下台龙向光上,龙向光下台现在是孙武高勇的天下。本来都是码字做活出身,争权夺势起来比不会码字的人更机关算尽。我好长时间不明白这屁股大的一块有什么可争的,后来恍然大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金科玉律。上了台便山中做大王有车坐有好房住有国出有四海观光有人捧场门庭若市精神饱满身体健康,下了台两袖清风一贫如洗门前冷落车马稀精神空虚身体病衰。   高勇那天精神饱满身体健康地在电视台同我一起做节目。龙向光精神空虚身体病衰地凑到图书资料室混人气。我母亲照管的图书资料室向来是在野派的地摊。在朝派都在开会出国风光,在野派便来这里翻报纸摆牌局聊闲天磕牙花子。   满屋人逗笑说:龙大人也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了。   龙向光扶扶眼镜一脸讪笑着说: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再不受那洋罪了。人们笑问龙大人现在每天干什么?龙向光背着手撑着还算挺拔的身躯说:看看书写点东西。于是乎我们又听到一个仕途不通走诗路的李白故事。   就在这种人文背景下,母亲田岚打开了电视。   依然是周日下午的那个时间,依然是高倩主持的评点我阿男的节目,只不过台上的嘉宾不是龙向光是高勇了。一屋子看报打牌磕牙花子的人都直着眼朝电视机了。   据说龙向光当时很有些醋溜溜地抱着双肘站在那里,别人让他坐他还不坐,摆一个姑妄看之的架势。龙大人自己当嘉宾时晕得不知南北,现在看别人表演却成明白人了。他不时发出议论:高勇可真会提拔后起之秀。引得母亲不时瞟他一眼。   节目最后我说出在全国被酷评一把的杂种宣言,像一枚深水炸弹在图书资料室很沉很闷地炸开了。   我说出身卑贱从小不知父亲是谁,眼睁睁的一个父亲嫌疑人龙向光就站在那里。我说母亲善良可欺逆来顺受把我在苦水里拉扯大,母亲就病恹恹坐在这里。一屋子人叫过我杂种没叫过我杂种的都看着我长大,现在石破天惊又都想开杂种从哪里来了。我说别人走过来的路自己爬过来千万别上好话说绝的人的当,大概更抽着了某些人沤烂的良心。   那天资料室除了龙向光还有一个半个我的泡沫父亲嫌疑人,脸都难看得挨了霜打。龙向光这个有点贪有点迂半官僚半学究的男人到底脸皮不够厚,左一回右一回扶眼镜,不知如何解放自己走动离开。   老天爷又不失时机给了他一个因果报应。   我母亲田岚在他身旁晕倒了。自从那次上当受骗被黄金辉伤了一下她至今半黄半白着一张老瓜子脸像个病秧子。她当时又想一关抽屉一拿钥匙说关门,可一站起来就歪了。   龙向光看大活人倒过来不能不扶,扶完就慌张让人打电话叫急救。   我母亲人晕着心明白闭着眼摇摇头。一屋子人说放平了躺下歇歇。看着图书资料室零七碎八没个好躺的地儿,有个牌桌上叫得最欢的胖娘们儿见义勇为地说:你们哪个爷们儿有劲把人平抱着送回家得了,在这儿不是事儿。   龙向光把人扶在手里,眼看着又是满屋最大个儿的男人。窘促之中推不出去,一横心也就把我母亲仰面平抱起来,在别人说龙大人卸了官就是不一样的调侃中走出资料室。这位十六七岁就写过人民公社就是好大跃进战鼓擂红旗飘的诗人后来又吹过斗私批修的号角,什么伟大教育都受过。他明知不该他抱着田岚,可又知道他最不该不抱。会看故事的看官们便都知道,这位父亲嫌疑人抱着我母亲田岚走在文化大院里会掀起多少老的故事新的说法。   好在身后还护送着三五热心肠的人,一路上不费他口舌解释。   路上遇到陈雅虎,这位比我母亲小几岁的父亲嫌疑人虎模虎样地挥手说:赶紧通知阿男回来。而后唏嘘感叹一番溜之乎也了。比起龙向光来他这块新姜倒比老姜辣。   二十四 杂种宣言炸了杂种的窝(2)   我后来因为此事对龙向光颇多一点原谅。   我想他当时抱着与他有瓜葛的女人穿过如此经典的文化大院有那么点炼狱的意思。据说快到楼下时正好撞见他老婆,人高马大的女人冷冷盯过来一眼,龙向光腿一软差点连抱着的人带自己摔在楼门口。   我回到家时,母亲躺在客厅沙发上额上敷着湿毛巾。   龙向光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步。防盗门关着木门开着,防盗门上的铁纱窗保证了客厅对外的透明度。一见我回来这位身材高大的父亲嫌疑人立刻眨着眼说:总算等你回来了。我立刻明白母亲为何晕倒,那是听了我的杂种宣言受了刺激。这个话题当着电视机前的千百万人可以讲,回到家中却不能再提。   天下事就这么怪,在家里讲的话不能到外面讲在外面讲的话回家不能讲。   龙向光笼统评价了下午的直播节目,绕开我从小不知父亲是谁的杂种宣言就好像行船小心绕开暗礁。又说了几句关心我母亲的话,便功德圆满地走了。   难为他不避嫌疑守着一直到我回来。   谁知是迫不得已,还是不当官多了点人样?   看他一脸发锈的样子,又知道所谓无官一身轻是句天大的谎话。   母亲躺在那里眨着眼睛。她一发呆就两眼发直,一活过来就不停地眨眼睛。那张我看着一年年变老的瓜子脸总是这两种气象转化。她眨了一会儿目光又直了,盯着不高不低的地方说:龙向光看着一下老了许多。   我很淡地冷笑一声,想到龙向光下楼时的身影。   龙向光过去在台上奔波忙碌声嘶力竭倒还放着容光,一下台真像大病一场架子空了面色衰了两鬓也白得多了。六十岁原本是可壮可衰的年纪。壮了让你延期一个年富力强,衰了立刻显出老态。   母亲又跟了一句:龙向光比他们好,你以后对他别太冷淡。   这句蠢话一下戳到不该戳的痛处,我立刻枪毙了她的愚蠢:他能好到哪儿去?只有你才这样糊涂透顶上当受骗。母亲两眼发直看着我卡住了,那对不住我害怕我的可怜样子让我既看不起她又看不起自己。我对母亲的坏脾气与我人一起长大着。每当我觉得她欠着我似的发恶火时,她就真是欠着我的一脸讨饶。   我那时真恨她又真恨自己恨不能剁掉自己的腿。   龙向光刚才帮拧毛巾把手表忘在这儿了,我给他送去。   一到他家门口,听见夫妇俩正在大吵。一听声音就人高马大的女人嚷:你一天到晚丢魂落魄的还像个样子吗?龙向光想必满面涨红青筋暴露:我怎么丢魂落魄了,我每天都在构思写东西。女人嚷:你写出一个字没有?写出来也是废纸。龙向光咆哮了:你怎么这么势利?上房抽梯落井下石。   我转身离开这个直播现场。夫妻俩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基于一种力量平衡,平衡破坏了大概就会内战频繁了。   送我下楼梯的是女人一句很毒的诅咒:你以后为你造出的杂种提鞋吧!   二十五 某人历史遗失了现公开招领(1)   阿囡听说高勇是我的渎职父亲,我并不太当回事。傻×女孩不知在大院哪里拾来的唾沫星子。龙向光的老婆骂自家丈夫是造我的主儿,我不啻听了惊雷。   下了龙向光那栋楼我在酷热的夏日黄昏里溜自己狂乱的神。   满天迷雾终于廓清,龙向光这个我最不嫌疑的父亲嫌疑人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风驰电掣一想,他那在我母亲面前一贯有些理屈词穷的尴尬样子便都昭然若揭了。我母亲田岚今天晕倒在他怀里,逼迫他做了一次拷问自己灵魂的长途跋涉。他抱着我母亲一步步穿过大院,该是罪人跪拜上灵山的脚步。   他虽是父亲嫌疑人中最不劣的一个,但我绝不想认他。   龙向光之所以在我母亲面前最装模作样,原来他欠债最多。想想几个月前他还让我们住黑房子,就知道他对我母子二人罪孽何其深重。想到上次直播节目他还带头整我,更让我恨之入骨。他真是太虚伪太做作太卑鄙太自私太不是人了。我那白痴母亲还把他说成大善人真是可悲透顶。过去望夫石的故事讲一个愚蠢女人望夫归来两眼望穿化为山头石像,那毕竟还是望一个明白丈夫,我的母亲却守着毁了她一生的秘密把自己像根木头烂在苦岁月里。   从今以后我有机会就要向龙向光举鞭,看他良心在哪里。   对孙武高勇陈雅虎几个父亲嫌疑人的报复就更直接了。他们不是造我的畜生而是玩耍了我母亲给她也给我带来羞辱的畜生,我要随心所欲想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他们的女儿我想搞哪一个就搞哪一个,用不着再人伦极限了。   一连几天,我发现文化大院里日色月色人模人样全不对了。   我见到奇怪的目光在身边划过就在心里念叨:你们还真别把我当人看,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这些天我还来回唱着几句不成体统的歌谣:城市郊区养猪场的猪集体绝食饭馆里拉来的肥汤,因为那里全是它们自家的肉。疯牛病是对人类的惩罚,让牛硬咽牛内脏违背了每种动物不相食的上帝教导。只有人犯禁几大洲都有人相食的历史记载,上帝难饶。   我不知我着了魔一样唱这些什么意思。   我的“杂种宣言”被媒体炒成很招人眼的花边新闻,满大院人都用新一轮看杂种的眼光看我了。关于我生身父亲是谁这个老掉牙的话题又沉渣泛起焕发活力茶饭之余给人提供雅俗共赏的笑话,也算我充实大院人精神生活的不菲贡献。   母亲田岚晕倒了又受不住人们目光的重新搜刮,小病大养歇在家里。我阿男硬起头皮硬起脸皮在伤人的目光中穿行。   犯规就该被罚下场,我觉得我额头又发青了。   孙武皱纹深刻的国字脸就在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高勇这个成天微蹙眉心的大猩猩也难防照面。陈雅虎晚饭后穿着裤衩背心在下面溜弯儿也常冤家路窄。他们的表情都比过去困难,杂种宣言对他们都有杀伤。看着他们隐藏不到家的躲闪我心中好笑。我就是永远不知道谁是造我的畜生好让自己永远背着天下头号杂种的黑名,也拉扯着你们都不肃静。   我退会退职的手续相继办理又惹满院冷眼,好像鱼塘里出了一条扰乱生灵的黑鱼该早早杀掉,又好像我是混入大锅饭的一块臭石头早有砸坏大饭锅的危险。   我全不在乎。我是偷了庙堂圣火的内贼,该招圣徒的唾弃。   我要撬开母亲的嘴,确认龙向光的罪孽。   看着母亲歇了几天缓过脸色来,我便问她龙向光到底是什么人?那天刚吃完晚饭两个人在客厅闲坐,母亲端茶杯的手立刻神经质地打起抖来,她眨着眼躲开我的目光说:龙向光就是龙向光啊,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我终于要推翻大山闹革命了,站起来冒火地说: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母亲苦巴巴的脸上立刻两眼发直,她又像走神又像回忆地恍惚一阵,木木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这摇头是什么含义,冲她抖着双手:您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二十五 某人历史遗失了现公开招领(2)   可怜的女人又迟迟地摇了摇头。   我像笼中的豹子走来走去,而后跟吼差不多长叹一口气拉开房门下楼去了。半夜回来,听见母亲屋里慌忙插门的声音,接着是关箱子的声音,然后咔嚓一响,肯定是那把光溜了十几年的老铜锁把那只在我眼里像金字塔墓穴一样神秘的旧木箱锁上了。   可怜的女人一定又面对那只红色的旧木箱发呆了。   我到图书资料室将龙向光的资料全找出来,希望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十来本纸张低劣薄厚不同的诗集散发着陈旧的纸味儿,翻一遍就知道它们作废纸也是不受欢迎的。第一本诗集窄窄的薄薄的黄黄的印着一二十首亩产万斤粮高炉炼钢忙的诗歌,让人想到幼儿园的儿歌,扉页还登了一张龙向光的照片。十七八岁的独头蒜额头挺瘦的脸十分那个岁月。逐本翻下来,看着他由瘦变壮由小变大变老,最后变成不久前还在台上挺着身体半官僚半学究的模样。他最著名的诗句就是阳光普照大地万物茁壮生长。   还有一些有关他的报刊资料更尘封土垢地翻动岁月。居然看到他戴着红袖章与发狂的人群一起振臂高呼的照片。几十年的历史真经不住翻,要把这些资料剪贴到玻璃橱窗里展览,他龙向光只能无地自容。   我没那么形而上不关心深奥的历史沉思,只想研究一下他是否与我相像。   把他由小到老的照片扫描进电脑,与我的照片仔细比较。我这次虽然没犯疑心病,却也发现这个过去看着最不像我的父亲嫌疑人其实很像我。   而且我要命地发现,我是骨子里像他。   我也傻。我也赶时髦。我要十六七岁跑到高炉火熊熊吃饭全食堂的农村公社去也会撒欢地歌唱。高勇的老奸巨滑离我很远,孙武的八面玲珑也离我很远,陈雅虎的笑里藏刀嘴上说哥们儿脚下使绊子离我更远。   龙向光这股想天天向上的忠实愚蠢倒离我很近。   我从技术上充分论证了我和龙向光骨子里相似的生理基础。我把龙向光与其他几位父亲嫌疑人的全身像都在电脑上剥光衣服去掉肌肤剩下骨架。将我也如法炮制。比较结果,我和龙向光的骨骼最接近。这番可以和人类起源于类人猿考古发现相媲美的成果把我呆呆固定在电脑前直到天亮。   我要了却这件遗案轻装前进。   我立刻将龙向光几十年来最精彩的资料片断摘录打印成十几页,冠以“失物招领”的标题。说明这是某人遗失的历史,现公开招领。   天微亮,我就把它贴到大礼堂前的宣传栏上。我知道这个举动极卑鄙小人极犯规极讨众人厌,但这又是我报复的行为艺术。我要看看龙向光面对自己遗忘的历史是什么反应。   天大亮我又没心没肺哼着曲儿在宣传栏前的议论纷纷中穿行而过。   我发现在“失物招领”对面的宣传栏上,还无独有偶地公布了一份“文化联合会关于龙向光若干问题的审查处理决定”,其中包括龙向光将黄金辉引狼入室造成重大损失的调查处理,也包括龙向光任职期间让工程队免费给他装修房屋等经济问题的调查处理。   龙向光也就在人群不怀好意的期待中出现了。   他背着手将两边的宣传栏看完。原本已经显空的身躯更空了,让人怀疑衣服里仅剩骨架。发灰的脸更灰了,衰老得像脱了水的瓜果。就像站在阎老家伙的病床前,我又发现了我狗崽子不是东西的心软。   那些伤天害理的冤家一衰老,我就要放弃债权赔上怜悯吗?   当天晚上陈小燕又约我去蹦迪。说起我在直播节目中放出的杂种宣言,她小心地看着我问:你真不知道你爸爸是谁吗?见我没说话,她说她早就知道是孙武。   她说是她爸爸陈雅虎告诉她的。   