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生活》 文 / 温亚军    一 沈小武早就想着离开生物研究室了。 他有才气,有耐力,有刻苦钻研的上进心。最关键的,沈小武是块好钢,这是前主任对沈小武的评价。 可毕竟是前主任,不是现在的主任,“前”与“现”虽是一字之差,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天壤之别,是用十匹快马也不一定能追上的距离。现在的关主任并不认为沈小武有什么过人之处。相反,他倒觉得沈小武是个不思上进,碌碌无为,没有追求,而且,还懦弱庸俗的人。关主任是当着副主任蒋芙蓉的面这样说的,说完,他望着蒋芙蓉,期待从她那里得到认同。蒋芙蓉是那种对谁都没有热情的女人,据说,她年轻的时候,还是很有热情的,只是她把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曾经是学院领导,她的导师。导师对她的崇拜和敬仰非常喜欢,不但接受了她的心,而且连她的人也一块儿收下了。导师把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却没有实践他的诺言——把她变成正式的导师夫人。为了弥补这个过失,导师使出浑身解数,把她推到研究室副主任的位置,给了她一个可以发展的广阔天地,任她自由飞翔。没有达到最终目的蒋芙蓉一点都不领导师的这份情,自剪了双翼,从此,对人,尤其是对男人,她看见谁恨谁。连在她心里曾是神一样的导师都被她拉下了马。在她心里,这世间的人,都成了可以被人蹂躏和蹂躏别人的人,这就注定了她作为女人必将失败,快四十岁的人了,理所当然只能是独身。因为她曾经和导师同居过一段时期,虽然一直是独身,但“老处女”这个名号已经与她无缘,生物研究室的这帮年轻人在背地里没有把她叫成变态女人,给了她一个“副处”的荣誉称号,并且在前面加了一个“老”字,能叫她“老副处”,已经是嘴上留情。 关主任说沈小武时,“老副处”僵着个脸,用眼一扫关主任,撇一下嘴,也不知道她附和还是否定。当然,关主任这样说沈小武,不是说他非要推翻前主任的看法,而是自有他的道理。 生物研究室里,像沈小武这样的年轻人有好几个,每项研究课题都是他们查阅资料、对证数据、实际操作,可到了成果出来,就没有了他们的份儿,研究报告上署的全是资历老的教授、副教授们的名字。年轻人为此心里堵得慌,私下里牢骚满腹,时不时地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工作中就不那么认真卖力,觉得再卖力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倒不如好好利用那卖力的时间来享受享受工作以外的生活。 沈小武在这帮年轻人中,还不算最堕落的。他虽然也厌烦这种体制,可仅他一人之力又改变不了什么,他得珍惜自己的前程,不想就这么耽搁着。研究室里没有他的位置,但私下里,他还是尽量逃避着这帮喝酒打牌把生活过得有些糜烂的兄弟,一个人致力于其他学术的研究。近年来,沈小武私下撰写的几篇学术论文,避开了生物研究,探讨的全是“教育研究类学院怎样适应新时期量化教学管理”的问题,这些论文大多都发表在全国具有权威性的学术刊物上。其中,有一篇还被北京的几所高等院校认为有新思路、论据充分,在他们的学术刊物上都转载了,并且首师大还邀请沈小武作了专题讲座。一夜之间,沈小武就成了学院里受人关注的对象,他自己也沾沾自喜地认为,这下他评副高职称的条件可就像美元似的,比别人坚硬得多。只要有了副高职称,今后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生物研究室并没有把沈小武当一回事,认为他写的论文全是教学管理方面的,与生物研究没有丝毫关系,到了评职称的时候,研究室内部根本就没有通过,当然不会给沈小武往上报。沈小武满心期待地等啊盼啊,自以为到了拨开云雾见太阳的日子,连走路时带过的风都是快乐的。直到要答辩论文的时候,沈小武才知道评职称、做论文答辩只是别人的风景,自己只有坐在旁边看的份儿,他一下子傻了眼,别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他实在气不过,直接去找研究室的现主任关一民,想问问为什么不给他往上报。他一脸的愤怒奔进关一民的办公室,还没有容他开口质问呢,一见他那表情便洞悉了一切事由的关主任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茶杯轻轻地往桌上一放,说了几句话,把沈小武就给问住了。关主任对沈小武说:“我们生物研究室是研究生物的,你发表的是量化教学管理的论文,与生物研究可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们是搞专业学术研究的,一门心思就是学问,不安安心心地做学问、搞研究,还把不搭界的学术论文作为评职称的依据报上去,别人会怎么看?这就好像手艺人,明明你是吃这家人的饭,却在替别家人做活,最后还要这家人给你出工钱,这能行得通吗?说出去可不就是个笑话!这个笑柄我们可不想叫别人抓住。我们可以不管你做谁的活,说谁的话,但你也不能强迫我们非要为你做的活鼓掌叫好,否则的话,生物研究室这么多人,各个都像你一样,我们以后在别的研究室面前还怎么挺胸抬头?人家不耻笑我们都算是留足情面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小沈呀,我说得对不对?” 关主任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目光柔和,脸上荡满了长辈般的慈祥。 沈小武像吃了一大口滚烫的山芋,被烫了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干瞪了半天眼。他的内心其实还在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替自己辩护一下或者再争取一下,可他的大脑在关主任那有理有节的问话里和他那几近阴险的目光中乱成了一团。他就是说什么,也敌不住关主任的那一套言辞。沈小武的心上刮过一阵冷飕飕的风,他感觉到异常寒冷,便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懒得再看关主任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家里,沈小武越想气越不顺,越想心越冷,他索性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连饭也不做了。平时都是他一回家就开始做饭的,他觉得做饭也是件轻松和快乐的事,可今天不一样了,在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什么都是不轻松的。 天快黑的时候,妻子叶莎莎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进了家门,看到家里冷冷清清,冰锅冷灶,丈夫窝在沙发上,一脸的失落和颓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事情也是她早预料到的,只是沈小武自己天真,非要把好事往自己身上揽,以为天下就他最有才了。叶莎莎扫了一眼沙发上的沈小武,不悦地说:“多大个事呀,有啥想不开的,居然气成这样,连饭都不做了,至于吗?” 沈小武斜了老婆一眼,心想不是摊在你头上的事你当然想得开了。他心里不舒服,连老婆都觉得自己的事不是什么事,他的心里更是一片黑暗。他没有跟叶莎莎说什么,只把脸转向了一边,仍是一个人生闷气。 叶莎莎走过来,拍了一下沈小武的肩,说道:“看你没出息的样,只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活该受这窝囊气了,要是我,早去找院里领导了。你沈小武的论文得到了北京权威学术界的认可,大家有目共睹,他们有啥不服气的呀,哼,就一个破主任还要来卡你,就他那样我还看不上眼呢。” 沈小武前面一直隐忍着不发,叶莎莎后面的那句话可让他找到了发泄的突破口,他瞪了叶莎莎一眼,冲着她道:“就你那本事,连个饭都做不熟,整天靠我侍候你,话倒不小呢,破主任你看不上眼是不?那好,你去找院领导给我看看!” “找就找,你以为我怕呀,有什么呀,你以为我是你,窝囊死了都不知道是咋死的!”叶莎莎没好气地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往卧室奔去,“咚”地把门关上,半天也没见出来。 沈小武愣神看着卧室紧闭的门,门像这个黄昏一样,有些萧索的意味。他抹了一把脸上黄昏的气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懒洋洋地往厨房里走去。他知道,他要不把饭做好,闻不到饭菜的香味,叶莎莎是不会走出那扇门的。 还是叶莎莎泼辣,敢说敢干,第二天,她带上沈小武发表的论文,果真去了院办公楼,并且直接去找院长。 院长是个半白发的老头,看上去很和蔼。叶莎莎是第一次单独见院长,心里还是有一点怵,但她一想到昨晚上沈小武那藐视自己的态度,就给自己鼓劲。她把沈小武的论文双手捧给院长,院长指了指一旁的沙发,示意她坐下。坐下后叶莎莎的心反而踏实了,她详详细细地向院长介绍沈小武的情况。院长脸上没有一点异样的表情,一边听一边翻看着沈小武的论文,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叶莎莎讲完了,院长停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望着她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没有了下文。叶莎莎坐在那里傻傻地想等院长说句公道的话,她甚至想院长可能还要说他去敦促一下,让系里赶快把沈小武的职称补报上来。可是还没等叶莎莎把这种想法想完,院长已经站起来,做出了送客的架势。叶莎莎当下心就凉了,知道自己这趟算是白跑了,心里把院长的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但脸上不得不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站起来,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从院办公楼出来,叶莎莎慢吞吞地走着,心里想着怎样给沈小武说这事。她倒不是怕沈小武会像她昨晚抢白他一样也抢白她一顿,而是怕沈小武那瞬间变得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当然可以不在乎他那个样子,可是这毕竟也影响她的情绪啊。 当然再怎么样也是无计可施了,这事终究是没有结果,没有结果自然不是一件能让人眉开眼笑的事。叶莎莎想通了,反正自己尽力了,替沈小武争取,总比沈小武那样只会自个儿生自个儿的气强得多吧。这样一想,叶莎莎抛开了刚才的沮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步履变得轻盈起来。这就是叶莎莎,心大,一点事也不往心里搁,怕老得快。 叶莎莎正哼着歌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偏过头看去,一辆气度非凡的白色BORA里,是一个女人的面孔。叶莎莎细细地辨认了一番,才看出这个女人是原来的同事蔡晓佳。蔡晓佳从车里下来,秋天温和的阳光里,她戴着一副浅色墨镜,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有点得意或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叶莎莎看了看那辆白色BORA,锃亮的车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有些刺眼,她不易觉察地皱皱眉,然后才舒展开眉目,望着蔡晓佳笑了笑。 蔡晓佳脚穿一双乳白色高筒皮靴,黑色紧身裤外面套着短裙,上身是一件粉红色紧身羊毛衫,一副时尚前卫的打扮,可是叶莎莎怎么看怎么觉得,蔡晓佳的穿着与年龄很不协调,这明明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的打扮嘛,可蔡晓佳和她同岁,都过了三十岁的年龄,快奔到中年的边缘了。不过叶莎莎也知道,现在流行的就是扮嫩,老男人喜欢在小女孩面前装年少的深情,也不管老黄瓜刷绿漆是否刷得匀称可爱。女人呢,当然得装了,什么时候都得装成嫩的,日复一日的岁月是残酷的现实的,只有用脂粉来装扮,可着劲儿地把穿着尽量往小里穿。青春的尾巴抓不住了,抓一抓青春的装束,再体味体味年少的浪漫和快乐也未尝不可啊。 就十几二十几步的距离,蔡晓佳竟走出了婀娜的猫步来。本来蔡晓佳和叶莎莎也就一般身高,可蔡晓佳的靴子那跟儿实在是太高了,偏偏叶莎莎今天穿了一双休闲鞋,蔡晓佳往跟前一站,就有了俯视她的意味儿。叶莎莎刚说服自己轻松下来,蔡晓佳就像跟她作对似的,用这样一种姿态搅起了她心里的不适感。 蔡晓佳看叶莎莎一脸的不得意,就问她:“叶莎莎,你怎么了,遇着什么不开心的事?瞧你那一脸的愁苦样。” 叶莎莎心说碰着你就是我最大的不开心。叶莎莎不愿意和蔡晓佳在一起,她现在越来越有那居高临下的架势了,其实她有什么呀,几年前,她还不是和她一样生活得平平常常,甚至还不如她,她至少模样长得比蔡晓佳好,还嫁了个模样不错性格也好,而且还十分疼她的沈小武。蔡晓佳呢,直到二十七岁都没能嫁出去,她连个正儿八经的追求者都没有,看着周围的朋友各个家庭幸福夫妻恩爱,形单影只的蔡晓佳就越发地孤寂落寞了。可是这人的命运就是无法预料,二十七岁的蔡晓佳,忽然有一天就让一个小老板给相中了,小老板寻死觅活地追她,那个执著劲儿,谁看了谁感动。蔡晓佳还是第一次遇着对自己这样真心实意的男人,也不顾家里的反对,在小老板一口的普通话里带着一半川北口音的求婚声中,与小老板甜甜蜜蜜地踏上了红地毯。也许蔡晓佳真就是小老板命中注定的福星,和蔡晓佳结婚不久,小老板就听从了蔡晓佳的话,又做起了书的生意,有蔡晓佳这个文化人出谋划策,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书最有市场,他们专做那些纪实、揭秘的畅销书,两年以后,小老板的资产已是突飞猛进,非两年前可比。蔡晓佳一不小心嫁了个大款,她再也不是当年眼睁睁看着别人幸福自己黯然神伤的女人了,她的性格大变,动不动就不来上班,领导问了她几次,她就受不了,干脆辞职回家做专职太太,一个人在家待得闷,动不动就给叶莎莎这些旧友打电话,约她们一起出去逛街喝茶买衣服,好像有意要炫耀自己现在的身份似的,她在这些女友面前出手大方,让大家看了都忍不住咋舌。女人嘛,总是忍不住要拿自己和别人比的,想想这个曾经都要仰望她们的女伴,再看看自己一直觉得幸福和满足的生活,这简直就没法比了嘛。定性再好的人也不能不在心里搅起一团团涟漪。 叶莎莎很勉强地冲着蔡晓佳笑了笑,说:“我能有什么事呀,有事也不过是小事。” “小事也是事嘛。说说,到底是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帮你一把。” 叶莎莎心里更不舒服,她可不是个能接受别人这样居高临下恩赐的人,就赶紧说道:“真的没什么事,我只是把我们家沈小武的论文拿过来给院领导看看。”提到论文,她一下有了底气似的,腰板都挺直了,还把手向着院办公楼那面指了指。 蔡晓佳对论文这些字眼有些气短,避开了话题,拉着叶莎莎的手往她车的方向边走边说:“你现在去哪儿?我用车送你。” 叶莎莎心里更不舒服,挣开蔡晓佳的手说:“蔡晓佳你干什么?我现在回我的办公室,几步路的事,用得着坐车吗?你有车不错,可我跟着你炫耀不起呀。” 说完,叶莎莎愣了,她怎么把心里隐藏的话都说出来了? 蔡晓佳放开叶莎莎的手,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比刚才更开心的样子说:“叶莎莎你真是的,我们过去是同事,现在是朋友啊,跟我客气什么?我可不是来炫耀的,一辆破车有什么呀,哪能比得上咱们的友情!” 叶莎莎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下,破车?破车你哪能开到学院来?不就是为了让我们看看你今日的气派!她强忍着心里的不舒服,调整一下脸上的表情,对蔡晓佳说:“对不起,我要去上班了。”说完埋下头,擦着蔡晓佳身边走了过去。 蔡晓佳在她后面喊道:“改天我们去喝茶!” 叶莎莎头也懒得回,只把手举过肩膀,冲着后面摇了摇。 晚上,叶莎莎把到院长办公室的情况告诉了沈小武,沈小武一听,就知道什么戏也没有。他更不能怪妻子,妻子这也是替他打抱不平,就冲着她敢去找院长的劲儿,他感激还来不及呢。谁叫他懦弱胆小,连个女人都不如呢。 说完到院长办公室的事,叶莎莎没忍住,又说:“今天蔡晓佳开了一辆白色BORA来找我。”沈小武看了妻子一眼,没说话,他明白妻子对拥有一辆私车,是向往已久了,可是他们俩都是工薪阶层,衣食虽说无忧,可谈车还为时尚早。 见沈小武没有开口,叶莎莎也懒得再跟他说,一个人望着屋顶发呆。 职称的事跟自己是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沈小武还是放不下来,一点提不起精神来,现在他反倒有些羡慕那些整天只知道玩牌的人,还是他们活得明白,哪像他,还天真地把自己当个人才,如今谁还把谁当人才啊!做什么都意兴阑珊,整天捏张报纸,捧一杯茶,过一天算一天吧。生活就是这样,活得太实反而为之所累。 二 这一天,研究室的关主任却把沈小武叫去,递给他一个奇怪的调令。沈小武被调到院办当秘书。 关主任还是那一脸慈祥得做作的样儿,话里酸溜溜的像搁了几斤醋似的说:“行啊,沈小武,咱这生物研究室到底还是小了些,盛不下你这条能扑腾的鱼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事,沈小武强忍着喜悦,十分谦虚地说:“哪里啊,是我这条鱼太小了,还是到小点的容器里去藏起来吧。” 关主任的涵养就是深,他的脸上竟风平浪静。 倒是在门口碰上副主任蒋芙蓉时,蒋芙蓉冷着个脸把沈小武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弄得沈小武莫名其妙,浑身不舒服起来。 蒋芙蓉最后望着沈小武手上的调令,把嘴角微微地向上一挑:“沈小武到底还是鲤鱼跳了龙门!” 沈小武笑笑,没吭声,不管他是跳了龙门,还是脱离了苦海,反正,他总算离开了生物研究室,和那些迂腐的知识分子,还有研究室那个是非不分的体制分道扬镳,成了一名引人注目的秘书,坐进了安静宽敞的办公室里,今后,要与领导们出出进进,成为一名机关干部了。这是沈小武和叶莎莎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事,也真是不知道上天怎么就把他们给垂青了一回。他们正高兴的时候,好运又一次降临:叶莎莎被评上了副高职称。 说到这个职称,叶莎莎本来是没有抱一点希望的。她在院里的学术编辑部工作,编辑部只有五个人的编制,按比例只有一个半人的高级职称名额,主编早已占了一个,剩下的半个按说也没有叶莎莎的份儿,名额一直被副主编霸占着,这个副主编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一点都不讲道德;满嘴政治高调,其实一点都不讲政治,是那种“搅屎棍”式的人物,没有一点工作能力,更谈不上学术成果了,不知道他打通了哪个关节,每年副高职称报的都是他自己,可连续三年都被评委刷了下来,弄得整个编辑部都有了意见,凭什么叫他一个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该给别人让让了。这一年,有人把这件事捅到了院办,院办责成编辑部要搞好团结,却没有提评职称的事,态度一点都不明朗。主编为了平息大家的怨气,这年干脆把资历比较老的叶莎莎也报上了。听说这年的评委主任换成了原来的周副院长,周副院长已经退休了,因为手里没有了权,他儿媳妇为评职称想发表几篇论文都很难。这个副主编打听到了这个情况后,主动给周副院长儿媳妇联系,叫她送来论文,答应年内全部给她发表出来。周副院长自然知道了这件事,到了评审的时候,也算是抱着感激的心态放了副主编一马,让他顺利通过了。这个副主编的梦想终于实现,他认为自己的职称已经是铁板上钉钉子,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可就是这个“认为”让副主编想到在这次评审中周副院长根本就没有给他帮什么忙,能够通过还是全凭他自己的真本事,他吹毛求疵地给周副院长儿媳妇的那些论文挑了不少毛病,结果最后一篇都没有发表,还打电话把周副院长的儿媳妇叫来,当面把原稿全部退还给她。周副院长的儿媳妇还以为自己的论文可以发表呢,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当时眼里噙着泪水,拿着她的论文走了。快到年底时,职称到了最后一轮投票审定,这个正美滋滋地坐等收成的副主编做梦都没想到,他竟在这一关又一次被淘汰了。评委会同时提议,一致通过了叶莎莎的副高职称。 年底,叶莎莎的副教授职称批了下来,正赶上学院的最后一批集资建房,只交了八万元预付款,选好了房号,只等房子建成后装修了。要知道,这可是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啊,今后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事了,院里的房子全部走入市场,要买房就只有拿沉甸甸的钱说话了。 这下,叶莎莎可兴奋了,这么多的好事,像约定了似的,一下子都叫她给赶上了。看来,这命运的不可预料,并不仅仅是蔡晓佳这种人才有,普通老百姓也会轮上的。沈小武能调到院办当秘书,想来算去也只能是她叶莎莎去找院长的功劳,不然,谁知道生物研究室还有个沈小武啊!在院办当秘书,走的是行政,可比在研究室有发展前途。能赶上最后一批集资建房,又是她有副教授职称的底气,这下她可不得了了,自认是劳苦功高,在家里更是对沈小武吆五喝六,指手画脚,颐指气使。 从认识叶莎莎那天起,沈小武就对她百依百顺,原因很简单,沈小武是从农村出来的,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又进了研究院工作,他就想找一个真正的城里媳妇,好改写一下他沈家世代种地的家族史,给父母脸上增点光。叶莎莎虽然不是望族显贵,可也算是城里的老户人家,根正苗红,正是他竖起找真正城里媳妇大旗的最佳人选,况且叶莎莎长得也是清丽脱俗,叫人一眼看后还会再看第二眼的。沈小武没有理由不对既是城里出身又漂亮动人的叶莎莎言听计从。 叶莎莎的父母家人,一开始就没有把沈小武这个农村出身的人低看一等,沈小武本身就很过硬,他体形颀长,脸皮白净,他对自己的发型要求很严,为了强调他已经不是农村人了,为了和民工之类的人物区别开,沈小武拒绝留长发,一年四季都理个板寸头,通常是一个月理一次,齐刷刷的板寸,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格外精神。沈小武就凭这个劲,把叶莎莎给拿下了。叶莎莎的父母第一次见到沈小武,没有像农村父母为女儿选女婿那样,相牲口似的把对方上下左右仔细地相上一遍,然后品头论足。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浑身透爽的小伙子,只问了几个常规性的问题,根本就没有计较沈小武是不是农村出身,一直到结婚,也没有说过一句看不起沈小武农村出身的话。就凭这一点,沈小武对城里人产生了好感,认为城里人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势力。但是,很快,沈小武就发现,城里人还是有城里人的毛病,叶莎莎家里的人始终把他当成外人,尤其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们没有房子,暂时住在叶莎莎家,每天出出进进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叶莎莎家里一有个啥事,一家人叽叽咕咕地说得火热,但只要沈小武一出现,他们就会戛然而止,生怕沈小武听到什么,有时还会有意地避开沈小武。把他一直置于外人的位置上,叫他觉得别扭,他可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叶莎莎家里的,虽说没有随意到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可也从来都没有把叶莎莎的家人当成不可融合的外姓人。但显然叶家人是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他是叶家的女婿,却终归不是叶家的人,只能是一个让他们客客气气对待、无法融入其生活之中的外人。连叶莎莎有时的语气里,都说他是外人不懂她们叶家内部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全是些叔伯亲戚之间的鸡毛蒜皮,可叶家的人会把这些俗事搞得神神秘秘,跟组织部门的人事问题似的,只能小范围内姓叶的人知道,别人是一概不能获知的。沈小武是个比较敏感的人,叶家人的这种做法叫他看着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沈小武发现,不光是他,还有叶莎莎的弟媳妇苗苗,在这个家里其实也和他的处境一样,都是被叶家无法纳入的外人,如此看来,倒不是叶家有意要与他显出一份生疏来,而是他们从心理上,把叶姓之外的人都看成了外人。这个发现让沈小武心理平衡了点。沈小武在不断的不平衡中寻找平衡,一旦找到了平衡,也就寻到了慰藉。好不容易等到学院分上房子,沈小武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看到了敞开的笼门,飞出去的念头是想压也压不住的。本来叶莎莎还想要把房子好好装修一下然后再搬过去,沈小武已经无法隐忍,坚持在最短的时间里从叶家搬出来单独住。有了自己的窝,沈小武也就不再在乎叶家人把他当成自己人还是外人了,反正过日子的是他和叶莎莎,又不是和叶家的其他人,只要叶莎莎把他当成是丈夫,其他的是与非,是不会再影响到他的。 可是,有了自己的居所,沈小武和叶莎莎之间的摩擦却比以前多了。 其实说白了,叶莎莎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就是有不少小毛病,好吃懒做,对家务事不管不顾。沈小武对叶莎莎的这些缺点都能容忍,人家是城里人嘛,城里人肯定有城里人的德行。沈小武并不是没有吃过苦,能有现在的生活,他的心里还是很感激的。所以,他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既然叶莎莎不愿意干,他干起来又不费太多的精力,他干又有何妨?并且还毫无怨言地尽心侍候叶莎莎,他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关爱。但唯一叫沈小武不能容忍的,就是叶莎莎在花钱方面的随意性,她似乎没有一点计划,看到什么只要当时一对上眼,不管有没有用,一冲动就先买了,至于今后能不能用得上,就不是她叶莎莎要操心的事了。沈小武受不了乱花钱,他在农村受过不少罪,知道钱来之不易,每次只要是从他口袋里往外掏钱,就像割他身上的肉一样,他都能够感觉到疼痛。所以,沈小武别的事都能让着叶莎莎,唯独在花钱方面,他绝不姑息迁就。对此,叶莎莎当然生气了,她拿的工资并不比沈小武少,怎么她每花一分钱就跟要沈小武的命似的,他的脸吊得老长不说,还老是嘀嘀咕咕的,把她弄得简直烦透了。蔡晓佳在她们几个朋友面前大手大脚的样子虽然她看了也不屑一顾,觉得那纯粹就是显摆,这样的女人俗到底了。叶莎莎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可是在蔡晓佳这种人面前,她又怎么能表现得缩手缩脚?她一直以来比蔡晓佳有优越感,不能现在人家有了几个钱就能把她的自尊踩在脚下。所以,不仅是她,其他的几个女人也是一样的想法,大家都不愿在蔡晓佳面前表现出气短,一旦有人看中了什么东西,只要口袋里能掏出来这么多钱,大家便一窝蜂地去买,至于那是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倒是没有人去追究。跟后来的蔡晓佳待在一起,人的表现欲就会不知不觉地浸入骨子里。叶莎莎和沈小武出去买东西时,她其实还是压着自己出手的欲望,可沈小武看着心里认为她有点不管不顾,有一股想豁出去的劲儿,他便心疼,忍不住说上几句,有时,甚至在商场就说开了,弄得叶莎莎很没面子。所以,两人之间的矛盾,大多都是钱引起的。 叶莎莎像不少女人一样,不思进取,懒惰自足,虽然敢说敢干,但不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势利女人,她有平常人的心态,能与人平等相处。