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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算没有上帝这个小动作,说话也是必须学习和研究的,因为一个人光会说话还不行,还必须说得清,说得对,说得准确,说得漂亮。这就要学习,要研究,而说话也就成了一门学问,叫“语言学”。具体地说,又有语音学、语法学、词汇学、修辞学、方言学等等。方言学是研究不同地域人如何说话的。不过,研究外国人说话就不叫“方言学”了(刚开始时也管外语叫方言),得叫“外国语言文学”。 不同国别的人说话不一样。也不光是语音不一样,语法、词汇、语感都不相同。在欧洲好些语种里,名词是有性别的,这在东方人看来,就匪夷所思。比如“背心”,在德语中是女性的,在法语中却是男性的,这就可笑。莫非背心这玩艺,在德国女人穿得男人穿不得,在法国又男人穿得女人穿不得?还有,明明是男人穿的衬衫,在法语中却是阴性的,岂非意味着男人把女人穿在身上?倒是温柔浪漫体贴得很!同样,老外看咱们,也觉得很麻烦,又是伯母又是舅妈又是婶娘,七大姑八大姨的,搞那么复杂干什么?一个aunt不就都打发了?哈!他不知道,即便伯母、舅妈、婶娘,在咱们这儿,还分着亲伯母、堂伯母、表伯母,亲舅妈、堂舅妈、表舅妈,亲婶娘、堂婶娘、表婶娘呢!如果加上干亲,还有干伯母、干舅妈、干婶娘。分个姑姑姨姨的算什么! 即便同为一国人,说话也仍有许多名堂。比如男女之间谈情说爱,说法就不一样。男人多半会说“我爱你”,女人则喜欢说“我恨你”;男人多半会说“你真好”,女人则喜欢说“你真坏”。(故时谚有云:“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某国发生一起“约会强奸案”,女方指控男方的证据,便是她事前已说过了“no”。该男极为委屈地在法庭上嘟哝:“no,no!法官大人,您知道,她们从来就是说no的!” 古人和今人说话也不一样。古人说话之乎者也的,今人就不这么说了。如果饭店里的服务生一上来也和《镜花缘》里君子国的酒保一样,开口便问:“要酒一壶乎?要菜一碟乎?”准得吓你一跳。在赵丽蓉和巩汉林合演的那个小品《如此包装》中,巩汉林和他手下的那些小姐们一见面就扬手耸肩,又是“梅”又是“嗯哼”,不也把老太太吓了一跳? 再有就是关系和身份了。《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写晴雯和宝玉使小性子拌嘴,袭人忍气吞声来劝,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谁知反倒惹起晴雯醋意,冷笑几声说:“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原来袭人虽然和晴雯一样,都是丫环,但袭人和宝玉“那个”过了。有了“关系”,便忘了“身份”,结果生生埃了晴雯一顿抢白。 最后是艺术性。自打人学会了说话,慢慢的就有了说得好说得不好、说得俏皮说得不俏皮、说得漂亮说得不漂亮之别,也就是说,说话便成了一门艺术。一个钢琴家到一个小城市去开独奏音乐会,演出那天却观众寥寥,这个钢琴家便走到台前一鞠躬说:“我发现你们这个城市的人都很有钱,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买了两张票。”这是不是很艺术? 说话当然还与道德有关。因为一个人如果不道德,他得到的评价通常就会是“太不像话”。所谓“太不像话”,也不一定就是说话粗鄙下流,或吹牛撒谎、狂妄自大、信口开河,也包括种种不道德的行为,比如偷鸡摸狗、欺上瞒下、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等等。但道德不道德,要说成“像话不像话”,可见那“话”有多重要。 说话,是不是有很多名堂?有名堂,就要思考、琢磨、研究、议论,也就有了这套丛书。我相信大家都会喜欢这套书,因为我们都不想“不像话”。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一章 南腔北调 中国历来就有关于南方和北方的种种说法:南辕北辙、南征北战、南来北往、南下北上等等。这些说法都不能颠倒或互换。比如南辕北辙就不能说成北辕南辙,南征北战就不能说成是南战北征,同样,南腔北调也不能说成南调北腔。 奇怪!为什么南是腔而北是调呢? 一、南方与北方 天地玄黄,五谷杂粮,男人女人,北方南方。 南方和北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南方和北方吃的不一样。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米就是水稻,面则是小麦。水稻的籽儿去了壳就能吃,因此是“米”。麦子要磨成粉以后才能吃,因此是“面”。米就是“去皮后的作物子实”,如稻米、慧米、花生米。由此及彼,凡粒状的也都叫米,如姜米、虾米、高粱米。面,本写作一个麦字加一个丏字,也写作麵,就是麦子磨成的粉,所以粉状的东西都叫面,如豆面、药面、胡椒面。北方人以面食为主,甭管是吃包子、饺子、馒头、面条、饼,都先得把麦子磨成了粉再说。所以麦子磨成的粉,干脆就直接叫面。南方人不磨面,要磨也就是磨浆,比如豆浆、米浆。所以那麦子磨成的粉,不能简单地只叫面,得叫面粉。就像在北方,大米做成的主食不能简单地只叫做饭,得叫米饭一样。 米饭不能单吃,得有菜,所以南方的烹调,功夫花在菜上。八大菜系,基本上是南方人大显身手,没北方人多少戏。北方厨师的用武之地在白案。那麦子磨成的粉,可以做出好多花样来。光是条状的,就有拉面、擀面、压面、揪面、切面、挂面、刀削面、拨鱼子等等,而拉面之中,又有拉条子、揪片子、炮仗子种种。南方人弄不清这么多名堂,统统称之为“面”。要细分,也就是宽面细面、汤面炒面、云吞面炸酱面。北方人就不能把面粉做成的条状食物简称为“面”,得叫“面条”,以区别于面糊、面皮、面包,以及其他用“面”(面粉)做成的东西。同样,南方人也不把粉状的东西称为“面”,得叫“粉”,比如胡椒粉、花椒粉、辣椒粉。 可见,活法不一样,说法也不一样。 说法不一样,唱法也不一样。北方人唱歌,南方人唱曲,叫“北歌南曲”。北方人唱的是燕赵悲歌,苍凉激越,声遏行云,气吞万里;南方人唱的是吴越小曲,玲珑剔透,凄婉隽永,韵味无穷。歌变剧(歌剧),曲变戏(戏曲)。所以宋元时期的戏剧,北方的叫“杂剧”,南方的叫“戏文”,这就叫“北剧南戏”或“南戏北剧”。 戏剧戏剧,戏和剧,都有嬉戏娱乐的意思,它们原本是可以通用的。但北方人更喜欢剧烈的剧,南方人则更喜欢游戏的戏。在这方面,南方人似乎比北方人更固执。北方人只不过剧字用得多一点,有时也说“戏”。南方却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前,还拒绝使用“剧”这个字。一应与戏剧有关的词,均以“戏”字命名,如戏子、戏台、戏园、戏班、古装戏、时装戏、木偶戏、文明戏。文明戏就是话剧,而电影则叫影戏。1939年,上海的报纸上开始提倡“越剧”这个名词,可老百姓还是管它叫“绍兴戏”(绍剧则叫“绍兴大班”)。甚至京剧,原本也叫京戏,后来要普及国语,北方话占了上风,京戏才变成了京剧。但在南方许多地区,地方戏还是不叫“剧”而叫“戏”的,比如闽南的梨园戏、高甲戏、歌仔戏。就连“地方戏”这个词,也没人改成“地方剧”。反倒是北方一些地方戏,不叫“剧”,而叫“戏”。如坠子戏(河南)、郿鄠戏(陕西)。于是,既有豫剧、越剧、川剧、粤剧、汉剧、楚剧、湘剧、赣剧、闽剧、沪剧,又有柳琴戏、辰河戏、采茶戏、花鼓戏、皮影戏、滑稽戏。南北“戏”、“剧”之争,算是打了个平手。 但如果要较真,就会发现还是南方吃了亏。叫“剧”的都是大剧种,叫“戏”的则多半是小剧种,最有名的,也只有一个黄梅戏,其他就名不见经传。当然,最牛的还是秦腔,它不叫“戏”,也不叫“剧”,而叫“腔”。说起来秦腔也是有资格牛逼,京剧(还有汉剧和徽剧)里的“皮黄”(西皮、二黄)和秦腔都有瓜葛。秦腔从襄阳传到武昌、汉口,就变成了“西皮”;传到安徽桐城,就变成了“高拨子”;高拨子和吹腔在徽班中又演变成“二黄”。这西皮、二黄,汉调、徽调,北上进京一搅和,就成京剧了。看来这京剧也是“南腔北调”,秦腔自然也有资格不掺和什么“戏”、“剧”之争,自顾自地吼它的“腔”。 南方和北方不一样的地方还很多。南人睡床,北人睡炕,这叫“南床北炕”。南人坐船,北人骑马,这叫“南船北马”。“南方人指路,总是说前后左右,北方人指路,总是说东西南北。”(韩少功《阳台上的遗憾》)说前后左右,是以人为坐标;说东西南北,是以物为参照,这也许可以叫“南人北物”。南北的差异为什么这么大?环境使然。南方潮湿,架床便于通风;北方寒冷,打炕可以取暖。北方多平原,平原上好跑马;南方多水乡,水乡里要行船。马驰平原,视野辽阔,东西南北,一目了然;船行水乡,曲里拐弯,说东西南北也去不了,就只好说前后左右了。 就连打架,南方和北方都不一样。南方人喜欢用拳,北方人喜欢用腿,叫“南拳北腿”。南方人个子小,打架的地方也小,深街小巷,挤挤巴巴,难以施展,还是用拳头便当。北方天高地阔,一马平川,好汉们又一个个人高马大,一脚飞起,能把对方踢出二三里地去,很是过瘾,所以愿意在腿脚上下功夫。也所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关系暧昧,在南方就叫“有一手”,在北方则叫“有一腿”。 南方和北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于是就有了“方言”。 二、南腔与北调 方言首先分南北。 南北方言不一样。 中国历来就有关于南方和北方的种种说法:南辕北辙、南征北战、南来北往、南下北上等等。这些说法,都不能颠倒或互换。比如南辕北辙就不能说成北辕南辙,南征北战就不能说成南战北征,同样,南腔北调也不能说成南调北腔。 奇怪!为什么南是腔而北是调呢? 想来大约也是南北方言多寡有别又性质有异之故。南方方言种类多而北方方言种类少。汉语七大方言(也有说八大的),吴、湘、赣、客、粤、闽(或闽南、闽北)都是南方方言,属于北佬的只有一种,也没法拿省份来命名,干脆就叫北方方言。 北方方言品种虽然单一,覆盖面却大得吓人。北方方言四大块(即四大次方言区),日华北,曰西北,曰西南,曰江淮,简直就是铺天盖地。除广西、新疆、西藏、青海、内蒙古等少数民族地区外,长江以北,长江以南镇江到九江,云、贵、川,湖北大部,湖南西北,广西西北,都是北方方言的一统天下,大约占据了全国汉语地区四分之三的地盘。就连海南岛,也有一小块北方方言区。说汉语的人当中,也有七成是说北方方言的,这可真是四分天下有其三了。 这样广阔的领域,如此众多的人口,说起话来,原本应该南腔北调的,然而实际上内部分歧却相当之小。从满洲里到昆明,空中直线距离三千五百公里,从南京到酒泉,也有两千公里,相互通话却没什么困难。因为北方方言虽说也算得上是五花八门,但语法结构差别很小,词汇方面比较一致,语音分歧也不很大。比方说,都没有浊塞音、浊塞擦音,没有b,d,g,m四个辅音韵尾等等。也就是说,腔都差不多,就是调门不大一样。区分各地方言,只要琢磨那调就行了(方言学家李荣就用入声字的归并来区分北方方言各次方言区)。这也不奇怪,北方方言是“官话”么!官家不比民间,说话可以随便。官家要统一意志,怎么能七嘴八舌?要令行禁止,怎么能言语不通?所以官话趋同。 南方那边呢?就复杂多了,南北方言都有。云、贵、川、鄂都属北方方言区,吴、湘、赣、粤、闽则是南方方言区,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客家方言岛”(也是南方方言)。客家方言岛到处都是,除广东的东部北部外,福建、台湾、江西、广西、湖南、四川都有。所以广东一省,就至少有三种方言:属于粤语的“白话”(广州话)、属于闽语的潮汕话和梅县一带的客家话。其实中国南方说是八大方言,只怕八十也不止。光是福建,就号称“八闽互不交通”。这不就八种了?这还是往大里说,往小里算,还不定多少。 南方方言为什么要列出这么多品种呢?因为它们不但调不同,连腔都不一样。比如吃饭的“吃”,北方人说起来,怎么听也是“吃”,也就是调门有高有低,声调有长有短。南方人呢?说什么的都有,七、恰、夹、塞、噎、携,反正不是“吃”。腔相同,事情就好办一些。所以北方人和北方人说话,或北方方言区内人说话,虽说也会有不清楚的时候,但好歹大致能听懂。因为哪怕是东北话和云南话,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语音不同(粤方言与北方方言语音上的差别则多达百分之七十)。当然,听不明白的时候也有,但那多半是弄不清那些“专用名词”的意思。比如一个天津人告诉你,某某人“干活崴泥,说话离奚,背后念三音”,你也会一头的雾水。因为你实在想不到“崴泥”就是不出力,“离奚”就是不着谱,“念三音”就是讲怪话,可“崴泥”、“离奚”、“念三音”这几个字你还是听得懂。对方再一解释,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听南方人讲话,麻烦就大了。首先是用词五花八门,比如第三人称,北方方言区都叫“他”,南方呢,有叫“伊”的(吴语、闽语),有叫“渠”的(赣语、粤语、客家话),还有叫“伲”、“其”的(吴语)。你,至少也有“侬”(吴语)和“汝”(闽语)两种;又比如祖母,北方基本上一律叫“奶奶”,南方呢,有叫“娘娘”(温州)的,有叫“婆婆”(南昌)的,有叫“妈仔”(厦门)的,有叫“阿嬤”(广州)的,有叫“依嬤”(福州)的,有叫“细爹”(岳阳)的,甚至还有叫“娭毑”(长沙)的,你弄得清?最可笑的,是广州人管父亲叫“老豆”。老爸如果是老豆,那咱们是什么?豆芽菜呀?写成“老窦”也不对,老爸是大窟窿,咱们是小窟窿? 就算是用同一个词,也未必听得懂。“有”是“乌”,“无”是“模”,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再说也不是所有的南方人都把“没有”叫“模”,也有叫“猫”的。他们也常常分不清l和n这两个声母,an和ang这两个韵母。结果,在他们嘴里,男子变成了“狼子”,女子变成了“驴子”。闽南人更好玩,干脆把人统统叫做“狼”,整一个“与狼共舞”。一个闽侯人在朗读《愚公移山》时,因为实在改不过腔来,便把那段名言“我死了还有子,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念成了“我死了还有煮,煮死了还有酸,煮煮酸酸是没有穷尽的”。这还是说“普通话”。要是说家乡话,那就更麻烦了。湖南人把“捆扎”叫“tía”,把“劳累”叫“nía”,连个同音字都找不到,你听得懂? 南方人说话还颠三倒四。比如“死人咸”,就看不懂。死人只会臭,怎么会咸呢?腌鱼啊?原来,这是闽南话,意思是“咸得要命”、“咸死人了”。因为闽南人喜欢把话倒过来讲,就弄得我们不知所云。其实北方也有类似的说法,比如“死咸死咸”,只不过当中并不夹一个人字,就好懂些。 所以,听南方话就跟听外语似的,恨不得找个翻译来才好。 三、方言与官话 说起来也是,要不是当年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南方这些方言,可不就是外语?南方从来就是“化外之地”,南人也从来就是“化外之民”。“化外之民”在“化外之地”说的“化外之语”,不是“外语”是什么?不过那时“外语”的地位可不像现在这么高,要想活得人模狗样就非得“至少掌握一门”不可。相反,它还被看作是野蛮文化的象征。孟子就说南方人是“鴃舌之人”。鴃就是伯劳鸟,“鴃舌”也就是说话像鸟叫。可见,把南方方言视为“鸟语”,也是由来已久,少说也有两三千年历史了。 那时不但语音不统一,南方一片“鸟语花香”,北方也有“齐东野语”,就连文字也五花八门。用许慎的话说,就是“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统一了文字(书同文),却统一不了语音(语同音)。反倒是,文字统一以后,沟通的困难少了许多,听不懂,还可以写出来看,大家也就懒得再去统一语音,故方言存焉。 所谓“方言”,其实也就是“四方之言”。华夏民族以中央自居,视自己为“中”,视周边民族(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为“外”,则“方言”也就是“外语”。后来,天下一统,五族共和,成了一家子,又把更外边的“老外”,什么英曾利、法兰西、德意志、葡萄牙看作“夷狄”,称为“夷人”,老百姓则称其为鬼子、鬼佬或鬼崽。如此,则外语就该叫“夷语”或“鬼话”。可惜后来大清帝国已不大摆得起谱,条约规定不得称“夷”,——鬼子们在中国混的日子长了,也知道那“夷”不是什么好字眼,于是改称“方言”。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武昌创办的“方言学堂”(即今武汉大学前身)就是外语学院。这回,东洋西洋,南洋北洋,又跟一家子似的了。其实,他们哪里也配姓赵? 自打“夷语”改称“方言”,倒是没听说鬼子们有什么意见,实际上他们又上当了。这是“春秋笔法”,他们不懂的。什么是“方言”?就是“地方之言”。地方上的比起中央来,还是低了一等,鬼子们不明不白又吃了一个暗亏。在玩弄词藻讲究名分这方面,他们从来就不是咱们的对手。 中央的话语就是官话,也就是国语。官话和国语也是古已有之的,三千年前就有,只不过那时叫“雅言”。雅言也就是周王室使用的语言。因为那时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又都尊周王为天下共主,则相互之间要沟通,要交流,要朝聘会盟,要勾肩搭背各怀鬼胎去打这个打那个,便约定都以周王室的语言为政治外交场合的正式通用语言,这就是“雅言”。雅,就是雅正、规范。那么,谁来规范呢?诸侯们是没有资格的,有资格的只能是“天子”。同样,谁需要把话说得一本正经呢?庶民们是没有这个需要的,有此需要的只会是诸侯和大夫。所以,雅言就是官方语言,也就是官话。 不过,那时的官话称作“雅言”,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雅”通“夏”。所谓“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雅就是夏。夏,就是华夏,也就是中原,甚至也就是中国(中央之国)。认真说来,这华夏中国的雅言,在当时也不过只是诸国国语中的一种,只因为它为“天下共主”所有,这才成了“国际通用”的官方语言。因此,等到天下一统,没什么“国际关系”了,雅言也就作废,而代之以“官话”。官话就是官场中人说的话。中央政府派到各地去的官员都要说这种话,所以叫官话。 官话之所以叫官话,还因为只有在官员当中,这种民族共同语才推行得开。这也不奇怪,想那时并无广播电视,一般民众又都猫在家里,守着祖上传下来的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谁也不轻易往外跑,没什么对外交流的需要。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会说土话,就足以打招呼、走亲戚、娶媳妇,拿鸡蛋换油盐酱醋的了。要想让这些普通老百姓都学会“普通话”,不比让黄河水变清容易多少,也没这个必要。有此必要的,是那些必须得在外边跑来跑去的人。这些人,一是官员,二是走江湖的。走江湖的,天子呼来不上船,中央政府历来管不了,管得了的只有官员。再说官员不管也不行,官员如果也说方言,皇上问起话来,也如鸡同鸭讲,那还成何体统?事实上,官场如无共同语,则政情无法通晓,政令也无法通达,那可真是国将不国。比方说,将军带兵打仗,问部下前方有没有敌人,明明有,却答之以“乌”,将军以为“无”,岂不糟糕? 因此,做此官,就不但要“行此礼”,还得“说此话”。清廷更是明文规定:“举人生员贡监童生,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做官就更谈不上。这下“南蛮鴃舌之人”可就惨了。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学官话。中国的中央政权,从来就在北方,元、明、清三朝,更是连续在北京建都,所以官话基本上就是北方话,甚至是北京话。说吴语、湘语、赣语的还稍好些,闽、粤、客家和北方话的距离相去何止以道里计?结果便难免说得不三不四,南方人听着像北方话,北方人听着又像南方话,谁也听不明白。 难怪俗谚有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广东人说官话确实比较困难,他们的舌头打不了弯。投资是“投机”,虾饺是“瞎搞”,“坐在船头看郊区,越看越美丽”,让北方人一听,就是“坐在床头看娇妻,越看越美丽”。福建人的官话水平比广东人高了许多,但还是会把“粉红凤凰飞”说成“哄(上声)红哄(去声)黄灰”。因为闽方言中没有唇齿清擦音f,结果该念f的都念成h。可见南腔北调这说法是很有道理的。腔改不过来,改调也没有用。普及官话,并不那么容易。 四、谁跟谁学 一般地说,官话也就是国语,但清朝的情况有些特别。因为清是满族人坐天下的朝代,所以清代的“国语”是满语,汉语倒成了“方言”。清朝制度,皇亲帝胃,都要学“国语”;重要公文,也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然而这“国语”仍然未能普及推广,反倒是八旗子弟都一口的京片子,弄得满文化差一点就断了香火,还得靠锡伯人帮忙续上。 可见语言问题也不单纯,它和政治,和经济,和文化,都有扯不清的瓜葛。当年,中华民国国会投票定国语,一些粤籍议员要选广东话。粤籍议员人数多,当真搞“民主”,没准会通过,幸亏被“国父”中山先生苦口婆心劝住了,仍定为北京话。要不然,当官的都得学粤语,小学校也用粤语教学,课本上尽是些诸如“咁”、“叻”、“呒”、“乜”之类没几个人认识的字,国家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子。现在怎么样呢?没谁动员,大家都屁颠屁颠地学起来,哇噻啦,威水啦,搞掂啦,埋单啦,谁不说谁老土。照这样下去,再过些年,定粤语为国语,说不定“哇”的一声就通过了。 这很让一些人愤愤不平。从古到今,两千多年了,从来只有普及官话的,哪有普及“商话”的?学什么粤语嘛!跟傍大款似的。其实,语言的变迁从来就是“趋炎附势”的,哪个地方财大气粗,大家就跟着学哪个地方的话。粤语成为时尚,只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因为改革开放以来,广东先富了起来,代表着富裕的新生活方式,也都先从广东登陆,然后再大举“北伐”。再说香港也说粤语,内地人没去过香港,以为那里遍地是黄金,人人是阔佬,会说粤语,便可以冒充“富族”,至少也表示见过世面,不“土”。 不过,先前那些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和“业余华侨”,却是以说上海话为荣、为时尚的。别看现在香港、广州牛逼烘烘,一百年前,香港可不叫“小广州”,而叫“小上海”。因为上海才是真正的国际化大都会,远东亚洲新兴城市的“一只鼎”,新生活和现代化的代名词。那时,做一个上海人是很体面的,会说上海话则几乎是“高等华人”的标志。即便在香港,也如此。粤语?土不拉叽的,算老几! 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如今,上海话吃不开了,吃得开的是广州话或香港话。这可真是谁有钱谁是大爷。 其实,犯不着骂谁是“势利眼”、“跟屁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语言也一样。就说上海话,也并非一开始便是“高等华语”,起先也被人看不起过。上海,原本是华亭的一个镇,所以上海话的方言语音,一度“视华亭为重”。华亭府后来改为松江府,而松江府又是从嘉兴府独立出来的,因此明代的《松江府志》和《华亭县志》述及方言时,都说“府城视上海为轻,视嘉兴为重”。可见,这个时候,上海话的地位还是很低的,谁说上海话谁老土,说嘉兴话才牛逼。 然而到了清代,嘉兴话又不时髦了,时髦的是苏州话。因为苏州经济发达,富甲一方呀!于是,“府城视上海为轻,视苏州为重”,没嘉兴什么事。民国以后,上海经济比苏州更发达,上海人比苏州人更有钱,又没苏州什么事了,倒是宁波话掺和了进来。现在被外地人看作上海话标志的“阿拉”,就是地地道道的宁波话,而上海人原本是自称“伲”或“我伲”的,但宁波人在上海当老板的多,老板爱说的话,大家也都乐意仿效。比如现在的老板爱说“埋单”,大家也就不说“结账”。当年的老板既然爱说“阿拉”,大家也就不再“我伲”了,再说“我伲”,就老土了。再后来,上海大大地发了起来,比宁波还老板,大伙儿便集体地侵犯宁波人的著作权,只知道“阿拉上海人”,不知道“阿拉宁波人”。 这就叫“谁财大,谁气粗”。比方说,苏北人(也叫江北人)在上海也很不少,谁又以江北话为时尚呢?没有。因为苏北人当年在上海,多半是“苦力的干活”,也就没人愿意认这门穷亲戚。其实,上海的苏北人那么多,上海话怎么能不受苏北话的影响?只不过除方言学家外,没多少人注意和承认罢了。就连嘉兴话、苏州话和宁波话,后来也不再是时尚。后来成为时尚的,是由嘉兴话、松江话、苏州话、宁波话、江北话甚至广东话,以及其他杂七杂八混合而成的“上海话”,和明清时代被人看不起的上海话(松江府华亭县上海镇的土话)也不一码事。 方言就是这样“趋炎附势”又“随波逐流”。它总是不停地“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谁靠拢和看齐呢?向中心城市,向有权有势的地方。或者说,向在文化上最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地方。 也许,这正是北方方言有那么大地盘和势力的原因之一。 因为在政治上,北方几乎一直是“大爷”。 五、多样与统一 在粤语文化大举“北伐”之前,北方人是看不起粤语的。 北方人管粤语叫“鸟语”,说是听起来像鸟叫。广东人比北方人少,就没敢说北方人说话像驴叫。想想广东人也真是可笑,他们把五岭以北的人统统叫做“北佬”,包括湖南人。其实湖南人哪里会是“北佬”?明明是“南蛮”嘛!他们当中固然有说西南官话的,算是说北方话,但“正宗”的湖南人说湘语,湘语可是南方方言的一种,何况不论说西南官话的,还是说湘语和赣语的,都吃米,很少吃面。湖南人实在不能算是北方人。 湖南也是很牛逼的,就像广东现在很牛逼一样。近百年来,湖南这地面上领袖人物出了不少,毛泽东、刘少奇、胡耀邦、朱铭基。再往前,曾国藩也算得上是举足轻重,但湖南话成不了国语。我就是湖南人,要我选国语,也不投湖南话的票。 湖南话怎么就不能当国语呢?除不好懂外,也不好听,远不像北京话那样神完气足字正腔圆。即便湖南的官话长沙话,比起北京话来,也土得掉渣。不是长沙话本身有什么毛病,而是因为长沙从来就没有当过全国的政治中心,而一个不是全国政治中心的地方,它的方言是不可能成为国语基础的。 南腔北调的成因也大约就在这里了。中国的政治中心长期在北方。西安、洛阳、开封、北京,统一王朝京城的迁徙,大约是东进北上,转来转去,总在北纬34度以上,也就是黄河流域和黄河以北。如果跑到长江以南,那就糟糕,只能叫“偏安”了。所有的臣民,都会盼望那“王师北定中原日”。至于那些建都江南的,则多半是短命王朝,而且只有半壁江山,甚至半边都没有。比如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还有南宋,再小一些的不说也罢。定都北方,则往往都能长治久安。比如汉,比如唐,比如宋、元、明、清。明政权本来也是在南京的,后来被朱棣搬到北京去了,这一搬,很持久地就混了二百多年。要是仍在南京坐天下,那命运就很难讲。 北方总是趋向于统一。统一中国的,也总是北方人,或者从北方开始,南方则总是各自为政,自行其是,包括说话。