二十六 她用人伦极限把对手全排除了(1)   我和陈小燕晚饭后奔迪厅去,在晚霞还没收完摊的天空看到两只鹞子飞来飞去寻找合适的做爱环境,自由自在惹人嫉妒。最初以为是两只风筝,很快确认它们是活鸟。其他仰看的人可能认为它们在觅食捕个鸽子捕个雀作晚餐。   我却确认它们在寻找做爱的环境。   我和体骚喷香的女孩手拉手去玩耍的不可告人心理昭然若揭。   仅此说明我阿男并不那么轴成天钻在报复的牛犄角里不可自拔。我每天照样在电脑上码字,也照样饮食男女声色犬马。一本没掀几页的新书何必和一堆已成废纸的旧书混一路去化纸浆呢?   陈小燕说,她早就关心过我的父亲是谁。从初中和我同班同学,她就觉得我长得帅,对我感兴趣研究过我的一切有关问题。在这番多少让我受宠若惊的披露后,她说她很正式地问过她父亲陈雅虎。她父亲说第一可能就是孙武。我一边看着傍晚炎热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一边问:那第二可能是谁?陈小燕说是高勇。第三可能是谁?陈小燕说了阎老头子。我问第四可能是谁?陈小燕毫不迟疑地说出龙向光。   我当时十分惊愕。陈小燕却解释道,她早就对这个问题做过多方考察。   我很冷地问:你爸爸陈雅虎不算一个?   陈小燕摇了头:这肯定和他没关系,我可以保证。   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和我正面谈论我的父亲是谁,而且居然是一个父亲嫌疑人的女儿。这种感觉很邪门儿。我莫名其妙想到黑夜的火车站上停着一列蒙着帆布篷的神秘列车,有军人在黑暗中守卫。还想到孤身走在深夜小镇上街两边店铺一个挨一个门窗紧闭,天空中停着黄猫头鹰一样的月亮。   问到第五可能是谁?陈小燕竟说出黄金辉。她掌握的情况着实很全面。   多少年后我知道那天她有意颠倒了五个人的顺序。她确知的是第一龙向光,第二黄金辉,其余才有孙武高勇阎老家伙的可能。之所以有意颠倒顺序,把孙武高勇阎老家伙排在一二三,就是看到这三个人的女儿特别是孙薇薇其次高倩在和我热乎。小妖精想和我好,就用人伦极限把竞争对手一律排除了。   陈小燕的说法把我完全搞乱了。   龙向光这头大章鱼刚被我破获又要漏网逃脱。   都说人的灵魂是宇宙最大的垃圾场,里边装了无数欺骗无数罪恶无数荒谬无数偏见无数错误。我脑袋里关于父亲嫌疑人的判断错误大概就可以堆积如山了。本来龙向光是我最愿接受的方案。他比我大三十多岁的年龄,比孙武高勇陈雅虎之流更忠厚一些的禀性都像那么回事,又没女儿在里边纠缠人伦极限显得很爽。   现在孙武第一高勇第二阎老家伙第三,有些乱我的套。   一路乱着,到了本市最发烧的迪厅黑蘑菇房。   我连脑袋带身体带女伴儿一起乱到狂乱的迪厅里了。   中间圆台上几个半裸男女像篝火边举着兽骨狂欢的野人疯狂地领舞,下半身有限的披挂像野人护裆的兽皮。一支银光闪闪的乐队围着他们吹打,其中有一个水浒鲁智深一样的胖光头正是葫芦院里的帮副和尚。据说他们在为一位前几天卧轨自杀的女歌手募捐,吹奏跳唱格外卖力。   几百号疯得抽筋的男女围着圆台狂颠。   我想起我唱的歌谣:数不清的中年女人在公园狂跳交谊舞,那是甩卖积压的性能量。在迪厅,大多是少男少女甩卖积压的性能量。很多狂颠的动作不过是站着做爱的疯狂写照。我狠毒的眼睛早看穿这一点,便对着陈小燕猛烈地干开了。要消费才有生产,现代人早就明白这是比要生产才有消费更重要的真理。让我们的性能量玩命地挥霍吧。这台机器吃喝一催又源源不断生产出来,不挥霍机器停转就要生锈报废。是龙向光也罢不是龙向光也罢,是孙武也罢不是孙武也罢,是高勇也罢不是高勇也罢,我全不管了,在狂欢中我只认准陈雅虎被彻底排除了。   陈雅虎年龄离我最近横眉竖眼的骨子里对我最敌视离父亲的形象最遥远起码二百亿光年。   二十六 她用人伦极限把对手全排除了(2)   和这茬儿拜拜了我和他女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   小妖精扭着细腰摆着小肥臀颠出一团热汗鲜花般放出诱人的体骚,让我想到现代聊斋小狐狸精。还是这个小丫挺最对我劲儿。高倩像匹洋种马太高大。孙薇薇长着林黛玉模样安着可怜心,太让你心酸。阿囡好像读小人书没长大专门同情落难英雄。陈小燕小狐狸精一样从小在大院里领着男孩女孩和大人捉迷藏,在谁家的门口贴个条,跑到楼上冲楼下大人扔个废纸包,活灵活现。刚才我一路上乱想父亲嫌疑人,她拉我手一口气跑上黑蘑菇房的一长溜台阶。   那股风骚热乎一下把我从古老的困扰拉进时髦的狂欢。   迪厅里金属爆炸般的音响和抽风般的色彩让我知道了自己的摇滚年华。   我的身子骨正生猛奔腾正坚挺。凭什么和老掉牙或即将老掉牙的家伙一块儿耗时间?   在站着做爱的疯狂写照中我一笔抹杀了长时间以来的考古发现。   我宣布我和那群所谓的父亲嫌疑人毫无相似之处。我身上没有他们的血没有他们的肉,从骨子里就和他们满拧。我不是他们哪个人模出来的更不是每人一点水合出来的杂种。我就是我。   我只需要一个我的女孩和我面对做疯狂写照。   我们自己生产自己挥霍别人管不着。   没想到在迪厅又碰见一个我的泡沫父亲嫌疑人,姓蒋名帅文。   这是一个有点风流倜傥的高瘦人物,论年龄比龙向光略大一些六十多了,和我姥爷田岚的爹命运差不多。五七年戴过往右歪的帽子下了农村。后来因为蒋帅文这个名字和逃到台湾去的家伙同姓还有点寓意被剥过好多年皮,只不过他没像我姥爷投河自尽,活下来了还活出个模样,早早跳出文化大院成了带有亚洲字头文化公司的老总。   蒋帅文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迪厅的茶座嗑瓜子。   曲间休歇时,他走过来将手和蔼地落到我肩上又落到陈小燕背上胳膊上,卖个长辈。迪厅里响起舒缓的华尔兹,让烧得过热的人群歇歇凉喘喘气。蒋帅文顿时精神抖擞伸手一邀,将不好意思地说着不会跳交谊舞的陈小燕从容揽下舞厅。   在他们带领下又有几十对中年的男女走下舞池盘桓。   一连几个交谊舞曲我都眼睁睁看着不认老还装风流的家伙将陈小燕包圆儿了。陈小燕在高瘦和蔼男人的教领下有些别扭又有些兴奋地学着古典得发臭的舞步。我只好陪着被蒋帅文丢下的圆脸少妇嗑瓜子。   我不会跳我不应酬。我不想交换包圆儿这位富态女人。   终于又蹦开迪了,陈小燕一脸红热跑过来把我拉下舞池。见我还在赌气,她双手搭我肩和我面对面狂颠着哄我高兴,我不计前嫌和她面对面干开了。   蒋帅文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也零碎着身架插过来。   他束着皮带瘪着衬衫瘦高的个子弯成干虾米摇着胡须招惹陈小燕。   陈小燕松开搭我双肩的手,和老少两个男人对着干开了。那一路地道的手脚既对付了我也捎带了老虾米。我不管不顾拼着夺戏蹦到陈小燕招架我不周,老虾米已经喘不过气来抖着一衬衫的汗故作宽让地摆摆手回茶座了。陈小燕一边蹦一边说:想和咱们对练,真不自量力。一句话去了我的怨气世界太平。   狂欢到后半夜,陈小燕拦“的”把我拉到她刚租下的住所。   两居室的楼房,她和一个同样刚毕业的女孩一人一间。我们稍微冲洗一下爽了身体便关紧房门滚在小床上。陈小燕告诉我,她从小就希望离家自己住,现在母亲从国外回来更逃之不及。   她问我为什么不买房租房搬出来独住?   我想到母亲病秧子样迟疑着,她却搂着我说:干脆买得好一点一步到位咱们就方便了。我一时不能领会咱们一词的真实含义。   这一夜陈小燕说她没准备怕怀孕,用身体的其余部位尽其所能地安慰了我。   我成就了男人淋漓尽致一败涂地的业绩。   二十六 她用人伦极限把对手全排除了(3)   晚上遇见蒋帅文这个泡沫父亲嫌疑人也不冤。   他告诉我,龙向光对我姥爷的死有一两分责任。   二十七 我的父亲嫌疑人各个身手不凡(1)   今天的男人玩钱玩赢了就可以玩蛋,蛋软了就有伟哥俏哥来帮伟帮俏。我唱这句歌谣时确曾掠过泡沫父亲嫌疑人蒋帅文的大虾身影。他在迪厅分手时约我两天后去公司坐坐,我想见识见识何妨顺便可以问问龙向光之事。   蒋帅文原本也是文化大院的人,和我母亲有过浮光掠影的交往。就像我在前面交待的寡妇门前闲话多我母亲田岚不是寡妇却比寡妇还寡妇,也粘连了他。只不过他和我母亲的接触实在赶不上我被下种的时刻,只算完全泡沫的嫌疑人。   没想到在蒋帅文豪华的办公室里与陈雅虎相遇。   我们都曾被告知今天会遇见一位大熟人,却是这般冤家聚头。蒋帅文干瘦着哈哈一笑:你们没想到吧?我们两个也便笑笑说幸会。   蒋帅文是主人是气概非凡的人物有责任活跃气氛。陈雅虎是有身价的客人是名流也有配合活跃气氛的责任。我是个躲墙角旮旯躲惯了干杂活的小子,腼腆笑笑就算应酬了。我承认没见过大世面,一踏进大厦面对金碧辉煌就有点眼晕。穿过一楼大厅被电梯一路拔上来再被文质彬彬的先生小姐引导进蒋帅文的大办公室,已经自觉沧海一粟了。   我阿男现有的小钱和名气撑不起架势,只是冷眼里射着毒刺。   对满世界趾高气扬的人物我都有这种没来由的攻击性。   蒋帅文在自己的王国里牛逼多了。敞着西服亮着领带仰在转椅上左转一下右转一下气可吞山河胸有兵百万。办公室的墙上很有几张他与领导人物的合影,他说那是他的政治安全系数。还有几张他和世界名流的照片,他说那是实力广告。还有几张生活照,他说那是艺术情调。   半个球场大的老板台上一架很大的地球仪,展示了主人的抱负。   在谈话过程中不时有部下请示,他的指示颇为首脑。在文件上批示的大字叫我掠见一二,都是照办同意已阅酌定再议之类。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吹得兴起他说发展文化实业的战略他已总结为论三十大关系,便把一本印制十分经典的文件递给我们,那是他对这个王国的指导纲领。   我知道这位泡沫父亲嫌疑人四十多年前因为一首兰花在月光下想心事的短诗被打成右派,事隔多年现在早已不可一世。   蒋帅文终于务虚完毕挥手讲开务实话题。   他的文化公司新建的图书大厦将举行全国一流的图书节,其中一个项目要推出五代文学艺术家经典系列。第一代就是七十多岁的阎老家伙。第二代六十岁上下就是龙向光还有他蒋帅文也算一个。第三代是孙武高勇五十来岁。第四代四十岁上下他一指陈雅虎说你就代表。第五代他一指我阿男:二三十岁这代选你做代表。蒋帅文一定觉得此话对我们二位很有征服力,救世主一样双手叉腰站了起来。他说要搞一个有声有色的签名活动,出版社会求之不得跟着跑,报纸电视台也会炒新闻。他说第一代是赔钱赚吆喝。第二代包括他在内也是凑份子。第三代孙武高勇只算强弩之末有点余势。   他抬手一指:主要是你们两个第四第五代才是卖点。   蒋帅文煞有介事地敞开西服踱了踱说:我准备从你们中间选一个做我文化公司的形象大使,二位都要有思想准备。   他抛出绣球让两个狮子争自己坐山观狮斗从容坐下了。   陈雅虎眼并不窄嘻嘻哈哈就把绣球推让给我,说阿男后生可畏比他强。我则连推让的笑脸也没回应一个。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点买卖我还能看得透。让我形象我就形象吃不了亏。不让我形象我就不形象也不妄想。我这俗人只看既得利益认准这天下握个手也不平白无故。   真让我当形象大使,我先要问拿多少钱。   我的父亲嫌疑人各个儿身手不凡。这个泡沫级的嫌疑人见我和陈雅虎一派随遇而安没有跃跃欲试,立刻将两本沉甸甸的画册一人一本撂到我们面前。一本是聘请陈雅虎做形象大使的策划。一本是聘请阿男做形象大使的策划。我打开自己的那本,里边用电脑做了我的照片剪报电视镜头诗集发售场面,然后有洋洋洒洒的广告宣传。看完觉得自己放大无数倍,像站上太阳高照世界瞩目的大平台。   二十七 我的父亲嫌疑人各个身手不凡(2)   蒋帅文又让我们交换看,彼此受刺激自不用说。   陈雅虎几次出国的风光照片全显显赫赫印在那里。   蒋帅文又挥了挥手说:推出我们的形象大使不是空概念,要用少则七位数多则八位数的金钱做广告。我心中默算出这是几百万到几千万的含义。   眼见陈雅虎再推让绣球的嬉笑不那么松快了。   蒋帅文大概想把绣球多抛几下惹我们两个狮子红眼,便一个电话把他的策划班底叫来了。四五个三十岁上下爽男靓女很高兴地向我们介绍他们的策划。他们二十岁上大学时大多追捧过陈雅虎调侃成风的杂文,现在焕发出青春的记忆,对陈雅虎有着项目之外的热情。有人居然还记得陈雅虎当年文中大段原话。这让陈雅虎感觉大好。一位戴眼镜的小姐甚至坦言陈雅虎是她当年的偶像,陈雅虎的笑容长久极了。   我品尝到冷落。   我也注意到蒋帅文坐在老板台后俯瞰我们的游刃有余。   和陈雅虎告别主人出来后,才想到忘了多留一会儿问问龙向光之事。我只知道龙向光“文革”中也贴过我姥爷大字报到底对姥爷之死负有何责任不清楚。我真是不如这些父亲嫌疑人,他们各个儿目的明确我却精神恍惚丢三落四。不过我也不愿再找蒋帅文谈什么,他今天抛绣球惹二狮相斗的样子让我反感。   它让我想到拿鱼钩在鱼缸里钓鱼,一个饵食逗几条金鱼争抢。   陈雅虎的虎眼变成了金鱼眼,被几个三十上下的男女送到电梯口还笑得凸出来收不回去,臭名昭著的调侃又有败露。   电梯出故障了。   我和陈雅虎被搁在半中截。两只滚绣球的狮子关在一个笼子里。摁了报警铃打了手机,说是很快来人排除故障请我们耐心等待。   二十八 一对一关在一起真是炼狱(1)   多少年后,我一直保留的行为艺术叫“死电梯活地狱”。   倘若想拷问两个人的关系,把他们关在搁半截的电梯里将精彩绝伦。   经过这次囚禁我才恍然大悟电梯其实是四面紧闭的铁牢,因为它只暂时囚禁人并带来上通下达的方便,便忘了它的实质。我出身卑贱过去很少坐电梯。后来坐多了知道将几个人关在一起熬几十秒也不是舒服事,彼此的逼近弄得人不自在。遇到客套的关系就十分受罪了。   陈雅虎一上电梯就开始承受不可理喻的负担。   电梯还未搁浅,他已有在囚牢中消灭冷场的责任。因为他刚才在蒋帅文办公室占尽风光,因为他年长又是父亲嫌疑人,所以需要不断说话活跃气氛。那时我忽然悟出在共有的空间里谁欠对方,谁就要赔话。谁占了便宜,谁就要卖乖。谁担着能侃的英名,谁就要保持不冷场。再说开来谁是主流人物,谁是统治者,谁就有维持繁荣昌盛的责任。   叫嚣得厉害表演得夸张是因为亏欠。   这么一想,我尤其心安理得沉默寡言少说为佳。   电梯一出故障陈雅虎耸了耸肩说:得,把咱们搁这儿了。