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来自www.xiaoshuodabao.com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xiaoshuodabao.com 徐东的短篇小说集:欧珠的远方(全文) 作者:徐东   正如青涩男女生的书架上不能缺少安妮宝贝、韩寒、郭敬明、明晓溪的书,你的书架上需要阿来、沈从文、王小波、徐东的书。《欧珠的远方》适合放在你书架上某个角落,放在你枕边、车上、背包里,在你心灵缺氧之时随时捧读。这是一本写给心灵阅读的书,以下几类人请远离本书:闭锁心扉的人,用官能享受生活的人,不敢触摸自我灵魂的人。   书写西藏的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尤其是领悟了西藏神髓的佳作,少之又少。如果只能举出两部,那么一部是阿来的《尘埃落定》,一部就是你手头这部《欧珠的远方》。一定要相信,阿来和徐东是得到西藏风物格外眷顾,在某个时刻豁然开悟了的人,如同得到天启。   作者徐东的博客 华文出版社 出版   第一部分   欧珠的远方(1)   冈仁布钦的南面是纳木那尼,两座雪峰之间是玛旁雍措和拉昂措。神山与圣湖给天空一种混沌的力量,欧珠出生在这片天地间。比起雪山和圣湖人显得十分渺小,也许欧珠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什么活儿也不想做,只想闲着度时光。   有风景的地方,人的想象也是奇特的。有一位喇嘛说,欧珠那么安然自在,就像是神山与圣湖的儿子。虽然欧珠不是神山与圣湖的儿子,可有人偏要说他是的话,这也许是有道理的。有许多熟悉和不熟悉欧珠的人,看到他蹲在寺院的墙根底下晒太阳,感觉墙根儿便是欧珠的世界了。想象穿透了一切,只要细心去发现,一切都是特别的。   欧珠也是特别的,他蹲在县城寺院的墙根下,看着大街上走过的人,觉着自己的存在是可以隐到别人的身上。隐身到别人的身上,跟着走动,就好像天地间根本没有他欧珠这个人,就好像别人都是他,就好像他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浑然一体了!   欧珠手里总是摸着一块石头想事儿,或者没有想事儿的时候,他的手也在摸着那块石头。那块石头被他摸得非常光滑了。看到过水中的鹅卵石的一位喇嘛有一天看到了欧珠手中的石头,感叹地说:   不一般啊,欧珠,石头变得光滑了,时光从你的手指间流走了,但我却觉着有什么留下来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总是喜欢把石头拿在手抚摸呢?   欧珠回答说:   我怕我的想法把我带起来飞到天上去,手里有石头我就可以蹲在墙根前晒太阳了。   很神奇啊,欧珠,你的想法很特别,混沌的世界需要排列秩序的话,我想应该从你来排起。   是吗?也许一切都很特别啊,我手里的石头告诉我,一切都在远方,远方更特别。   欧珠的妻子叫梅朵,梅朵是位个子高高的女人,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不大也不小,很漂亮,也很能干,家里外头的活计都由她一个人来做。梅朵做不过来的活儿便有她十六岁的儿子和十三岁的女儿来做。   欧珠十六岁的儿子叫吉次,十三岁的女儿叫尼次,他们都不上学了,一个放牛,一个放羊。   县城不远处便是草场。每一天,吉次和尼次赶着牛羊去草场的时候,他们便会看到自己的阿爸欧珠。赶着牛羊的孩子看到自己的阿爸就像没有看见一样。欧珠见他们不跟自己说话,自己也懒得对他们说什么。外面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觉着这个世界很特别,于是有人就取笑欧珠,说他一个大男人整天不干活,把那些活儿都让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干了。对于那些说法,欧珠从来都不发表自己的观点。欧珠他的心里有语言,看到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经过,他在心里说,如果一个人隐身在别人的身上,他自己的就会变得远了,你们赶着牛羊去吃草,我也跟着你们去了啊,虽然你们没有跟我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们对我是有话要说的啊。   尽管是这样,欧珠有时候还是会感觉到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想象以及一切想法与现实是两回事,这个他还是清楚的。不过欧珠愿意在自己的世界里晒太阳,如果去忙着做事儿,他就没有时间蹲在墙角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想象了。   蹲在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想事儿,这是多么美妙的啊!这样美妙的事让欧珠忽略了一切现实,心甘情愿地那样度时光。   蹲在县城寺庙的墙根下天天晒太阳,欧珠的梦想会被晒干变成现实吗?如果梦想被晒成现实,即使是变成了干巴巴的梦,一定也是特别的吧!像这样的问题,没有绝对的答案。欧珠的心里什么都有,可是什么都不确定。   不确定的事物是模糊的,一些事物因为模糊而变得有弹性。   欧珠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象一切,一切便在他的世界里飞翔,这种飞翔在暗处。等吧,在太阳下等一切都会清楚的,一切都会变得明亮。   欧珠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又闭上。他一次次拿自己用眼睛看到的,和自己在心里想到的事物做比较。比较来比较去,欧珠的眼睛便闭不上了,直直地看着街面上的一切,像是个一块石头,一个傻瓜。   欧珠的远方(2)   胖胖的次仁来了,他像一股实实在在的风吹来了。   次仁说:有福啊,欧珠老兄,你就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吧,不到吃饭不到天黑的时候你就不用回家……谁让你娶了一信能干的妻子,谁让你又有两个听话的孩子呢!   次仁是皮毛贩子,他去过很多地方,也去过大城市拉萨。欧珠从来没有去过拉萨,也没有想着要去。他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新鲜的地方,新鲜的事儿,他便觉着自己也像去过了,经历过了。   欧珠不太爱说话,与他一样喜欢墙根儿的人也有几个,不过那几个人蹲在墙根的时间都不如欧珠多。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欧珠几乎也从来也不插嘴,他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说外面的新鲜事儿。世界就好像在他们的话语和欧珠的想象中活生生地存在了。   瘦高个儿的格列说:欧珠,怎么不见你说活呢?我们都在说啊。   欧珠的眼睛望着远处,然后又望着格列说:我为什么要说呢?有你们说就足够了啊……我怕我一说话,世界就变了。   你一说话世界就变了,可笑啊,欧珠,怎么会呢?   也许是可笑吧,可是我觉得空气很安静,我一说话的话,有些事物就要被惊动了。   虽然许多人认为欧珠傻,可是他们又会觉着欧珠是神奇的。   欧珠的眼睛不一般啊,欧珠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是玛旁雍措和拉昂措里的湖水在涌动,就像的冈仁布钦和纳木那尼这两座雪山的雪在闪光。有着这样眼睛的男人即使他蹲在墙根下也是特别的。   尽管这样,人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仍然会以自己的存在做为参照,他们会觉得欧珠的眼睛再奇怪也只不过是蹲在墙根关晒太阳的欧珠。   欧珠所在的那个县城不大,那个县城里所有的人,包括欧珠的妻子梅朵,他们都觉得像欧珠这些蹲在墙角的人都是没有出息的。可是欧珠晒了一天的太阳在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却会对梅朵说:   我的身子很热,很热是吗?   欧珠的身子的确是暖洋洋的,即使是缺少光的房子里,也是有些会发光的。梅朵倒是喜欢,喜欢却也未必会赞美欧珠的身子。   欧珠的阿爸和阿妈活着的时候给欧珠娶了梅朵,那时候他刚刚二十岁。转眼间他成为三十七岁了。他有了两个孩子,孩子也变大了。欧珠从来没有像爱幻想一样爱过梅朵,欧珠与梅朵有着不同的世界,但是是他们却合成了一家人。   生活在继续,有许多人的生命都被一天一天地度过了。   欧珠早晨吃糌粑,喝过酥油茶,手里握着石头,身上带着淡淡的糌粑和酥油茶的香味儿又走到县城东边寺院的墙根下,在自己的位置蹲下或者坐下来。   有些风从天空中,从街道里吹来,有些尘埃或草絮落到欧珠的身上,他浑然不觉。他眼睛或睁,或闭,一颗心却就好像睡着了。心如果快要睡着的时候,心里的一切事物都放松了,自由了。   这时候,次仁又像风一样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两块石头,放在欧珠的面前说:   欧珠,欧珠,睡着了吗?把这两块石头当成你要卖的东西吧……我想你要是在拉萨守个地摊儿,卖一些零碎货的话,一天下来也是可以有一些收入的啊。   墙根边其他的人都笑起来,根本没有想到如果次仁把那两块石头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是可以成为被取笑的对像的。   欧珠看着次仁,又看看那些发出笑声的人说:   你们都很高兴啊……我心里的东西是搬不到地面上的,也不会有人出钱买。   你心里能有什么呢?我看只有糌粑和奶茶吧!   我的心里有什么,谁也看不见……我想只要有茶喝,有糌粑吃,我就满足了啊!   如果没有梅朵和你那两个能干的孩子,我看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吧!   你们看,天上的太阳很亮,很亮的太阳照见的一切都很真实,你说“如果”,我看所有的假设都是很可笑的啊……生意人,赶快去挣你的钱去吧!   欧珠的远方(3)   在墙根晒太阳的人又笑了起来,他们觉着不爱说话的欧珠,一旦说起话来,还是很有力量的。次仁本来想跟欧珠开个小小的玩笑,没想到却被欧珠取笑了。   我们走着瞧吧!次仁说完就走了。   欧珠从地上站起身来,看了看远处的山,他的心被打扰,有些活动了。   欧珠感到自己有点儿多的想法,一一被莫明的事物敞开了。那些想法携带着自然的风景,使他想要活动一下。混沌的生命里有着许多色彩与味道,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远方有关。远方,欧珠似乎看到了许多人和事物都在滚滚向前,而那些事物像时光,像水,都流走了,而他自己就像河边的一块石头,没有动。没有动,甚至没有想要动,可是那些生命里有灵性的内容还是需要他动的,怎么办?   欧珠用手指飞快地摸着石头,深入而且细致地想着什么。他觉得现实里没有一条适合他走的路。他抬头看天,心想要在天空中发现一条路,他想飞,张开手臂可惜手臂不是鸟儿的翅膀。无论欧珠的心里盛下了多少风景,收藏进多少只从天空中飞过的鸟儿,他仍然不能够飞起来。   想象行不通,那么就回到现实里来。或许继续想下去,继续想下去,结实的现实世界也许就会变软了。在现实中,欧珠的方远在每一刻的成长与变化中展开,无限地接近他的生命,又永远都不可能到达。   欧珠又在墙根蹲下来,好像整个县城变成了人的影子,也随着他矮下来了。欧珠把石头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又从口袋里摸出鼻烟壶,倒出一些烟沫,吸了一鼻子,感觉很舒服。他精神振奋地看着从街上走过的人,车以及牛羊,想要从那些事物中发现什么秘密。过了很久,他对身边的高个子的格列说:   我们这些晒太阳的人,守住了时间……   时间?守住了?格列盯着他问。   是的啊!欧珠又从口袋里摸出石头说,时间被我们守住了,本来,时间是可以这样过,也可以那样过的,我发现我们这样过的时间让我们变得像石头。   格列看着欧珠手里的石头说:是吗?只是我还是没有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用手摸着这块石头,这只不过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啊!   我的心一直在远方,我手里的石头,它就是远方。   远方,远方在哪里呢?石头怎么会是远方呢?   有路的地方,顺着路走;没路的地方,顺着草走;没有草的地方,顺着石头走……远方,我感觉到了……今年的冬天会有变化,雪会从天下落下来,非常大。   是吗?非常大?   也许我将会去一个新的地方,这是谁都没有法办阻挡的事情。以后,我是说到了落雪的那一天到来了以后,我可能就不能在这儿晒太阳了。   是啊,下雪的时候是没有太阳的,我也会蹲在家里不出门。   冬天很快就来了。天空悄悄准备好了许多雪,太阳变得暗淡了下来。寺庙的墙根前只有欧珠和格列了。   格列说:看来,天很快就要下雪了。   是啊,就要下雪了,阳光不那么强了……我要回去了,我突然想喝点儿酒。   去吧,酒里面也许有你想要的阳光。   欧珠回到家里时看到了次仁楼着梅朵在亲嘴。   梅朵说:既然你什么都看见了,隐瞒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需要像次仁这样的男人,他会做生意,会挣钱,最重要的是他有许多动听的话打动了我。白天你晒太阳去的时候他跟我说,我听不够,晚上还想要接着听,可是你却又要回来了……今天你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今天的太阳不够亮?欧珠啊,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是突然想要喝一点酒,所以提前回来了。欧珠说,如果次仁的心里也有你,我想这个问题不难办。次仁啊,你说过的“走着瞧”就是这样吗?我都看到了,我现在想听你说说,你准备永远都对我的妻子说那些动听的话吗?   次仁不知说什么好。   欧珠的远方(4)   欧珠用有些神秘的语气对他说:你是不是想取代我,在这个家里面变成我?我看啊,你以后就叫欧珠吧。   次仁说:我担心你手里的石头会砸在我的脑袋上,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告诉我,欧珠,你是不是心里生气了?   叫欧珠的我是有些生气,可是远处的欧珠没有生气,该发生的事情谁又能阻止呢?想一想我的妻子梅朵她喜欢你,我又能生什么气呢?天快要下雪了,我想我该去远方了。   梅朵说:你,你要去远方?   是啊,远方。   你不回来了吗?   在时间的河流里,有谁看到水流走了,还能够流回来吗?   次仁找了个空隙溜了,房子里只剩下欧珠与梅朵。梅朵呜呜地哭了。对于梅朵来说,虽然次仁不错,可是欧珠也是不错的啊。虽然欧珠不喜欢干活,可是那些活既然她和孩子能做,又要欧珠做干什么呢。他们有孩子,有家。可是这一切都要改变了。欧珠,这个该死的奇怪的欧珠,他说他去远方。远方,这个词儿在梅朵的生命里可是全新的,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远方,他只是觉得每一天欧珠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房子里就变得亮了。   晚上,吉次和尼次都回来了。   欧珠对他们说:你们正在长大,快要长大了。有糌粑吃,有酥油茶喝,有牛和羊放就不用发愁。你们在阳光里,在风里都是可以长大的,长大了以后你们就会有你们的生活。阿爸就要去远方了,因为我的心在远方。我走了以后你们要听你们阿妈的话,好好生活……我会记着你们的,不管我走得再远,我都会记着你们,爱着你们。家里有十二只羊,你们全留下;家里有七头牦牛,头顶特别圆的郭日,像黑蛋蛋的那日,头顶上有着长长的毛的那森,肚子特别大的括抵,还有那两头叫大嘎嘎和小嘎嘎的牦牛,都留给你们。那头年纪最大的,头顶上开着一朵白莲花的玛琼,它是一大块酥油,我要带着它远方,因为去远方的路上也是需要吃东西的,它会给我背着帐篷和糌粑……   孩子们低头不说话,梅朵也说不出什么来。   欧珠的世界已经展开,他理会不了那么多了。有一种爱有时是虚的,欧珠并不能太过自作多情地把梦与现实恰当地联系在一起,那样过下去,梅朵和孩子们也不理解他生命里的那种模糊而博大的爱。虽然欧珠想起孩子们小的时候,他曾是那样的带着欢喜的目光看着他们,愿意把一切好吃好玩的东西给他们,可是他们转眼间变大了,一个个有了想法,孩子们有了想法的心觉得每天去墙根晒太阳的阿爸是没出息的,便不亲近他了。不亲近欧珠,欧珠也只能随着他们的意。   晚上,雪落下来,世界静悄悄的。   第二天一大早,欧珠起床把帐篷和糌粑装到玛琼的身上,告别了梅朵和孩子,离开了县城,他走出县城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发现他生活过的地方变成一了幅画,被他轻轻地卷起来,装到心里去了。许多年以后,欧珠生活过的地方也会变成他的远方,不过,欧珠觉着自己不该再想那么多。   接下来欧珠要走路,他的手里仍然握着那块有重量的青石头,可是他觉着自己已经开始在飞了。   2005年10月于深圳   格列的天空(1)   很久以前因为想要去的地方太多,以至于左脚向东,右脚向西,无法走动,格列只能在原地徘徊。格列看到寺庙红墙根下的几个男人,觉得他们在那里晒太阳,就像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神一样,那样安闲自在,于是也成了墙根底下的一个。   在那些有闲的时间里,那几个墙角下的男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活动,他们彼此间也很少有什么话要说。若说人人都有一个内心,他们内心里更多的话,一定是说给他们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事物了,要么,是说给他们自己感觉到会说话,也会倾听的心了。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打瞌睡,或者仰观苍天,心随浮云飘游的日子里,在那几个男人中间,格列尤其喜欢欧珠。欧珠看着高个子的格列,心里也很喜欢。   格列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人。他的手脚细长,眼睛细长,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没有意识到笑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会浮现出孩子一般的笑意。他身穿深蓝色长袍,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使爱幻想,而且又容易产生错觉的欧珠认为,格列是把圣湖里的水,以及天空的蓝穿在身上了。   有一天,手中捻动着一块石头的欧珠,对正在望天的格列说:   你看到经过我们的人就想着那个人走过的路,这样他走过的路就会成为你走过的路了;你要是听到别人的谈论,你就把那些话语记在心里,那些人见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他们见过的人就等于是你见过,他们发生的事就等于发生在你身上了。我看着你的时候,虽然你穿着一身蓝衣裳,可我觉得你的身子里头有天上的白云在飘动。   格列不是个画家,不过,但因为他看的人和风景多了,又想象了太多他从未看到过的风景,他觉得那无限的风景都在蓝色如洗的天空里。他想要画一幅画,画下自己想象的天空。在格列的感觉中,那些形形****的树,每一棵都有着深浅不同的颜色,每一棵树都集合了很多事物的色彩。有时候他把树想象成人,想象成牛和羊,虽然树并不是人和牛羊,但是他会相信自己的心中所想。   寺庙对面是民居,那些白色的房子,在格列长久地注视下有了成千上万种色彩,而墙上的花纹也被他看成了天空中的云朵;房屋门窗上绘出的画,以及或蓝或红或绿的色块,很像房顶上五色的经幡。格列觉得风吹动经幡的时候,所有的色彩都是会念经,会说话的,因此他的心会听见很多美妙的声音。他心中的收集的各种色彩都是有生命,都是会流动的。那远处那棕色大山,虽然被格列盯着看了很久,却是他用心化不开的颜色。这困扰着格列。那重重大山使他夜不能寐,因此只好从屋子里走来,去仰观天象,借助于夜晚墨汁一般的蓝色,以及凌凌的星光来照见他心中的色彩。那亮晶晶的星星,在他长久的注视下仿佛都随着夜色流过来,凉津津地存诸在他那色彩翻腾,却又无比静谧的心里。格列觉得远处的山,以及天上的星星都融化在他的身体里了,以至于当他睡着的时候,他在梦中梦见他看到过的所有的物体,都在他的骨头上刻下了它们的形状,这使他感到心里堵塞得厉害。   格列的妻子桑娜是个漂亮而多情的女人,她非常能干活,家里外头的活几乎都被她一个人干了。她觉得自己的男人格列不应该像那些没有用的男人,也不应该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不干活。她一直想让格列有点儿事做,只要他愿望,想做什么她都支持。后来桑娜听说格列有画画的想法,于是她想到那位和自己睡过的老画匠。老画匠曾经为很多人家画过洁白的云彩和花鸟虫鱼。他尤其擅长画云。因为画得太像了,人们都觉得真实的云彩都不够真实了。   老画匠虽然一生没有结过婚,可是从来不缺少女人;虽然他连家也没有,可是从来不缺少睡觉的地方。女人们都爱他,愿意用自己滚烫的身子给他绘画的灵感。女人的男人们也不会为老画匠和自己的女人睡过感到恼怒。男人们在心里把老画匠当成了一朵云彩。凡是跟老画匠睡过的女人,她们的男人都觉着自己的女人更懂风情了。   格列的天空(2)   桑娜把老画匠请到家里,以自己年轻饱满的身子,和那甜似蜂蜜的笑容与话语,请求能收下格列做个徒弟。老画匠感到自己老了,也正想找个代替他的人,于是他在格列的家里住了下来。一日三餐都由桑娜来伺候。若不是考虑格列也在家里,无比崇拜老画匠的桑娜甚至愿意让老画匠抱在怀里。如果老画匠用那绘出生动白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搂着她睡觉,会使她觉得在自己就像一片洁白的云,就会使她认为自己的天空无比蓝。   老画匠让桑娜和格列从拉萨,从盛产各种颜料的地方买来一罐罐颜料。那些昂贵颜料使桑娜陆续卖掉了自家的牛和羊。等到家里连青稞和奶油都吃不上的时候,格列基本上学会了绘画。在调和颜料方面,格列完全胜过了老画匠。老画匠把自己掌握的所有的绘画技巧都教给了格列,而画技却是需要格列慢慢去提高,去领悟的。不久,老画匠在和桑娜云雨一翻后知趣地死去了。格列和桑娜请人为老画匠举行了葬礼。那天喇嘛吹响法号,煨起桑烟的时候,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的鹰鹫把那个设在半山腰的天葬台都落满了。每一只鹰鹫的翅膀上都沾着白云的流汁,每一只鹰鹫的眼睛里深藏着蓝天的色彩,每一只鹰鹫的心中都有一个天堂。老画匠被那些有灵的鹰鹫带进了天堂。人们都说,老画匠打坐在他画过的白云中,使所有真实的云彩感到妒忌且无地自容。   虽然学会了绘画,格列仍然无法画出他心中想要的画。他想画下一面像镜子一样的天空,那幅理想的画,可以使所有的人觉得自己就在那天空的蔚蓝和云彩的洁白中,即使没有实实在在的生活也会感到幸福无比。为此格列调动了他所有的对色彩的理解和想象,运用了各种他已掌握的调色的方法和绘画的技巧,结果他仍然画不出来。根据他的梦境,后来他跑到玛旁雍措和拉昂措这两个湖边去了,他日夜观察着水中的天空,以及自己的影子,仿佛才若有所得,然而他无法把握自己心中所见的一切,依然画不出来。   老画匠活着的时候对格列曾经说过,画一片可以照见所有人的天空,这个想法正是多年前他的想法,但是他也只能把云彩画得比云彩更像云彩,却无法把想象中的整个天空画出来。在他拥着不同的女人睡觉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以至于当他感到女人身体的温存和美丽时,感到自己的欲望被敞开然后又关闭时,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但他却长久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流。是格列对绘画的梦想唤起了他的梦想,然而他已经老了,不可能再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他的梦想。   县城和附近村庄里的人都以很优厚的条件来请格列为他们画画,因为考虑到妻子桑娜和自己吃饭的问题,格列只好答应下来。人们很快发现,格列的画比老画家画的还要好,因为他画的花鸟虫鱼,比真的还真,这一点即使老画匠也不曾做到,老画匠只能把云彩画得比云彩还真实。那些多情的女人请求格列住在自己的家中,即使格列不愿意和她们睡觉,她们也愿意看着他,因为他成了梦想的象征。即使格列不愿意动笔去画她们想要的画,她们也对他百般宠爱,悉心照顾,这就像一个懂得艺术的天才到了热爱艺术的人们中间,天才就为成了宠儿。   格列成了人们心中的老画匠,也成了桑娜心中的老画匠,但格列就是格列,他比老画匠更优秀,更年轻。桑娜觉得,她抱着格列睡觉的夜晚,就像抱着一团洁白的云彩,就像抱着最真实的自己的梦想在睡,因此心里别提有多美。由于格列想着自己心中的画,对于那些多情的女人也不加垂顾,这也使桑娜感到自己对英俊男人们的多情应该收敛起来。格列经常在梦到与绘画有关的事,因此半夜起床沉思或绘画的时候,桑娜也觉得格列正在完成一个她的梦,因此对格列从来没有过什么抱怨。   有一天,格列推掉了所有请他作画的约请,又走到那些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人们中间。此时,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现在的格列已经是著名的画师,不再是以前的格列了。因为格列重返墙根,墙根底下来了更多晒太阳的人。那些天真而好奇的人们怀着试探而且崇拜的心情,攀到松树上,柳树上,折下树枝,送给格列,请他在落满尘埃的地面上画画儿。因为在那样休闲的情况下,格列也不方便拒绝,以免破坏了别人的兴致。   格列的天空(3)   人们让格列画牛,画马,虽然那些画过一段时间就被风吹来的沙土掩盖住了——但在那些有闲的人的传言中,不,以至于到后来,就连那些散布传言的人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话:格列画什么像什么,画什么立马变成真的了。   很多人在这人世间混了那么久,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伪,因此在看见自己的内心的时刻,例如在某个心意沉沉的黎明,他们会觉得无比沉重。有这样一个人请格列画他的心。格列画了,从此那个虚伪的男人变得无比真诚和坦荡,虽然遭受到很多虚伪小人的非难与打击,但他发现找到了早已丢失的自己,因此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东西。   有一个青年人暗恋一个高贵优雅的漂亮女人,却因为他自己地位低微,一名不文而深感烦闷和绝望,他对格列形容了所爱女人的长相,请格列画了那个女人的画像。格列为他画出来了。不久奇迹出现了,那个女人愿意和他结婚了。   虽然很多人会深切地感受到梦想和现实之间有一道永远也迈不过去的坎儿,但是在格列这儿,所有的梦想都不再是梦想,所有的梦想都有机会变成现实。欧珠也想请格列画一幅画,他想请格列画一画他心中的远方。这一下难住了格列。   远方怎么画呢?这好像比格列自己一直想要画出的天空更加困难。手里一直摸着一块石头的欧珠把石头一次次抛在空气中,等待着格列动手去画。格列看着那块飞腾在手与空气间的石头突然说,我明白了,你的远方在你的心里,而你的心在不确定的地方,因此你只能离开这儿去寻找,才有可能找见你的远方。欧珠说,是吗?可我清楚我的心就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就在现在这个地方,这儿也可以是我的远方啊。   格列转身望着那面红色的寺墙,然后又扭头望着墙边几乎已被人折光了枝条的松树,又望着那寺墙对面带着彩色的窗子,和有着洁白花纹的墙壁,最后把目光投射到天空中。四周很安静。有不少人屏息等待着格列画出欧珠心中的远方。后来格列说,我的远方是一幅我画不出来的画。从人都笑了,他们发现,格列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使他们感到很开心。   过了一个季节,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欧珠告别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带着一头头顶上有一朵莲花的牦牛走了。人们再也没有见他回到墙根下。欧珠走后不久,格列去攀登了冈仁布钦这座高大的雪山,他从冈仁布钦上下来,又登上了纳木那尼这座同样很高大的雪山。格列在雪山上仰望深不可测的蓝天,觉得天空很近,又很遥远。他又低头俯视像一面神奇的镜子一样的玛旁雍措,以及同样像一面神奇的镜子一样的拉昂措。两个圣湖,被站在雪山之上的格列看在眼里,收藏在心中。格列看到了湖中洁白的云彩,和那天空中无限深远的蓝。他感到人间没有色彩可以用来呈现他所看到的风景。   格列感到绝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身边的流云,他的天空中里的眼泪,好像顺着他的手指尖流了下来,而他的眼睛却是干涸的。从山上走下来时,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块好吃的鲜奶酪。从此格列周游四方,没有再回家。   那些晒太阳的男人们,在墙根下依然在晒着太阳,依然在传说着神奇的格列。那几个在墙根下的男人本都有各自的家,家里的人也都做着各自要做的事情,似乎他们都是被养着的男人,根本不需要干活一样。那条有寺庙的街路再隔两条街就是县城的商业街,那里有很多商店和饭馆,格列的家就在那条街道的对面。桑娜等不来格列,只好一个人过着生活,每当想念格列的时候她便看天,那蓝蓝的天上飘浮着朵朵洁白的云彩,而她觉得每一片云都是格列变成的。   2007年1月于武汉   罗布的风景(1)   在岗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以南,有一条路通过罗布所在的那个线条明媚的白色村庄,路可以去山南,也可以去别处。路边有一条清水河,河里有无鳞鱼和光滑的鹅卵石。河水不深,路不平的地方,手扶拖拉机与汽车更喜欢从河里开过去。风一样的汽车与突突叫的手扶拖拉机从多吉的店门前过,也从罗布的面前过,扬起灰尘,让人感觉村庄里的时光格外多。罗布在自己慢腾腾的时光里转眼三十多岁了,他是个单身汉,不过他的心却还是少年的心,正在抽芽长绿叶。   喜欢慢吞吞走路的罗布,到了一定的年龄却没有那个年龄段的心,这在别人的眼里便是有点傻。有人说一个人来以世界上就像开天辟地一样神奇,产妇心里有内容才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活成一个正常人,罗布有些傻是因为他的阿妈生他的时没念经。所有的说法都是用来影响人的心灵的,罗布的阿妈生了罗布以后倒是天天念经的,也没见罗布变聪明。寺里的喇嘛说,一个人傻一点是神安排的,如果让一个想象力丰富内心又纯洁的人来看罗布和他的驴,驴也可以被看成是神派来陪伴罗布的呢。相信时光与命运会孕育奇迹,特别的存在会透过平常的生活盛开在别处。   罗布的身上有淡淡的青稞酒与糌粑的香味儿,当然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灵与风景的融合所形成的味道,平常的人闻不到。与罗布朝夕相处的毛驴闻到了,于是它们把长长的脸凑到罗布圆圆的脸上。罗布经过小卖店,驴亲昵他的时候被店主多吉看到了。多吉说,罗布啊,我看到你的驴和你亲嘴啦,你买一块红糖给它买买它的心啊,说不定到了晚上它就变成女人了。罗布笑一笑说,这个事你说得很奇怪,我得考虑一下再决定。罗布说完话便和毛驴一起走过多吉的小卖店,在一片空地上停下来。从外部的自然风景对人若有若无的影响,到人内心的风景与外部的风景的交流,一个人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存在携着种种生命的元素跃进生活,又回到属于生活与自己的另一片天地,中间有很多内容闪闪发光却不为人知。罗布在一片空地上停下来,时光也在那片空地上凝聚,期待着什么。   罗布在那片空地上等活,本来他可以在家里等,但是他的阿妈让他把毛驴赶出来。他的阿妈对他说,有人看到了毛驴才会想起来用它,你把毛驴圈在家里,那些想用毛驴的人可不一定会想到我们家的毛驴啊。看着阿妈满脸的皱纹,罗布虽然并不一定会想到阿妈的脸像一颗抽象的,代表真理与永恒的太阳,可是他却很听话地把毛驴从家里带出来,在有太阳照射万物的街面上闲着。闲着的时光里罗布可能也没有什么想法,没有什么想法多么好。可是罗布不可能总是这样没想法,因为周围的世界在影响他。   罗布有六头驴,加上他心里的拉姆一共有七头。拉姆在一年前来到了多吉家,成了多吉的妻子。四十出头拉姆胸和脸庞都成熟了,心却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多情。拉姆的嗓子好,喜欢唱歌,尤其见了男人,她就变成了一条波浪滚滚的河。知情的人说,拉姆从长大的那一天起就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四处游走,嫁了好几个男人。一年前罗布倚着墙根吸鼻烟,他从鼻烟壶里弹出些烟沫儿,捂在鼻子一吸,仰头闭上眼睛,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在窗口给花儿浇水的拉姆。为了外面的风景拉姆常常跑到窗口前,她爱唱歌也爱花儿,她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啊。后来有几次拉姆给罗布招手,这个因为多情而迷失的女人可不管楼下面就是守在店里的多吉。罗布能看到多吉,只好装作没看到拉姆,不过拉姆在罗布的心里渐渐地变成了他的驴。这个变化很奇怪,不过对于罗布来说,这是正常的。罗布的心里有拉姆,他赶着驴去别处,看到了女人就会想到在他的生命中变成毛驴的拉姆,想到拉姆正跟着自己慢吞吞地走路,那样的走路,不要快也不慢,他的心情很美很平静。   拉姆是一只会唱歌的驴,但是拉姆是多吉的老婆。如果多吉在下面的店里听到头顶上传来了歌声,他就会跑到街上来看着拉姆,像个哲学家一样说,我听说女人的歌声太漂亮的话,是会被男人的心惦记的,我觉得你应该回到房子里面去喝酥油茶。多吉一次次对拉姆那样说,可是每一次都不见效。曾经用花言巧语骗了拉姆的心的多吉,在与拉姆过日子的时候肚子里的词语变得贫乏了。相对被女人迷惑的多吉来说,神奇的拉姆的语言是丰富多彩的。拉姆说,我是唱给前边的高山听的,高山听到我的歌啊,长得更高了;我是唱给天上的鸟儿听的,鸟儿听到我的歌啊,飞得更远了;我是唱给男人听的,死多吉,难道你不是长着耳朵的男人吗?听到拉姆说出这样的话,多吉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语言来回答,想到她也许又会跟另一个男人跑掉,又不能呈一个男人的强,他只好又回到店里去。   罗布的风景(2)   多吉去山南进货的时候店就由拉姆守。拉姆守店的时候,村子里或路过的不少男人愿意过来跟拉姆说话。有拉姆看上眼的男人,她很快就会忘记多吉是她要守的男人了。女人都说拉姆是狐狸精,妖女,可是罗布也喜欢拉姆这个妖女一般的狐狸精。自从第一次见拉姆,天和地让罗布的生命发生了变化。有些变化细微却神奇,总之罗布也跟别的男人学到了心思,他趁多吉不在的时候装作买东西,去跟拉姆说话。   罗布把自己的驴拴在胡杨柳上,看看四周的空气,像个小动物一样走进店里去。罗布对拉姆说,有人说你是狐狸精,可是我在高高的山上见到过狐狸的,你们一点都不像……罗布笑着,以为自己的话说得有意思。拉姆眼光闪闪有着多情的水波在荡漾,她开心地说,是吗罗布,我的乖孩子,我不像狐狸那么我像什么呢?罗布想了想说,你的眼睛像毛驴,你的声音也像毛驴,这是多么奇怪啊,你浇花的时候,我觉得你是在浇我心里的花,我看到水的时候觉得我们村子里流过的河水都是你。拉姆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需要用手捂住。笑完了拉姆说,你的心里有花儿吗?你是在赞美我吗?罗布,你阿妈的宝贝,我眼里的美男子,我可是第一次听到有男人这样赞美我。罗布被拉姆突然发出的响亮笑声吓住了,他回头看看没有人进来,然后用手捏了捏鼻子说,次仁和普琼说我是傻罗布,他们叫我驴,这是多么奇怪啊,可是我觉得这个称呼很不错——只有毛驴理解我,我想你也是理解我的吧,所以我觉得你像毛驴,只有毛驴才能理解毛驴啊……拉姆,我想来一瓶啤酒!拉姆给罗布拿了一瓶啤酒。罗布用牙齿咬开瓶盖子,当着拉姆的面喝了半瓶子。拉姆看着喝酒的罗布自己却像醉了似地说,男人啊只不过是女人的一棵树,女人啊只不过是男人的一朵花,多吉可能晚上才回来,你要是跟我去上楼,我就再白送你一瓶啤酒喝……只有你才有这样的好运气,谁让你是心里有风景的罗布呢!   在空地里守着毛驴的时候罗布看到过不少像树一样的男人跟着拉姆上楼去。他听像树的次仁说,拉姆是个妙女人,在床上的时候唱得比大雁更动听;他听像树的普琼说,拉姆是个骚娘们,身子软得像哈达。罗布自己也听自己在心里说过拉姆,他说,拉姆像头亲亲的驴,啊,像毛驴的拉姆多么好!罗布想到瘦小的次仁和宽大的普琼,想到他们与拉姆在一起,正在抽芽变绿的心一收,脸不由得红了。罗布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的阿妈说,别人白给的东西不能要,我看我还是应该给你钱才对,我身上有钱啊。罗布又要了一瓶啤酒,当着拉姆的面喝光了。他的心有点儿醉了,他说,拉姆啊,很奇怪啊,我觉得你就像我的亲阿佳。拉姆看着变得有点儿奇怪的罗布说,是吗?别人都说你的脑子就像不会开花的草,我看你的心里有莲花,你阿妈转经的时候也许会看到莲花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会飞的莲花就是你的心,它在绿绿的草地上,在清清的河面上飞啊飞……我是多么想唱啊,罗布!   拉姆多么好,见了男人就想唱拉姆多么好,见了男人变成河拉姆多么好,她是男人心里的水拉姆多么好,她让男人变成了树正在拉姆唱的时候,没有家的生意人达娃进来了,达娃也是拉姆的树。罗布准备走出去,达娃叫住了罗布,他说,罗布,我有青稞和砖茶需要送到草原上,草原上的羊剪了毛需要运到山南,明天你就跟着我走吧。罗布答应了达娃,他闷闷不乐地走到自己的驴群前,拍拍其中的一头说,明天,达娃说让我们去草原。说完话,罗布回头的时候看到店门关上了。罗布的心里更乱了。拉姆啊,你就要给达娃唱歌了,这是多么奇怪啊,这可有点儿伤着了我的心啊,罗布又拍了拍毛驴说,拉姆,拉姆……我的驴啊!   第二天达娃让罗布在每头驴的身上装了两个大大的包,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出发了。经过多吉的小店时,罗布抬头看了看窗子,他没有看到拉姆在窗口,心里的失落就像风吹柳。出了村子,达娃让罗布把毛驴赶快一点。走了一阵子路,在山路拐弯处的一片树林里,拉姆穿着新新的氆氇从树中走了出来。   罗布的风景(3)   拉姆要跟着达娃去另一个地方过日子了,那个地方是哪里,达娃心里没有谱,拉姆的心里更没有谱,不过,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快活,那儿不可以当家呢!