北方也容易统一,沃野千里,一马平川,站在高处喊一嗓子,大伙儿就全听见了。便是逐鹿中原,也痛快。不像南方,坑坑洼洼,曲里拐弯,到处是崇山峻岭,到处是江河湖泊,重重叠叠,云遮雾障,想抓个俘虏都不容易,人一闪就没了影儿,你上哪儿找去?所以,仗一打到南方,往往就没了快刀斩乱麻的痛快劲儿,拉拉扯扯,纠纠缠缠,没完没了。等到好不容易打下来,也就不再有进行文化统一的雄心壮志。只要南方人挂了降旗服了软,哪怕口服心不服,也就拉倒。过去怎么过日子,今后也还怎么过日子;过去怎么说话,今后也还怎么说话。哪怕是说“鸟语”,也不管不问了。不这么着也不行,管不了嘛!要管,也只管得了官,管不了民,而且,也只能要求官们在官场上说官话,管不了他们在家里面说土话。 于是统一的北方就有了统一的语音,松散的南方则继续七嘴八舌。前面说过,北方方言内部的分歧是很小的,语音系统也比较简易。北方方言四大块,华北、西北、西南、江淮,这是现代的分类。隋唐宋金时,北方方言却是汴洛(中原)、燕赵(河朔)、秦陇(关中)、梁益(巴蜀)四类,可见北方原先也不怎么统一,但后来汴洛和燕赵先统一了起来,成为北方方言的代表—华北方言,而且又占领了东三省。秦陇变成了西北,梁益变成了西南,江淮算是后发展的,它们与“正宗”官话(华北方言)的分歧,顶多也就是这三个次方言区中人,可能会男、蓝不分,跟、庚不分,信、性不分,或资、知不分,雌、吃不分,四、是不分。比方说,把“男裤子”说成“蓝裤子”,把“是十九路”说成“四十九路”。其他,也就是调门的事了。 南方方言就复杂得多,和北方方言相比也隔膜得多。比如一个南方学校的校长宣布:“教职工开会,家属也参加。”在北方人听来,便可能是“叫鸡公开会,家畜也参加”。光是听不懂倒也罢了,有些南方话,就连写出来也是看不懂的。比如“伲拨俚吓仔一跳”,“佢分一本书??”,“我畀狗咬咗”,“汝店遮看会着”,你懂吗?其实它们分别是苏州话“我被他吓了一跳”,客家话“他给我一本书”,广州话“我被狗咬了”和闽南话“你看得见吗”。这种说法,不要说北方人不懂,南方其他地方人,也未必懂。 南方方言腔多,调也多。普通话只有三十九个韵母,闽南话却有七十五个,比普通话多一倍;粤语也有五十一个。当然,它们的声母要少一些,但发音却极难。声调呢?普通话四个,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吴语八个,平、上、去、入各分阴阳;赣语六个,平声和去声分阴阳,上声和入声不分;客家话也是六个,平声和入声分阴阳,上声和去声不分;闽语七个,只有上声阴阳不分;粤语声调最多,不但平、上、去、入各分阴阳,而且阴入还分上下(上阴入和下阴入),一共九个,有的地方还有十个。难怪北方人一听到南方话,尤其是听到粤语闽语,就一个头有两个大——人家声调就有你两个多嘛! 这大约就是所谓南北之别了:北方求同,南方存异。所以八大方言除北方方言外,吴、湘、赣、客家、粤、闽(闽南、闽北),七个在南方。八大菜系,鲁、川、苏、粤、湘、浙、徽、闽,也是七个在南方。南方总是比北方丰富多彩。 南方多样,北方统一。 六、再说南方 多样的南方总是有些北方人听来稀奇古怪的词汇,比如饭蚊子(苍蝇,湘方言)、拜东莲(向日葵,赣方言)、红毛灰(水泥,客家方言)、菠棱菜(菠菜,闽方言)。南方人说话也总是和北方人相颠倒,比如闹热(热闹)、欢喜(喜欢)、连牵(牵连)、紧要(要紧)、人客(客人)、挤拥(拥挤),甚至风台(台风)、鞋拖(拖鞋)。这种“颠倒”的说法,闽语、粤语和客家话尤甚。至于把公鸡叫做鸡公,母鸡叫做鸡婆,在南方相当普遍。由此及彼,还有鸭公(公鸭)、鸭母(母鸭)、猫公(公猫)、猫母(母猫)、犬雄(公狗)、犬母(母狗)、猪牯(公猪)、牛牯(公牛)。 反正,南方总是和北方反着来,对着干。 事实上南方在文化上总是和北方分庭抗礼。和北方动不动就逐鹿中原,喜欢把东西南北都打通了连成一片相反,南方似乎更向往“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小国寡民”的生活。这话是老子说的。老子是南方人,他的理想,大约也就是南方人的理想。所以在南方,常常隔不了几里地,语言就不通了。比如莆田、仙游,北距福州,南距厦门,都不过一箭之地,但莆仙话和福州话、厦门话就两样。厦门话和福州话,自然更是互不相通,于是,仅福建沿海一线,就弄了个“三国鼎立”。 不是南方人反对统一,而是认为那统一应该是“多样的统一”。再说大家都是炎黄子孙,一样的中华民族,何况咱们南方的“炎”还排在你们北方的“黄”前面,干吗非得由北方来统一南方,连说话都得学北方话不可?说起来南方人心里也是有点不平衡,八大方言七个在南方,八大菜系也是七个在南方。南方人贡献多大?可一说起民族,汉满蒙回藏,倒都成北方的了,南方连五分之一都没有,有这么做事的吗? 这里面确实有些历史的恩恩怨怨。历史上南北之间是很有些战争的,而打起仗来也差不多总是南方受北方欺负。楚,是被北方的秦灭掉的;吴,是被北方的晋灭掉的;陈,是被北方的隋灭掉的;也曾灭过南唐、南汉的宋,则被更北方的元所灭。元人灭宋,把臣民分成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南方人成了“四等臣民”。 南方低人一等,从炎黄时代就开始了。黄帝大约是北方人,北方一马平川,最适合车马奔走,发明了车子的黄帝便号称“轩辕氏”。炎帝大约是南方人。南方草木繁茂,最适合作物生长,尝遍了百草的炎帝便号称“神农氏”。当时更南边的还有九黎族,统率九黎的是蚩尤氏。炎黄联手打败了蚩尤,被俘的九黎族人便成了“三等臣民”,叫“黎民”。我们现在老是说“黎民百姓”,其实“黎民”和“百姓”不一回事,黎民是贱民,百姓是贵族,后来才混为一谈。 镇压了九黎族的炎黄二族后来又“窝里反”,南方来的、会煮汤药的炎帝终于打不过武装到牙齿、又有“坦克”的黄帝,于是,打赢了的黄帝坐北朝南,成了华夏正统,战败了的炎帝不知去向,其散兵游勇大约流窜到南方蛮荒之地,成为“南蛮”。 从此但凡有战争,便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而且都是从北方跑到南方。从南方往北方跑的,没怎么听说过。因为战争总是从北往南打,所以哪怕是黄帝家的“凤子龙孙”,碰到了更北边来的“虎狼之师”,也只好往炎帝家跑。比如“五胡乱华”时,就有大约六分之一的中原汉人跑到了南方。南宋时,连皇帝也跑来了。客家,也是从中原地区南迁的。近的跑到了江西,远的跑到了广东、福建。赣语、闽语、客家话,就是这些从北方跑到南方的人“创造”出来的。 离乡背井,从北方跑到南方的人,虽说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心里却是不服。不服,才不肯就地求和认输,俯首称臣,才要往南边跑,一心琢磨着东山再起。即便不是什么残兵败将、遗老遗少,南迁也是不得已。因此心里憋着一口气,发誓要让祖宗开创的文化薪尽火传,至少,那话音不能变了,这就叫:“宁卖祖宗田,不改祖宗言。” 所以,你别看南方方言不咋的,土,听起来有股子地瓜味儿,认真说来,不少是咱们老祖宗的话,正宗的华夏“雅言”。隋唐以前,今天声母是d,t的,和一部分声母是zh,ch的,都混为一谈,全都读成d和t,也没有唇齿清擦音f。中古以后,就分开了,也有了f。只有闽方言,依然故我,d,t和zh,ch不分,也没f。比如“饭”,闽南话声母读b;凤,声母则读h。又比如“猪”,福州话读dü,厦门话读di,都是以d为声母。这就是古音了。因为上古时,“者”也是读du的。所以那些以“者”为偏旁的,比如都、堵、赌、睹,现在仍读du;另一些则和“猪”一样,改读成zhu,比如诸、褚、诸、槠、煮、著。改了的新潮,没改的古朴。闽方言没改,因此闽方言古朴。 南方方言中的词汇往往也很典雅古朴。比如面(脸)、目(眼)、食(吃)、饮(喝)、行(走)、曝(晒)、索(绳子)、翼(翅膀)。有些词汇或说法,简直就跟“出土文物”似的。比如“锅”叫“鼎”,“一瓶酒”叫“一蹲酒”,“一窝老鼠”叫“一窦老鼠”。这些古色古香的语言主要出现在闽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中,因为这三个方言区的先民,不是南下的“难民”,就是南下的“移民”,其所移居之地,又“天高皇帝远”。结果他们的语言,也就跟不上“时代的变化”。虽说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至少也是唐宋遗韵,充满着文采风流。当然,同时也难免沾染了壮侗,杂揉了蛮僚(读如老),更不大容易听得懂了。 七、再说北方 北方就两样了。 北方从来就是汉胡杂处之地,北京更是如此。在历史上,它是汉民族王朝的“北京”,也是北方少数民族王朝的“南京”。南人和北人,汉人和胡人,龙争虎斗,舌剑唇枪,城头变幻大王旗。这一拨来了,那一拨去了,各自的文化积淀了下来,融会成一种多元共存又浑然一体的东西。人也变了,尽管五族共和,天下一家,爱国不分先后,大家都是“炎黄子孙”,但认真说来,却并不都是“炎黄嫡系”。北方那边,鲜卑、契丹、吐蕃、突厥、女真,什么人都有。他们也要通婚、联姻。娶的娶了,嫁的嫁了,血统都变了,还说什么语言?就算都说汉语吧,说出来也不再是原来那么回事。少数民族说汉语总是有点“洋泾浜”的,但如果大家都洋泾浜,洋泾浜也就成了正宗和正统。 所以,北方方言不但不古朴、纯正,而且简直就是“八国联军”。今天的北方话,可不是当年“华夏雅言”一脉相传直线发展的产物,甚至不是纯粹的“汉语”,里面还有北方游牧民族阿尔泰语的成分。什么满语、蒙古语、朝鲜语,都有,没准还有突厥语。就说北京话,虽说是当今咱们汉民族的“官话”,或官话的基础,其实是个“联合国”。胡同是蒙语,埋汰是满语,尕儿是陕西话,嘎子是上海话。陕西人管钱叫尕儿,北京人也跟着这么说;上海人说“戒指”,北京人听起来像是“嘎子”,结果戒指便变成了嘎子。 北方方言为什么是“八国联军”呢?因为北方趋向于统一呀!这就多少得付出点“代价”。统一中国并不容易,中国地太大,人太多,东西南北,七嘴八舌,谁也甭想一口就“通吃”了。你要别人将就你,你也得将就将就别人。不能将就,就只好打,打到最后,也只好妥协。你让一点,我让一点,或者你多让一点,我少让一点。 何况统一也不光是靠打仗,更要靠文化上的磨合和整合。你磨磨我的棱角,我改改你的脾气,两下里这么一磨合,共同的和认同的就留存了下来,差异太大的,也就渐次消亡。就算留了下来,也得变味儿。所以文化整合的结果,不是你吃掉我,我吃掉你,而是你变成我,我变成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北方话就是五湖四海东西南北相互磨合将就的产物。所以北方话内部分歧小,语法结构差别不大,词汇方面比较一致,语音系统也比较简易。这也不奇怪,彼此之间要妥协将就嘛!既然要相互迁就,就不能太固执,得尽量靠拢才行;也不能太复杂,得尽量简便才行。什么浊塞音、浊塞擦音,发音太困难,都改成清塞音、清塞擦音算了。吴人不改,就随他说去。辅音搞两套,一套b,d,g收尾,一套m,n,ng收尾,太哆嗦,有n和ng两个也就凑合。粤人、闽人不嫌麻烦,也悉听尊便。至于声调,就别弄那么多了,七个八个的,谁记得住?四个足矣!也别再弄什么入声字,别别扭扭。再说平、上、去、入,仄声占了三个,也戒多了点,还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为好。平仄各半,平起平坐,谁也没意见。南方人要保留入声,也好,诵读起古典诗词来更有味道。咱们北方,就简单点吧!要统一,就不能斤斤计较,得大而化之才行。 不过靠拢归靠拢,不等于投降;简便归简便,不等于单调。相反,既然云集了东西南北中,汉满蒙回藏,唐宋元明清,只有更加丰富多彩,岂有单调之理?简便又丰富,又岂有不广泛应用之理?于是北方话便成了汉民族共同语的基础方言,其中北京话又最牛逼。它的语音成了汉民族共同语的标准音。 这一下,北方话可就了不得了,大有称霸全国之势。我们知道,文化之所以叫“文化”,就因为它总在变化。或者被同化,或者被异化,反正得变化。谁让谁变?谁变成谁?一般地说,总是强势的让弱势的变,或弱势的比强势的变得多一点。比如入关以后的满人,虽然是征服者、统治者,可他们在文化上是弱势,结果就被汉文化同化。当然,汉人也向满人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好生、外道、敞开、咋呼、巴不得、不碍事、悄默声儿,都是满语。帅、牌儿亮,也是满语。爱新觉罗?瀛生先生《北京土语中的满语》一书中有考证。 优势无非三种。一种是政治上的,一种是经济上的,还有一种是文化上的。经济上北方不好和南方比。湖广熟,天下足,江南鱼米之乡,历来是繁荣发达之地,富甲一方。文化上也不好讲。自古江南多才子,两湖也不含糊,唯楚多才。为中国文化作出了突出贡献的,南方人不比北方人少,二十世纪就更是如此。政治上不用说,毛泽东、邓小平、孙中山,都是南方人。文学这边,鲁(鲁迅)、郭(郭沫若)、茅(茅盾),巴(巴金)、老(老舍)、曹(曹禺),北方也就贡献了个老舍。 北方的优势主要是政治上的。万岁爷、宰相府,中央机关各部院都在北方,各地地方宫也都是从北方往南方派。他们要说官话,打官腔,就不能坚持再说“鸟语”。于是“南北之争”就变成了“官民之争”。中国在历史上可是个“官本位”的国家,“民”岂能斗得过“官”?政治上的优势再加自身的优越性,北方方言自然风卷残云般地便占有了使用汉语人口的百分之七十,占领了汉语地区的四分之三。 北方又赢了。 八、南征北战 就在北方方言从华北大本营出发,大举北上(东北、西北)南下(西南、中南)的同时,南方方言也在节节败退。 南方方言区,主要在江南、华南,以及东南沿海一隅。就这么一点点地盘,也不容易守住。西晋末年以前,江南一带是清一色的吴语区,建业(南京)更是吴语重镇,可是后来呢?南京也好,镇江也好,当涂也好,都变成北方官话区了。因为王室南移,偏安江左了呀!别看这些北方士族和流民是避难来的,来到南方,依然“倒驴不倒架”,不但不跟着南方人学南方话,还要看不起南方人。士族之间,必须说洛阳话,就像当年俄国的贵族见了面必须说法语一样,谁不说谁没面子。东晋宰相王导,为了笼络南方士族,常常说一点吴语,竟被北方士族耻笑,说王导的本事也就是会学鸟叫。南方人原本可以抗议的,但一来民告官总是告不赢,二来北方人也太多。建业(南京)城里不用说,京口(镇江)和姑熟(当涂)也变成了北方移民的“侨乡”,分别叫“南徐州”和“南豫州”。你想这南京变成了洛阳,镇江和当涂变成了山东和河南,那江南还是江南吗?所以现在的宁镇方言,和苏(苏州)、锡(无锡)、常(常州)的吴侬软语,竟是“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吴语也不是没有“反攻倒算”过,比如它也曾北上侵入江北的南通、启东、海门、靖江、如东五县,但那是后话,也是特例。通例则是南方人也好,南方话也好,都往更南边跑。吴语也一样,先是从吴国的苏州、无锡和越国的绍兴、诸暨这两个中心往苏南、浙北扩张,后来又跑到浙西、浙南,最后干脆跑到福建,成为闽语的渊源之一。吴语一跑到福建,就安全了,不像在江南时那样老是被别人同化骚扰,所以吴语的原始特征,不保留在吴语里,反倒保留在闽语中。 闽语也好玩,它也往南跑,不过是跳跃式的。比如闽南话,先是“流窜”到潮汕地区,然后沿着粤东海岸往前跳,跨海的跳到台湾,走陆地的一路跳过广东,一跳跳到海南岛去了。如今海南岛一大片地方,说的居然是闽南话,而这两个闽南语方言区之间,竟隔着一大片粤语区和一片客家方言区。 客家也跑了好几次。客家方言在两宋之际定型以后,又从赣南闽西出发往别处走,弄得南方一百多个县都有客家人,也都有客家方言岛。吴楚分界之处被赣语一刀插进,湘语则被挤到了一个小角落里。面对北方官话的咄咄逼人之势,南方本来就招架不住,哪经得起这么折腾?结果弄得跟藩镇割据似的。就连北方官话随着移民南下,也都各自“走失”,有的融入闽粤,有的变成客赣。 这就是南北之别了,北方方言是扩散的,南方方言则是流窜的。扩散的结果是相互融合,流窜的结果则是各自为政。所以,就外来语与原住民土语的关系而言,北方有点像水和面,南方有点像水和油,水和面弄到一起,开始也一塌糊涂,但揉着揉着,也就不分彼此;水和油兑起来,你就是再搅和,那油珠子还在水面上漂着。难怪南方有那么多孤苦伶仃的方言岛。比如南宁市区讲粤语,郊区却讲平话(宋朝时平南军讲的山东话)。苏南的溧水县也很有趣。吴语和官话的分界线从这个县穿过,结果溧水人就喜欢听两种戏:一种是吴语系统的锡剧,一种是官话系统的黄梅戏,对越剧则不感兴趣。海南岛南端的崖县更好玩,一个小小的崖城镇,居然讲三种话—闽南话系统的海南话,粤语系统的“迈话”和北方方言系统的“军话”。福建境内,则有浦城县北的吴方言,南平市镇的土官话,长乐琴江的旗下话,武平中山的军家话,真是五花八门。 不过,说南方话是水和油,还只是横向地看,纵向地看则像鸡尾酒,一层一层的。比如闽南话中,不少字都有三种读音,一种是秦汉音,一种是南朝音,一种是唐宋音。这三种读音,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形成的,却又都存在于闽南话当中。结果石头的石不等于石砚的石,它们也都不等于石破天惊的石;草席的席不等于筵席的席,它们也都不等于席卷全球的席。福州话也是,高悬的悬不等于悬落的悬,它们也都不等于悬空的悬。这就有点像日语,一个当用汉字,好几种读音,谁记得住弄得清?难怪北方人一听闽语就头疼,觉得与其学闽南话,不如再学一门外语。 这就又和北方不一样。北方话就像饺子馅,虽然也有多种成分,可全都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南方话却像千层饼,一层一层,清清楚楚。北方融合,南方积淀。 当然,北语也有层次,南语也有融合,层次是历史分析的结果,融成一体是直接的现实。北方话也不是不搞串连,它也满世界乱跑,甚至还有跑丢了的。香港电影刚进来那几年,听剧中人一口一个“老公”,大家都觉得新鲜,跟着学。其实这是北京话,元代就有的,元曲《酷寒亭》里就说:“我老公不在家,我和你永远做夫妻,可不受用。”《竹坞听琴》里也说:“我教你弹琴,正要清心养性,倒教你引老公不成。”然而现在却把它当香港话学,这可真是“出口转内销”了。 方言就是这样“趋炎附势”又“朝秦暮楚”。过去是北方的,现在变成南方的了;过去是人家的,现在变成咱们的了。因此,我们还得和它算一算老账,揭一揭它的老底,看看它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w w w. xiao shuotxt. co mtxt小xiaoshuo说天堂 第二章 朝秦暮楚 不过文化的认同却是超时空的,而且,越是远在他乡,就越是怀念故土。客家人从北国中原来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也得“入乡随俗”,但决不肯轻易苟同,相反,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顽固地保持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习惯。 一、英雄与美人 南方六大方言中,资格最老的是吴语。 吴语据说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了。它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的一次大移民,这次移民是太伯和仲雍领导的。太伯和仲雍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儿子。古公亶父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大约当爹的总有些偏心,要心疼小儿子一些,又尤其喜欢季历的儿子姬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太伯和仲雍一看没戏,就带着族人跑得无影无踪,史书上的说法是“让贤”。但如果是让贤,自己躲起来就是,干吗把手下的精兵强将统统带走?又何必连周族的衣服都不穿了,“断发文身”,作“野蛮人”状,公然摆出一副不合作的姿态?分明是和老爹、老弟都翻了脸,没准还是被打跑的。反正“打不赢就往南方跑”,也是炎黄时代就创立了的光荣传统,没什么稀罕,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太伯和仲雍这一跑,就跑得远了,从陕西的岐山一直跑到江苏的苏州、无锡、常州一带,这才站住了脚跟,号称“句吴”。江南这地方,现在是富得流油,当年却是蛮荒之地,叫“荆蛮”。移民也是早就有了的,在绍兴、诸暨一带,是夏禹的苗裔,据说是夏王少康派来给大禹守陵的,叫“於越”。他们的习俗,也是“断发文身”,或者“披发文身”,大约还保持着夏代的原始风貌,祖上则是中原的羌族。太伯和仲雍他们祖上也是中原的羌族,也“断发文身”,这可真是“五百年前是一家”了。 可惜现在是亲兄弟的,尚且难免祸起萧墙,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又哪里靠得住?所以后到的“句吴”,和先来的“於越”,也免不了刀兵相见,鹬蚌相争。吴越之间的战争,也不知打了多少年,最后打出个“卧薪尝胆”的故事来。不过吴越两族的文化,毕竟相通之处甚多,正所谓“交通属,习俗同,语言通”,何况还有需要合作的时候?正如孙子兵法所言:“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同舟共济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总之吴越两国的交往是很多的。不管是战,还是和,总归要沟通,也要融合,彼此之间也会相互影响。于是吴越两国的“国语”,就成为今天吴语的原型。直到现在,除宁镇一带“失守沦陷”外,吴方言区,大体上也就是当年吴越两国的地盘。 吴语的代表是苏州话。苏州话也被称作“吴侬软语”,侬,是典型的吴语。吴人自称我侬,称别人为他侬、渠侬、个侬,现在则称“你”为侬,反正不管什么人,都是侬,所以叫“吴侬”。不过侬则侬矣,软却不一定,宁波话就不软,因此有“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的说法。事实上吴人和越人原先都尚武好斗。吴王金钩越王剑,吴人更是兵器制造专家。春秋时,最好的兵器都是吴国的兵工厂里打造出来的。什么吴戈、吴钩、吴干,都是。《楚辞》上说:“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毅兮短兵接。”(《国疡》)应该说是当时战场上的真实写照。难怪伍子青要报仇雪恨杀楚王,不找别人,非到吴国搬兵不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吴王好剑术,国人多伤疤。”风气风尚如此,吴语怎么会软? 吴国出兵器,也出丝绸;出英雄,也出美女。吴国的丝绸叫吴绞,吴国的美女叫吴娃,也叫吴姬、吴娘。越国也出美女,叫越艳。“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李白),弄得吴人和越人都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吴国也被越国派出的色情间谋所颠覆。再说越人还擅长诅咒,其禁咒术就叫“越方”,越巫、越祝也让人谈虎色变,吴国岂能不亡? 然而后来越国又被楚国所灭。再说南方从来就打不过北方。吴也好,越也好,楚也好,最后都被北方来的强秦统一了去,南方之强变成了北方的刀下之羊。 此后兵战就开始改成商战了。吴盐胜雪,吴羊奇白,富庶的南方有足够的能力在经济上征服北方。打造兵器的手艺自然也只好用来做剪刀,叫“吴刀”。“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以柔克刚的结果是吴语开始变得甜糯绵软,终于变成所谓“吴侬软语”。 不过,在几乎举国上下都以北方话那种粗犷硬朗铿锵有力为尚时,这种轻柔悠扬婉转文雅的“吴音”,却有一份难得的可贵。自古江南多才子,我不知道这和他们都说吴语是否有关,但文化要求多样,不喜欢单一,总是不争的事实。 认真说来,吴语虽然也是南方方言中个性特征比较鲜明的一种,但与粤语、闽语相比,和北方官话还算是比较接近的。在词汇和语法两方面,吴方言和普通话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区别主要在腔调。比方说保留浊音,复元音韵母都读成单元音,摆(bai)读ba,悲(bei)读be,飞(fei)读fi等,这也不奇怪。吴方言区毕竟是南北方言交锋的前沿阵地,一点不变也是不可能的。长江以南,连南京、镇江都变成了北方方言区,“柔弱”的苏州居然能“顶住”,我们实在该说一声“不简单”! 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江郎才尽。吴语是否英雄末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它并未江郎才尽,大约也还没到美人迟暮的份上。 二、行尽潇湘到洞庭 相比而言,楚国的情况要差得多。 楚国原本也是南方之强。春秋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有它,战国七雄(秦、齐、楚、燕、赵、魏、韩)也有它,而且五霸也好,七雄也好,要说地大物博人口多,还得数楚国。战国时,楚的疆域,东至海滨,北至中原,西有黔中,南有苍梧,差不多占了当时中国的半壁江山。 楚人原来也是“南蛮”,举姓,西周时立国于荆山一带,周人管他们叫“荆蛮”。武王伐纣时,楚人也随了大流,算是“同盟国”。因此后来论功行赏,坐地分赃,也有楚的一份。然而只封了个子爵,四等,可见地位之低。后来楚国一天天强大,也就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要“问鼎中原”。九鼎,是三代时的传国之宝,政权的象征。楚子居然借着周王派人来劳军的时候,问九鼎有多大多重,那意思便很明显。 楚人也有资格牛逼。因为楚人比吴人和越人都尚武好斗,而且还有一股子蛮劲。湘语中至今还有一个词,叫“霸蛮”(不管条件怎样,硬要如何如何的意思)。又霸又蛮,当是楚人的性格。然而楚人霸则霸矣,蛮则蛮矣,智商却不低。楚辞是可以和北方歌诗平分秋色的,楚歌也不比吴歌差,楚国的政治家更是多为栋梁之材。搞历史的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惟楚有才”,虽然“楚才”难免会被“晋用”。 自强不息的楚人也不以南人为耻,上下君臣,都自称蛮夷,专一和华夏诸侯作对,五年不出兵,就算是奇耻大辱,死后不得见祖先。春秋前后,楚吞并的诸侯国,大大小小四十五个,越国就是被他灭掉的。也就是说,楚国原本也有资格有条件统一中国,所以,秦灭六国,楚最不服,以至于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不过,亡秦的虽然是楚人(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都可以算是楚人),汉代的皇帝也像楚王一样好细腰(能作掌中舞的赵飞燕就是典型),统一了的中国的政治中心还是在北方。楚语不但没能成为“国语”,反倒是楚都所在的湖北,也基本上变成了北方方言区。只有战国时才被楚人占领的湖南,还保留着古楚语的一个分支——南楚江湘,它后来就发展成又一种南方方言——湘语。 在南方六大方言中,湘语也许要算是最可怜的一个。它的使用人口不算最少。最少的是赣语,只占汉族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多一点。次为闽语和客家话,各占百分之四。湘语则和粤语差不多,各占百分之五,在南方方言中仅次于吴语。