我大面上过得去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听凭他表演下去。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囚闭在一起又是父亲嫌疑人,真是机会难得。   陈雅虎将电梯上的键来回摁了个遍,抬起头似乎望眼欲穿地想像楼顶电梯房的维修景象,又盯着电梯上的商标和合格检验书念念有词地读了一遍,对海内外电梯品种做了想当然的评价。   然后讲开电梯故障的故事。   有人被电梯夹住腿拉上去撞死了。有人关在电梯里怕误飞机硬是撬开顶棚爬了出去。有去办离婚的一男一女囚在电梯里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男的读完一本《英汉辞典》,女的将自己化妆了十来遍。另一个相反的故事是两个人不得不东一句西一句扯闲话,扯出了过去的陈年旧事,扯得手拉手走出电梯破镜重圆。   我见他一路说下来既觉得难为了他也还佩服他。   倘若龙向光和我囚在里面,他的装模作样就会困难得多。要是孙武高勇和我一对一囚在这里,也够他们练的。说来说去还是这位最年少的父亲嫌疑人最玩得活。   我知道他心里够累但面子上总还轻松。   陈雅虎不紧不慢说笑一会儿又没话题了,开始乱摁电梯上的键盘使劲拍门再仰望顶棚自言自语,终于躲不开我很哥们儿地一笑:你写什么呢?我说在写自传体小说。   他说这个选题不错便又就此拉扯起来。   我知道死电梯正比活地狱还难受地熬着他,我再沉默寡言不分担繁荣的责任也有些微难堪了。我硬挺着听任他上看看下看看左右转着说:把人关在这里真不是事儿。我心说要看关几个人。一个人闷气但比两个人别扭好忍受。三人以上是生是熟尴尬也都分散了。   一对一关在一起真是炼狱。   我人来人往想了一圈,别说和这些父亲嫌疑人关在一起彼此难受,换别人也够呛。真要把我和高倩囚在电梯里,高倩也会一会儿看表一会儿打手机一会儿摁键,撑不住始终不懈的说笑。再说句难听的,倘若把我和母亲田岚囚在电梯里,那真不如上吊。男男女女过了一遍发现只有我搂了一夜的陈小燕和我关在一起能无拘无束快活过来。我想到眼前的男人就是陈小燕的父亲,一下对这大家伙有点怜悯起来。这是不是占了便宜也想卖乖的心理机制呢?   陈雅虎维持了一段繁荣又面临萧条,立刻转移矛盾地将电梯门拍了一顿键敲了一顿报警铃摁了又摁又打了手机。   听到顶棚传来声音,很快就修好。   陈雅虎叹了口气又回到面对我的局势。   他一定要保持一团哥们儿和气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这次我真觉得他不容易了不由得脸上放出一点笑意。我这不是东西的狗杂种对这些父亲嫌疑人也不是一恨到底。他们是主流是统治者,对维持繁荣昌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另类是底层是被污辱与被损害,永远不给他们补一下台吗?   二十八 一对一关在一起真是炼狱(2)   不。我立刻灭掉自己的堕落。   我与陈小燕风流和他陈雅虎有何关系?子女本来是上帝赐予父母的礼物,大了就该还给上帝。陈小燕二十多了回家还要哄陈雅虎高兴,这狗父亲对女儿也盘剥够了,今儿把我和这位父亲嫌疑人关在一起,是上帝的行为艺术。   我一定要冷住脸看看他潇洒成什么样。   陈雅虎终于无奈又调侃地长吼一声:真他妈憋死人了。算是暂时推卸了繁荣气氛的责任,而后对着电梯上一壁玻璃镜照看起自己的头发来。他拨拉着拔掉两根白的念念叨叨:眼看白头发越来越多,天天拔也跟不上,拔两年拔不过来了就只有等着它白。我脸上浮着姑妄的淡笑,算是对这个共存局面的必要纳税。   陈雅虎觉得浮皮潦草对付不过去,突然把虎脸放正经说起真格话来。   他说蒋帅文装腔作势真让人看不上,又说龙向光更是装模作样让人起鸡皮疙瘩,他说他对伪君子有刻骨仇恨与他们势不两立。   他说自古以来讲究大智若愚,看着老模实样的其实藏奸最深。谁话说得最忠厚谁就最可疑。一架直升飞机放下软梯把一群人从虎狼包围的悬崖绝壁救上来,仓促间这些人双手抓住软梯直升飞机就起飞了。人太多小飞机承受不住,需要牺牲局部救全局。推来推去一个最老实的家伙说他跳下去,作为永别纪念他还想留给大伙儿一点快乐,临跳前讲了段极精彩的笑话,众人笑疼了肚子手一松全掉了下去,剩下老实家伙独享飞机。陈雅虎哼了一声:这个笑话怎么样?   再给你讲个笑话。一对忠心耿耿的夫妇半夜睡着了被敲门声惊醒,女的慌忙推男的说:快,我丈夫回来了。男的慌忙抱起自己的衣服跳阳台跑了。   陈雅虎见我脸上露出一丝淡笑,便说:咱哥们儿都不论这一套,话往丑了说就是咱们作文的诀窍。我微笑中配着一丝讥讽不失时机地问:那做人呢?陈雅虎调侃地一抹脸:那咱们比他们还装丫挺的,把他们都彻底熬过气儿就完了。   大概急需一个有力的转换,他居然伸出手说:咱俩掰掰腕子。   见这位时尚人物玩成如此黔驴技穷,真有些惊叹死电梯活地狱的威力。我正不知该不该抬手,电梯动了,陈雅虎惊喜地看着电梯正常下降的数字显示。走出电梯那四五个送我们上电梯的青年男女早待在那里慰问等候。   陈雅虎如虎归山,与众人匆匆告别后舒展自己去了。   二十九 我像巧克力在男人手里融化了(1)   我和陈小燕如火如荼随时可能沟通身体,我对陈雅虎又犯开了疑心病。陈小燕说她父亲和我毫无关系不可信,她能知道多少。   说来说去我长得最像他,我带毒刺的文字也最像他。   在死电梯活地狱里关了一阵,陈雅虎的虎模虎样总立在眼前,他那不嚣张但很热乎的体味也像老虎皮一样毛茸茸地裹着我,我得撕开脸承认这体味熏出了我有血有肉的认同,多少天都没能逃出陈雅虎的体味。   我像块太嫩的巧克力在男人的手心里融化了。   我阿男看着敢狂吠日月其实竟这样下贱没出息,那个叫弗洛伊德的老家伙说过男孩仇父恋母,可我从小记得羡慕人家男孩下雨天有爹领着去幼儿园,再大一些又有爹把着他们学自行车带上救生圈去教他们游泳。我没自行车没救生圈更没有爹。   那天电梯里我冷着脸为难了陈雅虎。   陈雅虎从头到底委曲求全,完了看着他挥手远走我居然若有所失。   我承认我这又记仇又好斗的小崽子其实很好哄。   我像落群的孤鸟又找到葫芦院乞丐帮。   他们游完泳正在湖边做行为艺术。夏天已过秋天继承了它的余热,七八个人赤身裸体坐在沙滩上。让我稍微窘促的是其中还有两位女性。我知道他们在大市面上还不敢伤风败俗搞什么裸奔,在偏僻角落常常剥了人造皮露真皮。披着长发的老木朝我挥手道:先游一圈再上来。   我脱光衣服游了一阵,上得岸来就入乡随俗比较自在。   下水是裸身的最好铺垫。   和尚光着身更像水浒的花和尚,他晃着光头说起另一拨人的行为艺术。五六个男女赤身裸体一个压一个摞在山顶最高处,叫做“把无名山海拔增加一米”。夏天宝黑瘦地在一旁评价:这个节目不揭露人类,不如一群男女在山顶狂欢着把最高处的土石刨掉降低海拔一米。   老木总是比较宽厚:人家的构思不错具有可操作性。   他看我湿淋淋地在风中哆嗦,把自己肩上的浴巾往我身上一披,他的体温便暖烘地裹住了我。而后拍拍我说:我们刚才做了一个“坐怀不乱和阉割”,你也练练吗?   我要合群自然也得练,不过为了照顾国情也为了一些崇高读者的阅读习惯我把这个行为艺术只作三言两语的交待。   他们先让我放下两腿坐在沙滩上,意思是暴露出自己的家伙。一个叫美眉的女孩裸体从背后抱住我。女性温软的胸脯热着我的凉脊背,女性温柔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胸脯腹部大腿,我努力要做的是使自己的家伙保持肃静。但我失败了,无论怎么努力去想严肃的事情算复杂的数学,那家伙还是举了起来。   他们先是拍手大笑,而后说他们都做成功了。   秘诀只有一个,就是男人一定要努力想像自己正在被阉割。如果你想像力不及就有人在身旁念一段描写阉割的文字,女人再得劲的温存也不起作用。   为了保护老木这帮人不遭麻烦,我要声明他们的行为艺术和任何淫乱没有关系,美眉在行为艺术之外是个连飞吻都不乱抛的认真女孩。我没动心探究坐怀不乱与阉割这个行为艺术的深刻含义,自古以来有太监就有太监跟我没关系。我也没动心感觉挺着一对黧黑乳房健美地坐在一旁的美眉。   我更多感觉的是老木马一样长大的身躯散发的体热。   在一片夕阳的金光里我突然明白几年来我混在这帮人中的原因。   老木那宽厚的声音慢吞吞过来总像冬天的棉被一样覆盖我,至今记得他的大手落在我肩上暖云一样的感觉,闹了半天我这狗崽子在可悲可耻地寻一个窝。   太阳收山了,这拨人也都披上皮收场了。   我坐在老木摩托车的后座上一边走着湖滨公路一边把陈雅虎的事说了。老木开得很慢不时扭头甩出两句话,说我这疑心病其实就是神经症。他甚至说了句笑话:说不定你还是你妈捡来的呢。我差不多倒吸一口冷气没了话。我知道有一种说法人类就是一种患有神经症的动物。   二十九 我像巧克力在男人手里融化了(2)   美眉开着小摩托像头黑凤凰跟了过来,三个人兜了一阵风在酒吧落了座。   一人一扎啤酒一份炒面,对付要进口的肚子要出口的大脑。老木老马一样的厚道迟钝总能调和你的过敏,又像一盘慢慢转动的大磨总能将大黄豆小高粱都磨成面。他吃完喝完结了账,说有事先走一步,美眉又陪着我坐下去。要说美眉是个让四周男人盯来盯去的黑美人,但老木一走我觉得冷落。   我这狗崽子很没出息,居然还要大男人来哄自己。   小雄狮长大了该把大雄狮咬跑自己称王才对头。   我抖抖头发举起啤酒又和美眉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算是把爷们劲儿找了回来。美眉说老木去看他的女人了,他的女人老得像他妈,可他就是恋着她。   人活在世都有自己的道理别人看着都有病。   美眉推着小摩托和我离开酒吧在路边慢慢走着说话,我突然想起坐怀不乱的典故是女人坐在男人怀里。美眉说:让男人坐在女人怀里不是让你们公开暴露吗?我觉得她的目光瞄了我的下半身,那里一下有了感觉在奔腾。两人说这话时已经站住决定分手还是不分手,美眉又讥讽地斜眼瞄了一下而后抬眼看着我说:亏得让你们穿衣服,要不你们男人满嘴假话就都露馅了。   我腰间的手机响了,是陈小燕。   快和你的女孩通话吧。美眉说着骑上摩托走了。   这一晚我和陈小燕在马路上没完没了地溜像老唱片串了行来回转圈子。   陈小燕说:这是溜我呢还是溜你呢?   我们又来到她与人合住的两居室,关上自家房门滚在了小床上。   陈小燕像发情的小母兽骚得一阵紧似一阵搂住我,说她今天是安全期又有准备,让我好好要了她。我却发狠地蹂躏了她半天没下犁,最后跪在那里恶狠狠地摁着她问:你爸知不知道咱俩好?陈小燕说:干吗让他知道?   我说:看他同意不同意。   陈小燕说:不同意才好呢,我偏要跟你好。   三十 躲在黑夜看白天也是一种特权(1)   我总想“全景”天下各色人。   美眉说最能全景人的是梦和自恋。她问我想不想看看今天的男女如何自恋,约我去她那儿。美眉体育师范学院毕业后留校教健美,也在外面教赶场挣钱富裕自己。美眉身穿红色体操服很美人地迎接了我,说她新近设计了自恋房,今天请来好几位我感兴趣的人物表演自恋。我一脑子悬念。   看见新装修的健美房大门上“自练房”三个大字。   美眉笑着解释:明是自练暗是自恋,谐音双重意思。   进到里面木板地很宽敞,一壁是照见一切的玻璃镜,另外三壁雕画着地狱、人间、天堂三个世界。地狱中的人和魔鬼,哭的喊的下油锅的过火海的狰狞的恐惧的张牙舞爪的战战兢兢的无所不有。人间的男女老少,嫉妒的贪心的虚伪的狡诈的善良的慈祥的喜的怒的忧的思的悲的恐的惊的各种面貌形形****。天堂里的天使神仙,富丽堂皇笑容可掬威严圣洁智睿慈悲庄严美丽神采飞扬尽善尽美。   灯光雪亮照下来,被地狱人间天堂三界围绕的宽阔镜子上亮起十分诱导的话:放开活动你面部和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接着很幽静又很动感的音乐衬了起来。   美眉说:任何人独自站在这里都会有一番比做梦还真实的表演。   她打开镜面这一壁上一扇同样装着镜面的小门拉我走了进去,那壁镜面在里边看全成了蓝幽透明的玻璃,一架摄像机正对着外面练功房。美眉说每个人的自练都会被摄像机拍下来,那往往就是一个自恋表演。她见我对摄像角度有疑惑便告诉我:外面有灯光引导,自练的人会自动站在摄像机前面。她又解释说完了会把录像带给本人,让他欣赏自己的表演。   美眉说今天请来的都是我熟悉的人物。她说:你可以躲在暗处观看。她又对这种安排做了道德安慰:我只特殊照顾你一回,算是看一个行为艺术。   而后在我脸上亲热地kiss了一下,锁上小门出去了。   我像头一次夜晚出去捕猎的小狼有些紧张兴奋。   这样躲在暗处洞若观火地看世间表演真比趴猫眼刺激。我觉出自己的窥探癖,这是我邪恶的本性,躲在黑夜看白天本是一种罪恶特权。   没想到美眉约的都是文化大院的人。   第一个走进自练房的是高倩。她已经换好一身蓝色运动衣,眨着丹凤眼迈了进来。门闭了就她一个人,她有些生疏地打量着这地狱人间天堂和照见自我的镜壁好像踏进神秘世界。   她目光扫过我,我知道她看不见我还是紧张了一下。   房间很快变暗,一柱特写光线把她引导到地狱入口。灯光缓缓引导着她将地狱的狰狞惨烈顺序看过来,接着看人间山川背景上的各色人物,最后高倩跟着这柱明亮的光线看完了天堂。   这柱明亮把她引导到镜壁中央,很近地正对着我和摄像机。   摄像机自动开拍了。高倩看到了让她放开活动面部和全身每一块肌肉的字幕。屋里光照逐渐均匀。地狱人间天堂都显得遥远。   高倩对着镜子往后抖了抖头发,把自己凸现在风光里。只见她眨眼做出主持人的各种表情,微笑的喜悦的幽默的理解的故作惊讶的,然后一摊双手否定什么,又双手抱肘做沉思状。她做出几种走台的步子亮相的转身,脸上倾听的笑容换了十来种,我看到她在采访国家领导人各界名流百岁老人街头市民马路警察,最后是采访幼儿园小孩,她很笑脸很阿姨还俯下身去。   这真是个在镜头前玩漂亮的女主持人。   她又抬头看到了提示活动每一块肌肉的字幕,突然举起两手水蛇一样性感地扭起伦巴。扭动的同时又做出对男人抒情的表情,娇的嗔的恼的喜的冷淡的亲热的飞眼的撇嘴的飞吻的应有尽有。   最后双手叉腰摆出铁女人的架势,威镇世界目光几乎将我射倒。   