当年,沈小武看重的就是这点,才向这个城市女人发起进攻,凭着他的长相和文章,只用几个回合,叶莎莎就接受了他。结婚后,两人都拿的是死工资,刚开始,家里的钱沈小武还本着尊重妻子的想法让叶莎莎来打理,他认为女人更细心一些,可是后来当他发现叶莎莎花钱的样子时,心里就紧张了,想法儿跟妻子要回了把握家庭财政的重权。在沈小武的控制下,夫妻两人勒紧裤腰带攒了一些钱,还好,这次赶上交集资建房还拿得出,如果要他们买商品房,那无数沓要出手的钞票沈小武连想都不敢想。沈小武是一个很传统的人,虽说在城里也待了好几个年头,接受了不少新潮的思想和观念,可说白了,那接受的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到了他自己身上,却还是没有转变过来。就说贷款买房吧,背负一身债务住好房子,他的心里还是不能踏实,所以他宁愿省吃俭用着,攒足了钱再好好享受也不迟。叶莎莎却不同,她是那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人,要不是死活说不动沈小武拿出钱来,她早都超前享受了。不过说来说去,现在能够分上经济使用房,省却了买商品房需要的更多的钱,她还是很开心,想着这沈小武虽然迂腐了一点,可到底也让他守得云开见日月,这几年的紧张拮据还是有了回报,也就把以前对沈小武的不满和抱怨抛开了。 自从分到新房子,叶莎莎的心情好多了,有一段时间她不给沈小武找碴儿,甚至还破天荒地给蔡晓佳打电话,约她一起出去逛商场。蔡晓佳一听就来了劲,在电话里说逛完了商场咱们去做护肤吧,我办了张年卡,一个人去美容店也没劲,倒不如以后我们一起用好了,什么时候想去咱们就什么时候去。 叶莎莎摸摸自己的脸,手感还是很细腻的,但她还是感觉到肌肤的松弛,岁月不饶人啊,再怎么说她也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心里竟泛起一丝悲凉来。又想象着蔡晓佳那张被抹得缤纷的脸背后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她从蔡晓佳结婚以后就没见过她素面的样子。管她呢,美容就美容去!叶莎莎下定了决心。 “哎,明天上午八点,你就在家等着好了,我开车去接你。现在啊,我也没别的爱好了,就喜欢开车,开车那才叫一个过瘾呢……路上车不多的时候,放开车跑,不是飙车胜似飙车,那个刺激,那叫一个爽啊!不过,我的车换挡慢了些,当时买车的时候一眼看中的只是车的外表,虽没有大富大贵的豪华气派,可线型优雅,纤巧沉稳,价格也居中,不喜欢都不行啊!” 再好的心情也敌不住别人用你没有的东西来压你,叶莎莎一下子就蔫了。这个蔡晓佳,也真不知是什么居心,时时处处都在炫耀她的财富,知道她们这一帮子人当中,没有人能比她更有钱,她也只有在钱上面才有优越感。可话又说回来,什么优越感在金钱面前不会黯然失色呢?叶莎莎郁郁地挂断电话。 沈小武见妻子一脸的阴云,有些不知所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晴转多云,这乌云就已经密布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叶莎莎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怎么了?都是嫁你嫁出来的,想我叶莎莎好歹也算是花容月貌,却偏偏嫁了个你这样没本事的窝囊老公。” 沈小武知道妻子肯定又是受了什么刺激,她也只有在受了刺激的时候才会不管不顾地这样骂他,他心里也来了气,凭什么总是他来做受气筒啊?正想回击妻子,可一看叶莎莎的眼里竟然涌出了眼泪,就自动地偃旗息鼓了,算了,女人就是喜欢莫名其妙。他打开电视,拿起沙发上的遥控器,噼里啪啦按开了频道,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只是想让屋里有些动感的色彩,有些他们夫妻以外的声音。 叶莎莎见沈小武不理他,觉得无趣,蜷在另一个沙发里望着电视屏幕发呆。沈小武见妻子寂寞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心说两个人的世界到底过于清静了些,他不是个很爱聊天的人,往往聊起来的事又和叶莎莎说不到一块儿。叶莎莎基本上不愿意听他说,每次他一开口说话,不一会儿便是哈欠连天,轮到她说时,往往又是她那几个女人之间的事,琐碎繁杂,总是带着浓重的女人色彩,有时候听得沈小武头大,心想这些女人真不知怎么回事,当着面一个比一个亲热,背后谁也瞧不起谁,天生就有一股子妒意,却又不是敌意。 看电视是夫妻两人消磨时间的最好方法,但他们各自喜欢的电视节目又不一样,沈小武爱看港片,逮着港片不管什么片子都能津津有味地看着,叶莎莎呢,除了情感剧,剩余的一概都提不起兴趣,好在港片里也有情感戏,否则这电视非得一分为二不可。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时不时地感觉有些冷清,就好像一场没有掌声的舞蹈,再卖力也少了期待。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他们的生活一定会多些乐趣。沈小武眼角扫了扫妻子,心里想着。 他们不是不想要个孩子,是叶莎莎有过一次宫外孕,手术后被告知以后再也不能生育。当时,沈小武还没有做不了父亲的那种悲哀,他只是心疼妻子,担心她知道后会有精神压力,便一门心思地安慰她。谁料想叶莎莎得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后,反倒比以前想得更开,她说这样也好,以后就不存在养育儿女的负担了,她也可以放开手脚去玩。沈小武还以为妻子是在反过来安慰自己,可一看她的神情,没有一丝悲痛的样子,如果不是手术疼痛的缘故,反倒是一脸的欣慰之色呢。沈小武知道妻子是真的不想有个孩子绊着她。 这时候,想到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有个孩子,沈小武心里忽然间有了一丝惆怅。 三 交了集资建房款,解决了居家大事,家里还剩下四万多的存款。沈小武把存折给叶莎莎看,看得叶莎莎一脸的欢喜,她喜滋滋地说没想到还能剩下这么多啊。老婆孩子气的表情,看得沈小武心里有了得意之色,要不是他平日里精打细算,就依叶莎莎那不管不顾的性子,哪能攒下这么多钱,虽说日子过得清淡了些,可到底还是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啊! “你说咱除了房子,也没别的负担了,人生在世,不仅是为了攒钱的,趁咱们还年轻,也该好好品味一下生活中的其他滋味了,你说是吧?”叶莎莎说,“这些钱放在银行反正也没多少利息,不如……咱也买辆车?有了车咱可是干什么都方便多了,也算是一脚踏进了小康呢。咱也不用买太好的车,十万左右的车就可以了,档次也不低,开着不别扭……嗯,当然咱这点钱肯定是不够的,不过,咱可以再贷点款呀,如今这贷款买车都成了一种时尚呢。” 叶莎莎是用商量着办的语气,却也丝毫没有掩饰她对车的憧憬,而且沈小武也听出来了,买车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盘桓绝非一朝一夕,肯定有一段时期了。 沈小武可没有叶莎莎那么昏头,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考虑得更为实际一些。房子建好后得装修,按现在的市场行情,四万块钱不一定能打得住,哪里还有余钱买车?再说,两人每天都要上班,单位离住宅区也不远,就是叶莎莎回趟娘家,打辆车撑死也就是个起步价,买车在他们的生活里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即使双休日出去逛(并不是每个星期天都要出去),完全可以来回打车,能成为打车一族,不也体现着他们生活水平的小康步伐?而且以他们现有的经济实力,还没有到非要养辆车摆谱的地步吧。说死说活,沈小武坚决不同意叶莎莎这样的享受方式,如果说超前享受是为了买房子倒还说得过去,再怎么说房子那是生活的居所,缺了不行,可贷款买车却并不是日常必要的消费,就是摆在那里当摆设,这个谱未免就摆得没有道理了。 叶莎莎一听沈小武的话,有了绝望感,其实在说这些话之前,她考虑到了沈小武会反对的,只是她还没考虑到沈小武有时候像石头一样坚硬固执。因为平时有些什么事,她通常是只要稍一坚持,沈小武就会让步,她总是胜利者。现在房款也交了,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需要用大钱的地方,而且以他们夫妻俩的收入除日常消费,就是再养辆车也是很宽松的。 可沈小武压根儿就不听她的分析,他只说叶莎莎太任性,他不能跟着一块儿任性。 “什么叫任性?买车也算是任性?我这不是给了你充分的论证嘛。你放眼看看,咱周围不是有好些人都买了车?你真以为他们都是钱多得用不完才去买车?那个徐克明不就是贷款买的车嘛,学院里的人都知道,你敢说没听说过?”叶莎莎愤愤地说,沈小武的毫不让步让她有些恼羞成怒。这男人,怎么就像个古董,都能闻出千百年前的泥土味儿了。 “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咱们有咱们的生活方式,凡事不一定都要向别人看齐!”沈小武坚决地说。 “沈小武,你真是没意思透顶!”叶莎莎把手里的存折冲着丈夫扔了过去,“行了,你留着你的钱给你生个儿子,你跟钱和儿子过吧,钱才是你的宝贝!”喊完,转过身拎起包拉开门出去了。 大街上车水马龙,很是热闹。望着从面前流过去的一辆辆汽车,叶莎莎满心都是沮丧,挫败感就像压在心上的一坨铅块,沉重得叫她想要大喊大叫,冲着谁狠狠地发泄一下。 “叶莎莎!”随着一声喊叫,一辆轿车缓缓停在叶莎莎的面前。不用细看,她也知道是蔡晓佳。蔡晓佳就像她的影子似的,无处不在。 其实说白了,叶莎莎原本也没觉得她和沈小武非要有辆车不可。但蔡晓佳有了车。蔡晓佳有车一开始也没能让她动心,但事物的发展常常有个量变过程,谁也无法阻止这量变过程的发生。起初,是蔡晓佳开着车带着叶莎莎到处兜风,不停地给她说有车的好处,那说话的表情,那腔调,就好像没有车也就没有她蔡晓佳这个人似的。在叶莎莎的眼里,倒不是蔡晓佳多么爱车,而是拥有车的那种感觉,是自豪,是夸耀,还有进入另一种生活状态的轻松和自在,是叶莎莎这类人无法赶超的居高临下。 蔡晓佳的春风得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她根本也无心去隐藏。叶莎莎表面上风平浪静,声色全无,心里却是百般滋味。她原本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但再容易满足的心,在蔡晓佳这样的强力渗透之下也不可能一点涟漪都没有。她确实无心要和蔡晓佳比什么,人家蔡晓佳能有今天也不容易,想想当初她就像一棵被人遗忘的野草,任是春风拂柳,百花盛开,又有谁会关注一棵毫不起眼的野草呢?或许是被遗忘得太久,一旦被嫁接摇身成为另一种珍稀品种,蔡晓佳便铁定了心要把当年被埋没的色彩成倍地释放出来,要让别人反过来成为她的陪衬。叶莎莎的生活就这样潜移默化地被蔡晓佳改变着,尽管她在抗拒着这种改变,但她还是在抗拒中不知不觉地改变着。 有一天,叶莎莎告诉蔡晓佳,沈小武也想买车。蔡晓佳当时就欢欣鼓舞地说:“好呀好呀,等你也有了车,咱们就可以一起开车出去玩。你大概不知道吧,现在都有了女子汽车俱乐部了,以后咱们也加入那个俱乐部,参加更多的活动,体会更多的乐趣。你说那样的生活会不会比我们现在除了逛街喝茶做美容泡酒吧更生动些?” 叶莎莎是在蔡晓佳喋喋不休的间歇中,冲口说出这个话的,她被蔡晓佳孔雀开屏式的缤纷色彩弄得眼花缭乱,心里的浮躁之气就像火山爆发前夕的岩浆,想压也压不住。她想她的这句话或许会对蔡晓佳造成一种冲击,为了维护自己有车的优势,蔡晓佳可能会本能地劝阻一下她,比如会说她买车作用不大,或是她现在要买房,不如等两年再买车等等,但是蔡晓佳没有一点要阻拦她买车的意思,相反倒期望她拥有一辆车。这等于是把头脑发热的叶莎莎将了一军。 可是沈小武丝毫也不能理会她的心情,他只会一心一意地过着平淡乏味没有一点波澜的生活,一副满足陶醉的样子。这叫叶莎莎受不了。 这会儿,蔡晓佳打开车门,示意叶莎莎上车。叶莎莎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怎么,是不是跟你的那个模范丈夫闹别扭了?看你一脸的闷闷不乐。”蔡晓佳问道。 叶莎莎轻叹了一口气,望着蔡晓佳把持着的方向盘,神情落寞地说:“没什么,我们只是拌了几句嘴。” “咳,夫妻嘛,磕磕碰碰很正常的事,不用太在意的。”蔡晓佳安慰她道,“你看,我要和老公吵架了,就喜欢开快车到处兜风,避开城市的喧闹,避过汹涌的人群和车流,自己陪着自己撒撒野。你别说,我每次兜过风回来呀,这心情还真的很好呢。” 蔡晓佳大笑。叶莎莎却笑不出来,人家蔡晓佳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释放自己,可她却只能窝在家里生闷气,最多,也就回个娘家,到父母面前诉说一下。 蔡晓佳一打方向盘,车轻轻地拐了一个弯,上了高速,叶莎莎还真没注意到,这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离家很远了。 “哎,莎莎,什么时候去买车呀?”蔡晓佳的话,让心情沉闷的叶莎莎更如同遭了冰霜一样,她埋着头闷声闷气地说:“不知道,我是不想买的,我这人没有方向感,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有了车也玩不成,看着不是更着急嘛。” 蔡晓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叫叶莎莎憎恶极了。 四 叶莎莎超前享受的计划没有如愿,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被蔡晓佳看扁了,而这都是沈小武造成的,她气不顺,这一阵子净和沈小武闹别扭,看沈小武什么都不顺眼。沈小武这回也使不出什么招来哄妻子,又不能豁出去拿那笔钱让妻子去买车,便只有竭力地忍让着,想着只要过了这几天,妻子会雨过天晴,把这事抛开的,到那时就万事大吉了。 沈小武的想法不错,对策也没问题,但就是事物的发展叫他无法预测。 这天,沈小武的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被查出癌症早期,医生说让住院治疗,可是光押金就得五千块钱,弟弟说他还问过医院,手术费得一万多块钱呢。弟弟在农村,每年的收入就靠那几亩地,别说拿一万多块钱,一下子要他拿几千块钱出来也是不可能的。病得治,院也得住,沈小武叫弟弟先在村子借钱交住院费,他随后就把治疗费带回去。 沈小武从小没了母亲,是父亲一手把他们兄妹拉扯大的,参加工作后,沈小武很少回家,通常用电话跟家里联系。父亲能理解他在城里的难处,从来不难为他找麻烦事。这次是走投无路了。 放下电话,沈小武心酸难忍,想想自己多年来对父亲未尽的孝道,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拨通叶莎莎的电话,想要跟妻子商量一下,但叶莎莎一听是他的声音,一句话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再打,她一直不接。沈小武没法,只好想着等他从老家回来再跟妻子解释。他向单位请假,从银行取了钱,直接买车票回了老家。 在沈小武的操持下,父亲得到及时治疗,控制住了癌细胞的扩散,但是,医疗费用也是很可观的。作为唯一有固定收入的儿子,沈小武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父亲的住院治疗费用。 正是这笔谁也料想不到的支出,成了叶莎莎指责沈小武的借口。沈小武兄弟姐妹好几个,你说要大家平摊下来,她叶莎莎也没什么话可说,可沈小武倒好,真以为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呢,竟然大包大揽,把他父亲所有的医药费都包了。而他对叶莎莎就不一样了,平时稍微多花点钱就说她大手大脚,说得过分一点,简直就是个葛朗台。 叶莎莎沉着脸,沈小武自知心虚不多说话,只不停地拿眼瞟着妻子。把气氛造够了,叶莎莎才冷冷地扔出来一句话:“难怪不让我用这笔钱,敢情这些钱你都是留着给你们沈家人备用的。我算什么?” 沈小武做出一副虚心的样子,听任妻子的教诲。 “你说说你怎么对我的?跟你结婚几年,你给我买过一件上档次的衣服吗?我穿的这些都是从小商品市场买回来的,我自己都觉得寒碜得慌。你说这是为了将来买房,要尽可能地节约,这也罢了。这下房子买了,这一生的大事也算是解决了,我也没过多的愿望,就想有一辆车,这车买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用的,可你却攥着钱死活不松手,说房子要装修,说以后搬了新家要重新买配套的家具……我还以为你真是这样的想法呢,好,我相信了你,我不买车了。可现在呢,你却把钱……唉!沈小武,那些钱不仅仅姓沈,也姓我这个叶呢,你可以阻止我买车,但你不能欺骗我!”叶莎莎越说越来气,气极而泣,又伤心起来。一万多块钱呢,你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拿了出去,我叶莎莎在你眼里再不济,也不能就这样视我如同无物啊……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当时倒不如索性把钱拿了去,管你三七二十一,把车买回来再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沈小武心里很难受,叶莎莎只是在意他没经过她的同意把钱拿了出去,她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声,他父亲的病情到底怎样。在她的眼里,那等同于装饰的车子是比人命要重要得多。车怎么能比人还重要呢?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父亲,是父亲含辛茹苦把他们兄妹拉扯大,他对父亲的感情,妻子再怎么不了解也能理解呀,谁没有父母呢?难道父亲生病,自己能袖手旁观?不就是一万多块钱嘛,买车和治病,孰轻孰重?沈小武不相信这么浅显的道理,有着高学历的叶莎莎会掂量不出来,其实说白了,就是她根本没把他沈小武的家人当成自家人,就像她的娘家人把他当成外人一样。沈小武心里堵得慌,就想和老婆好好摆摆这个道理,谁知他一开口,一直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叶莎莎根本没有这个耐心,毫不顾忌沈小武此刻的感受,一顿噼里啪啦,除了指责还是指责。 沈小武从来没看到妻子如此气急败坏过,平时她再任性,都还懂得有理有节,现在简直就像是个泼妇,满口胡言乱语,把沈小武骂得一无是处。沈小武气得全身发抖。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没有事先和她商量就把钱拿回家是他不对,可说到底也是她不接他电话造成的呀,再说,就算他事先打过招呼,她又能同意?最后还不照样是他的不是。沈小武想不通,父亲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妻子为什么就对他没有一点良善之心?这样想来,又是伤心又是怨恨,他也不退让,干脆豁出去和叶莎莎吵了起来。叶莎莎这满心的委屈还没发泄完呢,沈小武和她这一吵,不但没有让她退却,反倒如同在烈火上又添了一把干柴,那烈火更是熊熊燃烧了起来,两个人第一次摆开如此大的阵势,好似两军对垒,不是什么武器利索有强杀伤力便使什么,只不过用的是杀人于无形的语言攻势。沈小武平日里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更别说跟人吵架了,才一两个回合,便彰显劣势。架不住叶莎莎的步步紧逼,气极了的沈小武也不顾招式了,真刀真枪地甩手给叶莎莎一巴掌。 这可是沈小武第一次对叶莎莎发这么大的火。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到关键时候,沈小武也不会这么冲动。叶莎莎没想到沈小武会改变招式,动用武力,她狠狠地盯着沈小武,心里说,哼,想用武力来镇住我,我偏不吃这一套!叶莎莎没有还手,也不骂了,收拾了一些东西,出门打辆车,直奔娘家——她的后方去了。 叶莎莎一走,屋里一下子静寂下来。战火弥漫的硝烟淡去后,冷静下来的沈小武瘫软在沙发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悔。 叶莎莎的娘家不远,沈小武猜想她到家的时间,然后是连哭带喘地给她父母讲述事情的经过,再然后是一家人在一起出谋划策。沈小武心里冷笑着盯着电话机,他在估摸还要过多长时间,电话就要响起来。果然,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岳母的电话就如期打了过来,除质问沈小武出格的行为,岳母在电话里还十分严厉地给女婿提出:如果他不珍惜自己的女儿,那么,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她要重新考虑一下沈小武和她女儿的关系了。 “我的女儿可不是随便给什么人打的!”最后,岳母用这句话结束了她怒气冲天的警告。 沈小武听出岳母对他的鄙视:叶莎莎不是随便给人打的,他沈小武打了她;就是能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打,他沈小武还没上升到能打叶莎莎的档次上。也就是说,从来都没有表现出看不起沈小武是来自农村的岳父岳母,实质是很看不起他的。沈小武愤愤地想,叶莎莎不是随便给什么人打的,可我沈小武就是打了她,她是我老婆!但也只能这样很阿Q地想一想,一回到现实中,他不得不收起这种愤愤的怒气,认真考虑一下,他这一巴掌打出来的麻烦。 五 沈小武不得不承认,自己性格懦弱,因为来自农村,虽然生活在城市里,可是内心的自卑感却是无法清除的,这就使他看待问题的观点会和别人有些偏差,或者说他更偏执一些。叶莎莎是说了一些很过火的话,不管是否事出有因,总是先错在自己,是他没有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一巴掌把妻子打回了娘家。现在岳母又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一下子就把他逼到了墙角,可见形势还是十分严峻的。一旦叶莎莎在她家里的支持下,完全弃他们夫妻感情于不顾,真提出离婚的话,自己处在被动地位,一个大男人叫老婆给蹬掉了,这不成了大笑话,他的脸往哪里搁?他的家人又会怎样看他? 一想到问题的严重性,沈小武气馁了,这才手忙脚乱起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只好涎着脸一次又一次地跑岳母家,向岳母承认错误,要把叶莎莎接回家去。岳母根本不理沈小武的这一套,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岳母冲着沈小武说:“你现在说的倒好,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这个人私心太重,一点也不顾及他人的想法,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给,也太不把我们叶家的人当一回事了,这让我们莎莎以后还怎么跟你过?我们又怎么放得下心来?” 沈小武不敢争辩,只点头说岳母说得对,以后他一定会注意的。 岳母并没因为沈小武的态度好,就停止说教,继续说道:“我们一家人对你这么好,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说句难听话,你平时给我们连一个瓜一个枣都舍不得孝敬,抠门到家,这也没啥大错,是为过日子嘛,顾的是自己的小家。就是给你父亲看病这也没有错,养儿就是为防老嘛,你出点医药费也无可厚非。可他养的并不是你这么一个儿子呀,你一个人却承担起这么多的医药费,你的那些钱应该也有我们的莎莎一份吧?难道她连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都不行?敢情你父母是父母,莎莎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莎莎有情绪也不难理解,这事搁到谁身上能想得通?她不过就说了你几句,你本来就没有尊重她嘛,忍一忍,让她说一说你又会蚀了哪一块?你不但不让,跟她吵架还动了手,你倒有理了,这世上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吗?你有没有想过莎莎的感受?你既然并不在意她的感受,那她跟着你,今后还有什么过头?” 沈小武哭丧个脸说:“妈,我家里的那几个兄妹的情况……” 岳母打断他说:“谁的家没有难念的经?你以为你就顺心顺意、家财万贯?不是莎莎想买个车你都拿不出钱来嘛。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你这么顾着你们家兄弟,你就跟他们过日子去,你的肩膀粗,到时你想替他们扛什么就扛什么好了,我的女儿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呢!” 沈小武再说不出话来。依他当时的想法,真恨不得挺着胸脯冲岳母说句他会把这一万多块钱补上的话,让他的岳母对他的轻视无地自容。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气概,只好忍气吞声地受着岳母的指责。岳母指责完了,沈小武还是没能把妻子接回家。每次,叶莎莎只要看到沈小武来,就跟母亲打声招呼,说有事要出去,便走了。沈小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妻子的背影在面前消失,对他的千呼万唤,妻子理也不理。 那段时间,沈小武苦恼到极点,他像上班一样,隔天就要到岳母家去报个到,也没人理他。开始几天岳母还逮着他说一说,说得多了,见他自始至终就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便不多说话,懒得再说他了,随他自己去。叶莎莎见了他倒是不躲出去了,可还是不理他,就好像他真正的是一个外人,一个与她无干的人。大家各做各的事,或在一起聊天,玩,没人让一让他。他涎着脸凑近叶莎莎,叶莎莎就不动了,拿白眼狠盯他。叶莎莎这样,旁的人也停下来看他,就像是无声的谴责。他担心妻子眼睛盯得难受,只好放弃自己的打算,离妻子远些。被热闹的叶家排斥在外的沈小武,内心的孤独和烦闷可想而知,他又不能冲着妻子的家人生气,那对他绝对是雪上加霜的事。无处发泄,他只好时不时地去找过去研究室共患难的小苏他们,和他们一起通宵喝酒打牌,小苏他们还以为沈小武念旧情,想他们了,高兴极了,一个个喝得地动山摇的,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单身生活,几个人经常熬得眼珠红红的,像吃过人肉似的。 有心事的人跟没心事的人就是不一样,沈小武没喝几口,就醉了,一醉就哭,直哭得小苏他们没有了喝酒的兴致,整夜整夜地陪着他。等他醒过酒来,大家就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沈小武不想遮掩,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叶莎莎的事说了。大家一听,都说沈小武笨,说女人是不能惯的,你何苦要这样委屈自己,她不是喜欢住在娘家嘛,那就让她住着好了,看她是不是真的能一直住下去。到时候,不用你去请她接她,她自己撑不住,自个儿怎么回去的还得怎么回来。 沈小武苦笑,知道这些人也是事不关己,根本不知道他的难处,依叶莎莎那脾性,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再加上来自她家庭后方力量的支持,她才有恃无恐,绝对不会自己回来的。他真敢像大家说的那样去做,最后的结局他是想也能想得到的。正是因为自己豁不出去,所以他才会如此低声下气。 和小苏他们混了几天,沈小武就受不了了,不是他熬不住夜,而是他心疼钱。小苏他们现在打牌不像以前那样仅仅是玩玩,输赢要用钱来刺激,虽然赌的是小钱,可沈小武还是受不了,他心情不好,心思不在牌上,老记不住牌,每次他输得最多。熬了夜,第二天去岳母家就提不起精神,上眼皮直磕下眼皮,弄得岳父岳母好不容易跟他说一句话,他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这一来,岳母的脸色更加不好看,对沈小武说,如果你忙,就不用天天过来了,反正这里也是莎莎的家,住着也方便,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沈小武想想自己这样和小苏他们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就只好找借口躲避着,不再参与他们的活动。 