但湘语的地位和影响,又岂敢望吴语、粤语之项背?就连和闽语、客家话,也不能比。这也没法子,人家财大气粗么!上海和长江三角区说吴语,香港、广州说粤语,台湾、福建说闽语,客家则动不动就开世界客籍大会,聚在一起说客家话,湘语哪有这个条件? 可见光是人多,也未必顶用。事实上湘语的地盘最小,受其他方言的影响最多,内部的分歧也很大,纯粹的湘语方言点又一天比一天少,以至于有人怀疑它是不是还有资格作为一种独立的方言,和其他六大方言平起平坐。也有人干脆主张将湘语和赣语合并,并称为湘赣方言,或者将湘语“五马分尸”,分别归属西南方言、客家方言和赣方言。 说起来湘语也是窝囊。湘语,顾名思义也就是湖南话,然而湖南一省之中,真正说湘语的不过三十多个县市,连一省的半数都不到,其他地方分别被西南方言和赣客方言占领。西南方言占据了湖南西北、湘水以南和京广线以西广大地区,赣客方言则占据了湘东狭长的一带,留给湘语的地盘所剩无几。即便是湘语方言区,也分新湘语和老湘语。新湘语流行在长沙、益阳、株州、湘潭等城市,老湘语流行于宁乡、湘乡、双峰、衡阳等地。湘谚有云:“长沙里手(内行)湘潭俏(漂亮),湘乡嗯啊做牛叫。”可见新老湘语之间也是不能对话的。如果按照某些方言学家的意见,把新湘语归入西南方言,湘语的地盘可就所剩无几,更加少得可怜了。 其实楚语的地盘原来还是蛮大的,少说也占有湘鄂两省,但既然连楚王都守不住他的领地,湘语又能如何?能有这一亩三分自留地,没准还得感谢秦始皇设了长沙郡,又幸亏还有个洞庭湖,好歹能抵挡一阵。可惜即便长江天堑,也未必能抵挡北方方言的凌厉攻势。“吴王”那边,宁镇“失守”;“楚王”这里,两湖“沦陷”。这也难怪。吴楚两地,毕竟都在南方方言区的最北边,所谓“首当其冲”之地,对手又强大无比,便难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吴语从江苏退到浙江,湘语(或楚语)从湖北退到湖南,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湘语的处境比吴语更难,东西南北都被其他方言(赣、客、粤、西南官话)包围,简直就是四面楚歌(或四面都不唱楚歌)。吴语好歹还有个东海作后盾,可以背水一战的。 吴楚(湘)命运多鲜,还因为它们是资格最老的方言。创业易,守成难,老的总是不如新的有生命力。北方方言日新月异,开拓进取,赣客方言后起之秀,方兴未艾,吴湘方言区被它们蚕食,也是势所必然。 三、吴楚东南拆 湘语和楚语是嫡亲,和吴语则是表亲。 楚语和吴语曾被看作同一种方言,而且就叫“吴楚”。这也不奇怪,吴与楚都是“荆蛮”嘛!再说越灭吴,楚灭越,他们也曾统一过,所以古楚语和古吴语是比较接近的。直到现在,湘语和吴语还有不少相同之处。比如“吃”,便都念作“恰”,只不过声调不一样,也就是腔同调不同。父亲叫“爷”,读如“衙”,也一样。从这些蛛丝马迹看,吴语和楚语的关系在历史上很可能非同一般。 事实上直到隋唐,吴语和楚语还被看作一种大方言。陆法言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切韵》)陆德明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浅,或滞于沉浊。”(《经典释文》他说的“河北”,就是“燕赵”;他说的“江南”,就是“吴楚”。颜之推也说南方水土柔和,所以说话声音清而切;北方山水深厚,所以说话声音浊而钝。可见吴楚之同远大于南北之同,南北之异也远大于吴楚之异。要是它们就这么联起手来,南方的方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一把刀子却从吴楚之间插了进来。 这把刀子就是赣语。 顾名思义,赣语就是江西话。不过,说赣语就是江西话,就和说湘语就是湖南话一样,并不准确。因为湖南人并不都说湘语,还有说北方话(西南官话)和客家话的;江西人也并不都说赣语,还有说北方话(江淮官话)和客家话的。西南官话、江淮官话和客家方言这么一挤兑,湘语和赣语就很可怜,连自己一省的地盘都守不住。但要说湘语主要在湖南,赣语主要在江西,也不算错。 江西这地方,历史上叫做“吴头楚尾”,春秋时是吴、越、楚三国的交界处,汉代又介乎荆(荆州)、扬(扬州)之间,是个“三不管”的空子:楚不管,吴不管,越也不管,结果,古时这块地方的方言,就有点不三不四,不明不白,连汉代的方言学家扬雄都弄不清楚,只好留下一片空白(也可能那时人烟稀少,语言方面根本就乏善可陈)。其实直到现在,赣语的特征也还不十分明显,而且来历不明,就像江西菜一样,不南不北,不东不西,没什么“特色”。 是空子,就有人钻。西晋末年,八王混战,五胡乱华,匈奴、鲜卑、揭、氏、羌,杀过来杀过去,中原地区就很不安定,一直处于动荡之中。东晋末年,战乱更加剧烈,中原汉人就开始大规模地往南跑,有的便跑到了江西。唐末和宋末,中原汉人又多次大批南迁。这一次跑得就远了。跨黄河,过长江,越淮河,渡赣水,一直跑到广东、福建,跑到后来成为客家方言区的地方。 这些南迁的汉人都要经过江西,江西就像是一个中转钻。那时又没有大京九,即便是逃难,也走不快。也有走不动的,就干脆留了下来。但不管是过路的,还是留下的,也都要把当时中原的方言带到这里。赣中、赣北人说话,原本就既不如吴人之“清”,又不如楚人之“楚”,有些不清不楚。现在再让北方官话接二连三这么一搅和,就更加不三不四,结果,赣语就成了非吴非楚非中原的“怪话”。 事实上赣语的特征可能也是最不明显突出的。它南部接近客家方言,北部接近江淮方言,西部和湘语拉拉扯扯,东部又和闽语黏黏糊糊,疆域从来就没弄清楚过。赣语的语音也怪怪的,浊音都变成了清音,这和普通话是一样的,但普通话中浊音变清音是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赣语却一律送气,又和客家话是一样的。长沙人蓝男不分,泥犁却分得很清楚,南昌人也一样。武汉人喜欢用“倒”这个虚词,意思相当于“着”,南昌人也这么说:“坐倒”(坐着)、“站倒”(站着)。成都人也说“倒”,比如“牛都过得倒你过不倒”,这里的“倒”就是“了”的意思。成都人不说“坐倒”、“站倒”,而说“坐起”、“站起”。同样,武汉人也不说“拿一本书倒(给)我”,而说“拿一本书把(给)我”。只有在赣语中,“倒”才既有“着”的意思,又有“给”的意思。 赣语,明摆着是个混血儿。 它也是一个奇迹。在吴语、楚语这些老方言节节败退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它居然能作为一种新方言在夹缝中生长起来,还赢得了和吴、湘、闽、粤平起平坐的地位,真的让人刮目了。江西这地方,先前可没有这样得意过。 然而这样一来,吴楚之间的联系也就被切断了。吴楚之间的联系原本就很松散,赣语一刀切将过来,便连藕断丝连也很难做到。中唐以后,大批移民从中原经赣北、赣中向赣南挺进,这个口子也就越撕越大,最后,不但吴语与湘语从此天各一方,而且闽语也被限制在东南一隅,除了往台湾岛和海南岛上跳,再没别的出路。 四、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和赣语一起“分裂”吴楚的,还有客家话。 客家,是相对“土著”而言。先入为主,后来为客,客家也就是移民,客家话也就是移民的语言。不过不是所有的移民都叫客家,也不是所有的移民都说客家话。所谓“客家”,特指在公元四世纪初(西晋末年)、九世纪末(唐朝末年)和十三世纪初(南宋末年)从黄河流域迁徙到南方,现居广东、福建、广西、江西、湖南、台湾等省区的移民。他们祖上是北方人,到南方来是出于无奈。然而“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些先来的便把他们叫做“客家”,甚至不承认他们是汉族,管他们叫“犭+客”。客家人当然不能接受。为了“反客为主”,也为了“自强不息”,便考证出自己是华夏正宗,其祖上居住的地方,大约北起并州上党(山西),西届司州弘农(陕西),东达扬州淮南(江苏),中至豫州新蔡(河南),也就是黄河以南,淮河以北,汝水之东,颍水之西,地地道道的中原。 中原总是要打仗的,那里从来就是问鼎逐鹿之地。问鼎逐鹿当然是一种英雄业绩,只可惜这种英雄业绩和老百姓没多少关系。反倒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的成果只属于少数英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灾难却得由老百姓来承担。因此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便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仓皇出逃。据历史记载和学者考证,客家人的大规模迁徙一共有五次,前三次都是从北往南跑。第一次跑到赣北、赣中,第二次跑到闽西、赣南,第三次跑到粤东、粤北。越跑,离自己的家乡越远。 不过文化的认同却是超时空的。而且,越是远在他乡,就越是怀念故土。客家人从北国中原来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也得“入乡随俗”,但决不肯轻易苟同。相反,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顽固地保持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习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和现如今打工青年的只身南下不同,那时的南迁是集团军式的。不但是拖家带口倾巢而出,而且往往是整个家族成建制地集体迁移。血缘纽带并未割断,宗教关系照旧保存,风俗习惯也依然故我。原来是什么关系,现在还是什么关系;原来怎么过日子,现在还怎么过日子;原来怎么说话,现在还怎么说话,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 然而换了地方和没换地方总归不一样。虽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杭州毕竟不是汴州。逃到杭州的汴州人慢慢开始说吴语,同时原来的杭州人也慢慢开始说官话,因此现在的杭州话便有一种半吴语半官话的特征,和其他吴语区颇不一样。客家来到远离故土的南方,语言一点都不变,似乎也不可能。 不过客家先民的移居地不是杭州,而是闽粤赣与世隔绝的闭塞山区。穷乡僻壤,山川阻隔,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天高皇帝远,这就使客家先民有可能维持自己的文化习俗和语言习惯,而“宁卖祖宗田,不改祖宗言”也恰恰正是客家人的口号。但这样一来,他们和故土的关系就有点尴尬了,——他这里一厢情愿地保持着旧时风貌,“传世三十,历年七百,而守其语言不少变”(广东梅县客家人黄遵宪语),中原那边却早已“换了人间”,说起话来满不再是当年那个“中原音韵”,结果,客家便走到哪里都是“客”。在移居地,是客;回到中原,也是客。中原老乡的子孙后代见了他们,听着他们那一口现代中原人也不懂的“中原话”,真的要“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客家如此不肯“客随主便”,与土著便难免有些格格不入,土客矛盾也时时烽烟骤起不可开交。这就迫使客家人更加抱团扎堆,高筑墙,广积粮,建立自己的根据地。闽西土楼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客家社区建筑。土楼被“老外”誉为“天上掉下的飞碟,地上长出的蘑菇”,但在我看来,它怎么看都怎么像个大碉堡。体大,楼高,墙厚,处处设防,易守难攻。土楼之中,水井、粮仓、畜圈,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土电话”,可以一呼百应。几十上百户人家在这里聚族而居,简直就像生活在一个全面设防的城市之中。 可惜土楼再大,也有住不下的时候,贫瘠的山田也无法让日益增长的人口都吃饱肚子,而摩擦和械斗又屡禁不止,于是一部分客家人便只好再次远走他乡。有的到了四川,有的到了广西,有的到了台湾,有的到了湖南,还有的到了海南岛,但都说客家话。在广西的叫“新民话”或“麻介话”,在四川的叫“土广东话”。其实客家话不能算是广东话,连粤语都不能说就是广东话,客家话又怎么能说是广东话?只不过客家话的大本营在广东梅县,四川的客家人也是从粤东北迁移过去的。四川人分不清粤语和客家话,也就只好管客家话叫“土广东话”了。 四川、广西、台湾、湖南、海南岛的客家人,主要是清代康乾之际和乾嘉之后从粤东北、赣南和粤中出走的,他们已经不好再算北方人,他们说的话也不好再算北方话。不管他们说的话如何地“客味甚浓”,也只能说是一种南方方言。其与普通话之间的差别,虽然没有闽语、粤语和吴语那么大,也同样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一个族群从西晋开始就南下做“客”,一做做了上千年,而且还到处做客,这可真是个奇迹,因此也有认为客家不是什么“客”,反倒可能是“土著”的。比较靠得住的是李如龙先生的结论:客家先民主要是晚唐五代时期南下的中原汉人,客家方言的定型,则时在两宋之际,地在闽西赣南。不过,客家人从晋南、陕东、豫中、苏北跑到赣南、闽西、粤东北,又跑到四川、广西、台湾、湖南、海南岛,历时数百年,跨地数千里,实在很是辛苦,我们还是“英雄不问出处”吧! 五、一堆石头 如果如赣语像刀,客家话像圈子,那么闽语就像是石头,而且是活化石。 闽语的形态是很古老的,老得有时候你会觉得福建人说话简直就是在说古汉语:你叫汝,他叫伊,吃叫食,走叫行,脸叫面,黑叫乌,锅叫鼎,绳叫索,翅膀叫翼,图章叫印,房子叫厝,棉袄叫裘。当两个福建人相互询问“食糜未”(喝过粥没有)或“有伫无”(在不在家)时,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进了时间隧道? 闽语既古又怪,既老又杂。闽语原本又叫“福佬话”。福佬,是后来之客家对先到之闽人的称呼。反正福佬就是闽人,或福建人,但福佬话却不好说就是福建话。实际上没什么笼而统之的福建话,只有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莆仙话等等,它们都是福建话,却又都不能对话。这正是福建不同于广东、湖南、江西之处。广东人听不懂广东人说话,是因为他们并不都说广东话(粤语);湖南人听不懂湖南人说话;江西人听不懂江西人说话,也是因为他们并不都说湖南话(湘语)或江西话(赣语),比方还有说客家话等等。然而福建人听不懂福建人说话,却是因为他们都说福建话(闽语),这可真是没有道理可讲。 事实上闽语也是汉语中内部分歧最大、语音现象最复杂的一个大方言。它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堆石头。往大里数,是三块,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和莆仙话则是夹在这三块大石头中的小石头。细数,也有数出六块或九块的。石头堆在一起,挤得再紧,也各是各。闽语就是这样。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莆仙话,这些“石头”之间的缝隙,很可能比某些大方言之间的差异还大。所以福建人和福建人坐在一起,弄不好就是大眼瞪小眼,鸡同鸭讲,不知所云。 看来,弄清闽语的形成,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福佬的祖上多半也是北方人。起先来的是吴人,是孙权称霸东南时从江苏、浙江跑到福建来搞“开发”的。他们把“吴楚”、“江淮”方言带到了福建,所以闽语当中,还保留了不少原始吴语的特征。准确地说,那时的闽中,有古吴语,有古楚语,当然还有古闽越语。福建方言是多源的。 不过这些先期入闽的吴人和孙吴政权一样没成什么大气候。真正成了气候的还是中原来的汉人。他们从中原跑到福建来,原因也很多:有“避乱”的,有“征蛮”的,有“谪遣”的。比如韩愈,就是“谪遣”。韩愈谪贬之地虽然在广东潮州,但那正是闽南话方言区。韩愈也好生了得,让潮州的山山水水都姓了韩(韩山、韩水)。不难想象,如果跑到福建的是一大批韩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中原汉人的大规模入闽,是在西晋末年永嘉丧乱以后。那时中原人每六个就有一个渡江避乱,一等的“望族”随皇室定居在富庶的江浙,而且把宁镇一带的方言从吴语变成了官话;二等、三等的只好继续往南跑,所谓“衣冠八族”入闽,说的大约就是这些人。入闽的路线大约有海陆两路,定居点则有三个中心,即建瓯、福州、泉州。所以,后来建瓯话、福州话和泉州话就分别成为闽北话、闽东话和闽南话的代表。当然,现在闽南话的代表已变成厦门话了。这很让泉州人私下里嘀嘀咕咕,不以为然,因为厦门本属同安县,而同安县又属泉州府。但这就像上海话终于取代苏州话成为吴语代表一样,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谁财大,谁气粗。 迁徙的时间也主要有三次:第一次在南梁,主要定居于闽北;第二次在初唐,主要定居于闽南;第三次在五代,主要定居于闽东。“中原汉人三次入闽之后,闽方言便都定型了。”(李如龙《福建方言》) 最初入闽的中原汉人虽然分散在闽北、闽东和闽南,当真要说话,大约还是听得懂的。但闽北、闽东和闽南,毕竟山河阻隔,道路崎岖,既不同风,亦不同俗。说起来福建的情况也是特殊,首先是天高皇帝远,北面有吴语挡着,南边有粤语堵着,西边呢,又有赣语和客家话拦着。就是想和北方说几句话,也没了可能。所以反倒是远离中原的福建,保留的古语古音最多。其次,福建的地理环境也特别,移民总是伴水而居的,如果水系较长,移民们也可能溯流而上,或顺江而下,进入别的地区。然而福建的河流都比较短,又大多独流入海,河与河之间又有高大的分水岭隔着,移民们便只好分别在晋江流域(闽南)、建溪富屯溪流域(闽北)和闽江下游一带(闽东)互不搭界地各自折腾。鸡犬之声既不能相闻,也就更加老死不相往来。没有往来,也就生分了,最后,便连话都不通。 实际上闽语内部最大的分歧正在山与海。山,就是西北诸山,闽北、闽中、闽西是也。海,就是东南沿海,闽南、闽东、莆仙是也。二者之间的分野,“恰好与晋代晋安郡和建安郡的分界相重合”(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这也不奇怪。郡县总是因人而设的。从陆路入闽的进入西北山区,伴建溪而居,于是便有建安郡。从海路入闽的进入东南沿海,伴晋江而居,于是便有晋安郡。前者从仙霞岭、武夷山向东南发展,后者从东南沿海向西北推进,等到两郡之间的空间终于填满时,各自的方言却早成定局。后来,本属泉州管辖的木兰溪流域(莆田、仙游)自成一个二级政区(宋元兴化军、明清兴化府),莆仙话便成了闽东话、闽南话这两块大石头之间的小石头。 历史、地理、政治一齐使劲,八闽也就互不交通。 六、杂交品种 说完了闽语,就该来说粤语。 粤语和闽语一样,也是和普通话相异程度很高的方言,次则为吴语,再次为湘语、赣语、客家话,和普通话相异程度最小的是北方方言内部各次方言,比如西北方言、西南方言、江淮方言、华北方言。所以,南方六大方言也可以分为三组:闽粤、吴湘、赣客。吴湘形成最早,赣客最晚,闽粤居中。吴湘同源,赣客同代,闽粤的关系则有些微妙。 如果说吴楚(或吴湘)是远亲,那么闽粤便是近邻。在华夏诸族崛起于中原的“三代”(夏、商、周)时期,闽粤都是“天荒地老”的“荒服”之地。周人别内外,定亲疏,有四夷、八蛮、七闽、百粤各色人等。七闽、百粤排在四夷、八蛮后面,可见在当时华夏民族的眼里,闽人和粤人比“蛮夷”还要“蛮夷”。甚至直到如今,闽人和粤人在不少人眼里仍有“非我族类”之感,因为他们说的话最难懂,风俗习惯也大相径庭。千百年前,和他们说话要“待译而后通”(《盐铁论》),现在如果没有翻译,也还是困难重重。 百粤也叫百越,可能是指南方的一些少数民族,部落也很多,所以叫“百越”。其中住在浙江的叫“於越”,住在福建的叫“闽越”,住在江西的叫“扬越”,住在广东的叫“南越”,住在安南的叫“骆越”。可见闽粤之间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没准还是同祖同宗,完全应该“同病相怜”乃至“同舟共济”的。然而闽粤文化却并不相同,闽粤之间也少有交通。闽语和粤语之间的差异,也不比吴语和湘语、赣语和客家话之间的差别小,甚至闽人和粤人在体质上也不太相同。闽人和咱们一样,都是蒙古人种,粤人则被疑为马来人种。其实马来人种也是蒙古人种的一个分支,叫“马来亚种”。但一说“马来人种”,便想到什么安南啦,暹罗啦,爪哇啦,有些“异类”的感觉。 粤语也很异类。它和普通话的差异,要多到七成以上。闽语和普通话的差异也有这么多,但闽语是当年中原音韵的遗存。说闽语异类,便未免数典忘祖。再说也没什么人说闽人是“马来人种”。粤语,不三不四,怪里怪气,爪哇人的话,算什么呢? 其实粤语也是汉语。在海外许多地方,它还被看作是“正宗”的汉语,形态上也并不比闽语古老。闽语中本字无考的读音很多,普通话填词的歌曲如果改用闽语来唱,就不伦不类,“翻译”成粤语却没什么关系,因为粤语有一整套完整的文白读音系统,可以很自然地和普通话对换,所以,和闽语相比,它还是更“现代”的汉语。 实际上粤语的源头比闽语还久远。因为中原汉人第一次大规模移民岭南,是在秦代。秦始皇二十五年,大将王翦平定江南及百越,七年后,任嚣、赵佗又再次平定百越,并留下将士五十万人镇守,越汉杂处的局面形成,古粤语也就初具规模。然而现代粤语却并不是古粤语独立发展的产物。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它不断受到中原汉语的影响。特别是汉末唐末宋末这三个时期,中原汉人络绎不绝地进入岭南,其中不乏名门望族、学士文人。这些人代表着比较先进的文化,来头大,水平高,便使当地土著逐渐汉化,粤语也就一变再变。 这就和闽语的形成不大一样。闽语的成型是突变的,粤语的成型则是渐变的。因为对于岭南来说,大规模的移民其事已久,以后所受之影响不过潜移默化,其间有一个漫长的越汉杂处相互磨合的过程。福建就不一样,移民既晚,来势亦凶,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往往伴随着中央政权的南移。比如晋室偏安江左,与福建相去不远;隋中叶全福建人丁不过一万五千户,到唐开元时仅泉州就有五万余户人家,可见移民之多。如此铺天盖地,则原先散落在八闽大地的那些闽越土著,也就势必淹没在移民的汪洋大海之中,没多少越汉杂处相互磨合的事情了。 成功也往往意味着结束。因此突变的闽语便相对比较封闭,渐变的粤语反倒有一种开放的性格。粤语是很有一点“拿来主义”精神的。粤语中外来词汇不少,波(ball球)啦,恤(shirt衬衣)啦,的士(taxi出租车)啦,我们早就耳熟能详。这种现象其他方言中也有,但不如粤语突出,也不像粤语那样喜欢搞“中外合资”,同一个词或词组中,一半外来的,一半土生土长的,还要把那外来的词念成粤语腔。 其实这正是粤语的一贯作风。它原本就是中原汉语、当地土话、少数民族语言和外国语的“杂交品种”。直到现在,粤语中还有不少当年“百越杂处”的痕迹。比如“这”说成“呢”,就和壮、侗、傣、黎、布依语相同或近似。又如细想叫捻,抓住叫揿,一团叫一旧,便是壮语。乜、拧等字都念阴调,也和壮语相似。修饰词放在被修饰词后面,比如客人叫人客,干菜叫菜干,公鸡叫鸡公,牯牛叫牛牯,更是壮语的构词特征。汉语和壮语虽然都属汉藏语系,但毕竟不是同一个语族,粤语却能将它们融为一体。这种融会贯通、大而化之的神通,正是粤语和粤语文化的特征。 粤语既然能打通南北东西、古今中外,自然也能打通全省,这就和闽语不同。粤语是一体化的,闽语则是多元化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粤语文化的影响要比闽语文化的影响大。粤剧远比闽剧或梨园戏、高甲戏、歌仔戏有名,广东音乐也远比福建的南音深入人心。美术方面,广东有岭南画派,福建却乏善可陈,因为福建虽不乏人才,但八闽互不交通,各拿各的号,各吹各的调,锣齐鼓不齐的,没法拧成一股绳,也就不可能和一体化的粤语文化相抗衡了。难怪海外的华人虽然闽人比粤人多,粤语却比闽语吃得开。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三章 东拉西扯 外来语大量成为中国人的口头禅,其盛况空前最早大约是在汉唐之际。 中心总是会名垂史册的。事实上现在我们使用的语言被称作“汉语”,或者被叫做“唐话”,就因为这两个朝代国力最雄厚,文化最繁荣,影响最深远,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 一、洋芋与土豆 南方人吃大米,北方人吃小麦。 麦在上古汉语中叫“来”。《诗经》中就有称麦为“来”的。方言学家潘家懿说直到现在山西临汾人还把麦子熟了叫“来了”。大米则是水稻。“稻”与“到”同音,没准也有“到”的意思。苟如此,则“稻麦”便是“到来”了。 稻麦为什么是到来呢? 大约原本没有,后来才“到”才“来”。 小麦可能是从羌族人那里传入华夏的,水稻则可能是从印度经由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自华南一路北上。不过浙江河姆渡出土的炭化稻谷,则好像又证明咱们老早就种稻子了。其实“来”的本义就是小麦,《说文》谓“周所受瑞麦”。其中大麦叫牟,小麦叫来,字形也是“像芒束之形”,其义则是“天所来也”,以后才转借为往来的来。所以,小麦是不是从人家那里嫁过来的,还说不清。 同样,稻也不一定是“到”的谐音,也可能是“捣”的谐音。稻谷成熟后,要放到臼里面捣,才能变成米,也才能吃。稻的字形,便是捣米之状,林义光先生的《文源》中说过的。周振鹤、游汝杰两先生《方言与中国文化》一书则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证出广西西南和云南南部也是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地之一。看来这稻子是家生的,还是进口的,也很难弄明白。不过麦(麥)字从来,稻字从禾,倒是事实。甲骨文中既有麦字,也有稻字,也是事实。而且,它们也都被叫做“谷”(穀)。麦叫“芒谷”(有芒之谷),稻则叫“嘉谷”(也叫禾)。当然,后来大家不这么混着叫了,叫“谷子”的都是“米”—在北方是指小米,在南方则指稻米。 如果说稻麦还有点“来历不明”,那么,玉蜀黍可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它原产南美洲,来到中国也很不容易。玉蜀黍传入中国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先由葡萄牙人带到爪哇,再从爪哇辗转而来;另一条则是阿拉伯人从麦加、中亚输入。所以,它在各地方言中的别名也五花八门。有叫玉麦(南宁)的,有叫黍麦(温州)的,有叫红须麦(巍山)的,还有叫番大麦(厦门)的,最早的官方称谓则是“御麦”。可见玉蜀黍刚进入中国时,被看作是一种“麦”。其实它和大麦、小麦、黑麦、燕麦,无论外形还是味道,都相去甚远,怎么会是“麦”?大约就因为“麦”有“来”的意思。外来的,也就是“麦”。又因为来得稀罕,来之不易,便叫“御麦”。御和玉同音,玉蜀黍也更像是米而不是麦,因此便改叫“玉米”(玉一样晶莹的米)。既然是米,当然也是谷,所以又叫“包谷”(叶子包着的谷)。又因为这“包谷”是棒糙状,故而也叫“包谷棒子”或干脆简称“棒子”。 从国外引进的东西还很不少,比如胡麻、胡菜、胡桃、胡豆、胡萝卜等等都是。胡麻就是芝麻,胡菜就是油菜,胡桃就是核桃,胡豆则有两种,豌豆和蚕豆。