第二个进来的竟然是陈雅虎。   我怀着就要揭开惊险案件一样的悬念看着他在灯光引导下逛完了地狱人间天堂,而后站在了我和摄像机面前。   三十 躲在黑夜看白天也是一种特权(2)   他有些玩世不恭地仰看着放开活动全身肌肉的引导语,而后双手抱肘很流氓地摇摆起来,最后摇出坏小子的调皮模样。他两手拉开嘴巴做成夸张的魔鬼,那是儿时吓唬人的小把戏,又把手放在头两边成扇风耳,做了憨态可掬的猪八戒。更让我吃惊的是他拍胸脯跷拇指做出小流氓的架势,而后挤眉弄眼扑向镜子,吓得我不由后退。其实不过是贴在镜子上张牙舞爪和自己玩。   再往下他搓搓下半身很流氓地蹦起迪来,走几个太空步突然像野小子一样做开侧身翻。想必四十开外生疏了手脚,很快就松垮地结束了少儿游戏。   又面对镜子挤眉弄眼做各种不正经。   最后认真起来像去会情人,理着头发整着眼角反复端详自己,真是自恋极了。   居然还看到他故作深情凝视女人的目光。   陈雅虎的表演让我觉得老子儿子无分别天下同此逗乐。   最后我的父亲嫌疑人像陀螺一样一脚为轴转了几圈冲镜子招招手喜洋洋地拜拜了。一团乱麻中想的是今天有陈小燕吗?   接着进来的是孙武。这位一贯装模作样不露缝隙的父亲嫌疑人会露出什么嘴脸?他随灯光浏览完地狱人间天堂,而后昂着皱纹深刻的国字脸壮实地立在面前。他仰望一次又一次闪烁出现的放开活动的提示语,琢磨了一阵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一张标准相面带微笑地摆在那里。   我心说这位正人君子倒是人前人后一个样,没想到他双手向前方一举,仰起身哈哈哈放声大笑,笑到最后像要晕倒一样闭着眼晃起来,晃了一会儿睁开眼抖抖头又很装样子地端详自己。   孙武这个标准相长得让我失望。   他突然双拳高举大吼起来,不知是宣布仇恨还是宣布胜利还是宣布与全人类不共戴天?最后吃饱了撑的面对镜子敬了几个军礼,又做了几个希特勒阅兵手势,转身一边敬礼一边正步拜拜了。   孙武的滑稽让我大开眼界。   知道了人都这么回事大可不必研究什么君臣父子上下是非那么多规矩。知道什么能吃什么能喝什么危险什么安全什么是公什么是母,做个快乐动物就完了。   最后进来的是使我大吃一惊的孙薇薇。   孙薇薇到南方过了夏天,像个晒黑的林黛玉出现在面前。   我想到了半途而废的“人伦极限”。   她穿着白运动衣像个中学生嫩着气,在灯光引导下认真看完了地狱人间天堂就站在了我和摄像机面前。她自然也看见了放开活动的提示语,却一直眨眼想着,颇有点像上台朗颂的小学生一时想不起第一句来。   我在力所能及的想像中猜测她的表演。   结果看见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而后一颠一颠像小孩拍着手唱起了找朋友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她居然唱着跳着跑起圈儿来。   我用一种不能说不善也不能说不恶的目光看着她拍手唱儿歌。混世魔王满世道,有她天真的日子吗?   第四部分   三十一 我又做了天下头一号臭喇叭(1)   秋天的故事总是很麻烦。春天是红桃很多情惹人,夏天是方块很热烈烧人,秋天是梅花很纠缠烦人,到了冬天是黑桃冷酷煞人倒也痛快。   我将文化大院女孩做了牵强附会的分派。   阿囡是红桃皇后乱卖爱心,陈小燕是方块皇后火一样裹住你,孙薇薇是梅花皇后林黛玉的模样可怜人的心,高倩是当然的黑桃皇后铁幕女人。现在红桃皇后阿囡被自己发落到天涯海角了,黑桃皇后高倩每天在电视台主持她的风光,我和方块皇后陈小燕梅花皇后孙薇薇成了三角戏。   孙武对女儿的冷却疗法没能去了她的痴情。   那天自练完见我在美眉身边出现,孙薇薇不顾父亲在场跑了过来。她不知我在暗处已看了个明白,向我张扬手中的录像带。那三位高倩陈雅虎孙武听说他们的自练被偷拍脸色顿时变了,及至把录像带分别交给他们并说明是自动拍摄,才都破惊为笑,各自塞到包里说是私丑不可外扬。   只有孙薇薇当场把自己的录像带插到录像机里让众人高兴了一番。孙薇薇跳完找朋友后还哼哼哈哈打了一通拳,林黛玉故作武松样令人捧腹大笑。   人伦极限假戏做成半真,孙薇薇动了真情,我见了她也从身体里起冲动。   要说我是个被动型,该由陈小燕这个小妖精风骚主动地裹住我。过些年陈小燕可能成个挺事儿妈的女人,我也乐得被她管得服服帖帖每日吃喝现成看我的书码我的字,只要把钱挣了把床上的任务完成了,任我的女人跑出去把吃的穿的用的叼回来,也任她把我卖成钱。   我知这些想法十分没落也就生了相反的心。   我不要做被方块皇后大包大揽的男人,要做照顾可怜见梅花皇后的男人。   看着孙薇薇一点没疑心在我身边欢喜说笑,我很爷们儿地想到娶了她,再生个女儿。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我当个大屋顶把她们都护起来。   秋雨落下来,我和孙薇薇合打一把伞迎面撞见陈小燕。   小妖精一眼就把事看明白了,脸上一瞬间演完了一部《红楼梦》。她逢山开路遇河搭桥立刻有合适的话递过来,对我说:你不是想租房吗?我已经联系了几处,咱们现在就可以去看房。此话既表明她和我这一阵的亲热,也绝没有龇牙露齿排斥孙薇薇,进可攻退可守恰到好处由你阿男去明白孙薇薇去感觉。   孙薇薇到底来得简单没心没肺问:你想搬出去住?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看房吧。   我成了两个女孩间的夹心巧克力。   凡事讲分寸,陈小燕帮我联系的房还是让陈小燕陪我去看,孙薇薇便把我让到陈小燕的伞下,说她刚到单位上班有好多事忙不过来就走了。陈小燕冒雨陪我跑了半边城看了五六处房,最后把我领到她与人合租的两居室。   这回我们没往床上滚,搂着说了一会儿话。   陈小燕用额头撞了我的胸脯:你是什么意思?不等我回答就一抖头发说:任你自由选择,我这两天也要找两个男孩子玩玩。   我的故事又乱了套。   我这辈子没福分有条不紊。我是和孙薇薇好,还是和陈小燕好,要不一省事和两人都不好,要不一流氓把两人全玩了。我得承认这两天我对陈雅虎和孙武这两个父亲嫌疑人同时犯开了疑心病。   什么方块皇后梅花皇后都先滚他妈的蛋,我得先肃静自己码字挣钱也挣自己的人模狗样,已经活出头不容易绝不能玩物丧志蔫了自己又干死在石缝里。我要赶紧搬出去住,离开家不和母亲天天见面是第一肃静,离开文化大院这个池深王八多庙大妖风劲的是非之地是又一个肃静。   花钱找房易,张嘴和母亲说搬出难。   我说了。母亲倒没有两眼发直而是不停地眨眼,说明她没有死过去。我说,搬的地方不太远隔三差五会回来有事又可以打电话。母亲表示理解我的意思,离开文化大院熟人熟面可以静下心来做活。   我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晚上抢着洗碗收拾又把厨房彻底清理。   三十一 我又做了天下头一号臭喇叭(2)   不料母亲第二天下楼就把脚崴了,是真伤轮胎打气一样肿了起来。上不了班买不了菜也下不了楼,我租了房子还是搬不出去。   想临时雇个保姆照顾母亲说不习惯。   我想关键时刻表现功德圆满便一天天留了下来。   我承认当我觉得随时可以逃离这个家时便不觉得母亲那张神经质的老瓜子脸那么折磨我了。我还承认在我的故事里恰恰对母亲田岚这个人物感觉最模糊,明明天天立在眼前,就是形象暧昧。要说她还算一个正常女人脚崴了每天很知道坐在那里冷敷热敷贴膏药抹红花油按摩自己,人往往对离自己最近的人事看不清。   我有意在搬出家前多正视她。   她就是神经质嘴太碎说起话来声音有点劈,还有点像中学生一惊一乍,说难听了还是她们那年头的中学生,现在的中学生都酷得很。关于我租房的房租她问了又问怕我吃亏,她那点不通行情的常识加上小康人家的自以为是算起账来让人十分不舒服。你会想到老鼠数家珍这样莫名其妙的说法,这年头不会挣钱不会花钱再每天鼠目寸光计算蝇头小利真是厌烦死人。   一个女人年轻时再林黛玉,穷风苦雨柴米油盐沤下来也会变成讨人嫌的老家妇。我知道这种心理很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可谁要像我和母亲这样天天熬在一块儿,谁也不会说便宜话。   我又想到孙薇薇,她老了要这样会吓死人。又一想她没那么多穷风苦雨总能林黛玉下去,接着一想天下没有不败的大观园没有不散的筵席,孙薇薇以后是个什么样的娘们儿一眼看不清。   这样就想到陈小燕,还是火里来辣里去着更痛快。   我的故事越来越乱套,我几乎没时间多想自己报复的系列行为艺术。几个人光着身子躲在水边地角摆几个架势陶醉自己很容易,真在世道上玩个真格太困难。   真正有点声响的行为艺术都不是努出来的,趁势才有作为。   我对土生土长的文化大院越来越没好脸。我已经退了会退了职退了编辑部,再搬出去不住你们的房就彻底拜拜了。看着秋天里更显败落的大院我觉得又旧又脏又没人情味儿,不是人待的地方。古人说衣锦归乡,那家乡肯定穷过他但没伤过他。对一个从小给他扣屎盆子的老窝,一旦飞黄腾达绝对不会衣锦归乡而是耀武扬威一报宿仇了,不平了它也要让它闻风丧胆。   孙武端着茶杯也端着那张国字脸来串门,虽说住对门他很少过来,想必有事。他坐下四平八稳说了一篇闲话,而后笑模笑样说正经。   这个城市正在召开一个议决大事的会议。   论及的方方面面有一个就是文化联合会还有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   孙武把大势讲完了,说起你阿男虽已退了会,我孙武一心想码字做活儿现在被推出来勉为其难为大家服务,你我对联合会都无所谓不靠这吃饭,但还有很多人要靠这个会它还有一些意义。咱们暂且顾一顾大多数,说话做事犯不着太极端。   这篇话听得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谁会来问我的意见?   第二天我却恍然大悟。美眉领着两家大报的记者采访我,话题就是国家还该不该拿纳税人的钱养活一批本该靠自己谋生的文化人?   孙武是防患于未然。   我虽然人微言轻,但现在臭出一点名算一个有破坏性的喇叭筒。昨晚他预先把喇叭筒塞了一下,我明白他讲的犯不着太极端的含义了。真要砸了大锅饭,我就自绝于大院惹众怒了。可我没学会这位与孙子兵法作者同名的父亲嫌疑人的韬晦,我只能说实话。   我说,除了到退休年龄的老先生该和各行各业一样养起来以外,其余都该凭力气挣钱吃饭。   我这臭喇叭又做了天下头一号大傻逼。   三十二 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1)   人是喜欢打架的动物,千百年来地球上大小战争不断。   仗不打了,摆个台子摔跤击拳还是你死我活。明着不打了,比个射箭投枪抢个篮球足球橄榄球还是变相地打。跑来跑去彼此冲撞太野蛮,摆上象棋围棋抽着烟摇着扇斯文地打。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吃准了人爱打架,专做打架的新闻卖好价钱。街上撞个车斗个嘴都有人围观,电台报纸报个官司报个你死我活耸人听闻赢得卖座率多带广告挣个圆满。   我这杂种退会退职原来就给了联合会难看,现在又把联合会说成一个养闲人养官僚养腐败惟不养文学艺术生产的多此一举的机构,新闻媒体着实起哄了一番。   满大院的目光像飞刀一样戳着我,我觉得自己不太正常了。   明明是月儿金黄的中秋我却萧瑟得紧,几棵枝叶还算茂盛的槐树在我眼里秃枝丫丫面目狰狞。大概电脑上玩作图多了,满院子走动的男女叫我的眼一加工,剥了衣裳去了肌肤剩下急匆匆的骷髅骨架,迎面都是黑洞洞的大眼窝,恶狠狠地盯着你。   我是雏儿,只会七分真话三分偏激。   我不会用九分半假话来稀释半分真话,再调出针对个人口味因人而宜的佳肴。看着孙武端着国字脸高勇挪着猩猩步人模人样地在大院里活动,想着把他们每天讲的话都原封不动录下来,那里的真话是否就是稀有元素了?   高勇说阿男的头他剃不了,也根本不用剃。意思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一两个人叫嚣乱不了大局面。   孙武毕竟是联合会的一把手,比二把手高勇水平又高了一截儿。听说他讲话很孙子兵法。第一句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会内会外的一切品头论足都要听得下去,让人讲话天翻不了,不让人讲话倒很危险。第二句是能够搞垮我们联合会的不是外面打来的排炮,而是自己人的不争气。孙武在大礼堂主席台上开着大会讲了这些话,而后头头是道地安排了各方面的工作。   据说这番话获得台下老少几代人的掌声。   倘若我是只聒噪的麻雀,肯定被这掌声吓得满天乱飞不敢落脚。看龙向光四十多年前写的诗,四害之一的麻雀就是这样被人类赶尽杀绝的。   孙武的威望在文化大院迅速提高,在这个谁都不买账的年头真是奇景。江上有奇峰锁在云雾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首名诗大概不足以概括孙武的崛起。这个人物平时笑呵呵的上下左右都不得罪,关键时刻还是上下左右和顺着把局面稳了,也把自己坐大了。据说连被他取而代之的龙向光也连连摇头,说没想到孙武有这两下力挽狂澜。   我阿男见少识窄,想了半天也不明白孙武如此平庸之人竟在人人老子天下第一的文化大院里和了大满贯。   陈小燕说:人家孙武应了潮流。   我明白了,人家是主流我是另类,人家繁荣昌盛了局面我该老老实实沉默寡言。据说外部敌人造成内部团结,我狗崽子举着破旗嚷了一阵倒让孙武一统天下赚了个人气饱满。眼见着对门人来人往,频频迎客送客门口笑声朗朗震得我家房门觳觫不已,我早已没有趴猫眼的勇气了。   母亲倒是常被惊动,贴过去瞄一瞄。   我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脚心中念叨:这挪来挪去也还便利,怎么就下不了楼买不了菜叼不了食呢?我是不是每天把吃喝买好了赶紧搬到租下的新居去住,免得在大院里四面楚歌熬不自在。   我对孙武越来越刮目相看。高勇老奸巨滑机关算尽最终没夺孙武的戏,孙武像个特大号厚木桶在各种潮流的拥挤中四平八稳浮上来。