拉姆与达娃见了面,抱在一起亲了嘴,嬉笑着的拉姆从达娃的怀里脱开身,回头对罗布奇怪地笑了笑,那笑似乎是在问,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罗布逃开拉姆的眼睛与笑脸去看自己的毛驴,然后又用眼睛去看风景。   搓板路曲曲弯弯,路下边的河水汩汩流淌,山很高大,天很蓝,蓝蓝的天空白云飘……阿妈,阿妈,昨天晚上罗布看到在家里转着经轮的阿妈,她的心通过嘴念着六字真言,生命里的莲花层层开放,就像罗布在天空中看到的白云。后来阿妈突然说,罗布啊,我想到拉萨去一趟,到的大昭寺门前磕等身的长头,我一直想去祈求有灵的神照顾你,给你一个姑娘当妻子……罗布说,阿妈啊,可是你现在走不动路了啊,等我回来让毛驴驮你去吧。阿妈闭上眼说,我的心早就到了那儿了啊,那儿的青石板被人的身子磨得光光的,青石头被人的手和膝盖磨出了沟槽……   罗布的村子离拉萨并不算太远,有走路去过拉萨的,往返也不过六七天时间。阿妈多次说要去拉萨,可是罗布和他的毛驴一直没能把阿妈带到拉萨去。罗布听人说起过拉萨,说拉萨可是一个大城市,光一个布达拉宫就有上千的房间,别说人,就是村子里的牛羊和石头都住进去,也住不满呢。他想去拉萨,可是所有雇他的毛驴的人都不让他去拉萨。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的风景不一样,今天和明天的风景又不一样,心里有事儿的罗布,他的心在一路上的风景里渐渐地敞开,那些风景里的精灵是路上的石头,路边的树,河里的水,水中的鱼,远处的山,山上的雪,山下的草地,草地上的牛和羊……他回头看看拉姆和达娃,又抬头看了正在向西边落下的太阳,突然心里一阵焦闷。罗布蹲在地上不走了,他的毛驴也不走了。达娃和拉姆走上来。   罗布,怎么不走了?拉姆蹲下身子说,天黑之前我们要是走不到山南,只好睡在外边了!   我的心让我停下来,我的毛驴也不愿意走了……我感觉我们的路错了,达娃可是没有说要带着你去草原驮羊毛的啊!   拉姆在家里闷得慌,想要出去散散心,达娃眨着小眼睛说,现在我们不去草原驮羊毛了,我们直接通过草原去山南。   停下来让我想一想吧,我的心里被石头塞住了。罗布从身上摸出鼻烟壶说,真的很奇怪啊,我觉得心里的风景不流动了,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达娃看了一眼拉姆,拉姆用眼睛看到远处。   走在罗布后面的达娃跟拉姆商量怎么处置罗布的事。达娃觉得,如果罗布回到村子里,多吉找不见拉姆就会知道拉姆是跟他走了。要是有一种办法让罗布再也回不到那个村子就好了。对付傻罗布,石头和刀子是一种办法,可是那样的话他和拉姆的心就得变成石头了刀子。拉姆的心不许达娃这样做。后来拉姆说,我们到了山南就让罗布回家,然后我们搭车去拉萨,即使罗布会告诉多吉,多吉也不知道我们走到哪里去啊。贪心的达娃说,罗布的六头毛驴如果属于咱们,是可以换许多钱的啊!拉姆听了达娃的话心里不高兴,她说,罗布的心里还有一头毛驴呢,那头毛驴就是我,难道你也想把我换成钱吗?达娃听拉姆这样说,奇怪地笑了笑,不说什么了。   生命里有河的拉姆把目光从远处落到罗布身上,又落到达娃身上,她生命里的水,流得太快了,便用心调节得慢下来,想到不确定的未来,慢下来的水又快起来,波浪起伏的水在生命里泛滥,让她的眼睛里有了泪水。拉姆多远处的风景里获得启发,她想,心里有水也有花的罗布多么好啊,可我为什么却跟了达娃,这个心里有毒,嘴巴上却抹着蜜的达娃,我跟着他又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啊……拉姆把自己生命里的男人一个一个想了一遍,最后模糊又清楚地感到罗布应该成为自己的男人——罗布和拉姆都是心里水也有花的人啊,虽然罗布跟拉姆不一样,但是拉姆是可以变成一个本分的好女人的啊。   罗布的风景(4)   达娃的一张脸,笑容是装出来,达娃的话,是虚虚假假的,达娃的心早就变成不通气的石头心了,不过那样的心太硬了就骗不了女人。达娃让自己的心变成软软的心对拉姆说,拉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可是你的眼里却有了泪水,要是风吹的,我就用手给你擦一擦,要是因为别的事,我想我会听你的。拉姆笑了笑说,是啊,是风吹的,我看是山上的石头太寂寞,让山里起了风……   罗布啊,去对你的毛驴说,我们走路吧。达娃对罗布说。   罗布吸了几鼻子烟,心安稳了一些,他看看漂亮的拉姆,觉得拉姆还是他心里的驴,啊,多情的拉姆啊,穿着漂亮氆氇的拉姆,你是一头美丽的驴。眼里只有拉姆的罗布觉得既然是拉姆想要去散心,跟着达娃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从地上站起身来,走到脖子挂着铃铛的驴身边,用手拍拍它的脖子说,走吧,走吧,我们和拉姆一起去散心!   有路的风景不如没有路的风景美,罗布奇怪的心让他放弃走大路,走到了没有路的地方。以前罗布去山南的时候曾经走过没有路的路,那儿是个大草原,是条捷径。在那高高的山间的草原上,那儿是另一片天地。在那里,六月里的天空也落雪,雪山上融化的水浅浅地流过短短的,不枯不绿的草,流动得缓和而透明。野兔子隐藏在大的石头后面,听到动静跑出来也不怕人,就好像那儿从来没有人来过似的,来上几个便成了兔子的风景。罗布和他的毛驴带着达娃与拉姆走进去草原的时候,天已经傍黑了。   达娃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草地,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说,刚才太阳还很亮,走进这片地方太阳怎么就没有了?太阳没有了,天也变了,真是奇怪啊!   在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里,草地上流动的水也失去了光,罗布说,要是走进沼泽地,我想我们的天空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该怎么办泥?拉姆焦急地说,刚才我还想唱歌呢,现在我心里所有的声音都被这个鬼地方给吸走了,这儿真静呢,一丝风的声音也听不见。   又走了一段时间,罗布停下来说,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吧,看,天上开始落雪了。   前面看不到路了,达娃和拉姆只好同意。毛驴身上的东西被卸下来,帐篷在一片干爽的地支起来了。六头驴子拴在帐篷的四个角,三个人钻进帐篷里。达娃与拉姆睡在一起,罗布单独睡在一边。安静的帐篷里只有喘息的声音,倾耳去听外面,雪在感觉里下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罗布说,我的可怜的驴啊,你们受苦了,我也该给你们准备一个帐篷才对啊。   罗布走到帐篷外面去,他看不太清楚他的驴,外面灰黑一片。   趴下来吧,伙计们,虽然天上落着雪,可是地面是热和的,罗布用手摸着驴的脑袋说,天亮了雪也就停了,我们走出草原就可以看到美丽的山南。   有一头驴叫了一声,帐篷里的达娃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心事被发现了。等罗布走进帐篷的时候,达娃说,外面很黑吗?   是啊,虽然雪是白的,可是雪落到草里就不见白了,外面很黑呀!   早点睡吧,达娃说,走了一天的路了。   罗布躺下来,心里想着的是自己的驴,他想自己心里的那一头,那一头驴是拉姆,拉姆,拉姆躺在达娃的身边啊……后来生命里的风景一齐压过来,让罗布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他睡着了。   拉姆的心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驴的叫声一直萦绕在她的心里。下半夜达娃用手动了动拉姆,拉姆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握紧了,不过她没有动。达娃以为拉姆也睡着了,他从自己的腰间摸出弯刀,刀子出鞘时发出轻轻的哗啦声,拉姆听到那声音,心都快跳出来了。   在达娃摸索罗布脖子的位置的时候,拉姆在他的身后拉了他一下。达娃吓了一跳,刀子抹在罗布的脸上。罗布醒了。达娃准备再用刀去割罗布的脖子时,拉姆死死地抱住了他。那时候拉姆觉得自己的心都跳出来了,她说,罗布,罗布,快跑啊!   罗布的风景(5)   黑暗中的叫声惊动了罗布的六头驴,它们从地上跃起来,带倒了帐篷。   达娃从帐篷里爬出来时看到黑暗中的毛驴扬着脖子在叫,心里慌乱成一团。拉姆和罗布从帐篷里爬出来时,达娃不见了。   天亮了以后,乌云散去了,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阳光射到草原上,十分美丽。罗布和拉姆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瞬间觉得从来就没有达娃那个人,而过去就像一场梦一样。   2005年9月于北京   拉姆的歌声(1)   那无数个深蓝色的夜晚叠加起来,比山还要高,比湖还要深。睡在帐篷里的达娃,他感觉到那所有的夜晚加起来,足够使他慢慢忘记自己是谁了。   达娃听到有谁在唱歌,仔细听,却也不知是谁在唱,唱着一首什么样的歌。他觉得那歌儿唱得就是他。唱歌的人是谁呢?想来想去,唱歌的女人似乎是拉姆。   达娃眼睛里的泪水挂在脸上,当他翻身的时候,那继续涌出的眼泪就落在睫毛上,使他感觉到黎明就要到来了。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可是达娃喃喃地说,太阳啊,请你晚一点儿再升起,漫长的夜晚还是不够长啊,因为我还没有变成梦中的我。   有什么样的姑娘能配得上达娃呢,有谁会爱上这个像月亮一般皎洁的达娃呢?   达娃觉得他不能够再安心于别人看到的他自己了,他觉得别人看不透的他才是真实的他。当一个人心里有了爱情之后,他的心只想让自己和爱的人知道。   达娃也不过是普通的达娃,只不过人在某些特别的时刻会显得特别矫情罢了。   达娃在梦中,在自己的心里听到有人在唱歌,在歌声中他觉得自己就好像通了神,过去放牧牦牛的他已经开始变得特别了。   达娃的眼泪流得差不多的时候,安静下来,躺在被子里想事儿。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直压抑着心中想唱出的歌,似乎只要能唱出想要唱的歌儿他就会发现自己是谁。   到了一定的年龄人人都会渴望爱情。在太阳充足,地像黄金,天像绸缎一般的西藏,一个男子,或者一个女子,他们对爱情的渴望也是特别的。   那敞开的风景象人的心,心里盛下了风景的人,他们的脸上也会漾溢出美好的光泽来。心里有爱情的达娃,他的一双眼睛在那黑黑的帐篷里,就像两颗星辰在闪烁。   在那高山上放牧牛羊的达娃,在他路过村庄的时候,遇到多情的女人,那些女人就好像是花儿吐露芬芳一样对达娃说,放牛的美男子,来和我一起睡吧,说不定能为你生出一头小牦牛。   说起那样像做梦一样的女人,达娃那颗孩子般的心就会迷失。他就像在那滔滔的河水边洗一把脸一样,就跟那些女人们睡了。   那些女人的身子让达娃觉得比洁白的哈达还要软,那些女人的笑脸让达娃觉得像花在开。达娃像天上的月亮使那些寂寞而多情的女人常思恋,然而那些女人并不是达娃最爱的女人,达娃最爱的女人是拉姆。   就像人们传说放牛的达娃是花心的男人一样,拉姆也被人说成是个多情的女人。事实上男人和女人睡觉这回事儿,就像蜜蜂爱花儿一样,这是自然欢乐的事。达娃是这样认为的,拉姆也是这样认为的。   拉姆的歌儿唱得太美了,所有听见她的歌的男人都觉得她的歌比她本人还要美,所有听过拉姆的歌声的人都会想有她一样的好嗓子。男人有了那样的好嗓子,他们就不会缺少女人了,女人有了那样的好嗓子,男人们就会主动来献殷勤。   拉姆看得上的男人,她不反对和他们睡。男人和女人,要是谁喜欢谁,想要在一起睡的话,天上的太阳和地上的石头也都当没看见,只有那些可恶的人才会对此说三道四,这只不过是得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罢了。   达娃在那个特别的夜里,他已经确定是拉姆在他的心中唱歌了,因为想到拉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被箭射中了。   疼啊,疼痛使他把火气都撒在了牛身上。那个叫小嘎嘎的牦牛太调皮了,它总是和别的牛捣乱。达娃拾起一块石头,放在牛皮绳上轮了几圈,摔出去的石头正好打在小嘎嘎的身上,痛疼让它变老实了些。   心里有着拉姆的达娃变得焦躁又忧伤,怎么样才能使自己安静些呢?想来想去,除非是和他所爱的拉姆在一起生活。可是多情的拉姆就像风,一会儿吹到这儿,一会儿又吹到那儿,并不容易找见啊。   达娃不知道拉姆在哪里,但他决定要去找一找拉姆了,因此他不管牦牛是不是还要在山上吃草,便赶着牦牛赶下了山。   拉姆的歌声(2)   说起来,达娃不久前见过在河边唱歌的拉姆,因为她的歌声太动听了,以至于他怕走近了就会惊动她,怕惊动了她歌声就会停下来。达娃远远地看见了拉姆,他望着拉姆的背影,后来达娃跟着自己的牦牛上山了,那时候他还在自己现在和过去的惯性中,还没有想到爱情这样的玩意儿。   达娃要去寻找拉姆,现在,在他的心目中,拉姆变成了一首他生命里的歌。只要达娃再次见到拉姆,只要拉姆唱出了他心中的歌,他的眼泪就会流成河。   第一天,他走过了两个白色的村庄,趟过了几条清清的小河,没有能看见拉姆。天很晚了,他在一个五色的山坡脚下扎下了帐篷。   达娃在梦里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会唱歌的鸟儿,那由他变成的鸟儿飞啊飞啊,飞过了很多地方,似乎是在寻找一棵带刺的树,后来他找到了后觉得那棵树变成了拉姆,他清不自禁地扑倒拉姆的身上,但是拉姆身上那尖尖的刺啊,一下子扎破了他的喉咙。   达娃不停地对拉姆唱歌,血水与泪水不断地向外涌流,感觉中就像那晚霞和朝阳加在一起一样美。那歌声使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天和地也都变得僵硬而冰凉了。达娃觉得自己和天地一起死去了,他想睁开眼睛最后看一看,结果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达娃向别人打听拉姆的消息。有个人说拉姆不久前还在一条河边洗头发,她望着河水不停地唱啊唱的,唱得河里的水都不忍心流动了。   达娃去那条河边去找拉姆,却只发现拉姆留下来的几根黑头发。   看着那几根头发,达娃心里浮现出拉姆风情万种的模样,于是拉姆在达娃心里的形像更加丰富多彩了。拉姆变成了歌,就像河里的清水在流淌。   达娃愿意历尽千辛万苦去寻找拉姆,他在寻找拉姆的路上自问自答。   拉姆啊,你的嗓子是谁给你的?   拉姆说,我的嗓子呀,是那蓝蓝的天空给的,是那高高的雪山给的,是那清澈的流水给的,是那青青的草地给的。   拉姆啊,你的歌儿想要唱给谁听?   拉姆答,我的歌呀,想要唱给那蓝天中的白云听,想要唱给那雪山上的雪莲听,想要唱给那清水河中的鱼儿,唱给那绿草地上的牛羊听。   达娃在心里想请拉姆为自己唱上一支歌,唱着他心中的那首像是爱情的歌儿,他的心堵啊,他想让拉姆唱给自己听,如果拉姆真的唱出来了,他的眼泪会在歌声中都流尽,那样他就可以获得轻松。   拉姆只不过是达娃想象中的拉姆,达娃只是听到自己的在唱歌:   拉姆啊,你就是那高高的雪山哦,你就是那清清的河水;拉姆啊,你就是我心中美丽的花儿啊,你的歌声就像那蓝蓝的天……   在路上,有个女人看见达娃长得好看,便把一张脸笑着了弯弯的月亮,她用特别甜美的声音来勾引他,那声音就像片片洁白的雪花。   女人说,赶牛的男人啊,英俊的男人,我看了你一眼你就走进了我的心;赶牛的男人啊,奶酪一样的男人,我一想到你的怀抱啊就酥了我的心。   达娃心里想着拉姆,一开始对那个女人不并没有动心,他问女人见没见过拉姆。   女人有点儿不高兴地说,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你不该问起另一个女人,当着我的面啊你不该问拉姆;人人都说心里想着拉姆的男人是傻男人,因为拉姆的歌声使男人迷,也使女人迷……我听过拉姆的歌以后就变成拉姆了,我以前可不像现在这样多情啊!   达娃说,你的声音很动听,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像拉姆那样能唱出我心中想唱的歌,如果你能唱得我心动,我情愿把你当拉姆!   女人清了清嗓子唱起来了,女人的歌声让天上的云彩听到了,云彩觉得这女人的歌声和它一样美;女人的歌声让河里的清水听见了,河水觉得这女人的歌声和它一样清。   达娃听了以后说,啊嗬,你的歌儿唱得还真好,可是你并没有唱出我心中的歌。   拉姆的歌声(3)   女人问达娃,你心中的歌儿是什么?   达娃说,我心中的歌儿是拉姆,我心里的歌儿像天蓝!   女人说,男人见到了拉姆心里就盛不下别的女人了,你要想知道拉姆在那里,你就得跟我睡一觉。   达娃觉得这个女人像奶茶,而且他也觉得自己也有些渴了,于是就和那个女人睡了。   女人很满意,她穿上衣服说,我前天见过拉姆了,拉姆去湖边了,她在湖水中照着自己的模样,把歌儿唱给湖水听。   达娃告别那个多情又甜美的女人,又赶着自己的牦牛上路了。当达娃来到湖边的时候,没有看见拉姆的影子。   达娃继续行走在寻找拉姆的路上。牦牛因为跟随着达娃,吃不上草,很快都变瘦了。达娃也因为内心里一直有拉姆在唱歌,那歌声使他变得心神不宁,恍惚焦碎。   达娃觉得拉姆一定是在故意跟他在捉迷藏。他问过很多人,有不少人都知道拉姆在什么地方,而他去了那个地方之后拉姆又不在了。   时光流逝,达娃因为要吃饭,他把自己所有的牛都卖掉了,然后又花光了所有的钱。他成了一个流浪汉。一贫如洗的达娃吃不上饭,有女人见他可怜,便给他一些糌粑,让他吃一些,再带一些上路。要是有女人愿意跟达娃睡觉,达娃也就把她们当成拉姆。他觉得自己找拉姆找得太苦了,别的女人都是拉姆派来给他安慰的。   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星辰都熟悉了达娃那孤单单的身影;所有多情的女人和花心的男人也都知道了有个叫达娃的男人,他在寻找那个会唱歌的拉姆。   天地之间有什么比爱情更伟大?因此不管怎么说,所有的人都希望达娃和拉姆有情人终成眷属。   拉姆从别人哪里也听说了有个叫达娃的男人在寻找自己,当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有时候,她就把别的男人当成了达娃。她笑着的时候会流下眼泪,他流着眼泪的时候又会笑出声。   拉姆虽然未曾看见过达娃,虽然别人都说他长得蛮好看,但是她觉得不管他好不好看,就凭着他的那份执著她也该考虑和他在一起过生活。虽然拉姆的歌儿别人都爱听,可是她是达娃心里的歌啊。   心里滋生了爱情的拉姆,不知为什么,她再也唱不出原来那样好听的歌儿了。拉姆也四处打听达娃,她想和达娃见个面。   达娃也听说拉姆在找自己,他那颗快要被爱情闹疯的心,他那颗快要被苦难磨破的心,又使他的眼泪流下来。   要说达娃受了苦,那苦可是多得没法说——牛没有了,帐篷他又背不动,因此有很多个夜晚他都是睡在外面的。牛没有了,他也没有了钱,因此有很多天他都是在饥饿中度过的。他的牛皮靴子磨破了,只能光着脚走路,他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只能破破烂烂地披在身上。当他水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时,他觉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两个有情人相互寻找,就好像上天给他们制造了障碍,总之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他们两个没能见成面。也有可能是上天觉得他们找得太苦了,而且眼看着他们都变成了老人,于是就安排了他们见面。   见面了时达娃已经不再是英俊的达娃,拉姆也不再是漂亮的拉姆。他们各自怀着一颗被风月消蚀了的心,那心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了,但是,那心依然是有爱的心。   达娃和拉姆在见面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睛都一亮。   达娃问拉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拉姆,对吗?是你在我的心里一直在唱歌。   拉姆说,拉姆早已经不会唱歌了,我不是你要找的拉姆。   达娃说,我确定你就是拉姆了啊,因为我对你的想念使我知道你就是拉姆,即使我心中的拉姆不再会唱歌,可是我看到你的脸庞,在我的心里那就是歌。   拉姆说,可是你心中的拉姆已经老了啊。   达娃说,你就承认吧,我心中的拉姆永远不会老。   拉姆说,我就是你要找的拉姆。   拉姆的歌声(4)   达娃从怀里拿出拉姆的头发说,我身上一直带着你的头发丝。   拉姆和达娃变得又老又难看,而且他们都一无所有。在他们确定对方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后,彼此拉着手有很长一段时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回顾过去,拉姆不知道自己活得像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生命里的时光被风带走了,被雨雪消融了。在和达娃相遇的那一刻起,她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小姑娘。   拉姆忍不住轻轻地唱,后来就放开了唱。   拉姆的歌声唱落了她脸上的皱纹,她的歌声唱青了她的白发,她的歌声使天变得更蓝了,她的歌声唱回了过去。   达娃听着拉姆的歌儿,他的心儿醉了,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以至于他站着的那条马路变成了河。   达娃也忍不住唱起来了,他的歌声使他变成了一个小伙子。   拉姆说,神奇啊,我亲亲的达娃,当我们阅尽了苍桑之后,我们终于可以相爱在一起了是吗?现在我发现,你就像一首歌一样唱响在我心里!   达娃说,是啊,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拉姆和达娃走过一个个村庄的时候,他们的老情人一个个都变老了,根本认不出眼前的拉姆和达娃,有谁会想到爱情会使他们年轻呢?   自然,拉姆和达娃有了一只羊,然后有了一群羊,再然后就有了一切。自然,拉姆仍然要唱歌,她的歌声音飘到了天上,从天上又传到地面上,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使地面上的花儿都开了。   2007年1月24日于武汉   第二部分   其米的树林(1)   其米的树在山脚下,也在河套里。另外还有许多树,在村庄或县城附近,在草场或田野旁边。有些树不是其米树林里的树,其米也用心把那些别处的树安置在自己的树林里了。   那些树在大地上有枝有叶多么好啊!其米在林间空地上,在一棵或数棵树前跳起欢乐的舞,嘴巴唱着“多么好”就像信佛的人念动六字真言——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归于心,从心开始,他纯洁的世界不断变化成长,使他想要什么就会获得什么,于是美妙的风景与幽微事物在生命里缓绵展开,仿佛无声的雪雾一样飘扬弥漫。   其米在去山上寻找松绿石的路上,在乱石与稀疏的草中发现一根被太阳晒黄了的马腿骨。心被触动,他拾起那根马脚骨举到了空中,其米觉着蓝蓝的天空被隔开了,高大的山被隔开了,广阔的大地也被隔开了。他看了很久。一根马腿骨隔开了的世界,其中有一定有什么事物在飞奔。   其米想要奔跑了,他跑起来,像风一样越过石头与草。后来其米停下来,心里生出了忧伤。那马腿骨走进其米的生命里去了,这是真真切切的。死去的生命会留下一点东西照亮有生命的世界,其米本来可以把那根马腿骨放在原处,他却放进了自己的褡裢。混沌的生命感觉中一个模糊的世界也被放进去了。   其米在山上找到了一块很大的松绿石,他坐上从县城开往拉萨的客车去八廓街卖。他需要那些钱换来一些生活用品。   其米对收购石头的扎西达娃说,我发现了一只马腿骨。   扎西达娃说,马腿骨?如果那玩意儿也可以当松绿石或者是水晶石来卖,我的石头店可以变成骨头店了。   其米只是想对人说,他发现了一只马腿骨,自从发现了那根马腿骨他变得忧伤了,他希望别人能理解他的心。其米从褡裢里拿出那根骨头说,在我昨天的梦里,这根马腿骨让我想要有一匹马。   哦,看来这是一根会让人做梦的骨头。扎西达佳调皮地给其米开玩笑说,开个价吧,可爱的其米。   我知道马腿骨不是宝石,不过除了马腿骨,绿松石与水晶石还从来没有给过我梦。我想那匹死去的马的灵魂还在它的骨头里,据说骨头是灵魂的房子。   扎西达娃要忙他的生意,没有工夫与其米说闲话。其米收起马腿骨,从八廓街走到布达拉广场。他看到布达拉宫的金顶正被太阳照着,觉得金顶下那许多窗子很神奇,那些窗子是什么事物的眼睛呢?   其米从褡裢里拿出那根马腿骨,举到空中,又用骨头挡着自己的眼睛去看。骨头离眼睛太近,他看不到什么。似乎他也并不想一定要看到什么,或许他只是模糊地想通过马腿骨与世界健立一种特别的关系。其米那样地看,心里有平静。他生命里的时光有一小段是那样看过去了。等他把发酸的手臂放下来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群人围成了个圈。   他走过去,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狗,那是一条流浪狗,皮毛邋遢,瘦弱,被车轧伤了一条腿,正趴在地上哀鸣。   它流血了,看,红色的血从黑色的皮毛里浸出来……它的骨头可能被轧断了,它在哭,多可怜的小狗啊,还是一只四眼的小狗呢!   其米走近那只小狗,准备用手去抱它。小狗扭头咬了他一口。其米的两根手指冒出血来。疼得他眼泪都流下来了。   啊哟……他摔摔手说,你,你可能真疼了。   其米觉着如果是自己被车轧伤了,又被一群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大约也是想咬一口空气的。他说,我叫其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带回家里去。   那只狗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看其米。   其米扬着手里的马腿骨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的路等着你们走呢,走开吧,走开。   人渐渐地走开了,宽阔的路面上只剩下其米与小狗。其米说,我也是一只狗啊,你跟着我走吧,你走不动,我可以抱着你。   其米把马腿骨放进褡裢,伸出被咬伤的手抱起了那只小黑狗。布达拉宫的窗口如果是眼睛的话,是看到了这一切的。其米,其米,你心里可是有善良的人啊。   其米的树林(2)   其米给小黑狗起名叫小其米。两个月以后小其米被轧伤的后腿可以用力着地了,不过它走起路来身体失去了平衡。其米带着小其米沿着山脚与河套走动,他指着树说,这一棵很绿,看,这一棵也是绿的,绿色的树多么好啊,蓝天和大地都是它们梦见的。如果我们爬上高高的雪山上去看,你说树还是绿的吗?小其米,我们爬上雪山看到的树也是绿的啊,太阳把它们照绿了,雪水让它们变绿了。其米带着小其米爬上高高的雪山,向下看,他说,你觉得在山上看树是不是树就变小了呢?树是变小了,山上的房子,石头也变小了,可是我心里熟悉那些东西,我在山上看它们的时候它们是可以变得离我更近,让我看得更清楚的……别处的树就藏在那些树的后面,石头啊,水啊也藏在树林的后面。小其米摇晃着尾巴,听着其米说话,偶尔会叫一声,叫一声,其米觉得自己四周的空气充满了生命。   有一种力需要捉住来看看,其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远处。他常常这么干,有时候从山上向山下扔石头,有时候从岸边向水里扔。他的树看到他的寂寞,它的力,在有风的时候,树与树商量着要不要给其米一个特别的梦。其米的心里有一根马腿骨,有一只小其米,其米想要一只真正的马儿,一个像花儿一样的女人。其米每天晚上都做梦,也许是树给了他梦,而那只马腿骨则带着他走了许多地方,让他见到更多的奇形怪状的树。他梦到山与大地被树举起来,一切都在奔跑与飞翔……在梦的边缘他总是想起自己的小其米,想起小其米,他的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便隐隐地疼痛。这种疼告诉它,有灵的世界不需要人想得太多。可是其米想,如果失去了想象,他还有什么呢?做梦做得累的时候,他觉着自己不能跟着马腿骨走得太远,于是他从梦里醒来,从房子里走出去,看看那些安静的树,看看河里不断流向远方的水,看看蓝蓝的天以及天上的白云。   树们给了其米一个特别的梦,它们让其米梦到白玛穿了一件新氆氇,朝他笑,问他好不好看。其米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可他想要看看自己的梦是不是真的,于是天还没有亮就去了县城。其米挽挽裤腿淌过河,经过夜晚的河水冰凉,可是其米的心里是热和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梦中的白玛在县城北边的商店里。走到县城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其米抬头看了看天,天是深蓝的,有许多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白云,云并不是很亮。其米想,有一朵云落下来该是多么好,那样我就可以披着白色的云去见白玛了……我想吃点儿甜甜的糖了,白玛的店里有糖吃。在诸多时光中其米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看到过白玛了,或许他曾经在白玛的商店里买过糖,看到漂亮的白玛,白玛也曾让他羞怯脸红过。他不确定了,但其米是常常去县城里走一走和,他喜欢走动,想去看看县城里的房子与树,看看那儿的人以及会从街面上走过的牦牛与羊。在县里里,不管是人还是牛与羊,其米的想象总是可以把那一切归为树。一切都会变成树的,因为生命的自由可以让一切通过时光变成树,树本身也是可以变人,变成牛与羊。   太阳还没有出来呢,其米看到几个早起的人好像还没有完全从梦里脱身一样走动在白色的房子中间,不久便消失在别处。县城四周是一座座黑黢黢的山,黎明前万物显得更远更安静。其米守在白玛的商店门口看着远处的山,站得累了,倚在商店的门板上闭上眼睛想重新回到梦里去。梦里的女人是白玛,白玛的笑真好看,关键是她对其米笑了,这是以前的梦里没有出现过的。其米正想着,背后的木板拆开了一块。   开门的是白玛的阿妈曲珍,她看到其米,吃了一惊。其米从地上站起来,看到曲珍,曲珍没有穿新氆氇,也没有朝他笑。   那么早,我以为是一只狗呢,曲珍说,前两个月我开门的时候,看到有一只被剥了皮的狗,皮搭拉在它的身上……   现在它去了哪里呢,我想我要是看到那样可怜的狗,我的心会很难过的!   其米的树林(3)   是啊,什么样的生命不是生命呢,我心里也很难过,后来我用针把它的皮给缝上了……可是过了两天它就死了。   哦,其米听到曲珍这么说,好像针缝在自己的皮肤上。他难过了一会说,我也有一只瘸了脚的狗,是从拉萨的布达拉宫广场带回来的,它被车轧伤了腿,很疼,我伸出手来想摸摸它,结果被它咬了一口。   其米伸出受伤的手指给曲珍看。曲珍捏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说,还疼吗?   想象的心有时候能感觉到疼痛的,不过你这么一吹,它就不疼了……平时我走到哪儿,我的小其米它都是跟着我的,虽然它瘸了一条腿,可是比我跑得还要快。今天我因为一个梦起得太早了,没有带着它,它现在在我的房子里,我的房子在县城西边的河边,你知道吧,那儿有许多树,都是归我管理的。   哦,是吗?曲珍握着其米的手就像握着自己的孩子的手,她说,你做了一个什么梦呢?   其米想了想说,我,我梦到糖了,它穿着新氆氇,是甜甜的糖。   曲珍笑了,就像其米梦里看到的。其米觉得自己爱上了曲珍,可是曲珍不是白玛。其米让曲珍给自己称了糖,然后走出去了。他想白玛可能还在睡觉,等她睡醒的时候也许会来代替她的阿妈守商店。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其米行走街上,一次次经过白玛的商店,可是没有看到白玛。后来他蹲在白玛家的商店对面,在街角破开糖吃,甜甜的糖就像爱情,其米的心里甜而且甜得酸了,醉了。在酸甜酿就的爱情感觉中,曲珍变成了白玛,事实上,他把曲珍当成了白玛——其米走过去,看到“白玛”并没有穿新氆氇,也没有朝他笑。梦不是真的,其米感觉心里的甜有点儿被噎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原谅了梦的不可靠。想到马腿骨,想到小其米,想到那许许多多的树,其米的心想要飞起来了,想飞的心由简单的心变得奇曲,他莫明地想引起白玛的注意,于是他装成瘸子在白玛的商店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一次比一次瘸得夸张,街上的人注意到他的变化,都停下来看他。后来他跳起了舞,越跳越快,几乎就成了一团滚动的光。后来他停了下来,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随便照在一块山石上,其米长长的头发有些乱了,散在空气里。   “白玛”笑了。“白玛”笑了,就像梦里一样,其米的心泛起了甜味儿。   就好像是“白玛”的笑敞开了其米的自由,他不再装瘸了,他走进白玛的商店。   其米说,去穿上你的新氆氇。   “白玛”笑着说,奇怪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瘸子,跳一了阵子舞又变成了好端端的人……   如果变成树,心也许没忧伤;如果变成马,心也许在远方;如果变成狗,心也许恋着家乡——我有一片树林,一根马腿骨,一只瘸腿的狗它叫小其米,我有许多梦,其中有一个梦到了你,去吧,去穿上你的新氆氇……   真正的白玛走过来。   其米好像才清楚认错人了,他对曲珍说,阿妈,我喜欢你,也爱上了白玛,我要把她带回我的家,县城边上,山脚下,河套的树林里,那里有一间石头房……你让白玛穿上新的氆氇吧,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想让梦变成真的,我们可以办得到。   是吗,曲珍笑着说,你今天一大早就守在门外面,你说你梦到糖了,它穿着新氆氇,是甜甜的糖。原来你梦到的是我家的白玛……   白玛跑到里间的房子里去了。   街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其米回头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树变成的,你们有你们的路,走你们的路去吧,去吧!   很神奇啊,其米很神奇,他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可是现实里,那些被其米视为树的人们并没有听他的话离开。而白玛走出商店,也没有去换上新的氆氇。其米有脸上有汗珠儿滚下来,他闭上眼睛,想通过梦来勾通现实,他在幻想中看到——白玛再一次出来的时候,果然穿上了新氆氇,就像其米梦里梦到的一样。   其米的树林(4)   其米拉起曲珍的手说,走吧白玛,走吧,去我的树林。   曲珍挣不脱其米的手,街上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   其米说,走吧白玛,走吧,去我的树林。   白玛的哥哥普琼走过来,把其米打倒在地上,其米的嘴巴出血了。普琼用脚踢其米的头,其米被踢昏过去了。   其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街面上,耳朵嘴巴都流血了,头痛得像是麻木了,他眯着眼看围在他身边看他的那些人,觉得他们像空气,让他想要狠狠地咬一口。   其米仍然是其米,不过他有了一匹马,他骑着马走过县城的街道,并不看在商店里卖货的白玛。   普琼对别人说,其米这小子真欠揍。   不过普琼不敢再对其米动手了,因为他看到其米的腰里有了一把长长的刀,那把刀的刀鞘正是用马腿骨做成的。   其米在茶馆里喝茶时放出话去,说谁要是敢惹他,他就准备跟谁拚刀子,他不想活了,理由是他管理的树离了他是可以继续生长的,他的狗离了他也是可以继续流浪的,没有爱情,也没有了梦的他,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其米每一天都骑着马从白玛的商店门口走过,过了有一个月时间,白玛在一个下午去了其米的树林。   白玛有些喜欢上了骑着马带着刀的其米,但是她更怕有一天其米会对她以及她的哥哥做出什么傻事。白玛走进其米的石头房子,穿着新的氆氇,朝着其米笑。   其米望着她,望了很久。   其米说,你不是一棵树。   白玛听不懂其米的话,她说,我的氆氇好看吗?   你不是一棵树。   我是白玛,我不是树。   可是我为什么爱上了你呢?   谁知道呢?   其米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发酸,酸中泛甜,甜里面有了苦味儿,他看到漂亮的白玛,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树,他难过得心里都碎了,他的眼泪几乎也要流下来。   其米解下腰上的刀子说,我用那根给了我梦,在梦里带着我走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特别的树的马腿骨做成了刀鞘……其米抽出刀子来说,有了刀,我的梦从此就消失了……其米把刀插进刀鞘说,我的树林在我的心里变得远了……其米把刀丢到床上说……我心里烦燥,踢了小其米的头,就像普琼踢我的头……小其米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会回来的,其米。白玛说,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是吗?其米说,我想是我跑丢了吧,真的,真的,白玛,我想……想抱着你哭一下。   白玛让其米抱着。   其米说,一切多么可笑啊……   白玛脱掉自己的衣服。   其米说,你走吧。   白玛莫明地哭了,她说,谁能理解谁呢,你看,天黑了。天黑了,我想我在你的树林里也会变成一棵树吧,不是吗,其米?   其米抱住了白玛,为她说出那样漂亮的话,也为那些话抵达了自己的内心而激动。他抱住了白玛,从此白玛常常在天快黑的时候来到其米的树林里,与其米一起睡在一起,在梦里变成树,变成山与水。当白玛怀了其米的孩子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考虑结婚了。其米去白玛的家时,仍然带着刀,见到普琼时他说,我带着刀子来,所以你得考虑一下变成一棵树,而不是心狠的普琼。   普琼笑了,他拍拍其米的肩膀说,对不起其米,我的妹夫,现在我觉得我是踢在我自己的头上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喝酥油茶的时候,喝青稞酒的时候,茶与酒的味道在其米的生命里,并不能用准确的词来说出。但是对于善良而特别的其米来说,有了白玛,新的生活展开了,而这样的生活更接近于生命的本质——所有的可能性都有些失去了理想的弹性,但其米的树林的确非常特别地存在过,或许,仍然存在。   2005年12月于深圳   简单的旺堆(1)   县城比内地很小的一个镇子似乎还要小些,大体是安静的白色,被周边稀疏的绿树围着。