避开了小苏他们,沈小武只能回到家里,缺了女人气息的家死气沉沉,很长时间也没有收拾过卫生,桌子沙发上都落了层薄薄的尘土,冰锅冷灶,看着都叫人心寒。沈小武的心情比这寂静的屋子更显阴冷,从来不抽烟的他,在一个人的夜里,对着窗外昏黄的街灯比亮度似的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屋里的黑暗是浸了些许灯光的黑暗,黑得一点也不透彻,沈小武看到满屋子的烟雾荡来荡去,像他空荡荡的心里飘来飘去的愁绪。本以为烟能帮他消愁,可连着抽了几夜的烟,他都能闻出自己身上那股浓浓的烟臭味了,还是没有解决一点问题,反倒是内心的愁绪更加的丝丝缕缕,牵来扯去,像现实生活似的,想捋也捋不清,虚虚的,逮不住,摸不着,但看得见。 这天晚上,一直沉寂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沈小武心里一动,以为是叶莎莎打来的。平常很少有人给他家里打电话,他有手机和小灵通,一般找他的电话不是打手机就是小灵通,除叶莎莎,还会有谁给他打电话呢?拿起话筒一听,是个女声,找叶莎莎的。 “你……哪位?”犹豫了一下,沈小武还是问了一句。 电话那边咯咯笑了起来:“沈小武,我是蔡晓佳啊,你记不起我了?” 沈小武对蔡晓佳并不陌生,就说:“哦,蔡晓佳呀,莎莎回娘家了,你要是有什么急事找她,就打她家的电话好了。”沈小武的口气漫不经心,他猜这个女人肯定没什么急事,无非也就是说衣服啊,美容啊什么的,他疑惑为什么女人对这些的爱好有时候会胜过一切?难道外表华丽,就是女人一生的精华? 蔡晓佳没有挂掉电话,而是跟沈小武在电话中聊了起来。她说叶莎莎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人,爱丈夫,经常跟她说起沈小武对她的好,对她的精心呵护,对她的百依百顺。因为叶莎莎掩饰不住的幸福感觉,她一直很想知道沈小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竟会叫叶莎莎每次在她面前都要夸赞他。 沈小武手握着话筒,不知该怎么说好。他搞不清楚这蔡晓佳说的话究竟是客套话呢,还是真的就是叶莎莎给她流露过的。他当然很希望是后面一种,但莎莎果真会在朋友面前说他的好话?想是这么想,沈小武心里还是有点感动。 蔡晓佳还说了些什么,沈小武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猛然感觉到自己很想念妻子,手里握着话筒,可话筒里的声音已经很遥远了,他呆呆地在昏黑的夜里牵心扯肺地想起叶莎莎来。 不知道蔡晓佳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沈小武醒过神来时,话筒里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忙音了。 一个人的日子是没有生气的,一个人的家是没有乐趣的。沈小武是真的想叶莎莎了,那是自己的妻子啊!他思来想去,却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只有延续前面的做法,再到岳母家去,用诚恳的态度向岳母再求求情。 不信我的真心,换不回你的真情!沈小武这样想。 这天下班后,沈小武把屋子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还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洗了,胡乱吃点剩饭,骑上车子就去岳母家。这回,沈小武没有一如既往地空着手,路过一家超市时,他想进去买点东西,每次都空着手,也难怪打动不了岳母一家人,现如今送礼成了常情,他又是接妻子回家这样的大事,不破费一次表现不了诚意,何况破费的对象又是妻子娘家,肥水没流到外人田。转了一圈,又觉得买什么都不太合适,最后选了一种价格不菲的营养液,包装很气派,咬咬牙买了,提着进了岳母家的门。 岳母一家人正聚在一起打牌,对提着一大盒营养液的沈小武没有理会。倒是离了婚的叶娜娜忙里偷闲地看了沈小武一眼,拿腔拿调地说了句:“哟,今天太阳可是从西边出来了,沈大秘书都知道给我们家送礼了,说说看,你送这么重的礼,要办啥重要的事啊?” 岳父岳母这才把目光往沈小武这边瞧了瞧。叶莎莎的眼神倒不似往常那样的冰冷了。 沈小武把手里的营养液放在鞋架子上,没有接叶娜娜的话。他对这个妻姐印象不是太好。 叶娜娜原来所在的电子器材厂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下来。工厂开始还让工人们轮流上班,半年后,干脆倒闭停产,叶娜娜拿着一万多块钱的失业安置费回了家。她的丈夫也是器材厂的工人,早几年就办了辞职,做一些小本生意,因为没有多少从商的经验,把家里的一点积蓄都赔了进去,气得叶娜娜整天把她丈夫骂得无处可去。好在她丈夫也算是个有毅力的人,一次失败没有击败他,他瞒着叶娜娜到外面借钱,盘下一个小餐馆,自己做了老板,起早贪黑把小餐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叶娜娜失业后,丈夫本想借妻子的失业安置费盘下更大点的店面,并和她一起经营。叶娜娜一点也不体恤丈夫单打独斗的艰难,更不许丈夫打自己那些钱的主意。按说,下了岗的叶娜娜这时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相夫教子,照顾她的家,可事实却比她上班时更糟糕,她与一帮同样无所事事的女人纠结在一起,在牌桌上风云争霸。一心恋着牌局的叶娜娜根本无心顾家,儿子学习一塌糊涂,学校老师隔三差五就把她叫到学校,她不说自己对儿子不施管教,反说老师只顾在外面开课挣外快,对自己的学生缺乏责任心,把学生教得不成样子,老师气得够呛,以后再也不愿把她叫到学校和她沟通孩子学习的情况了,她也乐得个逍遥。丈夫对叶娜娜凡事不管不顾的做派很恼怒,以前可以说上班没有时间,现在你没有了工作,难道就不能用点心,花点时间管管儿子?叶娜娜却对丈夫的恼怒不以为然,凭什么要她管儿子?她没有工作不假,难道没有工作就失去了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丈夫让她的歪理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外面辛苦的男人回到家得不到家庭的温暖,还要忍受妻子毫无道理的指责和谩骂,慢慢地,丈夫不愿回家了,已经小有资本的他几年前索性在外面找了个女人,有次叫叶娜娜在床上给堵住了。这下可不得了,叶娜娜抓住丈夫闹得一塌糊涂,哭天喊地说丈夫辜负了她,却丝毫没有从自身找一点原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竟然提出离婚,丈夫还念着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和他们的儿子,又想着叶娜娜没有工作,离了婚她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还有点怜悯之心。可叶娜娜得理不饶人,在她母亲的策划下,理直气壮地离了婚。丈夫同情她没有收入,又是个不懂得打理的人,便把房子给了她,又留下了一笔钱,带走了儿子。到这个份儿上了,叶娜娜也没想过要出去找个事做,剩她一个人在家,她更加自由,随时都可以打牌了。后来陆陆续续地,她那帮牌友一个一个另找了工作,没人陪她打牌消磨时间,她没处可去,就经常回娘家来,既有了说话的对象,还能混吃混住,凑一桌牌局。 因为叶莎莎的回家,父亲母亲,加上两个女儿刚好够一桌牌局,儿媳妇苗苗就没有上桌,一个人把电视声音拧到最小,在看《还珠格格3》。苗苗是小学教师,平时工作不算太忙,她不是无聊才看电视,而是喜欢这种情深意长的情感电视剧,有时还和小孩子争台看,像个小姑娘似的,一点都不像三岁孩子的妈。 照样是没人理会,因为牌桌上激战正酣,沈小武也不敢轻易打扰,在叶莎莎的背后远远地望了一会儿,就坐到了沙发上和苗苗一起看电视。 苗苗见沈小武过来,起身给他倒一杯茶端过来,递到他手上,就赶紧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看紫薇为尔康的阵亡哭得死去活来,尔康的魂魄伤心欲绝地叫着紫薇。苗苗被这种地老天荒撕心裂肺的爱情深深地感染着,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情到深处,看着两个相爱又不能团聚的人,她伤心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沈小武不喜欢这种假情假意哭闹喧天的电视剧,更不愿看到苗苗流泪,他扭过头扫了一眼牌桌上的叶莎莎,看到她可能是抓了一手好牌,正摇头晃脑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脸上没有一点经久不散的郁悒之情,沈小武又把目光移到岳父岳母,还有叶娜娜的脸上,见他们都是一副专心牌事的神情,觉得无趣,就收回目光尴尬地盯着一片哭声的电视,眼里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苗苗把眼泪擦了又擦,直到中间插播广告,她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为打破尴尬,她把脸上的泪抹干,不好意思地问了沈小武一句:“姐夫,你吃过晚饭了吧?” 沈小武点点头,随即也问了一句:“美美睡觉了吧?” 美美是苗苗的女儿。 苗苗也点了点头说:“我刚把她哄睡着,闹半天了,这孩子,简直就是个夜游神,晚上不愿睡,早上还要早起上幼儿园呢。” 沈小武本来还想说点别的,比如叶东东或者美美的事,觉得在这个家里说这话不妥,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仍旧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说起来,在这个家里,苗苗才是境地最尴尬的。沈小武虽说没人理会,但毕竟他和叶莎莎只是闹别扭,那夫妻的名分还实实在在存在着。苗苗就不一样了。苗苗是叶莎莎的弟弟叶东东的妻子,叶东东原是银行的一名行政人员兼翻译,前几年被单位派遣去荷兰培训,不久就结识了一个荷兰女人,听说年龄比他妈还要大一岁。叶东东是个尊崇爱情的人,年龄对他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他只能跟着感觉走了。于是,毫不含糊地寄回一张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不顾一切地和那个老外同居了。当然,最后他也如愿了,办了移民,却把自己曾经爱过的老婆和女儿给丢下了。 苗苗不得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人不在,心不在,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名分又有什么用?倒不如还叶东东一个自由之身,让他到另一个国度去结异国情缘。那时,苗苗的脑子里塞满了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一句话: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外国的爱情也比中国的新鲜。她很无奈,也很悲哀。 叶东东原来的单位也没有办法惩罚这种不爱国的人,只能收回了叶东东的住房。不明不白被遗弃的苗苗孤立无援地带着叶家的后代,回到叶家住。两年过去,女儿美美都上了幼儿园,苗苗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个打算。从一进叶家的门,叶家人上上下下自始至终都一直把她当外人,现在没有了和叶东东的婚姻关系,好像更与叶家无关了,可好歹也是叶东东负了人家,她兼顾着抚养叶家后代的大任,叶家也就留她在家里住着,但谁也想不出个办法来解决这事。为了叶家的后代,就只能这么一直拖着。苗苗刚开始还很伤心,丈夫抛弃了她,房子也没了,住在名不正言不顺的婆婆家,心里相当地不自在,但慢慢地也无所谓了,她就像是这个家里的房客,和大家都熟悉着,又毫无干系,彼此间不需要付出情感。习惯成自然,苗苗也不像当初那样坐立不安,畏手缩脚,担心人家一个不高兴把她赶出去似的。她现在这样,孩子小,还不好言再嫁,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到这个不属于她的家带孩子,为琼瑶的电视剧流几把心酸泪,在牌桌上三缺一的时候也候补队员一样顶替上去。日子也就这么过着,慢慢地心就平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牌桌那面嘻嘻哈哈闹将起来,好像是叶莎莎和她父亲这一方又输了,叶娜娜的笑声有些夸张。老头便推说眼花,不想打了。那三个不依,老头坚持不干,推开牌一个人下了桌子,留下娘儿仨埋怨着老头,洗过牌又摸起来,三个人打起弱智才打的争上游。 沈小武明白,这娘儿仨不愧是一家人,性格一模一样,都是基本上不管不顾别人,在对待外人的问题上,不用征询,她们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这会儿,她们打争上游是假,实际上一致要冷淡他沈小武才是真。沈小武刚刚暖过来的心又倏忽凉了,来时的勇气如同吹鼓的气球,在消磨的时间里慢慢地泄了气。他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想着还是回去吧,今晚是不适合谈正常话题的。再说天太晚也不好骑车子,他的视力不太好,又不喜欢戴眼镜,就常常是模模糊糊地看东西。 就在沈小武正要起身告辞时,岳父走过来坐在他的身旁,却不说话。沈小武忙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看了看老丈人,也不知道说啥好,就什么也没有说。 这样尴尬地坐了一阵,岳父似乎准备好了要说的话,却不知怎么开口。等了好一阵,可能忍不住,突然说了句:“小武啊,你今年有三十二了吧。” 沈小武点了点头,心里惴惴不安地说:“是,我已经三十二岁了。” 沈小武说完这句,等着岳父往下说,老头却又不说话了。岳父退休前是市信访办的副主任,做了大半辈子上访人员的思想工作,本应该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主儿,可他这辈子偏偏碰上了一个厉害的老婆,在磕磕绊绊的磨合中,老婆总是占着上风,能说会道的他在家里也就慢慢地变得没话可说了。果然,过了一会儿,《还珠格格3》唱起了片尾曲,老头拿过遥控器,换了个台,又换了个台,突然啪地一下关了电视,像是对苗苗,又像是对沈小武说道,睡觉吧,明天要上班呢。 说完,老头站了起来,谁也不看,自顾自回卧室休息去了。 沈小武睖睁了一下,知道老岳父已经总结了今天的工作情况,下逐客令了。他昨天酝酿了一夜的话,来的时候还满心满肺的,谁知到这里,叶莎莎连点空隙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他的心里除了失落,一点儿柔情蜜意的东西都没有了。他只好给苗苗还有牌桌上的娘儿仨打个招呼,知趣地回家了。 六 日子过得无奈,却不能不无奈地往下过。好在单位里最近繁琐的事情比较多,上班的八个小时里,沈小武奔来跑去,倒也顾不上品味内心的酸甜苦辣,八个小时后,就像是通畅的渠水一下子被截了流,水流不下去了,慢慢地泛出了渠道。 沈小武的心被溢出来的各种情绪淹泡着。 从那天去过岳母家以后,这几天他没有再去,一想起那牌桌上的三个女人同仇敌忾的团结精神,他不由得悚起来,与妻子和她母亲及姐姐相比,他的力量太薄弱了,在如此悬殊的对垒中,他不可能胜利。 沈小武突然怀疑起那天蔡晓佳说的叶莎莎在背后称赞过他的话来。如果妻子在背后称赞他,就不应该这样冷落他! 这天,沈小武突然接到了老岳父的电话,问他到底要作何打算,这几天没见他过去,连个电话也不打,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自从妻子被他一巴掌打回了家,沈小武这是第二次接到来自“前沿阵地”的电话(第一次是岳母当天打来的),起初心里不由得一紧,以为是妻子又有了什么变故。听岳父这样一问,心里倒踏实了,向老丈人忏悔了一番,再次表达了自己的心迹。 与岳母相比,岳父温和多了。沈小武不知道是岳父的性情使然,还是在岳母的调教之下变成了这样。岳父哼哼哈哈了一阵,才牙疼似的说:“小武啊,不是我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考虑问题咋还这么简单?给你爸看病这没有错,花钱也是应该的,可钱是你和莎莎两个人的,你也得考虑一下莎莎的感受啊,莎莎说你一下,也没有错,但你动手打了她,从情理上就说不过去了,是不是?好了,现在咱也不说这个了,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是不是?你是男人,做错了就要勇于承认错误,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出现了问题就要想法子解决问题嘛,这样躲躲闪闪的也不是个办法,是吧?你要真还有心和莎莎过下去的话,就别再拖了,给莎莎说点好听的,多哄哄她,把她接回去吧。” 沈小武的情绪跟着岳父的话又起伏跌宕了一阵,听明白岳父的意思,他又胆怯了,岳父的话代表着谁的意见呢?他期期艾艾地说:“我跟她说,可她……不理我……我……” 他是想说,你女儿一点机会也不给我啊。 岳父打断了沈小武,斩钉截铁地说道:“还有我嘛,我还没有死嘛,我不可能眼看着我的子女都离婚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沈小武还能有什么说的,丢下电话,他骑上自行车直奔老丈人家。 到了岳父家里,沈小武发现气氛不对,心里明白在岳父给他打电话之前,这边已经开展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岳父的电话实际是争论的最终结果。他看了大家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知趣地在一边坐下,等待一场声讨大会的开幕。 过了一会儿,首先是岳父例行公事地又把沈小武批评了一番。岳父的批评刚一谢幕,岳母就急不可耐地上场了,她像当场逮住了一个小偷似的,占了上风,连呵斥带指责,恨不得立即把沈小武扭送到派出所关进大牢里去。其言辞之犀利,像一把把刀子,把沈小武刺得体无完肤。沈小武忍痛听完,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果真是不可饶恕,他当场给这个厉害的岳母立下保证,以后绝对不再犯这种严重的错误了。岳母这才肯退下场来,端起苗苗给沈小武倒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把目光对准了莎莎,意思这会儿该女儿上场了。叶莎莎却没有批斗丈夫的意思,该批斗的都批斗了,父亲和母亲说的比她说的更有力度,如同棒打,她再说也没多大意思。她似乎已经在心里酝酿好了,干脆来点实际的,走到沈小武面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算是还给他的,这下就扯平了。沈小武■睁地看着给了他一巴掌的老婆,心里是狠狠的痛,也是狠狠的怒,嘴上却没说一个字来。事实上,沈小武在争风斗气的事情上因为缺乏经验,一直处于下风。一个响亮的耳光结束了一场斗气,岳母过来用一团和气的口吻说:“行了行了,夫妻哪能有隔夜仇呢,回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吧。”一旁的苗苗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挨了一巴掌的沈小武,她把重新泡过的茶水端过来,沈小武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茶水。他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接过苗苗递过来的包,跟着老婆出了门。 来到大街上,沈小武推着自行车正准备问叶莎莎怎么走,叶莎莎已经抬起手,挡住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连看也没看沈小武一眼。 这就是叶莎莎。沈小武扶着自行车架后面的包,冲着远去的出租车,无奈地摇了摇头。 七 日子似乎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可叶莎莎心里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掉。有一天,她冷冰冰地给沈小武丢下一句话,她要学开车,还没等沈小武把惊讶的嘴闭上,她已经去驾校报了名,每个双休日都去驾校学车。 沈小武悲哀地发现,他在叶莎莎的眼里是一点位置都没有的,原以为那冲动的一巴掌或许已经打掉了妻子不切实际的想法,可实际上妻子不但还给了他一个凌厉的巴掌,而且她已开始实施由想法到行动的过渡。他甚至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却知道了他的阻拦只会引起又一场战争的爆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扬起胜利的大旗,在他面前挥舞着。 沈小武这样的男人悲哀之处,就是永远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也无法预料事情发展的结果。 不管沈小武过得如何郁闷和无奈,对叶莎莎来说,生活却是丰富多彩的。 学车是个新鲜事,每去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体会,叶莎莎学了几次车,带给她新奇的感受很想与谁诉说一下,看沈小武沉闷的样子,她明白他心里的不痛快,也懒得理他,就打电话给她妈和她姐讲自己学车时遇到的新鲜事,讲到高兴处,她神采飞扬,还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可惜,不管她讲得如何眉飞色舞,那边除了几声懒洋洋的附和声之外,一点也没有像她一样高昂的兴致,这叫她有一种无处觅知音的沮丧。放下电话,叶莎莎愣坐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蔡晓佳。蔡晓佳一定会和她有共鸣之心的!但是叶莎莎心里最不愿意给蔡晓佳打电话,如果说学车之前和沈小武嚷嚷着买车是带着不想叫蔡晓佳小瞧了的意气,那么自从学车后,她对开车的兴趣就如同孩子对零食的极度偏爱,她已经理解了当时蔡晓佳见面就夸耀车的好处,这个时候,她更是无法摆脱车对她的诱惑。因为还没有买上车,给蔡晓佳打电话,她很清楚将会带给她什么感觉。 可是,叶莎莎还是忍不住拨通了蔡晓佳的电话。不找个知音聊聊,她一定会被憋坏的。蔡晓佳说她正在做按摩呢,听那头的声音一阵一阵的,确实也像是正受着外力的压迫。叶莎莎倾诉欲上来了,管蔡晓佳在干吗呢,张口就说:“晓佳,我学车去了。” 蔡晓佳嘴里呜里哇啦了一下,也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叶莎莎就自顾自说起了驾校的事,说她第一次上车又兴奋又胆怯的感觉,说她在车下面看别人上车老感到人家笨蠢,那方向盘往哪儿拐呀,往前开的时候挂错了挡变成向后倒了,刹车踩成油门了,把教练吓得脸都白了。说了半天,没听到那头有一点儿反应,正要问,蔡晓佳的声音及时地就过来了。蔡晓佳说:“莎莎,学什么车呀,没意思透顶,你说咱一个女人家的,干吗跟自己过不去,非要摆弄那些个笨重的铁件?我已烦透了自己开车,红灯绿灯,观前顾后,提心吊胆的。我找了个司机,有了司机我也不用瞎担什么心了,说个地方就成……莎莎,别费那个劲练什么车了,有时间不如我们一起出去逛逛街,健健身,打打网球什么的……” 叶莎莎唯有握着话筒发愣的份儿了。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得太快!她永远也赶不上蔡晓佳的步伐,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跟人家蔡晓佳比?叶莎莎像被鱼刺卡了喉咙,想说说不出来。她没再往下说,连个再见都没说,就把电话挂断,然后,她两眼空洞,脸色发灰地盯着窗户外面发呆。 沈小武过来见叶莎莎的这副表情,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多问,只是给她端来一杯茶。每逢妻子打电话说完她学车的事,沈小武就会装作很体贴地给她端去一杯热茶,叫她润一下已经干渴的嗓子,虽说他满心的不快,可他还是能体谅妻子的心情。只是沈小武的这些举动始终感动不了叶莎莎。在叶莎莎的生活中,她只有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感受,从来就没有想过别人会把她感动。沈小武为她做的一切,她只会当做是一个丈夫应该做的,至于一个妻子对丈夫该做的又该是什么,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 从上次闹别扭回娘家回来后,叶莎莎一直没拿正眼瞧过沈小武,她以牙还牙地将一个巴掌还给了他,并示威似的去报名学车,可以说是她在与沈小武的对垒中,大获全胜,但她还是不觉得有多解气。 沈小武坐在叶莎莎的对面,眼神温和地看着妻子。叶莎莎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白眼看他,这使他忍不住吃惊,心里也泛起一阵暖意,他对叶莎莎说:“莎莎,跟我说说你学车的事吧,你还没有给我说过呢。” 叶莎莎已经考虑把沈小武当成自己的听众,蔡晓佳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丈夫这个时候能说出这种话来,使她在失意之后稍微找到了一点安慰。说白了,像蔡晓佳这种人,是不屑有知音的,她只有表现得特立独行才能展示她的优越性,否则,在叶莎莎等人面前,她还有什么优势可言?叶莎莎心里很快就想通了这个问题。反正跟谁说也是一个说,既然沈小武主动请缨要做一个听众,跟他说一说或者心里也会舒服些。果然,沈小武表现得很有兴致,他不时地配合着叶莎莎的讲述哈哈大笑着,这样的虔诚和耐心让叶莎莎的讲述越发地生动起来,表情也随之洋溢着动人的光彩。沈小武耐心地当着妻子的听众,心里却合计着,只要自己安心地做好这个听众,叶莎莎说得高兴了,她才会自动除掉心里的那块冰,结束这场冷战,与他和好如初。结婚这么多年了,沈小武还是大致把握了叶莎莎的脉搏。果然,经过这一次之后,叶莎莎后来又主动和他讲过几次学车的事情。终于,有一天晚上她没有再穿那套渔网一样的睡衣,脱光了衣服钻进了被窝。沈小武看到妻子的变化,他心里清楚,妻子这是向他发出了言和的信号,她能做到这点已经非常难得了,千万别奢望她能主动给你宽衣解带,做梦去吧!沈小武在心里感叹着,他必须把握这个良好的时机!赶紧脱衣上床,把手伸进了妻子的被窝,见没有被拒绝,便熟门熟路地摸索开了。 黑夜到底有黑夜的好处啊。 日子总算是恢复到以前的轨道,沈小武的身心这才放松下来,从这天开始,他得极有耐心地听老婆讲她学车的经历,但他对她学会车后买不买车却缄口不语。叶莎莎也不往这方面说,好像学完车之后留下的只是一段空白。买车是这段空白处被掩埋着的一颗炸弹,谁要是一碰触这个话题,那炸弹就会毫不留情地在他们之间炸开,一旦炸开,任是什么也不能弥补了。两人只谈驾校的新感受,似乎这个才是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唯一纽带。沈小武不得不很小心地维护着这根纽带,和叶莎莎相持的这一段时间,是他感觉最为疲惫最为心酸的日子,这辈子他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偏偏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沈小武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他和叶莎莎敏感区间的一颗炸弹,却没想到,急流之中,也有自己撞上来的雷,其爆发的威力,一点也不示弱。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那天中午下班后,沈小武回家做好了饭等叶莎莎回来,可左等右等也没见妻子的身影,以为她有事不回来了,他就先扒拉了几口饭到卧室睡午觉去了。炎炎夏日,室外的气温高达三十多度。