豌豆原产中亚和西亚,蚕豆最早则为希伯来人所种值,它们当然都是“胡豆”。此外还有胡椒、辣椒,也是外来的。这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胡椒还好说,它来自摩伽陀国(属印度),当然是“胡椒”。如果辣椒也不是“国货”,那我们湖南、四川的“辣妹子”,岂不都成了“外来妹”?然而辣椒确实原产南美洲热带地方,据德康道尔的《农艺植物考源》考证,直到十七世纪才传入中国。那时明朝已近灭亡,清人都快入关了,这可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我等嗜辣之人吃了一辈子辣椒,原以为自己是爱国主义者,谁知道吃的竟是外国佐料。 其实土生土长的椒只有一种,即花椒。何况辣椒虽然不姓“胡”,看不出是从国外进口的,方言中还是留下了飘洋过海的蛛丝马迹。比如温州、厦门便管辣椒叫“番姜”,福建许多地方(如建阳、建瓯、崇安、光泽)则管辣椒叫“番椒”,中药药典上也叫“番椒”。大约辣椒传入中国以前,国人的辛辣佐料主要是生姜和花椒,这才把辣椒称为“外国生姜”(番姜)和“外国花椒”(番椒)。之所以不冠以“胡”,则是因为已另有“胡椒”。但生姜之味主要是辛,花椒之味主要是麻,辣椒之味才真正是辣,这才因味得名,叫做辣椒。 辣椒被叫做番椒或番姜(四川人则称之为海椒),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大凡从国外引进的植物,往往会被冠以胡、番、西、洋等字眼,以示其来历,比如西红柿也叫番茄,还叫洋柿子。又比如番薯,番薯学名甘薯,也叫白薯、红薯、红苔、山芋、地瓜,南昌、广州、阳江、梅县、潮州、厦门、福州、温州都叫番薯。它是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由西班牙人从南美洲带到菲律宾的。明代万历年间,福建遭受台风,总督金学派人到菲律宾寻找可以救灾的农作物,甘薯便飘洋过海,来到中国,所以甘薯又叫金薯,也就是为了纪念金学的功劳。不过要想什么事都能做到饮水思源,是不容易的。极易生长的甘薯在全国推广后,便不再叫金薯或番薯,反而变成了“地瓜”。 番薯变成了地瓜,洋芋则变成了土豆。洋芋就是马铃薯,也是原产南美洲,传入中国比甘薯还晚,所以叫洋番薯(温州)、番仔番薯(厦门),也有叫荷兰薯(广州、潮州、梅县)的,更普遍的叫法则是洋芋。洋芋也就是洋山芋,和洋番薯是一个意思。反正先入为主,后来为客。甘薯先来,便是“土”;马铃薯后到,便是“洋”,等到“洋芋”也变成了“土豆”,则已是“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了。 二、胡番与西洋 汉语中用来指“老外”或“舶来品”的词,有胡、番、西、洋。胡,大约是用得最早的。它原本泛指北方和西方的少数民族,即“胡人”。所以,但凡叫做“胡什么”的,多半来自所谓“西域”。西域的概念,近一点的,在天山以南,昆仑以北,玉门以西,葱岭以东(葱岭即帕米尔高原)。远一点,则可到克什米尔和伊朗了。 中国和西域交通很早。两千一百多年前,张骞便通了西域,以后又有丝绸之路,中亚文化也就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除了胡麻、胡葱、胡桃、胡豆、胡椒、胡萝卜,还有胡食(抓饭)、胡饼(烧饼)、胡茄、胡琴、胡笙模(也是一种乐器)。还有一些东西,虽然并不叫胡什么,也是从西域来的,比如苜蓿、葡萄、石榴、琥珀、狮子。据周振鹤、游汝杰两先生云,它们很可能是当时外来语的音译。比如苜蓿和葡萄源自古大宛语,琥珀源自突厥语,狮子源自伊兰语,或波斯语,或粟特语。石榴原本叫安石榴。安石,很可能是安息(在今伊朗),也可能是安息帕提亚王朝名arshak的谐音。 石榴现在已经是“国货”了,也不再叫安石榴。就像罗汉不再叫阿罗汉一样,也是省掉了头一个字。它还被老百姓用来作为多子多福的象征。中国民间用来祝愿多子多福的东西很多,鱼(年年有余)啦,莲子(连连得子)啦,枣和栗子(早早立子)啦。石榴既然“房中多子”,自然也不妨“洋为中用”了。 还有一个“洋芋变土豆”的例子是唢呐。唢呐这玩艺,在一般人心目中要算土得掉渣的乐器,地地道道的“国乐”或“民乐”,却原来也和胡琴一样,是从西域来的。唢呐原本流传于波斯、阿拉伯一带,金元时传入中国,其名则源自波斯语surna,所以又叫琐奈、苏尔奈。钹则比唢呐来得早一点,是南北朝时传入中国的。钹既然原本就是西域的东西,那西方的妖怪自然也能把孙悟空装在里面了。 琵琶也是从西域传入的,起先叫“批把”,不知是音译,还是因为它弹奏起来噼噼啪啪的。汉代刘熙的《释名》说:“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弹奏)也。”他还解释说,琵琶演奏时,手往前推叫批,往后退叫把,所以叫批把。南北朝时,又有曲颈琵琶传入。曲颈琵琶源于乌特,是一种阿拉伯乐器,也流行于土耳其、伊朗、苏丹、摩洛哥、阿拉伯文叫ud。它传入欧洲,就变成了琉特,盛行于文艺复兴时期。传入中国,则变成了琵琶,隋唐年间盛极一时,有龟兹琵琶、五弦、忽雷(忽雷又分大忽雷、小忽雷)多种,大约也还在马上弹奏。“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西域情调是很浓的。 琵琶、五弦、忽雷、火不思,都是西域拨弦乐器,当时统称胡琴。火不思是乌特的一种,突厥语叫qobuz,译名也五花八门,什么和必斯、虎拨思、唬拍词、吴拨四,比较好玩的则有胡不思和浑不似两种。火不思后来变成了拉弦乐器,也就是二胡。二胡是典型的“中外合资”产品。北方的马尾、松香,南方的蛇皮、竹子,中西合璧,北人南相,表现力极强,也就在民乐演奏中唱起了主角。 尽管西域的文化贡献如此之大,中原却并不怎么领情。喜欢胡食、胡服、胡乐、胡舞的当然大有人在,但“胡”这个字眼还是带有贬义。在中原之人看来,北方的胡,南方的越,都有些“非我族类”的味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云“意合则胡越为昆弟”,但意合的时候有,意不合的时候也多。而且往往是一言不合,便刀兵相见,双方之间,心里面便难免有些别扭。 更重要的是,在中原华夏之人看来,胡人(也包括所有的“蛮夷”)不懂礼仪,不讲道理,不守规矩,喜欢“胡来”。胡来也就是任意乱来。之所以叫“胡来”,就因为胡人喜欢乱来(比如五胡乱华什么的),也叫“胡乱”。所以胡来便是“像胡人一样乱来”,胡说便是“像胡人一样乱说”,胡思乱想则是“像胡人一样思维混乱”。此外,胡扯、胡闹、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胡说八道、胡作非为,意思和来历都差不多。胡,不是和扯、闹相联系,便是和蛮、非相对应,反正没什么好词。至于把神志不清时说的话称为“胡话”(胡人说的话),则鄙夷之情更是跃然纸上。 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不利于民族团结的,但它们产生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也并非没有道理。胡思乱想一词最早见于南宋朱熹的《答潘文叔》,当时叫“胡思乱量”。胡说和胡来则分别见于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和金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南宋与金,那可是中原汉人最仇恨胡人的一个时代。 胡的本义是兽肉(领下垂肉),番的本义则是兽足。番,也是用来指外族和外国的,叫番邦,而且主要指西方诸族、诸国,叫西番。用兽肉、兽足来指称外族、外国,毕竟不太友好,也不文明礼貌,因此胡、番便渐渐为西、洋所替代,比如西点、西服、西医、西学,或洋货、洋装、洋人、洋场。其中当然有一个过渡阶段,比如西餐先前就叫番菜;也不是所有的胡、番都能改成西、洋,比如番瓜(南瓜)就不能改叫西瓜。叫西、洋的也不一定就不带贬义,比如西患、洋相。但毕竟西、洋只是说出了一个客观事实,不像胡、番那样带有主观色彩,要好得多了。这说明民族偏见虽然在所难免,时代和社会也毕竟在进步,语言也不会一成不变的。 三、佛国梵音 从西土来的,不光是葡萄、石榴、唢呐、琵琶、胡豆、胡椒、胡罗卜,还有佛。 佛也是“舶来品”。中国本土有鬼,有神,有仙,没有佛。鬼神都是死人,一个普通人死了,就变成鬼;如果死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于国于民有大功劳的人,比如夏禹什么的,就变成神。鬼之与神,不过是灵魂的两种不同待遇,或两种不同存在方式。鬼投胎,神附体;鬼作祟,神降福。至于仙,则是活人,只因为得了道术,或服了丹药,变得长生不老,或者可以肉体飞升,平步青云,也就成了仙。 佛也是活人,释迎牟尼就是活着的时候成佛的。成佛也不是长生不老,或者法力无边,而是有了“觉悟”。佛,就是觉悟者。不过不是一般的觉悟,而是悟得了无上正等正觉;也不光是有觉悟而已,而是能够做到自觉、觉他和觉行圆满。但不管怎么说,无非也就是觉悟。觉悟这个词,我们现在是用得很多的,却很少有人知道是从佛教中来。 从佛教中来的词很多,比如“五体投地”也是。中国古代只有三跪九叩,没有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即双膝双肘和头着地,是古印度的最高礼节,佛教沿用。又因为行此礼时要用头顶尊者之足,所以也叫“顶礼”。至于“膜拜”,则是举手加额,长跪而拜,许多宗教中都有此礼。后来,人们便用“顶礼膜拜”表示极度崇拜,用“五体投地”表示极其佩服,也不知道它们是从佛教中来的。 其实早期影响最大的外来语,就要算这佛国梵音了。我们现在常常会说诸如“祝大会圆满成功”一类的话,这“圆满”二字,就是佛教用语,指无所欠缺,十分完美,比如功德圆满。佛教喜欢说“圆”字,比如圆通、圆融、圆觉、圆成、圆寂都是。圆通即无偏缺(圆),无障碍(通);圆融即圆满通融;圆成即圆满成就;圆觉即圆满的灵觉;圆寂即圆满的寂灭,也叫涅槃(梵文nirvana的音译)。 涅槃不是死。一个和尚或僧人死了,就说他“涅槃”、“圆寂”,那是拍马屁的话。真正的涅槃,是指一种非生非死、亦生亦死、超生超死的最高境界。超越了生死,也就超越了时空。什么劫波,什么刹那,也都不在话下。劫波是梵文kalpa的音译,刹那则是梵文ksana的音译。佛教时间概念很强,计算也很精确,长短远近都有具体的说法。其中劫波时间最长,大约四百三十二万年为一劫;刹那时间最短,大约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之差,也可能万劫不复。一劫不复尚且可怕,何况万劫?要知道,一劫之后,是会有劫火出现的。“世界终尽,劫火洞烧”,只留下一片“劫灰”。“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有劫灰”,这是很恐怖的事。所以“劫”之一词,又引申为灾难。如劫难、劫数、浩劫、劫后余生等。一个人,如果命中注定要遭此灾难,就叫“在劫难逃”,相反,若能做到“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则可谓幸甚至哉。 涅槃也不是成佛的目的,成佛的目的是“普度众生”,也叫“慈航普渡”。慈航就是幸福的航船。佛教管爱护众生给予欢乐叫“慈”,怜悯众生拔除苦难叫“悲”,因此“慈悲”就是“与乐拔苦”。这当然是佛菩萨的任务。只有他们才有此大慈大悲,也只有他们才有此“神通”。神通一词,也来自佛教。佛教有“五眼六神通”的说法。五眼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六神通即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这些词我们也都借用,比如肉眼凡胎,慧眼识珠,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等等。此外像因果、因缘、缘起、报应、不二法门,都是佛教名词,现在也都变成人们的口头禅了。 口头禅也和佛教有瓜葛。禅,是梵文dhyana音译“禅那”之略,意谓“静虑”,是佛教的一种修持方式,也叫“禅定”(即禅与定的合称),而主张用禅定来概括佛教全部修习的宗派就叫禅宗。禅定讲“心注一境,正审思虑”,禅宗讲“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都不需要多说话。如果整天喋喋不休,或并无觉悟,只会说些禅语,那就是“口头禅”了。 禅宗主张“见性成佛,道体心传”,怎么会整出个“口头禅”来呢?就因为佛教有“觉他”的任务。这就要“启智开悟”,也就是启迪智慧,使人觉悟。顺便说一句,“智慧”和“觉语”一样,也是佛教名词。汉语中原来也有这两个词,但没有什么太深刻的意义。觉悟基本上是觉醒、醒悟的意思,不是悟得无上正等正觉;智慧则主要是聪慧、智谋的意思,也不是把握诸法真如涅梁成佛的特殊认识。这种特殊认识或最高智慧又叫“般若”。般若读如波惹,正如南无(致敬、礼赞、饭依)读如拿摩,都是梵文的音译(般若的梵文是prajna;南无的梵文是namas);而把智慧和聪明区别开来,则正是佛教的高明之处。 智慧不同于聪明,也不同于知识。聪明多半不大,叫朽小聪明”;智慧一定不小,叫“大智慧”。知识属于社会,智慧属于个人;知识可以授受,智慧只能启迪。所以,要启迪他人的智慧,首先自己就得有大智慧,而且,要悟得无上正等正觉,就得“破执”。执,就是执著,也就是不开窍,认死理,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执则迷,迷则不悟,叫做“执迷不悟”。执迷不悟也是禅宗用语,现在也变成了我们的口头禅。 禅宗大师们要破执、启智、开悟,弘法时就不能教条主义地照本宣科,得说些让人觉得耳目一新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的话才行,比如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啦,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都是。这些惊人妙语即便不能真正使人觉悟,至少也让人觉得新鲜好玩,大家也都会跟着学。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人们的口头禅。 四、老母鸡变鸭 外来语大量成为中国人的口头禅,其盛况空前最早大约是在汉唐之际。 汉唐时期几乎有一千年之久,其间所谓“汉唐盛世”更是中国历史上很值得夸耀的辉煌时代。汉武帝好大喜功。在他手上,帝国的疆域竟扩张到两倍以上,广达五百万平方公里。唐太宗雄才大略。他采纳魏微“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的建议,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果然弄得九州臣服,八方来朝。什么突厥啦,吐蕃啦,高丽啦,日本啦,波斯啦,乃至亚美尼亚、东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半岛的大食,都一拨一拨地把使者和留学生派到中国来,心悦诚服地学习中国文化。于是大唐帝国便成了世界文化的中心。 中心总是会名垂史册的。事实上现在我们使用的语言被称作“汉语”,或者被叫作“唐话”,就因为这两个朝代国力最雄厚,文化最繁荣,影响最深远,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结果大家记得住的,便不是汉,就是唐。比如日语中当用汉字的语音有吴音、汉音、唐音三个系统。京都的京读作きょう,是吴音;京师的京读作けい,是汉音;南京的京读作きん,是唐音。日本人渡海而来,上岸的地方是江南,最先学去的当然是吴音。汉音和唐音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所谓汉音,其实是模仿唐代中原语音的,但那时唐的名气还不如汉大,于是便被称作汉音。后来,宋元明清又不如唐,结果模仿宋元明清语音的又被称为唐音。尽管北宋当局一再要求各国改称中国为宋,却可惜收效甚微。这也怪不得人家,汉与唐,实在是“先前阔得多了”。 语言学家萨不尔(sapir)有句名言:语言很少是自给自足的。日本人要学中国话,中国人也要从外国人那里借语言。事实上当两种异质文化发生关系时,影响从来就很少是单方面的。就算是打架吧,也会你一拳,我一脚,你在我身上划道口子,我在你身上留个伤疤。汉开拓,唐开放,与外部世界的交通联系自然频繁。张骞通西域,玄奘求佛经,饮食服饰、风俗习惯、语言文字之类的东西也会跟着“搭便车”。至少是,西域既通,现成的词汇就不敷使用;佛经既得,外文的翻译就成了问题,因此汉唐两代,也就成了大量借词汇入民族公用语库,华夏民族语言大大丰富的时代。 外来文化进入中国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些外国有中国没有的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叫。最便当的办法,自然是人家怎么叫咱们也怎么叫,这就是音译。但那时还没有汉语拼音,便只好找些读音相近的汉字来对付。这种办法,近现代也要用的,比如咖啡(coffee)、可可(cocoa)、坦克(tank)、苏打(soda)、沙龙(salon)、逻辑(logic)。苜蓿和葡萄也是。苜蓿和葡萄都来自大宛语,在伊朗语中分别是buksuk和budawa,读起来差不多。 我们老祖宗做事,是相当认真的。虽说不过是音译,也不肯胡乱找些字来凑合,总希望不但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看起来也得有那么一点意思才好。比如葡萄原本翻译为蒲桃或蒲陶,后来几经斟酌,还是写成葡萄。因为葡萄既不是蒲(香蒲、昌蒲或蒲柳),也不是桃,更不是陶。写成葡萄,不但不会闹误会,而且还真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感觉。 这也是中文翻译的一贯精神;信、雅、达。所以,用“可口可乐”译cocacola,用“伟哥”译viagra,便被称为“神译”。其实,雷达(radar)和模特(model)也是译得很传神的。雷达,像雷电一样迅速传达;模特,模样既好,又很独特。 不过古人的困难比我们大,可用之字既少,新鲜事物又多,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供借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比如苜蓿就曾翻译为牧宿和目宿,琥珀则曾翻译为虎魄。但苜蓿毕竟不是放牧时睡觉或看得见的宿营地,琥珀也不是老虎的魂魄。译为牧宿、目宿、虎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明出新字来表示。除“琥”字古已有之外(唬是古代的一种礼器,即琥磺;或信物,即虎符),珀、苜、蓿,都是专门为此发明的。后来,但凡松柏树脂的化石都叫珀,如腊珀、金珀、明珀、水珀、花珀,只有红的才叫琥珀。 最妙的是“佛”。前面说过,中国原本是没有佛的,所以佛教刚传入中国时,buddha一词的译法也五花八门。没驮、勃驮、浮屠、浮图、佛图、佛陀,不一而足。最后选定了佛陀,简称为佛。因为没驮、勃驮实在怪异,让人看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浮屠、浮图也容易产生歧义。当然,也可以意译为“觉者”,但总觉得不过瘾。既不崇高,又没有神秘感,想来想去,还是佛陀好。佛的本义是仿佛,即所谓“见不审也”。像释伽牟尼佛祖这样的人,我们自然看不真切,惚兮恍兮,高深莫测。再说,佛这个字也妙不可言,既是人(有单人旁),又不是人(弗人),正好用来表示那悟得了无上正等正觉的非凡的人。何况鬼、神、仙、佛并列,也很整齐。所以,用佛来译buddha,也是“神译”。 比佛低一等的是菩萨,但这是中国人的说法。在原始佛教中,它本是释迎牟尼修行尚未成佛时的称号,全称是菩提萨埵,即梵文budhisattva的音译。其中,菩提(budhi)即断绝烦恼成就涅桑的智慧和觉悟,萨埵(sattva)即心系众生,不但自己修成正果,还要救万民于水火,所以,一个人,如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就会被称作“活菩萨”或“菩萨心肠”。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佛家的世界很是丰富。 阎罗也是音译,而且和菩萨一样,都是偷工减料,省掉了两个字,全称则是阎魔罗阇(yamaraja)。菩提萨埵简称为菩萨,阎魔罗阇简称为阎罗,并不光是为了省事,也是为了更容易为中国人所接受。你看菩萨和菩提萨埵相比,阎罗和阎魔罗阇相比,是不是更有中国味儿?至于邬波驮耶(upadhyaya)译为和尚,比丘尼(bhiksuni)称作尼姑,就更是中国化。事实上菩萨、阎罗也好,和尚、尼姑也好,不但读音全变,意思也不尽相同,早就变成中国的名词,异国情调已经没有多少了。 这可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五、东边日出西边雨 日本人的本事也不小。 日本人是很能学习和吸取外来文化的。当年,他们跑到中国来,学了不少东西去,连文字都是从中国进口。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以西洋为师,一大堆先前闻所未闻的新名词涌入日本,颇有些应接不暇。他们的办法,是用从中国借来的汉字去对付,反正借一回是借,借两回也是借,一客不烦二主,干脆一借到底。 具体说来,方式又有好几种。 最便当的方式当然是用现成的汉语词汇来意译,比如文化(culture)、文明(civilization)、革命(revolution)、经济(economics)。这些词,中国老早就有,但意思不同或不完全相同。比如文化的意思是文治教化。西汉刘向《说苑》的《指武》篇说:“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那意思是说,咱们是“礼义之邦”,从来不兴随便动武的。先用“文”(文明)去“化”(教化)你,要是“化”了几回还是老样子,不肯改过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显然,这里说的“文化”,就有些“和平演变”的意思,和现在所谓“文化”满不是一回事。此外,文明的原意是文采光明,经济的原意是经世济民,革命的原意是变革天命,也就是改朝换代,即《周易》所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也和现在的意思不一样。 如果没有现成的词汇日本人就会用汉字造一个出来,比如历史(history),辩证法(dialect)、共产主义(communism)。这些字都是中国有的,这些词却是日本人造的。科学、原则、政策、单位、对象、条件、成分、关系、系统、意识、观念、概念、目的、意图、代表、前提、现象、背景、现实等等也是。日本人不但造词,还造字,比如“癌”和“腺”就是日本人造的。还有呎(英尺)、粍(毫米)、浬(海里)、瓩(千瓦)也是。 这几种方法,日本人在搞翻译时,是综合运用的。比如汉语中原本有“精神”这个词,意思是精气和神明,那就用来翻译spirit好了。但与spirit相对的matter却没有现成的汉语词汇可用,便发明一个“物质”。此外,相对与绝对、具体与抽象,也如此。相对和具体这两个词,是中国原有的,本义是“相向而对”和“具有全体”。absolute既然和“相对”(相向而对)相反,自然是“绝对”(绝无所对)。照此逻辑,则与“具体”相对的,就应该是“抽体”,怎么是“抽象”呢?原来,日本人已先把concrete翻译为“具象”了。其实,抽象和具象,我们也仍在使用,只不过主要用于美术领域罢了。 老实说,接触西方文化,日本人也未必就比我们早,态度却要积极得多。为了富国强兵,他们甚至主张吃面包喝牛奶,和洋人通婚。引进些西洋名词,自然更是不在话下。于是,等到中国人也要引进时,日本人已经翻译过了。那就省点事,照抄过来,免得再费“精神”。早年《海国图志》(这本书是魏源受林则徐委托编的)中翻译过的那些名词,则只剩下地球、赤道、公司、螺丝钉几种。 日本人并不光是用汉字做翻译,也用汉字搞创造。希望、场合、方针、权威、支部、宗教、派出所、处女作、化妆品等等,还有取缔、引渡、见习、手续,也都是日本人的发明创造,现在中国人用起来也都得心应手。日本人从中国人这里学去了汉字,又用这汉字造了词来供中国人使用,可真有点“出口转内销”的味道;而中国人既从日本“进口”辩证法(西文日译),又从日本“进口”派出所(汉字日文),则是地地道道的“东扯西拉”。 其实日本人的这种本事也是从中国人这里学过去的。当年中国人翻译西域和佛教名词,用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办法。比如过去、现在、未来,就是佛教名词。过去即前世,现在即现世,未来即来世,合起来叫“三世”,也叫“三际”(前际、中际、后际)。俗话说一个人嘴馋,就说“前世没吃过”;说活该,就说“现世现报”;说感恩戴德,就说“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这都是受佛教的影响。中国原先也有过去、现在、未来,但那是词组,不是单词,意思也不一样。现在是此刻存在,未来是尚未到来,过去则是从某一时空点移到另一时空点。不过,“过”和“去”都有不再存在的意思,比如事过境迁、去年今日等等。所以,把“过”和“去”合成“过去”,用来翻译“前世”,也还“过得去”。 “世界”也是。中国古代有世有界,没有世界。我们现在说的世界,上古时叫“天下”。“世界”是佛教的概念,其中三际为世,十方为界。三际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十方就是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和上、下。可见世是一个时间概念,界则是一个空间概念,佛教的所谓“世界”,也就相当于汉语中原有的“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但汉语的宇宙和佛教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概念,所以古人宁肯用作为时间概念的“世”(世代)和作为空间概念的“界”(界限)合成一个新词,也不愿意照搬“宇宙”这个现成的老词。 不过佛法虽然无边,菩萨们也都神通广大,却是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也管不了人们怎么说话,所以“世界”一词,后来意思也变了,成了“国际社会”或“全球”的意思。在方言中,则又不一样。北京人说“满世界”,是“到处”的意思。粤语中的“世界”则指生活。好世界,是好生活;倾世界,是谈生活;叹世界,是享受生活;捞世界,则是谋取生活,和佛教的所谓“世界”也满不是一回事了。 六、引进与发明 的确,外国的词汇一旦翻译为中文,往往就会变成中国的东西,比如天堂和地狱就是。 天堂和地狱,就像历史、现实一样,是专门为了翻译外文造出来的新词,而且译得满是那么回事。地狱是地下的监狱,天堂是天上的殿堂。地有狱,天有堂,正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地狱是梵文naraka的意译,天堂则是基督教的概念。