县城的南边有个屠宰场。长着弯角,身强力健的牦牛看上去像神。像神的牦牛被人用绳子勒住了嘴巴,它不能够呼吸,眼珠子凸出来,它无力挣扎的时候刀子从它的耳后穿进去,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色的血腥味。旺堆经常从远处跑过来看牦牛被杀死的过程。他不言不语地看。   年轻的尼玛认识旺堆,两个人从来并不怎么说话,但是尼玛从心里有些喜欢旺堆。他从旺堆长方形的脸上看到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子和刀下的牛,虽然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会对他笑笑,轻轻叫一声他的名子,仿佛心不发出声就不愉快似的。旺堆是英俊的,他的个子高高的,身体宽大整齐,但是他不像男人,他的眼睛里没有男人精气与力量的味道,在与人对视的时候会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尼玛简单地叫一声“旺堆”,旺堆发现尼玛叫他,笑一笑,然后抬头看看天,看别处,瞬间就逃了许多地方似的,像是掩饰着什么。   在那些认识旺堆的人眼里,旺堆是一个简单的人,懂得诗歌的中学教师欧珠曾经说过,他说从旺堆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身体里流的是清水。旺堆不爱说话,似乎惟一的爱好便是看着别人忙碌。他看完了一个完整的牦牛被剥皮肢解,黄昏到了,他通过两边是树的石头路回到自己的住处。虽然死去的牦牛和旺堆并无关系,但是牦牛却被他收藏在心中了。旺堆的心里收藏着许多死去的牦牛,一只收藏进去,另一只在心里就远了一些,虽然远了一些,只要他愿意让它们走近它们更走近。也许那些死去的牦牛的灵魂都是属于旺堆的。   也许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水给了旺堆特别的心。从山上引下水来,让水不要流到不该流的地方,这是管水的旺堆的责任。旺堆是被村子里的人派出来的管水人。旺堆的阿爸和阿妈早就死去了,他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的家破落得不成样子,最重要的是他种不好地,也没有办法管好羊群。派他到离村庄有些远的地方管水,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旺堆在山坡下的两间用石头垒成的房子里生活。房子早就有了,墙面抹着白色的泥料。旺堆看着墙的时候觉得墙太白了,太白了容易照见一些神秘的事物——他潜在的心理渴望一点生活气味,这样也许可以调和他水雾弥漫的心。他从外面拾来牛粪,捣碎了拌上短麦桔杆,用手做成饼子贴在了墙上。几十片牛粪饼让墙更美气。向阳的山坡上也贴着许多牛粪饼,独立生活的旺堆需要那些牛粪饼烧火做饭。旺堆的房子离树林很近,鸟儿飞来落在旺堆的房顶上,树上,唱歌飞跃。旺堆常常躺在树底下望着鸟儿出神,出神的时候,任凭可能是来自于太阳和高山的风卷着一些草屑和灰尘飘过他的身体。那样的时候,生命里流水的形状与声音,即使在旺堆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也会流进他的心里,发出汩汩的声音。他会莫明地想念那些他管着的水,那些清清的水,流走了,都流到哪里去了呢?   旺堆守着的那片天地,除了村庄和县城,还有田野和草场,田野和草场被看起来有些远的山抱在怀里,是会成长的图画。在冬天,会有远方飞来的大雁与野鸭,那些有灵性的鸟儿用翅膀划开过许多地方的空气,捕获了天空的秘密,鸣叫的声音浑厚又透明。每年冬天落雪的时候,旺堆似乎都能从那些从远方而来的鸟儿身上获得信息,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心捕捉到需要深想,旺堆的生命正在悄悄开放。   在旺堆二十八岁的那个春天,强巴见到正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旺堆。   旺堆,我来了,你不觉得所有的山都离你更近了一些吗?因为我的到来,你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你去上山吧,把水晶石找到了,女人也就离你不远了。   我觉得时间静止了,山却在成长。旺堆轻轻地说。水晶石和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简单的旺堆(2)   我听说心里简单的人,眼光也简单,这样的眼光会让你发现大的水晶石……你从山上采来水晶石可以卖给我,有了钱你就可以娶女人了。   女人,它们是大雁吧!旺堆认真地望了望天说,有谁愿意我和在一起守着水过日子呢?蓝蓝的天空也只不过有几朵白云飘,我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我是守着水的旺堆啊!   要是你能变成白云啊,我什么都不用说了……听我的话,把你躺着的时间用到别处去,你就会有新发现!   旺堆的生命中的那些死去后却仍然在虚无中鲜活的牦牛,常常进入他的梦境。他梦到那些牦牛从雪山上走来,从草地里走来,聚集在他的面前,用眼睛和弯弯的角对着他,让他的心收紧了,以为是无意中发现了神秘事物的秘密要面临惩罚。梦中的眼睛望着别处,又盯向地面,地面上是被太阳晒得光滑的石头,那种在梦中的光滑温度让旺堆想要说话。旺堆几乎要哭了,他在梦里说,我说不清楚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啊,我不能给你们路,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你们看,太阳正亮,太阳正亮……牦牛们在旺堆的梦里并不说话。过了很久,那在梦中的一切似乎就像是心灵与时空,生命与万事万物的对恃。旺堆期待着那些牦牛消失,他心盛不了太多事物。后来没有办法,他想到了自己管的水。那水从山上流下来,流向梦中的牦牛群。旺堆说,喝吧,这是属于你们的水,喝下它们就去吃草。那些牦牛低头喝水,然后离去,旺堆的梦也就醒了。   因为梦,生活也要发生改变。因为那些梦并不是凭空而来,醒来的时候旺堆期待着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发生改变。虽然他仍然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强巴来了,让他去找水晶石,而且,水晶石与女人还有关系。   女人,女人……旺堆的心流出一股甜味的清水。   旺堆上山找水晶石的时候,山脚下草地上有许多野草花开了。走过芳草地的时候,因为有了具体的目标,旺堆的脑袋里本来没有什么想法,可是那些有灵气的花与草让旺堆有一些想法了。他弯腰摘了一朵兰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花……   嘴里轻轻说出这个词,旺堆的心里便有了一朵花,尽管他抬头看山时,山还是棕色的,还是那样高。一朵花敞开了生命,一股同时也吹着天空和白云的风,吹进了旺堆的心里,让他心情喜悦地想到了格桑。   不久前,旺堆在河边遇到放羊的格桑,当时格桑正蹲在地上撒尿。格桑个头不高,扎着粗粗的辫子,大眼睛黑白分明地亮着,黑色的脸堂上有两片酡红,记录着太阳与高原的风景。会唱歌的格桑,嗓子像清亮的河水,旺堆以前是听过的,那时候他觉得格桑就像一朵花儿。如今他手捏鲜花的时候想到格桑,他觉得自己的心动了。   哦,一朵鲜花在地上撒尿。旺堆的心活泛起来,生命里有了那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天高地广的高原上,格桑看到旺堆,站起来笑着说,水里的石头是湿的,地上的石头是干的,所以啊,我要这些地上的石头也变成湿的。   哦,格桑多么好,她竟然说出这样调皮的话。   旺堆笑了,他走过去,好像是有意看了看那片被格桑尿湿的地,然后说,我看到了……地湿了,地上的石头也湿了。   你的心会不会也湿了呢?格桑咯咯地笑着,用带风情的眼盯着旺堆。   旺堆逃开了格桑的目光,去河边洗脸,也许是水给他带来了想法,激活了他简单的心,于是他说,你看,我也湿了。   旺堆的话让格桑笑弯了腰,看她笑过了,旺堆觉着自己也该走了。本来旺堆只是想要用河水洗洗脸,并没有想到要碰上格桑啊。不过格桑蹲在地上撒尿的形象却存在他的心里了。   旺堆转身走掉的时候,身后的格桑叫他,旺堆……   旺堆并没有回头,格桑在叫他,可是,他一回头,那声音就消失了啊。也许旺堆真的是不开窍的旺堆,也许爱情需要一个人的世界发生改变才能正式开始。强巴来了,给他指了一条路。寻找水晶石的旺堆,站在山上的旺堆想起格桑,他看着一重接一重的山,和望不尽的蓝天,觉得自己的确是需要一个女人了,这样的渴望一直潜藏在他的生命中。现在,他这样的渴望被唤醒了。在旺堆简单的心里,在他生命里的风景,不管是梦还是现实,都取代不了一个女人。格桑,格桑,撒尿的格桑啊……你就像会落雨的云天啊。   简单的旺堆(3)   旺堆把找来的水晶石送到强巴手里,强巴的眼睛在放光。他说,在我想到钞票的时候我跳开众人的影子想到了你。我想啊,旺堆一定会找到更好的水晶石,在所有寻找水晶石的人当中,你找到的水晶石是最好的也是最大的。你发现了水晶石,我发现了发现水晶石的人……旺堆,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这么水晶石的呢?   我在石头里闻到了花的香味,那是水晶的香味;我在心里想到了格桑,我觉得水晶石的心也想她,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就找到了。   强巴看着认真的旺堆,不由得呵呵大笑起来——旺堆啊,格桑可是和尼玛定了婚的啊,不过,你要是找到更好的水晶石,格桑也许会变成你的格桑呢。   格桑如果不能变成我的格桑的话,我想我可能再也发现不了水晶石了。   为了你能找到更大的水晶石,我愿意美丽的格桑变成你的格桑。去吧旺堆,去对格桑说,要是她的心里也有你,那个姑娘啊我看与你是配的。   旺堆找到放羊格桑说,一个用刀的男人,我觉得应该找石头结婚;尼玛虽然看上去也不错,可是,格桑啊,我在寻找水晶的时候想着你,你就是花儿……   格桑笑了,她说,是吗?我以为你的心里没有我呢……可是我的阿妈说,一个用刀子的男人,家里人是不会缺少肉吃的。   尼玛杀死的牛都盛在我的心里呢,我用我管的水洗净了牛身上流出来的血……有时候我想啊,这个世界应该得像水里的石头那样光滑才理想。我们为什么要吃肉呢?我从来就不想吃肉的啊!   哦……虽然我不喜欢尼玛身上的腥气味,可是我的阿妈她喜欢,我是阿妈的女儿啊!   旺堆抬头看天,然后又看着格桑,他说,你尿湿的石头不会干的话,我想你阿妈的主意也就有可能不会变了,可是我想那天湿了的石头现在已经干了吧!这个世界上,如果人的心需要改变的话,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吗?   我是喜欢你的眼睛的,旺堆,你的眼睛里有清水,我想我是一只需要清水的羊,可是那天我怎么没有发现清水里有我的影子呢?   那天湿掉的石头只是一般的石头吧,我发现水晶的时候透过水晶才看到了你。   旺堆有意地去找格桑说过几次话,后来格桑把羊赶到旺堆的住处了。   格桑说,旺堆啊,你一个人住在这片山坡下的树林里,可是连院子也没有,如果我的羊跑了怎么办?   以前我没有想到女人是需要一个院子的,我想要是你肯嫁给我,山上的石头都会跑过来变成院墙。   你不怕尼玛的刀吗?在外人的眼里,你可不是他的对手啊!   我心里的水是刀子扎不透的……格桑啊,只要你愿意,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弄来的,强巴说水晶石是可以变成许多东西。   是吗,旺堆,我阿妈说,我们女人是靠耳朵活着的,以前我听人说你是不爱说话的石头,要是我嫁给你,你会永远像今天这样给我说话吗?   就是我不说,我心里的那些水也会通过我的眼睛说话吧,你的耳朵听不到,难道心眼也看不到吗?   要是我的阿妈不同意,尼玛他也不同意,我们该怎么办?   旺堆同意了,格桑同意了,别人不同意也是没有关系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两人接吻——鸟儿的唱声有了变化,格桑走了以后,旺堆发现了这一点。   把山上的石头滚下来,一块接一块,然后旺堆把石头搬到家里来,垒成院墙。院墙有半人高,找来木头,然后用铁丝做成门,门关上,格桑的羊走进去就不会跑丢了。   旺堆和格桑在房子里。   尼玛发现的时候,身上没有带刀子,他用石头打破了旺堆的头。   旺堆的血流出来,他说,要是我的血像河里的水,流得多一点也没有关系。   要是你的身体里流的是水,你就不会和我的女人在一起了。   难道我有什么办法吗?我的心里开了花,格桑就是最美的一朵啊!   简单的旺堆(4)   尼玛抽出烟来点着说,旺堆,不要以为杀牛的人心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这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我是想你才来找你的……   格桑抱着旺堆对尼玛说,旺堆的头破了,你该走了……你走啊!   尼玛吐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旺堆是简单的,我也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以后我会实现的。   冬天快来的时候,大雁与黄鸭飞来了,这个时候的格桑变成了大肚子。旺堆与格桑结婚了,旺堆想去看看那些从远方飞来的鸟儿。等他回来的时候,格桑哭了,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   尼玛来过了,他和另一个女人订了婚,可是他还记着自己的想法,心里想的还是旺堆与格桑,他并不想怎么样,可是他想要弄出一点事情来心里才舒服。那些被他杀死的牦牛用皮和骨肉让尼玛有了这样糊涂的想法吗?他想得到格桑,他得到了格桑。他对格桑说,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虽然你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是我告诉你格桑,我这样做就是想让你觉得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旺堆一起让你怀上的。   旺堆手拿治水的铁锹去找尼玛。   旺堆的铁锹砍在了尼玛的胳膊上。   尼玛脱掉衣服对旺堆说,看,血流出来了。   旺堆说,我很久没有梦到那些被你杀死的牦牛了,我的心里早就敞开了一个洞,所有的牦牛都从那个洞里走出去了,因为我有了院子和女人。   旺堆要走,尼玛拉住了他,他拿出酒来,两个男人坐下来喝酒。   旺堆……   说吧!   你看着我杀牛的时候,我觉得就像自己看着自己,你有了格桑就不看我杀牛了,我发现自己也丢了,我想啊,我的灵魂也被你带走了吧,可是我知道,我活着,现在,我想让你叫我一声“朋友”。   旺堆那天晚上叫了,回去的路还有丝后悔,他想到格桑,觉得自己不该跟尼玛在一起喝酒,更不该叫他“朋友”。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天尼玛用杀牛的刀杀死了自己。旺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远远听到大雁与黄鸭的叫声,浑厚又透明,在那声音里,雪山和草地上的牦牛正在抵头吃草。目光转向县城的方向,那小的县城在雪中像面镜子,仿佛照见了照样安静的一切。   2005年10月于北京   独臂的扎西(1)   山守住的一片天地里,扎西的家在一条大路旁。扎西的家,只有他一个人,一群羊。房子很老了,是他阿爸给他留下的。房子上插着五色的经幡,扎西认为,风是会念经的。三年前,有一个叫卓玛的女人,来到了扎西身边。那一年扎西二十九岁。卓玛只跟着他过了半年就离开了。有时候扎西想,卓玛,卓玛,现在你在哪里呢?你像一阵风,吹过来,又吹走了。天空中刮过的风,以及天空的鹰,都不会告诉扎西有关卓玛的消息,倒是他的朋友,羊贩子达娃在半年前说过,他说,南飞的大雁捎来的消息,它们告诉我,卓玛在北京……   是吗?大嘴巴的达娃,你能听懂大雁的话?   独臂的扎西,大雁的声音很好听,所以我能听得懂……卓玛丢了都二年了,你该去找一找。卓玛丢了,她的屁股,她的脸蛋也丢了,难道你不想她吗?   一个人天亮了以后就走了,总是有她的原因吧!   扎西,独臂的扎西,卓玛可是个不错的女人,有时候我还想多看她几眼呢……她是一个有味道的女人,就像山上的獐子和狐狸。   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难道卓玛能从你的嘴里跑出来吗?我要是去找卓玛,我的羊怎么办?再说啊,大雁没有告诉你卓玛在北京的那一片儿吧?我听说,北京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   这个……不过,有心的人啊,想办什么事总会办成的。女人的心可是不容易摸透的,就凭你没心没肺的扎西呀,十个卓玛走掉了,十个卓玛都不会再回来!   十六岁的时候,扎西的胳膊还很细。扎西参加赛马的时候从马背上去拾地上的哈达,落下来,后面的马风一样卷过来,马蹄像刀子一样切断了他的细胳膊。失去一条胳膊的扎西,一直不好找对像。卓玛的出现,让他以为自己一直思念的那只丢失的胳膊又重新长到他的身上了。晚上睡觉时,卓玛就躺在他缺少胳膊的一边。卓玛走了以后,扎西觉得自己的胳膊也丢了。   不过,扎西还是扎西。   那棕色的山上,草很短小,一点儿也不打眼。扎西看着自己的羊吃草,觉得山上的草还不如羊多,于是他想,羊那里是在吃草,简直是在吃石头嘛。其实扎西心里明白,羊是不会吃石头的,如果羊吃石头的话,长出来的不会是毛和肉,应该是珊瑚和鲜苔。但是他的眼光粗枝大叶,看不到草的存在,便相信羊是吃石头长大的。   扎西有很多奇怪的想象,他觉得卓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看着自己的羊的时候,扎西觉得卓玛就藏在羊群里。   扎西心里清楚又模糊,他清楚所有的羊都不是卓玛,却又觉着自己调皮的想法应该让自己相信。   他也想让一直关心卓玛的达娃相信,扎西对达娃感叹说,女人啊,永远像天上的云彩一样,让我不敢确定——那就是羊群。有时候相信总比不相信好,你说呢达娃,我的月亮!   达娃从口袋里摸出风干的牛肉,嘴巴使劲地嚼动着说,我想买走你的羊,我可以出个好价钱。   没有了羊,我还有什么呢?再说,卓玛说不定就藏在羊群里呢。   你会得到一笔可观的钱,有了钱啊,你可以去北京找卓玛,我实话告诉你扎西,只要你去找,卓玛还会跟你回来的,能听见大雁说话的人,预感是灵的。   钱是死的,羊是活的……你是在吃牛肉吗?达娃,难道说牛肉给了你灵感?   大雁从南方飞到西藏来,拐个弯是会经过北京的啊,你看人都想去北京看看,大雁不想吗?我想大雁是会看到卓玛的,她在北京是确信无疑的。卓玛是站着走路的卓玛啊,她不会在你的羊群里。   你随口编出来的话,借大雁的嘴巴来骗我,只不过是想买走我的羊。   你要是不相信啊,我就是神仙也没有办法。   扎西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看了一会儿,把石头扔进河里。   达娃大约从扎西的举动中获得灵感,说,如果卓玛像石头掉进水里,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光滑的鹅卵石呢?我们人的时间和大自然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啊,你想人生就那么几十年,世界又是那样大,卓玛走进世界里,就像石头掉进了河水里,你要是等的话,她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爬到岸来呢?   独臂的扎西(2)   羊贩子达娃,我看你可以去跟班禅大师谈经论道了。不过,我刚才仍进水里的是石头,不是卓玛。   总之,你不肯把你的羊卖给我,我是永远都不会开心的。   你倒是一个讲实话的人,达娃,为了你这句实话,也许我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达娃走到路面上,骑上摩托车走了。   扎西爬到山坡上,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上去,继续看着羊吃草。   三十六只羊,那一只是卓玛呢?   扎西用手指着自己的羊,一只一只地数,一只一只地想,一只一只的否定。在这个过程中,扎西回忆起卓玛的模样,想到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三年前,扎西曾经很愿意对小眼睛的卓玛讲话。   卓玛的眼睛一只比另一只小,那小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条缝。不过卓玛的脸盘,嘴唇都好看。扎西曾经对她说,卓玛啊,虽然你的眼睛不算大,可是我觉得小眼睛看到的风景啊,不比那些大眼睛看到的风景差;你的牙齿很白,会发光;你的脸,就像太阳!   卓玛几乎从来就不会笑,但是她也会说俏皮的话,她说,你要是对我的眼睛挑剔的话,我想,你失去的那只手臂可能也不会回到你的身体上来了。要是你有两只手抱着我,我会考虑和你过一辈子的。   难道找一个两只胳膊的男人,他会比我更爱你吗?我听说章鱼的胳膊比较多,难道女人都应该爱上章鱼吗?卓玛啊,自从你来了以后,就有人给我做饭吃,做家务了,我的胳膊呢,就又长回来了。   是吗?原来是你的心里长了一条胳膊啊!   扎西抬头望天,天空很高,很高的蓝中间,飘浮着许多洁白的云,每一片都很干净。扎西看天上的云,那些白色的云看上去很像羊,但是它们不是羊,既然不是羊,想让它变成羊也不能够真的变成,便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天空太大了,虽然它很神奇,可那是安静的神奇,从来不愿意多事的样子。天空管不了扎西和卓玛的事,所以,扎西想到这一点,他就有理由不喜欢天了。   大地上的事物要更丰富有趣一些。扎西站起身来,去搜寻山石上晒太阳的四角蛇。那些长相奇怪的动物,见到扎西便溜进石头缝里去了。有的跑得慢,扎西的手就会把它捉住。扎西用嘴唇做出要亲它的样子,似乎要吓它一下。四脚蛇在他的手里挣扎,扎西笑嘻嘻地在它的肚皮上吹一口气,说,卓玛,你是卓玛吗?   山坡上的四脚蛇不是卓玛,高山上的獐子不是卓玛,更高山上的雪猪和狐狸也不是卓玛,卓玛在扎西的羊群里,可扎西不知道那只羊是卓玛。中午的太阳让人想喝点东西,身上有凉水,可扎西想煮点酥油茶喝。扎西去找柴火的时候惊了一只野兔。野兔跑了,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真神啊,在那么安静的大山上,野兔被惊扰了,然后跑了。   你这胆小的兔子啊,为什么怕人呢?扎西想,卓玛当初不是像兔子这样跑掉的吧,我要是看着她走的话也会追上去的吧!   扎西扔掉手里的柴,说,卓玛,卓玛,你别跑啊!   扎西去追兔子了,他奔跑着,因为只有一只手臂,身体失去了平衡,趔趄得厉害。没有人看到扎西追兔子。扎西的羊们看到了,它们纷纷停止吃草,扭着头看着自己的主人。扎西的眼睛盯着兔子,顺着山坡跑出了一身汗水,后来他的眼花了一下,兔子不见了。   卓玛啊,卓玛,你又跑丢了。扎西自坐在一块石上自言自语地说,我在这儿等你回来吧……如果我变成兔子又该怎么样呢?如果我变成了兔子,兔子和兔子赛跑的话,我一定能追上那只野兔子的吧。   受惊的兔子,一下子跳得很高。扎西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大脑里浮现出那样的画面,那样的画面让他想到自己上学时在学校里跳高的事儿,那时候他还有两只胳膊,他是班上跳得最高的一个。   现在,扎西还想跳一下,跳一下,过去的时光一下会涌现在他的面前,让他从容地选择,然后重新再过一次吗?如果真的是那样,他绝不会参加那次该死的赛马。   独臂的扎西(3)   十六岁时,扎西的阿爸还在。扎西的阿爸是位说唱艺人,在快六十岁的时候,他跟一个喜欢听他说唱的女人生下了扎西。女人生下扎西不久就消失了。扎西的生命里没有关阿妈的印象,倒是他的阿爸经常念叨扎西的阿妈,他说扎西的阿妈是一个仙女,仙女是不能在人间待得太久的,所以她就走了。   阿爸支持扎西参加赛马,他想要儿子扎西在女人的目光中成长起来,变成一个引人瞩目的青年,说不定啊,那个姑娘也会看上扎西呢!他七十多岁了,想让扎西早一点成家啊。扎西的阿妈也想让住在天上的仙女妻子看到他们的儿子是何等少年英武。人的心,总是很奇妙,如果人的心太奇妙了,在现实里难免会栽跟头。结果啊,扎西出事了。   扎西要跳一下,也许是那一座座高大的山给了扎西这样的想法。扎西想,如果跳一下,再跳一下,持续地跳下去,大地上那些有灵性的事物都会被吸引过来,这样,这样大地就沸腾了,就会惊动天。如果天被惊动了,也许他的阿爸就会从天上走出来,站在云端里朝他笑。他的阿爸虽然离开他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还是很想念他的老阿爸的啊。扎西的阿爸,说唱一生,死去以后自然是要被封成神仙的,如果他看到自己的儿子扎西在数座群山中间跳高,也许会告诉扎西卓玛在哪里,下一步该怎么办!   扎西从山坡上走下来,走到那片有小溪流过的胡扬林。他找了两棵相距不太远的树,从褡裢里摸出绳子,把绳子系在树身上。一个齐腰的高度,系好了,扎西开始打量树。那是片年轻的胡扬树林,所有的树向着蓝色的天空长,不粗也不细。树林里有些麻雀飞跃,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上。   扎西说,鸟儿们,你们停一停,看着我跳吧!   扎西向后退了十多步,助跑,起跳,跳过去了。   扎西很兴奋,扎西从齐胸的高度跌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以为卓玛出现了。他在跌倒的瞬间看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有一个女人在汲水。   扎西摔得浑身疼痛,想叫,因为看到了女人叫得就夸张了一些。   那个女人起身看到了他,走过来。   扎西,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听见你像狼嚎一样叫!   是你啊央金,我在跳高呢,我还以为是卓玛听到我的声音跑过来了呢!   跳高?是你的羊觉着吃草没有意思,想让你表演个节目吗?可是你的羊在山坡上,你应该把它们请下来。   央金是扎西的小学同学,她说完话咯咯地笑了,她觉着自己是被自己的话逗笑的。   扎西也笑了,他说,如果我的羊看到我跌倒,它们也会笑我的,所以我没让它们下山来看我的表演。   你还是个孩子吗扎西,还这么好玩,我现在才知道卓玛为什么要走掉了,原来你很调皮啊——不过,我还记得我们上小学的时候,你是班里跳得最高的,那个时候,我可是喜欢你的,扎西。   现在呢,我听说你的男人有了钱,看上了更好的女人,就不要你了,那么,你可以考虑考虑我了。   别人说你对卓玛很重情,你把山上的石头,天上的白云,还有你所有的绵羊都当成卓玛,我怎么能考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的男人呢,扎西。   谁这么胡说呢?我只是一直在想,卓玛大概是藏在我的羊中间,我这么想是觉得有意思,难道我们的生活不需要一点意思吗?   这么久了,我看卓玛她不会回来了吧!   谁知道呢?就像我的阿妈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就像我的阿爸没有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出现了。   别人都说我长得丑,扎西,这是真的吗?   大地让我们做个诚实人,因为躺在地上,我觉得我必需说实话。央金,如果你长得漂亮的话,你的男人就不会不要你了。你长得不漂亮,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的心灵足够美,愿意躺在我身边当我的胳膊的话,我是乐意天天赞美你的。   独臂的扎西(4)   呸,你这个死扎西,躺在地上说话让人不爱听,躺在床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怪不得卓玛离开你了。   扎西说,我在床上的时候,嘴巴可是蜜蜂哩,你又没有跟我躺在一起过,怎么知道我不会说甜甜的话呢?要是你愿意跟我躺在一起,卓玛是看不见的,你看,这么大一片地方,除了你和我,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不想跟我躺在一起吗?你知道我身子的一边,是空的。   我跟你躺在一起,你真的会赞美我吗?央金动心了,虽然扎西只有一只胳膊,但是他是个男人啊,再说扎西还是一个帅气的男子哩。   扎西说,你走过来,拉我一把!   央金走过去,扎西拉着央金的手说,躺下来吧……你看,天多蓝,蓝天里有望不尽的风景里,这些风景一个人看和两个人一起看是不一样的……你躺在我的这边。   央金在扎西的身边,用身子贴住扎西断掉的胳膊,也用眼睛看着天,她说,你啊,扎西,你现在觉得自己的胳膊长出来了吧。   嗯……   扎西沉浸在想象与现实交融的幸福中。过了很大一会儿,他说,我觉得女人啊,都是一样的,你躺在我身边,和卓玛躺在我身边,有什么不一样吗?我躺在你身边,跟你躺在别的男人身边,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们人啊总是把自己当成人,为什么不把自己当成石头呢?我觉得我们就像一块石头和另一块躺在一起呢……你看,这满山便野的石头,它们都是这样躺在一起的……   是啊……   我想变成一块石头,我这样想的时候,才想着让你躺在我身边的。   嗯……我也愿意变成石头了,扎西。   太阳快落到山下去了,扎西终于想到自己的羊,他说,我的羊可能吃饱草,想要回家了。央金啊,我得谢谢你,你知道吗,你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心啊,在发芽。   是吗?扎西。   太阳马上就落到地下去了。   是啊,扎西。   扎西说,央金,我想把我的羊都买给达娃了,我想去一次北京。达娃听大雁说过,卓玛就在北京,虽然我不太相信这个他随口说的消息,可是我觉得,卓玛走了那么久我应该去找一下她……   是啊,扎西。   央金,央金,胳膊……扎西想,男人的心有爱啊,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扎西终于相信卓玛藏在羊群里,这只不过是个笑话。他清楚了这一点以后,觉得自己想要想知道卓玛在什么地方了,他想,只要看上卓玛一眼,他就放心了。   扎西回到家,把羊圈好,便去县城里去找达娃了。   扎西对正在喝酒的达娃说,我想把我的羊卖掉了。   扎西,你终于醒啦……过来喝一杯。   以前我以为自己是石头,卓玛就藏在羊群中,我想我是被什么事物迷住了我的心?你说,那是什么事物呢?   扎西,虽然我只是一个羊贩子,可是我从那些羊的眼睛里也懂得了很多。我想班禅额尔德尼大师也会像我这么说,他会说,扎西啊,你是有灵性的,所以你和普通人不一样。一般的人怎么会想到自己是石头,妻子藏在羊群里呢?   你认为卓玛是上天派来的吗?   我想是吧!你从来就不知她从哪里来,不是吗?   如果是上天派来的,现在她应该回到天上去,我还用去北京找她吗?那样的话,我的羊就可以不卖了,它们还需要我带着吃草哩!   扎西,虽然在我的眼里你是聪明的,可是外人可就不这么说你了,他们说,扎西是个没有心的人,自己的女人走了,也不说出去找一找……羊要吃草,这难道是借口吗?你可以把它们交给我嘛!   我交给你,你又会把它们交到哪里去呢?这个我是知道的。   扎西喝了不少酒,一张脸,黑里透红。他说,达娃,我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我的那只胳膊变成了一只苍鹰。   这不是梦,扎西,这是真的,我心里还想着你的羊,所以我知道我还是清楚的——你那只被马带走的胳膊,现在已经变成苍鹰了。   独臂的扎西(5)   你也不能确定卓玛就在北京吧!如果你能让我找着卓玛,我想我把我的羊都送给你,它们也是高兴的。   去试试吧,我喝下的酒让我清楚,你走出去会有收获的。   扎西把羊卖给了达娃,然后就上路了。   卓玛,卓玛真的在北京吗?来到北京的扎西抽动鼻子,闻不到一点卓玛的味道。不过,他看到许多漂亮的女人,她们都像他失去的胳膊。扎西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一只羊都没有了。   2005年8月 于北京   透明的杰布(1)   1   杰布来到河边,远处是山,山脚下有树和村庄,喇嘛庙在县城里。身上穿着羊皮袄的杰布,手里转动着经轮,皮肤像苍老的地面,眼睛像黄昏时天际的星辰。中午的太阳很亮,杰布的十几头绵羊正在低头吃草。杰布怔怔地望着河水,生命里突然有了感觉——过去的光阴变成了水,顺着河套流走了。   用有灵的生命看河,虽然河里有水,可是布杰看到的却是干涸的河。   水隐去了,在地下,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天上,在云彩与天空的蓝色中;在很高的雪山上,在天与地之间。水隐去了,老杰布想要走过那条河,可是活着的他知道河里是有水的——是他眼睛出了问题,眼睛又骗了心。   不过,他仍然想要走到河里去。走进去是不是一下子便可以变成鹅卵石?   那圆圆的石头被多少水亲抚过啊,他身体里的骨头也是渴望水的,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在身体里死气沉沉,于是他在自己的想象里忽略了现实,走到河里去——结果身上全湿了。   走向岸来的杰布更加清楚地知道,河里是有水的。他走进去,又爬上来,这是多么不一般,可是世界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村子里的巫师单曲说过,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改变世界,因为生命里有法术的他在自己的想象中非常强大。他发现了神的秘密。对于单曲的话,杰布是信的。单曲是杰布儿时的玩伴,他们都在同一个村庄。现在他们似乎是转眼间都变老了。数十年的光阴中有内容,想一想,亲爱的天地与村庄,风光多么美哪!想一想,那怕是苍老了的生命与内心,也需要千变万化。   单曲说,要变,变,变,一切都要变。   村子里的人都叫单曲疯子,不过对于一个巫师来说,有点儿疯是正常的。   杰布身上披着水和天上灼热的太阳光,抬头望望天,又低头望望水,觉得天很高,太阳很亮,水很多。过了一会儿,他感觉一生中照耀过他的阳光都从四面八方向他射过来,像记忆中软软的带火小箭。要不是那透明的水,要不是那件脏兮兮的旧羊皮袄,说不定他就被融化了。   杰布渴望融化,于是他脱下了羊皮袄。   风吹进杰布的身体里去了,身体有了感觉。   2   杰布的阿妈生下他,他渐渐地长大,后来阿妈消失了。年轻时候的阿妈多么漂亮啊,她的歌声能飞过高高的山。   看到神奇的鹰,杰布觉得鹰是知道阿妈现在居住在何处的。他想变成鹰,想要去飞向高处问一问——阿妈,阿妈你现在好不好?   那种温存在记忆中的爱啊,需要用心问一问!   杰布的阿爸也曾像杰布现在这样老过,后来他也消失了。喜欢沉默也喜欢说话的阿爸,黑黑的脸上布满皱纹。   杰布的阿爸,只要他想说话,不管有人没有人听,他的嘴巴便会说个不停,好像要把世上的一切都说尽,心里的世界才安稳;只要他不想说话,不管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再多,他也不开口,就好像世界死去了,他在守着灵魂期待重生。   杰布的阿爸像白昼与夜晚一样分明,杰布觉得自己生命里有阿爸,但是感觉中他与他的阿爸像两个陌生的男人,熟悉的他们越来越远了。   杰布想起自己的儿女,他很想与他们说说话,可是,他与他们之间有了距离,有很多时候他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杰布还想一个人说话,大声地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中有强烈的声,即使在山脚下说话,那些心里的话也是可以让高高的山上的雪猪听得到的。   3   杰布的生命里有一条流动的河。因为特别的感觉与想象,那条河可以流动,也可以静止。在现实里,有许多事物都消失了,一切都是滚滚向前的。   单曲说,有灵的生命会清楚生与死是界限……我活着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因为我死了。   活着的单曲真的死了吗?   透明的杰布(2)   单曲在天与地之间,敞开自己,站在了生与死的门口,或许他是可以看到人的灵魂与肉体的界限的。单曲清楚生与死的界限,他假想自己“死着活”的方式很简单:凡是有生命的事物死去了,他便潜入死者的生命里,用想象探头探脑地去看看,于是他觉着自己也随着死去的事物死去了。   这只是了解一切生命的一种方式,用心。单曲说,我从另一面看到的世界,是全新的。   杰布听单曲这样说时,也在想自己活着与死后,活着体验死亡方式。因为心里有方式,一切都是可以神奇的,这倒是个真理。   可是杰布在太阳里,在模糊的感觉中感到时空的无聊与寂静。他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放在羊皮绳上,笨笨软软地甩出去,打在羊身边不远的地面上。   年轻时他打得很准。这一次他打偏了,重要的是,他苍老的心里莫明的有不满,想要那么甩一下。时光,时光是可以那么一甩就远去的啊!   羊回过头来看杰布,一个头发白了一半的老人,不比一头羊更特别。   杰布脱掉了湿湿的衣服,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内衣。内衣是红色的,是他的儿子不想穿的旧衣服。   4   单曲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有他们各自的生活。   杰布的妻子措姆,多年前眼睛就瞎了。在家里的措姆常常摸着墙走到院子外,晒太阳,唱歌谣。有孩子走近她,她便觉得世界是嫩的;有牛羊走近她,她觉得生活从来都不远;看不到的世界在她的心里,年轻时候的生活在她的记忆里。每一次杰布赶着羊离开家,或者回来时,她都要说些话。   措姆转动着轻轮,停下来的时候用手理理自己花白的头发说些灰或亮的话。   杰布,我的眼睛瞎了,可是心的眼睛看见了过去,年轻的时候多么好哇……将来的草地是可以生长在心里的,那时候你就在我的心里放羊吧,不用出去了。我梦到我心里的草可是有很多,两座山中间有一大片绿绿的草……让我们孩子回来看看我,难道我想他们的时候他们不想我吗?杰布,看到新鲜的东西回来告诉我,看到旧的东西也告诉我,我要知道阳光照亮的东西变没变……   杰布越来越不愿意说话,尽管他心里是有许多话要对他亲亲的措姆说。那些带蜜的情话,年轻时不知说过多少次了,现在在重新翻出来,虽然仍然可以说得不一样,可是起不到年轻时的效果了。现实的硬度让人的心里有了一层厚厚的茧,虽然茧里面可能是温软到更加温软的话,可是他却不愿意说了。   杰布不愿意说,让有灵的生命去感觉吧,无声的话语更宽广。   杰布更愿意去找孤独的单曲去说话。单曲一辈子没有结婚,他说他的妻子在自己的心里。是啊,巫师是神奇的,心里的妻子是可以信以为真的。   单曲总是在想着破开世界的方法,他认为石头内部是嫩的,硬的东西可以像水变成冰,冰也可以变成水一样变化。