他张嘴不露牙伸手不露爪,可最后把江山抱在自己怀里。   我又把这位父亲嫌疑人写过的小说编过的剧本看了一遍。   一二十年前还风光一把的文字,现在一股穷酸没落没点活气,那咬文嚼字的矫情足说明他满脸的皱纹怎么刻下的。都知道写东西不是人干的活儿,码字是天下头一桩费体力的劳动。这种刻板的家伙本来就不成文采,多年当官坐轿子早把手头钝了。再看他这两年写的应景文章,木得连当年的穷酸都没了。   三十二 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2)   我明白文化联合会对他何等重要了。   我宣布这位父亲嫌疑人再像我姥爷也和我无关,我绝不是他下的崽。   我把自己有血有肉地想了一遍,怎么也装不进他的模子里。我再差是土狼是野狗是貂是鼠都是个满世界撕咬的活物,装在他那橡胶模子里气都喘不上一口。真要端着他那张脸,说他那一口话,还不如到陵园做个守墓的石头人。   对面房门又笑闹地打开了,听见他送客出来。   家门口的告别有声有色,我凑到猫眼上看热闹。   孙武正摇头笑说他相貌不年轻了,摸着国字脸说道:你看,我这脸上的皱纹就是年纪。要走的几个男女说:男人有皱纹是魅力,要不都成奶油小生了。孙武便指着对方说年轻,还上去拨拉了一个人的头发:你头发是染过的吗?没见什么白头发嘛。对方是个戴眼镜的秀面书生,笑着连说孙武也看不见什么白发。   孙武理着鬓角摇了头,说自己每天照镜子有自知之明。   我突然想起孙武喜欢打量别人的头发。   有一次拨拉着高勇的头发说:你的白头发和我差不多。还有一回看着陈雅虎说:你的白头发比我少多了。陈雅虎回了一句:我还没活到您的岁数呢,活到了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一回他盯了会儿我的头发说:阿男真年轻现在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旁边有人跟话说:阿男现在要有就成了少白头。我便想起那天在自练房他摆张标准相左转右转,肯定在打量眼角的皱纹两鬓的头发。   听说孙武极注意养生,每晚和老婆下楼散步是他遵循少荤多素饭后百步劳逸适度遇事不怒养生法则的一部分。   我阿男却毫不惜命,晚上和老木一伙儿又醉了顿啤酒,东南西北地晃着回到家,泡浓茶点香烟精神了自己,就通宵码字干活。   快天亮了仰在床上躺一阵,睡不成觉就下楼溜达了。   没想到孙武穿着一身短运动衣,露着马拉多纳一样的粗胳膊粗腿做着一套几十年前的广播体操。他坚如磐石的壮实样子吓着了我,好像走在没尽头的旧世纪。这样的父亲嫌疑人肯定是耐活的品种说不定以后还要给我主持追悼会。   我当时真觉得自己身子骨太弱折腾不了多长久。   我看到墙角还倚着一副羽毛球拍,正做着猜测,孙薇薇一身蓝运动衣揉着眼睛跑出单元门。我在树后看到当父亲的让女儿先做套广播操,然后再跑步再打羽毛球。如此高大的父亲,如此恋父的女儿,更像泰山一样把我压趴下了。我这愣头青杂种在这堂而皇之面前有什么出头之日?   孙武看见我一边扩胸一边走过来说:你脸色发青,是没睡好觉还是病了?   三十三 房间又响关木箱锁铜锁的声音(1)   我阿男不知天高地厚,终落个自作自受。   有人把我的诗集一页页撕开,在大礼堂前宣传栏上拼贴成两个特大号字杂种,围得人满为患。我“全景”了别人别人也“全景”我,只不过我用的是人的所作所为,他们用的是我受的污辱。   那天我正推着轮椅送母亲去街上转转买点东西。她明明一脚扭伤快好了,下楼一不小心又把另一只脚脖搞得骨折了,我一天天滞留在家里搬不出去了。当我走近宣传栏时,众人的目光让我惊惧,好像他们正围观一张宣布我死刑的布告。我推着轮椅过去,人群沉默着往两边让开。   两个像白蟒盘成的大字将我定在那里。   一定是我太缺德了,所以报应我推着母亲见此布告。也一定是母亲作孽深重,报应她坐着儿子推的轮椅见此布告。   母子二人像被剥了皮的田鼠晒在光天化日下。   母亲发出的声音尖细劈裂:这也太欺负人了。这可能是她二十年来抗议的最强音,其实低弱得像个没力气叫唤的病猫。   对于这个挺出戏的场面我一点不想渲染,只注意到一页页诗集是顺页贴下来的,封面打的头封底结的尾。杂种两个字书法不错,足见是文化人干的。   当然那几位父亲嫌疑人绝不会做这种雕虫小技。   惊动的人很多,高勇是联合会第一副主席,大猩猩一样从办公楼赶了过来,一眼把场面看明白,他双手叉腰严肃地说:这太不像话了,立刻撕掉。跟来的人就有伸手的。我阿男这时犯了轴劲儿,说:不许撕。高勇居高临下看着我问:你的意思是要报警?我原本没想这么具体,见他问就说:是。高勇啧了一声,而后皱起眉:这样闹出去对你影响也不好,还是我们联合会自己调查处理。   孙武端着国字脸出现了,他背着手说:要尊重阿男本人的意见,他要报警就报警。我承认自己不懂世态炎凉人情世故,当时忍一忍推上轮椅灰溜溜走掉,杂种两字叫人一撕也就完了,示个弱让人家出口气和破财免灾是一个意思。人心再坏,也还同情弱者。你这臭喇叭叫嚷了半天现在受一下欺负,起码就扯平了。我却不依不饶,看着孙武吩咐人报了警,自己还拿手机叫通了热乎我阿男的几家报社记者。一听有这么精彩的故事纷纷说立刻赶来,还让我保护好现场。   孙武和高勇见我借机闹事脸色都十分难看。   我扶着轮椅守在宣传栏下,既然已经在电视中放过杂种宣言,还怕什么?人活于世要脸就累,撕破了脸就无耻无畏了。   这年头的人闲得厉害,有这么大热闹大礼堂前挤得像展销会。警车来了问了情况拍了照,说这案件好破,只要联合会配合,查大院里人的笔迹就行了。几个记者也都端着照相机忙乱了一气,还把我摆在大字中间拍了几张。我阿男评点了一下联合会就遭奇耻大辱,这些报纸肯定是如此这般去耸人听闻了。   你们不拿我当人我也不拿我当人下决心做块茅坑里的石头臭硬到底了。   孙武严肃着国字脸背手站在那里对左右一一吩咐,高勇像大猩猩又像爱张罗场面的篮球教练接待警察接待记者,陈雅虎没事人似的抱着双肘虎模虎样站在人群中看热闹,龙向光戴着眼镜灰着一张脸站在稍远处人群后面。就差阎老家伙没拄着拐棍来了,可我也发现他老婆吴姨白着一张脸在人群中东张西望。   孙薇薇嫩着一张瓜子脸同情地看着我,走过来问要不要帮我将母亲推回去。孙武正好过来和我说话,一伸手将她拨拉开。   陈小燕像个机灵鬼钻挤过来,见父亲陈雅虎站在人群中,便贴到他身旁睁大眼问长短。   我和父亲嫌疑人及他们的女儿全搅在这里了。   看着这闹腾场面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往下的事情俗得不值一说。报了警,联合会这边不再多管,警察也没吃饱撑的拿这当回事。几家报纸倒是恶炒一顿,把我的杂种恶名炒得沸沸扬扬见人见鬼。有人说我亏在院内,得在院外。在院里成了臭狗屎,在外面名声更响了,过了气的诗集又续上火卖开了。我阿男虽不识人情世故,这名利双收的实惠我不拒绝。   三十三 房间又响关木箱锁铜锁的声音(2)   孙武看着那些吵嚷的报纸当回事又不当回事,每天照例笑呵呵上班。据说召开了层层会议做了按部就班的工作,还特意将下台多年的阎老家伙和冷落在家的龙向光都请出来顾问,派车送他们去上层跑动。联合会牌子挂住挂不住事关大院老少几代人,孙武的指挥棒现在很灵。   他还端着茶杯来我家串门子。   他将撕诗集拼贴的做法骂了个恶劣无耻,其余并没说什么正经,纯粹是笑呵呵说闲话联络感情。他一再表明自己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万般无奈,每天没时间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又说了些话关心我母亲田岚的腿脚,笑呵呵地像老邻居串门一样。我一直提着神经防着来者不善,他却什么弦都没拨就走了。   我悟了半天才明白,这位父亲嫌疑人最高明处就是时时事事显得平常。   到了半夜,我独自坐下抽烟。想起孙武讲的平常话,又句句让我心绪不宁了。   他说我年轻时和你阿男一样鲁。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事都有发展的规律自生自灭。这又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事不能太急急也没用不急反而倒成了。这话是指什么?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重复这两句古话又有什么深意?他说现在的人只看眼前那点利益惹了他们就骂娘。他说你阿男正年轻以后有的是时间证明自己。他说我要是你阿男现在就一心一意写东西犯不着计较他们。又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什么事要看到它的反面。他还说得德多助失道寡助人心向背是最主要的。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他最后看着我和母亲田岚说,凡事往开了想别往窄了做,这又是什么意思?   夜深人静,母亲田岚房间又响出关木箱锁铜锁的声音。   三十四 女孩的老谋深算把我吓着了(1)   我母亲那个叫心脏的零件本来就不灵,接连受刺激便躺倒了。腿脚受伤她坚守在家里,心脏出问题又被送进医院。医生告诉我还有一些危险。   配合故事的气氛,最后两场秋雨过去,秋风一天紧似一天刮得树木颓废落叶满地,文化大院成了萧瑟一词的典型注释。   古人说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如丧考妣。   父亲我原本没有,母亲躺在医院里照医生说也可能一命呜呼,我这野惯的崽子终于领教了古话的厉害,耗在一起时我天天恨不能逃离那张神经兮兮的老瓜子脸,现在说不准要永久逃离了我却终日心神不宁。   不说如丧考妣就得说如丧家之犬。   看见谁家跑丢的小哈巴狗脏着一身毛红着肛门两眼茫然地跑来跑去,就知道那些趾高气扬撒欢的家伙不过是后面有人。   我每天下午去医院陪视。   母亲憔悴地躺在病床上让我想到生命的老化。因为气力不及她两眼发直的多眨动的少,嘴不碎了说话声很低有点像自言自语。她说怕活不下来有些话要和我讲,说我的姥爷过去是文化大院的人,六十年代被斗自杀也在大院,后来文化大院为他开了平反会补了追悼。姥爷死后母亲自己下乡插队,绕来绕去还是回了文化大院。我阿男生在大院长在大院更是大院的人,母亲的意思是我不要和文化大院闹绝。她说:要不你算哪儿的人哪?   我对这篇话只是沉默。   母亲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抽光了血一样发冷,她说妈妈对不起你。我好像看到母亲的墓碑矗立在面前,墓碑周围芳草青青,乱咬人的狗崽趴在那儿什么都不是了。出了医院我抱住一棵树又踢又打,用眼里流出的咸水湿了它一顿。我记得母亲还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说:有些事怕是永远搞不清了。   我知道她在说我父亲是谁,怕她受刺激笑着把话岔开:搞不清就搞不清。   也就犯不着搞清,这些父亲嫌疑人哪个值得我正眼看他?   我在给母亲拽被子时她摸摸我的手说:不要和孙薇薇陈小燕高倩她们玩了,找别的女孩吧。我心中立时像仓库起了火。母亲田岚当年确实糊涂得什么都不清楚了,高勇孙武陈雅虎着实让我蒙受了三个男人每人一点水的耻辱。   夜深人静,月亮像苍白脸的老妇人停在窗外。   我闭灯坐在黑暗中,我知道自己狗崽子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母亲住院了,我家里可以住租下的房子可以住,可还是留在了家里。每日厌烦母亲的苦脸和老家妇气味,真的孤单了却守着这气味不愿飞远。   我硬下心来打量母亲。   要说这个女人实在有些可怜,四五岁时就跟着爹妈在文化大院受惊受怕,十四五岁她爹跳护城河又受惊吓。后来到农村扛锄头,和孙武住在一个农家院,这是她在男人那里上当受骗的萌芽。孙武远走高飞了,她为了回城先被阎老家伙剥了层皮。是被迫是无奈,也是钻在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怀里尝温暖。接着高勇三下两下把她搞到手,她天旋地转才明白是骗局便丢了魂在精神病国里持绿卡不断签证出入。龙向光可能保护过她,小女人就靠在了这个高大男人的胸怀上。因为她还年轻有模样再加可怜见,比她小的陈雅虎便又可能把她拱倒。那个一起插过队的孙武大学毕业分到文化大院又把她捡起来,叼两口发现她已不是洁物,便丢下她成全自己不拾破烂的尊严。怀了我阿男几个月,精神恍惚的女人才知道自己有了孕。最后把这不知种源的小崽生下来,还引出了后来的一大篇。   傻女人遇到坏男人是我对这糊涂故事惟一能做的概括。   陈小燕打来电话,深更半夜声音显得遥远。   她问我在干什么,说你天天和母亲泡在一起嫌烦,母亲不在了是不是又有点不适应?我回答是。她问要不要过来陪陪我,我说不用。她问母亲有危险吗?我说有一点。她停了一会儿问:你母亲肯定和你说了什么话吧?我叹服女孩的洞察回答说是。   三十四 女孩的老谋深算把我吓着了(2)   陈小燕犹豫了一下问:她说了点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说:她让我别和咱们大院的女孩玩了。   陈小燕问:包括我吗?我说那当然。   陈小燕说:我知道她会这样说。我惊愕了。陈小燕的声音有些急切:肯定不是的,我可以让我爸爸和你做亲子鉴定。我更加愕然。陈小燕说:我可以找别的理由蒙着他去做,他查他的你查你的。   女孩的老谋深算着实把我吓着了,我像蹲在地摊上的瓷娃娃眼看陈小燕手拿藤圈一个个向我套来。   后半夜了,我拨通了美眉的电话。   美眉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有点如丧考妣一个人熬难受呢。   她说为什么不找你的那些女孩去,我说她们让我紧张。   美眉说:你想让我安慰你?我说是。她说:我不会去你那里。我说我可以去她那儿,我什么都不会干,只想在她那儿混个人气。   