沈小武嫌空调耗电太大,开了一会儿就关掉了,光着上身,仅穿着一条大裤裆的短裤,平时他也是这样子睡午觉的。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有人按门铃,他以为是叶莎莎,她经常会忘了带钥匙,沈小武便没有往身上加衣服,爬起来就去开门。打开门也没细看,扭头就往回走,边走还边说了句,怎么才回来,饭菜早凉了。 背后却传来哧哧的笑声。 沈小武听声音不对,吃了一惊,赶紧回头,见是一个中等个的女人,披散着长发,两边各有几绺染成了金黄,把墨镜推顶在头上,装扮倒是挺年轻的样子。女人像是很熟似的,没等惊讶的沈小武说话,就已经进了屋子。沈小武尴尬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行头,正要冲进里屋去穿自己的衣服,女人却喊住了他:“沈小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来找叶莎莎的,她在里面吗?” 女人一开口,沈小武才突然想起这个女人是蔡晓佳。以前,他没见过她几次,印象不是太深,可他和她通过电话,从她的声音里,应该知道是她。沈小武脸刷地一下红了,尴尬地不知怎样才好。 看上去蔡晓佳并没有觉着沈小武穿成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妥,相反,她倒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裸着大半个身子的沈小武。 沈小武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想幸好门关了,不然,他这副样子和一个女人面对面,让外面的人看到了还不知道该怎样想呢。他避开蔡晓佳的目光,一边往后退一边说:“你先坐,你先坐,我马上出来!”几乎是闪电一般闪进卧室。进到卧室,一打量,又暗暗叫苦,他把外衣外裤都脱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他们家很少来人,加上中午的时间又短,他也就无所顾忌地把衣服乱脱乱放。他只好探出头去寻客厅的衣服,蔡晓佳一见,以为是要她帮着把衣服抱过去,起身把他的衣服抱了起来,往卧室走。沈小武赶紧摇头,头缩回去,把门关上。没办法,他只好在卧室里重新找衣服了。 沈小武重新穿着好出来,见蔡晓佳已经热得满脸是汗,脸上因为有妆,也不敢狠擦,只好一手拿着餐巾纸轻轻地在脸上拭着,另一只手朝脸上扇风。沈小武说了声抱歉,连忙打开空调。 “叶莎莎不在家呀?我是来给她送游泳票的。”蔡晓佳四周望了望说。 沈小武也跟着望了望,好像叶莎莎真的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似的。这时他发现桌上的饭菜被动过,半碗米饭剩在桌上,一定是叶莎莎在他睡着的时候回过家,吃完饭又出去了。 “我路过学院,刚好我这里有几张别人送的游泳票,游泳馆离你们家也近,就顺便给莎莎送过来了,她不是游泳游得好嘛,有时间你们一块去活动活动。看,这里还有几张牛奶浴的票,洗个牛奶浴,那感觉才叫爽。”蔡晓佳并不生分,跟沈小武说起话来就像早已经很熟络的样子。 “嗯……莎莎大概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等她回来我告诉她你来过?”沈小武很不自在。大中午的,别人都在睡午觉,孤男寡女的,实在是有点不妥,再说,刚才的那一幕,也实在是叫他好生尴尬,他不得不下逐客令。 蔡晓佳站起来,朝沈小武笑笑说:“都说叶莎莎找了个好老公,果然不错!” 沈小武不知道她说得不错究竟是什么不错,总不会是刚才看见他的身体,说他的身体不错吧?这么一想,觉得有点邪,脸就红了。 蔡晓佳盯着沈小武道:“你怎么了,脸红什么?” 沈小武忙掩饰道:“哪里呀,是太热!” “这不开着空调嘛,我都觉着开始凉了。”蔡晓佳不依不饶。 沈小武看了蔡晓佳一眼,蔡晓佳果然抱起胳膊。沈小武拿起遥控器,把空调关掉。 这一磨蹭,耽搁了一下,蔡晓佳没有走成,门却开了,叶莎莎出现在门口,她看到蔡晓佳,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着:“咦,晓佳,今天怎么有空上我家来了?” 蔡晓佳笑着说:“来认认门,你平时也不叫我到你家来,只好自己找了过来。你看,你这走得可真不是时候,等你半天也不回来,要走了,你却回来了。还好沈小武在家,要不然我这趟就扑空了。” 叶莎莎看了沈小武一眼,对蔡晓佳说:“我回来了,你就多坐会儿嘛,咱们聊聊。” 蔡晓佳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这也快上班了,就不耽误你们了,我和别人还有个约会。” 走出门,蔡晓佳回头又说了一句,有空的时候,夫妻俩一起去游游泳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呢。她看看叶莎莎,又瞥了一眼沈小武。 沈小武忙说:“谢谢,谢谢,有空一定去!” 蔡晓佳一走,叶莎莎把门关上,看着沈小武说:“哟,想不到你跟蔡晓佳还蛮熟的,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她从来没来过咱家,连门儿都不熟,怎么今天这一来还就刚好我出去了呢?” 沈小武没明白叶莎莎的意思,也懒得多说,指了指桌上的几张票说:“那是蔡晓佳特意给你送过来的。” 叶莎莎过去看看,撇着嘴笑了:“哈,她可真会做人,用不着的几张游泳票还值得跑过来一趟。” 沈小武看了眼妻子,打个哈欠没说话,准备进卧室再睡上一会儿。叶莎莎却猛然发现沙发上的衣服,顿时脸往下一吊。 “沈小武!”叶莎莎喊了起来。 沈小武转过身来。 “大中午的,你换什么衣服?”叶莎莎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丈夫说,“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你还认识蔡晓佳?”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认识蔡晓佳了?她不是你以前的同事吗?”沈小武争辩着,却还要故意气妻子,“有一回她打电话过来,你不在,是我接的,我还和她聊了几句呢。”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还聊过天?你大中午的换衣服总不会是因为她要过来吧?我说呢,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家,还拿什么游泳票做掩饰。” 沈小武的头一下子大了,他真佩服妻子的推断力,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居然像福尔摩斯一样,把他都没有想到的东西给推断出来。 “看看,没话说了吧。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叶莎莎不依不饶,冷笑道,“哼,说是来给我送票,我看主要是给你送的吧?她是不是还知道你身材好,还想看看你穿泳装的样子?” 沈小武简直是目瞪口呆,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冤假错案发生得这样不动声色?蔡晓佳是你叶莎莎的朋友,人家是来看你的,你不在,难道我把她拒之门外不成?沈小武愤愤地想着。 “拜托你了沈小武,以后要有什么事情,请你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回避一下,别保不准真让我看到不该看到的事情,那多尴尬。”叶莎莎见沈小武不言语只会眨巴眼看她,真以为自己抓住了把柄,说话就更不着边际了。 “有什么不该你看到的?我正在睡午觉,蔡晓佳来找你,我们说了几句话,你就回来了,就这样!”沈小武气恼了,“真是没事找事!” “你说谁没事找事?我这是回来了,要是不回来,还不定发生什么事呢。” “就是有事,也是你生出来的事!” “沈小武,别把自己当根葱,你爱干吗干吗,我才不在乎呢。”丢下这句话,叶莎莎气呼呼地拎着包,摔门走了。快到上班时间了,她是该走了。 沈小武蔫不唧地坐到沙发上,空调早停了,和叶莎莎拌嘴时因为生气没顾得上,这会儿她一走,屋子里没有争吵的声音,就感到自己身上一片黏糊糊的湿热,热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窝在他的心里,焦灼难耐。沈小武以为这次争吵,必定又影响了他和妻子刚刚缓和的关系,以叶莎莎那不依不饶的性格,她至少也得一个礼拜不再理会他,为了不让矛盾再次激化,他决定不管妻子话说得有多难听,他坚决不再做无谓的解释,以谦卑的态度来赢得妻子的理解。 下午没什么事,沈小武打了声招呼,就提前下班去菜场买菜,然后回家精心准备了饭菜,在他想来,这一桌饭菜该是家庭战火的灭火器,虽然内心有些挣扎,但为了家庭的平和,他只能牺牲自己的个性来迁就妻子。 叶莎莎下班进门,沈小武已经忙乎得差不多了。天色尚早,桌上却摆满了飘着香气的饭菜,一头汗水的沈小武冲着叶莎莎直笑。 叶莎莎瞅了他一眼:“怎么这样大张旗鼓地张罗着,是不是今天很值得你庆贺啊?” 沈小武的笑被实实在在地噎住,他张着嘴,样子很难看地望着妻子进到卧室的背影。 沈小武还傻站着,叶莎莎走出来,往饭桌前一坐,严厉地说:“盛饭呀,还傻子一样干吗?不就是为了等着我和你一起庆贺吗?” 沈小武轻叹了一口气,到厨房去给叶莎莎盛饭。 叶莎莎已经夹着菜开吃了,沈小武把饭放在她面前,阴着脸不声不响地在饭桌边坐下。“怎么?你不吃?”叶莎莎看沈小武说。 “饱了!”沈小武赌气地说道。 “沈小武,你什么意思?”叶莎莎把筷子往桌上一摔。 沈小武一看坏了,这下事情又往恶性方向发展了,自己这一下午的忙乎就白费了,赶紧让脸上的颜色变得丰富些,轻声说道:“我真的饱了,你没来之前我吃了不少菜呢。你怎么就这么多心?” “我多心,这平平常常的日子,你要不是心虚,干吗弄这么多菜?” “我这不是看你这几天辛苦嘛,晚上还要看稿子,礼拜天又要学车,不让你吃得好点儿,心里不踏实。”沈小武这话算是说到叶莎莎的心坎上了,她不说话,脸色也平缓了许多,沈小武心里这才踏实下来。他殷勤地夹了些菜放进妻子的碗里,斟酌着说:“莎莎,中午真没什么事,蔡晓佳怎么会找着我们家我也不知道,想来是问过别人吧。我当时正在睡午觉,你回过家,也知道的……” 叶莎莎突然笑了起来,一脸的得意,好像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似的,她说:“沈小武,你拐弯抹角的,就是为了解释这事吧?算了,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就是有贼心也不一定有贼胆。再说了,你啊,也就是碰上了我,换了谁能看上你呀……” 沈小武狠狠地咬住了嘴唇。没有还嘴。不值得。 黄昏正慢慢地隐退着,黑暗开始在屋里浮动,沈小武觉得,他的生活有点像这没有灯光的黑夜。 八 这天是周末,下午下班后,沈小武走出办公楼,把公文包扔到车筐里,跨上自行车刚蹬了一圈,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叫他。他刹住车,一只脚撑在地上,扭头一看,见是小苏正向他走来,他的头就疼了。他与小苏共事几年,深知小苏这个时候叫他是要干什么,便先发制人地冲着快走到他跟前的小苏说:“是小苏啊,好几天没见了,我正要找你呢,叶莎莎说了,叫我通知哥儿几个,哪天一块聚一聚呢。” 小苏笑了,用手指点着沈小武的额头说:“算了吧,小武,这话我已经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趼,你什么时候兑现过?” 沈小武拨开小苏的手,说:“这次是叶莎莎说的,她的话你还不信?” 小苏这才把手搭在沈小武的肩膀上道:“莎姐说的,我当然信了,但我知道,这也得等你们家搬到新楼里,你这个老抠门儿才肯放一次血,对不对?那不还早着嘛。我看那时候的聚会还是先放一放,先整眼前的吧,今天是周末,向莎姐请示一下,晚上就和哥儿几个聚一次吧。上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你这家伙,不知玩儿的什么心眼,才几天就不见影了。告诉你啊,自从你调到院办,大家都说你是高了我们一等,几次都叫不着你。怎么,到了院办,就真的不要哥们儿了?要疏远咱呀?” 沈小武明白小苏说的聚一聚,是和上次一样,也就是几个人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扑克,不耗到天亮不放人走,那次要不是苦恼到了极点,还真不会去聚那样的会呢。现在想一想那强打精神强颜欢笑的场面都头疼。他摇晃了一下头,仿佛头已经有了感应开始疼了似的,他说:“咱哥儿几个,哪有什么高人一等的说法啊!可别说这种伤和气的话。你也知道,我在院办的确是忙。”说到这,沈小武左右看了一下,随即压低嗓门又说道,“干侍候孙子的事,咱更得装孙子呢,身不由己呀,你就体谅体谅哥的难处吧。” 小苏抓住了沈小武的车头说:“我知道的,这不,今天咱在这盯你好久了,你今天能按时下班,说明那帮孙子没什么事,你就别再找什么理由避咱了吧。” 沈小武赔着笑说:“小苏啊,咱兄弟不说外话,今天还真是有事,房子前几天交工了,叶莎莎要我今天无论如何早点回去,说是要去新房里看看,想趁这个双休日把装修的图绘出来,下个礼拜要动工呢。你知道的,干这些事,咱家就靠你哥我呢,叶莎莎你又不是不知道,油瓶子倒了,她都不知道咋扶起来。今儿个要回去晚了,让她等急了,她那脾气,还不得把我给撕成两半儿!” 小苏失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叶莎莎真他妈的好福气,找你这么个老公,啥心都不用操,跟个老佛爷似的,光发号施令就行了。”说着,小苏放开抓自行车的手,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没有办法把沈小武弄走的,他也清楚叶莎莎,真要急了,可是能豁得出去,不分场合地敢和沈小武闹一通。上次沈小武和叶莎莎闹矛盾,他们几个给沈小武出谋划策,不知道是沈小武出卖了他们,还是叶莎莎有了感应,反正那一段时间见着他没个好脸色。 沈小武歉意地拍了拍小苏的肩膀,赶紧说了句下次吧下次吧,骑上车子跑了。 学院的新楼房落成,经过一番检查验收后,各家开始欢天喜地搞装修了。 沈小武和叶莎莎去看过房子,叶莎莎把她父母请过来(主要是她母亲),经过一番调研、论证、策划,最后定下了装修的模式和标准,才欣然离去。当然,装修房子主要的决策人还是叶莎莎,只要她做出了决定,沈小武就是有不同的意见,那也只能是意见,基本上没有被采纳的可能性,就沈小武缩手缩脚怕花钱的样子,叶莎莎哪能给他决定权。 装修定下来后,现有的钱根本不够,叶莎莎叫沈小武去银行贷款,沈小武心里不愿意,只是有前车之鉴,不敢不服从老婆的安排,咬咬牙就去办贷款了。毕竟,这是贷款装修房子,不是买车,沈小武的心里还是能想通的。依沈小武现在的院办秘书身份,办个贷款不费什么事,钱很快就到了位。接下来跑腿监工的事,非沈小武莫属,他这个人心细,又心疼钱,与包工头交涉,叶莎莎一百个放心,她自己除上班外,心思全在学车上,对装修房子基本不操心。就这,叶莎莎还有理由,她说女人不能操心太多,不然就老得快。她才不想老得那么快呢。 九 刮了一场风,下了一场透雨后,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秋天刚开始,叶莎莎在驾校学车的日子快要结束了,从她最近讲解的情况来看,她的驾车技术得到了教员的再三肯定,就是说,她结业考核完后拿个驾照没有一点问题。到了这个时候,沈小武最担心叶莎莎老调重弹,提出贷款买车,他已经把观念跟进了一步,贷了款装修房子,如果再要贷款买车,想想未来几年就得在负债中生活,他的心里已经沉重不堪。于是,在叶莎莎讲考核驾照时,沈小武故意把话题往装修房子的事上扯,旨在提醒妻子,他们已经负了债,千万不要再有非分之想。 一个月后,房子装修工程基本结束,剩下的就是清理卫生一些细碎活了。叶莎莎主张找保洁公司的钟点工清理卫生,打扫干净后再把新房所有的窗户打开,透透气,散发一下装修材料的气味,过上一两个月,他们就可以搬进去住。但沈小武拒绝让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坚持要自己来弄,他的理由是,钟点工是算钟点的,会磨工不说,干的还是那些表面上能看到的地方,一些犄角旮旯里,则是能闪开就闪开。自己干就细致多了,也不会划伤墙皮和木质地板,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可以省钱。通过这次装修,沈小武花钱都花怕了,前前后后用了五万多块。五万多块啊,得他和叶莎莎不吃不喝两年才能攒下来的钱啊!他心里像扎了五万多把刀子,再多花一分钱,心上就又会多一把刀子,他就受不了了。可叶莎莎却并不从钱的角度来考虑,她首先想到的是质量,说钟点工是专业搞卫生的,装修过的房子必须要专业清扫的人彻底搞一次卫生才行,人家不管犄角旮旯,都比你有经验多了,况且那些死角根本是我们自己搞不了的,比如下水管道里残存的水泥渣,清理不好过不了几天就会堵塞,还有很多的角角缝缝,都是我们想不到的地方。沈小武这次是固执己见,坚信自己能把下水道清理彻底,也能把那些角角缝缝擦干净。叶莎莎却死活不同意,她倒不是心疼沈小武,而是不相信沈小武能把这些事干好,两人在打扫新房卫生的事情上争执不下,意见没法统一,就先搁下了,反正这事又不急。 这阵子,叶莎莎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驾校考核拿驾照的事上,为了考核顺利,她除双休日去驾校实际操作外,其他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背交通规则上,每天像学生赶考似的,把时间抓得很紧,完全没注意沈小武在干些什么。 沈小武已经在偷偷地清理新房子的卫生,为了省下这笔数目不大的钱,他宁愿受这份苦,还要避开叶莎莎,不让她知道自己在清理卫生,免得她又为此生气。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沈小武像往常一样做好饭,和叶莎莎吃过后,他快速收拾完碗筷,就推托说办公室里还有些事要加班,便骑上车子匆匆赶到新房子收拾卫生。后来,他觉得总找这样的借口怕叶莎莎起疑心,便改成小苏他们今晚一定要他过去打牌,为了不影响叶莎莎在家背交通规则,他便答应了人家。这样的借口虽然牵强了些,不过叶莎莎乐得有个清净,也不过问什么。沈小武就放开膀子去干自己愿意干的事。碰到双休日就更好办了,叶莎莎去了驾校,沈小武除按时回来做饭,也不用费尽心机地找什么借口。反正沈小武也想好了,等他把房子卫生全搞完了,再叫叶莎莎去验收,到那时,让事实来说话,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想到叶莎莎考完驾照,他也收拾好了房子,夫妻俩一起来看房,妻子那一脸不可置信的惊异,沈小武就暗自得意,干得也更欢了。 沈小武到底是出身农家,干活不怕脏累,十几天下来,新房子的卫生已经搞得差不多,过了这个双休日,他就可以叫上叶莎莎去验收了。 星期天早上,叶莎莎照例去了驾校,沈小武来到新房子里,把地上又细致地擦了一遍。洁净、新鲜的木质地面上,散发着一种湿润的气息,从窗外投进来的秋阳随意地洒落在地板上,看上去柔软又温暖。阳光在地板上缓缓地移动着,沈小武看到刚拖过的地板上升腾起淡淡的雾气来。就在这股淡淡的雾气之中,他的心也像是充斥了无数的阳光,变得温暖宽敞起来,心里慢慢地滋生了一种生活的满足感。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心里舒坦极了,忍不住在纤尘不染的客厅地板上躺了下来,秋阳柔柔地照射在他身上,像盖了一层温暖的鸭绒被,他惬意地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象着他和叶莎莎搬过来后的新鲜又充满了活力的生活,浑身便洋溢着幸福感。可能是这阵子干活干累了,慢慢地,沈小武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想象和憧憬中,在洁净的地板上,在温暖的秋阳中微笑着睡着了。 一阵粗暴的擂门声把沈小武惊醒,阳光已经从他身上挪开了,有了凉意。他赶紧爬起来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面的岳母和叶娜娜正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他心里不由自主地一紧,想着这次她们又要发什么疯了,反正他又没有干对叶莎莎不利的事。这么一想他就不慌张。还没有容沈小武问一声岳母有什么事,岳母已经很迅速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扭过头就把他向门外拖着,其力量之大,简直让沈小武吃惊,他没想到岳母这一把年纪,居然能有如此大的力量。他身不由己地被岳母拖着出了门。叶娜娜却在母亲的慌乱之中从沈小武的身边挤进屋子里,到各个房间里快速地扫描了一遍,才冲过来从里面推着他,气喘吁吁地说:“原来你真躲在这里,房子里就你一个人啊?” 沈小武没有听明白叶娜娜话里的意思,他只是心疼洁净的地板上被叶娜娜踩出的杂乱的脚印。他忍着问叶娜娜:“大姐,你们——是来找莎莎的?她去驾校了。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来收拾收拾房子。” 岳母一边抓着沈小武往出走,一边非常不满地瞪了大女儿一眼,恶狠狠地对大女儿说了句:“就你事多,抓奸还抓出经验啦!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把门锁上。” 这下,沈小武才弄明白了叶娜娜刚才急匆匆到各个房子里去看,是怕他与哪个女人在这里幽会,想抓他的奸呢。沈小武在心里冷笑一声,看着岳母仓皇急促的样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找不到莎莎,找她有急事吗?” 岳母这才正眼看了一下沈小武,眼圈一红,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要找不到还好了,这比找不到更可怕。” 沈小武心里不高兴岳母用这种口气给他说话。他扭过头问叶娜娜:“大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你们紧张成这样。” 叶娜娜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了句“啰唆什么,快下楼,到那你就知道了。” 出租车在市人民医院门诊楼门口停住,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叶娜娜和她妈就往门诊楼里冲,那样子就好像要冲进去救火一般。沈小武一看觉得不大对劲,心往下一沉,想是不是老丈人突然不行了,她们急成这样。他冲上去赶紧和她们一起往里一边跑着,一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娜娜瞪了沈小武一眼,非常生气地说道:“就你事儿多,这个时候还问什么问,都奔到医院来了,什么事还能不清楚?马上就看到你老婆,她出车祸了!” 沈小武心里轰然一声爆炸,在新房里感受到的美好感觉,瞬间被阴云遮蔽,他眼前一黑,腿软得移不动了。叶娜娜和她妈跑出去几步,又返回来,一边一个抓住沈小武的胳膊,架上拖着就跑。沈小武全身都往下坠,重得两个女人拖不动,叶娜娜她妈狠狠地剜了女儿一眼:“哼,跟你说了先不告诉他,你偏要说,那个躺在急诊室还不知死活呢,这个又成了拖累。” 母女俩好不容易把沈小武架到了急诊室门口,往墙边的木连椅上一丢,赶紧趴在急诊室的玻璃门跟前,脸贴上去往里面看。门上的玻璃是那种毛玻璃,除了一片模糊外,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急得左瞧右看,周围没有一个可以给她们提供信息的人,她们心里焦急,忍不住用手拍起了急诊室的门。不一会儿,门突然从里面猛地拉开了,走出来一个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的护士,恶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怒斥道:“干吗干吗?捣什么乱,不知道这是急救室啊?” 母女俩不再拍门。叶娜娜赔着礼,小心问了一句:“里面怎么样?就是刚送进去的,那个女的,叶莎莎她……” “暂时还死不了!”护士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啪地关上了门。 等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护士走出来,喊叫道:“谁是叶莎莎的亲属?” 已经缓过劲来的沈小武和叶娜娜母女异口同声地回答,向急诊室冲来。医生挡住他们说:“只要一个亲属签字,别的到一边去,等会儿到收费处去交手术费。” 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沈小武走到前面,接过护士手中的病情报告单,签上字后,颤着声问了句:“手术费——得交多少钱?” 医生看了沈小武一眼,不耐烦地说:“先交两万押金吧。” “啊,要这么多?”沈小武吃了一惊,“现在到哪里去搞这么多的钱啊?” 叶娜娜瞪了沈小武一眼,非常不满地对他说:“你还是不是莎莎的丈夫?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沈小武声音颤抖着说:“我……我这不是刚装修了房子……” “沈小武,你给我闭嘴!你是要老婆还是要钱?”叶娜娜的妈厉声打断沈小武还要往下说的话。 医生这才用缓和的口气对他们说道:“你们别在这吵了,要吵就回家吵去,赶紧去准备钱吧,病人可拖不起!”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叶娜娜母女的眼神明确地告诉沈小武,她们可不会出这两万块钱。沈小武死了对她们开口的心,转身跑走了。 沈小武打车跑回单位,把情况跟办公室主任一说。他以为主任会拿拿捏捏,都做好了央求主任的准备,没想到主任这次非常痛快,叫沈小武写个借钱的申请,亲自去找主管的副院长签字,很快就从财务处拿到了现金,还派车把沈小武送回医院。沈小武再次感受到了当秘书的好处,他要是还在生物研究室,想借这么一大笔钱,哪会这么简单。 交了手术费,医生开始给叶莎莎做手术计划方案。 叶莎莎是在驾校组织的上路实习时出的事。驾校车少,三个人一辆轮换操作,他们跟着一个教员上了路。那是在郊区,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车,但教员还是一个劲地给他们提示着注意事项。一路上都挺顺的,三个人轮换着开了好长时间,往回返时,是一个男学员驾的车,他的技术是经常得到教员肯定的,所以他就把车速提得很快,甚至超过了一辆农用小货车,并远远地把它甩在了后边。男学员对自己能够超车有点得意,摇头晃脑地把着方向盘,当时是不是嘴里还吹着口哨,叶莎莎已经记不起来了。事后,她只记得前面拐弯处突然冲出了一辆高大的工程车,男学员对这个庞然大物的突然出现失去了辨别意识,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脚下也乱了方寸,本来是要踩刹车却把油门踩死了,他们的车更加快速地向凶猛的工程车冲了过去,车内顿时响起几声尖叫。关键时候还是教员有经验,他一把抓住了方向盘,往右猛打了一把,工程车擦着他们的车呼啸而过,他们的车却因为速度太快,冲出了公路,翻在了路基下,被一棵白杨树撑住了。叶莎莎他们被惯性甩出车外,摔在了田地里,捡了条命,那个驾车的男学员可就惨了,被方向盘卡住,压在了车下面,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丢了性命。叶莎莎幸亏没有驾车,不然,她也就捡不回来这条命了。但她伤得不轻,腿和腰部受了重创,尤其是左腿没有了知觉,连疼都感觉不到。就这,她还算好的,和她一起出车祸的另外几个人,一个一条腿当时就和身体分离了,最惨的是那个教员,脑子受了严重的震荡,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据医生说,那个教员就算是醒了,可能这辈子也站不起来了,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叶莎莎的伤势不容乐观,医生做出手术方案分析,准备截去她的左腿,她的左腿骨质已经坏死,如果不截掉,就容易造成下肢动脉衰竭,引起肢体萎缩。当然,最担心的还是血液感染导致败血症、血液栓塞等多种并发症,到那时就是想救也无法救了。沈小武一听医生的话,整个人就像被魔法定住了,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岳母和叶娜娜哭得像人已经死了似的。