这样的说法吸引着杰布,杰布觉得自己除了措姆,生命里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模糊的,她可能是美丽的幻想变成的。年轻一些时这样的想法更强烈,年老了的杰布偶尔想起自己生命里的女人时也会觉得干巴巴的甜。   单曲,单曲是特别的,他的心永远比杰布年轻。   杰布想到这一点,很想忽略了过去,变得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只要心里有想象,有方法,什么都是可以得到的。   单曲说,牛与羊会吃草饮水,它们一天天长大,石头虽然不会吃也不会喝,可是也在变化,太阳,还有看不到的事物孕育着一切可能性。只要心神奇,每一天都会很神奇,心里可是什么都有的啊,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人想变成什么都是会变成什么的……我们要信以为真,信以为真。   杰布说,可是我们眼看着都老了,这也是真实的。   只不过是身体老了啊,杰布,我们的身体承载着灵魂走在变化的途中。   透明的杰布(3)   可是我看不到你的变化,虽然我相信你是一个有法术的人,可我从来没有看到你变成一只羊或者一匹马。   有着人的形体还需要变成什么别的形状吗?我心里的变化你可是看不到的啊,在我的心里我可以变成一群羊,一群马,外加一条宽宽的路和一个大草原……我感觉我的脑门开了,杰布,一切都可以走进去,然后再走出来……只要我念动咒语,风便来了,雨更来了。感觉,感觉打开了事物的秘密,于是一切都透明了。很神奇啊,杰布,你要相信。   杰布说,我信,风来的时候,你让风归你管,雨落下来的时候,你让雨也归你管。别人说你只不过是一个懂得时令节气的人,可是我不这样看,我觉得你心里是有风也有雨的。   单曲把杰布视为朋友,他觉得只有杰布才能理解他。   5   杰布想到死亡的时候想得过于深,脑子有一种透明的感觉,而时空也错乱了。   有时候杰布放羊回到家里见到措姆,他觉得措姆离他越来越远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可是措姆却离他越来越远了。这难道是平白无辜的感觉吗?这个世界是有灵的啊!   措姆不断地给杰布说话,让他听,似乎停止了说话生命里的时间也不存在了。杰布却觉着那些话是油,措姆说话就像是在燃烧。杰布在幽微的思虑中担心措姆有一天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人也就熄灭了,因此他不想让措姆多说话。   杰布的心有神秘的内容,他在单曲的影响下发现了自己生命里的一些奇怪的感觉。杰布也是一个需要破解世界的方法的人。他想了许多特别的东西,感觉中世界果真是特别的。不过他仍然在自己的生命轨道上,承载着平常的生活。   杰布常常对与他说话的措姆说,转经吧,我在转经。   转经也是在说话,措姆便收起对杰布要说的话,用苍老的手轻轻转动经轮。他们一起转经,空气中转来吱吱吱的响声。他们的心与口念动“奄嘛呢叭咪牛”(奄牛加口旁)这几个字,身、口、意归于佛,与佛成为一体。与佛成为一体,杰布与措姆也就变成了佛。佛有无数的化身,信的人便是佛其中的一个个的化身,而杰布与措姆这位小小的佛,守着一片安静的时光。   万物或许都不经意地梦到了他们那样的存在。   可是,在深深的夜,杰布生命里的力泛上来,带着年轻时候甜甜的欲望的味道,让他爬到措姆的身上。杰布像一棵植物那样伸展枝叶。他们需要用一种欢乐的力量来驱逐日渐稀薄的生命力,需要在生命中刻下活着的记号,敞开生命的空间。   那种时刻是特别的。措姆哏哏地笑,后来又不笑了,她觉得杰布生命里的风,在吹佛着自己的身体,那样干巴巴的快与慢。杰布在动,后来又不动了,他觉得措姆生命里的水,在一点一滴地穿透自己,感觉是那样湿漉漉的好,又是那样绝望的淡与远。感觉中的一切事物的欢乐与忧伤都在不断地消失。   夜晚多疲惫,后来杰布像是死了,然而他还活着,他叹了一口气说,措姆,我想……跳到河里去,变成水……要是我不回来了,我们的孩子就会把你接到他们家。   杰布年轻时去佛殿曾看到过“欢喜佛”的壁画,画上是男女立姿赤身相抱的内容。杰布在老年的梦里清晰地梦到那幅画,接着那画消失了,他与措姆出现。   时空像水面动荡起来,他们在水中沉伏不定。后来水消失了,措姆也消失了,他在自己的感觉中变成了水,水好像又结成了冰。他感觉到自己像冰一样行走在光里,有点儿冷。杰布醒来后记着那个梦,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能变成一个透明的人,那样凡人看不见,他就接近了神,可以看到清楚的自己以及生命中那些混沌的欢乐与痛苦。   杰布不清楚自己的经轮转了多少圈,也不知自己祈祷过多少次。所有的祈祷都指向虚无的未来,然而他因为相信,便觉得来生会比今生更美好。他渴望变成另一种物质来看到自己,这样的想法让杰布越来越不正常了。   透明的杰布(4)   一切事物的秘密在于唤起它灵性,人所以会绝望是因为灵被什么事物吸走了。也许是神秘的万物派水吸走了杰布的灵魂,他的心里空了,原来的内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6   杰布的羊皮袄晒在石头上,太阳偏向西边。   空气中有风流动,天变得有些凉了。杰布身上的温度感受到那空气里的凉意,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   那双手,年轻时曾经非常有力量。曾经,他挥动月芽形的镰刀霍霍地割青稞,远远地把措姆撇在后头,把孩子们也拉撇后头。他曾从山上搬动石,让石滚下来,然后又一块一块地般到家里,为自己的三个儿子盖上了房子,垒上了院墙。想起有力的过去,他把自己的手伸向太阳,心里想要唱歌,但是,他又赖得再发出声。人老了,生命里的声音也老了。   杰布把仍然有些湿的羊皮袄披在身上,望着石说,石头!   空气中有他的声音,他听到了。   石头是结实的,在他呼唤石头的时候他觉着地面上所有的石头都晃动了一下。晃动了一下,过去的一切都变成了石头。这样想的时候,杰布空洞的生命里又有内容了,虽然是抽像了的内容,可那是实实在在的。   石头,石头……石头,你变成水吧,变!杰布像个孩子,又像自己想象中的巫师单曲,他挥了一下手里的牛皮绳说,你变成了水,所有的石头都变成水了。那样的话我就看不见我了,别人也看不到我了。   可是石头仍然是石头。   杰布把目光移上别处,远处的山上有白色的雪,不远处的河里有清清的水。一切都远。杰布眯着眼睛看太阳的时候,他觉得有一束光从别的光里面跳出来了。他的心感觉到措姆。在单曲想要变成水的时候,措姆消失了。   措姆坐在村子里的石头上,和几个孩子在一起说话。在和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她的心是欢喜的,可是声音突然停下来。   孩子们拉她的手,可她再也不能说话了。孩子们惊惶地叫来她的儿子。儿子找回了杰布,告诉他他的阿妈去了。   7   杰布在回家的路上心灵的天空飞满了鹰鸠。他的灵魂活动了,早就活动了,在身体里,无力的飘摇上升又下堕。生命的底部却沉静,这种沉静是被冻结的水,有一天会融化。   洗净了身子,围上白色的布,措姆的身体被放在屋内一角的土坯上。   杰布的儿子从县城里请来了僧人,为措姆念经,超度亡灵。亲戚们也带着酒、哈达、酥油和香前来慰问。天葬台在山上,背尸人把措姆背上去。煨桑燃起松柏香堆,香堆上撒上糌粑,煨桑的浓烟弥漫在空气中,鹰鸠便飞过来。天葬师将措姆的尸体解开。鹰鸠将肉吃掉,剩下的碎骨被烧成骨灰撒向四方……虽然杰布不不能跟着?span class=yqlink>仙剑墒钦飧龉趟乔宄摹?/p>   你们的阿妈走了……我的阿妈也曾经这样走了。杰布对孩子们说,我的阿爸也走了……我想,变成水,变成石头……看到世界的另一面。我不清楚人死了以后是不是还能看得见……单曲说他活着他死了……别人对于活着很留恋,可是我对死却是留恋的……我一直不是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孩子们看着杰布死板的脸说,阿爸,不要想那么多啊,生活要继续,虽然阿妈不在了,还有我们啊……单曲,单曲和寺里的喇嘛相比只不过是旁门佐道罢了,你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他是疯子。   空气中远远转来法号的声音,杰布疑神去听,不说话了。   孩子们安慰了杰布几句走了。房子里只剩下杰布。   杰布转动着轻轮,心想着要到别处去。   杰布需要走动,他生命中沉静的那一块内容松动了,一些模糊的事物滋生了一种力量,让他准备了一褡裢糌粑,一壶水。   杰布走到雪山的脚下。那雪山是时间堆积而成的雪山,是神秘的圣山。杰布五体投地对着山叩拜,他一次次把又手举过头顶,再收于胸前,然后全身扑倒在地,伸直双臂,前额着地,起身后前进一步再拜。杰布苍老的手被地面磨破了,额头也磨破了,血沾着泥,一片模糊。   透明的杰布(5)   下雪了,雪花飘扬,落在大地上。杰布看着飘飘撒撒的雪花,感觉自己变得透明了,他笑了,把手伸向苍茫天空。当他深深地再次拜倒在地上时,他再也爬不起来了。空气真冷啊,那冷从雪山上一股股地滚下来,而持续飘扬的每一片雪花,在杰布渐渐消失的生命里纷乱地落下来,有了依然是模糊的轨迹。时间,被冻结了。   2005年12月 于深圳   第三部分   贡加贡的时光(1)   传说中有一位慈爱的父亲,他有两个漂亮的女儿,但是她们体弱多病。父亲听说世界上有一面神奇的镜子,如果能找到的话,用镜子照一下,女儿的病就会消失。父亲让女儿在家里,自己去寻找魔镜。   女儿等得头发都白了还没有等到父亲,后来她们化成了公格尔姊妹峰,流下的泪水化成了冰川,她们的羊群变成了巨大的石头群。父亲拿着镜子回来,看到化为雪山的两个女儿,镜子从手里滑落,掉在了地上,变成了卡拉库里湖。内心痛苦与绝望的父亲也化成了雪山,他——它便是慕士塔格。   西多与桑琼这位相爱的年轻人来自别处,他们并不了解这座雪山的传说,但是关于爱的一切在人界与天界无处不在,爱的形式也变幻莫测,如同天空中的风,可以吹到任何一个空间。   西多与桑琼需要清楚爱的过去与未来,当他们静静地望着慕士塔格的时候,眼里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慕士塔格峰平时云雾缭绕,雨雪纷飞,绝不肯轻易露出它的面貌,即使是当地的人也很难有机会看到它清晰的形状。西多与桑琼的灵魂通过泪光,依着山势,缓缓从山脚下向上推出了雪山的峰顶,这时候云雾突然散开,阳光下的慕士塔格完全袒露在他们的面前。   慕士塔格的峰顶斜向蓝天,有一股傲然的雄浑与大气,在它脚下,西多与桑琼的心里一片澄亮,情不自禁跪倒在地上顶礼膜拜。   慕士塔格看到了这一切。   慕士塔格有一个梦境,他决定把这个梦境告诉西多与桑琼,那儿便是贡加贡。   贡加贡位于数坐雪山中间,它如同像莲瓣一样雪山中间的莲蓬。贡加贡的中间有一座贡加贡宫。据说,神派天使来拯救和感化人类,有的天使完成任务后迟迟得不到召回令,只好滞留人间,天上的天使太多,神觉察不到天使还在人间苦等神谕。后来越来越多的天使被留在人间。无望的天使们在几位大天使的召集下聚在了一起,修建了一座集体的避难所。本来天使们想在这里安全地等待回到神界的日子,没料到神在恶魔撒旦的怂恿下竟然下了神谕,说这群天使们拯救人类有功,干脆就让天使永远驻留在人间,并给天使的宫殿赐名叫贡加贡拉宫。这群堕落到凡尘的天使于是就永远地留在了人间。   贡加贡宫是神界之外唯一的一座天使宫,它坐落在亚洲大陆世界屋脊的帕米尔高原,海拔 7000米以上,是一座几乎没有人见过的宫殿。去那儿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要么受封成为天使,要么死在那苦寒之地。   西多与桑琼在神秘慕士塔格启示下,悟到了贡加贡。   西多说,亲爱的桑琼,天快要黑了,我们离开吧!神奇的慕士塔格山告诉我们,无论是父亲对女儿的爱,还是男子对女子的爱,所有的爱都是相通的。我们有了爱,我们的爱需要修行才能永恒不变,我们修行需要异境,不知怎么,我的心里有了一个地方,那儿叫贡加贡,我相信有一天我们会到达那个地方。   桑琼说,世界上所有的女子都希望有一位像父亲一样疼爱她的男人。这样的爱情就像有灵魂相通,血脉相连,缘分既然让我们走在一起,我们是要好好相爱的啊……西多,我听你的,我们走吧,我相信贡加贡那个地方应该是我们永恒的爱之地。   路上,每一块石头都会唱歌,每片草原都如同图画,每一个村庄都像诗歌。有一天西多与桑琼终于来到了贡加贡。   西多问一个放牧的老人说,这儿是贡加贡吗?   老人说,是的啊,你看,我所有的羊都长着白色的翅膀。   西多睁大了眼睛看到的仍然是普普通通的羊。   可是,我没有看到你的羊是长着翅膀的啊!   我是看门的天使,你们走过我的羊群就进了贡加贡的地界。   西多和桑琼走过了老人的羊群,回头时桑琼惊讶地叫了起来。   西多,你看,每只羊身上都长着一对翅膀的啊!   贡加贡的时光(2)   进入贡加贡,时间变了。西多与桑琼越向前走,越觉得寒气逼人。雪山,雪山却下的河水被冰封了,流水一样形状的冰。天仍然是蓝色的,深不可测;树仍然是绿色的,一棵与另一棵隔了很远。太阳显得更高了,太阳射下来的光照耀着地上的每一块石头,也照在西多和桑琼的身上。这儿每一块石头都是有许多内容,简单的内容,层层开放。西多和桑琼后来看到遍地莲花,他们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莲花仍然是莲花。西多弯腰想要拾起一朵,结果拾在手里的却是普通的石头。   西多说,为什么是这样啊,明明看到的是莲花啊!   是的啊,来到了这儿,一切都不确定了;西多,我觉得我的心在结成冰,你看,阳光那么亮,可是我为什么感到冷呢?   我也一样啊,身上的羊皮袄似乎一点儿都不管用了——也许我们真的来到了天使的地盘,在这儿我们凡人是没有办法生活下去的。   桑琼冷得打哆嗦,她把手抱在怀里,可是两只手却像两块冰一样失去了温度。西多把桑琼抱在自己的怀里,可他很快发现两个人抱在一起如同两块冰抱在一起。   没有温度,爱情也改变了。他们之所以相爱,那是因为他们还有记忆,而且在生命爱的惯性中。   西多与桑琼冷得几乎走不动路,连话也快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停下来,相互对视,眼睛进流露出来的光像是冰棱。桑琼感到怕,她的眼泪流下来,很快就变成了真正的冰棱。风从他们身边轻轻佛过,云从她们的身边飘过,就像天使无声地经过他们。美丽的风景是静的外衣,西多与桑琼不说话的时候,一切都那样静,静得有点儿出奇了。   桑琼说,多西,真冷啊,也许前面有村庄,我们不能死在这儿啊。   我们正走在山脉的上面啊,前面有的一是重接一重的山啊,在这儿怎么可能有村庄呢?桑琼,我们咬紧牙只管向前走吧……奇怪,你看,我的手表走得多么慢啊,贡加贡的时光几乎要停滞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贡加贡的大门是一群长翅膀的羊,地上的石头都变成了莲花,西多,手表有变化也是正常的啊。   可是,手表还是手表;那个放羊的老人,看上去,看上去就像我的爷爷——亲爱的桑琼,我看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我们是在做梦吗?   这儿让我们感到陌生,我们来到了远方,这儿是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虽然慕士塔格告诉我们爱情需需要异境,我们的爱需要特别的风景,可是这儿太冷了,我们向回走吧,西多,走过长翅膀的羊,我们就回到了过去。   可是,怎么回呢?回去的路似乎比前面的路更长,我们已经迷失了——回去的路并不是转转身就能找到的。我们只能向前,向着太阳的方向,我觉着我们离太阳越来越近了。   走吧,走吧,不管向前还是向后,我们不能死在这儿……如果有一碗热茶该多好啊。   西多与桑琼又来到一座很高的雪山脚下。那座雪山峰顶上飘浮着形似旗帜的乳白色烟云,旗云是由对流性积云形成,烟云是灵魂聚集形成的旗帜。如果旗云飘动的位置越向上掀,说明高空中风力越小;越向下倾,风力越大;若和峰顶平齐,风力约有九级。风力达到九级的时候,如果人在峰顶上就会发现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呈现出一条直线的形状。天使们根据风力的大小来判断人类灵魂的情况。   西多和桑琼看着那座雪山上的云旗,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体里了。   我们已经死去了,桑琼。   是吗,西多,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看到我们的灵魂和许多灵魂聚集在一起,被风吹动着,猎猎作响。我感觉我的生命里空了,我看到的世界与我浑然一体。   我呢,我在你的哪儿?   只有爱,只有你还在我的身体里,桑琼,如果我还有最后一滴泪水,我想可能那泪水就是你变成的。   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死了,我们的爱可怎么办?西多,我爱你啊,永远。   贡加贡的时光(3)   是,亲爱的桑琼,我们的爱是会永恒的,因为贡加贡的时光停滞了,我们的爱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我真的想看看过去,我有些忘记了过去了,越是感到冷,过去越遥远——不过也许这并不重要,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接近死亡了。   不,西多,我要活着,虽然我们的身体感觉不到了温度,可是我还能听见你说话,还能看到你的模样。   如果没有时间的时空里,有一天你再也听不一我说话的声音,再也看不到我的模样了呢?   桑琼沉默了。   也许,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有可能回去……也许翻过这座雪山我们就可以到达另一个地方,那儿不是贡加贡,那会有温暖的空气,美丽的村庄,可亲的牛羊。   我不知道啊,西多。我觉着我快不行了。即使长翅膀的鸟儿也飞不过这座雪山啊,我们不要妄想过去了。   西多抱着桑琼,两个人坐在地上,过了很久。后来桑琼像是死了一样依在西多的怀里。西多决定要带着桑琼翻过那座山峰。他把桑琼抱在怀里向前走,他感觉到自己的手与脚已经变成了冰,每走一路都咯咯的响。他的肉体感觉不到疼,但是他的灵魂却在裂开,消失。   一个声音说,要么死在苦寒之地,要么会被封为天使。   西多不想死在那儿,也不想那儿做什么天使,他要翻过那座山峰。   当西多抱着桑琼站在峰顶向下看时,他发现下山的路太陡峭了,跟本不可能走下去。那是两个差不多高的山峰,山峰间云烟滚动着通过,就像人类万物的灵魂与时光滚滚通过,就像许多天使在飞翔。西多看到过去现在与未来像是虚无的空气。他几乎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不,他已经被封为天使,天使西多把桑琼放在地上,桑琼变成一把刀。西多挥舞着刀,砍削着空气中的云烟。太阳隐去,雪花飘飞,贡加贡的时光被西多砍削得纷纷坠落。   2005年12 于深圳   山坡上的桑珠(1)   若说桑珠的恋人吉娜会四处留情,可这并不妨碍她的美。她总是那样风情万种,美丽动人,而且她给人的感觉是越发漂亮,越发动人。男人,甚至是女人都喜欢她的目光,会使吉娜越发自信,越发优美。可是,桑珠觉得惟有自己能理解和包容吉娜。其实像吉娜那样的女人,哪里稀罕男人的理解和包容!   桑珠爱着吉娜,那样的爱使他心痛。在桑珠的梦中,那种痛竟然使雪山崩塌,大地裂开,而他的血液和眼泪一滴滴落下,聚成了湖泊。   桑珠的兄弟叫桑堆,那个十八岁的英俊的男孩也爱着吉娜。在人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就爱上了,长到十八岁,桑堆打算带吉娜远走高飞,而吉娜在桑堆年轻的生命中也获得了爱的新鲜与力量,思量着是否跟他离开。   桑珠因为爱情而敏感的内心使他洞察一切,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兄弟桑堆有罪,因为他觉得桑堆一直是个小孩子。桑珠甚至也不觉得吉娜有罪,因为他理解,男人和女人都会因为爱情而迷失。桑珠甚至想成全他们,可又不愿真正失去吉娜。桑珠希望桑堆与吉娜的关系到此结束,而他也不再追究。可潜在的心里,他甚至也默许他们继续偷情,因为在他精神的国度,做为王者的他爱吉娜和桑堆,爱到了一定的份儿上,超越了一切伦理和道德。当然,这是桑珠的暗想,因为他对吉娜的爱千回百转,对弟弟桑堆的情谊也至诚至真。   唱歌儿的吉娜,听过她的歌声的人都被会被她的歌声迷住;跳舞的吉娜,所有看见她跳舞的人,都会被她的舞姿迷住。有很多时候桑珠情意变成一个孩子爱着吉娜,如果这样可以使吉娜变成一个有责任的母亲。可桑珠必需成为一个成熟有力量的男人,因为人要打理珠宝店里的生意赚钱,支持吉娜的演唱事业。曾经,为了给吉娜举办的演唱会,他拿卖掉了许多珍贵的珠宝,甚至亲自散发宣传单,化身普通观众,与热爱歌舞的观众探讨如何欣赏与倾听。那样的爱,角度新颖,足以使人们耳目一新。   吉娜虽然还算不上名满天下,可在拉萨这个阳光城市,却是家喻户晓。做珠宝生意的桑珠,家财万贯,却自甘寂寞,不声不响。桑珠会同意吉娜所有的请求,就像父亲宠爱女儿一样爱着吉娜。吉娜在外面应酬,桑珠在家中吃掉糌粑,喝掉酥油茶,也会独自饮酒,希望能以吃喝俺饰自己心中的难过。喝醉之后,桑珠感到所有的男人都是敌手,只要吉娜开口,他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搏斗。为了吉娜对艺术的追求,他甚至补习了有关歌舞的理论知识,只是为了方便与吉娜讨论。   桑珠愿意随时为吉娜去死,他也想过和自己的弟弟桑堆决斗。不过他想到桑堆决不会是他的对手。爱情有一种力量,桑珠认为自己的力量完全超过了桑堆。桑珠知道,吉娜不会同意他和弟弟决斗,因为她自私的心想拥有桑珠和桑堆,这两个同样优秀的男人。这两个男人,一个成熟,一个天真,而且他们兄弟二人拥有不可分割的财产,可以支持她完成对艺术的追求。两个男人加起来也不如吉娜的艺术梦重要,在吉娜的歌声与舞姿里有着整个世界对她的热情。吉娜认为自己的外表也不过是个空壳,而内在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吉娜被自己的美梦所吸引,她爱着整个世界,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吉娜爱着自己,也爱着他们两兄弟,对他们兄弟足够真诚,足够甜美。如果不是这样特立独行,她的歌声与舞蹈如何能使人们感受到一种超凡的美妙?   有一段儿时间桑珠闭门不出,把生意交给别人来打理,自己却在思考如何化解内心的郁闷。他想到使人幸福的阳光,和使人忧郁的月光,觉得一切都在阳光中生长死去,又在月光中做梦醒来。   许多年前,十八岁的吉娜曾经像花儿一样在桑珠的怀中盛开,那一刻多么像是永恒。在桑珠的记忆中那是足足可以对抗时间的一种永恒,因为他有足够的想象力,就像他梦中的法力无边无际,如同群星璀璨,相互照耀。   山坡上的桑珠(2)   桑珠固执地爱着他心爱的女人吉娜,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的心想象她。吉娜在桑珠的想象中千变万化,因此现实中的吉娜会然会使他烦恼,但拥有她的幸福却大过了一切。   吉娜逃不出桑珠的爱,但这样的爱会使吉娜感觉到疲惫。虽然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桑珠都会原谅她。像桑珠这样好的男人,天下再无第二个,可是吉娜的心仍然不会满足。桑娜在自己的狂想中试图杀死桑珠,理由是他太过完美,而那样的完美限制了吉娜内心想到的种种平凡。在一个烦躁的夜晚,梦中的电光在天空中闪亮,吉娜举起了雪亮的刀子,而那刀亮得像她的一个笑眼,可是刀子还没有砍下梦就醒了。想来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可吉娜一直在想,桑珠曾为她带来欢笑,而他们过去的时光使现在清晰可见。关闭电灯继续做梦,她梦见桑珠失声痛哭,却默默饮酒,见到她便强言欢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忧伤。可她清楚桑珠的痛苦,为了缓解桑珠的痛苦,她像演戏一般,拔一根头发悬梁。   桑珠对吉娜说:   吉娜,你的脸庞像明月一样皎洁,可你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就像万枚钢针扎在我的心上;你的身影像个仙女,衣裙在那蓝蓝的晴空中飘扬,胜过所有的彩云;你的声音像雨滴敲打我潮湿的窗子,使我的心像牵牛花儿一样开放……   在桑珠的声音里,天空仿佛狂风大起,让睡梦中的吉娜无法顺畅地呼吸。   吉娜醒后喝了杯清水,惆然若失地发呆。   桑堆多情反倒使吉娜轻松,想到桑珠对自己的爱使自己沉重,她感到有一种未知的东西在召唤着她,给了她想象中的一切可能性,那种可能性激动她的心。但吉娜的心里也还在爱着桑珠和桑珠,心想如果桑珠睁只眼,闭只眼她倒也情愿在这样的状态下把日子过下去。甚至在某一些多情而自由的时刻,她希望桑珠和桑堆像她的两个孩子一样,一左一右睡在她的身边。   桑珠有很长时间不愿意开口说话,好像是什么让他变成了哑巴。他内心的包容与大度使他平静,可是他也会有无法抑制的暴怒在他的血液中流淌,使他恨不能用自己的歌声和舞蹈杀人,可他不能开口,不能跳舞,因为他觉得自己中了吉娜的魔法,时时有身不由已的感受。桑珠敏感的心感觉到,他疼爱的弟弟桑堆,即便是也同样爱着他这个哥哥,可是为了得到吉娜,心中也会暗藏着杀机。   兄弟之间失去了信任,彼此不再像从前那样亲热。   有一天他站在一个山坡上望着夜晚,桑珠难过的眼泪滴下来,感觉中每一滴都在飞向星空。桑珠想着如何望穿这爱的夜晚,还有他想象中夜晚与白昼交替的明天。他假设了三个人之间的多种可能性,无法自制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些不知所以的话。他对着那天空中的繁星说出的话儿像是要把吉娜忘记,把一切都忘记,只要走出迷失了的自己。   彻夜难眠的时候,桑珠总在幻想着吉娜是他的惟一,这样的想法挥之不去。虽然拉萨城里,有很多女人爱着他,可是他的心却只属于吉娜。桑珠郁郁寡欢,有段时间便用夜夜笙歌来驱逐烦恼,可他仍然会觉得自己的难过就像滔滔的河水。如果能得到一心一意对他的吉娜,即使有一千座他也愿意去攀,有一万条路他也愿意去走。可他只能在那些浓妆艳抹,又唱又跳的女人们中间独自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水。醉意朦胧中他的心里升起一轮弯弯的月亮,那月又变成了鱼钩,而他垂钓在城市中,以泪为水,以心为饵。爱像一首永远的歌谣唱起来,唱歌的是他心中想象的完美的吉娜,这使他觉得,虽然一切都在变化,可是他自己的爱永远都不会变。   醉酒的桑珠沉沉睡去,梦中他看到吉娜仿佛懂得他的深情,只是因为他的爱并不是吉娜的全部,也会使吉娜感到难过,因此吉娜请求他谅解。因为感动,桑珠在梦里流下串串泪珠,摸一摸,颗颗都是珍珠,仿佛透着深海中漆黑一片的痛苦,那痛苦让他找不到真正的出路。除非是死亡使人离开人间,把一切关闭,进入另一个世界。在梦中吉娜甘愿为他放弃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再所不惜,顺便也了却了她自己面对一切的烦恼。虽然吉娜未免有点儿装腔作势,可他却信以为真,他善良的心开口说话。   山坡上的桑珠(3)   桑珠说,吉娜,你好好活着,无论如何,我的爱为你而存在,可并不是为了使你烦恼。我给你自由,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你想去爱谁就去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在梦中,吉娜因为听了他的话,却心甘情愿做他的妻子,失去自己,为他生一个孩子,不辜负他的爱意。可桑珠却又觉得,所有爱的甜言蜜语,都是真诚中透着并不能确定的真实,因为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不确定。桑珠又开始一言不发,为难就如钟摆,当当敲响,那声音片片如同雪花,落在水中,不见踪影。   在梦中,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水,感到吉娜再也看不见他。他变成了开心的清水,像个孩子,洗净吉娜漂亮的脸蛋,亲吻吉娜的雪白的肌肤。他还用成串的水滴牵起吉娜的纤纤素手,然后藏进她的心里变成泪水,在吉娜思念他的时候涌出。他又变成了冰雪,带着君临天下的威风,像一个帝王,让吉娜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对他百依百顺,绝不敢背着他和任何人偷情。因为他的威风吉娜会对他无比崇敬,歌儿只为他一个人而唱,舞蹈只为他一个人而跳,爱的心只为他一个人敞开,而他也会觉得后宫粉黛无颜色,单恋吉娜那支花。梦中也有夜晚,在那漫漫长夜中他不忍睡眠,拉着吉娜的小手一起走进百花齐放的后花园,抬头看看,月色可真美,可他觉得吉娜比那月亮更美。   梦终究是梦。醒来后桑珠又重新想念那个山坡。他离开家去那个山坡,在山坡上望着楼房林立的拉萨市,觉得自己的心没了。心就好像变成了太阳光,照耀着一切又留下影子。晃然间一切仿佛成了过去,而过去又没有走远。   从白天站到夜晚,桑珠一直在那个山坡上。   很晚的时候,桑珠回到家里,吉娜不在,他的弟弟桑堆也不在。他猜到他们也许会在拉萨的某个宾馆里。桑珠在心里默默念着弟弟的名子,觉得自己就是弟弟桑堆。然后桑珠又在自己心中默默念着吉娜的名子,又觉着吉娜把他和弟弟分开了。那个夜晚,桑珠尤其怕了孤独,他觉得自己的心像个房子被什么填得满满的,使他忍不住想哭泣。   熄灭灯后,另一个世界向他展开:高大的雪山连绵起伏,长长的河水清清流淌,草场上有牛羊在低头吃草,一股风穿越村庄和城市,带动着他走到那样的地方。他似乎是为了寻找一个人才来到那个地方,而他并不能确定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并不能确定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他。他想在那儿遇见吉娜,仿佛又不是吉娜。他觉得有什么把一切照得亮了,而人就在阴影中显得特别粗糙。他失去了耐心与信心,左手和右手紧紧相握,又有一种力量似乎让他放弃什么。   桑珠越来越喜欢那个山坡了。说不出的理由,仿佛是,从那不高不低的地方看世界,世界也变得不大不小,不好不坏,不美不丑。在山坡上,在一个中间的位置,他的心是自由的,那自由中有的忧伤,偈是爱情的鸟儿在其中穿梭。他甚至觉得那山坡就是自己,虽然是说不出的理由,不过他在那样的山坡上,在自己存在的不远不近,不高不低,不喜不悲的状态中,现实与想象交错,使他可以获得一份暂时的安然。   山坡是个神秘的高度,是个使人介于人与神之间的位置。站在山坡上的桑珠,瘦高个儿的桑珠,身上穿着长长的带花边儿的深蓝色藏袍,那只露出来的衬衫轻轻包住右臂,就像从蓝天里涌出来的一朵洁白的云。他脸上有两酡淡淡的高原红,中间的鼻子像块玉,鼻子两边的眼睛像两颗亮亮的星子,鼻子下面红红的嘴唇像两瓣花儿合在一起。那么好看的桑珠,什么样的女人见了不心动?可是吉娜爱着他,也爱着他的弟弟,爱着他们甚至还爱着别的男人。   时光流转,山坡上的桑珠后来也不管晴天还是阴天,白天还是黑夜,习惯了待在山坡上。他用想象调动着天空中的云朵,让云朵飞到城市的上空,飞到城市四周的群山上观看地面上的一切。   有一天,吉娜来了,来到了桑珠的房间。   山坡上的桑珠(4)   吉娜看到桑珠在山坡上采来的一朵娇嫩的小花,走过去从他的手中取下,插在自己乌黑的头发上,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桑珠没有说话,吉娜感觉到桑珠看她的眼神里有难过,因此也不开口说话。后来吉娜拥抱了桑珠,似乎拥抱就是千言万语,让他们彼此间的距离全消失。那时候的桑珠又回到了爱着吉娜的自己。桑珠爱着吉娜的,吉娜是他的现实,又是他的梦境,他在山坡上感觉和想象一切的时候,觉得吉娜就是他想象与现实之间的根系,而他则成了一棵站在山坡上的树木。   为什么爱成了桑珠的天空,会使他泪流满面?吉娜又为什么一言不发,用她的美貌鼓荡桑珠的心灵?为什么桑珠的眼睛看不见河流正在带着他流进大海?桑珠躺在床上,虽然吉娜就在身边,可他仍在用心呼唤吉娜的名子,就像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子。肉体的欢娱是无言的欢娱。桑珠和吉娜彼此都不再说一句。他们装作懂得了对方,用沉默使河流漫过了夜晚。他们伸展四肢又合二为一,滚动着的身体,仿佛是在探寻着有关梦与现实的奥秘。后来他们就像死去一样,感觉到天堂中另有一个故乡,而在人间拥挤的城市,在深渊一般的夜晚,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一起走远。   山坡上的桑珠,在那样的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中,他在逃避吉娜和她的情人。在山坡上,他感到所有的颜色都充满了生命,而他生命中产生一种威严,使他一声不吭。脚下的石头似乎拥有了思考和感知一切的能力,它们排在一起,仿佛合上了远方,使桑珠在瞬间感受到自己的独立不羁。他挥动手臂在空气中游动,仿佛是在作画。他感到自己画下了高山上头顶着的蓝天白云,那树林间清水的汩汩流淌,大地上城市与人群的生长,鸟儿们用翅膀划开的空气,心灵美胜过的世界上一切的美,爱情的虚幻与透明。   所谓一个人的迷失也不过是生命在时间中的迷失,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都会回归到应有的位置。桑珠是在自己二十九岁那年遇到的桑娜的,那时候他已娶了一个女人。为了桑娜他和自己的妻子离了婚。和桑娜在一起之后他才知道爱是什么。爱是一把火,烧得他心焦;爱是一杯水,温润着他的心;爱是他的天空和大地,又是他的现在与未来;爱使他清醒又使他迷失,使他成熟又使他天真;爱使他相信永恒又使他相信变化。他那颗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的爱着吉娜的心,使他用心选择了各种可能性,使他站在山坡上评估天空中的云朵与繁星,思索收获时间也被时间带走的人群。他又觉得自己的思考变得行踪可疑,就像他曾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觉得未必有人能懂得自己,自己也未必能真正懂得别人。得意与失意的感觉会误导人的见解,桑珠也一再的提醒自己,要对一切心怀祝愿。他愿意敬畏希望,永不放弃,希望与时光和爱情一起成灰。   无数个从山坡回家的路上,桑珠并不清楚自己是谁,他感到自己是个经历了很多风雨的人继续行走在路上。吉娜在她的心中与飞翔的天鹅,和光滑的石头变成一种形体与色彩合在一起。天鹅在桑珠的心中飞翔,那生着圆眼睛,有着长脖颈,瓷羽毛的天鹅似乎比现实中的吉娜更加自然可亲,因为桑珠会觉得在阳光照见阴影的同时,天鹅可以发现时光和雨滴的秘密,因为这样想他可以超越凡尘,免去一切烦扰。吉娜是桑珠苦恼的根源,那光滑的裸石头也比吉娜安静,石头如死亡一样安静,披着星光与阳光,感受着自然,又守着一切。   即使想着带走爱情,带走自己。可桑珠仍会回到他的现实。   在一个早晨,桑珠听到鸟儿在叫,于是起床推开窗子,开得很大。他闻到空气特别清新,看到天空中的流云,还有一群鸟儿,那群鸟儿就像一群墨点点。他望着的鸟儿们的方向,不知是什么方向。鸟儿下面,似乎整个城市也展开了翅膀,从地面上飞向天空。桑珠的心中特别想唱,以阳光一般的声音,以流水一般的歌词去唱一首在生命中仍未形成的歌。   山坡上的桑珠(5)   于是他唱起来:   失意的我把树叶当成爱人,我所爱的人就是那神秘的露水;孤独的我把自己当成了漆黑的夜晚,可我爱的人是照亮我的灯盏。情深的我满腹心事想着她,也愿意被她想见,并且能够把我含她的唇间。鸟儿们都知道了我思念,可那些会唱歌的鸟儿,不知何时飞走了。   桑珠在山坡上清好了嗓子,唱出了这首歌,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埋在了那个山坡上。   吉娜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   桑堆找见桑珠,说也了这个消息。   桑珠想到自己对吉娜的千般想象,万般爱意,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在一个夜晚,桑珠离开从山坡上走下来,在走下山坡的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若干年前的山坡上想起今天。   2007年2月于武汉   会飞的平措(1)   那个自小便喜欢收集羽毛的男子叫平措,在人们的感觉中,有很多鸟儿的羽毛都被他收藏了。那么多轻飘飘的羽毛仿佛都渴望被人认识,渴望风。那些洁白的,或者有各样色彩的羽毛,虽然很轻,可在平措的心里竟然也是有重量的,而且越来越重了。那种重量就像水滴从天上落下来,盈满了他的心窝儿。那些不同的羽毛,落在不同的地方,而今又被聚在一起,又有谁理解那些羽毛会有着各自从前的记忆,并且会相互倾谈。   自由仿佛是被什么阻拦着的,像一面很高很厚很长的墙。怎么过去呢?平措试过了,即使想法儿再神奇一些也不能够。他无法懂得那些被他收集起来的羽毛,而他又觉得自己懂得了很多。无论如何,那些羽毛并不能使平措变成一只鸟儿。收集羽毛就像有一些人喜欢集邮一样,只不过是一种爱好罢了。可是他这样奇怪的爱好,将来又会使他走向哪里呢?   说起来,平措不知自己究竟要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越来越感到活得有点儿厌烦了。有许多看到平措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个把忧郁写在脸上的人,他那眼神儿,男人看了不懂得,女人看了就心疼。那青青的草地是无数根细细的青草铺展开的,一直到老远,草地上的牛啊,羊啊,都在吃草撒欢儿,仿佛它们都比平措生活得快乐。平措的快乐便是发现鸟儿的羽毛了。平措的幸福便是把那羽毛拾起来,放进自己的那只大大的口袋里了。   那是个用蓝色的布缝制的大口袋,长度有平措的身高那么长,宽度有平措的身体那么宽。那里面已经盛了很多羽毛了。那些羽毛,做梦的时候会在平措的心里飞。平措也会梦到那些羽毛的梦。干嘛要飞起来呢?虽然平措也不曾想得通,可是他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生命里的力来自于一种神秘的色彩吗?或者是来自于一种神秘的声音?谁也难以说得清楚?人的一颗心,在梦中会变成奇特的鸟儿,平措做过这样的梦,他梦到由自己的心变成的鸟儿圆滚滚的闪着光亮,那光亮就像羽毛。变化的一切也使梦中的鸟儿也产生变化,可变来变去平措还是平措。谁都难以把那些散乱的事物,变得像一个大活人一样完美和统一。平措难办到。醒来时候,他便越发郁闷了。青稞酒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高大的山他攀了一回又一回。那离村庄并不太远的城市他也去过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从那人口众多的城市里走回来,平措的脑海里总是一片模糊。若是心是一个汽球的话,他觉得需要凿个眼洞洞,来透一透气。给心凿个眼儿要是心又不至于破裂那该多好呢。想到这儿,平措觉得要做到这一步是挺难的。   人该怎么活还是要怎么活。可是如果死去还有意识,那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性?那种可能性,是不是可以让人心想事成?糊涂的,有情感而又有着思绪的人,凭着他们多少都会有一点儿的灵性认为:平措这个小伙子,就像个傻瓜。   