三十五 钢琴一定要兼备绞肉机功能吗(1)   我一直对孙薇薇没睁开毒眼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像我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我对母亲看似用语汹汹其实骨子里一直在偏袒她为她遮丑。   我现在要睁开毒眼看孙薇薇。   那天我和她雨中共伞撞见陈小燕,听说陈小燕拉我去看房,孙薇薇就把我让到了陈小燕的伞下。当时我用没心没肺装饰孙薇薇的善良单纯,其实善良是有的,单纯倒未必,她在伞下眨动的眼睛像老臭俗话里讲的灵魂窗户暴露了她受的刺激。   往下对比着陈小燕的聪明利索,陈薇薇的善良就更是愚蠢的别名了。   陈小燕看见孙薇薇在我身边,则是毫不犹豫将我拉到她的伞下,而后拿头撞了我胸脯问什么意思,不等我解释就一甩头光明正大找别的男孩去玩了,说等我自由选择。结果不是她受刺激,而是我看着她携男带女欢来笑去不是滋味。   孙薇薇见陈小燕把我拉走立刻像失了买主的卖方一样傻了,眼里只有一个买主眼巴巴盼他回头。她对我更殷勤了,更准确说有些往上贴的意思。看清这一层就知道母亲当年如何在一个个男人面前糟蹋自己了。   愚蠢女人碰上自私男人只有下地狱。   佛祖都把贪嗔痴当做罪孽深重的三大毒,你抱着痴心还不该轮回受苦吗?   宣传栏上有人贴杂种那天,我推着轮椅和母亲站在人群中,孙薇薇不顾众目睽睽走上来要帮我把母亲推回去,孙武过来把女儿拨拉到一边,我注意到他丢给女儿一瞥严厉的不满。   善良女孩在父亲淫威下退到一边呆站着。   我又为孙薇薇的善良画上通往愚蠢的等号。父亲是女孩眼前的第一个男人,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是在普天下男人面前做奴隶的发源。   陈小燕在人群中看到这一幕,一拉陈雅虎说:爸,咱们帮阿男把他母亲推回去吧。陈雅虎显然十分尴尬。陈小燕便说:那我去吧。跑过来大大方方从我手中接过轮椅将母亲推回家。我知道她原本就没想让她父亲一块儿推,先用难题硌他一下就为自己争得了自由权。   看见孙薇薇林黛玉模样一脸歉疚地看着我,我就替她难受。   母亲住院了,孙薇薇几次到医院门口等我一起进去探视,住对门晚上一有机会就溜过来看我。这些慰问都很善良,但都露着趋附男人的寒酸。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犯不着把自己往我阿男怀里送。白痴女孩不懂骄傲是爱情的保护伞,愚蠢的真情只会廉价拍卖自己落个下贱。   我承认自己内心也有一股无底洞的邪恶。   听着对门孙薇薇他爹迎来送往地热闹,看着他女儿嫩着瓜子脸在这里献殷勤,我就发出一股狠,将她一下扑倒在大沙发上剥她的衣服啃她的乳房。愚蠢的女孩全然不知自己在遭践踏,还喃喃地搂紧我以为这是地久天长爱情花开出胜利果。   我恶狠狠地问:知道我对你什么意思吗?她说:你爱我。   我全凭发疯的肉欲冲散肉麻。这种笨雏儿要不是人伦极限,要不是我还没有邪恶透顶,早像一页页撕本旧书十次百次把她搞了。   我没有我的父亲嫌疑人们那么坏。   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孙薇薇就是那样被他们搞毁了。   看官们都知道这年头男女交通早没有了红灯,一个女孩交通上几个几十个男人是平常事,但孙薇薇怀里揣的却还是旧的交通规则。我要真搞了她又把她搞得神魂颠倒,我一拜拜她只会和二十多年前的田岚一样到精神病国持绿卡了。所以我只是把她连人带衣服揉一把,就收了邪恶坐在那儿像醉酒醒来没神地说:咱俩以后别玩了。她问为什么?我说我太坏。她没穿整衣裳就趿拉着鞋蹲到我身前摇着我说:我相信你,你一点不坏。   愚蠢的善良终有让你心软的时候,我叹口气,搂住她摸起她的头发来。我的父亲嫌疑人们有一个像我这样心存一丝善良也不会蒙我母亲蒙到底。   母亲田岚用她一生的苦罪“全景”了王八蛋男人的德性。   三十五 钢琴一定要兼备绞肉机功能吗(2)   我真想对孙薇薇说以后千万别轻信,可我知道对这样的女孩说这话没用。我也生过善良念头,让我把这个女孩一辈子照看起来吧,免得她上别的男人当。可我知道照看一个不会保护自己的傻女孩需要多大的慈悲为怀,孙薇薇除了人事以外不是低智商。她在大学学生物,现在毕了业在生物研究所上班。当她穿着白大褂在研究所门口接我时,她的善良她的快乐她的身份都不让你轻视。   莫非一架钢琴一定要兼有绞肉机的功能吗?这年头人最好钢琴和绞肉机兼备,其次单有绞肉机的功能也行,千万别单有钢琴的功能。谁都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莫非教孙薇薇搞两个男朋友来刺激我吗?   晚上十点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我关了电脑就往楼下跑。   孙薇薇正跟着父母在路灯下散步,一看我如风似火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医院。孙武夫妇关心地问:是不是情况很不好?孙薇薇想跟我一起去,孙武那张国字脸摆着关切的形象,这时略皱眉头对女儿说:你胆小心粗去了只会添乱。又看着我说:我叫会里找几个人同你一块儿去吧?我说不用就往外跑。   孙薇薇迟疑了一下追过来。   我知道她父亲想拉住她被甩脱正在背后望我们,便一把拉住她的。   我和谁都不做亲子鉴定了,母亲一旦去世我就和这个像我母亲一样傻的女孩亚当夏娃了。   三十六 空顶额头内心像疑案悬着(1)   母亲的病危暂时解除了,文化联合会却报开了病危。   无边落木萧萧下正在为秋天送终,也露出为联合会报丧的意思。   关于联合会可能被取消的消息满天乱飞,男女老少都像洪水要来的鼠群在大院里慌张失措奔走相告。雪上加霜,一条即将开工的环城高速为了躲避几棵千年古槐有可能改道穿过这里,那文化大院不仅可能摘牌子,还要大拆迁散到四面八方了。   大院里各色男女群情激愤,莫非聚满人才的大院还不如几棵老树?   我杂种阿男可能幸灾乐祸夸大了文化大院的危乎殆哉。   孙武高勇之流全力以赴领导全院抗灾救亡,孙武笑呵呵的国字脸多了几分严重,高勇像勇敢的大猩猩指东画西。保住文化联合会的牌子不被摘掉,保护文化大院不被高速路夷平,两件大事一起抓。那些手法孙武高勇熟得不能再熟,打报告写条陈找上层求领导活动方方面面据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整个大院在救亡。我这个卖院贼在大院里穿行就有点老鼠过街。人人嘴上不喊打,目光射过来比打还厉害,唾沫星子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我不是贴在天空右上角的月亮了,也不是在干河床跑来跑去敢于羞辱卑躬屈膝石头的风了,更不是流脓血把天下都烂得模糊的太阳了。我这个麻雀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实在该算不正常。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联合会供着那么多作诗作画莺歌燕舞的闲人,在这个城市搞了一场盛大晚会,兴师动众声嘶力竭是救亡运动的典范举动。   我却闻到高速路穿过文化大院炸楼掘房的烟土味。   阎老家伙的儿子阎小强像条灰狗匆匆来找,说他爹让我去一趟。   我的神经被提到半空像吊死鬼惴惴不安着不了地。   听说阿囡在天涯海角出了事,老家伙长吁短叹五十多岁才得下的这个女儿是掌上明珠。几天前出门下台阶平白无故跌了一交,就有了中风的意思。几次在院里碰见他,和我母亲前一阵一样坐着轮椅。大概想让我帮着去找阿囡,阎小强窝囊管不了妹妹的事。我杂种阿男劣根不改没做亏心事就和亏了人家一样,怎么豪取强夺无理不让人这套时尚没把我开化出来?   阎老家伙正靠在沙发上。   看官们注意到我现在已不称他阎王殿里的笑声,足表明我这记吃不记打的杂种忘了深仇大恨,腐败堕落。吴姨白着一张短脸一双秀手将烟茶水果布置停当,这股笼络的气氛也使我警惕,明知一想到阿囡我就会心软但我早已念定咒语。   他们家的事不该我管。再说也不管。说来说去还不管。   话题果然从阿囡开始。吴姨说,阿囡上当受骗,对方是个有妇之夫,听说刚刚做了流产。她说知道我关心阿囡,这些事和别人都不讲只和我讲。还说她想去天涯海角的城市把她领回来,又怕阎老在家没人照顾。阎老家伙憔悴的老脸坐在那里像个被废黜的阎王叹着气。   我像等山洪过来的水泥坝硬好额头顶在那里。   吴姨的话果然过来了,说她想让我劳驾一回去看看阿囡,该领她回来领她回来该劝说她劝说她,可一想我母亲正在住院也难分身。我的额头大坝等洪水到了跟前迂回不上来纯粹空顶着,内心像疑案悬着。   阎老家伙却长叹一声挥手道:还是说正经的吧。   吴姨立刻打住,俯身拿过苹果为我削起来,不知什么正经话留给了阎老家伙说。   阎老家伙问我知不知道过几天有图书节?我说知道。那就是前不久蒋帅文对我和陈雅虎提过的。阎老家伙说这次图书节规模很大市里出面主办,蒋帅文的文化公司承办。阎老家伙问:协办单位第一家就是咱们联合会,你听说了吗?我说没听说。阎老家伙又说图书节开幕那天要举行五代艺术家签名售书,问我知道不知道?我说知道。阎老家伙说签名售书活动对于文化联合会的存亡有点重要意义。   他今天就是想和我谈这件正经事。   三十六 空顶额头内心像疑案悬着(2)   说到这儿像段朽木气息奄奄的老家伙焕发出曾经当家的神采。   老家伙挥着手说:联合会的存亡是由方方面面大因素决定的,和你阿男前一阵在报纸上说两句闲话无关。这大概是解脱了我。他又很高瞻远瞩地打着手势:但现在联合会是存是亡到了关节眼,像走钢丝一样偏不得倚不得,这种时候小事情决定大局面。他两手一张:一架平衡的大天平,任何一边加上一个小砝码都会产生决定性影响。他老脸上浮出微笑,问我明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签名售书五代艺术家四代是联合会成员,我也在大院土生土长。联合会协办图书节是它救亡运动的又一个行为艺术。   听说那天不仅市里的头目都出席,还有更上边的领导和海内外嘉宾。联合会要能博得彩便给它的“存”加了砝码,要是像我阿男这类异己分子再跳出来捣回乱引得大人物们皱皱眉,联合会存亡的天平就往“亡”字倒了。   我坐在那里低眼沉默,拒绝了吴姨削好的苹果也便拒绝了他们的笼络。   抽烟喝茶不失外交谈判严肃。   我明白我的叫嚣对文化大院存亡从没起过大作用,河水滔滔谁会理你臭小子打的几个破水漂?我也不信现在到了关节眼摆天平的时候,我的臭喇叭会影响大局。我原本没有和大院上千号人大锅饭作对的意思,他们吃大锅吃小锅与我何干?我过去有气说气话但也说的是真话。我不对大院的存亡负责,只对我说的话负责。   扣了我二十多年屎盆的地方没资格要求我添砖加瓦。   阎老家伙最后的结束语一定让不明底细的人感动肺腑,他说:我和你姥爷过去多年共事,又是看着你长大的。他们说你阿男不好说话,我说我来说。文化大院从最初一个平房小院发展到现在的规模不容易,总不该看着它推土机一推烟消云散。他一摊双手说:那我们几十年忙来忙去都忙了些什么?他又说他对现在台上的孙武高勇也很不满意,但是眼下大局为重,咱们都放下个人恩怨共济同舟。   吴姨不失时机插话,阎老家伙坐轮椅也要去签名售书。   我却在内心做了一番刨根亮底的痛斥。你们和我姥爷共的什么事?五十年代你们举着拳头喊着口号把他戴上帽子赶下农村,你又装模作样说看着我长大,你扒我母亲田岚皮时又是在做什么?让我背了二十多年杂种名你是罪魁祸首。这些父亲嫌疑人如此会做事如此会说话真是占了便宜又卖乖卖到九霄云上了。   我杂种阿男不会说话只会沉默。   我脸上写没写穷凶极恶的内心独白全看对方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把我当正经人请过来,又在阿囡事上信得过我,这软了我的斗志。我暧昧不清地说了一句:我没想和谁过不去。阎老家伙如释重负一拍沙发扶手仰声笑道:我说阿男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我一下有了被捆绑的感觉。   另一位父亲嫌疑人龙向光戴着黑边眼镜半官僚半学究地进来了。   阎老家伙招手说:我和阿男谈了,年轻人很通情达理。龙向光也一派见解地说道:你对他们个别人有意见,不该针对整个联合会。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捆在斩妖台上了,现在全看他头硬不硬。   三十七 愣头青不青就不卖钱了(1)   文化联合会精心对待图书节签名售书搞救亡像落水人抓着稻草当大树。我在签名售书活动中酷了一把却是逼上梁山。   签名售书正像几个月前蒋帅文策划的,排出五代艺术家。我算是最年轻的一代。出版社卢副主编又很卢阿姨很卢老师很事儿妈地出现了,把我当做摇钱树级别的明星推出来。用我刚完成的自传体小说做新产品抢眼,用我已卖过气的诗集做帮衬,还印了上万张招贴画铺张招摇。   美眉心血潮来要为我形象设计,索性酷一把大放异彩。她说:你缩回头去当乌龟就算完了,只有一口气杀出去,才能海阔天宽。老木也撺掇我:愣头青要当到底,额头不青你就不卖钱了。千万别夹起尾巴做人,该咬就得咬。   我便身穿美眉亲自裁缝的锦缎花衣服披着美眉亲自剪修的长发像个唱戏的西门庆花拳绣腿出现在图书节开幕式上。   阎老家伙一身西服坐着轮椅,龙向光一身西服挺着肚腹,孙武高勇陈雅虎都是时尚的夹克,见我花团锦簇冒出来全照花了眼,我的一身装束太不妥协了。他们尴尬地愣了愣,放大胸怀招降纳叛地戏谑我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我看了一眼刚入冬的城市和熙熙攘攘的灰色人群,俏着回了一笑。   我冷脸上的这一笑给了他们安慰,阎老家伙笑着说:咱们今天算是五代同堂了。那几位都应和着笑起来。   我却感到这是加在孙猴子身上的捆妖绳。   那位像大虾米的父亲嫌疑人蒋帅文干瘦着来了,这位图书节的组织者本乡本土地热乎了一阵,便安排手下人伺候我们,自己呼风唤雨地去接待各方大人物了。   