只有岳父还比较冷静,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医生的嘴,期望能从那里再蹦出些比这更好的话来。 医生看看这几个人,什么也不再说,只要求家属尽快在手术报告单上签字,他们要准备实施手术了。 岳父天真地对医生说:“能不能再努力一下,保住她的这条腿。” 医生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这时,岳母发话了,她哭着叫喊起来:“不行!不能就这样截去莎莎的腿,一定要找那个驾校的领导,叫他们负责。” 叶娜娜坚决拥护母亲的说法,两人态度强硬地向医生声讨着。医生生气了,把报告单往沈小武手里一塞,愤怒道:“你们以为我有截别人肢的癖好呀?如果能保住腿,费那劲干吗?要怎样的结果你们自己决定。现在,你们要停止喊叫,否则请你们到外面喊去,这里是医院,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自由市场!” 叶娜娜和母亲被医生这番严厉的话镇住了,停止了喊叫,一边哭着,一边把注意力又集中到沈小武的身上。岳母冲着沈小武手一指道:“你要签了这个字,你就得负责到底!”好像是沈小武要截她女儿的肢一样。沈小武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个负责到底,他看着手里的手术报告单,不知所措。 叶娜娜看着沈小武傻愣愣的样子,生气地说:“这个字只要你签了,你老婆的一条腿就没了。除非你想莎莎今后没有了腿!” 岳母一听,更是大恸,一把从沈小武手中抓过手术报告单,冲着沈小武哭道:“都怪你……都怪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如果当初你不叫莎莎去学车,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岳母哭得站立不住,整个人倒在了叶娜娜的身上。 沈小武恍惚不知所以,岳母对莎莎出车祸这件事在性质上的变异,更让他无言以对。他看着岳母极度恐惧和悲伤的脸,再看看她手中簌簌发抖的报告单,说:“我……我……”,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来,与其说他是被叶莎莎的伤势吓住,倒不如说完全被岳母胡搅蛮缠的气势压住了。 医生已经显得极不耐烦,冲着他们说:“你们这一家人到底怎么了?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病人还躺在手术台上呢,你们在这吵吵闹闹,到底想干什么?” 大家这才面面相觑。老太太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头,便扭开头,又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一直没有吭气的岳父走到沈小武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小武,你妈这是伤心得过了头,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啊!” 沈小武没有吭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岳父又对医生说:“医生,对不起,出这么大的事,我们昏了头。我们能见一下女儿吗?见了她,我们再……签字,行吗?” 昔日的信访办副主任把说话的尺度降低到了这个地步,医生也只好叫他们进去见见病人了。 “不过,你们得尽快做出决定,不然,病人可拖不起。”医生又叮咛了一句。 几个人进到手术室,看到了躺在手术台上昏睡过去的叶莎莎。还好,她的面部没有受损。一看到女儿,老太太就往上冲,被老头一把拉住了。但老太太的哭声却没法拉住,她的哭声随即就从气腔里蹿了出来。叶娜娜也跟着哭,她们的哭声把叶莎莎惊醒了。 老太太见女儿睁开了眼睛,颤声喊了一声莎莎,扑过去就抱住女儿的头,放声大哭了起来。叶莎莎也哭着道:“妈……妈,我以为再……再也见不到你……你们了……” 这一下,沈小武和岳父两个男人也撑不住了,都跟着哭了起来。沈小武绕过手术台,从另一边来到叶莎莎的头前,把脸凑近了,轻轻地对老婆说:“莎莎,你疼吗?” 叶莎莎从被子下面慢慢抽出缠满了绷带的胳膊,用手指着沈小武。一看到那白得刺眼的纱带上渗出来的血迹,沈小武惊悚万分,他心疼地一把抓住老婆的手,叶莎莎却疼得尖叫了一声,说是尖叫,却因为她的无比虚弱少了平日里的力量,更像是呻吟。沈小武还是吓得赶紧松开了她的手。 岳母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沈小武一眼。 沈小武没有理会岳母,他关切地看着叶莎莎。叶莎莎却用愤恨的目光看着他,含着泪骂道:“这下,你——高兴了?!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她的喉咙里像卡了刺一样,叽里咕噜着,谁也没听清她最后几个字是什么。 沈小武没有想到老婆这个时候,还会对他说这些话,他惊慌失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他真的表现得很高兴,叫叶莎莎还有她的家人看透了似的。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岳父走过来,俯下身子对女儿说:“莎莎,你别这样,小武已经吓坏了,你没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啊,莎莎,告诉爸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莎莎轻轻地摇了摇头,哭得喘不过气来。她爸推开老太太,把脸贴到女儿的额头上,老泪纵横。过了一会儿,才哽咽着道:“孩子,别怕,爸爸在这呢,你妈、你姐,还有小武,他们都在这里呢,咱不怕,啊!”说完,老头握住女儿的手,竟呜呜地哭出了声。 哭了一会儿,叶莎莎才像个孩子似的,说道:“爸妈,我疼……疼啊……” 老头止住哭声,抹了眼泪,招呼着要去叫医生。老太太厉声喝住了:“不要叫,叫他们来,光想着给莎莎使瞎招。”又对女儿说,“莎莎,他们……他们要……要……” 叶莎莎不哭了,瞪大眼睛警惕地问道:“他们——要怎样?” 老太太看了大家,又看着女儿说:“他们说——要截掉你的……你的左腿!” “啊!”叶莎莎尖锐地叫了一声,随即惊恐地叫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要,我不要锯腿!妈、爸,爸爸,我不要锯掉腿啊!没有了腿,我今后怎么办啊,我成了什么……残废……”她伤心欲绝地痛哭起来。 哭声像刀子似的,从每个人的心上划过,一阵一阵锐利的疼痛漫开来,在手术室里回荡着。谁也不敢再说这事了,但手术在即,报告单上签不上字,医生就没法给叶莎莎动手术,而病这东西,把最好的时机拖过去了,对病人越发不利。沈小武不敢再耽搁,试了几次,还没有说到主题,叶莎莎就破口大骂,骂他狼子野心,根本就没有安好心,最巴望她缺条腿的人就是他了。最后,叶莎莎可怜地哭诉着,没有了腿,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她还说,她就是死,也不准锯掉她的腿,谁要是同意锯她的腿,她就死给谁看。叶莎莎异常暴躁,本来就坏的脾气,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沈小武没能在手术报告单上签字。他不签,谁也不会签的。医生再催促,他只能哭丧着脸装哑巴,任凭医生怎么训斥,他只当自己是聋子没有听见。 病人不同意截肢,家属不签字,医生也没有办法,只好改变了手术方案,采取保守治疗。他们给叶莎莎的伤口重新做了处理,该缝合的缝合,还有知觉的右腿打开骨折的部位,取出了粉碎的骨渣,接植了小腿骨,上了钢板定型。左腿已经坏死,没有治疗的必要,征得病人及家属的同意后,也给上了钢板,涂上了石膏。 一连几天,叶莎莎身上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她的情绪坏到极点,不是哭,就是骂,逮住谁骂谁,骂医生心狠手辣,护士蛇蝎心肠。刚开始医生护士被骂得烦了,就给她打一针止疼药、镇静剂,后来,干脆不打止疼药了,叶莎莎疼得连她爸她妈都骂上了。沈小武更是挨骂的对象,张口就来,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祖宗八代,远亲近邻,她能想到的都骂到了。沈小武也知道妻子心里烦躁,这又不是平时,好歹还能跟她争辩几声,谁能跟突遭横祸的病人一般见识呢!他心里委屈难受,也只有装聋作哑,任由她去骂,自己该干啥还干啥。几天下来,老丈人家的几个人都撑不住了,精神上撑不住,体力上也支持不下去了。把苗苗都算上,只好白天轮流着来照料叶莎莎,但叶莎莎伤势实在太重,端屎接尿的活别人都不方便,沈小武是丈夫,自然是义不容辞,没有人和他轮班,他只有没黑没夜地守在医院里,给老婆喂水喂饭,端屎倒尿。就这,叶莎莎一点都不配合,故意和他作对,有时把屎尿打了他一身,他也只有忍了,谁让这是自己的妻子,谁又让他摊上了这事呢。 一个礼拜下来,沈小武饥一顿饱一顿,每天又睡不好觉,身体虽然还没有垮,但离垮只有一步之遥了。他披头散发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连看人的眼神都变得飘忽不定躲躲闪闪的了,从形象到神态,就像一个刚从非洲难民营逃出来的难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沈小武还不能有怨言,就是怨,怨谁去?驾校?事故还在处理中;怨那个开车的学员,他已经被火化成一盒骨灰;怨叶莎莎?她的境遇够凄惨了,此时她的样子比谁都可怜,再说,她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啊。沈小武有时也想过,当初他要是狠下心来竭力阻止住老婆不去学车,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可他真能阻止得住吗?叶莎莎当时的劲头,别说是他沈小武了,恐怕天王老子也拦她不住!怨只有怨命,命里注定要有这一劫,叶莎莎躲不过去,他沈小武也躲不过去的。 这人的命啊,好起来是天上掉馅饼的事都有,这要恶起来呢,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就在沈小武灰头土脸一门心思地在医院侍候着叶莎莎,忍受着老婆不断发难的时候,他刚买的新房里又出事了。沈小武接到学院管理处的电话,说是他的新房子跑了水,非常严重,叫他赶快回去处理。沈小武一听,心里轰地一声爆炸了,一个念头从他心头掠过:是不是自己清理卫生时,没有把下水道的水泥渣清理干净,堵了下水道?他挂断电话,拼命拍打着自己快要爆炸的脑袋,他算是真正领教了什么叫祸不单行,什么叫焦头烂额。 等岳父来了,沈小武给岳父交代了一声,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回新房子,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他们或多或少受到了漏水的侵害,都用愤恨的目光盯着沈小武,准备要和他算账似的。 沈小武迅速跑到自己的房门口,房里的水已经从门缝里渗出来,门口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用钥匙打开门一看,地上有近两公分深的水,木质地板全叫水泡透了,有些地方可能还没完全浸透,在冒着气泡。这可是花了几万块钱啊,沈小武心里一疼,泪都快掉下来了,如果不是最近老婆出事把他整得几近麻木,说不定他早就潸然泪下了。就在他一愣的瞬间,身后的人已经忍受不住了,纷纷指责他,还不赶紧进去把水源切断。沈小武得到提醒,鞋子也来不及脱,就冲进水里,跑进有水管的卫生间、厨房。可是,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跑水的源头,只听到卫生间的下水道里像下雨似的吼叫着。他蹲下用手去掏下水道口,能看见一个小漩涡在快速地转着,说明水一直是往下流着的,没有往出冒的可能。沈小武站起身来,返回门口,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憔悴的脸看上去很无辜。 有人用责备的口气说:“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水源切断?嫌我们淹得还不够啊!” 沈小武还没有解释,就有人惊叫了起来,大家顺着这个人的手指一看,见沈小武家房子的墙壁上像爬满了细细的虫子,一道一道的水线正欢快地顺着墙往下淌着,水线把墙皮泡得软软的,鼓起一个一个泡,像长满了瘤子似的,看上去又肮脏又令人惊恐。沈小武一看,知道水不是自己家里跑的,虽然水把墙壁冲坏了,但他心里却突然轻松了。起码,这事不怪他啊,虽说当个受害者也并不比做个肇事者强,可毕竟他不用再为此对别人有心理上的负担了。 这下,大家更急了,有人在询问楼上住的是谁,掏出电话问电话号码,有人已经跑下楼去找楼上那家人了。等人走光,沈小武把房门一关,一个人蹚着水,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转着,他没有想收拾这个残局的心思,心里乱七八糟的,理不清头绪。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他还得去医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收拾这个残局,想来想去,就只有小苏能帮他这个忙,别的人不一定能靠得住。于是,他掏出电话给小苏打过去。小苏临危受命,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他马上就过来拿钥匙,叫他稍等一会儿。挂了电话,沈小武很受感动,平时和小苏他们打个牌输几个钱自己都心疼,找借口躲着不和他们玩,自己真是小心眼,关键时刻,还是这些小兄弟行啊。 没多会儿,小苏来了,看了看屋里的狼藉,也很心疼,嘴里不停地啧啧着。沈小武担心着医院里的妻子,把钥匙交给小苏,交代了几句就要往医院去。小苏拦住他说:“小武,你自己要保重,有需要我们哥们儿的时候,你就说话。” 沈小武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把眼里的东西逼了回去,然后才强笑着说:“你已经很帮我了,谢谢!”小苏没说话,点了点头。 十 一个月后,叶莎莎身上的疼痛基本减轻,她的脾气也日渐平稳。可是,她的左腿已经完全丧失知觉,瘫痪了,并且,瘫痪面积还在向大腿以上蔓延。这个时候,医生还在建议,截去左腿,进行保守性治疗,还能有些希望,否则……医生没有往下说,但叶莎莎家人都明白,这否则后面隐含的将会是什么。 经过一个多月的煎熬,大家都深切地感受到了家有病人的痛苦,况且病人还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着,连一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的叶莎莎她妈都开始动摇了,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对女儿不利的。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觉得该相信医生,依靠科学了。尤其是沈小武,他强烈要求保守治疗,不能再和医生作对,再这样拖下去,不光拖延了老婆的病,而且,也会把这个家拖垮的。他已经偷偷地到门诊部去算过账,这一个月,叶莎莎连治疗带住院,已经花了一万四千多块钱,就这,还没有动手术呢。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他沈小武就得负债累累,这一辈子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小苏给他打电话来说,帮他把新房子清理完后,木质地板全泡坏变了形,不是翘,就是裂,肯定得拆掉重新铺。接下来,小苏找人来把冲坏的墙皮铲掉,重新粉刷一遍,可这地板怎么办呢?沈小武也说不出来怎么办,现在的情形,医院这边都顾不上呢,哪还顾得上地板! 全家人终于达成共识,要配合医生,剩下的就是做病人的工作了。这是一件异常艰难的工作,叶莎莎对自己那条失去知觉的腿看得很重,在她的意识里,不管腿的好坏,只要存在着,她这个人就是完整的。分析了叶莎莎目前的想法,大家协商了一下,决定分头进行,从各个方面对叶莎莎进行引导、说服。可是,叶莎莎并不是一个易于说服的人,不管谁跟她说,采用什么方式说,她只咬准一个字:不!她坚决不同意截掉左腿,就是她的身体慢慢地坏死,她也不愿少一条腿。就是死,她也要死出一个完整的身体! 叶莎莎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的表情是决绝的,全家人听得不寒而栗。泪水在这一月内已经流干了,悲痛早已在这段时间里磨损得凝固了,一家人谁也没有在叶莎莎的这句决然的话里满含泪水,他们现在只想保住这条生命,一家人就在家里重新商量办法。沈小武留在医院里,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人和他商量一下。岳父一家人商量后统一了口径,决定要强制截肢,至于截肢以后叶莎莎的状况,到时依情况再定。轮到要在手术报告上签字时,老太太才想起沈小武是女儿的丈夫,还是丈夫签字更确切些。这是程序。 沈小武被叫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他接过手术报告单,手发抖却没有签字。他看了大家一眼,犹豫着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说:“这样,恐怕——不行吧?莎莎的性格,你们不是不知道……” “有什么不行?”岳母打断他说,“我们是莎莎的亲生父母,我们说行就行!难道你认为我们会希望她不好?我们大家都同意了,你只管签字就行。” “可是……”沈小武还是觉得不妥,叶莎莎那句就是死也要死出一个完整身体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响。但他的可是,又被老岳父打断了,岳父说:“小武啊,虽说这样做没有和你商量,但这都是为了莎莎好,你也希望莎莎把病情控制住,是不是?她是病人,又是当事人,想问题的方向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但我们不能太迁就她,她太任性了。小武,你就签字吧,莎莎那里要有什么事,我们都会跟她说清楚的。” 沈小武还在犹豫,他不是不愿意签,是怕签了妻子的反应会强烈得无法想象,那对她的病情一样没什么好处。 岳母开口道:“小武,你就签吧,你磨蹭着是不是怕承担责任啊?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救她,如果真有什么责任要负,我们叶家人也会替你承担的,莎莎毕竟是我的女儿。” 岳母这样一说,沈小武心里倒不慌了,他心想,自己更不能轻易就签上字,他把手术报告单折起来装到口袋里,说:“这么大的事,我看还是和莎莎先沟通一下再说。不然,她要闹将起来,你们是知道的,咱们谁也吃不住她的劲。她的情绪要是不稳定,就算做了手术,也不一定就好。” 沈小武说完,故意不看任何人,转过身,向病房走去。沈小武在转过身的那一刻,心想,你们都商量好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光知道叫我签字,到了要执行手术时,你们的女儿大闹起来,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还不是我?到了那时,你们一个也不会出来帮我说话的。他太清楚叶莎莎和她家里人了。 他决定还是先和老婆沟通一下,不管怎么说,腿是叶莎莎的,再不好也得让腿的主人说话呀,他觉得这也是对老婆的一种尊重。 这天晚上,沈小武给老婆擦完身子后,趁着老婆的感激劲还没有过去,就搬个凳子坐到老婆身边,给她讲他们以前怎么相识、怎么爱慕,再到怎么结的婚,把能讲的事情都满含着深情讲了。叶莎莎听着听着,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之中,脸上荡漾起幸福的表情,并且主动伸出手抓住沈小武的手。沈小武心里一热,妻子很长时间没握过他的手了,这感觉真是熟悉又陌生。他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手,慢慢地把话题转到了现在,他先提到新买的房子,里面的装修,他还说了他瞒着她去打扫卫生的事。叶莎莎用歉疚的目光望着他,问了一句累吗?他摇摇头,说:“那是我们两个人的房子,里面将盛着我们未来的幸福生活呢,打扫它,我心里只有快乐,怎么会感到累?”他没有说房子被水泡坏的事,怕她听了心情变坏,只说等她病情好转,出院了,他就带她去住新房子,去过他们的幸福生活。叶莎莎听到这里,刚才脸上还洋溢着笑容,突然间脸就沉下了,说,“住什么呀,我这样子恐怕好不了啦,得在医院躺一辈子!” “快别这么说,莎莎,你会好的,只要你配合医生……”沈小武想趁热打铁,可他却没有把握住火候,有些心急。 果然,叶莎莎识破了沈小武的用意,猛地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一把将床头柜上的杯子拨到地上。玻璃杯子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儿四处飞溅。紧接着,就是她的破口大骂,像脏水似的泼过来,淋了沈小武一身,也湿了他的心。美好的过去隐退了,幸福的将来消失了,沈小武的眼前只有现实。他取来扫帚弯腰去扫地上的碎玻璃时,叶莎莎可能嫌骂得不过瘾,突然伸手冲着弯着腰的丈夫的脸上抓来。她的腿坏了,手却没坏,还变得异常敏捷,下起手来没有轻重,将沈小武的脸上抓破了几道皮,不一会儿,血从伤口渗出来。沈小武感觉到了血在脸上轻轻地行走,心里异常难受。他撕了点卫生纸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回味着自己受到的委屈,越想心里越酸涩,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一心一意地侍候着她,劝她手术,也是为了她的身体,怎么就受到妻子这样的礼遇?这样越想心里越难受,忍不住,他的眼睛模糊了。 “沈小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天到晚老打我腿的主意,不就是想着我以后残废了,再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了。你想得多美,我一只腿也不能走路,你就自由了,想干吗就干吗,就算把那个女人带回家,我瞅见了也拿你没办法了,是吧?”叶莎莎说得离谱,沈小武却明白她是扯到他头上了,甭看她说没有女人能看得上他,可实际上她还是防着他的。 “莎莎,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一家人都觉得截肢对你的身体更好一些。”沈小武忍气吞声地说。 “甭说他们,这是谁的想法我还能不清楚?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做梦去吧沈小武!” 沈小武忍无可忍,一把从口袋里掏出手术单来说:“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你们全家都通过了强行给你手术的决定后,才通知我签字,要不是为了尊重你,我早依照你父母的意思在上面签了字。你认为我需要在这件事上玩什么阴谋吗?” 没想到,叶莎莎听了,并没有责怪自己父母的意思,还是冲着沈小武道:“这样的事我们家人才做不出来呢,只有你这个外姓人,才会想出这么毒的招来。你其实希望我在一开始出车祸的时候就死掉,这样你就没有什么负担。我死了,你好找一个更年轻,还能生小孩的老婆!哼,你这司马昭之心,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 沈小武摸着脸上被抓破的伤口,倒不觉得有多疼,可是叶莎莎的话,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直接插进了他的心里,其实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都到这个时候了,叶莎莎还把他当做外人看待。一听到骂他外人,沈小武心里就很不痛快。依他的性格,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把这个不痛快发泄出来,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他觉得自己非常冤屈。自从叶莎莎出车祸后,照顾她最多,干最脏最累活的,都是他沈小武,他比她父母对她都要经心,他是丈夫也是应该的。可是,他怎么干,在叶莎莎眼里,在他们叶家人眼里,他始终是个外人!好像在她心里,他不是她一生与之依偎的丈夫,而仅仅是人生的旅程中,一个偶尔遇到却彼此不相干的旅伴,没有心心相印,没有携手并进。沈小武想着自己挺可悲的,不论他怎么着,都得不到他们叶家人的认可,那他还要干什么呢?想了许多,好像把什么都想透了,这一夜,沈小武便不想操那么多心了,他真的是太累,躺在墙角的椅子上,他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沈小武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夜,叶莎莎却一直睡不着,她想着沈小武所说的话,其实她相信是她父母要强制给她截肢的,依沈小武的性格,他绝不会在她以死来保卫她的双腿的时候,还会同意她截肢的。她为这样一个事实而默默地流了大半夜的泪。临到天亮时,叶莎莎越想越觉得命运的残酷,伤心欲绝的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结果,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来解脱自己。于是,她从床头柜上拿起削水果的刀子,流着泪却毫不犹豫地割断了手腕上的动脉血管。 窗外天色渐明。殷红的鲜血蜿蜒流淌着,流过叶莎莎悲伤的眼神,她闭上眼睛,神志逐渐模糊起来,她知道,自己终于要解脱了,不但自己,连她的家人也一样要得到解脱…… 或许是天意,如果不是沈小武天快亮时被一个噩梦惊醒,从椅子上爬起来后老觉得心神不定,就去看妻子的话,也发现不了叶莎莎的异样,她可能就因失血过多而死亡。沈小武及时叫来医生,把绝望的叶莎莎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十 一 叶莎莎用自杀抵住了父母亲对她采取的强制手术。她的病情还在不断地恶化。用医生的话说,她的动脉在逐渐衰竭,身体的抵抗力越来越弱。痛苦越来越张狂地侵害着叶莎莎,她的脾气却突然间变得越来越好了。一个多月后,叶莎莎不再对丈夫发脾气乱骂他了,几个月的病床生活,磨砺了她的性格,也使她的心通透了许多。她发现,沈小武是她遇到的最有忍耐力,最会过日子,也最体贴人的男人。像沈小武这样的男人,现在的社会上,已经很不容易找到了。现在的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色鬼,哪个不是“搅屎棍”式的人渣滓!沈小武虽然懦弱、心眼小,她以前把他的这些都当成是缺点,现在看来,这又何尝不是沈小武的优点呢!他那样做,不都是为了过日子,过日子不就是这样细水长流吗?以前她总认为沈小武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应该的,因为她在他面前有着很强的优越感。这次出车祸后,基本上都是沈小武给她端屎把尿,并且从来没有见到他对自己有一丝的烦躁和厌恶,他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自己,对家庭对老婆是这么认真负责,遇到这样的男人,难道不是自己三生有幸吗?叶莎莎很懊悔,怎么以前自己眼里净是他的缺点,就没有好好体会这个男人的真心真情呢?她一个残废人,数月来,他不但不离不弃,还如此耐心地善待她,她还怎么能再对他吆五喝六,任意骂他! 叶莎莎突然间变得对沈小武好了起来,这叫沈小武一下子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这天,叶莎莎用手抚摸着沈小武乱草一般的头发,还有胡子拉碴的瘦脸,用征询的口气对他说:“小武,咱们请个保姆吧,再不能让你这样没日没夜地照顾我了,看我把你拖累成什么样子,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说着,她流下一串泪来。