佛教没有天堂,只有净土(sukhavati),也叫极乐世界。其中属于阿弥陀佛的叫西方净土,也叫西天。一个人死了以后,如果能往生西方净土,自然是幸甚至哉,然而说一个人“上了西天”,却不是什么好词。这大约也是发明“西天”一词的人始料未及的吧! 又比如魔,是梵文mara的音译,也译为魔罗,意为扰乱身心、破坏好事、障碍善法者。它最早写作磨,后来被梁武帝改为“魔”。这一改不要紧,魔王、魔鬼、魔怪纷纷出笼,建魔窟,伸魔爪,施魔法,设魔障,弄得人们颇有些难逃魔掌的感觉。可见语言这东西是有生命力的。一旦换了存在环境,就会变种,甚至生儿育女,衍生出新的词汇来。 就说罗汉吧,原本是梵文arhat的音译,全文是阿罗汉,意思指断绝了一切嗜欲,解脱了所有烦恼的修成正果者。罗汉比菩萨要低一等,因此人数很多,没有八百,也有五百,一排一排地坐在庙里,当然是“罗汉”(罗列的汉子)了。在中国人的眼里,他们既然解脱了一切烦恼,自然应该是一脸的福相,胖墩墩的。于是那些胖墩墩的人或东西,便也被称作罗汉,比如罗汉豆或罗汉肚。罗汉豆就是蚕豆,罗汉肚则是发福之人的腹部,也叫将军肚或老板肚。其实叫将军肚是不对的,将军们如果一个个都腆着个大肚皮,怎么打仗?叫老板肚也有问题,现在大老板都懂得养身和健美了,挺着肚子的是小老板。叫罗汉肚就更不对头,出家人四大皆空,清心寡欲,怎么会吃出个大肚皮来。也许叫宰相肚还合适,“将军额上跑马,宰相肚里撑船”,宰相的肚子应该是很大的,只可惜能当宰相的人又太少。 能当宰相的人少,能坐出租车的人多。出租车在台湾叫计程车,在香港和广州叫的士。的士是taxi的音译,公共汽车(bus)则叫巴士。如果这公共汽车是小型或微型的,就叫“小巴”。但minibus叫小巴,miniskirt(超短裙)却不叫“小裙”或“微型裙”,而叫“迷你裙”。迷你,是mini的音译;裙,则是skirt的意译。这也是港用粤语的翻译。粤人港人翻译外文,喜欢音译,更喜欢音意双佳。“迷你裙”就是。事实上女孩子穿上这种超短裙,确实比较性感,也多少有点“迷你”的味道。可惜并非所有小型和微型的东西都性感,“迷你”一词的使用范围也就有限,比如minibus就只能叫小巴,不能叫“迷你巴”。 小巴和中巴都是面包车。面包车其实是旅行车,只因为外形像只长方形的面包,便被叫做面包车。面包车如果用来做公共汽车,当然得叫“巴”。如果用来做出租车,就不能叫“巴”了,只能叫“的”,北京人管它叫“面的”,昵称“小面”。北京人喜欢“小面”,因为便宜,十块钱起步,能跑十公里,超过起步价每公里也只要一块钱,坐的人还多。不过现在北京已经没有“小面”了,再过若干年,人们将不知“面的”为何物。 北京人的另一项发明是“板的”。“板的”其实就是平板三轮车,拉这车的则叫“板儿爷”。北京人爱用“爷”这个字,因此有钱的叫.’’款爷”,能说的叫“侃爷”,拉板车的当然就是“板儿爷”了。其实板儿爷并不是什么“爷”,正如“网虫”并不是什么“虫”。网虫就是迷恋因特网的人。北京人管着迷的人叫“虫”(比如“书虫”)。整天想着上网,一上去就不肯下来的当然是“网虫”。于是,一个外来的“网络”加一个本地的“虫”,就构成了“网虫”。这就像一个外来的“的士”加一个本地的“板车”就构成了“板的”一样,都是北京人创造的当代方言。 北京人创造了“面的”和“板的”,武汉人和成都人则发明了“麻的”和“??的”。“麻的”其实就是三轮车。因为在武汉,驾三轮车的多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汉子,俗称“酒麻木”,因此他们驾驶的三轮车如果出租,便叫“麻的”。“??的”则是自行车旁加一个车斗,原本应该叫“偏斗车”的,只因为这种偏斗车的发明,原本是为了让那些心疼老婆的老公载了太太们去上班、购物、兜风,而成都人管怕老婆的人叫“??耳朵”,于是一致公认应该将此车美其名曰“??耳朵车”。这种车,如果也拉客、出租,当然就是“??的”了。 其实最爱搞“组装”的还是粤语方言区中人(主要是广州人和香港人)。粤人引进外来词汇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音译,二是喜欢组装。比方说,内地人很少会把奶酪(cheese)叫“芝士”,把奶油(cream)叫“忌廉”,把烤面包(toast)叫“多士”,广州人和香港人就会。他们也管足球、篮球、排球一类的球(ball)叫“波”。于是,打球便叫打波,看球便叫娣波,球王便叫波霸,而球衣则叫波恤。恤,是shirt的音译,意思是衬衣和衬衣一类的东西,也叫恤衫。波恤既然是“打波”时穿的“恤衫”,也就是运动衣了。 把运动衣叫做波恤,是粤语方言区独有的叫法。后来流行到全国的是t恤。t恤就是短衫,老上海话称作“贴血”,现在也都叫t恤了。实际上外语一旦用方言来翻译,那译名便会五花八门。比如toffee(奶油糖),广州话叫“拖肥”,上海话却叫“太妃”(太妃搪);butter,广州话用意译,称为“牛油”,上海话却用音译,称作“白脱”。看来,外语登陆的地方不一样,译成的中文也不同,因此,我们还要来讨论一下外语与方言。 七、外语与方言 南方和北方,有着不同的外来词。比如雪文、洞葛、五脚忌、加步棉这些词,北方人听了肯定是一头的雾水。其实它们是印尼马来亚语肥皂、手杖、街廊和木棉的音译,是闽南华侨从东南亚带回厦门的。同样,列巴、苏波之类,南方人听了恐怕也不明就里,除非他懂俄语。俄语在中国也曾很普及了一阵子,所以康拜因、布拉吉之类,大家或许还明白。但要知道列巴和苏波是俄语面包和汤的音译,大约就只有东北人和新疆人了。东北人很早就和“老毛子”(俄国人)打交道,新疆与苏俄的关系也很密切,因此列巴、苏波之类的俄译名词,在东北和新疆还流行。 不过更值得一说的还是上海和广州。 上海和广州是中国近代以来对外开放的两个最大窗口和门户。这两个城市,又分别是吴语和粤语的重镇。结果一些外语在上海和广州登陆后,就被翻译成吴语和粤语了。比如沙发(sofa),用普通话翻译应该是“梭发”,但上海人把“沙”读作“梭”,也就成了“沙发”。还有“快巴”(eider,一种纺织品),也只有用粤语读才对头。北京人照搬了过去,又自作聪明地把“巴”写成“扒”,结果就弄出“快扒女裤”之类的笑话来。 粤语翻译的外来词走向全国的,除巴士、的士、恤衫、迷你裙外,还有菲林(胶片或胶卷)、镭射(激光,内地曾译为莱塞)、派对和的确良等等。的确良是dacron的粤语音译,广州人写成“的确靓”。靓是漂亮的意思,比如靓仔就是漂亮男孩。所以“的确靓”是典型的粤语译法,追求音近意佳的。但六七十年代的确良从广州进口时,粤语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北方人弄不清那“靓”是什么东西(甚至也不会读),就改成“的确凉”。后来发现这玩艺也未必凉快,又改成“的确良”。 沪译外语在五十年代前也曾风行一时,现在则多半不用了,比如生司(cents硬币)、派司(pass通行证)、切司(cheese乳酪)、沙司(sauce番茄汁)、配司(paste番茄酱)、水门汀(cement混凝土)。要用,范围也不大。比如“罗宋汤”,西餐菜谱上还有。有些词,新上海人宁愿直接说英语,比如暂停说stop,而不再说“史到婆”。有些词,则和全国统一,比如bar(酒吧)不再叫“排”,而叫“吧”。 然而还是有些外来词像盐溶入水里一样,化得不见痕迹了,比如“瘪三”和“阿飞”就是。瘪三和阿飞,一般都认为是上海方言,薛理勇先生则指出它们是洋泾浜英语(见薛著《闲话上海》)。洋泾浜,在今上海延安东路一带,当年是黄浦江的一条支流,也是租界的界河。既然是界河所在,便难免华洋混杂,交易频繁的。那时与洋人打交道的,有所谓洋行帮、生意帮、白相帮和码头帮。但不管是哪一帮,英语都不怎么地道(洋行帮水平最高,码头帮最差),都夹杂着上海话或上海腔,所以叫洋泾浜英语。 洋泾浜是地地道道的上海特产,也是典型的外语加方言。那时上海的各行各业差不多都要和洋人交往,连人力车夫一类的“苦力”也不例外,也就顾不上语音标准不标准,语法规范不规范。为了普及英语,更有好事者编出洋泾浜歌:来是康姆去是谷,廿四洋钿吞的福。是叫也司勿叫诺,如此如此沙咸鱼沙。真崭实货佛立谷,洋行买办江摆渡。翘梯翘梯请吃茶,雪堂雪堂请侬坐。打屁股叫班蒲曲,混账王八蛋风炉。麦克麦克钞票多,毕的生司当票多。红头阿三开泼度,自家兄弟勃拉茶。爷要发茶娘卖茶,丈人阿伯发音落。如果用上海话把这歌诀念一遍,保管洋泾浜味道十足。 洋泾浜如此这般一普及,有些词就变成了上海话,不再是英语了。比如英语管乞丐叫beg,管乞讨叫begfor,洋泾浜则称作begsay,写成汉字就是“瘪三”。瘪,指容貌枯黄干瘪;三,指衣食住三者全无。如果这人还买了件旧西装人模狗样地穿在身上装阔气,便会被骂作“洋装瘪三”。阿飞则从英语fly来。美国人把二十年代后出现的城市不良青年叫做苍蝇(fly),而fly的本义和常用意义是“飞”。吴语喜用“阿”字,如阿哥阿姐、阿公阿婆、阿猫阿狗阿木林,就连那些印度锡克族警员都被称作“红头阿三”(英国人招呼警员常以isay开头,这些人又都头缠红布),则fly当然也就是“阿飞”了。上海的阿飞和北京的痞子,以及中国传统社会中的流氓地痞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作派更“洋气”,往往是些油头粉面穿着时髦的“小白脸”。同样,上海的瘪三也比国内其他城市中的无业游民更为干瘪枯瘦面目可憎。于是,阿飞和瘪三,就成了上海方言。 其实不但外语会变成方言,方言也会变成外语。比如英语中的tea,便是闽南话“茶”的音译,法语和德语也是(俄语和日语中的茶则是北方方言的音译)。此外,bohea(武夷),pekoe(白毫)、oolong(乌龙);souchong(小种,即小毛尖)、hyson(熙春),congou(工夫茶),也都不是来自闽语,便是来自粤语,而且多半来自闽语(陈原《社会语言学》)。可见文化的交流总是双向的,中国人固然要“西扯”,西方人也要“东拉”。 拉拉扯扯之中,难免以讹传讹。比如英语中围棋叫go,就是日语“碁”的音译。围棋在日文中写作“碁”,读作ご。其实中国古代围棋也叫“碁”,碁和棋是相通的。老外不但不知道日本人的这个“碁”就是中国人的“棋”,而且还以为围棋是日本人的发明,称作“日本的棋艺”。这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不过这已是题外话,不说也罢。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_天.堂 第四章 死去活来 词语就像人一样,有的要“死去”,有的要“活来”,有的会“转换角色”,有的会“增减体重”。即便是很“新潮”的方言,也不例外。甚至越是新潮,就越是变化快。 一、德律风与bbs 如果有人对你说,对不起,德律风借用一下,你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其实,所谓“德律风”就是电话,是英语telephone的音译。不过,电话译为德律风,也还有意译的成分。风,在汉语中原本就有传递、传达、传播的意思,而用电话传递信息,也像风一样飞快。但“德律”二字则不知所云,读起来也拗口,远不如“电话”(通过电线说话)生动形象感性直观,一听就明白。于是大家便不再说“德律风”,而说“电话”。叫什么什么风(phone)的,只留下一个“麦克风”(microphone)。 像“德律风”这样风行一时又风消云散的词还很多,什么德谟克拉西(democracy)啦,赛因斯(science)啦,布尔乔亚(bourgeois)或普罗列塔利亚(proletariat)啦,柏里玺天德(president)啦,还有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什么的,都没人再说了,取而代之的是民主、科学、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总统和灵感。此外,司的克(stick)、维他命(vitamin)、密斯(miss)和杯葛(boycott,抵制)也没人说了(台湾还用杯葛这个词)。想当年,它们可都是时髦得不能再时髦的新名词。那时,两个文人路上见了面,问一句“最近有烟士披里纯么”,就像现在见面问“上网了没有”一样,是一种时尚。 然而意译的新词还是代替了音译的老词。不是说音译就一定不好。许多音译的外来词现在也还在使用,比如吉普(jeep)、引擎(engine)、倍司(bass)、摩登(modem)、威士忌(whisky)、白兰地(brandy)、高尔夫(golf)、歇斯底里(hysteria)等。但汉字讲究的是形声意的统一。一个词,如果能让人一目了然望文生义,就比较受欢迎。比如引擎,虽然是音译,可是又“引”又“擎”的,意思也对。民主、科学、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总统和灵感也是。资产阶级就是有钱的人,无产阶级就是没钱的人。科学,分科的学问;民主,人民作主;总统,总而统之,都有那么点意思。 灵感一词也译得好。因为在古希腊,灵感就是“为神灵所感”,当然是“灵感”。那时的诗人,都是些能够通神的人。当他们为神灵所感时,就会在近乎迷狂的状态下说出“神赐的真理”。艺术家在进行创作时不都有点神经兮兮么?他们不总是突然一下就有了一个奇特的构思或绝妙的好词么?那都是因为他们为神灵所感,有了“灵感”。说“灵感”,当然比说那个不知所云的什么“烟士披里纯”好多了。 事实上,语言从来就不是自给自足的,也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有的“引进”,有的“借出”,有的“死去”,有的“活来”。比如新上海人,现在突然时兴说“不要”。什么“不要太潇洒哦”,“不要太漂亮哦”。这里的“不要”,其实是“实在”的意思。“不要太潇洒哦”就是“实在太潇洒了’”,“不要太漂亮哦”就是“实在太漂亮了”。“实在”用“不要”来表示,可真是“不要太难懂哦”。难怪一些久居国外的老“阿拉”,回到上海以后,不但“看不懂”,而且“听不懂”。顺便说一句,看不懂,也是新上海方言,意思是“不可理解”。 最让人“看不懂”的还是所谓“网络语言”。什么jj,什么bb,什么tmd,什么678,886,7456,谁懂呀!其实网络语言也是一种方言。方言有两种,一种叫“地域方言”,闽语、粤语、吴语、湘语之类是也;另一种叫“社会方言”,是一定阶级或一定行业“圈子”内部使用的语言,各类术语、行话、黑话是也。网络语言是bbs族在网络上使用的专用语言,当然是“社会方言”。 社会方言也是古已有之,中外皆然的。十七世纪法国一个文学家叫索枚士的,就曾编过一本《女雅士大词典》,******所谓“上流社会”的才女、淑女、太太、夫人们使用。二十世纪初以前,广州话也有街谈和绅谈之别。至于行话、黑话就更多了。比如赶场、救场,坐台、******,蘑菇、溜那路、什么价之类,都是。不懂行话,就是“外行”;不懂黑话,则是“空子”。一个“空子”如果不小心跑进黑社会去了,对方一问三不知,弄不好便有性命之虞。便是不懂行话,也很麻烦,比如你问一个演员演出一次要多少钱,不说“出场费”,而说“******费”,对方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 上网也一样。如果不懂网络语言,也想进聊天室聊天,没准一分钟以后人家就会和你bb(拜拜)。这时你必须赶快说678(对不起),请对方不要和你886(拜拜了)。但如果你还是笨手笨脚半天不得要领,那你就是个286。这年头谁还会用286电脑?所以286也就是过气、没用的意思,没哪个高水平的网虫会理你,那才真是7456(气死我了)。 网络语言也和别的方言一样,得在一定的语境中使用,比如bb可能是拜拜,也可能是宝贝;而tmd则多半不是美国的“战区导弹防御系统”,而是“他妈的”。因为tmd刚好是这个“国骂”汉语拼音的头三个字母。其实网络语言也没什么稀罕,无非是怪话连篇再加错别字连篇,只不过怪得有趣错得可爱而已。比如“灌水”是随便说,“造砖”是用心写,而“潜水”则是说悄悄话。如果网友们表示“欢迎你来灌水”,那你就可以胡说八道了。当然,胡说八道也要有个谱。这谱就是不能“土”,只能“酷”。比如说“美女”就太俗气了,好歹也得叫“美眉”(丑女则叫“恐龙”)。最好是俊男叫“菌男”,美女叫“霉女”,这才叫酷毙帅呆。因此我很怀疑,总有一天这些新新人类的俊男美女会变成“菌蓝霉绿”。 也许你会说,这网络语言究竟是tmd(他妈的)个什么东西?678(对不起),你又286了。网络上不兴说“东西”,得说“东东”。还是好好学习吧!只要你说得好,“斑竹”(版主)是会送给你一些小“东东”的。 二、上海口头禅 话语的“死去活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世界在变么!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变了,话语相应地也要变。就连“万寿无疆”也不可能万寿无疆。过去这个词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是用得很频繁的,现在还有谁喊“万岁”呢?没有。词语就像人一样,有的要“死去”,有的要“活来”,有的会“转换角色”(由一种意思变成另一种意思),有的会“增减体重”(增加内容或缩小范围)。即便是很“新潮”的方言,也不例外。甚至越是新潮,就越是变化快。比方说上海话。 上海话往大里说当然是吴语的一种。但上海话在吴语中是很特别的,特别之处有两点,一是杂,二是新。上海话是很杂的,周边地区的方言土语,松江话、苏州话、宁波话、杭州话,上海话当中都有,可谓兼吴越而有之。比如“小鬼(读如居)头”就是宁波话,“勿来三”就是苏州话,“莫牢牢”则是杭州话。所以上海话也是很丰富的。光是“很”,上海话当中就有交关、邪气、穷、牢(老)、赫等好几种说法。这也不奇怪,来源多嘛! 上海话也新。许多词汇、说法、口头禅、俏皮话,都是过去吴语中没有的。因为上海是近百年间迅速崛起、全然不同于传统社会的工商业大城市和国际化大都市。半个世纪以前,上海的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和中国其他地方很不一样。什么招商局、巡捕房、交易所、拍卖行,何曾有过;什么拿摩温(工头)、康白度(买办)、披霞那(钢琴)、梵哑林(小提琴),也闻所未闻。外地人自然也不知嘎斯(煤气)和水汀(暖气)、司的克(手杖)和司必灵(弹簧锁)为何物,没用过嘛! 其实上海人原本也是外地人。他们为这个全新的世界所吸引,从五湖四海、东洋西洋纷至沓来,云集于此,正所谓“人物之至者,中国则十有八省,外洋则廿有四国”。宁波老板、江北苦力、印度巡捕、罗宋瘪三(白俄流浪汉),都要在这里落脚谋生,便都把自己的语言文化带进了上海。就说吃食吧,广东人卖鱼生粥,绍兴人卖霉干菜,苏北人卖麻油撤子,宁波人卖糯米汤团,上海街头就什么小吃都有,就像上海话里什么方言都有。上海这地方,人也杂,事也新,上海话自然也就既“杂格咙咚”,又“簇骨勒新”。 何况上海还是“十里洋场”。于是上海话当中便难免会夹杂着“洋鬼子话”,哪怕它是“洋泾浜”的。上海人甚至连损人都会用洋文,比如一个人上班开会总是最后一个到,便会被叫做“拉司卡”;而一个人脸皮厚,则会被叫做“邓禄普”。拉司卡是英语lastcar的音译,意思是末班车。邓禄普(dunlop)则是一家英国轮胎公司,生产的轮胎特别厚实。然而这些话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说了,听得懂的也不多,就连派司(通行证)、扑落(电器插座)、回丝(废棉纱头)、水门汀(水泥地坪)、卡宾枪、开司米、克罗米、乔其纱、派力司、阴丹士林,这些曾经风靡一时的新鲜名词,现在有的读来已有恍如隔世之感,不能不让人感叹“这世界变化快”。事实上即便上海人,新一代和老一辈说话也不一样。比如“很”,老上海更喜欢说“邪气”、“交关”,年轻人则喜欢说“牢”(老)、“赫”(瞎)。 其实“牢”的渊源是很久远的。上海话当中这个表示“很”的字,究竟应该写作“老”,还是应该写作“牢”,一直有争议。我认为两说都有道理,但有些地方写作“牢”没准更好。“老”当然有“很”的意思,比如老早、老远,不过上海人在说这个字的时候,往往还有“特”的意思。如果是表示“特”,那就不能写作“老”,而应该写作“牢”了。因为“老”没有“特”的意思,“牢”却与“特”有些瓜葛。“特”也好,“牢”也好,都从“牛”,也都是古代祭祀时用的牲畜。祭祀是一件大事,用的牲畜也很讲究,要求体全色纯。色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就叫“牺牲”(也都从牛)。“牺牲”主要有牛、羊、家三种,都叫“牢”。其中有牛的叫“太牢”,没牛的叫“少牢”,只有一头“牺牲”就叫“特”。如果是一头牛,就叫“特牛”,也叫“太牢”;如果是一头羊,就叫“特羊”,也叫“少牢”。你看,“牢”与“特”是不是有点关系? 实际上,用来做“牢”的牛羊总是“特”好。它们被圈养在“栈”里。所以“栈”也有品质优良上乘的意思,比如栈鸡、栈鹅,就是精心饲养的上等鸡鹅,栈鹿则更是御用之物。如今吴语方言区仍把东西好质量高叫做“栈”,只不过写成“崭”而已,比如“今朝小菜蛮崭咯”,或“格物事牢崭咯”。“崭”当然也有“很”的意思,比如崭新、崭绿。但如果这样理解,则“牢崭”就变成“特很”了,当然不通。何况,“很”不一定就“好”,只有“栈”才一定好,所以,薛理勇先生《闲话上海》一书认为,上海话当中的“崭”,其实原本是“栈”,这是很有道理的。当然,崭,也可能是本字,因为“崭”原指“山高貌”(崭然),也泛指高出一般、高人一筹,比如,“崭露头角”。如此,则“牢崭”就是“特高”(特别高档)了。看来,“牢崭”也不一定要写成或讲成“牢栈”。 不过薛先生发现了“栈”的秘密,却又说“牢”字不知如何写。他认为可能是来源于杭州话当中的“莫牢牢”。比如杭州人讲“很多”,就说“莫牢牢多”。传入上海后,就变成了“牢多”。其实,“莫牢牢”在许多方言书中都写作“木佬佬”。如此,则“牢多”岂不是“佬多”?实际上“牢”就是“特”,“牢多”就是“特多”,“莫牢牢多”是“不要太多”。我们不是奇怪新上海人为什么动不动就说“不要太”(不要太潇洒,不要太漂亮)吗?原来是把“莫牢牢”翻译成了普通话。 三、北京流行语 杭州方言“莫牢牢”一旦翻译成普通话,就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而“不要”二字如果快读,就成了“暴”。暴,是新北京人的口头禅,意思是“猛”,比如暴撮(猛吃)、暴侃(猛说)、暴捶(毒打猛揍)、暴磕(破釜沉舟)、暴切(疯狂地倒外汇或打台球)。新上海人也说“暴”,比如暴好、暴多、暴搞笑。这个“暴多”是北京人的“猛多”,还是杭州人的“莫牢牢多”(不要太多)呢?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也许,是他们爱说的“n多”吧! 其实“莫牢牢”原本就有“多”的意思(如“伊格朋友莫牢牢”),新上海话的“暴”也不同于新北京话的“暴”(一个是“特”,一个是“猛”)。广州人也说“暴”,只不过要写作“爆”,比如“爆棚”。“爆棚”就是观众特多,把剧场的棚子都挤“爆”了,所以也叫“火爆”。“爆棚”也好,“火爆”也好,现在也都成了全国性的流行语,大家都跟着说。不过北京人往往省掉那个“爆”,单说“火”。火,有旺盛、热烈、火爆、红火、走红等意思。火红火红,一个人,一本书,一部戏,如果“火”了,当然也就“红”了。 一般的走红叫“火”,特别走红就叫“剧火”。剧,也写作“巨”,有很、极、特别、非常的意思,和新上海话当中的“暴”相近。比如“剧飒”就是极其漂亮、非常潇洒、特有风度,也叫“巨洒”。洒是潇洒的洒,飒是飒爽的飒,意思都一样。 也不光是潇洒漂亮有风度叫“剧”,窝囊、土气、傻、倒霉,也可以叫“剧”,比如剧面、剧冒、剧惨、剧累。北京人管软弱、无能、窝囊、没用叫“面”(软弱无能,窝囊没用的人则叫“面瓜”),管土气和傻叫“冒”(此类人物也叫“土老冒”、“傻冒儿”、“老冒儿”、“冒儿爷”)。如此,则剧面就是特软弱、特无能、特窝囊、特没用,剧冒就是特土、特傻。还有剧惨和剧累,分别有特狼狈、特可怜和特不潇洒、特不快活、特没劲的意思。比方说:“春节联欢晚会越办越累,导演演员累,全国人民剧累。”这里说的“剧”,就不但是“特”,也是“更”。剧,原本就有“甚”的意思,比如剧烈、剧痛、病情加剧,北京人不过是把“剧”最古老的词义又重新挖掘出来了而已。 没决断的人叫“面瓜”,没胆量的人叫“松货”,没骨气的人叫“软蛋”,没脑子的人叫“傻冒”。这些北京人都看不上,看得上的是“腕”。腕,原本是江湖上的话,一般写作“万”,武侠小说中就有“扬名立万”的说法。北京人改“万”为“腕”,又发明了“腕儿”、“大腕”,大约因为在他们看来,此类人物大多有些“手腕”,甚或是“铁腕”吧! 和“腕儿”平起平坐的是“款儿”。“腕儿”是有能耐、有地位、有权威、有名气的人,“款儿”则是有钱的人。“款儿”也是历史上就有的,原意是“架子”。比如《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就说“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新北京方言用“款儿”来指那些财大气粗的人,倒是合适—钱也叫款,而有钱的往往也有架子。由此及彼,则又有“大款”、“款爷”等等。这些新词也已经流行于全国,比如上海就有这样的新民谣:“好男不上班,好女嫁大款。猪头三,上夜班;十三点,倒三班。”看来钱这玩艺也真是个好东西,竟能够沟通京沪两地的。 流行于全国的词还有“侃”,包括神侃、胡侃、侃山、侃价、侃爷。其实“侃”也是古为今用,它原本就有调侃、戏弄、胡说八道,漫无边际地闲扯乱说等意思。关汉卿的《望江亭》里有“浪侃”,王实甫的《西厢记》里有“胡侃”,可见古人早就在“侃”了。只不过“侃”字在古人那里不是什么好字眼,就像“能说会道”不是什么好词一样。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对能言善辩者大都没有什么好感。巧言令色、摇唇鼓舌、天花乱坠、夸夸其谈,都是贬义词。不过现在世道变了。现如今的北京人是把“侃”当作一种事业来看待的。在北京,一个能说会道特能侃的人,会受到普遍的尊敬,至少也能享受有一技之长手艺人的待遇。他们被叫做“侃爷”,而那些******人们发表各种见解,浪侃胡哨的地方,比如各类学会、协会、社团、沙龙,则被称为“侃协”。 北京人也能侃出学问侃出名堂来,比如“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的段子就是。事实上,哥几个凑在一起一顿暴侃,没准就侃出什么信息什么点子来。所以有人说,别的地方学问是做出来的,北京人的学问是侃出来的,至少,也能丰富语言,提高语言的表现力。北京的现代流行语为什么那么多?侃出来的么! 这也是北京成为现代流行语策源地之一的一个原因。中国现代流行语的策源地主要有三个:北京、上海、广州。上海和广州成为这样一个策源地,是因为两地都曾“开风气之先”,交替成为新生活新时尚的倡导者。上海在二十世纪上半个世纪出尽风头,广州在下半个世纪后来居上。北京成为这样一个策源地,除因为它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外,还因为北京人会侃爱侃。会侃爱侃,就会在语言上下功夫,琢磨怎样才能侃得有趣,侃得传神,结果,几乎每一个“新鲜事物”出现,北京人都能发明出相应的说法,还能说得既形象生动,又简捷明了,上口好记。比如官倒、猫腻、练摊、搓麻、蒸馏水衙门。蒸馏水衙门就是比清水衙门还没油水的单位。清水衙门虽然清,那水里面好歹还多少有点养分。蒸馏水里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瞧这词儿说的,你不能不服了北京人。 创造力强的地方,新陈代谢也快。就算你不想变吧,又哪里架得住“这世界变化快”?于是流行语也难免“死去活来”。