庆幸啊,人们看到平措便觉是自己是聪明的,庆幸自己像个正常人。只要是正常的人,那怕平平常常,那怕俗不可耐,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还会感到高兴,仿佛那个傻平措就像他们的影子,就像永远在现实中无法鲜艳盛开的花,而他们则正常地生长、开花、结果,享受着正常人的一切。尽管很多人都有梦,可他们从不执著于梦境中看到的一切,因为谁都知道,太执著了便是痴迷了。   人们都把执著让给那个傻平措了。   梦像一片羽毛。人们不留心丢掉的,或者因为现实的种种不得不得放弃的,仿佛都被平措收集起来了。即使是愚蠢的人,看到平措带着那只蓝色的大口袋也会觉得,那自己不要,或者自己得不的,也无足重轻的东西,都被平措收集起来了。想起平措他们有时候会笑得裂开了嘴巴,但有时候又会突然感到有点儿伤感。平措在他们中间,他们是感受得到的平措,也使他们偶尔会照见了自己。因为不管是庸常还是神奇的存在,人们都会相互会照耀。   会飞的平措(2)   蒙尘后又被清清的雨水,或雪水濯洗过的心,有时就会使人们感觉到另一个自己,正在像平措一般活着。他们不在意,不会总是不在意。他们不愿在意,但却会感到。感觉到,有时也只不过是感觉到罢了,并不能使人变得怎么样。麻木的人有时候不知道什么叫麻木了。而寻些灵气卓绝的人看到平措,则会觉得应该珍惜自己的感觉,热爱自己的梦境。人活着的一切可能性都是需要敞开,就像有一扇门,只要轻轻推开就可以看见想要的东西了。问题是门设在什么地方,并没有人真正了解。理性虽然会让人变得聪明伶俐,可也会让人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对于想要飞的平措,有很多人潜在的心里还是渴望他有朝一日能飞起来的。因为看着那结结实实的大地,看着那高高的座座的群山,看着那个个明媚的村庄,看着那条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人们都会觉得飞翔的不应该只有鸟类。想到那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飞扬的尘土,想到那风中招展的旗帜,关于神仙会飞的传说,人们都觉得要是自己会飞那该多好哇。想到平措,这个收集羽毛的男子,有些人会觉得,羽毛也不过是飞翔的一个条件,平措要想真正飞起来,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平措是一个走在自己的路上,试图通过羽毛与梦想经过一切的人。在收集羽毛的过程中他积蓄了太多像鹅卵石一样光滑,像水滴一样湿润,像天一样蔚蓝的语言。只是他对别人无法说出,即便是说出来,别人也会笑话他。穿透过去的时光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可以一下了到达现在,让人们得到飞的秘诀呢?据说,并且也有人亲眼看到,有一只很大的鸟叫飞机,可以从地面上飞到云天,然后又从云天落在地面上。在平措所在的那个村庄里,很少有人理解飞机是怎么飞起来的。对于他们来说,那收集羽毛,梦想飞翔的平措虽然是个笑话,却也是更为真切与实在。   有一次,有个人与平措谈论飞机。平措认为,那个人说的“会飞的铁鸟”虽然有翅膀,可是没有羽毛。虽然也发出声音,可是不如鸟儿叫得动听。虽然也吃东西,但是喝的是难闻的汽油。那个听了平措说话的,走南闯北,又很有见识的男人,觉得平措的话很有道理。他认为人类的一切发明创造只不过是人间关于科学的神话,多少有点儿不可思议的生硬。告别平措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希望平措能够担当起实现更为贴近人类梦想中有关飞翔的重任了。不过,那个人片刻即逝的祝愿平措是不晓得的,即便是那个人也会在风尘仆仆的将来忘记自己的祝愿,在扑面而来的生活与美景中间经历人生,度过庸碌的时光。   鸟儿们振动翅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这段距离是个像个迷。平措想,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中间会有一扇门,鸟儿用飞翔打开,栖于树枝的时刻那门又自然关闭。没有一只足够大的鸟儿能带着我飞过那段距离,要不然,我就弄会清楚那个迷了。   傻傻的平措变幻了成千上万种飞翔的思考,也做过若干看起来笨拙可笑的尝试,他终究是没有清楚飞翔的秘密。有时候,他想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跳出来的又仿佛是他乎之欲出的语言。还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脱离自己的身体了,要是灵魂脱离了身体它会像苍鹰一样在天空中飞翔。那个时刻,平措是接近了另一个世界的。有好几次,平措竟然在自己的美梦中看到远处有一个穿黑衣的人,看到那个人,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在那个黑衣人的贴身口袋里。这使他害怕,又使他清楚,自己所有的时刻,似乎都在试图逃离什么。   逃吧,平措时常对自己这么说。   平措生活在西藏的一个白色的村庄里,和很多人一样,他是一对正在变老的男人和女人的儿子,他也是吃食物喝水长大的。和很多人一样他会走路,会说话,会用眼睛观察,会用心记住某些东西,但是与众不同的是,他走过的路在他的心中一直延伸,接到蓝蓝的天上去了。平措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特别的路,似乎白云都无法成为那路的尽头。平措说过的话,以及听过的话在他的心中翻腾,好像永远无法静止。他不晓得那些声音该如何熄灭,有时候他是想要熄灭那些声音。   会飞的平措(3)   有一位叫单曲的老巫师告诉平措说,我们所以能说话,是因为我们的心要我们说;我们所以能听到声音,那是因为我们的心让我们听到。我们为什么要说话,要倾听,那是因为我们要听明白和说清楚关于生与死,生之后的世界。声音都是长着翅膀的啊,我们说话的时候话就像一只只鸟儿一样飞向远方。你这个喜欢收集羽毛的平措啊,我看你是个会飞的人。虽然你在用双脚走路,但是你走得不一般啊,你肯会有这种感觉吧,你走着走着的时候就突然想奔跑,奔跑还不够快,你就想飞翔。人心里想飞翔的想法会带动人飞起来。你收集的那些羽毛都是有灵性的,你口袋里的每一片羽毛都是为你将来飞翔准备的。   听了单曲的那番话,平措觉得他是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因此在回家的路上,平措就感到有一种力量促使他想要奔跑了,他越跑越快,感觉中几乎就脱离地面了。可是他仍然飞不起来。   平措在那沉沉的,深蓝色的夜晚,一次次花样翻新地梦到自己飞起来,伸手就可以摸到星星,睁眼就可以看到蓝天的颗粒。他用手摸一摸,手上还感觉凉凉的,蓝蓝的。醒来后点燃酥油灯,平措盯着自己的手掌看,晃然间竟然觉得自己的手指变成了羽毛。他振振十根手指,手指又带动着他走下床,在屋子里跳了起来。如果说那个夜晚发现了平措,定肯会觉得,凡是有梦想的人尤其是孤独的。   平措看过太多东西了,那些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都在他的心里活了,都在他的心里飞翔。那些暂时没有飞起来的,对比那些在飞的,使他的世界接近现实与真实。平措在暗中安排那些还不曾飞起来的一切,让那它们耐心地等待时机。想着那些会飞翔的,和不会飞翔的事物,平措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而是他所想到的一切的总和。平措的那颗心满满的,就像装满了风。那有风的心让他觉得,他终是要像鸟儿一样飞起来,飞在蓝天里,带动一切都飞翔。   从鸟儿出发,看呀,那些鸟儿们是多么自在啊,它们从天空中落到地面上,阳光照耀着那些它们,一切多美妙迷人。平措时常望着那些鸟儿们觅食然后又飞远,心也跟着那些鸟儿们飞远了。下一次遇到不同的鸟儿他全当是一成不变的自己中所想的鸟儿,即使苍鹰与野鸽子也并无分别。为什么要分区?都是会飞翔的鸟儿嘛。总之,若干鸟儿飞翔的形象烙在了平措的心中。如果说平措偏爱会飞翔的事物,一切都在他的生命中会飞了,这么说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河流,河流,把平措与高山隔开,可是他挽起裤管就可以淌过河。树枝,树枝把鸟儿和他分开,可是他也可以攀到树上去。有时候平措莫明其妙地想着这些事儿,一次次爬到山脚下的树上去,鸟儿们在他走近的时候就扑楞楞地飞走了。他用手去摸那鸟儿栖息过的树枝,然后望望蓝不尽的天,白不尽的云,心中想,这中间有什么呢?这中间总会有点儿什么吧!   莫明其妙的闲思想,不只有平措一个人有,只是很多人意识不到的那些东西存在于他们的生命里。那些无法清楚的东西深埋在每个人的生命中,有时候会变成一个飘忽的眼神,被人看见却使人无法说出。   人活着,谁不曾是忧郁的呢?谁的内心没有矛盾和痛苦呢!不管怎么样,人却是需要活下去,尽管所有的人都活得未免粗枝大叶。所有的人在粗糙的生活中寻找瓷器搬的精致人生。只不过平措想得太多,又太执著了。   单曲对平措说,我的孩子,我看你不是顺着时光,而是背着时光成长。我看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在渐渐地变老,你却像一个越活越年轻的老人,在我的感觉中你现在比孩子还要嫩。我在我感觉中你简直就像一块石头。我看到石头的心脏了,那里有一个完美的世界,你也在其中。   平措是和单曲在一个高高的山下,一条清清的河边说话的。平措把单曲的话听进耳朵里,感到像清水流到他心里。他发现,河水向着天空流,高山在舞蹈。虽然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他却相信了。   会飞的平措(4)   想到人们说的,单曲一辈子也没有找个女人搂着睡过,平措说,卓玛啊,央金啊,曲珍啊,这些女人都是鸟儿变成的。你看她们挺挺的胸就像那两座对望的雪山,你看她们那圆圆的眼睛就像那天空中的月亮和太阳,眼睛的那些光彩就像湖泊里的水在荡漾,你再看她们那红红的嘴唇,就像花儿盛开在眼前,仿佛使人把明天拿到今天来度过,在那一张一合中的变化里,嘴唇就像翅膀在对着空气说话儿。   听见平措这么说,单曲望了一眼河水。河水继续流,单曲却觉得水中的石头更圆滑了。于是他说,女人是鸟儿变成的,你又是什么变成的?   平措想了想,望着正在流淌的水说,我是河流变成的,看着河水流,我觉得那水中有鸟的影。   单曲说,这个说法湿了点。   平措又望着蓝蓝的天空说,我们是天变成的,看着天空,我觉得天空的白云是鸟儿的巢。   单曲说,这个说法高了点。   平措不在说话了,望着单曲出神。   单曲说,我想了很久了啊,男人和女人是会飞的东西变成的。见过那么多男人和女人,看到了那么多美丽的风景,因为眼睛看到的太多,心盛得太多,我的眼都快要看不见人的影子了,不过,我看不太清了,心里却看到的更多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就是亮堂堂的太阳,心里的太阳把这个世界都照得亮了,透明了。透明了,一切都在飞翔,都飞远了,飞到看不见的地方了。你看,实实在在的太阳是多么亮啊,这个太阳照着我的眼,我的心里有时候却是一片黑,那黑里又生出一个小光点点儿,那个光点儿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有时候不不远不近的时候,我想什么呢什么就来了。   平措听到单曲的话,他不再觉得自己的世界里再有什么阻隔了。于是他费了很长时间,扎了一对粘满了羽毛的翅膀,并且把那对翅膀捆绑在自己的双臂上,攀上了高高的雪山。有几个人看着平措上了山,可谁也无法阻止他。在向上攀登的时候山风吹过来,吹动着平措的翅膀,让他觉得自己像一片雪花正从那苍茫的天空飘下来。在那种感觉中跳起来,振动双臂,结果他摔倒在山坡上,又滚了好远。那一下摔得很重。平措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给摔碎了,等他爬起来的时候,觉得身上有疼痛。   平措扎了翅膀在雪山顶上飞的故事,转到很多人的耳朵里。大家都觉得,不管怎么样,平措真是个有胆量的人。在家里躺着养伤的寻半个月有不少人来看他。姑娘们见到平措,觉得他更像个男子汉了,因为他的脸上少了点忧郁,变得开朗了。小伙子们见到平措,倒是觉得他的傻也像病一样好了不少,脸色变得越发红润了。那段时间,平措的觉得自己的魂儿随着身体也一起摔伤了,让偏执于飞翔的他安静了不少。躺在床上平措也觉得,关于飞翔的想法应该缓一缓。   平措的阿爸和阿妈,张罗着要给平措找个媳妇,好收拢一下他那颗不现实的心。各种话儿说了许多,平措不曾觉得自己就是个要和女人过日子的。他的阿爸和阿妈只好对他说,女人啊,你要是娶了女人过日子,女人就会变成你的鸟儿啊,你搂着女人睡的时候,你就晓得飞是怎么回事儿了。这话说得与飞翔有关,既然这么说,而且,如果说女人是男人梦想的一个角度的话,平措没有理由不答应。   家里倒是不缺少财物,况且平措长得又整齐,不大在意他的梦想与偏执的姑娘还是愿意和他好的。   格玛是个好姑娘,长得那个美,人们能想到的女人有多美她就有多美,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一双腿不是整齐的。   平措见到格玛的时候心里想,要是明白了飞翔的秘密,格玛的两条腿齐不齐又有什么关系呢。   平措既然对女人动了心,见到格玛,于是便格外喜欢上了。   格玛见到平措,也是一见倾心。   他们结合在一起,真是再顺利不过了。   会飞的平措(5)   结婚后平措与格玛说起话来,所有的夜晚都变得短了。短得就像一根筷子那么短。他们谈的是与鸟儿飞翔之类的话题。格玛虽然不见得懂得平措说什么,却觉得平措给了她一个梦境。顺着自己的男人说话儿话儿就会变得动听了,格玛渐渐地也开始学着平措说话。平措听到格玛说的话特别像自己要说的,便觉得她的话儿像鸟儿一样扑楞楞飞满了屋子。两个人在那会飞的话语中也仿佛都变成了鸟儿,再也用不着双腿走路了。说得太兴奋了平措就楼着格玛,搂着格玛的时候,他果真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平措问格玛,是不是,我真的快要飞起来了?   格玛听了平措的话,暂时把自己正在说的话儿收住,咯咯笑了一通说,傻平措,是的哩,你要搂得紧一点儿,不然我就飞跑喽!   平措的双臂使足了力,把格玛的身子勒疼了。   格玛又说,傻平措,你楼得那么紧,紧得我都飞不起来了。   平措一会儿紧,一会儿松,闹得一头汗珠儿。   格玛也累了,便说,你躺下来,听我好好说。我想说的话儿啊,都长上翅膀了,飞到你心里去,你可要一辈子对我好呀,你先答应,我就告诉你会飞的秘诀儿。   平措答应了,乖乖地躺下来,听格玛对他说。   格玛拉着平措的手,放在自己高高的胸上说,感觉到了吗,你摸着的就是一对白鸽子。   平措的手在格玛的胸上摸了摸,敏感的手告诉他,格玛的胸部的就像藏着两只白鸽子。他都听到那两只鸽子咕咕叫了呢。   格玛的手又引着平措的手继续向下游,就好似那两只白鸽子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走。终于走到一个有清水的地方停下来。   关于那些飞翔的梦,都暂时退到一边了。因为格玛,平措觉得自己摔裂的魂儿似乎也合上了。   平措变成了一个男人。   奇妙呀,平措在心中想,格玛的身体很奇妙,让他从来不曾感觉到的一种飞,就像是生命离开了地面,然后又回到地面上。   平措贪恋格玛的身体,使他忘记了飞翔的想法。那个蓝色的,盛着羽毛的口袋还剩了一些羽毛,仍然显得鼓鼓的。平措望着那只口袋,也望着格玛高高鼓起来肚子。望着格玛的肚子时,他觉得自己就在格玛的肚子里。平措仿佛觉得自己懂得飞的秘密了。这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   有一天晚上,平措很为难,却又像是受到什么指使一样,对谁也没有说便背上自己那盛羽毛的蓝色口袋,头顶着满天的星光离开了家。   格玛说,平措飞走了。   有人曾经见过一个像平措的流浪汉,那个男人总是背着一个口袋,见了鸟儿便在地上跳跃,想要飞起来。见了羽毛,他弯腰便去拾起的。   曾经,我在看到鸟儿的时候也曾经在平地上跳过,跳一下,再跳一下,我觉就像跳过了什么,让我觉得快乐。现在我觉得,平措这个人一定在别处,他是会飞的。   2007年4月6日武汉写成   2007年6月28日北京改就   达娃的月亮(1)   围绕着大昭寺修建的那条环形街道叫八廓街。八廓街是人多的地方,每天都有从四面八方的人来到这儿,他们中的有一些人会在大昭寺前那被身体磨得发亮的石板上,磕三步等身的长头。八廓街上有许多商店,摊贩也聚集在街道两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兜售着他们的商品,一天到晚都很热闹。有一个叫达娃的人已经是非常熟悉那条街道了。   吉玛一直在八廓街上卖东西。   三年前,才二十五岁的达娃把从林周带到拉萨的几张羊皮脱手后,到街上去闲逛。他想到那光滑的石板,也想着去大昭寺的门前磕几个等身长头,来为自己杀死的羊祈祷,希望那些羊不要记恨他。这样的感觉是模糊的。   达娃学着别人磕完了等身长头,继续在街上转悠,后来他在卖唐卡的商店里看到了吉玛。看到吉玛,说来也奇怪,他觉得吉玛就像一轮皎洁的月亮在自己的心里升起来了。达娃还从来未有遇到过一个他如此心动的女人呢,当时他就傻傻地站定了。他的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都觉得他像一棵不该长在路上的树一样,站在当街,呆头呆脑的。因为达娃生得太过高大了,个子足足有一米九,而且他又是个大块头,因此有好多人都因为好奇回过头来看他。   人们抬起头来看达娃,达娃那张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失了神,让人觉得有块石头悬在了半空中。有这样感受的人也是不一般敏感的。可谁也不曾想到,达娃因为见着了吉玛就爱上了她,而且那时候吉玛还在自己的店里呢。店里可不像当街那么明亮。不过,爱情是神奇的,就好像有人在捉弄人一样,让达娃相信自己看到的吉玛就像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那种爱慢慢地燃烧,真要命。发呆的达娃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儿来。达娃低下头看脚跟,然后又茫然地把目光投向人群,有一点儿像要逃走的感觉,最终却还是把目光锁定在吉玛的身上。即使远远的看上去,吉玛的那张脸,也像是月亮啊。那张银盆一样的大脸,一对眼睛就像那两颗星星闪闪放光。达娃走到吉玛的商店门口,准备抬脚迈进吉玛的商店,可又觉得太快了。他担心有什么事儿还没有想清楚会把事情弄砸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对吉玛说些什么。后来达娃离开店门口,蹲在店门旁的墙根下想法儿。   吉玛在商店里忙碌时,达娃摸出了怀里的鼻酒壶,倒了一些在手掌心,然后用鼻子吸了一下。啊——啾!达娃情不自楚地打了个喷嚏,感觉中好运要来了。后来,达娃觉得自己需要点儿酒壮胆量,于是他买了两瓶啤酒,只一会儿便仰着脖子喝光了。   吸了鼻烟,喝了啤酒,达娃从墙根下站了起来,又到店门口看吉玛。后来达娃就走进去了,有点装成顾客的样子。虽然达娃不需要唐卡,但买唐卡倒是个可以和吉玛接近的理由。达娃想好了,自己的脸上要带着笑容。不过,他达娃平时可是不会笑的,因此笑也不见得好看。那样的笑使达娃感到忧伤,那种忧伤似乎是他杀死的所有的羊给他带来的。为什么在发现自己爱着的人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会变软了?而那些被他杀死的羊们却趁机出现在他的感觉中,让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要说人的感觉是奇怪的,这一点也不假。虽然没有清楚的感觉,达娃在迈进吉玛的商店时,隐约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头羊,正在迈上爱情的祭台。   一个人真正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就可能会有那样的感觉。不过这样的感觉不见得在当时就能明白。只有在痛苦产生的时候才有可能有那样的感受。达娃爱上了吉玛,就像心中埋下了一颗苦瓜的种子。不过很奇怪,就因为达娃在商门外看见吉玛他就爱上了,更奇怪的是自从看到吉玛的身影后,他觉得自己认识吉玛很久了。每走近吉玛一步,达娃便觉得自己就更加确定吉玛是真的,吉玛就是他用一生来爱的女人了。当他们面对面的时候,达娃在心里已经肯定了,自己要爱的人正是吉玛。吉玛比达娃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更漂亮。   达娃的月亮(2)   达娃恨不能用十双眼睛去看,用十颗心去感受。吉玛怎么漂亮啊,说起来,她的眉里眼里啊,有着说不出来的俏与美,她浑身上下啊,那儿都好看。吉玛的脸上是挂着笑容的,达娃看见吉玛的笑容,只一眼心儿就醉了,那种醉的感觉,比他喝掉二十瓶啤酒还要厉害。听到吉玛的声音,达娃觉得吉玛的嗓子甜甜的,比上等的酥油糖茶还要甜。如果说吉玛说话就像唱歌儿,可是在达娃想来,再动听的歌儿也比不过吉玛的声音好听。   不管外面的太阳有多亮,达娃的夜晚已经来临了,他觉得吉玛就是他的月亮。   我叫达娃,达娃说,然后又羞涩地补充了一句,羊贩子达娃。   吉玛朝着头顶快要碰房顶的达娃,笑了一下,觉得他就像个传说来到了自己面前。她在当时的心里想,这不是格萨尔王转世下凡吧!   吉玛说,噢,达娃?羊贩子达娃?   是啊,我是羊贩子达娃,你这儿的唐卡真好看啊!   好看呀,你就随便看吧。   达娃用手指了一张唐卡,吉玛拿给他。为了显示自己是个大气的男子汉,达娃也没有多说话就很爽快地掏钱买了来了,价格也没有讲。买下唐卡的达娃又站了一会儿,可再也想不出再多待一会儿的理由了。那时候的达娃,脸上就像被火烤了一般,心跳也快要跳到嘴巴里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真是没出息。达娃责备着自己,走了出来。   外面的阳光真亮,可他的心却亮堂不起来。那一天,达娃借口买唐卡前后有三次去了吉玛的店,最后一次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他觉得自己可真够傻的,可是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接近吉玛。当然,吉玛是记住了达娃。吉玛觉得达娃这个人很奇怪,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达娃手里拎着买来的唐卡,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了。要是找熟悉的人也是可以借到钱的,可是达娃不想回。他徘徊在吉玛的店门口,一颗心就像火把一样烧得他难受。怎么办呢,不能总是这样下去吧?既然是男子汉,脸皮应该厚一点儿。想到这儿,达娃用唐卡换了一些瓶酒,又一瓶一瓶地喝光了。这时天也真正是晚上了,他凭着酒劲儿再次来到吉玛的店门口,这时候店里已经没有别的顾客了。达娃变得有点儿东倒西歪站不大稳当,让吉玛觉得自己的商店也在摇晃了。   达娃,吉玛已经知道达娃的名子了,吉玛说,你还想要唐卡吗?   达娃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很响,粗声粗气地说,买唐卡花光了钱,可是还想来你这儿,看看你。   吉玛说,你看你,喝醉了,店就要关门了,你快点回家吧!   达娃实在是醉得太厉害了,结果像一面墙一样倒在了房子里。吉玛的男人来了,蹲下身子来摇着达娃,达娃被他摇醒了,送到了店门外。那一晚上,达娃就在店门外睡着了。   第二天达娃睡醒的时候,八廓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想到自己昨天有可能是喝多了。接着他又想到了吉玛,也想到吉玛可能是别的男人的女人了,一时没有什么主意。后来,达娃决定先回家。达娃的家离拉萨市有三十多里地,不过,要是他肯翻过一座高大的雪山,路会显得近一些。   回到家里,达娃再也无心做任何事情了。他的阿爸买来的羊都等着他来动手,可他看着那一只只羊,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杀了。这是怎么了?一定是中了邪。达娃的阿爸和阿妈也发现了儿子不正常,就追问他。达娃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又说,这个女人有可能已经是别的男人的妻子了。达娃的阿爸和阿妈都不赞成儿子爱上有家的女人,因此都反对。可是达娃却觉得,越是有人反对,他越是急切地要再去拉萨了,好像去得再晚一点儿,吉玛就不在了。   达娃又去拉萨了,再次见到吉玛的时候,吉玛仍然朝着他笑,说话的声音仍然甜。达娃用与他的身高不大相衬的,用孩子一样的眼神望着吉玛,而他心里的话儿怎么也让他张不开嘴。他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望着吉玛,让吉玛觉得达娃不是个正常的人,因此她笑着笑着的脸就像月亮前飘过一层薄薄的云。不过,吉玛说话的时候故意变得俏皮了,她说,你这样看着我,我的脸上有奶酪吗?说着,还故意用手抹了一下。   达娃的月亮(3)   达娃被吉玛逗得笑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放松一些。可是对女人说的俏皮话达娃半句也不会说,因此虽然想着自己要放松,可还是很紧张。吉玛因为要忙着照顾生意,顾不上理达娃,达娃觉得自己老是站在那儿很无趣,因此只好又离开了。   达娃觉得自己需要想一个办法让吉玛更加知道自己的心意。为了想办法,达娃在八廓角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快要变成转经筒了。后来,达娃从八廓街走了出去,在拉萨市的大街小巷转悠。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走回到八角街,回到吉玛的店铺里。达娃走过那么多地方,经过那么多人,也看见过很多长得好看的姑娘,可是那些姑娘都不如吉玛美。达娃一次次回到八廓街,一次次在店外面看着在店里的吉玛,他的心里虽然冲动得直想走过去拉着吉玛的手让她跟着自己走,可是又觉吉玛是不会同意的。他怕吉玛不乐意。   达娃把拉萨市也转遍了,仍然没有想出好的办法,因此他想要用自己的脚走更远的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说起来,达娃没有去过林芝,没有去过昌都,也没有去过日喀则,在后来的日子里,因为吉玛,那些地方他全都去过了。那些被脚步走过的路告诉达娃,还有那些白天和夜晚告诉达娃,除了放手,他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但是要让他放手,这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那些被达娃走过的路,无限的风光都是敞开的,这也使达娃觉得自己心里的话儿也应该像风景一样敞开,想要对吉玛说什么便说什么。因此,当他最后一次来到吉玛的商店时,他准备把自己想对吉玛说的话儿全都倒出来。不过,到了商店门口他又改变了主意,就好像那个改变不是由他来做出的。   在那是有点儿阴天的下午,达娃为壮胆又喝多了酒,他放开了喉咙唱起了歌。虽然达娃歌唱得很一般,可是他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都被他唱出来了,只有用心去听的人才能听到达娃唱得真正的好。达娃的歌声吸引了很多人,后来达娃觉得光唱歌儿还不行,于是他又跳起了踢踏舞,那舞跳得就像天上的云彩的翻滚,不一会儿天下就下起了雨。有很多人去躲雨了,也有一些人站在房檐下看着达娃。总之,几乎三岁的孩子都明白了达娃一定是喜欢上某个姑娘了。   吉玛在店里听着达娃唱歌,看着达娃跳舞,心里头很不是个味儿,她觉得再不理会达娃不行了。可是她又能对达娃说什么呢?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头所期望得到的爱情,再也不属于她了。   达娃跳得很累了,而且在跳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真正快乐了起来,不再有那么多顾虑了。谁也没有想到,达娃冲进了吉玛的商店里,拉着吉玛的手就让吉玛跟自己走。吉玛自然是不能那样就走的,结果,她只被达娃拉到了街道上,两个人在街道上坚持着。达娃的力量大,要是他不顾吉玛的挣扎,完全是可以拉着她走的。因为当时吉玛的男人也不在哪里。   达娃说,你看,天下雨了,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   吉玛说,你疯了,下雨了,你要走到哪里去?   达娃说,我走过的路告诉我,你就像月亮亮在我心里,我们很久就认识了,你就是我想要寻的人。   吉玛感受到达娃发疯一样的爱,忍不住眼泪流下来,不过天上的雨水下得太猛烈了,别人都还以为是雨水。吉玛跟着达娃走了几步,她倒是真的想要跟着达娃就这样走了,可是,她还是不能那样走。要是不管不顾地走了,店里的那些唐卡怎么办?还有另一个男人怎么办?还有自己的家怎么办?虽然天下了雨,可是还是有很多人在看着他们呢。   吉玛对达娃说,你放手,你放手,我不能跟你走。   达娃仍然不放手,也不想说话了,只是使着劲儿让吉玛跟他走,也不是使出全身的力量。说真的,达娃是希望吉玛能不用他自己用力气,就跟着他走的。虽然那个时候他有点儿失去了理智,可他又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他不能太强求。达娃和吉玛之间,就好像一个神控制了他们。   达娃的月亮(4)   达娃松开了吉玛,自己一个人在雨中走了。   这一次,达娃要去更远的地方,来忘记吉玛,也忘记自己。他上路了,一路上有阳光和月光的日子里,他变成了一个流浪汉。他身上的衣服破了,有好心的女人为他缝补,他想要吃东西的时候,也有好心的人为他送上吃的。也有多情的女人喜欢高大的达娃,愿意和他睡觉,那样的女人让达娃会想吉玛,因此逃得像风一样快。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想着吉玛,他的眼泪会难过地流下来,就像还没有来得及说的千言万语落在地面上。以前,达娃是不知眼泪是什么的男人。   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忘记吉玛呢?要吃过多少苦,才能忘记爱情的味道?有很多次他又想要回到拉萨,甚至想着要和吉玛和她的男人好好谈一谈,但他又觉得这是不现实的。他走过的那些新的路使他也想要让吉玛过上平静的日子,不想再打扰吉玛。走吧,走路吧,只有不断地走路才能告诉过去。达娃明显地瘦了下来,因为瘦,他的个子也好像不如以前高了。因为瘦,似乎那野地里的风吹过来,似乎也可以穿透胸膛了。   路上的石头被六神无主,心里失去了目标的达娃用脚踢过了,路旁边的树被难过时的达娃当成吉玛抱过了,那些像野兔和四脚蛇一样的小动物,也被装成开心的样子的达娃追逐过了。达娃有时候会想起自己杀死过的那些羊,再想得远一点儿,他觉得自己是在现实中生活过的人,可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走吧,走吧。一个声音老是这么对他说,催促着他走路。   达娃走过了很多地方,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乱了。他在湖水中照见了自己的影子,又从那清清的湖水中看到远一些的,射在湖水中的山的影子。不知为什么,达娃觉得死去是一个好办法。想到死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脆弱,因为他的心里虽然痛苦,可是想着吉玛的时候也有幸福的时候。所有的伤害与烦恼,都是由自己的心生出来的,可是该如何让自己一颗心才能平静下来呢?达娃想,不管自己是多么的爱着吉玛,那样一个并不能爱自己的女人,也是不再值得想念的。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开心一些,但那样的开心只一会儿就又会让他更难过。   有一天,达娃来到了一个雪山环绕的地方。这时他已走了三年的路,也可以说,因为在走路的过程中,那些路上的风景迷了他的心,使已经忘记了自己回去的路。不过,他心中的吉玛还是吉玛,他想忘也忘不了。不仅忘不了,他还觉得自己走过的那些路,路上的那些风景,他爱着的吉玛也都走过和看过了。   达娃来到的那个地方,没有村庄,没有牛羊,只有高大的雪山,和满地的石头,在那蓝色的天空下面。达娃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不过,他觉自己太累了,想要在地面上躺上一会儿儿。达娃躺了下来,感觉中雪山变得更高了,好像高高的山一直在生长,恨不得变一对翅膀飞起来。天也变得更蓝了,蓝得达娃的眼睛都闭不上。达娃勉强让自己闭上了眼睛,可是他又觉得吉玛像月亮一样升到了天上。   达娃特别想吸一鼻子烟沫儿。可是鼻烟壶早就空了,丢了,达娃抽动着鼻子,仿佛把整个天空都当成鼻烟壶了,他是想要吸一鼻子,让脑壳和心都被那烟沫儿麻酥酥地醉一下,曾经,他在想着吉玛的时候整个儿吉玛就好像被他吸进了自己的鼻子里了。酒袋子呢,也早就空了,达娃咽了一口唾液,想起过去喝过的青稞酒,啤酒,还有那像火一样烈的白酒,那被咽下的唾液勾起了他对酒的瘾。曾经,在他想着吉玛想得难过或者想得高兴儿的时候,吉玛就好像变成酒被他喝下去了。达娃的那双用牛皮做成的靴子,也已经磨破了,脚趾头露在了外面,沾满了尘土。   夜晚来了,达娃才真正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陌生地,达娃躺在地上过了很久,天渐渐的暗淡下来。空气渐渐冷了下来,一轮像玉一样的月亮升起来了。达娃身上的衣服又破又少,肚子里也没有食物,他感到天和地好像变成了旋转的莲花,把他轻轻地包裹住了,而他则变成了一个婴儿。有一段时间达娃感到自己的身体从地面上升起来,变成一股蓝色的烟雾,奔向了天空中的月亮,在月亮可以照见的思念中,吉玛是属于达娃的。后来,达娃沉沉地睡着了,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   达娃的月亮(5)   在死去的那段活着正在做着的梦里,那梦像丝一样细,达娃就站在了那丝一样的梦里,准备找个有人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不过达娃的梦里很快就有一扇门,那门正在被人慢慢地关上。达娃似乎清楚那门关上了,他就有可能再也没法受苦了。可是他在那个时候,还在想着吉玛的模样,不过,吉玛像月亮一样隐身到云层后面,达娃他再也看不见了。   2007年2月于武汉   第四部分   赛马的彩注(1)   “我又来了。”个头不高的昂仁拖着长长的腔调儿说,“我想让龙娜泽多看上我一眼,所以我又来了。”   昂仁的脸上带着笑容,笑的时候露了他那洁白又整齐的牙齿。   年龄也不过十八九岁的龙娜泽多少也是有一些清楚昂仁对自己的心思了,不过,她嫌昂仁的个头矮了点儿,长得也不够是自己心中所想的模样。   昂仁向守店的龙娜泽要了瓶啤酒,喝了几口酒,又继续和龙娜泽说话。   “龙娜泽就在我眼前,可我离开的时候,龙娜泽就在我心里!唉,谁让龙娜泽长得那么漂亮呢,我想把她的漂亮带回去。”   昂仁装成是对另一个人说龙娜泽的样子,却是在说给龙娜泽听。商店里除了龙娜泽就再也没有一个叫龙娜泽的人了。   于是龙娜泽忍不住笑着问他:“求求你别这样说话好吗?另外,一个人长的样子,另一个人怎么能带走呢?”   昂仁晃晃喝了一半的酒瓶子,用商量的口谓说:“你看,等我喝光了啤酒,用空空的酒瓶子来装你怎么样?”   龙娜泽装成生气的样子说:“‘你’是谁,‘龙娜泽’又是谁呢?”   “你就是龙娜泽,龙娜泽就是你啊。”昂仁眨眨不大的眼睛说,“不用酒瓶子了,我用我的眼睛给你拍张照片,把你的影子留在我心里,这样你该同意了吧?”   龙娜泽被昂仁逗得忍不住笑了。   昂仁是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工作的,有一回下乡他经过皮村,在村长吉桑家里落了落脚,见到了龙娜泽,当下便喜欢上了。   县城离皮村有五公里路程,自从见到了龙娜泽,昂仁便三天两头儿骑着自行车来皮村。走到了,便在龙娜泽看守的商店里买上一瓶啤酒喝,顺便和龙娜泽说一些俏皮的话儿。   比起一般的女人来,龙娜泽也显得太高了点儿,个头足足有一米七。比起漂亮的女人来,龙娜泽也长得太漂亮了点儿,总之,昂仁见到了龙娜泽之后便觉得没有再漂亮的女人可以和龙娜泽相比了。要是允许他夸张一点,他觉得自己在电视里和在西藏见过的所有的漂亮女人加起来抵不过一个龙娜泽。龙娜泽的美赛过了地面上最美的花儿,和天上最亮的星星。不过在别人的眼里,个头又小的他,而且又相貌平平,都会觉得他们两个人太不相配了。不过,昂仁是个大学生,而且是在县政府工作,这个条件也是一般的小伙子比不上的。   昂仁的个头不到一米六,显得比一般的男人还要矮,不过,有很多次昂仁踮起脚尖和站在店铺里头的龙娜泽说话,做他的思想工作,他说:“画眉鸟的个头虽然不大,可是叫得好听;兔子的腿虽然不长,可是一样可以翻过高山。”   虽然龙娜泽不见得喜欢昂仁,可也不会讨厌他。   昂仁喜欢对着龙娜泽笑,因为人长得黑,笑的时候牙齿就显得特别白,白白的牙齿让龙娜泽觉得昂仁的嘴唇是红的,红得有点儿冒甜味儿。   昂仁让龙娜泽说自己哪儿长得好看,龙娜泽就说他的嘴唇长得还可以。   昂仁望着龙娜泽那花瓣儿一样的嘴唇上,便想用自己的嘴巴在龙娜泽的小嘴上盖个印儿。   昂仁笑着对龙娜泽说:“我给你商量个事儿好不好?”   “你说吧。”   “我怕别人听见了,我想小声在你的耳根边说。”说着昂仁便走到龙娜泽的身边,把嘴巴凑到龙娜泽的耳边说,“我来告诉你一个密秘,有一个叫昂仁的,他想和你亲个嘴,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龙娜泽用手马上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了,她笑了向后退了一步说:“有个叫龙娜泽的对我说了,她说不同意。”   “可是那个叫昂仁的说,他早晚是要亲到的,因此再有劳你给个答复,现在亲行不行!”   “有劳你让那个叫昂仁的趁早死了那份心。”   “话儿捎到了,昂仁的听了很难过。”   姑娘长大了总要考虑嫁一个人,龙娜泽的阿爸吉桑在醉酒后对人们说,他要在赛马节那一天把龙娜泽当作彩注,许配给赛马场最优秀的骑手。   赛马的彩注(2)   昂仁知道了这个消息很着急,因为他不会骑马。   说起来,龙娜泽的阿爸桑吉也是喜欢幽默有趣的昂仁的,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太漂亮了,应该找一个像格萨尔王一样长得高大又有本事的男人。不过自从女儿出生之后,吉桑还没有发现有一个可以配得上自己女儿的男人。   龙娜泽成为赛马节上的彩注的事儿,像风一样传遍了西藏很多个地方。那些未婚的男子们有的亲眼见了龙娜泽,有的听人说了龙娜泽的美貌,便格外地认真练习骑马与射箭了,他们谁都想在赛马场上大显身手,娶上漂亮的龙娜泽当妻子。即使那些有妻子的男人,也想要在赛马场上中彩,只不过他们把自己的这种想法在开玩笑的时候说给女人听,耳朵差点没被女人拧掉了。   昂仁找过吉桑,希望他能改变主意,说到最后,昂仁说,如果吉桑要是坚持的话,他就带上龙娜泽远走高飞。可是吉桑说出的话就像一盆水泼在地上,哪里能收得回。吉桑让昂仁参加赛马,如果要是他能获胜,他情愿把龙娜泽嫁给他。   