她一流泪可不得了,沈小武哪里见过妻子这种阵势,立马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已经习惯老婆的自以为是和独断专行,现在她能说出这样的贴心话来,就是对他的尊重,对他的关心。他还能企求什么呢?摊上这么个倒霉事,是谁都不愿意的,既然已经叫他摊上了,他就对妻子有这份责任,妻子已经够不幸了,她却能在这个不幸的时候,突然悟透他对她的真情,表现出温柔的一面,这样通情达理,他已经很欣慰很知足了。但要请个保姆那得花钱,并且像叶莎莎这样变幻莫测的脾气,其他的人也未必受得了,别搞得三天两头换保姆,经常出没在保姆市场,物色、谈判、讲价,整天像个人贩子似的,还不如自己照顾着省心。反正,单位上也没有催过他回去上班,工资一分不少地发着,只是在他一次又一次借钱的时候,越来越不那么畅快了,这叫他心里有点堵外,其实累点不算什么。沈小武现在最缺的是钱,而不是帮手,就是从钱的角度考虑,他也不会每月花几百块钱去请一个保姆,而叫自己闲着,要是请了保姆,他闲着也不去上班,说得过去吗? 自然,沈小武不会同意叶莎莎请保姆的建议。叶莎莎从丈夫躲躲闪闪的目光中,看出他是怕花钱,她对他太了解了,从他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就可以看出他在想什么。的确,钱是个很现实的东西,不用算,她也知道医院的收费是很吓人的,但她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钱财的事她一般不会放在心上,如果她不是突然对丈夫动了恻隐之心,她哪会想这么多呢。她的身体状况她自己最清楚,前一阵子,因为她的半个臀部肌肉已经坏死,排泄物不得不另外从腹部开个口子,用管子导出。照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只会越来越糟,不可能往好的方面发展的,也就是说,她还要一个劲地给医院的经济建设做贡献,却要给沈小武增加越来越沉重的债务。这个时候的叶莎莎甚至想到,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留给沈小武的将会是多么沉重的经济负担啊!想一想丈夫以后要像背座山似的为她背着沉重的债务,她心里突然可怜起丈夫来。这在她叶莎莎,可是前所未有过的,她从来只考虑自己,自己的喜怒哀乐,什么时候站在丈夫的立场上为他考虑过呢?想想以前自己的自私,对丈夫的刁钻和冷漠,丈夫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宽容、大度和关切,叶莎莎感到懊丧和羞愧。为了这份迟来的忏悔,她还伤心地大哭一场。哭过之后,叶莎莎选择了一个时间,对丈夫说:“小武,我讨厌医院的气味,这种气味让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还有这些态度恶劣的医生护士,他们的脸就像一块铁板一样,让人看着心里很不舒服。我不想在医院住了,咱们出院吧,回家去好不好?” 沈小武奇怪地看着叶莎莎说:“你的伤还没有治好,怎么能出院呢?” 叶莎莎凄凉地笑了一下,对沈小武说:“我这还能治好吗?我心里清楚……还不如早点出院,躺在自己家里,呼吸点健康清洁的空气,心里反倒舒坦点。再说,回到家里,妈和大姐可以轮流过来陪我,你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沈小武又岂能不清楚妻子的想法,她这时的通情达理引起他的一阵心酸。他俯下身,对妻子说:“这怎么行?咱们还是要往好的方面想,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只要你配合,肯定会把你治好的,到那时……” “沈小武。”叶莎莎厉声叫了一声,打断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好,又换成一副平淡的口气对丈夫说道,“小武,你就别给我宽心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是好不了了。就是当初错过了治疗的可能,但我现在也不后悔,生命本来就已经残缺了,你说还要截去一条腿,连个囫囵的身子都没有,多可怕呀。还是这样好,总算有个完整的身子,就是……就是把你给拖垮了……”说得动情,叶莎莎哽咽了。 沈小武再次被妻子感动,但他绝不同意妻子出院,岳父岳母也都不同意女儿出院,现在这种状况,出院自然是不合适的,对叶莎莎的病情无益。 叶莎莎出不了院,她又开始闹起了脾气,不过这时候闹起来,尽管她会把握好尺度,但每个人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沈小武能忍,还好说点,她的父母就不高兴了,女儿自从出车祸后,他们没少受累,没少受煎熬,几个月过去了,该承受的痛苦被疲惫替代了,如今还要受这份气,心里怎么能舒服?可又不能和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计较。最后,他们一致达成协议,叫莎莎不要再闹,她能不能出院,听医生的,医生怎么说就怎么做,这次绝对不能违背医生的意见。 谁也没有想到,主治医生竟然同意叶莎莎出院。医生的观点很明确,与其这样躺在医院里,还不如回到家里,反正都是躺着,用的药在家里照样也可以用,在医院里只是多花钱。这个医生还是很讲医德的,不像有些医生,只会从医院的收入考虑,却不管你有没有效果。至于叶莎莎的病情今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医生没有说一句明确的话,他只是说,病人出院回到家里,换个环境可能对病人的情绪有好处,这样也有益于病人的身心。 于是,沈小武去办了出院手续,手里捏着一张写有四万八千七百块钱的收据,他的手和心抖得像深秋枯树上的叶子。尽管叶莎莎有医疗保险,还可以再和驾校交涉,但沈小武对这些都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早就听人说过,不能全靠保险和事故处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 十 二 一连几天,沈小武都沉浸在一种剧烈的悲痛中,他像经历了一场大病似的,感觉四肢乏力,全身没有一点劲儿,只要一想到那天在新房子里妻子说过的话,他就浑身冰凉,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什么气都可以受,什么苦都可以吃,唯独不能接受与妻子生与死的离别之痛,尤其是在他和妻子的感情日渐交融,真正达到心心相印的时候。但是,妻子的身体还在进一步的恶化,她正在向死亡的边缘挪动。这,可是医生亲口说的,全家人的心里都明白,就是再有回天之术,也无法更改这个事实了。 沈小武不甘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消失,他心里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到处打听,看现在截肢是否能将妻子的生命保留下来,他后悔当时自己没能听从岳父岳母的话,果断地在手术单上签字,那样可能会让他承受叶莎莎的责难,但却能挽救她的性命,是他的懦弱让妻子失去了宝贵的机会。他已经决定了,只要可能,不管叶莎莎怎么想,他一定要让她截肢,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的这条命,他不能失去与妻子这患难之后珍贵的感情。他将叶莎莎的病历资料复印了几十份,分别向上海、广州、西安等大城市的著名医院寄去,叫小苏托在外地的同学朋友去医院询问。可是,能得到的答复里,全是一个可怕的已知的答案…… 沈小武绝望了。这期间,叶莎莎的病情再一次出现恶化,她拒绝再进医院,她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谁也说不动她。本来,沈小武对她要采取强制措施,把她送到医院的,可他只要一看到妻子那柔弱的带着企求的眼神,就下不了手。沈小武想着,就成全妻子这个心愿吧,她已经够可怜了。 叶莎莎病情恶化的这一阵子,沈小武发现叶娜娜来得比以前勤多了,她忙前忙后,除照顾病人外,还给沈小武准时做好饭菜,给他端到饭桌上,跟他说话的口气,也没有了以前的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沈小武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妻子病情的困扰,他也没有往别处多想。 可是有一天,全部心思都落在老婆身上的沈小武,不得不再次对叶莎莎乃至叶家人重新认识了,因为这一天,叶莎莎把他叫过来,用很认真的神情说,叫他今后和大姐叶娜娜多接触,也要多关心关心她,她挺不容易的! 沈小武听着妻子的这句话,一头雾水,自己忙里忙外,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关心妻子的姐姐,何况,这样的关心也不对呀。叶莎莎看着沈小武傻傻的样子,才把话挑明了:她一旦走了,看沈小武能不能考虑一下和大姐……重新组织一个家庭! 沈小武当时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他没有想到叶莎莎会给他说这样的话,他看着老婆躲避他的目光,强压住怒火没有怪她。 但这个事既然明说了,就做不到像没有发生过那么简单。在叶莎莎的病情进一步发作后,沈小武的岳母有一天把他叫到房间里,关上门后郑重其事地对沈小武说:“这是莎莎的意思,她说你心眼好,是个好男人,跟着你的女人不会受苦。我也问过了,娜娜她也情愿,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小武心里的怒气噌地冒上来,他们叶家什么时候都这样自以为是,把事儿都商量好了,只需要来通知他一声。以前也没见怎样善待他,现在却把他沈小武当成肥水了! 沈小武还没有听完岳母后面的话,就猛地转身走了。他还没忘随手甩上身后的门。 跑到外面,沈小武心里乱得像一团麻。他愣愣地抬头望着天,天空是少有的湛蓝,辽阔澹定,与他灰蒙蒙的心境截然不同。沈小武有些恍惚,他找不到一点真实感,更弄不明白,自己的生活到底是真是幻?他刚刚才被叶莎莎的真情浸染,眨眼间,却风吹叶落,一片凋零,他的身心都让寒风裹挟得严严实实。他伸手去抓,却抓出一手的虚空。 沈小武觉得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想也想不明,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心里越发觉得憋屈,便掏出电话,给小苏打过去,本想问问小苏在干什么,却因为他的声音和口气有点异样,小苏一听就觉出不对劲来,怕他出啥事,赶紧问明了他所在的地方,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就骑着摩托赶了过来。看到小苏,沈小武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把拽住小苏的胳膊,泪水涌出了眼眶。沈小武很少这样失态,小苏看到沈小武脸色苍白,忙紧了紧脸色,问他,莫非是叶莎莎她…… 沈小武用手势打断小苏的话,抹把泪,颤声说道:“走,咱们约上些兄弟喝酒打牌去,我好久没有和大家在一起了。” 小苏觉得沈小武不大对劲,他掰开沈小武的手,反过来抓住沈小武的胳膊问道:“小武,你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啥事,你跟我说清楚啊,你可别吓我,我这人胆小。” 沈小武突然笑了:“我吓你干吗?看把你紧张的,我都不紧张。没啥大不了的事,小苏,我现在就告诉你,他们叶家密谋着,想叫我以后娶叶莎莎的大姐叶娜娜,都已经跟我把话挑明了,他们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嘿嘿,他们这次还真把我当成了一家人呢!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啊?” 小苏一听,这才放下心来,说:“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呢,看你这样子,我心急火燎的。就这,的确没啥大不了的,你不想要叶娜娜,他们再密谋也是白搭,总不能强抢吧?不过,这一家人也真够邪门的,这一个女儿还在床上躺着呢,怎么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女儿的丈夫分配给另一个女儿?真是奇了怪了。哎,小武,既然他们要你这个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不叫你娶了他们的儿媳妇,那个叫啥苗苗的,你不是说,苗苗人挺好的嘛,在他们叶家,就你们俩还多少能谈得来吧。我看这主意不错,不过,苗苗像你一样,对叶家来说,也只是个外人,他们自然不会让你这个肥水流到她这个外人的田里的……” “住口!”沈小武突然间翻脸了,他举起手居然去打小苏。小苏机灵地一躲躲过去了,问沈小武:“小武,你……你没事吧?” 沈小武一把抓住小苏的肩膀,对小苏说:“兄弟,你就不要说我是肥水了……” 沈小武哭了。他看上去是那么懦弱。 沈小武心里非常复杂,可他没有马上怪罪叶莎莎。他用沉默表达着他的愤慨。不管怎么说,叶莎莎是他的老婆,就算是瘫痪在床上不能动,也是他的老婆。老婆能对丈夫说出这些话来,心里肯定非常复杂,就算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可要自己在活着的时候就把丈夫推给另外一个女人,也是需要足够勇气的。在心里,沈小武只能原谅老婆,她已经够可怜的了,所以,无论她有多么过激的行为和语言,他都尽力不往心里去。只是,岳母郑重其事地跟沈小武谈这话,把他这个女婿当做肥水,让他今后流到自己大女儿的这块田里,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叫沈小武伤了自尊,他毫不客气地把愤慨和屈辱写在了脸上。这算什么事啊,正像小苏说的,叶莎莎还有一口气躺在床上占着位置呢,她们一家人居然动起了叫沈小武续娶妻姐的心思,也真亏了她们能想得出来,说得出来。 岳母跟沈小武谈过话后,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伤这个心,就是叶莎莎哪天真去了,他今后娶不娶妻姐叶娜娜,并不是他们叶家人说了就既成事实的事,那还得自己说了算,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要听她们一家人摆布呢。叶莎莎的自私、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性格,沈小武领教了这么多年,叶莎莎再不怎么样,毕竟他还爱过她,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基础的。虽说他在与叶莎莎的夫妻生涯中,已练就了谦和、忍让、宠辱不惊的本领,可叫他再娶个叶娜娜这样的女人,他还是不能忍受的。在沈小武看来,叶娜娜比妹妹叶莎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这个妻姐虽只是浅浅的接触,可印象一点都不好。过去,他和叶娜娜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主要是叶娜娜正眼瞧不上他这个没职没权,还没有钱的小职员,后来是因为他和叶莎莎之间发生矛盾,叶莎莎动不动就往娘家跑,沈小武就借了光也常去岳父家,叶娜娜见着他只有不屑一顾,冷嘲热讽。当然,沈小武从内心里也没有瞧上叶娜娜。一个电子器材厂的小工人,后来又下了岗,有什么理由瞧不上他?沈小武觉得这个女人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且不说叶家人怎么安排,仅就叶娜娜这样自私刻薄的女人,沈小武又怎么能够去接受她?小苏说得没错,他要是不乐意,难道他们还能逼婚抢婚? 这阵子,小苏时不时地会打个电话给沈小武,也不说什么宽慰的话,只说,哪天请你去喝酒吧,狠狠地醉上一回,说不定很多事就会随之而去。沈小武苦笑着,这心里的事又不是牙缝里的菜渣儿,哪能轻易让酒冲走。他明白小苏的一片好心,就说没事,这么多年扛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要趴下早就趴下了,哪还能耗到今天? 十 三 叶莎莎的身体是每况愈下,叶娜娜看着妹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苍白,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枯瘦,就有种恐惧感,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的生命一点一滴地从面前流失掉,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还需要做什么。她和妹妹叶莎莎的性格很相像,同样一种东西,能看上的两个都能看上,看不上的就都看不上。对自己婚姻的失败,她把责任全推到前夫的身上,是他无情无义,不顾夫妻多年的恩情,仗着赚了几个臭钱,就要亲身去验证那句“男人有钱就变坏”的谬论,家也不回了,和情人一起过有滋有味的日子,他把她这个正式妻子当成了什么?她把男人和他的情人堵在床上的时候,她看到那个女人的表情比她还坦然,而男人,除了慌张,竟没有一点愧疚之意,好像偷人的不是他,反而是她似的。她气坏了,这样不知廉耻的男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她还得伺候他吃吃喝喝。她一点犹豫都没有,给男人扔下两个字:离婚。男人不离,说只要她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他一定会收心的。真是笑话,是他在外面搞女人,凭什么说我不好好过日子?难道是她在后面拿着鞭子赶着他推着他去外面找情人?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对男人颠倒是非的说法深恶痛绝,毅然决然地跟男人分了手。可笑的是,从街道办事处拿了离婚证出来,男人望着离婚证竟哭了,弄得大街上的人都放慢脚步好奇地看他们。她可丢不起这个人,鄙视地看了男人一眼,昂着头穿过人群,重新回到她以前的生活里。刚离婚时,她也被母亲唠叨过,说男人没钱的时候她跟着男人过了那么多年,现在男人有钱了,她却要装什么能耐,把男人就轻易地放了过去,看以后她还咋过。母亲的话她根本就没有听到心里去,咋过?该咋过还咋过呗,她就不信没有男人的日子她就过得不好。也确实,除了回到自己的家里再没有了丈夫和儿子的气息外,日子的表面还像以前一样光滑顺溜。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空荡荡的家中只有她一个人被放大的呼吸声,她才会想起儿子和前夫来,掩埋在心灵深处的异样感觉就会像无数条小虫子,一蠕一动地钻出来,啃蚀着她的平静和安宁。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绝不会想自己在这场失败的婚姻中存在的弱点,而是咬牙切齿地对前夫充满了怨恨。从自己的婚姻里,叶娜娜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天下的男人不管表面上如何中规中矩,如何正人君子,骨子都是一个德行:冷酷,好色。 对沈小武,叶娜娜原来一直看不上眼,虽说她的前夫并不比沈小武强多少,可她就看不上沈小武那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她认为越是一脸老实相的男人,越不是个好东西。在她刚离婚的那阵子,她恨天下所有的男人,包括妹夫沈小武。她心想,沈小武对妹妹的百依百顺里说不定也隐含了什么肮脏的东西。有一次,姐妹俩为此争论起来,叶莎莎对姐姐的看法不以为然,说自己的丈夫才不会是那种人呢,她了解沈小武。叶娜娜却冷笑道,了解?这个世界谁了解谁呀?你了解他今天,你能了解他的明天吗? 这话不幸让叶娜娜说准了,沈小武竭力反对叶莎莎买车,却瞒着她把钱拿回家给他父亲看病。叶莎莎还被沈小武一巴掌打回了家,叶娜娜就阴阴地说妹妹,我没说错吧,这就是你了解的丈夫沈小武?叶莎莎想替丈夫辩护一下,但事实摆在面前,她也无话可说了。 叶莎莎出车祸以来,自以为了解所有男人本性的叶娜娜看到的不是沈小武的厌烦和对妹妹的嫌弃,而是对家庭的****,对叶莎莎的尽心尽力,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沈小武是一个实诚的顾家的男人,她才用正眼瞧着这个妹夫。只能说,她从沈小武对妹妹认真的态度上,才产生了对他以前没有过的好感,可她内心里还没敢动过沈小武的心思。毕竟,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妹夫,妹妹还在床上躺着呢。 其实,最先动这个心思的,是叶莎莎。叶莎莎在病床上的这几个月里,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是个真正的好男人,是一个值得让女人托付终身的男人。沈小武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为了说服她接受治疗,他没少挨她的臭骂,可他的好男人品质这个时候就凸现了出来,对于她的辱骂,沈小武没有一点怨言,依然给她接屎端尿,擦拭身子。一直对丈夫抱着轻视态度的叶莎莎,被丈夫感动得偷偷哭过好几回。在新房子里,她跟沈小武说出自己不愿住进新房子的理由,是为了丈夫以后再婚时,这个房子里不能有她的阴影。她没说谎,这就是她真实的想法。那天从新房子里出来,沈小武要她以后再也不要有这种念头,就算她不在了,他也不会那么快就将她忘掉的。叶莎莎趴在沈小武的背上,被丈夫的话再一次打动。以后几天里,她都沉浸在沈小武的那些话里,那种幸福的感觉,叶莎莎想如果不是自己瘫在床上,她是永远都无法感受得到的。也就是那个时候,叶莎莎才动起了另外的心思,这样体贴、真诚的男人在如今的社会里已经是凤毛麟角,能有这样的男人当丈夫,真是做女人的一大幸事。想想自己时日不多,她又满腹惆怅。这几天,正好叶娜娜每天过来伺候她,她从姐姐的背影里,突然产生了一个令她少些遗憾的念头,背地里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还在犹豫时,她就迫不及待地又跟姐姐说了,要姐姐将来接替自己的位置,成为沈小武的妻子。这样,离婚的姐姐从此也有了好的归宿,沈小武这样少见的好男人也留在了叶家。在她叶莎莎想来,这是多好的事啊。 显然,这是一个现在看起来残酷,今后却很完美的想法。叶莎莎的母亲和姐姐满含热泪,用女人的方式,抱着叶莎莎痛哭了一场之后,默认了这个想法。接下来,她们开始商量,怎样说服沈小武,叫他现在心里就清楚,要有这个谱,免得叶莎莎走后,将来沈小武不买她们的账。她们经过一番商讨后,决定趁叶莎莎还活着,叫她先把沈小武的工作做通。然后,再由母亲以长辈的身份,进一步地给沈小武做细致的思想工作。 话挑明后,沈小武用沉默和自己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但叶莎莎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个相对懦弱,并且没有多少主见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丈夫的哪个地方最柔软。 果然,沈小武起初是这样想的,生命快走到尽头的妻子,想要对丈夫未来的生活做出一些安排,也不尽然都是出于私心,何况这段时间,叶莎莎对他的悉心照料也心存感激,她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他的今后着想,以为自己的家人通过这件事后,会改变从前对他的态度,给予他更多的关爱。可是,沈小武再想一想,却又觉得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这样简单,叶娜娜是什么样的人,叶莎莎不会不知道,她把她姐姐介绍给他,可不就是为了让姐姐找个忠实的依靠嘛?可对他沈小武来说,只不过是现在的叶莎莎再回到了过去的叶莎莎,他将来继续的还是没有改变的生活,这样的事情于他又有几分幸运可言?这样一想,便对叶莎莎有了很大的看法,认为她的自私并没有改变,但他又不愿在此时的妻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这种情绪来。他就用沉默和躲避的方式,回应着妻子。 可是这一天,沈小武端来水正要给叶莎莎擦洗身子时,叶莎莎却把他的手拉住了。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攥住,轻轻地对他说:“小武,这阵子看把你整的,都成啥样子了,这些活你就叫娜娜干吧,她是我亲姐姐,多干点没啥,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弄得全身臭烘烘的,咋在外面见人呢。” 沈小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他明白老婆还要往下说的是什么话,故意不接她的茬儿,抽出手来拧好毛巾,开始给老婆擦拭身子。 叶莎莎伸出手抚摸着丈夫乱草似的头发,看出了他躲避的意思,就没好意思说想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还是轻声对沈小武说道:“小武,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不爱听。那我就说点别的,这阵子我老想起以前的事来,我在想,我这个女人做得挺失败的,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记住你穿多大的鞋码,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光考虑自己,我自私得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你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你只是默默地操持着这个家,我知道你一直在忍受着我。就说这次出车祸吧,如果我不那么任性,开始听医生的话接受截肢治疗,就……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就是截肢了,能保住这条命……也是个残废了,还得拖累你,直到把你拖垮……小武,你是个好人,是个难得的好男人。要说前面我不愿截肢,是我不愿把自己弄得肢体不全,是我任性,可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我是——不愿意留着这个残废的躯体把你拖垮。我好后悔在和你结婚的这几年里,没有好好关心过你,总是埋怨你这个,埋怨你那个,无论你做什么,做得好与不好,我都看不上眼,总想找个碴儿跟你闹,觉得你没有出息,对你很轻视……直到我躺在了病床上才明白过来,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好丈夫啊!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现在,到了这种地步,我真的是不想再拖累你了……” 叶莎莎捅到了沈小武的软肋,他已经泪水涟涟。透过泪帘,他看到妻子被病魔折磨得苍白的脸上挂满泪珠,他心里悸动着,伸手轻轻地为妻子抹着脸上的眼泪,他相信妻子此时的真诚,再自私的人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流露着一份真情。但他受不了她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方式劝说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妻子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后,她总在找机会向丈夫表达自己的真诚。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在为丈夫和自己的姐姐设计着今后,好像沈小武只有和她姐姐结合在一起,她就还了对他从前的亏欠,还给他一份幸福生活似的。