甭说早些年前的杀口(味道)、淘唤(寻找)、转影壁儿(躲藏)没人说了,就连上世纪六十年代还流行的提货(盗窃)、鼠味(猥琐)、国防绿(军装)也没什么人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只能对它们表示沉痛的哀悼。 四、从头到尾 死去活来的不仅有词,还有词头和词尾。 印刷品、普遍性、知名度这些词我们都会用,却很少有人知道品、性、度这三个词尾是日本人的发明。日本人把food译为食品,work译为作品,production译为产品,这就有了“品”这个词尾。把possibility译为可能性,importance译为重要性,impermeability译为不渗透性,这就有了“性”这个词尾。把length译为长度,strength译为强度,height译为高度,speed译为速度,这就有了“度”这个词尾。想想也对。品,原本有“种类”的意思;性,原本有“性质”的意思;度,原本有“度量”的意思。用在这些地方,很是合适,因此中国人也赞同,也要应用的,于是便有了现成品、必要性、透明度之类的词。 品、性、度是“活来”的词尾,“有”则是“死去”的词头。上古时,地名、国名、部落名前,往往要加一个“有”字,比如有虞、有苗、有殷、有周,现在没多少人这么说了。只有个别人写文章,还会把“明代”写成“有明一代”,许多人还看不懂。 长生不老的词头是“阿”。用“阿”做词头,汉代就开始了。有用在疑问代词前的,如“阿谁”;有用在人称代词前的,如“阿你”;有用在小名甚至名字前的,如“阿瞒”(曹操)、“阿斗”(刘禅)、“阿恭”(庾会)、“阿连”(谢惠连);还有用在称谓前的,如阿翁、阿婆、阿爷、阿戎(戎指从弟)。阿谁、阿你,现在没人说了,其他用法则都保留了下来,而且主要流行于南方地区。北京话里已经没了“阿”这个词头。北京也有“阿哥”,但那是指皇子(如雍正就是康熙皇帝的四阿哥),而且“阿”也不念阴平,念去声。“阿”在北方其他方言也多半只用于称谓,如“阿大”(父亲)。南方(尤其是闽、粤、吴方言区)则各种用法都有。阿哥阿妹、阿公阿婆不用说,阿张阿黄(加在姓氏前)和阿明阿华(加在名字前)也很普遍。粤语还用于排行,如“阿三”(别的地方则叫“老三”)。吴语则连骂人的话也说“阿”,如阿木林、阿吾卵。最通常的,当然还是用于人名,如“阿q”。 南方人喜欢说“阿”,北方人喜欢说“老”。阿张阿黄,到了北方就是老张老黄;阿三阿六,到了北方就是老三老六;阿华阿明,到了北方也可能是老华老明。白居易就称元棋为“老元”,苏东坡则称文与可为“老可”,可见称“老”,至少从唐代就开始了。那时也有“老兄”、“老姊”一类的称呼,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宋谚云:“关节不到,只有阎罗老包。”老包就是包公(包拯)。包公是不收红包的,阎王按生死簿勾魂,想收也收不了,所以关节(贿赂)不到,便只有阎罗和老包。 有“老”便有“小”。小,也是常用的词头。老张老黄、老三老六、老华老明,也可以称作小张小黄、小三小六、小华小明的。苏东坡在称文与可为“老可”的同时,便自称“小坡”(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竹传神)。老是尊称,小则是谦称,也是昵称。所以范成大便称苏东坡为“老坡”(快读老坡《秋望赋》,大千风月一毫端),孙悟空则自称“老孙”,因为此人从不谦虚。除了此公,自称“老某”的,并不太多,除非是开玩笑,或者写杂文。 词头“老”也可以用于动物,如老鼠、老虎、老鸦(读如挖)。北京话当中有许多“老”字的奇特用法,几乎是可以加于一切事物的。比如老谣(谣言)、老斋(呆子)、老叼(起重机)、老家贼(麻雀)、老阳儿(太阳)、老凿儿(死心眼)、老鼻子(多得不得了)。最好玩的是把脸蛋叫做“老苹果”,嘴叫做“老樱桃”,脑袋叫做“老屋子”,脚丫叫做“老丫丫”。至于把老成持重的人叫做“老梆子”,把老于世故的人叫做“老油条”,把傲慢无礼的人叫做“老鼻烟壶”,把软弱无能的人叫做“老米嘴儿”,则明显地带有调侃甚至蔑视的味道。 南方方言中也有类似的说法。比如上海人就把狡诈奸滑的老女人叫做“老蟹”,把作风不端的老男人叫做“老甲鱼”,把非常在行的人叫做“老刮采”,把喜欢卖弄的人叫做“老茄茄”。至于赣语中的“老表”,湘语中的“老倌”,北方方言中的“老客”,则都是尊称。 称“老”的不一定都老(比如北方方言中的“老疙瘩”就是指最小的子女),称“小”的也不一定都小(比如上海人所谓“小菜”其实包括所有的菜)。称别人老杨老李,多半是客气;称别人小赵小王,却不一定是“装大”,也可能是亲切,和称“阿”意思一样。小张小黄、小三小六、小华小明,还有小弟、小妹、小鬼、小妞、小家伙、小把戏、小不点儿、小萝卜头,都透着亲切感。就算是“小钢炮”(性情直率说话挺冲的年轻人)吧,也有一种爱昵的意味。只有“小姐”是个例外。“小姐”原本是对大户人家女儿的尊称,现在则被弄得另有含义,以至于一些女孩子都不愿意被人称作“小姐”了。 同样,“大姐”这个称呼也曾有过特定的含义。它曾经是革命队伍内部对领导同志配偶既尊重又亲切的称谓。看来,即便是词头,也有特定的文化内涵。所以,讲礼数的北方人便喜欢称“老”(老兄老弟),称“大”(大哥大姐);重亲情的南方人则喜欢叫“阿”(阿哥阿妹),叫“小”(小囡小毛)。阿哥阿妹,显然比老哥老妹亲切,因此也是南方情歌中的常用称谓(阿哥阿妹情意长),北方情歌中则称哥哥妹妹(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哥哥妹妹只是一个客观事实,不带情感色彩。即便用在情歌中,也还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的。 那么,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五、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妹妹在北方某些地区也叫“妹子”(长沙话中的“妹子”则是女孩子的意思,和成都话中的“妹娃”相同)。子和儿,也是常用的词尾。不过南方用“儿”做词尾的很少,更喜欢用“子”。比如小孩,湖南人叫“伢子”,四川人叫“娃儿”,武汉人则叫“伢”。男孩叫“男伢”,女孩叫“女伢”(也叫“姑娘伢”),“这个孩子”就是“这伢”。湖北话和四川话都是西南官话,但湖北和湖南过去同属楚国,交往也多,不能不受些影响。所以湖北人就既不说“伢子”,也不说“娃儿”,干脆只说“伢”,读音也和湖南话差不多。 吴方言区除杭州人外,也很少说“儿”。比如苏州话只说“桃子”,不说“桃儿”;也不说“剪子”,而说“剪刀”。但钞票、车票、电影票却叫“票子”。可见“子”,也还是吴方言区爱用的词尾。上海话和苏州话中甚至还有“今朝子”、“明朝子”的说法。不过他们更爱用的还是“头”,比如绢头(手绢)、站头(车站)、被头(被子)、灶头(炉灶)、夜头(晚上)、外头(外面)、角落头(音晃)、里厢头(里面)。闽语和客家话也说“头”。客家话中有上昼头(上午)、下昼头(下午)、夜哺头(晚上),莆仙话中有顶头(上面)、下头(下面)、冥头(晚上)、早起头(早上)。闽语里还有肩头(肩膀)、标头(商标)、号头(号码)、位头(座位)、症头(病症)、担头(担子)。有些词,加上“头”以后,就有了特定的意思,如菜头(萝卜)、尺头(尺寸)、门头(门槛)、称头(斤两)、药头(头道中药汤剂)。 粤语既不用“头”作词尾,也很少甚至完全不说什么“儿”,什么“子”。广州话里只有刀、剪、箸、禾、竹、叶,没有刀子、剪子、筷子、稻子、竹子、叶子,当然更没有刀儿、剪儿、筷儿。反倒是苏州话里有“筷儿”,湖南话里有“箸(读如举)子”(比如吃一点点就叫“吃一箸子”)。广州话里只有“仔”(崽),比如男仔、女仔、细佬仔(小孩)、疏虾仔(婴儿)、马仔(跑腿的)、公仔书(小人书)、煲仔饭等等。其实仔就是崽,也读作崽而不读作子,意思却和“子”相同。子,有虚有实,用在词尾时义虚,要读轻声,所以“老子”(老聃)不是“老子”(老爸);仔也一样,要看义实义虚,如果用在实处,那就是“崽”,比如“两个仔三个女”。仔,有“小”的意思。广州话中,但凡小(包括小瞧)的都叫仔,如打工仔,所以“刀仔”不是刀子,而是“小刀”。如果那刀子并不小,就只能叫“刀”,不能叫“刀子”或“刀仔”。同样,鸡仔、船仔也就是小鸡、小船。至于煲仔,大约就是小沙锅了。 这就有点近似于北京话当中的“儿”。有人认为北京话就是说什么都带儿字音,其实是不对的,并不是随便什么东西在北京话当中都能带儿字。学校、工厂、衙门、政府、人造卫星、摩天大楼这些词后面都不能带儿字。大马路后面也不行,但可以说“遭弯儿”、“抄小道儿”。自家家门也可以说“儿”,比如“带孩子来家坐坐,认个门儿”。包括门道、门路、办法、可能性的“门”,也能这么说,比如“有门儿”、“没门儿”、“门儿清”。如果是正阳门、地安门,就只能叫前门、后门,不能叫前门儿、后门儿。便是车、马、船,也不能随便儿化,小车儿、小马儿、小船儿是可以的,大车、大马、大船就不能加儿。大人当然也不能叫“大人儿”,除非是“小大人儿”。 也就是说,儿,只能用在小东西、小事物、小人儿身上,因此往往带有亲切爱昵的成分。比如身子骨儿、眼力劲儿什么的。“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事儿?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儿早晨梳小辫儿。”这首歌谣,很能说明带“儿”字儿的是个什么味儿。 粤语和闽语中的“仔”也有这样的味道。比如闽语中的“一点仔”就是“一点儿”,“一丝仔”就是“一丝儿”,“一片仔”就是“一小片儿”,“一碗仔”就是“一小碗儿”。不过闽语中的“仔”既不是“崽”也不是“子”,而是“囝”。囝,也可以写作“囡”。囡和囝都指小孩,但一般地说,囝指男孩,囡指女孩,或分门别类地叫做“男小囝”、“女小囡”。囝是闽方言,囡是吴方言。吴语就算写“囝”这个字,也读作“囡”。再说吴语也不用“囝”作词尾,用“头”。如果用于人,则多半有亲昵疼爱的意思,如小鬼(读如居)头、毛毛头、囡囡头。上海人还会在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一个“头”,以为小名、爱昵、昵称,比如一个名叫什么波的孩子便会被叫做“波波头”,这都是北方没有的说法。 其实吴语原本也是说“儿”的。至少在明代,苏沪一带方言还是以儿尾词占优势。人儿、口儿、心儿、门儿、郎儿、姐儿、猫儿、狗儿、瓶儿、钩儿这些词都有,现在则只剩下“固儿”和“筷儿”了。同样,用“头”做词尾,也是老早就有了,而且很普遍,如前头、后头、年头、日头、念头、想头、码头、锄头、石头、木头、骨头、舌头、准头、甜头、苗头等等。但“座头”、“房头”这些词,虽然《水浒传》、《西游记》里面都有,现在却主要流行于吴语方言区。王力先生说,“头”作为词尾,始于六朝(《汉语史稿》),而六朝王室在江南。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吴语要更爱说“头”一些。 儿和子也一样。用“子”做词尾,魏晋以后就开始了。汉子、犊子、种子、日子这些词,已见于六朝时的著作。唐以后,就更多,茄子、豆子、燕子、袖子、帽子、袄子、妃子、娘子,还有面子,和现在没什么两样。用“儿”做词尾则要晚到唐,比如“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不过那时用在鸟兽鱼虫后面的“儿”,多半指其初生者,如鹅儿、鸭儿、蚕儿。即便是词尾,也不一定就念轻音。宋以后,才有了车儿、船儿、唇儿、葫芦儿一类的词,名词也才开始“儿化”。但这时,中原汉人大规模南下闽、粤、赣,创建新方言的事已成历史,南方六大方言的格局已经形成,没谁会当“儿皇帝”了。 六、新与旧 一般地说,作为词尾,“儿”和“子”可以互换。但换过以后,语感就不同了。比如猫儿和猫子,兔儿和兔子,老头儿和老头子,就不一样。也有不能换的,如花儿、草儿、脸蛋儿。因为“儿”可以发展为爱称,也可以表示调侃或微讽,比如“款儿”、“腕儿”、“小大人儿”,“子”就不行。再说,换成“子”,意思也变了。比如“款子”就是钱,不能用来表示那些有钱的主(款儿)。 粤语和闽语没有“儿”这个词尾,便用“仔”来表示。吴语不喜欢说“儿”,就说“头”。仔,是一个南方方言字。《说文解字》里也有“仔”,但那是能够、胜任的意思。也不读“崽”,读“滋”。头,大约原先也是一个南方方言字。王力先生说战国以前没有“头”字,中原雅言管“头”叫“首”(很久以后北方还叫“首级”),“头”可能是方言进入了普通话(《汉语史稿》)。先秦典籍中,首先使用“头”字的是《墨子》和《庄子》。墨子、庄子包括他们的门徒都是南方人,因此我怀疑“头”最早也是南方话。 南方话中古文不少。比如闽南话仍然管“脸”叫“面”,“眼”叫“目”。这是很古老的说法。战国以前无“眼”字,汉以后才有,而且是指眼球,相当于“睛”。“脸”字则直到公元六世纪才出现,而且也只指涂胭脂的地方,因此可以说“双脸”、“两脸”,意思是“两颊”。如果脸面相同,则一个人只能有一张脸,哪有两张脸的?岂非“两面派”?脸与面、眼与目,既然并不相等,闽南人便不肯含糊,坚持把脸色叫“面色”,眼珠叫“目仁”。 面变脸,目变眼,还不算“面目全非”。意思走样,或褒贬相反的词也很不少,比如“下海”就是。下海,原本指被迫或自愿从事某种“贱业”或黑道营生,比方说去当娼妓、海盗,加入流氓团伙等。只不过,一般地说,书生当强盗叫“落草”,民妇做******则叫“下海”。也许,正因为******妇女沦为帽妓叫“下海”,******从良在粤语中便叫“埋街”(靠岸)。旧社会,伶人(艺人)的地位也不比******高多少,他们不叫“演员”更不叫“明星”,而叫“戏子”。爱好戏剧,自己也演着玩儿的,则叫“票友”。戏子既然被视同娼妓,则票友参加赢利性演出,或者由业余的变成职业的,便也叫“下海”。如果仍然保留业余身份,也不靠演戏挣钱,则叫“玩票”。显然,下海与玩票,区别就在一个“钱”字,而机关干部、大学教授们为生活所迫,或为了“先富起来”,放弃自己的官位或专业去经商,便多少有些“逼良为娟”的味道,当然也可以叫做“下海”的。 不过时代不同了,过去“下海”不怎么体面,现在“下海”则挺光荣,也没人把它和什么******之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顶多联想到票友。事实上许多人“下海”,一开始也不过只是“玩票”,玩着玩着就变成真的了,因为“玩票”只能做“马仔”,“下海”才能当“老板”。“马仔”是粤语,原本指打手、保镖,现在也指跟班、下手,或为老板鞍前马后奔走效劳的人。有点本事的人都不会甘当“马仔”,于是便“下海”。 其实不“下海”也能当“老板”,因为“老板”这个词也发生了变化。过去,叫“老板”的是两种人:一种是私营业主,另一种是戏班子里的“腕儿”,他们往往也是班主。新中国成立以后,工厂商店什么的不再私有,艺人们也不用再跑江湖,没什么人是“老板”,大家都是“同志”。吃得开的也不是“老板”,而是“师傅”。“老板”这个词,也就从此销声匿迹。然而语言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变化的。“死去”的也可以再“活来”。现在,不但私营业主是“老板”,就连单位领导和研究生导师,也叫“老板”。“师傅”和“同志”,则差不多变成了明日黄花。至少在东南沿海地区,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 说起来“师傅”和“同志”也是老词。(《穀梁传》云:“不就师傅,父之罪也。”《后汉书》则云:“所与交友,必也同志。”所谓“师傅”,就是教学问、教手艺、教本事的人,“同志”则是志同道合者。这倒是古今如一,但在“文革”时期,叫不叫“师傅”,叫不叫“同志”,可是非同小可。牛鬼蛇神走资派,是没有资格叫“师傅”叫“同志”的,那时,这些人都巴不得被人这么叫一声,现在怎么就没人稀罕了呢? 看来,语言,尤其是流行语,也有点像时装,有“行时”的,也有“过气”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点也不稀奇。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五章 张冠李戴 张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见的语言现象。一般地说,但凡不那么好的事情,总会有个委婉的说法。 一、隔儿屁着凉大海棠 周有光先生的《语文闲谈》一书中讲了这么个故事。 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时,随行记者中有能说中文的,在街上采访。他掏出一张林彪的照片,间一个小孩:这个人到哪儿去了? 小孩说:隔儿了。 记者不懂,问:什么? 小孩又说:隔儿屁了。 记者还是不懂,又问:什么? 小孩又说:隔儿屁着凉了。 记者更不懂了,只好再问:你说这个人到底哪儿去了? 小孩也只好更详细地说: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 这可真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说是老外了,便是咱们中国人,十有八九听了也是一头的雾水。什么叫隔儿了?什么叫屁了?什么又叫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整个一莫名其妙! 其实,说白了也很简单,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叫隔儿了,和大海棠又有什么关系?原来这就叫“忌讳”,也叫“塔布”。塔布(taboo或tabu)是人类学的名词,语出南太平洋汤加群岛,意思是禁忌,包括行为的禁忌和语言的禁忌。语言的禁忌也无非两个方面:一是某些神圣的词不能说,或不能随便说,或只能由特殊身份的人使用;二是某些不祥或低贱、污秽的词也不能说。比如“朕”,原本是“自身”的意思,但后来规定只有皇帝才能称“朕”,老百姓也就“身不由己”,不敢说了。至于“死”,则是从皇帝到平民都忌讳的,当然也不能说。 不能说,又不能不说,怎么办呢?便只好“张冠李戴”,拿别的甚至毫不相干的东西来说事,比如把“死了”说成“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就是。外国人的办法更绝,是“嫁祸于人”。比如性病,在英国叫“西班牙痘”,在法国叫“意大利病(尼亚波利特病)”,在东欧则叫“法国病”。大家都往外国推,自己是不负责任的,也就心安理得,没事儿人一样(参见陈原《社会语言学》)。 忌讳性病,是因为不光彩;忌讳死亡,则是因为不吉利。人总是要死的,但没有人愿意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死”之一词,历来就有种种委婉的说法,据说在英语中有一百零二种,汉语中则不下三百之数(参见曲彦斌《民俗语言学》)。常用的有去世、过世、逝世、长眠、安息等等。这些说法都带有感情色彩,比较好听的有仙逝、归西、百年之后,不好听的有断气、蹬腿、见了阎王,更不好听的则有隔了、屁了、玩儿完了、喂了野狗、听蛐蛐儿叫唤去了。这些说法又有官方和民间、书面和口头两种。驾崩、大行、坐化、圆寂、牺牲、就义、捐躯、殉国、尽忠、成仁等等是前一种,揣腿儿、回去了、弹老三、一脚去、翘辫子、上西天,是后一种。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不说“死”。 不但“死”不能说,连和“死”同音的字也不能说。上海话“洗”和“死”同音,就不说“洗”,得说“汏”(读如打)。洗头叫汏头,洗澡叫汏浴,洗手绢叫汏汏绢头。外地人到上海理发,理发师问“侬格头汏勿”,外地人听了吓一跳,不知道理发为什么还要“打头”。如果理发要“打头”,那么洗澡要不要“打屁股”?上海人肯定回答说“要”。不但屁股要“汏”,其他别的什么地方也一样格统统都要“汏”格。 但在上海,却是不得不这么说的。比如不说“侬先汏”,而说“侬先洗”,就等于叫别人先去死(侬去死)了。旧上海有家广东人开的“先施公司”,生意就不如“永安公司”好,因为在上海人听来,“先施”就是“先死”,哪有“永安”吉利? 其实广东人也是忌讳“死”的。广东人从来不说“气死我了”、“笑死我了”,而说“激生我”,“笑生我”。也不说“忙得要死”,而说“忙得满天神佛”。广东人也忌讳与“死”同音的字,所以在广东,楼层没有四楼,门牌没有4号。他们还忌讳血,因此猪血就叫“猪红”。上海的规矩,则是探望病人不能带苹果,新娘上门不能吃瓜,因为在上海话中,“苹果”与“病故”谐音,“瓜”与“寡”音同。拎着苹果去看病人,等于咒人家“病故”;新娘一进门就吃瓜,岂非存心要守寡?因此不但吃不得,也说不得。“梨”和“离”谐音,在一些地方就改叫“圆果”。也不能分着吃,以免“分离”。还有“钟”,也不能作为礼物送人,尤其不能送给老年人,以免人家以为你是来“送终”。 可惜人总是要死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棺材便是稍有积蓄者的必备之物。“棺材”就是“官”与“财”,好像谁睡进去谁就升官发财。所以抬起棺材叫“升棺”(升官),抬进棺材叫“进材”(进财)。棺材的木材要好,钉子要多,叫“财丁(材钉)两旺”。然而一个人,死都死了,还升什么官,发什么财?莫非到“冥府银行”去当总经理,或者到阎王殿里去做财政部长?如果进了棺材就是升官发财,那么,反过来说,升官发财岂不等于进了棺材?很遗憾,不会有人来认这个死理。张冠李戴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只不过图个吉利罢了。 这就叫忌讳,也叫塔布。 二、禁忌种种 全国各地都有忌讳。 北方忌醋。因为“醋”与“错”音近。吃饭的时候,问人家“吃不吃醋”,就更是会引起误会。结果北方一些地区(如山西)便干脆管醋叫“忌讳”。粤语忌肝。因为“肝”和“干”同音,结果猪肝叫猪润,鸡肝叫鸡润,豆腐干叫豆润。吴语忌药。结果吃药叫吃茶,真正的茶则叫“茶叶茶”。上海话甚至忌“鹅”,因为“鹅”与“我”同音,弄不好“杀鹅”就成了“杀我”,所以上海人把鹅叫做白乌龟。黑龙江富克山的淘金人连姓氏都有忌讳,姓吴、姓白的人进山淘金前先得改姓。因为姓白的进山是“白来了”,姓吴又意味着“无”。 吃人的老虎当然也忌讳。于是北方叫大虫,温州叫大猫,长沙则把腐乳叫猫乳,把府正街叫猫正街,好像老虎一改名,就不再张牙舞爪,全变成“乖乖猫”了。但“虎背熊腰”不能说成“猫背熊腰”,“虎头蛇尾”不能说成“猫头蛇尾”,“虎踞龙盘”当然也不能叫“猫踞龙盘”,而“猫视耽耽”或“不入猫穴,焉得猫子”就更不像话了。其实虎比猫好,猫总给人谄媚的感觉,虎则象征着生气勃勃,威武雄壮。要不怎么叫“生龙活虎”呢?实际上,虎劲、虎气、虎步、虎势、虎彪彪、虎生生、虎头虎脑,都是好词。所以,就连忌讳说“虎”的地区,也不忌讳说老虎钳、老虎灶。当然,虎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不过,现在大小算个人物的,都牛逼烘烘,惹他不起。不要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便是“小猫”的屁股,也不好随便乱摸的,换个说法又能如何? 既然连“龙腾虎跃”的“虎”都忌讳,输钱的输,苦难的苦,倒霉的霉,便更在禁忌之列。于是广东人便管“丝瓜”叫“胜瓜”,管“苦瓜”叫“凉瓜”,管“草葛”叫“士多啤梨”。这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几乎没有一个外地人听得懂,但如果你对广州人说,“不就是草莓吗”,他们立马就会叫起来:“衰过你把口!乜‘霉霉’声啊!” 蚀本的“蚀”当然也说不得。这是全国各地都视为禁忌的。蚀本也叫折本。折,读如舌。所以“舌头”也不能说,得叫“口条”,苏州话则叫“门腔”。广州人、温州人和梅县人不但不肯“折”(蚀),还想有赚,便叫猪利、猪口赚和猪利钱。南昌人更绝,干脆叫“招财”(四川人也这么叫)。结果,猪舌头、牛舌头都不叫舌头,只有战争中抓过来问情报的俘虏才叫“舌头”。谁要是当了“舌头”,那就没好果子吃了。 社会方言中也有忌讳。 店家忌“关门”(破产倒闭)。于是吴语便把晚上关门暂停营业叫做“打洋”。洋的意思是熔化金属。店家白天收的都是碎银子,晚上得把它们熔化了铸成大元宝,当然要“打烽”了。所以“打洋”不仅不是“关张”,简直就是“招财进宝”。即便当真破了产,也不能叫“关门”,得叫“歇业”,意思是先歇会儿,回头再来。 船家忌“翻”、忌“沉”、忌“滞”、忌“住”、忌“搁浅”,因此“帆”得叫“篷”,“蟠布”得叫“抹布”或“云转布”;“盛饭”得叫“装饭”、“添饭”。“箸”因为在不同的方言中与“沉”、“滞”、“住”音近,就变成了“筷子”,甚至变成了“双桨”(粤东),此外,吃饭的时候,不能把鱼翻过来,也不能把筷子搁在碗边上,稍有不慎,便犯了忌讳。 戏班则忌“散”,但凡谐音“散”的,都得改别的词,比如雨伞就得叫雨盖、雨挡、雨拦、雨遮,还有叫“竖笠”和“聚笠”的。有一回新凤霞在后台说:“我先歇歇!刚跑到这儿,浑身都是汗,累得都散了架子了。”话音还没落,把头李小眼就大吼一声“忌讳”。接着又说,“你他妈的还是在戏班长大的,怎么这么外行哪?这个字是戏班儿的忌讳,你不知道哇?你怎么不说是拆了架、碎了架?”拆了架、碎了架是个人的事,散了架可是戏班里最大的灾难,所以新凤霞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散”不能说,不但连带着“伞”成了忌讳,就连“三”也有了麻烦。方言中带“三”字的词似乎都不怎么好,比如三只手、三脚猫。上海话就更是如此。瘪三、猪头三、勿来三、弹老三(死),都不好。其实这是赶巧了,并没有什么内在联系的。人都是两只手,靠两只手劳动谋生。扒手小偷暗地里藏着一只,专门窃取不义之财,当然是“三只手”。猫都是四条腿,四条腿的猫才能抓老鼠。一只猫如果叫唤起来像只“猫”,“老鼠”却抓不到一只,当然是“三脚猫”。至于“猪头三”,不过是“猪头三牲”的缩语,意思是牲口、畜生;而“勿来三”则是“事不过三”的意思。男人女人做爱,一夜之间,最多两次,勿来三,如果居然来了三次,那就是“来劲”了。所以“来三”也有“来劲”的意思,比如“迭个人做事体牢来三格”。有人说“来劲”一词是从妓院里传出来的(肖复兴《说北京话》),我怀疑“来三”也是。 忌讳“四”的似乎只有广东人,北方人不怎么忌。北方人送礼,常常是四样,叫“四彩礼”。他们的酒席上,也常常是四凉四热,四大件四冷盘,还要吃“四喜丸子”。“五”和“七”也不忌,但也不特别喜欢。特别喜欢的是六、八、九。六谐音禄,八谐音发,九谐音久,是全国各地南方北方都喜欢的。其中,做官的特别喜欢“六”,经商的特别喜欢“八”,当皇帝的则特别喜欢“九”。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姓王又排行第八的,就最好不要叫他“八爷”。“八婆”也不能叫。在粤语中,“八婆”是指那些爱管闲事又神神叨叨令人讨厌的女人,也叫八卦婆,相当于北京的“事儿妈”。如果这女人是姑娘家,就叫八卦妹或八妹。八婆或八妹是不会让你“发”的。所以广东人也不喜欢。 三、说一不二 都不怎么喜欢的是“二”。 在各地方言中,“二”字打头的词都不咋的。不是二流子、二赖子、二混子,就是二杆子、二愣子、二毬货,要不然就是二百五、二皮脸(不知羞耻的人)、二五眼(没有眼力的人)、二把刀(即半吊子)、二二丝丝(优柔寡断)、二拉八当(犹犹豫豫)。此外,二心(异心)、二乎(畏缩、犹疑、没指望)、二话(阴阳怪气的话)、二婚头(再婚者),甚至二郎腿、二道贩子,也都带着贬义。再如成都话“二不挂五”(不正经)、南京话“二五郎当”(马虎)、西安话“二腻八争”(做事懒洋洋),都是。二字打头的,也就二锅头还凑合。 其实说“一”的也不见得都好。