昂仁从小生活的拉萨市里,从来没有骑过马,可是为了参赛他还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匹像雪一样的白马。   那匹马的身条子很长,长过了很多马,个头儿很高,高过了很多马,马的四只蹄子就像金子和银子打制成的,而且那匹白马身上还能散发出一种好闻的味道,那味儿让闻到的人都会爱上它。那马太好看了,昂仁相信有十个少女看了,就会有十个少女想要嫁给它。   昂仁为那匹白马起名叫“追云”。   县政府没有养马的地方,“追云”就养在龙娜泽的家里。龙娜泽第一次看到“追云”,立马就爱上了,她想着昂仁要是生得像这匹白马就好了。   吉桑看到“追云”那匹马,当下也很喜欢,便问昂仁从哪里买到的这匹宝马。   昂仁说:“我啊,在梦里梦到三座山,三座大山之外,有一个长着香草的地方,我花了三天天的时间去寻找,结果就找见了这匹马。”   “我愿意这么相信你。”吉桑说,“这吃草长大的马啊,真是一匹好马!”   把马养在龙娜泽的家中,不是昂仁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而是他想多和龙娜泽接触。他得知吉桑是擅长骑射的,便买了许多礼物请他教自己。吉桑特别喜欢那匹马,便同意了。   虽然知道人们对他的身高与长相有着偏见,不过自从他喜欢上了龙娜泽,他在心里却觉得自己的个子长高了,相貌也变得更加英俊了。在他得到“追云”之后,对于赛马获胜也有了信心。不过,昂仁第一次骑马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而且还摔伤了腿。等腿伤好了之后,赛马节眼看着就到了。   昂仁用最后的几天,终于算是在马背上坐稳,可以骑着马小跑了。可是赛马的人要在马背上射箭,甚至在马背上倒立,从马背上伏下身子用手捞地上的哈达,这对于昂仁来说就太困难了。   “我又来了。”昂仁从马背上跳下来,在商店门口对龙娜泽说,“我带着我的‘追云’来了。”   “我看到了。”龙娜泽用怜惜的目光看着昂仁说,“你的腿还没有完全好,我看赛马你就不用参加了。”   “要是赛场上没有我的身影,你的心会不会空落落的,就像那被风歇着的经幡呢?要是你愿意跟着我离开这个地方,我想我是不想参加这次赛马的。”   “要是赛马场上没有你的身影,就没有‘追云’的身影了。在我昨天晚上的梦里,我梦见‘追云’路得像风一样快。我想,要是你一个人骑着‘追云’离开咱们这个地方,我想我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是吗?为了我心爱的龙娜泽,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出现在赛马场上的,你就等着瞧吧,我会是跑得最快的那个骑手。”   昂仁说完话就又要去练习骑马了。   “追云”真是一匹好马,和别的马比起来,它更爱扬脖子、打立站。在马背上的昂仁依然不能放松,总是担心会摔下来。昂仁在马背上总是找不着感觉。虽说吉桑教给他骑马射箭的办法,可人几乎一次都没有在马背上射中过目标。因为马的个头太高了,昂仁的手臂又太短,在马背上拾哈达的操练就免了。吉桑说,在比赛的时候,像在马背上倒立,拾地上的哈达这样的活动赛马时是不主张的,因为太危险了,但是在这方面表现出色的人,评委也会考虑给加分。   赛马的彩注(3)   赛马场在一个山坡下,山坡的四周是棕色的,也有彩色的高山,高山围成的一个大圈里,有县城,有田野,有草场,有田野,也有路与河流。赛马节的前几天天就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陆继聚集在山坡周围,搭起了一顶顶花色各异的帐篷,到了赛马节那天,那片原野变成了一个帐篷搭成的城市,一眼望不到边了。   骑手们穿着黄的蓝的黑的各色节日的盛状,骑着矫健的马儿聚集在山坡下,那些马儿的尾巴上都用彩带扎了起来,微微上翘,马身上挂着金色的银色的铃铛,马走动的时候发出“哗哗”声响。一百多名骑手聚集在一起,听完赛场主持人读完比赛规则,骑手门表演式的试跑了一下,一切准备就绪。   当所有的参赛者都抵达起点,稍事休整后,主持人一挥令旗,一百多匹马踏出潮水样的蹄声,大地都颤动起来。   只有一匹马最先到达终点。   最先到达终点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几万人都盯着赛马场上的骑手。   昂仁的‘追云’跑得最快。   追云的四蹄有力地踏在地面,风声嗖嗖地从昂仁的耳边刮过,快得像人的眼神。昂仁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腾空飞起来了。   昂仁和他的‘追云’是第一个跑到终点的。   昂仁的每一枝箭都射中了靶心。   昂仁是中彩注的人。可是昂仁都没有想到,谁都没有想到,龙娜竟然泽失踪了。昂仁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龙娜泽到底是跟谁走了。   直到三年后,龙娜泽包着三岁大小的孩子回到了家里,昂仁这才娶了她。昂仁实在是太爱龙娜泽了,因此也没打算问龙娜泽跟着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有一个男人给了龙娜泽当时想要的爱情,又狠心地离开了她。   2007年3月于武汉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   一   在《欧珠的远方》中提到的冈仁布钦和纳木那尼,以及这两座雪山之间的玛旁雍措和拉昂措,我都没有去过。我去过西藏,在西藏待了三年。   我看的山很多,看天空的时候也很多。那里的阳光充足,水清澈。心里有诗的人,在那里随便捡起一块石头都觉得有灵性。   十多年后我写我心中的西藏,事实上并不是真实的西藏,准确地说,西藏成了一个使我想象的地方。西藏不是我的故乡,也不是我童年才有的记忆。西藏是我待过三年,对照以后的十多年时光时,使我必然要产生想象的地方。   我写都市或乡村题材的小说也有很多,但是那样的小说并不能给我飞翔的感觉。我写西藏题材的小说,感到自己的心是飞翔的,尽管我虚构得厉害,但我信以为真,感到美好。   在《欧珠的远方》中,欧珠这个人来自于我经常看到的,那些经常在墙根下蹲着的男人。十多年前我就觉得,他们的悠闲自在使人妒忌。我对那些男人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也从来没有过交谈。我只是感到,在西藏那样美的天空下面,在西藏那样美的村庄或县城里,有那么几个人,他们在那一刻什么都不干,却在默默享受时光,也许他们是代替我们所有的人在享受。他们有着城市中的人所没有的安闲自在。城市人是忙碌的,即使没有什么正事儿干,也会以搓麻将、看电视度过。我们没有那样的心情那样度时光。   想着西藏,想着城市,想着自己的生命中变幻的一些,捉摸不定的事物,有一种语言,在某种创作激情下,璨璨地蹦出来,心中本来模糊的一个人,或者一个故事,一个个场景就存在于小说中了。   我发现,我也是自由的,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自由。我让欧珠在自己的感觉中隐身在别人的身上,于是他就觉得自己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他就是别人,别人就是他。他手中摸着的石头变得光滑了,时间流走了,而他为什么总是摸着一块石头呢,因为他心中的想法太多了,怕手中没有石头自己会随想法飞到天上去。这形成了虚构的现实。这样的现实,我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效果呢?或者,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觉得,我们现实的生活,需要一点想象力,需要一点不可能的可能性,借此释放我们蒙尘而压抑的心灵。   对于我来说,欧珠的存在,是这个世界新秩序的开始。所以我借一位喇嘛的口说:“混沌的世界需要排列秩序的话,我想应该从你来排起。”怎么排呢?其实没有答案。欧珠强调“一切都在远方”,我的意思是一切可以从远方开始——既然我们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惯性中无法停下来的话,我借助于小说的模糊性与虚构的权力,提出这样一个,从外部看当下,从外部看世界的方法。   欧珠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他有妻子和孩子。小说中说到这些,这是虚构的必要。显然,在现实中也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一个男人不干活,被妻子和孩子养着,这是说不过去的。不管欧珠再神奇,但他不是属于生活的。生活强大,精神的存在,无法与物质生活想剥离。但是,精神也是无比强大的,物质生活缺少了精神,一个人即使拥有一切,也不会感受到人生的幸福。空谈精神是可笑,否认精神则是无知。欧珠过多了那样的晒太阳的日子,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对他提出要求,因此他意识到要去远方,要告别原来的自己。远方有什么呢?我不能明确地说远方有什么,也可以说,远方一无所有,远方也无所不有。   欧珠并不爱说话,他的眼睛总是喜欢望着远处,他更喜欢想象,他说自己一说话这个世界就变了。因此他对自己也十分的自信,因为想象的世界使他自信。自然,有很多人会认为欧珠傻,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在小说中说:“欧珠的眼睛不一般啊,欧珠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是玛旁雍措和拉昂措里的湖水在涌动,就像的冈仁布钦和纳木那尼这两座雪山的雪在闪光。”这是小说的自由,也是想象的自由。欧珠的想象和自由,与我的想象与自由,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一个是小说人物,一个是写小说的。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2)   我也使用了大胆的夸张,我说欧珠晒了一天的太阳,在晚上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身子也是暖洋洋的,在是缺少光的房子里,他的身子甚至是会发光的。我觉得自己这样写很好玩,也并不是全为了好玩,因为我觉得爱,有时候就类似于光和热。   并不是一个闲着的人对于别人来说就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人人都在影响着人人,人人都离不开人人,而某人离开某人,某人仍然要面对某些人,或者自己,尤其是自己。自己相信某种活法,而且,内心觉得活得美,这,有谁能管得着呢?尊重所人的存在方式,爱自己也爱别人,这是我理想的人与人的存在方式。但是显然,现实不会那么简单。所以,欧珠必然是要去他的远方了。   有时候小说也无法解决小说中人物心中所想,生命中所具有的东西。这一直困扰着我。因此,我会说一些模糊的话,但显然,明眼人清楚,我们的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无论我们看到过多少只从天空中飞过的鸟儿,我们仍然不能够像鸟儿一样飞起来。我们只能发明和制造飞机来使我们飞,但那不是我们在飞,而是飞机在飞。而飞机飞起来,归根到底是人的梦想先在飞。后来我在《会飞的平措》中写到这一点。   一切事物,一开始是梦想,到后来不见得不可实现。一切事物,一开始是模糊的,到后来不见得不会清晰。在我看来,人人都是渴望生活在幻想里,如果幻想如同现实,但这显然不可能,所以,欧珠说他“守住了时间……”,守住了时间,对于我们这个时代而言,我觉得一切都太快了,就连我们的想象都有点跟不上了。而且,这个世界的变化,看看那些被父母,被老师督促学习的孩子便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变化具有强迫性质,而幸福感却并不见得会比以前几个世纪增多,相反的是我们会更为焦虑和不安。我们无法更好地守住我们的时间。能守住时间,不愿意时间推动着生命向前,即愿意停留在想象中,这个愿望是可爱的,而且也不是无用的。   看《全球通史》这本书时了解了什么叫“两种文明的滞差”,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发展的滞差,已经成为了人类共存的一个严重的危机,因此说,我们注重精神时间的在我们心中,和心外的世界的确立,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生活,更好地发展。   欧珠在我看是有大智慧的,虽然他看上去傻。但是,一个有大智慧,或者说具有神性的人物,在小说的现实里(同样也是在生活的现实里),在一群平庸的人中间,欧珠必然不为人所了解,所接受。我无法在小说中表现得更多,或者说,创作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想得太多,以至于敲字的速度与想象的速度,或者说与灵感的自由来去的速度形成了一对矛盾。欧珠必然是要离开他原来的生活的,他也必然只能存在于远方。但是,当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他的远方被形成文字,确立下来,被读者读懂后,我相信,总归是会产生一些意义。   欧珠把过去盛在心里,走了。写到这儿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写作的开始,我并没有想到,欧珠真的就走出去了。常常,我并不能预知我小说的结尾,这正像我们的生活,我们自己,并不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二   《格列的天空》这篇小说是取自《欧珠的远方》这篇小说中出现的一个叫格列的人写的。格列的远方是他对绘画的追求使他迷失,欧珠的远方是他的想象让他迷失。小说中他们的迷失,有利于使我和未知的读者看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迷失。因此“迷失”这个词用在小说人物身上,这并不是一个贬意词。这两篇小说的写成,中间隔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我的这组西藏题材的小说,虽然只有十余篇,时间跨度,差不多是三年。我会继续写下去,我也会借助于写西藏题材的小说的经验,写我的都市题材的小说。我已经写出了一系列的小说。   我的《格列的天空》与以前所写的小说的不同之处是从一篇和西藏无关的小说《一场点石成金的表演》开始的。这篇小说是我认为写得很成功的一篇,我发现自己写得越发的自我与自由了,我敞开了很多东西,写起来感到简直有些不可思义的放松与自如。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3)   《格列的天空》这篇小说,我把自己当成了格列。小说一开始我就写道:“很久以前因为想要去的地方太多,以至于左脚向东,右脚向西,无法走动,格列只能在原地徘徊。”格列在这样的矛盾过程中渐渐发现自己内心的需要了,他喜欢并在心里装下很多物的色彩,他想表现。一个相对现实的人物,他的妻子为他请来了老画匠,他学会了绘画。他想画出一个特别的天空,而这是困难的。他用了很多办法,最终放弃了回家。我只能这么处理,我不像让他像神笔马良那样,也不能像尤瑟纳尔在《王佛脱险记》那样战胜了与精神对抗的现实,这显然是骗人的。我想给读者一种在远处的现实,这是一种精神,而非当下的现实精神。对于这一点,我觉得这是个突破。   那些关注当下,关注底层与草根创作的人,也许很难发现这也是一种值得借鉴和学习的方法。对于一个艺术家,一个写作者,他需要努力的方面简直是太多了。一个优秀的作家,他必然是阅读了大量的书,并从读书的经验中获得观察生活的经验,而他的想象,或者说他的作品架起了一座从现实(作品是他们的现实,而现实也是作品中所具有的)通向人们的心灵与大脑的桥梁,使人们在看世界,看人生的时候有新的角度与感受。我们几乎不需要记得他们讲过一个个什么故事,我们想到他们便知道,他们以及他们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是我们的榜样。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的价值,有时也体现在这里。   到最后,格列在自然,或者说在现实面前,感到自己不过是一块奶酪,他因此哭了。我让格列没有再回到自己的家,他走了。事实上,不管一个人再爱他的生活,他也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活下去。而活着,我们自然要活得更有意义一些。我的这篇《格列的天空》透露出这样的信息。   三   我不擅长讲故事,我在《罗布的风景》这篇小说却讲了一个故事:罗布喜欢上了一个爱唱歌而且多情的女人,叫拉姆的这个女人在罗布的想象中是头驴。罗布的想象是我给的,我有这样的自由的,这样的自由是由衷的。拉姆喜欢心里有她的罗布,又要跟生意人达娃私奔,而达娃偏偏挑上了罗布一起上路。他们一起走的路上内心里看见了不同的风景。拉姆不同意达娃害罗布,因为她的生命中有一条河,波浪起伏的水在她的生命里泛滥,让她的眼睛里有了泪水。罗布在达娃的劝说下又继续赶路。罗布渴望更美的风景来唤醒自己,于是他选择了一条特别的路。那儿是个大草原,在那高高的山间的草原上,那儿是另一片天地。在那篇天地里,故事结束了。   若说西藏的美,的确是有那样的地方,那个地方想一想就觉得是太美了。许多年前,因为连队种的菜需要羊粪,我曾经随车去过那样一个神奇的地方。   我经常这么想:比起西藏,内地有什么风景呢。这么想对于在西藏生活过的我来说,是一种对西藏的怀恋。我心里有着西藏的一些风景:山南地区的,林周县城的,拉萨市的,还有我经过的却叫不出名子的地方的。那些地方的房子,树木,河流,草地,田野,大山等等,我不想它们的时候,它们以它们的方式存在,我想它们的时候,它们给了我想象的自由。我尽可能地遵照它们本来的存在属性,但是必要的时候,我让空气也会说话,何况是实实在在的风景。风景的存在,在我的心里既是风景,又是另一种语言。   我去过的一些地方,成为我心里的一个个场景,场景的叠加,会使我的内心产生更美的风景。也有一个个我叫不出名子来的藏族人,许多个我见过的藏族人,甚至不是藏族人,在我的脑海中晃过,就形成我虚构中的藏族人。因此也可以说一切都被心打破,重新合成。   那些有风景的地方,或者说西藏这个地方使我想写一篇叫“风景”的小说,这样想法在心里有了很久,我一直动不了笔,因为我想写一篇没有人物和故事的小说,只写风景。后来我发现自己只不过是痴想。但是我也清楚,没有这样的痴心妄想也不会有现在的这篇小说。虽然我只想写“风景”,但我不得不写到人,写到故事。因为没有人,风景对于人的意义就不存在了,没有故事,人内心的风景则难以流动起来。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4)   人内心的风景,才是真正的风景,会变幻的,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的风景。拉姆在我的虚构中被外部的和她内部的风景改变了。我是个笨人,需要痴想一些事,那怕后来又被自己否定了所想的事,却必须要经过那个想的阶段。常常是,有心插柳柳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痴想正是处于有心和无心之间的一种状态,因此不能说痴想使人一无所获。有时候,就像对某些事情一样,我们要有一种傻到底的耐心。   我一直庆幸自己因为有痴想,所以才有了这一系列的以西藏为背景的,纯想象式的小说。我喜欢有想象力的小说,因此我要求自己要调动想象来写。我写小说是快的,一个短篇小说常常只需要一天两时间,最多不超过一周。但是一篇小说的形成可能是追溯到十几年前的某个场景或细节。例如《罗布的风景》中的罗布这个人,他是个赶毛驴的人。十三年前,我当新兵的时候去村庄里玩,就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中午阳光很亮,他在一个村子的路口守着毛驴等活儿,而对面就是一个小商店。那个场面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毛驴和人的形象都十分鲜明,后来从我的记忆中很自然地就进入我的小说。同样在那个村子,有一个人家的窗台上有几盆花,那几盆花在小说中就成了拉姆要浇灌的花。十三年前对西藏那个白色村庄的观察,以前到写出那篇小说,这个过程使我想到更多。   我想,如果我一直在西藏生活下去,或者我从未去过西藏,我不会写出我的这个西藏系列的小说。同样,正是我在离开西藏的这十多年,我在城市中生活的这十多年,才使我有了想象西藏的冲动和想法,才使我写出了我想象中的西藏。而我在西藏生活下来,也不会有我在都市中创作这个西藏系列小说的可能,我可能就没有那样的冲动和想法,更没有可能有那样的感觉。   我的内心有个比较,一个是城市,一个是西藏;不管是城市还是西藏,都由我来生活或生活过,都曾影响过我,都曾是形成我的思想和感情的外界的因素。时光和距离孕育了创造的种子和力量。西藏的存在,在我的心里经过时间和情感的沉淀已经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了,也可以说,我用语言笨拙地画出了一幅幅画。的确,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痴想,我想如果语言也是一种色彩,那作家和画家就可以不用区分。天真的痴想,有时候使清醒的自己发笑,却也是一种乐趣。   我把我写的西藏,从不当成真实的西藏。这与我与城市题材的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城市题材的小说,尽可能地要做到有生活的气息,有当下的内容。我不知为何对小说家有这样的要求,难道我们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不如小说中的生活气息更为浓烈吗?难道我写的西藏题材的小说,我想象的小说就不是来自于生活吗?我知道我这么说,会有很多人不赞同,因为那些作家,他们认为自己的文学作品的确是高于生活,而且是属于现实题材的佳篇力作。这么说,我也会同意。但是我想坚持我自己的观点,我想:大家同样是有生活的,没有生活,作家不可能写出任何东西。想象也必然是来自于生活的,只是,作家如此逼近生活,与生活刀枪相见,以为吸引人,以为有艺术的真实,以为反映当下的生活,是时代的写照,事实上,忘记了一个生活与艺术应有的空间。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个道理很多人懂得,但是有很多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世界上很多优秀的作家,不管是卡夫卡、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还是尤瑟纳尔,在我看来,凡是真正懂得文学的创作意义的,从来都是对生活与人有着别样的观察视觉、理解方法和表现手法。   有不少作家,缺少想象力,只能在高于生活一尺上下的地方打转,甚至有不少作家,他们的作品只能是在生活的尘埃下面苦苦挣扎。我看到那些作家的作品,便看不到中国文学的未来。我允许我自己这么说,因为我也或多或少地存在这样的问题。现在,我借助于西藏这个相对特别的地方来想象,来思考虑和尝试新的文学路子,看到了一种可以包括很多方面的反差。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5)   我来自乡下,去过西安、北京、杭州、上海、深圳、武汉等这些城市,我还在这些城市中生活过,这使我了解到这种反差内部的差异。每个城市都有着不空的文化氛围,精神空间。每个人在我们这个特别的时代中,都沾染了这个时代的汁液。我们缺少了想象的能力,内心盛了丑陋、麻木的东西,看不到更蓝的天空,呼吸不到更清新的空气,我们习惯了种种潜规则与规则,找不见自我。   《罗布的风景》这篇小说,我是想要写出外部的风景,与一个人内心的风景。如果我这么说形成和一种暗示,我愿意所有看到这篇小说的人内心都有一个容纳风景的新区间。然而希望总是显得虚无缥缈,而我只能行走在我自己的路上。   四   写一写创作谈,对于自己的写作思路,也是一个很好的梳理。我以前的,写乡题材的,如《大风歌》、《看火车》、《丸子汤》;写城市不同类形的,如《避之不及的猛虎》、《听见空气说话的人》、《灵魂的骨架》;以及《城市抒情》、《日光下并无新事》《爱情戏》;以及《我们的健康》、《齐春华的爱情》等,基本上,在同一时期,同一种语言气氛,在同一种创作状态下,相近的题才只写三篇。大体上,小说的语言还是我的语言,我的语言是我从心里面流出来,我也曾多次对照别人的小说语言,觉得自己的语言还是有着自己的内在的理想与气质。   西藏题材的小说,是个特别情况,虽然隔的时间较长,我还是一连写了十多篇,现在回顾来看,我在小说文本的尝试上,对小说语言的运用上,小说结构的探索上,基本上尝试了各种小说写法,这使我清楚,也使我对未来的写作越发自信。   《拉姆的歌声》这篇小说,相比较而言,这是个特例,即使是在写西藏类型的小说中,它的语言和小说中所透露出来的一些迹象,也是显得特别的。我在小说中说,达娃记忆中所有的夜晚都叠加起来,使他慢慢忘记自己是谁了。原来达娃的内心有一个女人在唱歌,那歌声使他确定是拉姆在唱,他的爱情出现了。爱出现让一个人忘记自己是谁,不管是夸张还是现实,这都说得过去。   西藏女子的歌,我是听过的,在那高大山间的草地或河边,有的女子,唱歌唱得好听得厉害。虽然我听不太懂,可是想起多年前曾经的,在那个美丽的西藏的某地,听西藏女子的歌,我还是能从心里生出一种感动。回忆的时候,当时的那片天地与那个天地里的女子,以及她的歌都在我的心中复活了。我想西藏人的爱情,男的女的,大约会比我们的要美好一些。我清楚这种感觉未必对,但是我要这么认为。   我在《透明的杰布》里提到一个词叫“信以这真”,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有信以为真的态度,正是一种想象的现实,为什么这么说呢?小说是可以把这儿的生活和那儿的生活,可以把这个人和那个人合在一处,我们的想象中的生活为什么不可以呢?   达娃是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拉姆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女人,他们各自喜欢各自的,但是未必是和他们喜欢的人有爱情。爱情是什么呢?我相信,爱情可能就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最强烈的心动。达娃去寻找拉姆,一直到变老了,拉姆也变老了,他们才见了面。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与小说不太一样的,但若要是说两个有情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到老了在一起,这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人生,还有要有节制,因为能量守衡的道理让我清楚,如果人在某些不该有的方面花费过多的时间、金钱与精力,很容易会成为一个堕落的,没有志向的,也没有尊严的人。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我拥有一个我非常爱的人,可以过平静的写作的做学问的生活。有时候会生活得绝望,又不能绝望下去,就继续通过写作来探索人性,人生,来发现自己与生活的关系。   我的小说中的达娃,并不顾什么现实,他在寻找拉姆的路上,自己变成了一个老流浪汉。好在拉姆也一无所有,不然两上人就不平等了,就有可能无法在一起。显然,小说是可以这么虚构的,我说,在他们相见之后,拉姆唱起了歌儿,达娃也唱起了歌儿,他们在彼此的歌声中变得年轻了,走在人群中的时候,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们了。理想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在小说的最后说,拉姆的歌声音飘到了天上,从天上又传到地面上,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使地面上的花儿都开了。这么写,我是开心的。有时候,我就是这样让自己开心。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6)   五   在我的感觉中,我觉得曾经活过的人都像树一样存在。因此树在我的想象中是神秘的。我在写完《独臂的扎西》和《罗布的风景》之后,便想写一篇关于树的小说。我开了很多个头,搜罗了我对树的所有记忆,仍然无法开始写。因为,我仍然不想有故事,有人物出现。但这显然还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西藏,我见过很多树。西藏的树,多少与内地有不同。与我在山东的家乡的树不同,与我生活过的西安的,北京的,和南方的树不同。我也不必说出树与树究竟有什么不同,有时候,我只在我的感觉中,在模糊中捕捉最需要说的。经常,我无力把握一些说来也许必要的细节,显然,在那样的时刻要遵从自己写作能力的现实,不能妄想违背自己写作的惯性,不然就难以进行下去。   我在《其米的树林》中说:“其米的树在山脚下,也在河套里。另外还有许多树,在村庄或县城附近,在草场或田野旁边。有些树不是其米树林里的树,其米也用心把那些别处的树安置在自己的树林里了。”   事实上,有些树的确是生长在河套里的,而对于一个守林人,他看到别处的树,想到那些树也是自己要守的树林的树,也是正常的。我不正是也把我自己见过的,钟情的很多树盛在我的心中了吗?我在那样写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虚构的世界不断变化和成长,使我想要什么就会获得什么。那些由树展开的想象,使一切美妙的风景与幽微事物都在我心底缓绵地展开,让我觉得外部的世界完全是可以尝试着打碎或分开来看的。   其米在乱石与稀疏的草中发现一根被太阳晒黄了的马腿骨,他的心被触动。这个情景也是我多年前去山下拉沙子时真正遇到过的,那根马腿骨曾经真正触动过我,使我想到我所见过的马。我是一个爱马的人,小的时候我们家分了两匹马,一匹枣红,一匹花白。但显然,我不能提及我对马的感情,我继续得写其米。其米把拾起的那根马脚骨举到了空中,他觉着蓝蓝的天空被隔开了,高大的山被隔开了,广阔的大地也被隔开了。他看了很久,感到马腿骨隔开了世界,其中有一定有什么事物在飞奔。有什么在飞翔呢,我想,一定是逝去的时光与那时光里的生命。   我也总是在想,那些逝去的时光与生命总会有什么沉淀下来,影响着人活着的方式。其米因为感受到那些,他要奔跑了,他跑起来,像风一样越过石头与草。等他停下来后,心里生出了忧伤。为什么呢?我说:“那马腿骨走进其米的生命里去了,这是真真切切的。死去的生命会留下一点东西照亮有生命的世界,其米本来可以把那根马腿骨放在原处,他却放进了自己的褡裢。混沌的生命感觉中一个模糊的世界也被放进去了。”   尽管我这样写了,读者也不一定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写。其实,我多次经过自己的理性去想很多别人也许不想的事情,我写其米,其实也在写我的那种思考的,生命内部的世界。不思考这些的人,也未必没有那样的世界,我只是想让人清楚,我们的感觉,预示着现在和未来。就像爱上一个人会一见钟情一样,这并不是说某个女人是天下第一美人,而是一定有一种什么神奇的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这种神奇的东西,有可能来自于彼此的感觉,来自于彼此的梦境。   其米带着他的那根马脚骨去一如继往的生活,但是他多了忧伤,别人不理解。他多了梦,并由自己的梦境走向了现实。他在布达拉宫的广场前做了试验,想要通过马腿骨与世界健立一种特别的关系。马腿骨是其米的道具,也是我虚构的道具,我的目的是,点到为止。事实上,不管其米怎么样看,他都难以发现什么人生的真理。真理岂是容易发现的?但是,他这种姿态在我看来并不可笑。例如我,我有时会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虽然面对强大的现实世界我无力改变,但是我却要通过我的文字来暗示:我们至少应该有改变的想法,这样的想法到了一定的时候就有可能变成现实。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7)   其米是善良的,他收留了一只受伤的流浪狗,流浪狗也叫其米,其米在藏语的意思是小狗。这样,其米带着小其米又有了新的生活。他带着小其米沿着山脚与河套走动,并指着树对小其米说话,他说的话都是大实话,又是不一般的话,他说,“这一棵很绿,看,这一棵也是绿的,绿色的树多么好啊,蓝天和大地都是它们梦见的。”在我的世界里,我想,这天地的存在,为什么不能是树梦见的呢。   作家要尽可能地把远处的事物看得清楚,这是因为过去的经验与现在的想象合在了一起。我们的精神生活,如果没有穿透现实的思考能力,那现实生活就自然缺少精神的空间。一般情况下,读小说的,谁会体会作者的用心呢。我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来不及回味本该回味的。   其米的生命中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需要捉住来看看,于是他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远处。这样的举动似乎并无意义,这使我想到萨特的存在主义学说,虽然其米的这种举动,仍然是存在方式的一种,但我想到虚无的意义,这也是一种意义。精神的力量,是看不见那种力的原形的,但是那种力是存在的。如果没有了虚无,存在也会失去意义。这世间也没有永恒,永恒必然是实与虚的交潜变幻,与持继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只要了解到精神的力,不要在沉重的时候忘记它的存在,这就是一种无形的,支配着我们活下去,并活得更好的力量。   其米从一个个的梦中,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从虚无中来。我的小说,在写到那里的时候,我也并不能预知,我会写到那样的内容,但显然,如果我的心中彻底不存在这些内容,我的虚构就无从实现。透过这个现实,我们知道,梦的存在,也是人存在状态的一种反射。没有绝对的虚无。我们生活在虚与实之间,总归是,太强调什么都是可笑的,或者是可爱的。小说是可以强调什么的,我也是可以强调精神的,有人会认为我写得可笑,有人则会认为我写得可爱。事实上,我想要的是反思。人有了反思自我的精神,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就会更加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地保持自我,拥有渐进的人生。   我没有权力向读者要什么,我只能写我想要写的世界,使我所写的世界更加美好。我也会经常感到孤独,我由排斥这孤独,到现在,已变成享受这孤独了。在这个纷乱喧哗的时代,孤独一点有什么不好?我梦想自己的强大,我努力使自己强大,这有利于我寻找足够相互配得上的孤独的朋友,包括爱人。   其米当然是要简单很多,我不能赋予他太多我的思考。我无法一下子敞开一个人,尽管我可以让他特别。事实上,如果你让一个人太特别了,他无所不能,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如何能帮助读者来思考这些,为他们留下阅读的空间呢。这显然是我找的理由,我并不是认为我是全有理。就像我在小说里会这么说:“在有风的时候,树与树商量着要不要给其米一个特别的梦。”树与树会不会这么商量,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我可以这么写。我本可以省去树与树商量,让其米直接做梦,但我偏要让树出现,这是我想让自己心中的树参与进来,与我,与我所写的其米,一起来形成这篇小说。   想象的事物,不是没有根源的,就像卡夫卡写一个人变成一个甲虫,他是在自己的内心里调动了他的生活全部经验、阅历、写作能力,甲虫只是个外壳,而想象的内容则是装在这个外壳里,使这个人物形象活了起来。我的这篇小说自然不能和卡夫卡的《变形记》同日而语,而且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卡夫卡的篇小说。我更喜欢他的一个叫《骑桶人》的短篇,那篇小说几千字,使我更为直接和简单地了解什么叫虚构。   其米梦到白玛穿了一件新氆氇,朝他笑。就像我们的梦中会出现熟悉的人一样,其米根据自己的梦,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走出去了,他想要看看自己的梦是不是真的。说到这儿,我想要说:黎明时分的西藏,我是见过的,特别美,这种美在于群山在夜色将尽的甜静中,使人感觉到万物在将醒未醒时充满了希望。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8)   其米走到县城见到的不是白玛,而是白玛的阿妈曲珍,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的梦,等曲珍笑的时候,其米觉得自己有些爱上了她,可曲珍不是白玛。爱情使他分不清曲珍还是白玛,他的求爱的方式也是特别的:他装成瘸子在商店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一次比一次瘸得夸张。后来其米又跳起了舞,他越跳越快,几乎就成了一团滚动的光。白玛出现了,看着他,笑了。其米的心里甜起来,他觉得白玛的笑使他自由又自在,因此也不再装瘸了。为了让自己的梦成真,他对白玛说,“去穿上你的新氆氇。”白玛犹豫着,曲珍走过来。其米又说,“阿妈,我喜欢你,也爱上了白玛,我要把她带回我的家……你让白玛穿上新的氆氇吧,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想让梦变成真的,我们可以办得到。”梦与现实,现实与梦的交融,终究是,由梦而起,然后是梦在现实的破灭。接着,曲珍的哥哥普琼走过来了,他把其米打倒在地上,其米被踢昏过去。我敞开了其米的自由,又让他在现实中受到惩罚。但是,不能就这样结束,小说仍然要继续下去。   其米在他的现实里有了一匹马,他骑着马走过县城的街道,因为受到爱的挫折,并不看在商店里卖货的白玛。其米的腰里也有了一把长长的刀,那把刀的刀鞘正是用马腿骨做成的。我又把现实与一种敞开其米生命内部的代替物马腿骨联系起来,想要说明什么呢,我觉得,一切并不是一定不可以改变的。其米是要坚持获得自己的爱情的,显然,如果白玛一直不会理他,他心中的爱情,也永远不会消失。爱,有时候果真是自己的事情。   我的心是软的,我让白玛喜欢上了骑着马,带着刀的其米,她走进其米的石头房子,穿着新的氆氇,对着其米笑。这个时候的其米,仍然处于一种不确定现实的状态,他在梦的边缘。其米说白玛不是一棵树的时候,白玛听不懂其米的话。可是白玛说:“谁能理解谁呢,你看,天黑了。天黑了,我想我在你的树林里也会变成一棵树吧,不是吗,其米?”其米为白玛说出那样漂亮的话,也为那些话抵达了自己的内心而激动。