沈小武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妻子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但他不忍心伤害妻子,就岔开话题,或者借故走开。他其实是用这种方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不管叶莎莎出于什么心理,至少她这样做多少也有一些要为他好的意思,他不能为此伤害她吧。 叶莎莎下半身瘫痪了,可她的大脑一点也没受影响,她一直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怎么能不明白丈夫的意思呢,但她从不戳穿,故意装糊涂,瞅准了机会,把握住沈小武心软的脉搏,就给他灌输这方面的内容,并且能动之以情,叫沈小武赔上一串酸泪。 这还不算,叶莎莎为了姐姐后半辈子的幸福,和她母亲密谋着,为了给叶娜娜提供和沈小武更多接触的机会,叫他们尽快擦出感情的火花,干脆叫叶娜娜搬到家里来住了,理由还非常充分:为了照顾身体每况愈下的莎莎。 于情于理,沈小武当然不能拒绝,只好任叶娜娜住在家里,让她充当起准女主人的角色。在这之前,叶娜娜也是经常过来照料叶莎莎的,可以前来了总是要走的,突然之间这个熟悉的妻姐住下不走了,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来料理着这个家,如果再像以前的叶莎莎那样指手画脚,沈小武会感到特别的别扭。但他为了给行将就木的老婆留个面子,让她再过几天舒畅日子,便强忍着。他用他的冷漠让叶娜娜明白,他对此时她的行为是非常愤慨的。叶娜娜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个时候的重要性,千万不能有闪失,她一改原来的邋遢,开始梳妆打扮起来。本来,她长得还算端庄,虽然徐娘半老,却别有风韵,收拾利索了,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并且她在说话做事上,尽量小心谨慎,做到入情入理,一副为他人(也就是为沈小武)考虑的样子。沈小武要上班时,她及时地报上当天的天气情况,为他递上薄厚不一的衣服、雨伞或者凉帽;沈小武下班回来,掏出钥匙还没有插进锁孔里,她就恰到好处地拉开了门,并且手里提着沈小武的拖鞋。这样的待遇,起初确实叫沈小武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温暖,可是当他一看到叶娜娜那张含笑的、故作温情脉脉的脸,听到充满了做作关切的话语时,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发现自己骨子里都在排斥叶娜娜,或者说也在排斥着从前的叶莎莎,还有叶家的所有人。他有意躲避着叶娜娜,不给她一点回应的机会,叶娜娜倒变得有涵养的样子,表面上一点都不计较沈小武的态度,对他倒真的有一种为人妻的宽容。背地里却红头赤脸,跟她妈净说沈小武的不是,她是不好跟妹妹说这些话的,只能通过她母亲来传达。沈小武心里很清楚叶娜娜背后一定是对他咬牙切齿的,叶莎莎都说过他好几次了,叫他不要给姐姐脸色看,她说她姐姐挺不容易的,丈夫背叛了她,一个人守着清冷的日子,甭看表面上还挺自在,其实心里是很苦的。 在妻子跟前,沈小武不好说什么,他不想惹妻子不高兴,她想说什么就让她说去,叫她安静地度过这段日子吧。可转身一看到叶娜娜,沈小武就无法忍受,并且觉得很滑稽,好像看着一个熟悉的人猛然间奔到了戏台上唱起了戏,浓重的油彩粉饰在脸上,一举手一投足,扭捏得很,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唱戏还是在生活中,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叶娜娜以前可是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跟他说上几句话,十句里有九句半是连讥带讽,现在却低三下四地侍候起他来,目的还不就是为了能够让他接受她,将来两个人一起生活!人就这么怪,一旦有了目的,就会换一副面孔做人,却忘了她的老面孔其实已经印到别人心里了。对叶娜娜来说,她今后还能保持住现在的面孔,一直这样谦恭地对待他沈小武吗?沈小武对此深感怀疑。他太了解叶娜娜了,她还不像叶莎莎,叶莎莎只是任性,不管不顾,但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尖酸刻薄,还是有点胸怀的。叶娜娜就不一样了,女人所有的缺点,她身上都有,而且,她的缺点是浸进了骨子里的,这辈子恐怕是改变不了。 十四 冬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去的,等沈小武感觉到时,街上的角角落落里已铺满了深深浅浅的绿色。各色的花儿像是天上降下来一般,一夜之间,就充盈了人们的眼睛。叶莎莎还在一门心思地撮合叶娜娜和沈小武,叶家的其他人也摆出沈小武非叶娜娜莫属的架势。沈小武倒像置身事外的观众一样,在台下品评着台上每一位演员的演技和演功。反正叶莎莎躺在床上,让她自己给自己找些事充实充实一下内心也好。沈小武这样想透了,就任由叶莎莎去说去做,他只要守住自己的心就可以了。 叶莎莎的意外伤害保险赔偿费还在落实之中,沈小武也催不出个名堂,就这样拖着。自从叶娜娜住到家里来后,沈小武也不用中午一下班就奔回家去给妻子做饭,所以,小苏打电话过来时,他就说了想出去走一走的想法。小苏不知道他这“走一走”究竟是要走到哪里去,他开玩笑说,现在春正浓,万物已复苏,被寒冷困了一个冬天的人是不是也该有些想法了?沈小武深叹了一口气说,万物花开那是别人的事情,我这里的春天还被冰封着呢。小苏不好再打趣他,就问他想怎么走走?沈小武也想不出自己可以到哪里去走一走,便说,算了,我就在院子里走走吧,也算是让心轻松一些。小苏要沈小武在楼下等他,说他一会儿过来和他一起到院子走走。 春天果然有些不一样,阳光透明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芬芳,吸上一口,满腹都是舒坦。沈小武和小苏在食堂里吃过中午饭,就一起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学院的外面是一条相对比较安静的马路,因为偏,路过的车少,再加上路两边不知所措胡乱绚烂的各色花朵,这路就更具味道了。 不想说自家的事,那过于郁闷,沈小武和小苏就东拉西扯地道一些天上地下,日月星辰。正说得来劲,前面一辆车,在经过他们身边时猛然响起两下喇叭声,把他俩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走出了白线,赶紧往后退了退。 白色小车停在了他们身边,从车里出来的女人很婉约地向他们微笑着。沈小武以为是小苏认识的人,扭头去看小苏,小苏也正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 “沈小武,你好健忘啊!”虽说是春暖花开,可也春寒料峭,这个女人却穿了一件低胸薄毛衣,白花花的胸脯在阳光下很是炫耀,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勾勒出她细长的腿,说不上美,倒是有点儿媚。女人拿眼神瞅着沈小武,样子有些哀怨的成分。 沈小武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声音提醒他记起了面前这个女人,还能有谁,蔡晓佳呗!她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地方出现。 “是叶莎莎的朋友。”沈小武轻声跟小苏解释道。 “我从这里经过,看着有点像你,就停下来打声招呼。怎么样,还好吧?叶莎莎呢?好长时间没联系了。”看蔡晓佳一脸的轻松自如,不像作秀的样子,沈小武相信她真的是不知道叶莎莎出车祸的事。大半年了,怎么会呢! 小苏看着有些不高兴,撇了撇嘴道:“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呀?” “什么意思?总不会他们也离婚了吧?现在变化最快的应该就是婚姻了。”蔡晓佳说道。 “离婚?怎么可能呢。生命,有时才是最无常的。”沈小武怕小苏给蔡晓佳下不了台,赶紧说道。 蔡晓佳一脸茫然地看着沈小武,问道:“什么生命?不会是莎莎她……” “差不多了,半年前她出了车祸,现在所剩的时间不多了。”经过这么长时间,再说起这事,沈小武的语调已经很平静了。 蔡晓佳不可置信地望望沈小武,又看了看小苏。小苏点点头,替沈小武说道:“莎莎姐去学车,在最后考核归来时车翻了,是别的学员开的车。” “啊?是吗?莎莎可真不幸。我以为我够不幸的,没想到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蔡晓佳像在自言自语,“那我,改天再去看她。”说完这句话,蔡晓佳一低头,打开车门就钻了进去,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沈小武很分明地在蔡晓佳转头时,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晚上回到家里,沈小武跟叶莎莎说起他碰到蔡晓佳的事,叶莎莎发觉自己真的很长时间没有蔡晓佳的消息了,那个越来越优越的女人,一想起她,叶莎莎心里闪过一丝怨恨,但很快又消除了这种怨恨,人家有钱没错,想怎样显摆也没错,谁让自己心性不定,虚荣任性呢,有因就有果,自己的遭遇只能诠释这么一句话。 但叶莎莎还是多心了,她问丈夫:“她为什么会在那里碰到你?” 沈小武说碰巧而已。 “还真是碰巧,你难得中午不回家,就撞上她了。她怎么对你的动向好像了如指掌似的?是不是你们有心灵感应啊?”叶莎莎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她用这种玩笑的口气说话,沈小武慌了,忙说道:“真的是巧遇,我当时没把她认出来,还以为是小苏认识的朋友呢。” 叶莎莎一看丈夫急了,心里不忍,就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这大白天的,难道我还能怀疑什么?”说完,她哧哧地笑了。 沈小武问她笑什么,她说想起去年夏天蔡晓佳到家里来的事儿。“你说你竟糊涂到连谁都不看一下,只管开了门就走,这蔡晓佳也是,见你那副样子,还不知道回避一下,居然还跟着你进来了。你说,她是不是真的对你有什么意思啊?” 沈小武脸红起来,为了表示清白,他后来在妻子的审问下曾把当时的狼狈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那时妻子还冷嘲热讽过他,没想她现在又把这事翻出来笑话他。等妻子不笑了,沈小武才认真地说道:“其实我还很感谢蔡晓佳,要不是她说了一句,你老在她面前说我的好,我还真不知道,我在你的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不然,我真觉得日子很无望。” 叶莎莎一愣,心说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他的好来着?就细细地想,一时也很难想起来,可能说是说过,只是那并非她有心要夸赞沈小武,而是在没有什么优势压倒蔡晓佳时,顺口说出来的吧,她只有这个优势是蔡晓佳无法可比的,她的丈夫待她确实体贴,长得也挺不一般,比起蔡晓佳那个虽有些钱却肥头大耳,一脸黝黑,说的普通话半天才能让人明白过来的丈夫,真不知要强多少倍呢。叶莎莎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就这样一件事,竟成了丈夫的支撑。 “蔡晓佳还说改天要来看你呢。” “是吗?她现在还好吧?”叶莎莎问道。 “不知道。不过——哎,莎莎,你这个朋友的思想是不是太新潮了?她说人变化最快的是婚姻,这倒挺切合现代人婚姻现实的。她还说了一句……” “什么?” “她说原以为她很不幸,却还有比她更不幸的。” 叶莎莎认真地想了想,才肯定地说:“那她一定是离婚了!” “不会吧?你不是说她很爱她的丈夫,她丈夫待她很好吗?” 叶莎莎白了沈小武一眼:“你真是迂腐,女人的话,你也信啊。你记住,女人的话有时候是不能信的。” 沈小武愣了一下,刚想问个为什么,这时,叶娜娜进来了。一见叶娜娜进来,沈小武赶紧站起来往外走,叶莎莎喊住了他:“小武,别走,咱们三个人聊一会儿吧。” 沈小武回头说了句:“你们姐俩先聊,我还有点活要干,一会儿再来。”侧身让过叶娜娜就走了出去。 叶娜娜心里明白,沈小武这是有意在避开她,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她是经历过男人的女人,也能理解沈小武的冷淡,不冷淡就不是沈小武了,毕竟他老婆还活生生地躺在他的床上呢。这个男人,叶娜娜心里骂着,还是很自信,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拿下来的。 沈小武一出去,倒是叶莎莎有些过意不去,给姐姐说些宽慰和鼓励的话。叶娜娜神情郁郁地应和着妹妹,就像叶莎莎掐准了沈小武的脉搏一样,叶娜娜也看准了妹妹的软处,所以,一旦想要说什么话,她只需要表现出失落的情绪就可以了。一见姐姐不快的样子,叶莎莎就明白一准是沈小武伤了姐姐的心,这个沈小武,真是叫她又爱又恨,又心疼又无奈! 叶莎莎让姐姐不要着急,可能是因为她还活着的缘故,沈小武不愿意想得太多,以后他会接受她的。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叶娜娜只能听着,妹妹也是为了她好,不然,哪个女人愿意把丈夫拱手相让呢,即使是亲姐妹。 叶莎莎为了安慰姐姐,就跟她说起了沈小武与蔡晓佳巧遇的事情来。这下,叶娜娜却警惕起来,连忙问妹妹,能确定沈小武和蔡晓佳真的没什么事吗?叶莎莎被问得一愣,以为姐姐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应该没什么吧。去年那次不过是蔡晓佳找到了我们家,她也不知道我刚好那个中午就出去了,连小武都不知道,我出去时他还在睡觉呢。”去年的事,她回娘家当做笑话说过一次,尽管当时叶娜娜提醒她不要过于相信男人,男人是会伪装的,她并不以为然,沈小武的那点心思她还能不清楚?充其量也是敢起贼心不敢有贼胆。但现在她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半年,这半年每时每刻沈小武都在她跟前,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大半年时间没有和女人同床,谁能想到他不在跟前的时候干了些什么?这一想,叶莎莎也有点吃不住劲了。 叶娜娜一见妹妹不能肯定,更有理了:“你看看,蔡晓佳离婚了,她以前什么都不缺,现在缺的就是男人。沈小武虽不是个能挣钱的主,可好歹也是相貌堂堂,你不一定就比蔡晓佳强,她能不想方设法打你这个男人的主意?现在的有钱人,可不管你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只要能满足她的虚荣心,能方方面面都显出她的强来,什么事做不出来什么招使不出来啊?你现在是什么状况你清楚,沈小武可是一个大男人,男人和女人相遇,那不是干柴烈火吗?沈小武说是巧遇,你就信了,天下也只有你这样轻信男人的女人。”真是言之凿凿,说得就跟沈小武和蔡晓佳早已经上床翻云覆雨似的。 姐姐扔下这些话,到厨房做饭去了。留下叶莎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心里骂道,好你个沈小武,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原来骨子里也是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难怪他一直对她小心翼翼来着,敢情是为了麻痹她,让她放松警惕。这一想更不得了,叶莎莎的眼泪就像拧开的水龙头,狂流乱涌,没一会儿就把两侧的枕巾打湿了。 沈小武不知内情,一进来就见妻子把头转向床里边,理也不理他,就纳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轻轻地问了一声:“莎莎!你怎么了?”叶莎莎还是不理他。他不禁慌了起来,把今天回来后的细节都梳理了一遍,除没理叶娜娜外,也没什么事可以惹妻子生气呀。大概是妻子觉得她撮合他们,而他又不领情,心里难过吧。这样一想,沈小武心里又不是个滋味,这叶家人也真是没办法可想了,只好不停地让妻子来给他施压。妻子不理他,他也不想多说,空气就像雷雨前的沉闷。 到底叶莎莎不是过去的叶莎莎了,生过气,却又千回百转地想回来了。姐姐的话有一些道理,可经不住推敲,这外面比沈小武条件好的男人多了,蔡晓佳从未和沈小武接触过,就是觉得沈小武好,也不过是从她口中听来的,哪里就能有心把他给盯上了?再说,沈小武平时交际很少,除有时候和小苏他们打打牌,是撵都撵不出去的,又到哪里去和蔡晓佳调情?恐怕他连人家的门都找不到呢。若他和蔡晓佳真有什么事,就蔡晓佳现在的情况,哪里还需要“碰巧”这样的理由,那机会不是随时都有嘛,更何况,如果他们有一腿,沈小武也会避开,不会告诉她见到蔡晓佳的事了……叶莎莎越想越觉得自己怀疑丈夫的理由牵强得很,结婚这么多年,丈夫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还能不清楚?真要有什么事,他是决计做不到那般坦然的。而姐姐之所以如此紧张,不过是听到她猜测蔡晓佳离婚了,对一个有钱的单身女人的警惕而已。蔡晓佳怎么说也比叶娜娜对男人的诱惑更大一些,围着她转的男人肯定不少。过后,叶莎莎把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一一细说给叶娜娜听,两个人经过细致的分析和判断后,终于得出了结论,还沈小武一个清白。 这一来,叶莎莎对沈小武的态度又柔情百转,好得不行,弄得沈小武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好感叹女人永远是个谜,尤其病中的女人,更是谜中之谜! 十 五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春天退隐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叶莎莎车祸的赔付问题还是没有着落,沈小武打电话到保险公司,那边仍是很客气地说还在取证的过程中,叫他再耐心等待。沈小武哪里还有耐心,这都多长时间了,就是有耐心也早被磨没了。驾校那边的态度比保险公司还要消极,他们也是受害方,车毁了,人亡的亡,残的残,而实际的责任又不在驾校这一方,他们却要承担赔偿责任,真是冤大了。沈小武懒得听驾校的诉苦,让一个连驾驶执照都还没有拿上的人来驾车,居然还摆出一副无辜状来,敢说责任不在他那一方,真是岂有此理! 叶莎莎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药不敢停,每天上百块的医药费是不能少的。沈小武再从单位借钱已经很难了,甭说领导那里不能轻易签字,就是签上字到会计那里支钱,会计的脸也会耷拉得像个驴脸,比借她的钱还心疼。每当这时,沈小武有一种日子停滞不前的感觉。他现在急需要钱,过阵子,如果再弄不到钱,老婆的药就得停止了。 没办法,沈小武只好给苗苗打电话,请她再找一找她那个在交通队的学生家长说说话。苗苗毫不含糊,果然又打电话,这次人家的态度可没上次那么积极,说那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他要是不停地催会让人说闲话的,但又说等方便的时候他定会帮他们问一问。沈小武彻底没辙了,谁知道人家的“方便时候”是什么时候呢?他已经没一点办法找来钱给妻子治疗。 还是苗苗理解沈小武的心情,就说和他再接着跑,直到跑出结果来。对沈小武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于是,只要是没课,苗苗就和沈小武或在保险公司,或在驾校,与他们交涉。 对苗苗和沈小武在一起,别人倒也没怎么在意,苗苗这般热心,也是为了叶莎莎早些拿到赔偿金。但叶娜娜对此有了不同的看法,有了看法,她不跟别的人说,只跟叶莎莎说。她说沈小武整天和苗苗一起出出进进,苗苗是被弟弟休了的人,虽说还住在叶家,可怎么说也是个单身女人,难免她心里不会因为被弟弟休了而生出些怨恨来,怕是她会借着这样的接触机会,对沈小武动了心思,拆了叶家的台。不管怎么说,苗苗到底是比她们姐妹要年轻,又有心眼,这个可不得不提防啊!叶莎莎一听,起初没太往心里去,姐姐前面还怀疑过蔡晓佳和沈小武,都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后来,看到沈小武每次回家告诉她事故处理的进展情况时,嘴里老是挂着苗苗,说苗苗怎么跟人家说,苗苗说应该怎么办等等,言语之中对苗苗赞赏有加。于是,叶莎莎心里才有了警惕。私下里,叶莎莎把姐姐的怀疑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也非常警觉,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甭看苗苗一副本分懦弱的样子,其实她也是很有主意的女人,就冲她被叶东东甩了,还能心安理得地住在叶家,就是个佐证,她是摸准了叶家人心软,不会把她赶出去的心理。她告诫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定要注意沈小武的动向,要把他看住,决不能让苗苗上了手。并且,她老人家还专门给大女儿叶娜娜授意,叫她一定要多长个心眼,把沈小武盯紧。至于苗苗,她自有办法对付。 苗苗刚离婚时还时常伤心,加上不尴不尬地住在叶家,她的心里是非常不自在的,但既成了事实,再为无情无义的叶东东难过,她觉得不值得,慢慢地就都无所谓了。像她这样父母不在这个城市的女人,没有一点依靠,能住在以前的婆婆家,看到不再是亲人的亲人,即使看到的是一张张没有笑意的脸,听到的是没有一丝温暖的话,她也能感到一丝慰藉,毕竟,自己和这个家庭,还剩下孩子这条唯一的纽带。没有办法,为了孩子,她也得忍辱负重。苗苗把这些都想通了,她的心态是过一天算一天,基本上没什么打算。平时,苗苗又是个不爱交际的人,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回到家里做家务、带孩子,更多的时候是看电视或者一个人发呆。 这一天,婆婆突然给苗苗提出,要她从即日起,每天晚饭后去街心花园转转,别整天闷在家里,这样整天闷着不是浪费青春嘛。苗苗听了婆婆的话,把嘴张得大大的,一点都不相信这是从婆婆的嘴里说出的话。这样体贴的话,怎么会从婆婆的嘴里出来呢?婆婆以前最反感苗苗去街心花园了,因为那里每天晚上都有一帮年轻人聚在一起,说是跳街舞,其实那是个情侣幽会、男女胡闹的场所。婆婆曾经说过,再正经的人到那里去上几次,都得变坏。虽说苗苗不再是她的儿媳妇了,可婆婆还是用对待儿媳妇的姿态来约束着苗苗,谁让苗苗是她孙女的妈妈呢,叶东东可以负苗苗,苗苗却不能给孙女美美做一个坏榜样。现在,婆婆却要苗苗去那里,还是每天都去,苗苗不明白婆婆的意思。 婆婆把手搭到苗苗的肩膀上,一副很爱怜的样子,说:“你终究还是个年轻女人,不能整天窝在家里,该出去走走,不然,人都会捂出霉味来了。我到底曾经做过你的婆婆,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的生活这样没有阳光呢?” 苗苗还是一副懵懂无知、软弱无助地样子看着婆婆,她的脑子像灌满了糨糊,今天婆婆居然说话都诗情画意起来,这可是她第一次听到。 婆婆见苗苗一副死不开窍的样子,叹口气又说道:“咱们都是女人,做女人难啊。苗苗,这样下去对你不公平,太残酷了,今后的日子还长,你趁现在还年轻,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该咋着就咋着,千万不要光顾着孩子,把以后的好日子给耽搁了,啊!” 婆婆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苗苗再不明白就是弱智了。但苗苗在婆婆面前没有马上表态,她太清楚婆婆这个女人了,精明能干,在家里还是外面都能独当一面,但太自私,哪怕一丁点的利益她都不会放过,并且从来就不是一个能替他人着想的人,她要做什么事,只管放手做,才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呢。想苗苗被叶东东抛弃的时候,身边连一个听她倾诉的人都没有,更别说帮着她说话的人了,她一下子慌了手脚,那段日子,孤立无助的她整日以泪洗面,婆婆非但一点都不安慰悲痛中的苗苗,还拿孩子来旁敲侧击,使她不能有半点非分之想。苗苗是个在童话故事里长大的女人,整天又和小学生打交道,耳濡目染,心地单纯得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在生活中不能自立,又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小女人。在强大的婆婆面前,她只能唯命是从,顺着婆婆的意思选择了先顾孩子这条路,至于别的想法只有等待适合的时机了。现在,婆婆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鼓励她去交往,也就是说还她一个自由了,让她重新考虑自己的生活,她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婆婆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料定苗苗会是这种样子,便用很亲切的口吻,接着说:“苗苗啊,你放心去吧,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幸福日子,至于美美,我都考虑好了,她是我们叶家的骨肉,我们会承担起抚养她的责任,绝对不会拖累你的。” 苗苗扑闪着她的那双大眼睛,专注地看着婆婆的眼神。这一刻,她被婆婆的话感动了。说句实话,苗苗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的今后,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这个年龄的女人,又结过婚,独守空房的滋味,苗苗已经领教够了,前丈夫叶东东不仁,她还讲什么义气?为叶家抚养后代,说白了,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不然,她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但是她其实也很明白,住在叶家,根本不是长久之计,叶家上下一直把她当外人,她的父母又不在身边,她的心都是空的。在叶家,虽然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家庭温暖,可一个虚拟的家也是她的依靠呀。说没有一点别的想法那是假的,可是,有想法又能怎么样?如果搬出去,无论经济上还是独立生存的能力上,她都不具备。依苗苗的情况,今后只有走再婚这条路。 去街心花园寻找自己的归宿,不是苗苗这种人的想法和做法。但在婆婆的督促下,苗苗晚饭后还是去了几次街心花园。那里人很多,到处都是情侣,还有一帮把头发染黄或者染蓝的年轻人,摆开架势疯狂地扭着,歇斯底里地唱歌、尖叫,乱糟糟的像个乡村集市。苗苗去了几次,就不愿去了,她怎么会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交给这么不负责任的地方呢?她开始把目光盯上了自己熟悉的同事和以前的一些同学。和叶东东离婚后,起初是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心情,而后被婆婆管束着,懒了心劲,一直就没有留意过哪里有适合她的男人。现在要考虑这方面的事了,才发现这种事其实是很难的。同事和同学中也有离婚的男人,但苗苗都了解他们的底细,压根儿就不是适合她的那种男人。她平时也不怎么与人交往,少与人言,也就没有人会帮着她在更大的范围里找一些合适的男人了。 过了一段时间,见苗苗还没有一点动静,她的婆婆和大姑子都非常着急。特别是叶娜娜,当着苗苗的面,摔东摔西,在苗苗面前没有一点好脸色,还指桑骂槐的,一副恨不得立即把苗苗赶走的架势。气得苗苗真想和她干一架,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境况,苗苗忍了,她把泪水咽进肚子里,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闷气。婆婆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心里焦急,虽在苗苗面前和颜悦色,背地里却托人加紧给苗苗找离过婚的男人。因为不是自己的亲闺女,只是为了找个能将儿媳妇嫁出去的男人,婆婆倒也不用费心考虑对方是否与苗苗合适。