眼前这几个父亲嫌疑人干站在图书大厦的大厅里既很人物也很冷落,都盼着轮到自己大放异彩,又都没着没落。看着服务人员忙来忙去迎接嘉宾算计一位位未到首长,所谓的几代明星不过像一盒摆在柜台里待售的蛋糕全不得自己主张。   图书节开幕式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举行。   老一套的吹乐队放气球,人山人海望着门前台阶上摆就的主席台,左一个领导讲话,又一个嘉宾致词。所谓的五代艺术家与上百号不同路数的人站在台上充当大人物的背景。阎老家伙在轮椅上西服领带地挺直了上半身,好像台下都在看他。龙向光架着眼镜很高很挺地站在那里,也像接受万众瞩目。孙武摆着四平八稳的国字脸两手相握看着台下。高勇大猩猩一样站在那里偶尔和陈雅虎交头接耳,陈雅虎笑得很邪,两人都表明了满不在乎。   我阿男穿着戏装一样的花衣服倒真有些惹眼,但心知道站急了的人群只等着冲进大厦看新鲜买时尚并没有几个人端详台上这些模样。   无聊的开幕式结束了,签名售书也便开始。地点就在图书大厦宽广的大厅里算是图书节第一天的门面。   迎着进门的人群签名售书,最容易混上人气。   阎老家伙被吴姨推着轮椅坐在为首的签名台,算是文化联合会第一代艺术家。隔开一段距离是龙向光蒋帅文的签名台,他们是第二代。再过来第三代就是孙武高勇。再过来陈雅虎是第四代。   最末是我阿男算第五代。   他们的人物介绍自然是联合会会员。我的人物介绍居然写着从小在联合会大院长大,姥爷姥姥母亲都曾或仍在联合会供职。我冷笑了一声,没有撕掉台旁这张告示。   咽下一口气,算是暂忍了又一条扎在身上的捆妖绳。   能够告诉看官的是签名售书绝非盛况空前那是假新闻。人如潮水一样涌进门来,大多数像绕开挡水的石头从签名台旁流过。这年头人们急着买电脑书买股票书买外语书买发财之道书,没几个人扯淡买艺术要买大多也是冲拳头加枕头去。我和父亲嫌疑人们各自做了一会儿中流砥柱。   进人高潮过去,大厅里形成司空见惯的签名格局。   我一边签名一边恶心这些父亲嫌疑人居然和我算五代同堂,这纯粹乱了辈分伤天害理。大概是我狗崽子好斗记仇劣根性难改,边签名还想打量那边四代父亲嫌疑人的生意。   三十七 愣头青不青就不卖钱了(2)   读者挤歪我的桌子,我趁机后退几步站起身将大厅扫了一遍。   阎老家伙桌前只站着几个和他说话的老男老女。老家伙挺撑得住,坐在轮椅上谈笑风生。龙向光台前空无一人,他抱着双肘很难受的表情,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蒋帅文签名台干脆空着座位,听说他坐不住冷板凳借故去忙图书大厦了。孙武台前排着七八个人,他笑呵呵一边签着一边和面前的男女说话。据说延缓签名速度是他保存人气的绝招。再过来高勇人气稍旺一些,三四十人排队拿着刚买的高勇摄影集等他签名。再过来陈雅虎台前人头稠密,有六七十人。   金字塔底座最大,到了我这里闹闹嚷嚷足有几百号人。   我又无毒不丈夫坐下签名了。一大片人只有签得快才能保住人气,长长的队伍走不动了人们就可能懒得排在后面。   孙薇薇来了,肯定是为她爹使劲儿又为我高兴。陈小燕小妖精似的闪来闪去,一样向着她爹又向着我脚踏两只船。高倩拿着喇叭筒跟着摄像机打了个照面,说是先去采访首长和外宾,过会儿采访我们。   美眉端着相机给我照了不少,一定对她设计的形象很得意。   我没忘了和她挤下眼表示会意。   半上午过去,阎老家伙摊前的几个老男女早都撤了,只有吴姨推着轮椅陪在一边,老家伙干脆转过身与一旁守冷摊的龙向光说道起来。孙武签名再慢和读者说话再和蔼,面前也已稀寥无人。这几位这次都推出了自选精品集,落如此冷下场大概都没想到。据说阎老家伙回家后把自选集一丢说:了此一生。龙向光当天就犯了血压高。高勇比他们几个略强些,坚持到这会儿凑到他桌前也只是鸡零狗碎。陈雅虎摊前也早已人气不足,东张西望露着底虚。   我阿男的摊前始终堆满了少男少女。   有几拨是刚看了电视听了广播跑来的,拥进大门就把我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桌子挤塌了好几回,大厦的保安售书小姐推着嚷着招架不住。   阎老家伙这时被吴姨推着轮椅过来了,伸手大声嚷道:年轻人急什么?排好队让阿男一个个给你们签名。龙向光也像警察一样伸开双手走过来维持秩序。他们比那些年轻的保安更有气势,居然把阵势稳了下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帮我照顾起摊位,让后边的人排好队,将要签名的书翻到扉页一个个顺序来顺序走。   我阿男吃软不吃硬,两个父亲嫌疑人在身旁吆喝护驾,我居然像挨冻的小狗落到暖窝里。这种堕落的感觉让我两眼有点发湿,狗崽子是十足的记吃不记打下贱坯子。我知道那边孙武高勇还支撑着冷摊子,这边陈雅虎还在卖调侃招揽自己的摊前生意。我对阎老家伙和龙向光的堕落心理也扩及他们,真想动员我摊前的人群去几个光顾他们。   高倩伸着喇叭筒跟着摄像机过来了,同来的还有十来家报纸和电台记者。   他们采访我们五代同堂的感想。   孙武高勇陈雅虎三人各在他们的摊前说了,阎老家伙和龙向光在我一左一右说了。阎老家伙放得开脸,说:我人老了写东西也老了该退出历史舞台了,站好最后一班岗,给我们阿男当护卫。龙向光放不开脸,冠冕堂皇说了些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老生常谈。   五位父亲嫌疑人都谈到文化联合会几十年来硕果累累。   最后,喇叭筒录音机摄像机都对准了我。   阎老家伙笑眯眯看着我做了上镜的配合,我却感到开天辟地的困难了。孙猴子已经被一道道捆妖绳捆紧捆软了,他只要再乖一点,就会说一篇感激感动继承发展虚心进步再接再厉,但我看到美眉在人群中冲我挥了拳头。   我看到自己不乖不妥协的装束,一下挣脱捆妖绳抡起了金箍棒。   我说我对五代同台没什么特别感受,我对联合会还是原来看法,那是一个养闲人养官僚养腐败惟有不养文学艺术生产的可有可无的机构。   三十八 募捐告示像大白鸟飞到夜空里(1)   我用啤酒灌醉自己免得大脑胡思乱想多管闲事。我在冬天的大马路上摇晃自己别人管不着。   看着寒风里呼啸而过的救火车,我就想是不是文化大院着火了。   母亲躺在医院里好一阵坏一阵,这两天又靠近了病危,话说不大清楚,却还问到文化大院的存亡。她在大院里上班大院里住,联合会摘牌子大院过高速路和她相关。就凭这一条人们也该知道我阿男绝不至于千方百计做文化大院的掘墓人,这么一棵罩荫护凉供众人休闲的大树也不是我这小蚍蜉能撼动的。   喇叭筒逼过来,我说三两句真实想法,纯粹是狗崽子改不了不会说假话的吃屎毛病。倘若大树倒了正赶上蚍蜉爬了两下,也大可不必归罪于它。   图书节过后几天,似乎就传来联合会要摘牌子的正式消息。   对于一个即将倒闭的文化大院,高速路尤其要让那几棵千年古槐不让它了。   我在图书节对记者的胡言乱语成了把大树撼倒的蚍蜉叫唤,家中几扇玻璃窗全被砖头石块砸碎了,大冬天千疮百孔地过开穿堂风,让你体会前后透心凉。我本可以搬到租下的房子住,但我要守着母亲的窝,也不想临阵逃脱给他们舒服,硬是拿塑料膜把破窗户一贴亮开电灯照常码字。   大晚上竟然还冷不防有石头砸进来。   冬天的风在我房里南来北往,我想起冰窖里吱吱乱叫的灰老鼠。   听说孙武高勇召集文化大院内阁会议,号召大家在困难时看到光明。为了保住联合会牌子不被摘掉,挡住高速路不过文化大院,要上下团结做最后努力。我灰着脸傍着西北风在大院穿行,遭到的冷眼斜视像掉到冰窟窿里划脸的冰碴,连最事外的大嫂大妈外带帮忙的小保姆都另眼看你,好像你是偷遍全院的贼。   我体会到自绝于文化大院的滋味了。   几个父亲嫌疑人仍免不了照面儿,孙武那一贯笑呵呵的国字脸也冷淡起来。两人在楼下相遇,他看着我家破窗户说了一句:去后勤看看有没有玻璃。真是罕见的四平八稳,稀有的宽宏大量。高勇大猩猩一样冷着脸迎面过来,擦肩而过时说了一句:你做事也太绝了。这就是动刀子的意思了。陈雅虎裹着皮夹克侧着脸戗着寒风过来,瞟我一眼不离流氓本色地调侃一句:嗬,还在这儿住哪?   我心说我倒要看着推土机成群结队开过来。   龙向光架两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灰头灰脸地对面走过来,眨眼看着我不知该不该说话,最后站住唉声叹道:你阿男在签名售书上的答记者问让阎老家伙受了意外打击,回到家就躺倒不能动了。   这是另一种向我捅刀子的样式。   要是这几天地球转得不匀了,也该算到我阿男头上。   我这才注意到龙向光的胳膊里夹着根拐棍,看来他拄拐棍也该是我阿男的罪恶。我终于明白了,你们这些父亲嫌疑人没活好都该由我小杂种担责任。倘若你们吃软米饭还掉牙,该怪软米饭还不够软。倘若大石头压在地面上沤烂了,该怪下面拱出的小草。倘若天上风不吉云不祥,该怪鸟儿乱飞乱叫惹来灾。   我修炼到今天获此开悟真是无上幸福。   我把自己搞醉了,抱着吉他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酷自己。酷到最繁华街道的地下通道里,坐在台阶上弹起吉它卖开唱。一个空易拉罐就是我的讨钱罐,下压一张大白纸写着“为一个即将消亡的大院募捐”,还注明只收一毛以下的零钱。   看官们便都知道我阿男又在搞一个讽刺意味的行为艺术。其实我哪敢讽刺?我不过是一只被人追逐痛打的野狗躲开棍棒石头又舔着伤口撒开无名欢了。   不要以为迎着人流坐在地下乞讨有多恶心,你们在大街小道上走惯了,不知屁股落地何等舒服。再滑下半个脊背,两腿一伸半躺在别人只能匆匆立行的通道上,真是世界如此多娇。看着男人女人的腿在两边哗哗过去忘乎所以地弹唱赛过济公活神仙。   我的募捐布告一定太邪门儿,长发遮在眼前也太奢侈,过往行人丢下的都是莫名其妙的眼光。偶尔有三两个钢镚落到钱罐里,胜过大珠小珠落玉盘。   三十八 募捐告示像大白鸟飞到夜空里(2)   一个晚报记者居然认出我,立刻拍了照。   我知道这又是个好看的花边新闻,不过在心里做了声明:我喝多了,对父亲嫌疑人管辖的文化大院又抹什么黑纯属无意。   警察不认识我,大夜晚的把我推上警车拉走了。   他们在一间不算小的小屋里电棍击了我两下,就把一个醉鬼搞得不算醉了。问我叫什么名?隔行如隔山,他们对我的臭名毫无反应。问我在什么单位?我说没单位。问我家在哪儿?我说没家。你父亲是什么单位的?我没父亲。警察火了,又用电棍。我也嚷了,说我从小就没有父亲,都叫我杂种。警察说你母亲呢?我母亲住医院了。你母亲什么单位的?我说是文化大院的。   警察打电话去了,回来拿电棍指着我说:你人缘也太差了,单位不来领你。而后两个警察相互说道:单位也差点劲儿,不是职工也是职工子弟,怎么不领人呢?   我事后知道接电话的人请示了高勇,高勇说大院管不着。   警察说:你好好待着吧。就把我锁在屋里了。   房角蹲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家伙,见警察一走上来把我的口袋翻了一遍,连钱带烟搜个光,而后拳打脚踢了一顿说:你要敢吭气,出去捅死你。   熬到后半夜,警察打开门说接我的人来了。   是陈小燕。小妖精说她是文化大院的人,三五句话就把警察摆顺了,交了罚款领我走。到了挂白底黑字大木牌的院门口,看见美眉推着小摩托正和守门的警察交涉,跟着她的正是在地下通道照我相的晚报记者。见我出来,美眉立刻迎过来轻声问候。   出了大院门,陈小燕问:你跟谁走?   我冲她摆摆手,坐上美眉的摩托车后座搂着她后腰走了。   吉他在我肩上背着,那张卖唱的募捐告示我顺手一丢像只大白鸟飞到寒冷的夜空里。   三十九 阎王殿里没看到真正的生死簿(1)   联合会摘牌子终成定局,高速路当仁不让穿过文化大院也是早晚的事情。   换届上台半年多的孙武高勇一班人成了留守内阁,亏得他们手段高超智谋不凡,争来了分阶段消散联合会的方案。第一阶段先裁员一半让社会消化,余下一半待明年春天高速路动工前迁移它处,再逐步分流。据说如此这般裁冗留精或许有可能死灰复燃东山再起,把死刑立即执行改为缓期,是孙武高勇深谋远虑的大手笔。   裁员一半又是分批公布,第一批里就有我母亲田岚。   既是甩掉垂危病号的医疗负担,也是惩治内贼申明大义。   母亲过去受她跳护城河的老子株连,现在受她惹事生非的杂种儿子牵连。她一直自以为是文化大院的人,这下被斩草除根了。文化大院在灭亡前除掉田岚,我母亲在还活着时告别文化大院,相得了断。   冰天冻地里我不再守母亲的窝了,把光明居住了半年多的两居室一搬而空。搬家那天不少人冷眼相看,我押着搬家公司的大货车吆上喝下地开走,既是耀武扬威也是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我到医院没告诉母亲她被裁员,也没说家里的玻璃窗早碎得南北大通风。我只说文化大院要摘牌拆迁,咱们先搬出来主动。她要出院了我接她到租下的新房住,又能彼此厮守。母亲听说文化大院早晚会夷为平地两眼发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   我没想到我和文化大院的故事还没完。   远在天涯海角的阿囡意想不到出现。   还是那张娃娃气的胖圆脸,只不过比半年前显得老气了一些。我们还来不及说别的,她说她爹阎老家伙要见我,我推说有事不想去。   阿囡说:他快不行了,说有重要话要和你讲。   我一下僵在那里,好像面临自己的死刑宣判。   我像进阎王殿一样小心迈进阎家门。听说他执意死在家里,不进医院。他的卧室早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和医疗器械装填成病房,吴姨阎小强都守在床边,还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儿子阎小楷白皙着一张架眼镜的瘦脸。见我进来,吴姨立刻迎上来,告我阎老家伙有话对我单独讲。   阎老家伙躺在床上闭着眼,微微抬手示意我到床边坐下。   又摆了摆手,吴姨便同一家人退出了。   我杂种阿男的故事到此该十分险要,但我在床边坐下后,一直听到的是阎老家伙困难的喘气。