我创造一个相对理想的结局,他们在一起了,但是,其米有了白玛,他新的生活就要展开了,而这样的生活更接近于真实生命的本质,换言之,其米并不是见得是一个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内心,完全支配自己的精神与梦境的人,因为,他选择了现世的爱情,他梦想中,他世界中所有的可能性对于他而言,都失去了理想的弹性,。   六   在《简单的旺堆》中所写的县城,是我待过二年多时间的林周县。林周县离拉萨市不算远,有人说翻过一座山就到拉萨了,可是我们开车早上去,却差不多需要一个上午。可见西藏地形的绕来绕去的复杂。   林周那片地方的山,水,树林,附近的村庄与县城的格局都是我熟悉的。我们的连队,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连队的旁边,有一个山坡,有一片树林,一条河流依山坡流过去,河中间有一个水磨,水磨不远处有两间守水人住的房子,在我的小说中那成了旺堆的房子。   县城大体是白色的,被周边稀疏的绿树围着,而这一切又被远处的山围着,远远的看去,一切都是安静的。县城的南边有个屠宰场,每次路过那里时,我都闻到一股血腥味,那儿又是骚动不安的。我亲眼看过藏族人用绳子把牛的嘴巴勒住,使他不能呼吸,然后用尖刀杀死。那场面曾经被我用相机拍了下来,我一直无法用心消化那个场面。   牛在我看来是有神性的,牛被杀,我自己的心里难以接受,但还得承认那个现实无法改变。牛吃草,人吃牛,但是,如果牛也是有灵魂的,牛的灵魂会到哪里去呢?我胡思乱想。后来,我虚构了旺堆,旺堆是个守水的人,我的脑海中找不见旺堆的原形,我的许多小说找不见人物的原形,一点影子也想不见。   旺堆在我的想象中他身体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清清的水,这显然是错误的想象,但是可以这么形容,或者是这么认为。旺堆是简单的,他无法逃避和拒绝残酷的现实。旺堆经常去看牦牛被杀死的过程,这在我潜在的心里是借旺堆这个人,用他的心记住那些健壮美丽的牛。记住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也是一种爱,对生灵的爱。这种爱是一种美好。我就想写这个。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9)   杀牛的尼玛心里难道就不美好了吗?也不见得,虽然他与旺堆并不怎么说话,但是他喜欢旺堆看着他杀牛,没有旺堆在场,他会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缺少什么呢?牛死了,收集牛的灵魂的人不在。当然,尼玛不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或者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想。但是我认为他们却是一对搭档。   旺堆和尼玛是两个不同身份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心理:一个杀死牛,一个让牛在自己的心中复活。他们形成了一种对立的关系。这就像我们看到的很多人,他们本来不该做某样事情,却偏偏身不由已地做了。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对于整个社会群体来说,常常是人微言轻,是无法代表自己的内心而活的。我强烈地感受到现实的无奈,因此喜欢上了逃避,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逃开,我必然就被圈在某个圈子里,而我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那个圈,只能被那个圈所改变。我喜欢逃,趁我还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尽可能地逃到有自由的地方,有自我的地方。这并不是我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现实,我是认清了我适合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打交道,能打多久交道。终归,我对一切人没有恶意,我只想自保,只想在自保的时候保住我对文学的追求。   林周县有一个大草场,在冬天,会有远方飞来的大雁与野鸭:“那些有灵性的鸟儿用翅膀划开过许多地方的空气,捕获了天空的秘密,鸣叫的声音浑厚又透明。每年冬天落雪的时候,旺堆似乎都能从那些从远方而来的鸟儿身上获得信息,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心捕捉到需要深想,旺堆的生命正在悄悄开放。”我为模糊的风景与人的存在关系尽可能清晰地画出了一个图。   接着,简单的旺堆,还是需要有人来改变。我让强巴来了。强巴这个人也是我凭空想出来的一个人,在我的生活没有原型的人,都是我用自己的想象和生命的感觉合成的人物,而我所写的西藏的人物,大至可以这么说,他们是我对西藏的风景与人物的印象,以及我对自己存在的感觉与思考杂合而成。这使我有信心持续地写出,随着我的知识的积累和写作经验的提升,写出更好的作品。对照以前我听过的故事,见过的人所写的都市或乡村题材的小说,这类小说显然更是我所理想的小说,也是更有弹性,更有美感的小说。   强巴说,他来了旺堆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他让旺堆上山找水晶石,这样他就可以有女人了。显然那时的旺堆还在自己简单的世界里,他当时正在睡,他觉得时间静止了,山却在成长。显然,旺堆的山是他心里不断长高的山,他的时间是他感觉中的时间。他认为水晶石和女人和他没有关系,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要有一个女人。简单的他认为:“蓝蓝的天空也只不过有几朵白云飘,我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不过,强巴这个想发财的人最终还是说服了旺堆,他认为旺堆躺着的时间用到别处去,就会有新发现!   旺堆并不是平静的,因为他的生命中那些死去的牛会进入他的梦境。他梦到那些牦牛从各处聚集在他的面前,让他手足无措。他想到了自己管的水,用梦使那水从山上流下来,流向牦牛群,让牛喝下水,然后去吃草。那些梦不是凭空而来,醒来的时候旺堆还是期待着的生活发生改变。   旺堆去山上寻找水晶石了,本来他脑袋里没有什么想法,那些有灵气的花与草让他想法了。花敞开了旺推,让他想到了格桑。格桑是旺堆遇见过的,她喜欢旺堆,然而旺堆当时却没有什么想法,格桑和尼玛定了婚。旺堆找到放羊格桑,然后说服了格桑和他在一起。他说:“尼玛杀死的牛都盛在我的心里呢,我用我管的水洗净了牛身上流出来的血……有时候我想啊,这个世界应该得像水里的石头那样光滑才理想。”格桑也喜欢眼睛里有清水的旺堆,后来他便把自己的羊赶到旺堆的住处了,而旺堆的住处本来没有院子,因为格桑他从山上搬来石头,垒出了院子。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0)   尼玛来找旺推,发现他和格桑在一起,便用石头打破了旺堆的头。过了没有多久,格桑变成了大肚子。旺堆与格桑结婚了,但是尼玛又强迫格桑和自己睡了。我本来不愿意这么写,但是不想这么写却又无法到达我所要表达的东西。我想要表达什么呢?尼玛觉得自己想和旺堆一起使格桑怀上孩子。这个想法很奇怪,我在小说中问:“那些被他杀死的牦牛用皮和骨肉让尼玛有了这样糊涂的想法吗?”事实上,这个问题也不会有明确的答案,我只是觉得,虽然这件事说起来残酷,但尼玛事实上却是用自己的犯罪来表达一种爱。   人世间的爱,对的,错的,无所谓对错的,明的,暗的,不清不楚的,总之,有无数种爱的方式。尼玛的这种爱,在我的理解中,既是对格桑的爱,又是对旺堆的爱。再深一步,这是他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模糊的爱,这种爱使他迷失。但是,这个时候简单的旺堆已经不再简单了,他去找尼玛算账。他用铁锹砍在了尼玛的胳膊上,血流出来,旺堆说:“我很久没有梦到那些被你杀死的牦牛了,我的心里早就敞开了一个洞,所有的牦牛都从那个洞里走出去了,因为我有了院子和女人。”   旺堆要走的时候,尼玛拉住了他,他拿出酒要与旺堆一起喝。喝了酒,尼玛说:“你看着我杀牛的时候,我觉得就像自己看着自己,你有了格桑就不看我杀牛了,我发现自己也丢了,我想啊,我的灵魂也被你带走了吧,可是我知道,我活着,现在,我想让你叫我一声‘朋友’。”尼玛比旺堆更奇怪,他说这这样的话。旺堆叫了他“朋友”,第二天尼玛杀死了自己。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篇小说,喜欢的程度甚至胜过了对《欧珠的远方》的喜欢。我清楚,简单的人和事,看起来简单,事实在现实之中更容易形成问题和矛盾的焦点。因此,每次想到自己写过的这篇小说,我便会觉得,人在社会中,应该尽可能地去爱,正常地去爱,但是不要让爱泛滥成灾,也尽可能地不要让爱改变自己。爱一个人,应该允许所爱的人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世界。看起来是简单的说法,这却是多么难得的爱的境界啊,世上又有谁能够真正做得到呢?!   七   这篇小说,是我西藏题材的小说的第一篇。那段时间,我正在《长篇小说选刊》工作,因是季刊,会有空下来的时间,我把那些闲时光用来写小说。当然,那个时间,我同样渴望爱情。小说正是反映那时的,我的这种潜在的心理。2005年8月下旬,莫明的,我感到爱情就要来临了,因此特别渴望用小说来表达自己的这一个愿望,这是我当时的创作与生活日记:   8月26日晴   我的爱情将到来?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似乎可以写下去了。不要要求太高。用心写便是了。写了,但仍然是跳不开思路一样,觉得写不好,又不想写下去了。   自由是法宝。但我不能一厢情愿地把一切想象得太过美好。如果没有很好的感觉,就难以找到很好的语言,语言藏在感觉中。西藏,该有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呢?我感到困惑。放弃真实的,直接进入想象的,不要解释?!!   要放开去写,简单地去写。不要不满意嘛。写出来了,感觉得了八十分,还算可以。是一个完整的短篇。   这是我一天下来的创作心理历程,我大约是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写出来为止,不断地在那一天的日记中记下了这样的过程。并不是每篇小说的形成都会有这样相对完整的创作过程的记录。但是,我的每一篇小说,都是要经过一番思考和内在的自我的辩证的;我的每一篇小说的诞生,都好像是要与假想的人或事物产生爱与感情。小说是我的情人,我要忍受小说对我提出种种要求,还必须得一一满足她。   《独臂的扎西》这篇小说的扎西,有一个原型。但我一直不了解那个独臂的,一直在连队后面山坡上放羊的男人叫什么,他的手臂究竟是为什么没有了。因为他的家离连队并不远,我也曾见过他的老婆,即我想象中的卓玛。他的老婆是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女人,我同样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子。在现实中,他的老婆自然是没有走掉的。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十多岁,也放羊。想起他们仨,和他们的那群羊,又想起那片天地,我觉得我可以写下去了。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1)   一开始,找不到语言,因为西藏还没有在我的心中完全展开,写一两句,便感到没有话可以写了。我抽烟,在房子里走动,在外面走动,吃饭,躺在床上,似乎从未停止过思考,也不敢放弃。终于,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一个说话的方式,自然而然,随心所欲的,以天蓝为底色的说话方式。   “山守住的一片天地里,扎西的家在一条大路旁。扎西的家,只有他一个人,一群羊。房子很老了,是他阿爸给他留下的。房子上插着五色的经幡,扎西认为,风是会念经的。三年前,有一个叫卓玛的女人,来到了扎西身边。那一年扎西二十九岁。卓玛只跟着他过了半年就离开了。有时候扎西想,卓玛,卓玛,现在你在哪里呢?你像一阵风,吹过来,又吹走了。天空中刮过的风,以及天空的鹰,都不会告诉扎西有关卓玛的消息,倒是他的朋友,羊贩子达娃在半年前说过,他说,南飞的大雁捎来的消息,它们告诉我,卓玛在北京……”   这些人物,就像卓玛,就像阿爸,就像达娃,在第一段,他们都出现了。下面我必需组织他们之间的关系(事实上,人们的关系可以组得更简明,这在后来的小说中我注意到了)。在这一段,也有一种空间出现了,山守住的一片天地,家,三年前的卓玛,羊贩子达娃说大雁告诉他,卓玛在北京。这些都是我的想象,我的想象是自由的,放开的。我很满意这种想象。我找到了感觉。   接下来是对话,对话显然是不合平常人的逻辑。我允许小说中的人物说特别的话,只要他们所说的话能使这篇小说流动起来,符合我虚构的人物的心理。我觉得小说应该有这样的自由,小说也应该有抽象的,想象的现实。抽象的,想象的生活,也是我们现实生活,真实心理的映像。小说,从某种程度上就像一面镜子。好小说可以照见人的灵魂,可以使人发现人生的美好。   卓玛的出现,让扎西以为他一直思念的,那只丢失的胳膊又长到他的身上了。晚上睡觉时,卓玛就躺在他缺少胳膊的一边。卓玛走了以后,扎西觉得自己的胳膊也丢了。不过,扎西还是扎西,他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接下来,扎西来看他的生活的地方:“那棕色的山上,草很短小,一点儿也不打眼。扎西看着自己的羊吃草,觉得山上的草还不如羊多,于是他想,羊那里是在吃草,简直是在吃石头嘛。其实扎西心里明白,羊是不会吃石头的,如果羊吃石头的话,长出来的不会是毛和肉,应该是珊瑚和鲜苔。”   这样类似于废话的语言,终是要反映的是一个人,就像扎西,他特别的世界。这对于他来说,他所看到和想到的,都是一种事实。对于读者来说,也可以有一种宁静的欢腾,在我们的心间弥漫,使人感觉到想象的空间,与我们心灵应有未有,有也不同的感受。当然,小说内在的自由,不能一味胡说八道,重要的是还要能自圆其说。因此我说扎西的眼光是粗枝大叶的,他看不到草的存在,便相信羊是吃石头长大的。接着,我又扯到走失的卓玛身上,扎西有很多奇怪的想象,他不去找她,是因为他觉得卓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事实上,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除非扎西是一个彻底的傻瓜。小说中的“傻瓜”这个词,使我想到我西藏系列的小说中的男人,大部分都有一些傻气。这样的傻,我以为是美好的。他们看似愚钝的心,实际上是穿透了很多聪明的心和复杂的事。   扎西清楚达娃想买走自己的羊,但是,当达娃提醒他去找卓玛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被触动了。扎西的世界,一旦确定卓玛走失了,卓玛在羊群里的想象这就难以立足了。他感到孤独,烦恼。他回想和卓玛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他望天,天空管不了他和卓玛的事;他去捉山石上晒太阳的四脚蛇,用嘴唇做出要亲它的样子,把四脚蛇当成卓玛;四脚蛇不是卓玛,獐子不是卓玛,雪猪不是卓玛,狐狸不是卓玛,惊跑的兔子使扎西想到是走掉的卓玛。像卓玛的兔子跑丢了,扎西想要跳一下,跳一下,过去的时光似乎就可以一下涌现在他的面前,让他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2)   “扎西想,如果跳一下,再跳一下,持续地跳下去,大地上那些有灵性的事物都会被吸引过来,这样,这样大地就沸腾了,就会惊动天,如果天被惊动了,也许他的阿爸就会从天上走出来,站在云端里朝他笑。他的阿爸虽然离开他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还是很想念他的老阿爸的啊。扎西的阿爸,说唱一生,死去以后,自然是要被封成神仙的,如果他看到自己的儿子扎西在数座群山中间跳高,也许会告诉扎西卓玛在哪里,下一步该怎么办!”   孤独的,六神无主的扎西,借助于对过去的想象来敞开自己的思路。接下来,他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他跳高,结果摔倒了。他看到了央金却以为是卓玛出现了。但是现实不是他们想象,不然他通过想象就可以让卓玛回到他身边了。扎西和央金的对话是有趣的。央金躺在扎西的身边,使扎西以为自己的胳膊长出来了,但也越发让扎西确定了自己要去找一找卓玛。找不找得到,他都是要去找一找,这算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如果没有告别,哪里会有真正的开始呢?扎西是爱卓玛的,对于他这个心里有想象,相信爱的人,这是一次必要的行动。他自然也会清楚,走出去的路费,将会使他失去羊群,但他还是动身了。   扎西在我的虚构中是有灵性的,他和普通人不一样。我以扎西这个人物的内心活动,与他的行动为线,用语言画出一幅幅画。我感受到语言的色彩,这使我高兴,使我感到我从未有过这样好的对语言的感觉,也从未想过用语言所能表达的想象竟是这样的瑰丽多姿。我的心拉开了想象与现实的距离,架起了一种从虚到虚,从虚到实,虚实相间的桥梁,而语言从那桥下淙淙流过。这种美好,就好像自己发现了自己无比喜爱的人。   卓玛真的在北京吗?在写作者的我想来,卓玛也是我的女人,我不知她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也想找到她。我借扎西的鼻子闻了一下,十分清楚,当时的北京,对于我来说,也没有我的女人,我的爱情。小说与心理现实的距离,就是这样的巧妙。其实,小说藏着写作者的私心,这是写作的乐趣所在。写作者更大的私心,对于我来说,是想传达一种存在的美好。   八   我想写一个老人,他们经历岁月的洗礼之后的世界。《透明的杰布》这篇小说,是让我废了很多思考的。显然,这也是一篇纯虚构的小说,我的生活之中找不到原型。照我的想法,我想写一写老人相对透明的世界。就像有些人老了,原来的脂肪几乎就都没有了,他们只剩下皮肉和骨头,而头脑中所想的,或许与正年轻的人是不一样的。   在《透明的杰布》这篇小说中,老杰布在放羊的时候看着河水发生了错觉,他觉得过去的光阴变成了水,顺着河套流走了。过去的光阴从杰布的感觉中来,在瞬间化为河,随水流去,接着,他觉得自己看到河干涸了。水隐去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化为别的事物。那个时候的老杰布其实已经感受到消失的世界,那消失的世界在他的潜在的想象中是变幻不定的。   老布杰清楚河里是有水的,他怀疑自己他眼睛出了问题,眼睛骗了他的心。但杰布仍然想要走到河里去,想试一试自己走进去会不会变成鹅卵石。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因为骨头在身体里死气沉沉,他不想再继续在现实中,安于现实,他走到了河里,结果身上全湿了,这下他知道河里果真是有水的。   老杰布的这场没有人在场的表演,从不确定自己的世界,到确定,这中间有内容,有什么内容呢?村子里的巫师单曲对老杰布说过,他可以改变世界,因为他发现了神的秘密,他需要千变万化。老杰布相信了单曲的话,自己也想要变。显然,这样的想法是傻气,有这样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但是这样的傻事实上也正是每个人生命中潜在的渴望。   人人思变,不思变人怎么发展?怎么进步?写小说也是要求变化。文以看山不喜平。人生也是这样子。我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想到一个问题,如何透过混沌看到透明的事物?而透明的事物又如何能被看到?事实上,也只能尽可能地看到透明罢了。就像玻璃,我们知道玻璃是透明的,但玻璃还是能看得见。因此我的想法也落到实处,我想用语言来制造一块玻璃。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3)   人想变,怎么变呢?首先,内心要发生变化。变化的动力来自哪里呢?我觉得对于老杰布来说,他变化的动力在于他的亲人的离去,他的苍老和即将离世的现实,他的孤独和寂寞,等等。也可以说是世界的变使他渴望变,渴望在变化中永远存在。到了一定的年岁会死去,这是自然规律,但是,人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规律。不愿意接受也没有办法,但是活着的老杰布还是愿意折腾下去。   老杰布觉得自己的生命里有一条流动的河,那条河可以流,也可以静止,在这样的意念中,老杰布觉得有许多事物都消失了,而一切又都是滚滚向前的。以前,单曲对他说过,说只要用心,人从死后的世界看到的一切都会是全新的。单曲活着,没有死,他只是假设自己的死亡,而这对杰布构成了吸引力。   单曲一辈子没有结婚,因为他的心里有想象,什么都不缺少,他不太需要现实中的事物。他认为石头虽然不会吃也不会喝,可是也在变化。只要信以为真,人想要变成什么就能变成什么。老杰布理解单曲的说法,但是当他想到死亡的时候,由于想得过于深,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种透明的感觉,时空也错乱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和自己相伴一生的妻子措姆离他越来越远了,这也等于是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的,爱的消失。   措姆不断地给杰布说话,让他听,似乎停止了说话她生命里的时间也不存在了。杰布却觉着那些话是油,说话就像是在燃烧,他怕措姆有一天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人也就熄灭了。于是他和措姆一起转经,在转经的时候,他们与佛成为一体。佛有无数化身,老杰布和措姆在他们的世界里感到了一片安静的时光,他们那样的存在,就像万物不经意间梦到他们的存在。事实上,人人都是组成这个世界的部分,人人都无法对抗自然规律,例如死亡。   在写到老杰布和措姆欢爱时,我想象中的老杰布和他的妻子,他们想借助欢乐来驱逐他们日渐稀薄的生命力对他们活着的现实的困扰,他们需要在趁自己活着的时候在彼此的生命中刻下活着时的记号,并借此敞开生命的空间。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也可以说一点道理都没有。没有道理,可我为什么又会这么想呢?我觉得,这是我对人生的一种深切的祝愿吧。人的存在,是需要祝愿和被祝愿的,我就是想要表达这个。   老杰布在梦中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那样凡人看不见他,他就接近了神,而且他还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醒来后的他心里却空了。从河中走上来的杰布,显然是六神无主的,他只好继续借助于幻想来对抗自己空落落的心。他对石头说话,他在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过去的一切又都变成了石头,于是他的生命里又有内容了。石头仍然是石头,他仍然是他,但是他却在自我的世界中感受到了什么。这就像空想的结果有时候也可以决定一个人的行动一样。   老杰布的妻子去世了,他在回去的路上发现自己的灵魂活动了。为妻子举行了葬礼之后,他变得越发不可思议了,他不听从儿子的劝说,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想象的世界里。他需要透明,需要变化。在法号声中他决定去转山。去转山,在藏族人的说法中,是可以死后进入天堂的,换言之,信这个的人相信死后另有世界。在转山的过程中老杰布死去了,事实上,在西藏这种事情并不稀罕,那些磕等身长头的人,用几年十几年从一个地方,磕到另一个地方,等于是用身体测量了上千里路。这是一种精神,我感动于那些人的生命中有这种精神,这是一种需要透明,需要纯精的精神,这种精神接近于返朴归真。   我西藏题材的这组小说,也可以说是,在每篇中都尽可能地做到让我的语言简单、明快、以点带面地去写。我也尽可能地在创作过程中让自己看远处的事物有近的感觉,看近的事物有远的感觉,在看无的事物有有的感觉,使作品有一种空间感,有一种情感与思想的穿透力。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4)   九   时光以生命为载体,生命穿越时光,有什么可以留下来呢?爱有无永恒?在这篇小说中,我主要思考这个问题。从一则神话传说开始,我写了西多与桑琼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存在是抽象的。   爱有共通性,人对物的爱,人与人之间的各种爱,其实都与美,都与相互的欣赏有关。西多与桑琼是相爱的两个年轻人,他们需要清楚爱的过去与未来,根据梦境,他们要去一个地方才有可能使他们清楚。   有趣的是,在网上有三个人一起虚构了一个地方,那便是他们的贡加贡位宫。他们想试着是不是他们的虚构会口口相传,使人们信以为真。显然,当我这篇小说写成并发表时,他们在网上查到了,并与我取得了联系。这很有意思。这使我想到,即使不写小说的人,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是有一种虚构的冲动的。用虚构来表达自己和别人的祝愿,这是美好的想法。   我借用了他们的地名,却没有记得清楚,因此把“贡加贡拉”当成了“贡加贡”。把“贡加贡拉宫”当成了“贡加贡宫”。我没有考证,他们的虚构是根据什么,或者并无根据。   在神话传说与狐鬼传奇中,有生命的都是有灵性的,灵性是需要修行的。我想,爱也是需要修行的。西多和桑琼踏上了修行之路。他们来到了那个叫贡加贡的地方,那里是个我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每一块石头都会唱歌”,羊群是扇门,走进去之后他们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时间变了,那地方寒气逼人。他们看到遍地莲花,拾起来却仍然是石头。阳光很亮,可是没有温度。没有温度,有关爱的记忆也再渐渐消失。   爱要异境,但是他们的生命却受到考验。后来人们来到一座雪山面前。“那座雪山峰顶上飘浮着形似旗帜的乳白色烟云,云旗是由对流性积云形成,烟云是灵魂聚集形成的旗帜。如果云旗飘动的位置越向上掀,说明高空中风力越小;越向下倾,风力越大;若和峰顶齐,风力约有九级。风力达到九级的时候,如果人在峰顶上就会发现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呈现出一条直线的形状。天使们根据风力的大小来判断人类灵魂的情况。”   西多和桑琼看着那座雪山上的云旗,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体里了。在那里,许多灵魂聚集在一起,被风吹动着,猎猎作响。西多决定带着桑琼翻过那座雪峰。当他登上雪峰,抱着桑琼向下看时,他发现下山的路太陡峭了,跟本不可能走下去。   桑琼死了,西多被封为天使,桑琼变成一把刀,西多挥舞着刀,砍削着空气中的云烟,太阳隐去,雪花飘飞,贡加贡的时光被西多砍削得纷纷坠落。   在《会飞的平措》这篇中,我写了我对飞翔的梦想,最终落到现实,又从现实走开,这篇与《欧珠的远方》和《格列的天空》这三篇构成“远方”这一概念的相对立体的虚构的现实。《达娃的月亮》、《山坡上的桑珠》与《赛马与彩注》写了爱的现实与矛盾,表达了我对爱的渴望与绝望。   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度过了自己想象和敲字的时光,若说有意义或者无意义,毕竟,生命留下了记录想象和写作的过程。有很多时候,我觉得,只要用心写下去,便是有件有意义的事情。对于很多人而言,只要好好生活下去,便是有意义。   [评论]   评论家贺绍俊:   徐东有意舍弃了传统小说的最基础性的元素:生活。传统小说强调小说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对应关系,即使是虚构,也是在生活逻辑的范畴内进行的。所以我们读传统小说很容易被唤起自己的生活经验,会在小说世界中获得一种似曾相识的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说,成功的传统小说应该是充满生活质感的小说,这种生活质感让我们真切感受到小说的世俗性。但徐东有意让自己的小说世界与生活世界疏离,他极力回避那些写实性作家惯常所采取的描摹生活的方式,所以我们很难从他的小说中找到那种饱满的生活质感,这种饱满的生活质感来自小说人物神情的活灵活现,来自场景和细节的逼真性。徐东的写作姿态显然包含着现代后现代意识,但这种现代后现代意识与二十多年前风行的对西方先锋小说的效仿完全不一样,这是他自己肺部自然呼出来的气息。这种自然的气息构成了徐东的小说理念。他的小说基本上不是以生活素材为原料发酵酝酿出来的,他的原料是他精神世界中的意象。徐东选择了另外一条显得比较冷僻的小径。他把小说当成对抗现代化痼疾的武器,他的追求多少有些像一个乌托邦,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将这个乌托邦付诸行动,这就有了他的意象小说。徐东既然坚定了一种文学的理想,他就不必过于提防生活的腐蚀,他有足够的力量抵制世俗与欲望的吞噬。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5)   评论家李敬泽:《欧珠的远方》在他的外部,是远处的地方,也在他的内部,是心中的向往、梦想。在这个短篇中,人终于行动起来,到远方去,寻找内部的远方。小说机智地、富于诗意地表达了出世精神,欧珠的形象有痴愚的大智。我们的梦想在远方的西藏背景中才能自圆其说,在我的想象中,如果欧珠是个北京的汉人,情况可能更为奇妙和困难。当然作者没有这么写,所幸他还是写到了欧珠和环境的紧张。总之,从这篇小说能看出作者的才能和训练。   作家童仝:徐东愿意为了文学过着清贫的生活的。如果有五千和二千的工作让他选择,二千块虽少,却可以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写作的话,他宁可选择后者!文学在他的眼里远远高于生活,可以住的差点,可以吃的差点,但只要能写,就会觉得生活很幸福!作为七十年代后半期的写作者,徐东的作品想象丰富,充满热爱一切的情绪,具有一种特别的美和大气!他的小说没有病态,也没有自恋!更没有无病呻吟!他的小说有一种张扬,有一种力量,更有一种野心!这种野心是他对文学的热爱的态度,这种态度让他可爱地认为我们正是在生活在小说中虚构之中。我觉着正是这种来之不易的野心让他对文学迷恋,执着,不舍!   作家邱华栋:我喜欢他小说中纯净的一面。他的小说属于艺术家小说,靠的是悟性和才气,我喜欢个性的东西。   作家陈希我:文学的魅力在于复杂,在于多变,在于悖反,在于难以言说。我喜欢徐东的小说,他对小说人物的精神有了比较深入的把握,含着隐喻!   读者李敦:感动《格列的天空》里的格列,是个为艺术而迷失的人,但所有的艺术家,他们都会面临这样的情形,走出去,回不来。人在生活当中,又见谁会回来了?仔细想一下,这小说特有意思。   学生王芳:你的小说很特别,小说里的主人公思想单纯而又异常活跃,他们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他们的世界是非世俗的。现实很难堪,很令人厌恶,所以要去想象一个自己的世界。所有的世俗所有的欲念都是会消逝的,就象电影一样会落下帷幕。可是石头不一样,它只是静静地躺在小溪边,在阳光下,悄悄地观看俗界,它是坚硬而柔软的,像人美好的内心。远方一样让人遥想,让人能挣脱俗界。可是远方真的能达到吗?或许不能吧。但不管怎样,还是要去试一试。所以欧珠要去远方了。这样看来,他们都是令人莫名伤感的但又可爱的理想主义者。其实,每个人都有梦的。可惜,人的欲念太多太重,以致磨钝了他们的灵性。因此,欧珠等人在普通人看来是不正常的,或者是不起眼的傻傻的。世俗的人复杂,其实结局都是要消逝的,他们能留下什么呢?欧珠看起来懒洋洋,其实他们的心思很渺远,或许他的出走在验证着生活的意义和本来应有的状态。你的小说,小说里的人像是禅的化身,又像道家的无为。在想象中,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是自由的。去远方也许是追求真正自由的所在。说他们是傻乎乎的,其实他们是聪明的,是智慧的。读后给人以希望,还让人莫名的忧伤。看来想象真是伟大,人的心更广大。   作家江小笛:徐东相信以雪山为标志的那片天地,是一个遗世独立的,纯净美好的仙境。“有风景的地方,人的想象也是奇特的。”徐东的小说里有一些奇怪的人,他们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欧珠的远方》中老是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欧珠,心里装着无限的远方,因为他的心一直在远方,所以他守住了时间,时间在他的手里变成了石头。以生命为基点,徐东的想象可以幻化时空,穿越万物。小说有着如此广延时空的想象,跟主体的敏感细腻是分不开的。徐东就像海德格尔所倡导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在他的小说,随处可见诗意。诗意并不简单地是这样诗意的语言,虽然他的语言很有特点,很为小说增色,但我认为,徐东的诗意更重要地表现于他对西藏的想象,为我们建构了一个理想的彼岸,为我们这些在此岸的世界中苟延残喘的人们找到了精神的家园。西藏对于徐东来说,并不仅仅是他曾经待过并且喜爱的地方,更是一种灵魂的归属。在小说中,西藏成为徐东的一个隐喻,它寄寓着创作主体的理想。西藏是如此清新澄澈的世界,西藏有纯净契合的爱情,有简单本真的灵魂。徐东对西藏的诗意想象,像一缕微光,让我们在污浊压抑的现世生活中看到希望。与之相悖,当下很多文学作品沉溺于现世世界的繁华,缺乏对人类精神走向的终极观照,对此岸世界过分关注,写物主义倾向明显泛化,而对彼岸世界的想象和建构却从作家们的审美意识中溜走,人生的终极意义随之走向空无。尽管彼岸虚幻和遥远,此岸就在眼前,花红柳绿,触手可及,我们也不能抛却理想,向此岸举手投降,我们不能任由灵魂被抛,不能在世俗的泥淖中愈陷愈深。我们不能因生存的黯然就放弃对生命价值的追寻。从这个层面而言,徐东的小说可以说是大有深意的。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6)   评论家甜田:   我在“四小名旦”颁奖会上第一次见到徐东,高高的个子,乌黑的卷发,阳光的笑容,像个大男孩一样。他对小说的理解能力是我很欣赏的。作者通过彰显内心的自由,精神的力量来对抗外宇宙,抵挡流失的时间。婚姻不再是枷锁,人性得到充分尊重,生活回复到一种自然状态。徐东的小说中所表达的他内心和谐的世界,正是现代人所缺乏的宁静之气。他对于人的内心世界作了具体细致地描摹,并有流畅的线条之感,时而如此起彼伏的雪山,时而如平静的湖水,给人酣畅淋漓之感。在作品中可以看出精神力量的强大,我们不再刨根究底于西藏的种种现实,而是随着作品中的人物一起游历,一起体验,仿佛都成了雪山与圣湖之子。舒卷自如的叙述方式,将我们带入一个安静的冥想王国,时间守住了,理想兑现了,在静穆的时空中寻求到了心之充实。诗话的语言,舒缓的叙述节奏与所述故事的有机统一,成就了这部小说集。这是一个心灵的文本,一个清新的文本,一个值得我们驻足欣赏的文本。   作家嘉男:   徐东的想象既是灵动的,又是务实的,他抓住了自己的想象,并借此自如优美地表达出他内心的东西。《欧珠的远方》作为一个小说集的整体结构,它会让我想起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更让我想起昆德拉的《好笑的爱》。徐东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单独的世界,同时每一篇小说中的人物和环境,也一直在西藏这个同一个世界中。徐东想象了西藏。从语言和想象力方面说,徐东的小说又让我想起卡尔维诺的《祖先三部曲》和《宇宙奇趣》。前些年读卡尔维诺的时候,我就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写出这样充满想象力的小说呢?现在徐东做到了。尽管徐东的小说让我想到这么多大师,但这并不是说他被大师淹没了,他仍有自己闪光的特点。由于玻璃一样洁净透明的语言和内容上的自由想象,他的小说充满诗意,像民间传说一样美好,又有淡淡的宗教情感和温和的哲学况味。   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住在原始的地方,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有着和大自然一样纯净的心,你会觉得他们既是真实的存在于西藏的人,又像是模糊的梦幻中的人,因此你会觉得自己的阅读像在梦中骑着白马飞翔。有不少作家都称自己的写作是一种飞翔,但读者并没有感觉到。徐东的写作才是真正的飞翔,他自己飞翔,也让读者飞翔。这种飞翔的感觉,除了语言的灵动清纯和想象力的自如游动造成的效果,恐怕还在于小说写了一些自由自在的人,他们不是没有羁绊,但是他们想离开家就走了,想去远方就去了,想爱谁就爱了,尘世中的问题不是问题,想做什么才是问题。人是可以这样生活的吗?显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徐东在《拉姆的歌声》中,表达了人希望自由生活的理想,他是把这种理想灌溉进小说的旱地中了,用小说表达自己的思想意志显然比用散文和诗歌直抒胸意要艰难,但徐东在他的小说中,既实现了写作技术层面上的理想,也寄予了生活的理想。这种自如的双重表达令人赞叹。   现在流行的小说,大都是用平庸的语言,述说一个光滑或者在编织能力上勉为其难的故事,其实生活中真正发生的故事的那种离奇远甚于编造,作家真正应该做的事是写出人的心理状态和心灵品质,徐东正是这样一个有追求的作家,用童话般的语言,写出人物生命内部的事,用清明的语言写出生活固有的模糊性。有时候,我会去图书馆阅览室乱翻那些没有人看的文学期刊,我自己的拙作也时常出现在那上面,我看大多数的小说都是相似的,内容差不多,语言也差不多。我坐在冷硬的板凳上发呆:如何让自己的小说与众多的小说有所区别呢?我却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实践,现在,我相信徐东的小说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很容易被认出的,因为想象。我们的读者当然需要通过小说中低矮细碎的生活,来体认自己的生活,找到理解的共鸣和快意,但是更需要富有想象力的作品来引导阅读的品位,提高心灵的品性。固然文学的表达都是想象,但多数人的想象只在低空,徐东的想象是高空的遨游,自由空间更为壮阔,你只要抬头就会一眼找到他。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7)   我明白了,徐东所以能让自己飞翔,也让读者飞翔,是因为他心存理想,没有杂质,心中有一个无法忘却的远方。