一言堂、一窝蜂、一锅粥、一团糟就不好,一败涂地、一筹莫展、一跃不振、一落千丈也不好。但人们就是喜欢“说一不二”。 为什么“二”不招人喜欢呢?因为谁都想当“一把手”,当“老大”。老大老二,说起来差不太多,实际上地位差得远。比如“二房”就不如“大房”,甚至不如“三姨太”。事实上一说到“二”,就有低人一等,或者差劲、不够档次的意思,比如“二手货”、“二婚头”。二手货未必就不好,二婚头也没什么不光彩,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吃了亏,至少意味着没钱没办法没能耐。有钱谁买“二手货”?有办法谁娶“二婚头”?有能耐谁愿意当“二把手”?不能“一”,只能“二”,总有那么一点“沦落”、“屈就”的味道。 因此只要有可能,大家就“说一不二”。实在不行,就说“两”。比如上海人就把“二路车”叫“两路车”,把“一二三”叫“一两三”。二和两又有什么区别?两,有“双方”的意思。比如两便、两可、两全其美、两相情愿、两败俱伤。更重要的是,这“双方”还是平等或对等的。“二”就没有这个意思,一说到“二”,就有大小,就有先后,就有个排序的问题。所以,但凡平等或对等,就只能说“两”,不能说“二”。比如“两岸”不能说成“二岸”,“两边”不能说成“二边”,“两面”不能说成“二面”,“两造”(诉讼的双方即原告和被告)不能说成“二造”。两汉、两晋、两宋、两湖、两广、两江(清初的江南省和江西省),还有两党(执政党和在野党)、两极(南极和北极)、两栖(水中和陆地),也都是。如果说成“二”,那么请问谁是“老大”? 两,不但意味着双方的平等或对等,还有和谐统一的意思,比如两口子、两公婆。即便“两面派”,也得把那“两面”弄得“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来。所以“有两下子”和“二把刀”不是一个概念,“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也不能说成“二手都要抓,二手都要硬”。北京人甚至发明了“俩”这个字。俩,是两人,不是二人。也不简单的只是“两个人”,还意味着这两个人在一块儿。因此,说“他俩”、“咱俩”,显然比说“他二人”、“我们二人”在语感上要亲切得多。尽管“俩”还有“少”的意思(比如“俩钱”就是没多少钱),但这并不妨碍亲切感。相反,人越少,岂不越亲切? 二,就没有这种语感。它并不意味“少”,只意味“次”;也没有亲切感,反倒显得等级森严。实际上,“二把刀”是相对“一把手”而言;“二流”也是相对“一流”而言。“一把手”是能干的人(比如“里里外外一把手”),“二把刀”就不咋的了。同样,“一流”是“上流”,“二流”就有“下流”之嫌,于是“二流子”就成了“下流货”的同义词。“二竿子”也一样。明白人都只有“一竿子”,做事情“一竿子插到底”。如此,则“二竿子”就是犯混、没谱、愣头愣脑、傻里叭叽,还自以为是,也就是“愣头青”。 二竿子也叫二愣子、二百五、二毬货。“二百五”有“半吊子”的意思。古时一吊钱一千文,半吊五百。但五百还是整数,因此再减半,二百五。显然,二百五比半吊子还要半吊子,当然是骂人的话。 二毬货也是。毬,在北方方言尤其是西北方言中指男性的性器官。用性器官和性行为的称谓骂人,在各地方言中屡见不鲜。为精神文明计,恕不一一列举。问题是性器官未必就是什么坏东西,没有它,人也不成其为人,为什么竟然成了骂人的话?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不幸“排行”第二。人身上,显露在外,最重要、最不能没有的是头,其次就是性器官了,所以男性性器官在许多方言中也叫“老二”,还有叫“小弟弟”的。 性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禁忌。要做,只能偷偷摸摸地做;要说,也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连带性器官,也决不能“抛头露面”,而且永无“出头之日”。屈就“老二”,已是不幸;不能“出头”,更加窝囊。于是性器官就成了不祥之物,甚至连来月经都叫“倒霉”,而男人看见了女人的经血则叫“倒血霉”。其实性是人类的正常需要和正常行为,没什么不祥和可耻的。问题在于,一方面它是人类不可遏制的冲动,另方面又受到社会的禁忌和压抑,这就两难。做吧,好像“不要脸”;不做,又忍不住。于是便迁怒于性器官,都怪它“不是东西”,“不干好事”。此种心理,男人尤甚。所以用性器官和性行为的称谓来骂人的,便主要是男人。他们用自己的性器官骂,也用女人的性器官骂,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的牵连和委屈似的。 结果连“老二”、“二哥”也不能随便乱叫。只有山东例外,山东人崇拜武松,叫你“二哥”,那是拿你当武松。如果叫“大哥”,岂不成了武大郎?所以你别小看方言,也别小看禁忌,这里面讲究大了。 四、倒霉的蛋 同样的性忌讳,各地也不一样。 北京忌说“蛋”,上海忌说“卵”。北京人管鸡蛋叫鸡子儿,管皮蛋叫松花,炒鸡蛋和鸡蛋汤则叫炒黄花和木樨汤。有一道菜叫“木樨肉”,其实就是黄花、木耳、鸡蛋炒肉,可就偏不能说“蛋炒肉”。北京话当中带“蛋”字的,差不多都是骂人的话,比如捣蛋、操蛋、扯蛋、滚蛋、混蛋、王八蛋,正如上海话中带“卵”的都不是好词(如老卵、阿吾卵)。后来,为了避讳,连“扯蛋”都改写成“扯淡”。“蛋”这个字,可真成了“倒霉蛋”。 卵和蛋为什么不能说呢?原来它们常常被用来指男性生殖器,准确地说就是睾丸。睾丸被称作卵和蛋,是一种远古生殖崇拜的遗风,也就是把鸟看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鸟与男根的共同之处,是都有“卵”。先民们看见雏儿从鸟蛋里出来,婴儿从胞衣中出来,便想当然地认为人类的新生命,也是男卵入女腹的结果。于是男性生殖器便被叫做鸟,后来又被叫做鸡鸡(英语叫cock),睾丸则理所当然地被叫做卵和蛋。 男性生殖器的另一象征物是蛇。蛇平时看似绵软无力,一旦需要进攻,立即就会勃起并十分坚挺,正与阴茎相似,都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所以,不但中国的伏羲是蛇,印度的韦须奴和欧洲的阿波罗是蛇,伊甸园里勾引女人犯罪的也是蛇,蛇当然也是忌讳。在远古时代,蛇被叫做“它”(虫旁是后加的),意思是“那东西”、“那玩艺”、“那家伙”、“那话儿”。就连和“蛇”同音的“折”和“舌”,也忌讳。 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则是鱼和蛙。鱼象征外阴,蛙象征子宫。蛙的繁殖力很强。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很是让人羡慕。于是我们民族的母亲神便被想象成一个神蛙,她就是女蜗。其实女娲的“女”字是多余的,“娲”也只能读如蛙。母亲是“娲”(或者蛙),子女当然也就是“娃”。娃娃落地呱呱叫,青蛙出世叫呱呱,那不是别的,是生命的交响。 鱼和蛙都是多子多孙的,也都是吉祥物,而鱼又更受欢迎一些。因为“鱼”谐音“余”(餘)。鱼本来就象征着饶多,又和表示饶多的“餘”同音,也就特别为中国人所宠爱。逢年过节,送一幅“莲莲有鱼”(莲蓬、鲤鱼、大胖娃娃)的年画,说一句“年年有余”的祝词,谁的脸上都会笑成一朵花。 这就奇怪。鱼、蛙、蛇、鸟,都是生殖器宫的象征物,为什么鱼和蛙吉祥,鸟和蛇忌讳?中国历来重男轻女,为什么这回重女轻男?难道一个男子像鸟一样多卵,像蛇一样坚挺,不是一件很幸运很值得骄傲的事,非得遮遮掩掩,甚至视为下流无耻不可。 原因也很简单:生殖与性有别。生殖是一件体面的事,不但用不着遮掩,反倒应该大张旗鼓。因此枣、栗子(早立子)、花生(花着生)、莲子(连连得子)都是婚礼上的吉祥物。“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有的地方还要特地做夹生饭给新娘吃,还要问她“生不生”。鱼和蛙既然是生殖的象征,当然百无禁忌。何况蛙的这种象征意味已经被淡忘了,鱼又有了“富余”的意思,更是大吉大利。蛇的象征意味虽然也被淡忘,但蛇毕竟是凶恶恐怖之物,也就不会有人喜欢。何况蛇是要吞食蛙的,男人不恨,女人还恨呢! 鸟就不一样了。它一直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男人并不生孩子,所以男根主要被看作性器官,而不是生殖器官。前面说过,性,是一件不能公开的事。既不能公开做,也不能公开说,因此“******”就像“死亡”一样,历来就有种种委婉的说法,比如上床、睡觉、亲热、温存、苟且(特指不正当的性关系)、在一起、干那事、发生关系、夫妻生活、两个人快活等等。时下流行的说法则是“做爱”。“做爱”这个词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我以为可以得诺贝尔奖。它不像“云雨”那样古奥,也不像‘旧”、“操”那样粗俗,又不像别的说法那样有歧义,而且还多少有点味道,难怪大受欢迎。 性成了禁忌,性器官自然也成了禁忌。性被看作肮脏下流,性器官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带“卵”和“蛋”,也成了不祥之语。 其中最毒的是“王八蛋”。王八就是忘八,意思是“孝佛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皆忘,至少也是忘了第八个字。最典型的“王八”是那些让老婆当******,自己坐在旁边数钱的男人。这种人也叫“乌龟”,因为乌龟在俗话中也叫王八。其实王八不是乌龟,而是鳖。鳖又叫甲鱼、团鱼,和乌龟形状差不多,大家也就混为一谈。所以“鳖孙子”也是骂人的话。意思相同的还有“龟儿子”和“兔崽子”。古人说那些纵妻卖淫的家庭,有两句诗:“宅眷多为掌月兔,舍人总作缩头龟。”老婆成了“掌月兔”,她和嫖客养的私生子当然就是“兔崽子”;老公成了“缩头龟”,则其子不管亲生私生,也都是“龟儿子”。所以龟儿子、兔崽子也就是王八蛋。你想,“王八”已不是东西,“乌龟王八蛋”还能是玩艺吗? 结果,连鸡蛋汤也不敢说了,只好说成“木择汤”。 其实,“鸡”也是不能随便说的。如果你说一个女人是“鸡”,她非跟你拼命不可,因为“鸡”与“妓”谐音,所以******叫鸡,暗娼则叫野鸡。有鸡就有鸭,鸭,指那些为女性提供色情服务的男子。一个地方,如果“鸡鸭成群”,那就是“黄色架步”了。“架步”是粤语,指比较固定的进行非法活动的地方,主要流行于港澳地区。北方就不这么说。北方叫“停机坪”和“炮楼子”。因为“机”与“鸡”同音,嫖妓叫“打炮”,因此,警方取缔黄色架步,在民间就叫“端炮楼”。 五、蜜与屉 张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见的语言现象。一般地说,但凡不那么好的事情,总会有个委婉的说法。比如肥胖叫发福,排泄叫方便,婚外通奸叫“有了外遇”(如果是妻子与人通奸则叫“红杏出墙”),出入青楼叫“寻花问柳”(染上性病则叫“花柳缠身”)。其实花柳何辜?只因为人要“塔布”,便无端背此恶名。事实上,当人们使用“拈花惹草”或“风流罪过”一类说法时,往往也就在暗示那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行为或一种可以原谅的错误。 不过时代不同了,体面不体面的也有两说。婚外性行为过去在北方叫“乱搞”,在上海叫“轧拼头”,甚至还有叫“偷鸡摸狗”的。现在没人说了,谁说谁老土。你想,现在都是什么观念?“男人没情妇,就是没财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爱,当然是没能耐;而人家两个人自己愿意,又“关侬啥事体”?所以,犯不着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破鞋”、“拼头”的,干吗呀!葡萄酸是不是? 新的说法是“泡妞”、“小蜜”。蜜,指情人、女朋友,也叫“咖啡伴侣”。当然,她并不光是陪你喝咖啡。至于还陪什么,那就看你的魅力和双方的交情了。但不管交情到什么份上,也是“蜜”。女朋友为什么叫“蜜”呢?因为她们都是小姐,也就是“密斯”(miss)。密斯也可以翻译成“蜜斯”,简称“蜜”。蜜,有甜蜜的意思,比“密”更好,尽管“密”有秘密、亲密的意思,也不错,但想来想去,还是甜甜蜜蜜吧! 蜜也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小蜜”。小蜜不是“小密”(小密斯),反倒有可能是“小秘”(小秘书)。秘书有大有小,大秘管工作,小秘管生活;大秘居间调停,小秘陪进陪出;大秘多半是头脑清晰的男子,小秘多半是善解人意的丽人。日久生情,结果“小秘”往往会变成“小蜜”。 并非随便什么人都有秘书。对一般人而言,小蜜也就是小妞。中年人泡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固然是“小蜜”;小伙子跟一女孩起腻,也能管人家叫“小蜜”。反正不管年龄大小,也不管婚前婚外,是女朋友就叫“蜜”。由此及彼,又有酒蜜(陪酒的女朋友)、军蜜(现役军人的女朋友)、磕蜜(追女朋友)、嗅蜜(找女朋友)、扎蜜(泡女朋友)等词。这些都是北京人的发明。推广到外地的,基本上只有“小蜜”。 和“蜜”不同的是“喇”。“蜜”做男人的“咖啡伴侣”,绝大多数只是想玩玩,享受一下自己经济条件达不到的物质生活。她们的男朋友相对稳定,接受馈赠也和“喇”的“工资”有本质区别(参见《北京青年报》1988年7月26日)。也就是说,“蜜”是讲感情的,即便那爱情带有游戏成分。“喇”则完全冲钱而来。她们叫做“喇”,就因为“喇”和“拉”同音,也就是在你的钱包上狠狠拉一道口子。送上门来的冤大头么,不宰白不宰。 介乎“蜜”和“喇”之间的是“傍家”。傍家,本指相互依靠、陪伴的朋友、伙伴、帮手,比如“咱们和桑普公司也是傍家儿”,也就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战略伙伴”。参加这种合作、协助、辅佐就叫“加傍”,断绝这种朋友、伙伴、帮手关系则叫“撤傍”。如果把自己的“傍家”介绍或转让给别人,就叫“发”。不过这“发”可不是发财的发。即便不是发配的发,至少也是发货的发。说得体面一点,也可以说是发“伊妹儿”的发。 被款爷们“发”出去的“傍家”多半是他们的“女朋友”。事实上“傍家”一词如果用于同性之间,多半指的是“哥们”、“姐们”;如果用于男女之间,指的就是情人了,和“蜜”差不多。但我们可以说某男和某女是“傍家”,却不能说某男是某女的“蜜”。还有一种“专业傍家”是专门“傍大款”的。“傍大款”当然是冲着钱来,不过当真“傍”上了也讲点感情,不像“喇”宰一刀是一刀。然而那条件也高得多。心气高的,还要先看是“美军”还是“皇军”。如果是“国军”,门儿都没有。 这就说到钱了。钱这玩艺,也是要忌讳的。钱不是好东西吗?怎么也忌讳?钱当然是好东西。金钱虽然并不万能,没有钱可是万万不能。但并非只有不好的东西才忌讳,好东西也不能随便说的。随便说,弄不好它就没了。再说,钱这玩艺,毕竟有些“铜臭”。文人清高,就改“钱”为“泉”。“泉”多好呀,高山流水的,拨算盘也成弹古琴了。其实,上古时代就称钱为泉,也叫“泉布”,意思是“流行如泉”,或“藏如泉,行如布”,也就是“通货”,与“高山流水”的雅兴没什么关系。 老百姓没这么多穷讲究,却也记得“财不露白”的古训,因此能不说就不说,要说也得换个说法。于是有叫“铜钿”的,有叫“票子”的,还有叫“麻脑壳”的。北京则叫“屉”,也叫“页子”(指纸钞),“钢蹦”(指硬币)。搞钱、弄钱叫“搬”,数钱叫“点张”。这些原本都是黑道上的说法,现在也都普及了。 钱数也有种种说法。具体说来,一元叫一分,十元叫一张,一百元叫一棵,一千元叫一吨,一万元叫一方。比如“被人搬走了半方外带七棵半”,就是五千七百五十元落进了别人的腰包。方,是万字出头,也就是“万”;吨,是一千公斤,也就是“千”;棵,是白菜一棵,也就是“百”。至于一元是“分”,十元是“张”,一百元是“一个数”,则不过是不把钱当钱,显得财大气粗,拔份儿罢了。此外还有大团结(十元)、工农兵(五十元)、四老人(一百元),都是因人民币票面图案而得名,其他地方也有这么说的。如果是外汇,则另有一说。美元叫美子,日元叫老日,港币叫港纸。三方老日,六吨港纸,九棵美子,也就是三万日元,六千港币,九百美金。它们也都是“屉”。只要有“火红的屉”,就不愁没有“巨洒的蜜”(极其漂亮潇洒有风度的“女朋友”)。 六、口彩 有钱,就有挣钱的人,捞钱的事。 钱多的主叫“款”,也叫“大款”、“款爷”。钱少点儿的,叫“款哥”、“款姐”。挣钱多的活则叫“页子活”。不是“款”也不是“腕”,又没“页子活”可干,还想过上“幸福生活”(不是贫嘴张大民的那种),那就只好自个儿想办法了。于是有“练摊”的,有“蹭饭”的,有当“托儿”和干“走合”的,还有切汇、抄肥,黑了心宰人的。“练摊”就是摆个小摊儿挣俩小钱,“蹭饭”就是厚着脸皮不花钱白吃白喝,“托儿”就是冒充顾客帮着雇主推销东西(往往是假冒伪劣),“走合”就是在买方和卖方之间牵线搭桥利用差价牟取好处,“切汇”就是在外汇交易中扣下一方应得的部分款项,“抄肥”就是看见有油水的买卖就捞他一把,或者拦路打劫,半道里把货截走,北京人称之为“驴叼夜草”。反正怎么着也得想办法“扎款”(搞钱)。人不为己,谁肯早起?为了“巨洒的蜜,火红的屉”,礼义廉耻什么的也就顾不上了,哪怕是“杀熟”(坑亲朋好友),也“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当然很不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但不管怎么说,钱,总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恭喜发财”之类的话,大家也都喜欢听,尤其是逢年过节。年,在中国人心目中是道“坎儿”,所以也叫“年关”,不能“过不去”。不但要“过得去”,还要“过得好”,因此得说吉利话,不能犯忌讳。不小心犯了,也得文过饰非。比方说,打碎了东西,是忌讳的,解决的办法则是赶紧说“岁岁平安”或者“越打越发”。 吉利话叫“口彩”,也叫“意头”。广东人最讲“意头”。比如发菜蚝豉叫“发财好市”,发菜猪手叫“发财就手”,发菜香菇叫“发财金钱”,是逢年过节非吃不可的,好不好吃都要吃(近年因环保则改吃生菜,意谓“生财”)。粤语“橘”(桔)、“吉”同音,年前便家家户户都要从花市买回一盆金橘。又是金,又是吉,自然吉利得可以。近年的习俗,是有人来拜年时,送礼待客之物,除了橘子,还有苹果,意思是“吉利平安”。闽南一带也这样。 年糕则是南方许多地方都要吃的,江浙一带更是年夜饭的头一道,意思是“年年高升”。台湾吃鸡,因为台湾闽南话“鸡”、“家”同音,吃鸡就“发家”。闽南吃萝卜,因为闽南话萝卜叫“菜头”,吃萝卜也就是吃“彩头”。有些地方大年三十晚上要烧芋头吃,意思是“遇头彩”;亲人出门上路也要以此饯行,意思是“遇好人”。 北方过年吃饺子。饺子就是“交子”,本来就很吉利。北方人还嫌不过瘾,又管饺子叫“元宝”(至少过年时得这么叫)。饺子煮在锅里,如果不小自煮破了,不能叫“破”,得叫“挣了”。挣了元宝,当然是好事,因此也吉利。 吉利是大家都喜欢的,倒霉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倒霉在粤语中叫“衰”,它同时也有缺德、讨厌的意思。比如“边个咁衰,整到呢度咁污糟”,就是“谁这么讨厌(或谁这么缺德),弄得这里那么脏”。不过同样是“衰”,语气也有轻重。衰公、衰婆、衰人、衰神、衰鬼豆的语气较重,有下流坯、下贱货、坏家伙、倒霉蛋、讨厌鬼等意思;衰仔衰女的语气轻一些,多半指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和女孩。但不管怎么说,衰,不是好事。 为什么“衰”就不好呢?因为“衰”有衰落、衰退、衰减、衰弱的意思。你看和“衰”字沾边的,哪有什么好词?不是衰败、衰竭、衰萎,就是衰老、衰朽、衰亡。难怪广东人要讨厌“衰”,或把讨厌说成“衰”了。 和“衰”相反的是“兴”。兴,意味着兴盛、兴旺,这是大家都喜欢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兴,在方言中就还有两个意思,一是允许,二是或许。的确,运气这东西,是兴来兴不来(可能来可能不来)的。倒霉的事,大约也是兴来兴不来的,哪能因为我们讲忌讳,讨口彩,就一定会来或一定不来呢? 忌讳和口彩的兴衰,或者也可以作如是观。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六章 指桑骂槐 方言费解、难懂、易生歧义,所以还是要说普通话。 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同一件事情,用方言说,就可能比普通话有趣。 一、麻烦与趣味 方言这玩意,有时想想是很麻烦的。 比方说日本。在东北人嘴里好像是“一本”,在湖北人嘴里好像是“二本”,到了上海人嘴里,又好像是“十本了”。到底是几本?其实一本也不本,是日本。 方言中的麻烦不少。除了语音的问题,还有词汇的问题。比如广州话把危险叫做“牙烟”,把儿媳妇叫做“心抱“,就很费解。危险怎么是牙齿冒烟呢?儿媳妇又怎么能用“心”去“抱”?“本地状元”的说法也很可笑。所谓“本地状元”,其实就是麻风病人。如果“本地状元”是麻风病人,那么“外地状元”是什么病人?艾滋病吗?更可笑的是把“合在一起凑在一块”叫“共埋”。我想和你一起吃饭,就叫“我想共埋你食”。外地人听了,还不得吓出一身冷汗?共埋?什么共埋?殉葬啊? 想想广州人也真有意思,他们忌讳“死”,却不忌讳“埋”,说“埋”的事情不少。比如进店叫“埋栈”,入席叫“埋位”,靠岸叫“埋头”,算账叫“埋数”,结束叫“埋尾”,结账叫“埋单”。埋什么单?当然是账单。北方人不懂“埋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埋单的时候要付钱,便想当然地写成“买单”。后来弄清是“埋单”了,又猜想这大约是因为广东人要面子,才会用钞票把账单“埋”起来。其实“埋”在粤语中,有“靠拢”和“闭合”的意思。所以“埋柜”可以暗指抢劫(抢劫要靠近柜台);“埋街”也可以暗指从良(意谓******关门不再做皮肉生意)。埋单,则应该理解为把账单“合”起来,而不是“埋”起来。它既不是拿钱购买账单,也不是用钱埋葬账单。 方言费解、难懂、易生歧义,所以还是要说普通话。 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同一件事情,用方言说,就可能比普通话有趣。广州有句话叫“砂煲兄弟”。砂煲兄弟也就是酒肉朋友,但比“酒肉朋友”更俏皮,因为有双关的意义。广州人把混叫做捞,把泡叫做煲。混日子就叫捞世界,泡电话就叫煲电话粥。吃沙锅,是既要“煲”又要“捞”的,所以“砂煲兄弟”就是一起混世面煲生活的人。至于他们“煲”的是不是“无米粥”(没有结果的事),那就只有天晓得。 这样形象生动的说法全国各地都有。成都话“贴心豆瓣”,上海话“连档码子”,武汉话“夹生红苔”,北京话“柴禾妞儿”和广州的“砂煲兄弟”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柴禾妞儿”,就是乡下姑娘;夹生红苔,就是又蠢又辈又不懂规矩的人;连档码子,就是同伙;贴心豆瓣,就是心腹。但用方言一说,就特别有味。尤其是“贴心豆瓣”,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和风味。四川人的豆瓣是拿来做酱的。酱谐音将,贴心豆瓣也就是心腹干将。但这干将再贴心,也不过豆瓣酱。豆瓣酱的用场,无非剁碎了做麻婆豆腐或者炒回锅肉。所以,当成都人说某人是某某大人物的“贴心豆瓣”时,讥讽调侃的味道便很麻辣。 其实,甭管什么方言什么话,只要说得好,说得漂亮,说得有趣,就有艺术性。艺高人胆大,北京人手艺(也许得叫“嘴艺”)好,就特别敢说。比如说一个人精,北京的说法是“要是长毛,就成猴了”;说一个人坏,是“拍拍脑袋,那脓水儿就能从脚底下流出来”;说一个人为了巴结别人东奔西跑地献殷勤,就叫“狗颠屁股三儿”;说一个人笨,则叫“人家偷驴,他拔撅子”。是不是很有趣? 方言为什么比较有趣呢?因为方言是民间话语,不像官话那样有许多讲究。官话的讲究是很多的,比如要求统一、规范、标准。不统一,不规范,不标准,就没法让尽可能多的人听懂,也就不成其为官话了。方言则不同,它原本就是“一方之言”。只要一个地方的人听得懂,就能成立,所以各地方言中都有一些外地人听不懂的词儿,就连北京话也不例外。比如不忿(不服气)、不吝(不在乎)、抽立(输光战败)、搓火(着急上火)、底儿潮(有犯罪前科),都是正在流行的当代方言,外地人听得懂的也不多。 多样也带来了丰富。比如“打”,在粤语中就有十几种说法。除了一般的打,还有春(用拳头从上往下打)、挞(用手背打)、捆(用手掌打)、凿(曲着指节从上往下敲脑袋)、做(悄悄地打)、砌(狠狠地打)等等(其他一些用粤语方言字表示的说法恕不一一列举),正所谓“怎一个‘打’字了得”? 这是古风。古人说话,其实比今人讲究。比如肌肉皮肤,在古代就不是一个概念。人曰肌,兽曰肉;人曰肤,兽曰皮。皮是和毛联系在一起的。毛长在皮上,所以说皮毛皮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身上没有毛,因此不能叫“皮”,只能叫“肤”,同样,肉是可以吃的(肉食或食肉)。人不能吃,因此不能叫“肉”,只能叫“肌”。“肌肤受之父母”,不能说成“皮肉受之父母”;而大老爷在堂上恐吓人犯,说“从实招来,以免皮肉受苦”,实际上就有点不把人当人了。 后来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肌肉皮肤,混为一谈。因为语言要统一,许多地方都得马虎一点,只好含糊其辞。简单、含混、粗线条,才易于流通,所以普通话往往粗疏,方言反倒过细。比如“没有”,闽南话就分“无”和“未”。无是不存在,未是还没有,一个立足于空间,一个立足于时间,但到了普通话那里,统统都是“没有”。 难怪方言的表现力比较强了。 二、吃不了兜着走 方言丰富、有趣,大家便都爱说方言,至少在亲朋好友们聊天时是这样。 聊天,北京叫“侃”(侃大山),上海叫“吹”(吹牛皮),广州叫“倾”(倾渴),成都叫“摆”(摆龙门阵),东北叫“啦”(啦呱),西北叫“谝”(谝传),新疆叫“宣”(宣荒)。其中新疆的说法最有意思。宣是讲,荒是远,也是荒唐荒诞,甚至只不过道听途说的“荒信儿”。宣荒,自然可以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从家长里短一直扯到地老天荒。闽南人的说法也很绝,叫“化仙”—乌龙茶一泡,榕树下一坐,看着潮起潮落云散云飞,天南海北随心所欲地聊开去,便************了。 方言中的话多惊人妙语,我怀疑就是聊天时聊出来的。方言不同于官话,除了有和官话相同的那些用途外,还多半用来说闲话。说闲话的特点是放松,是百无禁忌,用不着一本正经,周吴郑王。可以胡说八道,可以信口开河,可以张冠李戴,可以指桑骂槐,甚至可以不考虑语言的规范,因为万一“吃不了”,还能够“兜着走”。 事实上说话一旦随便,也就容易出彩。方言中很有些让人拍案叫绝的说法。比如一个人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甚至叫板挑衅,武汉话就叫“抖狠”。抖,可以理解为抖擞,也可以理解为抖搂,还可以理解为振作(抖起精神)。不过,狠,是骨子里的东西,如果都“抖”了出来,一眼让人看穿,显然是不智之举,所以但凡“抖狠”者,多半都有些虚张声势。如果对方比他还狠,他就会一边开溜,一边说:“你等着,我回去叫我哥哥来!” 北京话当中形象生动的说法更多。