两三个医生护士在一旁观察着连在老家伙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表,不明白我是阎老家伙什么重要遗嘱的托付人。   阎老家伙终于眯缝开眼和我含混不清地讲话了。   他摸着我的手说:你的父亲你可能不知道,就在我们大院里。   我满身神经像刺猬一样乍了起来,他又闭了眼声音模糊地说:第一可能孙。好像睡着了一样停了一阵又说:第二可能高。又停了好久像梦话一样说:第三可能陈。他微睁开眼挺慈祥又抱歉地露出一丝笑:往下是谁就不好说了。   而后闭上眼拍拍我的手,意思是你好生为之。   过了一会儿医生护士忙乱起来,吴姨领着一家人又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戴黑边眼镜的龙向光。我和他们交换场地到客厅坐下。   阎王殿里我并没看到真正的生死簿。我被如此隆重地招来,还等于什么明白话都没听到。我不怀疑人将死其言也善,但又费解地多了一想,老家伙对我如此临终遗言大概为了安慰自己的灵魂,免去别人的债务施宽恕比不上还清自己的欠债更超度。   他的话对我没任何实际意义,只是把我不愿再纠缠的问题又翻腾起来。   我在麻木不仁中想到阎老家伙正好为文化大院殉葬。   老家伙那本在图书节上没卖动的自选集在茶几上放着,很像秋天最后一片落叶标明一岁一枯荣。   卧房里响起哭喊声,龙向光拄着拐棍神色黯然地出来了。他在我面前坐下听了一会儿卧室里的哭喊,眨着眼声音沙哑地问:阎老临终前和你谈话了?我沉默着没有否认。龙向光又困难了好一会儿,把他接着要问的话咽了回去,换成一声长叹吐出来,好像说人活一生都不容易。   三十九 阎王殿里没看到真正的生死簿(2)   哭喊声慢慢平息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拥着母亲吴姨走了出来,吴姨还在哭,阿囡脸上还挂着泪。过了一会儿,孙武肃穆着国字脸高勇迈着大猩猩的步伐陈雅虎一脸哀容地来了,他们先到卧房里看了看,又出来与家人坐在客厅里。   他们来看望是应该的,说什么话也是应该的。   惟独对我先入为主地坐在客厅里感到奇怪。吴姨告诉他们,阎老家伙临终前有话单独和我讲。   屋里的空气一下扭曲了。   一个父亲嫌疑人死去,另几个父亲嫌疑人看我的目光让我毛骨悚然。   四十 姜子牙祭起番天印打着谁是谁(1)   一场大雪覆盖天下。一个人的死亡成全了我又一个行为艺术。   这次死去的是母亲田岚。我的父亲嫌疑人阎老家伙死时冬天照常刮着干冷的风。母亲死了,大雪在我放眼所及的地方披了素装。   老天爷赏罚不当糊涂了几十年又有了公平心。   母亲临终前我曾问她有何不宽恕的抱怨?她两眼茫然。问她有何宽恕和原谅?她也没有反应。可怜的女人一辈子不知谁对不起她,临死无可宽恕无可不宽恕,真是死得贫乏。从她含混不清的声音中我只猜到她遗嘱不要动她的旧木箱,而后撒手人寰。   我却要将那些欠债人鞭赶到亡灵前献出赎罪的纪念。   我在文化大院张贴讣告,通告了母亲田岚的死亡。讣告说我母亲生在文化大院活在文化大院几十年来小心谨慎逆来顺受,没伤害过人只受过伤害当然也受过很多人恩惠。其生前好友历年同事不忘过去同舟共济决定参加告别仪式者,请与阿男联系。   死人比活人厉害。死了人就有点仗着阎王殿的势力不让人。我踏着厚雪在大礼堂前宣传栏上张贴讣告,过往的人都收了刮我的冷眼噤若寒蝉。   死是债务关系错乱的人世上最大的理。   告别仪式前一天,我看了出席告别仪式的名单,只是几个多年和母亲一起嚼舌头的老姊妹,还有鹤立鸡群的一位,龙向光。看着他送的花圈,我又多了一点对他的宽谅。另几位父亲嫌疑人孙武高勇陈雅虎都没送花圈,也没说来。真要撇开他们当年和我母亲的债孽关系,这几位好赖还风云着的人物确实没必要屈尊就下,参加已被裁员的图书管理员的死亡仪式。   联合会公事公办送个花圈,就算了了几位留守内阁的事。   他们的女儿都是死者儿子我阿男的好友,阿囡孙薇薇陈小燕不时过来帮我料理,高倩也打电话表示慰问。   我却知道坏事可以株连好心不能代替。   她们是她们,不能代替她们的父亲。   我告诉孙薇薇:母亲留下一些文字资料,记录了她当年和孙武的来往,这是她一生保守的秘密,我有可能在告别仪式那天当面交给孙武。他若不去,我就另行处理了。孙薇薇很是惊讶。我把同样的意思对陈小燕讲了,小妖精一下明白过来,说:我转告他。我对高倩讲了以后,高倩在电话里说: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父亲讲?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转告。   当天三位父亲嫌疑人分别送了花圈,还都表示将会参加告别仪式。   孙武在电话里还显得至亲至近,说他这两天忙联合会缩编忙得马踩车。还说:我和你母亲过去同班同学同村插队,又这么多年在一个单位工作,她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是一定要去的。   我对这世态炎凉人情世故发出狗崽子的冷笑。   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先理后兵刀子不搁脖子上不服软又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们早干吗去了?   这年头的债真是能不还就不还不逼不还逼不狠还是不还。   母亲田岚那只旧木箱我打开了,我像踏进雷区一样小心翼翼。箱子很空,放着些她年轻时的衣物,有一身少先队的蓝裙子白衬衫,一条红领巾,有一条大概是她插队时围过的红围巾,上边还别着几个伟人纪念章。还有一些物品很私人历史,属于母亲秘密的外围。   秘密的核心是埋在箱底的小黄书包。   小黄书包上有个五角星,里边有两三本日记,一些书信照片,似乎还有些软的硬的小物品。我没有动。母亲活着时没对我开放的秘密死了也该随她而去,子女不该继承家长的隐私,这是一条至高无上的继承法。   我只不过要像英雄举着炸药包一样举起这个小黄书包,教训一下那些不够人性的人。又像姜子牙祭起番天印,打着谁是谁。   遗体告别仪式在医院的告别室进行,母亲的遗体覆盖着雪白的床单,枕边放着鲜花,四周倚墙立着一些花圈,正面挂着母亲的遗照,这些都不用说。   四十 姜子牙祭起番天印打着谁是谁(2)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枕边放着的小黄书包。   葫芦院的老木和尚夏天宝都来了,美眉也来了,文化大院的阿囡孙薇薇陈小燕来了,高倩也来了。他们都知道了小黄书包藏着母亲一生的秘密。母亲那几位家长里短的热乎姊妹也来了,她们先是惊奇,后来也知道了小黄书包的特别意义。这种神秘气氛待到龙向光孙武高勇陈雅虎几个父亲嫌疑人到来后,也便笼罩了他们。   我杂种阿男不能算不孝。戴了黑袖章放了哀乐,给每位来宾分了白花别在胸前。然后众人排成队伍肃穆进入告别室,环绕母亲的遗体缓转一圈。   我还站在那里俗套地接受了每个人依次的握手慰问。   孙武端着沉重的国字脸握完我的手过去了。高勇握完我的手过去了。陈雅虎握完我的手过去了。龙向光握完我的手过去了。他们都没有忘记哀痛告别地凝望我的母亲,小黄书包一定像炸药包在他们眼里放着爆炸的锯齿光。   所有人转完一圈都出去了。   我把纪念母亲的行为艺术推向高潮。   我对围站的人群说:现在有一件事,我阿男幼稚无知经验不足,征求大家意见。我看到几位父亲嫌疑人各怀鬼胎神色不安,就知道他们在等一个躲不开的宣判。我说:那个小黄书包里放着我母亲田岚珍藏的秘密,其中不少资料涉及到和在场某些人的交往历史。现在有两种方案。一种,我在大家的支持下打开小黄书包,把资料一一过目,将有关不同人的文字分别交给不同人,以留纪念。另一种方案,可能是我母亲临终前神志不清的糊涂方案,她要带着她的秘密离开世界,与她的遗体一起火化。   此时的气氛自然十分不平常,高倩看看我又看看她父亲高勇,孙薇薇看看我也看看她的父亲孙武,陈小燕看看我也看看她父亲陈雅虎。   阿囡没父亲可看,看了我又同我一起看我那几位父亲嫌疑人。   孙武到底是联合会第一号人物,这时很领导很长辈地对于我母亲田岚很生前好友地说道:还是尊重你母亲本人的意愿好,别人留不留纪念无关紧要。高勇像大猩猩一样沉郁地附和了同样意见。陈雅虎只等他人抻了头,立刻凑了份子。龙向光扶了扶黑边眼镜郑重地说:当然应该尊重你母亲本人的意愿。   我知道他们都明白了自己有段不能告人的历史。   他们的女儿想必也看明了这里的含义。   行为艺术到此该结束了,我不能打扰母亲的安宁。我说:那就该将她的遗体连同她的秘密一同送去火化。要好的朋友们要陪我一起去,老木和尚夏天宝美眉要去,阿囡孙薇薇陈小燕要去,高倩犹豫了一下也说要去。我根本没想几位父亲嫌疑人会去。但龙向光说了一起去,孙武也说一起去。他们大概怕我路上变卦,又将母亲的秘密解开。剩下高勇陈雅虎不去很不随大流,几辆车一发动,他们也跟着去了。   没想到为母亲送葬的队伍竟如此壮大。   火化是一火就化了,人都陆续散去。几位父亲嫌疑人各自换了脸去忙他们的了,我和他们相似还是不相似今后不再研究,我和他们未来是敌是友也是以后的故事。最后几个人要分别时,已经站在文化大院外的马路上。   有我,美眉,孙薇薇,陈小燕。   我不知最后跟她们谁走,或带谁走。我只是指着天空下大雪覆盖的文化大院说:以后那是一条高速路。   后记(1)   几年前看电视节目,引发了我的一次写作。   节目中几位学者和年轻人围绕着一个共同的话题讨论,现场气氛时而激烈时而沉闷,也多有让主持人尴尬的对立。年轻人普遍对学者表现叛逆,学者们也在宽和的表象下难掩对年轻人的轻蔑。两代人或唇枪舌剑或明和暗斗,让我想到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普斯情结”。俄狄普斯情结也就是弑父情结,在家庭中表现为儿子与父亲的对抗,在社会中表现为年轻人对年长一代的叛逆。这自古以来是社会很多冲突的源动力之一,也演绎了许多惨烈或悲壮的文学故事。   这种叛逆不一定都是可歌可泣的,有的甚至十分残酷。   我在此前曾写过一部小说《青春狂》,讲的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学生在“文革”中用石头将他们视若父亲般的男性老师以“流氓罪”砸死。弑父的情结以集体的“革命”行动表现出来。在此之后二十年,这些年轻人逐渐成熟长大,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当年的过失,却共同加入了悼念“父亲”的行列。   现在,有关对弑父情结的联想,激发了我写另一种年轻人叛逆的故事。   在各个领域,年轻人都在用他们的新声音、新手法“屠杀”年老的一代。这种“屠杀”温和了表现为革新,激烈了表现为取而代之。在时间的年轮上,欣欣向荣的进步与衰朽死去的残酷交相辉映。   这种心理学意义的文学主题一旦萌动,朦胧中浮现出很多故事。   有一个故事我曾远远打量它很多年。一个男知青到农村插队,与一个农村姑娘发生爱情,后来却远走高飞回城了。农村姑娘生下的儿子长大了,便天高地远地到城市里寻找生父。他的父亲可能已是高官或著名学者,更可能蛛丝马迹难以确认。“寻父”的过程就是一个爱恨交织的过程,也可能仇恨与报复会在备受屈辱后愈演愈烈。   这样的故事,其实在前些年中有些类似的文本。   但是,我总在想像中不断打量它,希望有什么新的意思出现。   而这一次,新的意思出现了。   我得到一个全新的故事,故事的全名应该是“我和父亲嫌疑人及他们的女儿们”。   然而,这一切还远不是我这次写作的叙述冲动。人做任何一件事情,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在有充分理由时才开始的。我的这次写作还有一个更自觉的理由,那就是想做一次文体方面的尝试。这个尝试绝非人云亦云,完全按照独自的思路来。因为我确信,只要我们愿意又有技巧,就可以进入他人的思维。我要按照我小说中的主人公——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的心理来观察一切,叙述一切。当我在一种类似精神失常的梦幻状态中完全忘记了我是柯云路,只知道我是小说中的主人公阿男,我甚至感到我皮肤对世界的触觉都是阿男的。   就这样,我先写下了一段阿男写的诗:“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   月亮像邮票贴在天空右上角,我是月亮。   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   太阳流脓血烂得天下什么都模糊了,我是太阳。   阳光像蝗虫满天射下来,你们别着慌。   鸟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这不算不正常。   男孩的小鸡巴露出裤衩,小心大人剪刀。   女孩像块要化的雪糕软软地斜在那儿,别站不住往人身上靠。   面黄肌瘦的男人一脸贪心奢望,别使着。   数不清的中年女人在公园狂跳交谊舞,那是甩卖积压的性能量。   跳得四周柳树心猿意马与风狂交,不算流氓。   ……   有了这样的开头,“我”和父亲嫌疑人、“我”和父亲嫌疑人的女儿们的故事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   我除了讲一个故事,还收获了一片新的语言。   我过去不曾用这样的语言写作过。   这是一次大胆的实验,也是一次快乐的游戏。   后记(2)   希望朋友们与我一样感受到其中的快乐。   柯云路 2005年4月作者E-mail:keyunlu@vip.sina.com 本书来自www.xiaoshuodabao.com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xiaoshuoda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