徐东是一个清醒的创作者,不是生活琐事的记录者。因为有远方这样一个更大的空间,清醒的徐东又是淡定的,自信的。昆德拉说过,短篇小说应属于大作范畴,与长篇小说是一样的。徐东的这组小说,理应是大作。在未来,在远方,他必定会通过更多更成功的大作,传达他认为的存在的美好。   作家曲从俊:虽然拜读过多遍了,但每次读过的感觉都会不一样。每次看到它还要再读一遍。毋庸置疑,《欧珠的远方》是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说,有神性,语言独特新颖,有着哲学的元素。著名作家王安忆曾说过,好的短篇小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写的,也不是每个人能写得满意的,写出好的短篇小说也需要机缘。因此,个人认为,这篇小说对于作者本人来说,也算是一篇可遇而不可求的小说。   作家徯晗:徐东在用心抚摸文字,是一个让我少见的,真正珍视文字、爱文字,且与文字建立了通感的人。好久没有读过这么耳目一新的东西。他的文字静美、悠远、雅致,天籁一般,这是心不乱的表现。这样好,是一个作家最可宝贵的品质。   作家马季:文如其人,讲的是精髓里的一致,而非表象。徐东特殊一些,他由表及里都是一致的。确切地讲,徐东保持了自己最朴素的特征;关键是保持了心灵的洁净。这是一个小说家很珍贵的禀赋,谓之珍贵,是因为其不易觉察却极易丢失。我和徐东有过一段朝夕相处的日子,见证了他由《大风歌》到西藏系列的发展过程,我相信那些文字不仅仅是小说,也是他生命的形态,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我相信小说所需要的“真实”,在那里得到了再现。   作家千里烟:小说家对幸福的感觉及视觉与别人不同。比如鲜花,常人看到的可能是它的色泽、闻到的可能仅仅是它的香味。小说家则不是,他看到的是它的肉体和线条,想到的是它在野外生长时的青涩年华,甚至它旁边的狗尾巴草。小说家通常忽略新鲜,他带着时间飞跑,让鲜花瞬间枯萎,揉皱的丝绸一样,攒在一起,如一些陈年往事。徐东就是这样一个小说家。徐东是我的同事和朋友,我的办公桌在他对面,有时,他吸烟时会飘过来一缕缕烟雾。我们很少说话。我们达成了一种共识:好小说需要在沉默中产生。而更多时候,虽然他坐在我对面,我却觉得他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他和他的西藏吧。徐东的西藏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让我对生活、对文学、对远方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因为这种敬畏之情,所以,我变得异常寡淡。我想,我需要学习徐东,像他那样低下自己曾经高傲的头颅。自省。曾经在西藏当过兵的徐东又回到家乡、回到繁华的都市,但是,遥远的雪山和清澈的湖泊已经融进他的血液,他像大山一样强壮,像湖泊一样澄明。   朋友刘磊君:很多时候徐东好像是在有意地逃避现实,个人的存在与现实之间形成了紧张的关系,他对现实生活的诸多不满,使他热爱虚构。如果说逃避现实是为了保持新鲜而稚嫩的心灵的话,如果说保持新鲜而稚嫩心灵是为了保持想象能力的话,那么逃避现实而付出的代价是值的,一个伟大的写作者需要保持孩子般的新鲜而稚嫩的心灵和想象能力。徐东的小说画面感非常强烈,他在试图营造一种现实世界以外的精神图景。徐东的小说打上了当代人精神的烙印,他把当代人的精神形态通过他的小说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我想这是徐东小说成功的地方。   作家王棵:我和徐东太熟了,熟到叫我用简短几句话概括他这个人都为难的地步,所以我挑第一时间蹿到我脑子里的意思说。表里如一这个词用在徐东身上,再恰当不过。他将内心的纯净、质朴、直白、忧伤、执着,不打折地输送到他的言行与文章里。如今,通常没人敢奢望会遇到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徐东的纯粹难免受到质疑。另一方面,多数人对世道人心多少是警惕的,他这般至纯和真性情,近乎脱俗,也会令少许试图关心他的人对他望而却步。有段时间,我发觉徐东的文章里总是重复一些抽象度很高的词:生命、美好、爱,我按自己的趣味理解,在写作中反复运用这些宏大词汇,是忌讳,但认真想过之后,我觉得先前那样去想是没有体会到徐东的写作境界,道理很简单,徐东的文章,特别是小说,是直面精神的,那些词义所指,恰是我们精神世界里最具玩味的重要内容,而关于精神生活,徐东本人可能最关心的正是生命的秘密、美好的获得、爱的诞生,事实是,徐东选用了一种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切入了他写作观的核心。徐东的小说、随笔,一切文字我都喜欢看,原因在于他的文字给我带来的共鸣。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看过他一篇文章后,坐在电脑上愣半天神,我觉得,少有人能如此痛快地直陈我们精神生活中的孤独和伤感。在小说创作上,徐东比我走得远,比很多小说家都走得远,我是说他对小说这种文体的思考。徐东是真正将自己融于文字的人,在这个时代,他这种忘我的创作精神每每令我肃然起敬。作为徐东的朋友,我衷心希望他作为写作者的价值被尽快发现,希望他生命完善,永远能感受到美好,被大爱包围。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8)   作家杨中标:神性写作,是我讥讽那些自命为“上帝的代言人”作家时,胡诌的一个词儿。沿着小说艺术的传统来考察观念艺术的起源,人们总是很自然地将视线集中在对小说不同解读的历史断隙上,并非时间或空间的断隙,而是两种价值和话语的断隙。当小说创作少了精神的桎梏,进入一个开放和开明的时期,这也为少数作家提供了自说自话的可能,他们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几乎超出了历史负载的神话。对所谓真理的寻求和对其作品内核的表述,使他们普遍成为表情严肃的“上帝”。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作品里,无不呈现出一个共同的价值取向:对终极意义幼稚而真诚的自我解读,时时都伴随着他们自己的故弄玄虚。徐东的成功在于他让“一个神”悄然地消退,“另一个神”悄然地出现。我至今仍然记得徐东在《欧珠的远方》中,所表达的那种定然,那种淡泊。他的小说气质是悄然无息的,冷静如水的,却读后让人心颤。读徐东的小说,在观念艺术的表达形式上,我似乎找到了重建小说艺术的新的理由。那些以“上帝的代言人”自居的少数作家,深潜于自我意识之中,被灌注了太多的本能和现实利益的欲望,而真正的生命意识和相关的世界意义,只不过是他们信手拈来的借口。不管这个借口被他们编造得多么充分,“神性写作”的集体逃亡,已经乍隐乍现。他们的作品颓败到不被读者买账的地步——神性烛照世界的最后一缕光亮,在他们自己的手中已经黯然失色了。曾经和徐东有过一次交谈。他说:“我是去过西藏的,我在西藏待了三年。我看的山很多,看天空的时候也很多。那里的阳光充足,水清澈。心里有诗的人,在那里随便捡起一块石头都觉得有灵性。”我以为,这是一个对自身异化状况可以猛然惊醒的时刻——“另一个神”的到来。既然形而上学的“终极关怀”,在读者群中并不能滋生出报偿体系,那么,曾经自夸自大的价值体系也就由此坍塌。进而,观念艺术也将在人学的意义上,在心灵的观照下获得了重建。徐东的西藏系列小说,不再是孤悬于人类存在之上的神学圣谕,它是在日常经验中建立的、在当下关注中生效的小说。我们每一个人既是一个经验世界,又是一个价值世界,因此我们的观念艺术的空间,也应该是一个弹性极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们也将获得价值的创造和价值的呈现。当然,读徐东的小说,这一切仅仅是开始,结论相信在若干年之后。   作家易清华:前些年,总是喜欢在网上的一些小说论坛上东看西看,说实话,一年下来,很少从头到尾看囫囵一篇的。心情浮躁是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根本没有看到打动自己的东西。就像福克纳那种大家一样,开头的几句话总是就能够紧紧地把你抓住。而不是靠那种耸人听闻的故事。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是奢望。但是有一天,突然看到了徐东的小说,看了没几行,就一头扎了进去,我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老天作证,真是这样的,没有一点点夸张。特别是他那些写西藏的短篇,仿佛又使我回到了看马原和扎西达娃的时代,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可惜的是,那种时代好像是一去不复返了。于是我便向他约稿,两个写西藏的短篇,都很快在我所在的刊物上发表了。徐东的短篇小说有一种忧郁的气质,通篇弥漫着一种精神上的迷雾,但它同时又是清晰的。在他阴郁的激情中,竟然透着一种含情脉脉的明朗。另外,就是他的叙事,简洁,锋利,有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感觉。当然,仍然有期待,期待有一天,能从他精巧的短制中的读出一种狂野,一种陌生。   作家徐则臣:在当下,像徐东这样抱着坚定的文学理想不撒手的人已经极为罕见了。他把文学放在生活之上,几年来我看到他为此四处奔波,物质生活降到很低,把高昂的文学的意义时时矗立在自己面前。我敬重任何不愿懈怠的理想主义者,尤其在这样一个被功利和相对主义攻陷的时代里,他们比大熊猫要值得珍惜。他们最朴素也是最根本的想往,是慌乱和平庸生活里的一个个醒目的坐标,不管你秉持的是顽固的发财梦,还是纯粹的文学理想。在我的感觉里,徐东是打算在文学之路上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他的理想主义和纯粹的追求已经有了近乎偏执的力量,这非常好。有所信有所执从来都是力量的源头。期待徐东偏执到底,路尽头的黑是大有。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19)   作家劳美:欧珠说,一切在远方,远方更特别。读过徐东的西藏系列小说后,我印象最深是这句话。大概是2004年夏天,新浪原创文学论坛在北京组织了一个聚会,我从天津赶到北京,与应邀而来的十几个作者,围着一张大圆桌,边喝边侃。当时,一头卷发,脸庞白净,身材细高的徐东就坐在我身边,那天,我才知道,这个透着书生气的写小说的年轻人,竟然还当过兵,并且是在西藏。那时徐东的小说并没有引起人们过多地关注,但北京聚会,我却发现这个细致里透着些沧桑、内敛中流露出一股久远的深邃的青年对小说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我便想,这青年本该就是写小说的,并且迟早会写出好小说来。果然,我在后来渐渐读到了他的《独臂的扎西》,《简单的旺堆》,《罗布的风景》,《欧珠的远方》等一系列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的背景是古老而遥远的西藏,叙述的语言呈现着灵动的诗意,很多人物都活泛在自己的艺术般的想象之中。这些作品中的每一部皆能构成一幅西藏独有的带着视觉冲击力的风景画面,逼迫着活在世俗里的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视角。读徐东的创作随笔,可以看出,徐东的“想象力”源于三年的军旅生活,对西藏的情感积淀,对小说这一文本独到的深邃理解。事实证明,他的每一部西藏小说里因想象所生发的“艺术真实”都那么令人信服。徐东把无事想做只喜欢想象的欧珠走“远方”时都赋予了足够的“真实”,对自己想象的把握充满自信。或许是徐东太喜欢想象,他常常把“想象力”赋予他作品里的一些人物。正是这样一些超脱了现实的人物成就了徐东的每一部小说作品。徐东在告诉我们,艺术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随时随地的现展出世界的诗意和美好。徐东的西藏小说,每一篇小说的叙述语言都呈现着灵动的诗意,每阅读一遍,都会对这灵动的诗意有一次渐新的感觉,这感觉实在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他终于凭着自己的细致、沧桑、内敛和深邃,给自己的小说插了一双凌空想象的翅膀。   作家戴斌:读《欧珠的远方》,我觉得欧珠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老是在寺庙的墙根晒着太阳,手是拿着一个石头,石头拿在手里的时间太长了,已磨得挺光滑。人们问他为什么要拿着石头晒太阳,他说是怕放下石头后被风吹跑。这很有趣。我看小说,喜欢看一些有趣的细节,看过后便记住了,好久不会忘。因此,在写下这段话时,我也认定了徐东的这个小说,是个有趣的小说。他的小说空灵、辽阔,像石头一样实在,也像石头一样不与不相融,居然就只想起有趣这一说来,可见我有怎么一付肠胃。我觉得我这付肠胃也很有趣。我不知道如果我用“有趣”这两个字,来定论徐东这一系列西藏小说,他会作何感想,但我还要说的是,徐东这个人,也算得上是个有趣的人。俗话说文如其人,我觉得这可是大真理。这个徐东,单单捡一个石头握在手里,满脸堆笑,心底里装满孩童的狡黠,等着人家上当,赞美说,徐东手里的石头可是个大道理呢!这不有趣吗?不过,说徐东的石头没有道理,也是不准确的。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手里没有石头的人,无不蝇营狗苟,不知所谓,而徐东如此安静地藏在他的羊群中,这就不仅是手里拿着石头了,我看他心里未必就不是装着石头。中国文学为世界贡献了两块石头,一块是孙悟空,一块是贾宝玉。贾宝玉这样的石头,我想徐东未必能写得出,但孙悟空就难说了。这个徐东,胸膛里装着的那块石头,可还是天真未凿呢。   作家范明:徐东瘦高瘦高的,白白净净,鼻梁上挂着一副眼镜,满斯文的样子,比较腼腆。他说话时慢条斯理的,声音很轻,要竖起耳朵听才听得见他在说什么。他的谈吐中我感觉他是一个侠骨柔肠的人,具备诗人的气质。他的笑容是阳光的,眉头却是忧郁的。徐东在西藏渡过了一段青春花季,一定在心底里刻下了经过洗礼般的圣洁,这种圣洁是他一辈子的财富。为了西藏的记忆,他写了《欧珠的远方》,继而又写了《格列的天空》。这两篇小说似乎都表现出一种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人们生活在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中,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现实总是存在着,时间也在不经意间消磨,永远不会回头。现实给人以激情,又往往给人许多的无奈。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怎样活着才更有意义?相信每个人都有心目中的“远方”和想象中的“天空”。许是认识徐东,所以在读小说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在寻找作者的影子,因为我深信小说里一定深藏着作者真实的声音和跳动的灵魂,这时,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徐东阳光般的笑容和忧郁的眉头,我知道,正是他在西藏充满感性的经历,使他拥有了较之别人更高远而深邃的情怀。而他,也正是一个不懈追求“远方”和“天空”的人。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20)   [作家胡榴明:读徐东的西藏小说]   一个外来人对那个地域的理解,对于那个地域的人的理解,不光以客体的身份,而且以主体的身份,进入自己笔下的故事,这是高难度的写作,对于一个年轻的写者,因为西藏和我们身处之地不属于一个世界,它是天上的国度,离神离得最近一块地域。徐东在西藏三年的经历,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机会,从一个不属于我们的高处俯瞰大地的机会,然后,自然是他的天分、灵性和他的悟性才将西藏这一块天神眷顾之地描述得这么空灵出尘、血肉鲜活。干净如空气的文字,清澈如流水的语言,飘动如风的思维,他和他小说中的人物附身一体,从他们的身体里触摸他们的灵魂,触摸灵魂对自然的领悟,对空间的领悟,对轮回转世的领悟,对神的领悟……这样,才能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关于西藏的文字。   作家吴国恩:   徐东这个名子,我熟悉,我读了他西藏系列小说中的《简单的旺堆》,为小说里营造的那种原始、安谧、沉静的气氛所吸引。后来就特别留意起他来,陆续读了他西藏系列的其他小说。徐东的小说,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他隐藏于内心深处的宗教情结,那是徐东自己的宗教,他是不是想用一种叫原始的洗涤剂对现代人浮华、躁乱的人心进行一次洗涤呢?徐东西藏系列小说里的人物都是非常简单的人,这种简单是内心的至纯至真,这是人类原生心态。徐东笔下的人物,固然也有恩怨情仇,也充满了矛盾。但是,这些矛盾的产生,演绎及处理,却完全基于原始而简单的冲动,而不是思想。冲动不是思想,冲动是人性最原始的最简单的,而思想是人性的复杂化上升。徐东给我们描述的,是一尘不梁的天空,透明、深邃。徐东西藏系列小说并不关注故事,而是致力于关注人的内心最隐秘也最原始的一角,从而为现代人的内心找到反照,并为之找到精神栖息的地方。我是这样去看的。我以为,徐东小说中的“去故事化”并不是有意,人性的原始和简单,往往与复杂的故事相悖。沈从文的《边城》,因为人物的单纯,故事也单纯;曲折复杂的故事,只能在《三国演义》那种人类思想道德构架全面崩溃和重组的情势下才可能发生。徐东的写作是面向内心的,内心比故事更加不可回避。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即发现。发现人类心灵里最为隐秘的状态、最为原始的美,这是不是徐东在他的西藏系列里想要达到的呢?   作家方晓:   我与徐东从未谋面,相识时间也不长。与徐东聊过几次,彼此话都不多,却感觉我们有些相似,内敛、寡言、甘愿简单。史铁生曾经说,没有一个作家是真正为流派写作的。我觉得,同样没有任何一个作家是真正为西藏写作的。马原不是,徐东自然也不是。评论界有人认为,是西藏成就了马原,不知他本人对这个说法持何种态度,但我想表示反对。地域和环境确实会对一个作家产生显著的影响,但对一个真正的作家而言,两者的关系似乎应该颠倒过来。也许是它们给了一个作家无尽的灵感,但其仍然至多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合适的载体,之所以合适,是因为这些切合他们的内心,起决定性作用的永远只是作家的内在气质和内心。   徐东无疑是一个遵从内心并用心写作的人。作为同样写作者的我深知,想逼近内心是多么的艰难,不仅要摒弃外界的干扰和别人的经验,更为关键的是要剔除内在芜杂的东西。把内心赤裸地呈现出来,这种义无返顾地返归真纯需要的不只是勇气,更要智慧。徐东的小说需要静心耐心地读,只有深入进去才能发现其中藏掖的美,和力量,甚至某种亲切的说教。徐东的小说甚至有“格列”画笔的神奇魔力,能让人瞬间顿悟,让人触动又让人心安。   西藏在徐东的小说中只是一个宏大而隐约的背景,你可以当作其并不存在,因为它只与作者徐东有关,与你有关的只是在这个不可或缺又若有似无的背景下传达给你的思想。徐东的小说里许多句子都闪耀着哲思的光芒,但一不小心就容易错过。能在简短的篇幅里忝列繁多的思想,说明了他对小说形式创新的孜孜以求和颇有成效。他把小说从故事、圈套,甚至从理性,从生活与社会中抽取或拯救出来,而只企图回归到人自身。在徐东的小说里,只有人,几乎没有事。这些人都是对“存在”的追问者,追问人的本质和意义,徐东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并不剧烈但不解决就无法活下去的对抗。反映到作者徐东那里,就是他不停地思索着人如何才能逼近本真的状态。徐东的小说并不关注当下,但绝对不缺少一种对社会本体以外的人性思考。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21)   徐东的小说是先锋的。先锋(avant—garde)在法语里的意思是“想象者”。当代中国作家中能冠以这个称谓的似乎并不多,徐东是其中之一。徐东小说节奏缓慢但始终变动不居,是流动的缓慢,情节看似简单却蕴藏玄机式的复杂,是复杂的简单。能用来修饰徐东小说的语言很多,透明、自然、雅致、奇崛……也许最好的说法是,徐东的小说是一篇篇现代的成人寓言。   所谓创新就是逼近自己的内心,萨特如是说。我想徐东已经部分做到了。正如小说中的“天空”是格列的一面镜子,西藏的系列小说也是徐东的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徐东真实地观照和描述了自己,几乎毫不隐藏。这样说,我又觉得释然了,徐东小说是有些过于空灵,过于迷恋他固有的形式,但这不正是他的独特之处吗?也许唯一令人不能释怀的是几个小说中的人物最终都离家出走,如欧珠、格列。这也反映了徐东本人的某种生活状态。不过似乎又完全可以换个说法,这些远方、天空等纯净而晶莹的词汇不才是人类精神的最终栖息地吗?   作家刘小翼:   如果说物质也具备情感的话,每一块石头都是痛苦的化身。徐东的小说《欧珠的远方》中的欧珠,正是一个手握石头,而石头,做为他凝固时间、冥想远方的媒介物,无疑和他远方轻盈的想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欧珠告诉僧人把石头握在手中是一切都在远方、远方更特别;他用石头让自己在太阳下变得更温暖;守住的时间让他更像石头,他甚至认为每个人都在变成石头;令人惋惜的是他只能无限接近远方,哪怕西藏的天空中飞鸟所抵达之地,他也是难以企及的。欧珠想得细致、深入,调动生命中的一切力量到达他的远方,我们不难看到他的悲哀和勇气,欧珠充满英雄式的诗人情节注定他会被现实生活反复碾磨、摧残。徐东以那种轻盈、回旋的力量让这种绵软的氛围反复萦绕耳边,这种力量和特殊的写作手法也运用在其它西藏系列里:如《格列的天空》、《罗布的风景》、《独臂的扎西》等等。文中的主角似乎都是类似于堂诘诃德似的人物,永不停歇追求梦想。徐东的小说无疑给混沌、庞杂的宇宙间注入一柱阳光:那里是透明、清澈,简单却不乏思辨意味的,此种单纯令人感动、向往,这大约就是他文学中独特的魅力所在。   作家孙智正:   那时我在一个门户网站上班,这个网站举行了一个比赛,《欧珠的远方》获短篇奖,所以,我知道了这篇小说,并在没看这篇小说之前就知道,这是一篇很烂的小说,因为我了 解这个网站的品味。后来我认识了徐东,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后来我看了这篇小说,我很吃惊一篇好小说居然会获奖,接着我又看了西藏系列的其他小说。这个西藏是灵性的西藏,是徐东的西藏,所以,这些人物是徐东的人物,纯净的人物。这个西藏只是一个由头,它甚至称不上小说的背景。所以西藏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人。这些人有年轻人,老人,男人,女人,有管水的,放羊的,杀牛的,唱歌的,画画的,这些人有个共通点是:在现实中走神,神去了很远的地方。这些人像神人。他们在现实中受挫,但不要紧,他们有自己的心。没有心是万万不能的,在徐东的这些小说里,心还是万能的。心里有很多东西,有梦想,有远方,有爱,有回忆,有时间,有生死,有友谊,所以这些小说的主题很大,几乎都是一些“母题”,很容易写空,徐东写成空灵。 所以,这些小说首先是小说,同时是诗、哲学,和语言。我们也有心,我们也想飞,我们也想去远方,我们也追忆逝去的时间,我们也渴望兄弟和姐妹,所以,有时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很感动。心就是要创造这个世界上没有的东西。西藏可能其实没有这些人。所以,这是徐东心中的西藏人物,和这些西藏人物的心。这些人都是活在心里,不是在西藏。没有西藏,可能就没有这些小说,但现实的西藏可能仅仅是,想象发酵所需要的那一丁点面粉。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心中的徐东的西藏小说系列,这些小说像旺堆寻找的水晶石。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22)   作家马拉:这些年,西藏已经被说烂了。只有文学的西藏,才有可能复原它的灵魂。关于西藏的小说,已经太多。扎西达娃,马原,阿来都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他们的笔触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博大强健的西藏。和这些已经功成名就的前辈相比,徐东显然还是一个新人。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徐东并没有沿着前辈们已经开拓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他打开了一个狭小的切口,让人感受到了那些细枝末节的灵魂。这些细枝末节的灵魂,正如那片土地上的青稞,构成一个民族灵魂的基本食粮,从而突现了更为真实的存在。和他的人一样,他的西藏系列小说很美,很宁静,谦虚得如同一株野草,比如《简单的旺堆》《欧珠的远方》。他笔下的人物,都有着卑微的灵魂,执着的生命理想,热衷于思考和生命有关的细节--这本应是哲学家的事情。然而,读来却非常的可信,伴随着痛感,触动着我们的灵魂。我想,这可能是由于高原的原故,离天更近的地方让我们相信人能够和上帝对话,能够让灵魂得到更妥当的保养。在我们这个过于恶俗的世界里,灵魂的事已经成为了奢侈的事。这些小说也是奢侈的小说,它关乎自然和生命,而和物质的欲望无关。因此,我愿意把徐东的这些小说看成一个伟大民族向另一个伟大民族的致敬,它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为了某些神圣的事物,我们可以不必去西藏,但这些小说是可以一读的。因为,它至少可以证明你想象过靠近那些神圣的事物。   作家乔洪涛:徐东的西藏系列小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独臂的扎西》《简单的旺堆》,这些小说几乎都没有故事,也很少有肤浅的西藏风光的描摹,它们简单,透明,纯净。对,就是纯净这个词可以概括它们。这些小说像一个秀口锦心的诗人向外倾吐的诗句,每一句都充满了诗意,都透明得像水晶一样,让你读来好像接受一次灵魂的沐浴。我有时候想,这那里是小说呀,这分明是徐东的诗。他是用写诗的心来写小说的,他的小说让我们任何一个读者都过滤掉自己内心的委琐,鄙陋,污浊和粗暴,让我们有一种陌生的美感。这种美和真不是徐东刻意创造的,而是自然地自徐东的内心缓缓流淌出来的。徐东高高瘦瘦的个子,稍微卷曲的漂亮的长发,纯净而清澈的眼睛。你看到徐东的时候,你马上就会感觉徐东的小说不是学来的,而是天生带来的,他是一个天生可以做作家的人。你看到徐东马上就可以与他的纯净的小说对上号。   作家蒋林:徐东,出生于山东,漂泊于世界。这个军人出身的男人,有着一头卷发和深邃的眼神。传说中他有一身好武功,是隐于都市的大侠。他的功夫有多高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敢与他过招;但他的文学造诣有多高,我确是知道,因为我读过他不少作品。徐东对文学非常迷恋与执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文学?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的文学创作?这个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这些年他坚持了下来,那些闪烁着光芒的作品是最好的证明。徐东始终如一地对文学充满了敬仰,对每一个字都不敢懈怠。当美女作家们轰轰烈烈地倡导胸口写作时,当那些所谓名家出书之前都要跳出来叫嚣一阵时,当文学已经边缘得快要被世界忽略时,徐东依然沉静在属于他的世界里,用心灵去创作。徐东用那些纯净、透明的文字,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让人感动的世界。   徐东对西藏充满了特殊的感情。西藏给了他无限的空间,让他写下了无数美好的文字。我认为,关于西藏的小说,是徐东所有小说中最靓的一道风景线。在读这些关于西藏的小说时,能够发现徐东内心的从容与晶莹剔透。一切都是那样透明,简单,纯净,但却有一股甘泉沁人心脾,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带给你无限向往与感动。徐东关于西藏的一系列小说,篇篇都是精品。《独臂的扎西》、《简单的旺堆》、《格列的天空》、《透明的杰布》、《欧珠的远方》以及《罗布的风景》等。这些作品单从题目上看,就能看见徐东的影子。我认为这种题目就是“徐东式”。没有耸人听闻,没有哗众取宠。如果你不热爱文学,你可能没有看正文的欲望。但是,如果你是真正热爱文学的人,你定会欲罢不能。这一系列小说的情节性都不强,但徐东用充满诗意与灵性的文字,深入到主人公的内心,进行深度挖掘,让读者感受到最强烈的心灵震撼。说实话,读徐东的这一系列小说,也必须要求读者静下心来,去品味,读者的心灵应与徐东的心灵保持同样的节奏。而非走马观花,浮光掠影。最好是多看几遍,我相信每一遍你都会有不同的收获。我在读这些作品时,总是在结尾处不愿离开,我始终沉浸在作者带给我的感动与思索中。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23)   作家卫鸦:最早认识徐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写西藏系列的小说了,我记得第一篇是《独臂的扎西》,这篇小说在网上一贴出来,就把我镇住了。我至今无法说清楚,我当初读到这种小说的感觉是什么,一种意境?一种来自于灵魂的深处的追问?我简直难以用词语来形容。读完之后,我觉得这不仅仅是篇作品,我觉得这小说更像是一个人,一个站在他过去的某一时间段里的人,当作者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他就会站出来,像位老朋友一样与作者进行对话。他的小说不强调故事,体现出来的是语言的能力,我觉得在这批小说里,语言的功能得到了最大的体现,徐东的小说语言不仅仅是美,更重要的是,它缔造了一个属于徐东自己的世界。小说就是寓言,越是远离自己,或者是远离生活的东西,就越是自己要追求的东西。这也许是就徐东小说创作的方向,他悟到了小说创作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关节。   作家黄孝阳:徐东的小说我读过一些。文字很安静,好像是雪山上流下的水,清得可以窥见自己的灵魂。水里又有鱼。鱼有淡青色的翅与银白色胸腹,在水中仿佛是静止的。再看,这鱼又在河那边。徐东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或者说,即使有,那也是次要的,是服从内心的。桌子并非我们眼中所看到的那张桌子,是心灵深处那张曾经摆着一块被茶水浸过的小甜饼的桌子。河水朝着下游流去。那消失的光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化作了另一个事物,也许是千万里远的一颗甜得要胀裂的木瓜,也许是太平洋那边潘柏斯草原上一位牧羊的老人。慢。是徐东的另一个特点。小说是缓慢的。在这个速度疯狂喊叫的时代,我们更需要这种缓慢的优雅来呈现外物与内心。徐东的这种慢,与现实形成一个奇异的美学空间。虽然慢,但没有臃肿的脂肪,全是若凝脂一样滑的肌肤。那透明的骨头支撑其中,把众多事物自然的属性变成了某种特殊的寓意。晶莹剔透。这就是徐东的小说世界。   作家章元:徐东的小说视角总是那样的独特,一如他在现今被物化了的世界中还死死地抱住他的理想不放一样。这样的人,注定是孤独的。就像他这一次把笔触伸到那广袤却人烟稀少的西藏、他想像中的西藏,也许只有在那纯与净的空间里、在那自己开辟出的圣地里,我们才可以和自己的灵魂悄然热吻。读徐东的小说是要小心的,一不留神,就要被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忧伤、忧郁击中。这难以名状的忧伤和忧郁不是用嘴巴喊出来的,而是深深地种在他的骨髓里,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再悄悄地埋在读者心中,挥之不去。你要责怪他,还是要拥抱他?一种隐喻,一种闷住了的痛,一种原罪,一种救赎,一种乌托邦,一种恍若梦境的现实……   作家王小枪:我认识徐东已经五年多了,一直没断过联系,虽然他生性淡然,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沟通。徐东给我的第一印象特别真诚,见面之后才知道那是天性——他的性格里还包括第三个宝贵的东西:勤奋。他必定会成功的,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能忍受极其孤独的默默无闻是最重要的。他的小说我看过不少,印象最深刻的是文字的姿势:马原用行动告诉读者,小说最牛逼的,并不一定是内容。我个人认为,形式和内容同样重要。令人欣慰的是,在两条平行线并肩发展的点上,徐东做得尤其均衡。这些年来,徐东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奔波在中国的各个角落里,用不知疲倦的文字记载着岁月在他大脑里刻下的痕迹。文学这条路太多坎坷,太多曲折了,徐东是我认识的年轻小说作者里,唯一能一直走下去,直至终点的人。   作家鬼金:我对徐东这个人知道得不多,更多是从他的文字了解的。西藏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是一个灵魂的净土。这与徐东又有什么关系呢?正是这个人的文字呈现了一个特殊的西藏,一个内心的西藏。从他的小说里,我了解到了西藏,徐东的西藏,徐东小说里生活在西藏的人物。那些人物就像徐东的文字一样,是纯净的,使人心灵净化的那种。在今天的现实主义泛滥的文坛,徐东的文字是另类的,透着一股宁静,洁净,就像洁白的哈达。白色,是灵魂的颜色。徐东的那些文字是灵魂的文字,内心的文字。他的书写使我感动。他轻逸的语言真的就像是西藏上空的云朵,使阅读者受到一种净化。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24)   读者微黄:   现在每天都读你的字,变成了一种习惯。读了你朋友的文字才知道你在西藏呆过三年,不知道这三年里你曾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喜欢你的字,希望你就这样写下去。当然这不仅仅是鼓励。我只是一个读者,但是希望一直可以读到这样的文字。读到文字里清澈透明的爱和希望。也许还有更多的梦想和期待。   作家李歆生:   我和徐东从来没见过面,我和徐东的文字几乎天天见面,我喜欢他的小说,喜欢他轻灵优美富有歌唱性的写作。《简单的旺堆》、《欧珠的远方》、《透明的杰布》等等,每一篇都很喜欢。徐东的小说具有一种推动的力量,把我从繁文缛节中解放出来,让我从疲惫而无聊的现实生活里脱颖而出,远方的雪山和净水让人的灵魂瞬间安静了下来。旺堆、杰布和欧珠们是徐东虚构出来的诗意化的人物,这些人物简单又美好,他们生活在童话一般的小说世界里,他们的眼睛干净得就像雪山顶上的蓝天。苏童说,小说是写给成年人看的童话,说得不错。我在体制下生存的间隙,以一个读者的身份阅读徐东的小说,读完之后,我觉得自己又轻松又美好,还有些难过,难过来自于现实永远无法跟上梦想的脚步。徐东的小说值得一读再读。   作家纪冬梅:   “我想要腾空我生命中的风景,给生命一个全新的空间。”这是徐东。一个在生命中能够感知自我灵魂的人,是痛苦的;一个在自由面前能够选择的人,是强捍的。徐东就是这样一个人。   作家张鸿:   几乎看完了他所有的作品,也看过他的创作谈,作品中没有现身的徐东和创作谈中的徐东,就是一个人。他从前对生活的感知和追寻的状态,让我一提到他,脑子里就出现博尔赫斯在《接近阿尔莫塔辛》这篇小说里描写的那个“失去宗教信仰并在逃的大学生”一样,好在徐东在这多年来的“狂奔”中,已越来越明白“露出一个微笑”,以及放下那个高高在上的自己是多么地舒坦。也许,这用佛家的话来说,这也是诸佛菩萨的示现吧?   徐东是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理想主义写作者,大气、开阔、苍茫的、“太阳充足,地像黄金,天像绸缎一般的西藏”在徐东的笔下多了许多的温情。他以不动声色的笔触书写一些带有神迹的意象,以舒张的写实来表露自己对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的爱,不着痕迹地将共通的爱移植在那片土地上,完全有别于一些西藏题材的作家的“神性”推崇的写作。能画出莲花的人“心里有莲花”。   这本小说集的亮点所在是他的想象力、语言和跨文体写作。福克纳说过,一个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观察、体验和想象是三个十分重要的条件,哪个发达都是可以的。而在如今,我看许多作家已成为或正在成为书斋作家,这就要求他们要有丰富的知识、广阔的想象和勃发的激情。如此一来,最重要的还是想象。徐东在想象中,将自己对常态生活的体验融入故事中人物身上,将自己在都市生活中的迷失和困惑也加在那些人物身上,从而使那些远离我们的人物在我们眼前丰满了起来,生动了起来。他们的痴愚、执着、多情都是那么地可爱,他们有着藏人的外形却有着人所共有的天性。他的小说结构简单,人物、故事也简单,这种简单的构造能够让他更容易把握故事情节的起转承合,一方面他因文字的清致而为作品增色,另一方面,因为文体的创新而让故事好读。他回避了揭示虚构与现实、事物与表现事物方法之间既矛盾又多重的关系,他回避了繁复的叙事方式。这是徐东作品的取巧之处。   在这儿,他不是故事的源头也不是终极,只是一个转叙者,这种写法就强化了故事发生的现场感,处于一种自然状态,从而给读者更多的感受力。韩少功曾经也就这个问题表过态:“我不大愿意用‘小说’、‘散文’来简单界定自己的写作,其实小说和散文的界限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并不明晰。‘跨文体’的界定可以涵盖更宽泛的写作。”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25)   徐东这本集子,语言叙述有着某种放纵,但能感受到节制之美;刻意为之却又显得自然;有意渲染却又以藏民族的风土人情做铺垫。正因如此,他的文学性就这么体现了出来。本书来自www.xiaoshuodabao.com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xiaoshuoda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