比如说一个人不识抬举,别的地方叫“给脸不要脸”,北京叫“给脸不兜着”。这“兜着”,就比“要”生动,鄙夷的成分也更重。意思说你这家伙平时就没什么人赏脸,好容易有人给了,还不赶紧兜着?又比如一个人行为乖张,就说他“吃错药了”;脾气暴躁,就说他“吃枪药了”;态度恶劣,就说他“吃了耗子药”;无所畏俱,就说他“吃了豹子胆”;一点小事就兴高采烈,则说他“吃了蜜蜂屎”。蜜蜂是酿蜜的,蜜蜂屎想必也甜,但再甜也是屎。何况蜜蜂屎才多大一点?小甜头么! 上海人也爱说“吃”,比如吃牢(认定或咬住)、吃硬(碰硬)、吃瘪(压服)、吃慌(着急)、吃酸(棘手)、吃排头(挨训)、吃生活(挨打)、吃夹档(两头受气)、吃马屁(听奉承话)、吃花功(受人迷惑)、吃卖相(只看外表),就连开车开到路口过不去也叫“吃红灯”。红灯是管制交通的,怎么能“吃”呢?上海人也“吃”。 红灯能吃,豆腐就更是吃得。吃豆腐,就是占女人的小便宜。说些轻挑的话啦,做点小动作啦,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挑逗啦,大体上属于性骚扰的擦边球,因此叫“吃豆腐”。豆腐白嫩,使人联想到女人的肉体;豆腐又是“素”的,意思是并无真正的性关系。所以,吃吃豆腐,在许多男人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如果碰到特别洁身自好的正派女人,也可能让他“吃耳光”,甚或让他“吃官司”。 没有人愿意“吃官司”,也没有人愿意“食死猫”。“食死猫”是广州话,意思是受冤枉背黑锅。广州人不说“吃”,而说“食”。比如食谷种,就是吃老本;食塞米,就是白吃饭;食猫面,就是被申斥,相当于上海话的“吃排头”;食碗面反碗底,就是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最让人看不起的是“食拖鞋饭”,意思是靠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女人出卖色相过日子。“食拖鞋饭”和“吃豆腐”正好一对,都不怎么体面,但前者更没面子。 一个人,如果总是“食死猫”或者莫名其妙地“吃官司”,那就是运气不好了。运气在吴语中叫做额角头,也叫额骨头。额骨头也就是额头。运气为什么叫额头呢?大约因为运气是要“碰”的。人身上,最容易被“碰”的就是额头。所以,一个人运气好,在吴语中就叫 “额骨头高”或“额角头高”,甚至直接就叫“额角头”,比如“侬今朝额角头”,就是“你今天运气特好”的意思。 野史中额骨头最高的人是苏小妹。苏小妹据说是苏东坡的妹妹,曾被苏东坡作诗取笑说:“脚踵未出香房内,额头先到画堂前”,可见其额头之高。小妹也不含糊,当即以老兄的长脸作答,道是“去年一点相思泪,今日方流到嘴边”,也可见其脸面之长。看来兄妹两人都其貌不扬,一个“冲头”,一个“马脸”,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 额骨头最高的神则是寿星。谁都知道,寿星的额头又大又高还肉突突的,不折不扣的是一个“寿头”。然而在上海,“寿头”却是骂人的话,意思和北京的“傻逼”差不多。因此傻里傻气就叫“寿头寿脑”,上了当还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则叫“寿头麻子”(也叫“寿头码子”、“寿头模子”),而呆头呆脑、土里土气、不懂世故、不通人情就叫“寿”。这就奇怪,难道做寿星不好?原来此“寿头”非彼“寿头”。它不是寿星头,而是猪头。江南习俗,冬至之前,要买猪头腌透风干以备敬神之用,又尤以额头皱纹如寿字者为上选,叫“寿字猪头”,简称“寿头”(参见薛理勇《闲话上海》)。所以,寿头的意思就是猪。显然,谁要是做了寿头,或被看作寿头,旁边便多半会有人在磨刀子了。 “寿头”既然是猪,“冲头”也跟着倒霉,都被看作是最好欺负,不斩白不斩的“翰大”;而怂恿那些“寿头寿脑”的家伙冲锋陷阵盲目行事,自己坐收渔利的行为,就叫“斩冲头”。上海人一个个“门槛精来兮”,好容易逮住一个“寿头”,岂有不狠狠“斩一记”之理? 真不知长着一个大冲头的寿星老儿听了会作何感想。 大约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三、捣糨糊,还是倒江湖 上海人把傻叫做“寿”,成都人则把傻叫做“瓜”,比如瓜儿(傻子)、瓜兮兮(傻乎乎)、瓜眉瓜眼(傻头傻脑)。傻为什么是瓜呢?原来这“瓜”不是西瓜南瓜冬瓜葫芦瓜,而是“傻瓜”。去掉一个“傻”字,就成了“瓜”。 猪头变寿头,傻子变瓜儿,其实都是方言在“捣糨糊”。它总是在那里指桑骂槐,其结果,是弄得我们连这三个字究竟是“捣糨糊”还是“倒江湖”也搞不清。杨东平先生的随笔集《最后的城墙》中就有一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我同意东平兄的意见,“倒江湖”也好,“捣糨糊”也罢,都有点调侃,有点无奈。但“倒江湖”在调侃无奈的同时,毕竟还多少有点身手不凡、高深莫测的英雄气,“捣糨糊”就纯粹是调侃甚至嘲讽了。它往往有胡日鬼、瞎折腾、惹是生非、调皮捣蛋的意思,也指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浪头很大,货色不怎么样的人。你想,糨糊就是糨糊,再捣也是糨糊。捣得越起劲,就越可笑。再说,什么不好捣,捣糨糊?所以,谁要是自称“捣糨糊”,那他不是自谦,就是自嘲。 然而语言又是需要“捣糨糊”的。因为语言既不能“闹革命”,又不能“倒江湖”,咱折腾不起。要想生动活泼一点,也就只有“捣捣糨糊”。 北京人就最会“捣糨糊”。 北京人是语言天才。话语到了他们嘴上,就像足球到了贝利脚下一样,怎么玩怎么转。一个普普通通的词,他们也能玩出花样来。比如“菜”,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可北京人却整出颠菜(走人)、来菜(好事来了)、出菜(出活、出产品、出成果)、瞎菜(抓瞎)、歇菜(歇着)、晕菜(晕头转向)一连串新词儿出来。这可真是太会做“菜”了。至于这些“菜”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就只有天晓得,所以是“捣糨糊”。 北京人“捣糨糊”的招数很多,一般地说有移花接木、掐头去尾、颠三倒四、含沙射影好几种,总的来讲是怎么好玩怎么说,怎么俏皮怎么讲,哪怕把话倒过来说。 比方说“爷”这个词,原本是尊称,可在新北京话当中,就未必了。许多被称作“爷”的,其实不是“爷”,也没人当真把他们当“爷”。冒儿爷(土里土气、傻头傻脑、没见过世面的人)就不是,板儿爷(拉平板三轮车的)也不是,侃爷和倒爷,包爷(包揽讼事的人)和揽爷(招揽顾客住店的人),当然也不是。还有“捧爷”,是专门给人捧场的,能算“爷”吗?诸“爷”之中,也就“款爷”还对付。但他和这么些“爷”们混杂在一起,就算是“爷”也不是“爷”了。事实上款爷们虽然一个个财大气粗牛逼烘烘,北京人还真不会打心眼里把他们当回事。不就是有俩钱吗?拿去买两根蜡烛三刀纸,爱上哪烧上哪烧去! 拉平板三轮车的是“爷”,开的士的则叫“哥”(的哥)。同样,成了“腕儿”的歌星影星各路明星也不能叫“爷”,只能叫哥叫姐,昵称“星哥儿”、“星姐儿”,好像自已家里人似的。其实“星儿”们即便是哥儿姐儿,那也是大哥大、大姐大,他们成不了咱的哥们姐们,就像冒儿爷永远都不会被人当爷看一样。这就叫“星星不是那个星星,月亮也不是那个月亮”。如果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那还叫“捣糨糊”吗? 其实北京人自己就是“爷”。正因为自己是“爷”,因此拿谁都敢“开涮"。北京人损人的本事是没得比的,讲究的是骂人不吐核儿。比如脸上皱纹多,就说人家“一脸的双眼皮儿”。双眼皮是大家都喜欢的,一脸的双眼皮就哭笑不得。更损的是说人家“一脸的旧社会”。所谓“一脸的旧社会”,就是一脸苦相,但再苦,也不能把人家打发到旧社会去呀! 这也是北京人“捣糨糊”的招数之一—用政治话语开涮。杨东平说得好:“政治是北京生活的盐。没有政治,北京生活就会变得寡淡无味。”(《城市季风》)同样,没有政治,北京话也会变得寡淡无味。所以,你常常会在新北京人的嘴里听到诸如反动、叛变、苦孩子、根正苗红、水深火热、向毛主席保证、不能干阶级敌人想干又干不了的事情之类的政治术语甚至“文革”语言,但如果你认为他们是在讲政治,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在给自己说的话撒点味精加点盐。因此,当他们使用这些政治话语时,多半都是活用、曲用,甚至反用,比如“挖资本主义墙脚”。 这就不但是“捣糨糊”,而且也是“倒江湖”了。事实上新北京话中也不乏江湖气。匪、狂匪、不吝、浑不吝,在北京是“拔份儿”的。拔份儿有出风头的意思,但和上海的“掼浪头”不一样。“掼浪头”往往是虚张声势,“拔份儿”却常常要动真格的,至少要真能豁得出去,“是条汉子”。上海是没有什么“汉子”的,赵无眠先生开玩笑说,鲁迅在上海住了那么多年,也才住出“四条汉子”来(《南人北人》)。不是“汉子”,又要“掼浪头”,便难免有些“开大兴”的味道。开大兴,就是装假、作伪、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说一些不能兑现的大话和空话。大兴,即大兴街,在上海南市小西门外,原来是专门加工非真金首饰的地方。首饰当然是真金的好,真金的贵,所以,大兴货便有便宜货甚至假货的意思。开大兴,也就是广州人所谓“大只讲”(说大话)了。 其实北京人也说大话的。“老子天下第一,谁敢叫板起腻?打噎就是烦你,只因身怀绝技”,是不是大话?没法子,北京是中国最大气的城市,北京人是中国最大气的市民,他们不说大话,谁说?所以,北京人即便是在“捣糨糊”,我等也当以“倒江湖”视之。 四、活法与说法 的确,方言不仅涉及地域,更涉及文化。 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说得白一点,就是活法。有不同的活法(生活方式),就有不同的说法(表达方式)。就算是“指桑骂槐”,那“桑”也得因地制宜。比如北方有“狗腿”,南方有“蟹脚”;北方有“立马”;南方有“落篷”(收场)。“落篷”这话,北方人是不懂的,因为骑马的北方人不知那“篷”为何物。 上海人当然懂得“落篷”的意思。他们祖上就有不少是坐乌篷船进上海的。不过到了上海,就不坐船了,坐车。上海有汽车、电车、黄包车,如果要省钱,也可以“开11路电车”。所谓“11路电车”,其实就是人的两条腿;开11路电车,就是步行。这是典型的“上海俏皮话”—拿现代化生活方式来说事。这话后来别的地方也跟着说,如果他们那里也终于有了电车的话。没有电车,有公共汽车也行。 上海俏皮话或上海流行语总是打着这个工商业城市的烙印,“商”味十足,工业味十足,世俗味十足。比如最近流行的套牢、解套、价位、到位,就原本是股市和商界的术语,现在也用于社会生活。一个人如果被某事缠得死死的,就叫“套牢”;而在餐桌上问人家“到位了吗”,则是问人家是否吃饱。又比如“立升”,也是上海才有的说法。立升,原本指电冰箱的容量。容量大立升也大,当然售价也高;容量小立升也小,当然售价也低,于是上海人便用“立升”来指一个人的财势。有立升,就是有财势;立升牢大,就是财大气粗。如此,则北京的“腕儿”或“款爷”,在上海人眼里就不过是一台特大的冰箱。 其实冰箱的档次和价格并不一定和容量成正比,但如果价格相近档次相当而容量较大,就显得实惠。上海人是讲实惠的。就连说话,也讲究简明快捷,不喜欢拖泥带水。他们往往直筒筒地问人家“侬几岁”,根本不管对方是大爷,还是小姐。那语气,就像是在商店里问价。商店里的营业员也缺少“人情味”,他们常常会直筒筒地问人家“侬买哦”,而不会像北京人那样问“您瞧着哪件儿可心”。上海人的这种说话方式往往令北方人尤其是北方的老年人不快。北京人问人年龄,是有很多讲究的,问老年人,得问“高寿”;问中年人,得问“贵庚”;问青少年,得问“十几”;只有对小娃娃,才问“几岁”。饶这么着,也得多说几句:“小朋友,告诉爷爷,几岁啦?”不兴直筒筒问人家“侬几岁”的。在北京人看来,这就叫礼数;而在上海人看来,这是啰嗦。 上海人不喜欢啰嗦。不是说上海人就不讲闲话。上海人也讲闲话的,而且,上海人有时比北京人还啰嗦。一个中文名叫马天明的美国小伙子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北京人听了只有一句:“嘿,哥们,够地道的啊!”上海人却会发出一连串的感叹:“啊呀呀,马天明!你的中国话讲得这么好呀!你是在哪儿学的?学了几年啦?了不起呀!”但不难看出,上海人虽然话多,却没有废话。除表示惊叹外,还提出了问题,表示了好奇。 事实上上海人即便讲闲话,速度也快,句子也短,信息量也大。他们说话就像办企业做生意,希望低投入,高产出,少支付,多回报,因此即便骂人,也不愿多说一句话,能短就短。一个字最好,两个字还行(如翰大、寿头、洋盘、瘪三、赤佬、推板、搭浆),三个字就很够意思了。上海人骂人、损人、批评人、对他人行为表示不以为然的口头禅,以三个字的居多,如阿木林(呆头呆脑土里土气容易上当受骗的人)、阿土生(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冒)、十三点、猪头三。不要以为三个字就简单,其实里面的内容蛮“丰富”的。比如猪头三,是“猪头三牲”的歇后语,意思是牲口。又因为“牲”和“生”同音,便主要用来骂初到上海的陌生人。上海是个大世界,外地人和乡下人进了上海,总会有点晕头转向不得要领,因此但凡反应迟钝者均可谓之“猪头三”。又比如十三点,一般认为和“二百五”是一个意思。但二百五为什么是十三点呢?有人说是因为“痴”字十三画,所以也叫“福熙路”(也是十三画)。又因为有个“点”字,因此“十三点”也叫“蜡烛”,意思是“不点不亮”。还有“咸肉庄”,是骂人尽可夫者的。咸肉意谓非鲜货,肉庄意谓可以卖,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指桑骂槐”了。 上海人的“三字经”当中常常包含着一个动宾结构,比如开大兴、轧苗头、放生意、拆烂污、讲斤头、掉枪花、搭架子、扳错头、塌便宜、寻开心、拆棚脚、扦头皮、掰雀丝、凿壁脚、轧台型、掼浪头、吃螺蛳、摆噱头等等。轧苗头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放生意就是做好圈套,设计害人;拆烂污就是不负责任,把事办糟;讲斤头就是讨价还价,谈判条件;掉枪花就是耍花招(摆噱头也是);搭架子就是装样子;扳错头就是找岔子(掰雀丝也是);塌便宜就是占便宜;寻开心就是戏弄他人;拆棚脚就是拆台;扦头皮就是揭短;凿壁脚就是说坏话;轧台型就是出风头;吃螺蛳就是说话结巴。如此多样复杂的内容,都可以用三个字的动宾结构来表示,恐怕就得归结为上海人喜欢这样一种形式结构了。 事实上如果把这些俚语连起来念,是不难读出一种上海式节奏来的。精明的上海人对话语也精打细算。一个字构不成动宾结构,两个字能行,但不过瘾,也少了点味道,四五个字又多了点,还是三个字最合适,既省事,又有意思。比如“讲斤头”就比“讲价”有趣,“掉枪花”也比“搞鬼”好玩。所以上海人(也包括吴语区许多地方人)喜欢这种三字动宾结构。就连维持表面的排场,也叫“撑市面”;就连骂人,也叫“骂山门”。 五、雅与俗 北京人就没有上海人那么匆忙。 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人,一般的说是比较悠闲的。北京不是工商业城市,没什么“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观念,也犯不着节省什么时间。传统北京的主流社会是由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文人学士们构成的。他们的生活节奏一言以蔽之日慢。你想,官员要打官腔,文人要玩深沉,少爷要拔份儿,他们都要摆谱,也都要讲礼数,怎么能快?有点什么事,就屁颠屁颠的,那是“下人”的作派。上流社会是不兴“猴急”的。贵人多忘事,贵人话语迟。上流社会讲究的是处变不惊,见惯不怪,雍容华贵,闲适恬淡,温文尔雅慢条斯理才显得有派头,有城府,有底气,有修养,大将风度。上以风化下。上流社会带了头,弄得一城的人也都不紧不慢,迈着四方步,拎着鸟笼子。就连做生意,也跟钓鱼似的。大家都不着急,大家都不上火,反正大家都有的是时间。 有时间,就能把文章做足。北京人说话,最喜欢掰开了,揉碎了,从里到外又从外到里,不说到山穷水尽不罢休,非把死人给说活了不可。北京人是很能夸大其词的。比如说东西少,就说“还不够塞牙缝儿”;说个子矮,就说“还没三块豆腐高”。你想一块豆腐才多高?个子再矮,也有三百块豆腐高吧?可北京人就敢这么说。 分量上要说够,数量上也要说足。比如说一个人又精又鬼,就说他有“三十六根转轴,七十二个心眼”,够多的吧?因为要把文章做足,所以即便“指桑骂槐”,那“桑树”也不能只有一棵。比如说一个人小气,一般也就说他是“铁公鸡”,北京人却能说出一连串的比喻来:“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这么些宝贝,当然都是“一毛不拔”。又比如说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就说“打耗子也得有块肉皮,逮家雀也得撒把米”;说一个人长得丑,不招人喜欢,就说“猪不嚼,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姥姥舅舅是最疼爱外孙外甥的,猪狗则不怎么挑拣。一个人,如果当真弄得连猪也不嚼,狗也不啃,姥姥也不疼,舅舅也不爱,那可真是没什么指望了。 看来,北京人对待话语,就像广东人对待中央政策,讲究用好用活用够用足。持这种态度的还有成都人。我在《读城记》一书中说过,成都人和北京人,大概是中国最爱说话的两个族群。他们都是一天不说话就没法过日子的“话篓子”。北京人管说话叫“侃”,成都人管说话叫“摆”。北京人“侃大山”,颇有些移山填海的气派;成都人“摆龙门阵”,讲究的是闹热,麻辣,绘声绘色,有滋有味,没完没了,必须极尽铺陈、排比、夸张、联想之能事。成都人说话,也是十分“到位”甚至不怕“过头”的。比方说,红,要说“绊红”;绿,要说“翠绿”;白,要说“雪白”;黑,要说“黯黑”;香,要说“喷香”;臭,要说“傍臭”。总之,是要把文章做足,才觉得过瘾。 所以,成都人也有北京人那种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的本事。比方说,弄虚作假,在成都人那里叫“水”;伪劣产品叫“水货”,而一个人说话不算数,或做事不到位,便叫“水得很”。由此及彼,则又有“水客”、“水功”、“水垮垮”、“水漩儿”等说法。再比方说,一件事情没有办成,就叫“黄”或“黄了”,其他地方也这样说。但成都人则进而发展为“黄腔”、“黄棒”、“黄浑子”、“黄苏苏”,甚至还有“黄师傅”和“黄手黄脚”等等。 不过北京话和成都话相比,也仍有雅俗之别。比如公共汽车上挤,成都人会嚷嚷:“挤啥子挤啥子,进火葬场还要排队转轮子的么,瓜不兮兮的,出得倒门出不倒门?”北京人却会说:“别挤了,再挤就成相片啦!”北京人比成都人幽默。 幽默是一种人生状态和人生境界。惟其如此,才能在大俗中见大雅。北京人是从来就不怕“俗”的。即便有“雅”的说法,他们也要换成“俗”的。比如惹是生非,在北京就叫“招猫逗狗儿”;班门弄斧,则叫“圣人门前卖三字经”。你不能不承认这些俚语比成语更有味道。鲁班门前弄斧头固然有点可笑,但要是真有三板斧呢?而最最“小儿科”的三字经居然拿到圣人门前去卖,那就实打实地可笑到家了。更可笑的是“别拿武大郎不当神仙”,意思是要尊重人,别小看人,不要把人不当人。这就奇怪。要说“别拿吕洞宾不当神仙”还像回事,武大郎算哪路神仙呢?但反过来一想,又觉得特别有道理。你想吧,要是连武大郎都被当成了神仙,还有谁不是神仙? 同样,“八拜都拜了,就差一哆嗦”,就比“事情只差一步,不要功亏一篑”有趣味;“他不把我当干粮,我也不把他当咸菜”,也比“他不尊重我,我也不尊重他”有嚼头。民间话语从来就是最生动、最鲜活的,难的是用其俗而不至于粗俗、庸俗。北京人就能做到这一点。北京是不乏粗鄙粗俗的,比如丫挺、傻逼之类的市骂,母猪胡同、灌肠胡同之类的地名,但并不让人觉得俗气,因为北京是中国最高贵最大气的城市,有一种其他地方没有的贵族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北京虽有粗俗粗鄙却不至于沉沦。实际上,所谓北京的贵族精神,指的是一种高尚的人格理想、高贵的精神气质和高雅的审美情趣。它们只可能在北京这个千年古都的特殊环境中熏陶培养出来的。因此,尽管方言俚语都难免“俗”,却唯有北京,能够化臭腐为神奇,用土得掉渣的话说出最具有艺术性的名言来。 六、再说雅俗 南京则又是一番风味。 如果说北京有贵族气,那么南京就更多文人气。南京是一个文人倜傥名士风流的城市,因此尽管南京也曾有过辉煌时代和英雄业绩,却“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人们记得住的只有“六朝金粉,秦淮风月”,只有乌衣巷的故事和桃花扇的传说。略带女人味的文人气使南京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却也使南京平添了不少儒雅。 儒雅的证明之一,是南京的俚语俗话竟然可以对对联,或者说竟被人编成了对联,比如“桃干”对“杏核”,“皮脸”对“肉头”,“捣鬼”对“出神”。杏核,指小孩高兴(得意忘形则叫“兴得一头核子”);桃干,指儿童逃学;皮脸,指不知羞耻;肉头,指没有决断。兴杏谐音,逃桃谐音。桃干杏核,不过“指桑骂槐”。但桃对杏,干对核,皮对肉,脸对头,捣对出,鬼对神,无论字面,还是内涵,都对得上,不能不承认是“工对”。 冯桂林主编的《中国名城汉俗大观》中收集了不少这样的对子,比如“坐冷板凳”对“钻热被窝”。一个人不被重用,就叫“坐冷板凳”,而要想改变处境,就得“钻热被窝”(巴结上司)。一冷一热,一动一静,一硬一软,全对上了,又如“眼睛会说话”对“拳头不认人”也很妙,一个六亲不认,一个八面玲珑,一个愣得不能再愣,一个精得不能再精,放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此外,如“脚面上支锅”(暂时安定)对“眼睛里出火”(看人眼红),“屁股上戴眼镜”(背光)对“喉咙里挂灯笼”(贪吃),都堪称绝妙;“推开窗子说亮话”对“站在楼上唱高腔”,“巧姐难炊无米粥”对“老娘不是省油灯”也很好玩。俏皮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是俗而是雅了。 事实上雅与俗,不过一步之遥,问题是要有那份雅兴。如果有雅兴,其他方言也可以对出对子来的。比如广州话“丢眼角”就可以对上海话“吊膀子”,广州话“卖生藕”也可以对上海话“吃豆腐”。“丢眼角”就是飞媚眼,送秋波,“吊膀子”则是调情,骗女人,可不正好是一对?“卖生藕”对“吃豆腐”也很妙。前者是女人卖弄风情,后者是男人心怀不轨。女人把自己白嫩的肉体当生藕卖,男人把女人白嫩的肉体当豆腐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配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不过上海人和广州人大约都没有这份雅兴。这是两个商业气很浓的城市,更看重的是经济实惠,而不是诗情画意。有一些词,虽然并无什么诗意,但在广州和上海使用频率却很高,比如“捞”和“轧”。广州人喜欢说“捞”。谋生、混日子、闯江湖叫“捞世界”;从别人不注意的地方下手,或者从不起眼的事情中获得很大的好处或利益,叫“捞静水”;得到了好处和利益,或者获得了成功,完成了任务,叫“捞鸡”;发迹、高升、飞黄腾达,叫“捞起”;没什么正当职业,专靠坑蒙拐骗过日子的人叫“捞家”;而出卖色相的女人就叫做“捞女”。反正世界是只大砂煲,就看你会“捞”不会“捞”。 上海人喜欢说“轧”。交朋友叫“轧朋友”;凑热闹叫“轧闹猛”;看风头叫“轧苗头”;插一手叫“轧一脚”;婚外同居叫“轧拼头”;而受气吃瘪则叫“吃轧头”。“轧”也好,“捞”也好,在我们看来都不怎么好听,也不怎么雅—一个让人想到伸出手去抓,一个让人想到开着车去碾,但广州人和上海人似乎无所谓。 广州话中还有两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搵和抵。搵是找的意思。觅食、谋生、找活路,叫搵食、搵钱、搵米路;宰客、骗人、讨便宜则叫搵丁、搵笨、搵老衬。抵指有价值的意思。到酒楼美餐,吃得大快朵颐,叫“抵食”;到商场购物,买得称心如意,叫“抵买”;到歌舞厅夜总会娱乐中心潇洒一回,玩得兴高采烈,叫“抵玩”;顾客满意,老板开心,看着大把的票子进账,心里暗叫“抵赚”;会赚钱的也会花钱,会花钱的多半也会赚钱,这就叫“抵手”(能干、有本事);如果没有赚钱的能耐,那就只有坐以待毙,大约也就只好叫“抵穷”(活该受穷)乃至“抵死”(该死)了。反正一件事情做不做,要看“抵唔抵”(值不值)。抵,就做;唔抵,就不做。像北京人那样“侃”(侃大山),像成都人那样“摆”(摆龙门阵),大约“唔抵”,那就算了吧! 当然,广州人也要“倾”(倾偈),也要“叹”(叹世界)。否则,就不会有“一盅两件叹早茶”的说法。叹,在粤语中是“享受”的意思。清早起来,在街上溜达溜达,然后走进酒楼,挑一张桌子坐定,即有小姐来上茶。再随便要一两样点心,便可以边吃边聊直到早茶收档,可真的称得上是“叹世界”(享清福)啊! 广州人要“叹早茶”,上海人要“孵茶馆”,但他们不会像成都人那样把茶馆当作“民间政协”,也不会像北京人那样把侃大山当作一种“事业”甚至“职业”(比如说相声)。他们的“叹世界”也好,“小乐惠”也好,也比北京人的“找乐子”更多物质生活享受的成分。北京人的“找乐”,更多的是因物质生活不足而到精神领域去“找补”,因此很容易发展为“贫嘴”。可见同为“世俗”,各地也不完全相同,说起话来,自然就风格各异。关于这一点,我在《读城记》一书中已讲得够多,再写就成“捣糨糊”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后记 我不是专门研究方言的,只能算是一个对方言感兴趣的人。打小我就爱琢磨方言。先是随父母离开家乡,住在一个九省通衡的城市里,后来又外出谋生,居无定所,学无恒业,走南闯北的,也就有了些“积累”。和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想猜人家是哪里人。猜对了自然洋洋得意,有时还要冒充人家的老乡。猜错和露馅的时候也多。为了改正错误,提高命中率,就得更加留意。久而久之,也就知道了一些方言的事。 就凭这么一点本钱,也要写方言的书,那叫自不量力。如果不是林爱莲女士的再三敦促,这本书是写不出来的。即使如此,我也不指望它能有多深的研究和多新的见解。我所做和能做的,只不过帮语言学家们做一点普及工作,捎带着发表些许一孔之见。如果诸君觉得它还算有趣,可以聊供休闲度日打发时光,就很不错。倘若间或还能有点收获,那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本书的主要参考文献有:王力《汉语史稿》,陈原《社会语言学》,詹伯慧《现代汉语方言》,李如龙《福建方言》,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以及各类方言词典。谨此向各位前辈先贤致谢,并感谢上海文化出版社各位同仁的信任和支持。 此记。 易中天 2001年2月20日 本书付梓之前,承蒙李如龙先生百忙之中拨冗看过,多有指导和正谬,谨此再致谢忱! 易中天、 2001年10月8日、又识 ww 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