很快,她托的人第一次给苗苗介绍了一个塑料厂的普通工人。工人年龄倒还不算大,三十七岁,人长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太差,个头儿倒是魁梧,只是塑料厂几年前倒闭,他没有了公职,在街口摆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铺子。现在的人,要么赶个时尚开个车,要么吃多了撑得慌,喜欢把走路当成锻炼的绝好机会,骑自行车的人是越来越少。他根本就没什么生意,养活不了家,老婆忍耐不了这样贫穷的生活,跟别的男人跑了,他一个人带着个八岁的儿子过日子,不用去他家里看,也能想象到他家里的情形。 苗苗怎么能看上这样的人呢。 过了没几天,婆婆托的人又给苗苗介绍了一个男人。这次的可算是上了档次,是个处长,姓黄,听说手里有权有车有别墅。 第十六章 和苗苗见面时,黄处长就开着他的“蓝鸟”。只是这个黄处长没有他的车好看,腆着个孕妇一样的大肚子,脑袋像个秃瓢似的,光溜溜地不见一根头发。四十五岁的人了,一说话一脸的褶子像不断开开合合的折扇似的,一看见风中杨柳似的苗苗,他的眼睛就像两只苍蝇,叮在苗苗身上赶不跑。初次见面,他对待苗苗像个熟人似的,一上来就搂搂抱抱,弄得苗苗很尴尬。苗苗对黄处长第一感觉就不好,但为了顾及面子,她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一起吃了一顿饭。吃饭时,两人说了些各自的情况。其实,主要是黄处长不停地问,苗苗只顾回答他的话,她没有机会问人家的情况。饭后,苗苗提出要回家时,黄处长硬要用车送苗苗,苗苗拗不过,只好上了他的车。在车上,黄处长暗示了几次,要苗苗跟着去他的别墅,不要回叶家了。苗苗都以照顾孩子为由,给搪塞回去。黄处长不死心,干脆把话挑明了,说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第一次的大姑娘,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嘛,你装什么装!弄得苗苗很难堪,最后狠了狠心,咬咬牙终于没好气地问黄处长,你为什么离的婚。黄处长说,过不到一起就离呗,我这个人不图别的,就是非常讲生活质量。并且他还强调说,他和女人从不凑合,像他这种条件,又不是找不到好女人!苗苗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就警惕地问了句,你到底离几次婚了。黄处长用很轻松的口气说,不多,才三次。苗苗一听,这个男人离婚就像习惯性流产,已经控制不住了。当时,她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她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拍打着车门,叫他立即停车。车还没有停稳,苗苗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站在路边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吐过后,苗苗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看都不再看一眼那个在车里等着她的男人,就急匆匆地跑走了。 苗苗没有看上有钱有权的黄处长。这回,连她的婆婆都忍不住了,冲苗苗没好气地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呀,是市长的女儿还是黄花大闺女?就是黄花大闺女,也不一定能找上黄处长这种条件的!人家能看上你还不是你的造化?你倒挑挑拣拣起人家来了。” 苗苗一想起黄处长那德行,胃里就往上冒酸水,想吐。没想到婆婆会这样损她,她把心一横,脑子缺根筋似的,冲着婆婆就嚷道:“黄处长条件好,你咋不把自己家的闺女嫁给他?我不是你们叶家的人,你就这样来说我?” 婆婆“咦”地拉长了腔调,发火了:“我说你这个人,一点儿都不知道好歹,我好心好意为了你,想让你找个好人家,享一享福,把在我们叶家受的这点委屈好好弥补一下,你不但不领情,怎么还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苗苗受气受够了,这会儿什么也不顾,没好气地说:“我是说的不好听,你难道就说的好听了?什么市长家的女儿黄花大闺女,你们叶家把我当成什么了?没有人要的白菜帮子,还是别人挑剩下的烂货?我是被你们家叶东东抛弃的,可也没贱到可以跟什么人都谈婚论嫁的地步!” 婆婆把嘴张得像个无底洞,她没想到一向低眉顺眼、文文雅雅的苗苗也会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她的脸气得像个猪肝,泼劲上来了,冲着苗苗就想要来横的。没想到苗苗不愿恋战,丢下硬生生的一句话:“我不姓叶,跟叶家人早没了关系,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不要你们来管。要管,管自己的闺女去好了!”苗苗转身跑进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这天,苗苗和沈小武又去找保险公司催促赔偿的事,回来的路上,沈小武见苗苗一直闷闷不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苗苗忍不住,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尴尬处境告诉了沈小武。依着苗苗现在的状况,是再没有可靠的人能听她诉说苦衷了。这段时间,为叶莎莎办车祸处理和保险赔偿,通过和沈小武的近距离接触,她认为沈小武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果然,沈小武很替苗苗打抱不平,对叶家的这种做法非常气愤,他们想要随意摆弄他也就罢了,却还不放过一个被他们叶家亏欠的弱女人。沈小武丝毫没有犹豫,当即表示,叫苗苗搬到他家新买的集资房里,先住下,然后再做打算,反正现在那套房空着也是空着,正好借给苗苗住,解决一下她的燃眉之急。 苗苗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非常感动,一回到学校,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葛老师,说是不想给葛老师再添麻烦,她要搬到亲戚家里去住。葛老师也不拦,只说如果有什么事要她帮忙只管开口,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帮她的。看惯了叶家人冷暖的苗苗,从沈小武和葛老师那里,由衷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找到了住处,苗苗想着要回叶家把女儿美美也带走。美美是她的亲骨肉,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依靠。在苗苗离开的这几天里,没有见到妈妈的美美,已经往她的手机上打过不少电话,说是想妈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苗苗每次接女儿的电话,都泪水涟涟的。苗苗赶回叶家,告诉婆婆自己已经找到了住的地方,要把美美接走和她一起住,她不想把美美一个人留在叶家。婆婆有些怀疑,这么快她就能找好住处?苗苗也不想隐瞒,如实地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婆婆。婆婆一听,肺都要气炸了,但她忍着没有冲苗苗发火,却拦住苗苗和美美,给莎莎打了个电话过去,说了沈小武借房子给苗苗住的事。 叶莎莎一听,当即差点背过气去。挂断母亲的电话,给沈小武打了手机,叫他马上回家,没容得沈小武问清是怎么回事,她就把电话挂掉了。旁边的叶娜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妹妹发这么大的火,她一个劲地问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莎莎生气地说:“什么事?还不都是为了你!” 叶娜娜一头雾水,她能有什么事,居然会让妹妹这样生气?就打了个电话回家,向母亲问明了情况,也气得不轻,心想自己在这里做牛做马、低眉顺眼地讨人家欢心,结果却让苗苗轻而易举地把人心给夺了去。但她却又是这里面最尴尬的人,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连讽刺带挖苦地对妹妹说道:“怎么样?我说男人最靠不住吧?还真看不出来,你家老公一脸老实相,在你面前也吃苦耐劳得很,却背着你能干出这种事来,老婆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他竟要把别的女人带进家门先预备着,还亏你常说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对你不会三心二意,结果呢?我看哪,前面他肯定也打过蔡晓佳的主意,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种人呀,哼,是披着羊皮的狼!” 叶娜娜的话说得叶莎莎更加火起,她喘着粗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背着他看中了苗苗。 叶娜娜见妹妹不说话,又煽风点火地说道:“我说莎莎啊,不是我多嘴,你把沈小武想得也太正人君子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出事后大半年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沈小武到底是个身体正常的男人呀,你不能给他的,他难道就不想吗?你躺在这里,能知道他在外面干下什么事?以前,我也没见他和苗苗能多谈得来,你看这段时间,两个人常常出双入对的,如果不是有问题,苗苗能那样主动积极地陪着沈小武去帮你跑赔偿?不说别的,就说这新房子吧,是你评上副高职称分来的,没他沈小武的份儿,可他连个招呼都没跟你打,就擅做主张把你的新房子给了苗苗住。依我看,你老公说不定早已经和那个小妖精鬼混在了一起……” “别再说了!”叶莎莎怒吼了一声,打断姐姐的话。她的心里乱极了,前阵子叶娜娜告诉她得防着沈小武和苗苗时,她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只当是姐姐小心眼,怕到时得不到沈小武,担多余的心呢,现在看来,还是姐姐看问题深刻。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丈夫居然把新房子都要借给苗苗住,这可是她都舍不得住的新房子,是她评上副教授才分上的!现在怎么办?冲沈小武发一顿火,骂他个狗血喷头?还是质问他和苗苗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叶莎莎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里思忖着,觉得这样做一点都不妥,只能和丈夫搞得更僵。她已经是命悬一线的人了,谁知道哪个时辰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呢?要是把沈小武真惹急了,不买她的账,坚决不要姐姐,谁又能把他怎么样?那样姐姐就错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叫苗苗白捡了个便宜!这不是断了姐姐的后路?说到底,沈小武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但再好的男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她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不理智,而彻底让姐姐失去沈小武。不管怎么说,沈小武和苗苗的接触也就是这段时间比较频繁一点,她相信沈小武并不是姐姐说的那种见异思迁不顾后果的男人,沈小武让苗苗住进他们家的新房,这其中或许有别的原因。自从出车祸后,叶莎莎改变了许多,起码她改变了一些不管不顾的性格,遇事还能冷静地考虑一下利与弊。此时的她,虽然想到了利弊,可至于怎么和沈小武交涉,她一时却想不出个很好的办法来。 十七章 叶莎莎正苦恼着,电话铃响了,她以为是沈小武打来的,就用手势止住了要接电话的姐姐,待铃声响过好几遍后,她才拿起了电话,一听却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在电话上说,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住沈小武的做法,绝对不能让苗苗住进新房,不然的话,以后事情会发展到我们想要阻止也没法阻止的地步。 叶莎莎问母亲:“能想出什么办法?” 母亲说:“实在不行,你就搬到新房子里去吧,把那里占住,绝对不能叫他们的阴谋得逞!” 叶莎莎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让我想想吧。母亲的这个想法叶莎莎也想过,房子在她的名下,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百五十平米的新房子刚装修好,她还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呢。可是她现在却不好搬过去。当初出院时,沈小武想让她直接住进新房子里,可在当时,她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身体肌肉坏死组织扩散很快,剩下的日子不会太多,伤心过后,竟然能做到心平如水,看到因为她而被折磨得没有人样的丈夫,她在心里泛起了爱意和怜惜之情。她可怜沈小武,结婚这么多年,自己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平时还对他不是凶巴巴的,就是不管不顾,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而丈夫却一直毫无怨言地操心持家,对她从来都没有二话。一旦生发了对丈夫的怜惜之情,她就忍不住要替丈夫的今后着想,于是才决定不去住新房子,她是个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病人,她不能让那套寄予着她对丈夫太多怜惜的新房子,沾染上一点死亡的气息,她要把它干干净净地留给丈夫,丈夫还年轻,三十岁出头,正当年轻啊。这样,在丈夫今后重组新的家庭时,就不会笼罩着她的阴影了。那时不去住新房是出于真情,她也没想过会让姐姐来代替自己的位置。可现在,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大家都在期待着那完满的结局,想不到会突然杀出个苗苗,事情变成了这样子。为了丈夫,也为自己姐妹间的亲情,她绝对不能叫丈夫为所欲为。 可是她应该怎么做呢?叶莎莎痛苦地想着。这时,她已经听到了门外上楼梯的脚步声,随即,脚步声停到了自家门外,传来掏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沈小武接到妻子的电话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叶娜娜一看到沈小武,没一点好脸色,从叶莎莎的身边猛地站起来,一拧身擦着沈小武的身旁出去了。沈小武看了一眼叶娜娜的背影,就把询问的目光投到妻子的脸上。他内心很恐慌,妻子在电话里的态度,使他一直处于紧张忙乱的状态之中,他最担心的是妻子的身体突然出现大的变故,却没有往别处想。当他看到妻子躺在床上,还是老样子,心里就踏实下来。可是一想又不对劲,妻子在电话里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那种爆发式的怒气,在最近这段日子已经消逝了,今天怎么突然又成这样呢?他心里嘀咕了半天,摸不透妻子给他打那么一个电话的目的。于是,沈小武把身子凑过去,轻声地问道:“莎莎,出什么事了吗?” 叶莎莎瞪大眼睛,盯着沈小武看了一阵,似要质问丈夫什么。但她没有。她从丈夫惊慌的眼神里,看到了丈夫对她的关注和爱意,她的目光突然间就软了下来,用柔和的口吻对沈小武说:“没有啊,我只是突然间——心里很烦躁,想看到你。” 沈小武将信将疑,还是把心放回胸腔里。他能理解妻子不稳定的情绪,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间变成了残废,只能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等着人侍候,那种绝望是正常人所无法体会到的。看到他,妻子的情绪能又变得正常,他也觉得颇为宽慰。沈小武没有要怪妻子的意思,走过去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就准备转身到外屋去换鞋子。因为赶得急,他没来得及换鞋子,直接从外面冲进了卧室。 叶莎莎突然间有了主意,她把沈小武抓住,拉坐到床上,靠在自己身边,轻声地对丈夫说道:“小武,对不起,我给你打电话时,心情不太好。刚才你是不是在办公室正忙着呢?” 沈小武笑着说:“没事,我能忙什么,心思都不在那里。保险公司的事还没有一点眉目呢。” 叶莎莎抓着丈夫的手,按到自己的脸上,说:“你也别太急,这种事保险公司肯定得论证清楚了才能解决的。小武,是不是单位催你还借款了?” 沈小武摇摇头:“没有的事,单位怎么会这样不明事理,我只是想尽早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好忙别的事。” “还有什么事要忙呀?”叶莎莎接过沈小武的话,说,“还不是我的事!我这样子,把你拖着,什么事也干不成,反正我也快……” 沈小武及时地捂住了妻子的嘴,把她要说的话捂回去,说道:“莎莎,我看你的气色比前几天要好些,明天我再打电话到广州去问问,看有没有什么特效药……” 这回,叶莎莎把沈小武的话打断了:“你省点劲吧,小武,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我这身体已经不可能治好了,你得顾着点自己啊,我反正也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别再把你拖垮,那就不值了。” 每次说到这些话,沈小武就无话可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医生早就明确给了答案,叶莎莎已经不可能好转,她身体的坏死组织越来越多,奇迹不可能出现。但沈小武还是要尽自己的责任,这样,他才能安心,不然,他就对不住不幸的妻子。 顿了顿,叶莎莎见丈夫不再说治病的事,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丈夫说道:“哎,对了,小武,我还差点忘了,刚才姐姐哭哭啼啼地对我说,她昨天回了一趟家,又被爸妈骂了。最近,她已经被爸妈骂过好几次了。” 说到这里,叶莎莎故意停下来,不往下说了。她要等沈小武问她时再说。她太了解丈夫了。果然,沈小武问道:“爸妈为什么骂她?” 叶莎莎叹口气,道:“唉,还不是她和苗苗之间的事给闹的。” “她和苗苗之间有什么事?” “说起来,她们之间也没有啥事,都是孩子给闹的。安安你是知道的,本来跟着他爸爸好好的,可是老想他妈,姐姐就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一段时间。可是男孩子总是比女孩子要淘气,他经常欺负美美,动不动就把美美惹哭。苗苗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安安,姐姐就不愿意了,和苗苗讲了几句理,两人吵过几次,苗苗闹情绪还要搬出去住呢。她到哪里住去?她在这个城里又没有其他的亲人。爸妈可怜苗苗孤身一人在外不容易,为了留住苗苗,不让她多心,就只好骂自己的闺女了。按说姐姐受几句爸妈的话也没有什么,可两个孩子过几天又闹,爸妈就怪姐姐把安安接过来,说没有安安的捣乱,家里一直是平平静静的。姐姐受不了这份委屈,又想和安安在一起待段时间,她只好带着安安搬出去住,你知道的,她下了岗又离了婚,就她老公留下的那间破房,早叫楼上的人家漏水给漏得不成样子了,她又很少回去,现在哪还能住人呀。带到咱家来一起住,又怕吵闹了我。姐姐的意思,是想——能不能借咱们的新房先住上一段时间……” 一间封闭的屋子,一下子打开了窗户,打开了门,风呼啦啦一下冲进来,沈小武恍然大悟。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妻子提苗苗要借住房子的事呢,她倒先行一步,把他的嘴给堵死了。看来是苗苗把借房子的事情跟叶家人说了,叶家母女已经商量好了对策。她们出手可真够快的。沈小武想起刚才进门时,叶娜娜对他的那个冰冷态度,他心里全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吃他和苗苗的醋呢,恨上他俩了。怪不得呢,妻子想出这招,前面打电话时,是准备要发怒质问他的,可他一回来,突然又变得这么冷静,她是想用平和的态度先发制人呢。叶莎莎竟然也会变得这么聪明,懂得用软刀子杀人了,真是长进不小呢。沈小武在心里冷笑一声,忍住内心的怒火,看了妻子一眼,没有戳穿她,没有好气地说道:“新房子是分给你的,你想叫谁住,就叫谁去住好了!” 说完,沈小武从妻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起身,走了。他走到外屋,没做停留,却大着声丢下一句话:“我要去单位一趟,小苏给我打电话说,他的一个朋友认识保险公司的人。” 从家里出来,一直走到办公区,沈小武才用手机给苗苗打了个电话,将房子的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并为自己的失信给苗苗道歉,说自己不是懦弱,只是妻子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不忍心戳穿她的阴谋,叫她难堪。 “这样吧,”沈小武对苗苗保证道,“我去找一下以前的几个哥们儿,叫他们帮忙想想办法,给你找个住处。他们都是很热心的朋友,只要是我托他们的事,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的。” 苗苗好像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似的,在电话里愣了好长时间,才说:“还是算了吧,也是我自己不懂事,没想到那一层。再说了,借房子不是别的事,人家有房子不出租挣钱,还能随便借给你?你也别为难了,我干脆还是到葛老师那里凑合着住吧,如果她的那个同学来了,我再回叶家住,反正我也离不开美美呢。” 沈小武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不知该对苗苗说什么好,就支吾道:“你……这怎么行呢?这终究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苗苗打断沈小武,道:“那咋办?要说长久之计,只有哪天我重新嫁个男人,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姐夫,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他们这阵子突然这样对我,又是鼓励我出去交朋友,又是到处找人给我介绍对象,就是想叫我快点嫁个男人,趁早别打你的主意,好把你留给他们的大女儿。” 说句实话,沈小武只知道叶家要把叶娜娜推给他,却还没有往苗苗这方面想过,苗苗怎么说也曾是他妻弟的妻子。这下听她这么一说,沈小武更不知道该怎么和苗苗说,一下子哑口无言。 过了会儿,苗苗又说道:“你不相信,是吧?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们这样做,就是对你对我都不放心,也为了避免我们俩直接接触,好叫你把心思全放在叶娜娜的身上。信不信由你,我还要去和葛老师商量住的事,不和你说了,我挂了。” 挂断电话,沈小武还把手机握在手里发着呆。苗苗的话叫他明白了一个事实:叶家在想法阻止苗苗和他交往。冲着叶家的人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帮着苗苗找男人的事情上看,也确实有为阻隔苗苗和他接触的意思,而不让苗苗借住他们的新房,则肯定了他们的意图。沈小武很震惊,叶家人真的把他当成了香饽饽,为了叫他将来还做着叶家的女婿,他们还真花费了不少心思,想出这么多招,甚至还提防着一个无辜的苗苗。他们叶家本来够对不起人家苗苗了,现在却还把人家往绝路上逼,真够可恶的。沈小武心里非常气愤,他找借口出来,本想到办公室坐到天黑回家的,这下,他不想去办公室了,他心里闷得慌,干脆给小苏打个电话,叫他约上以前的哥们儿,晚上一起喝酒。小苏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他猜沈小武肯定又是遇到什么无法解脱的事情,在电话里就劝开了。沈小武却不听他的劝,只说:“你要真是我的好哥们儿,就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咱一会儿找个地方喝酒就成。” 小苏沉默了一会儿,说声好,果然不再说别的话。 这晚,沈小武没有回家,就和小苏他们一起喝酒玩牌尽兴了一个晚上。但在这之前,他还是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声晚上不回家了,也不说理由,就挂断电话。并且把手机也关了,他和谁都不想联系。 这样,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沈小武用这种方式抗拒着他的妻子和她的家人。每次去找小苏他们喝酒时,就以单位有急材料要写,或者别人又给介绍了一个能和保险公司搭上线的人,他得去托人找关系等等为借口。沈小武从不和妻子把话挑明,他认为这样不好,妻子的现状叫他不忍心。 其实,叶莎莎心里也明白沈小武这样做的目的,她也不好说破,任他这样做去。这段时间以来,叶莎莎特别能容忍沈小武,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对不住丈夫,就叫他放松放松吧,他的弦绷得太紧,再不放松一下,说不定真会出啥问题呢。 可叶娜娜和母亲却不这么看,她们认为沈小武这样做,明摆着就是有意躲避,自己的妻子已经走到死亡边缘了,正是需要人照顾,需要情感上寄托的时候,做丈夫的却躲来躲去,彻夜不归,这算什么事呀。再说了,一个大男人,谁知道深夜在外干什么呢。叶娜娜对妹妹说,不能叫男人放任自流,得严加看管,不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这次,叶莎莎倒不以为然:“我知道沈小武的,和他生活这么多年,我早摸透了他,他只是去和小苏他们喝酒打牌,他还能干出啥事呀。他真要想干点什么事,还能这样明目张胆的说晚上有事不回家?” 叶娜娜撇了一下嘴,道:“你说呢?如今的男人,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纯粹,别老以为你了解沈小武,你男人心里没鬼,其实有鬼没鬼,你是看不到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妹妹呀,男人是不可靠的,你要是给他机会,他会去干什么?想都可以想出来,他就是在外面胡搞女人!况且,莎莎你身体成这样有段日子了,他一个成熟的男人,难道他真的能忍住不想……” 又来了,又来了,在姐姐的眼里,男人就只有干那事的本事。叶莎莎不满姐姐每次怀疑沈小武时就用的这种理由。“沈小武不是你的那个老公!”叶莎莎颇显气愤地打断姐姐的话,说,“小武我是了解的,我也不单纯,却还是知道该相信的男人还是值得我相信的。你不要把他拿来跟你的那个不要脸的老公对比!” 叶莎莎心里还有另外一句话:“正因为沈小武不是你那个老公,所以我才会想尽办法要把他留给你。不然,我费那么大劲,把夫妻关系弄这么紧张干吗?”只是,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怕姐姐听了心里难受。 母亲却告诫叶莎莎说,你还是盯紧点好,人都会变的。 十 八 沈小武也属于会变的人。自从那天苗苗在电话上跟他说了那番话后,有好几个晚上他都睡不着觉,他脑子里盘绕着的,不是苗苗,就是叶娜娜,他在不断地将苗苗和叶娜娜做着比较。其实,她们俩随便从哪个方面来看,苗苗都会把叶娜娜比下去。苗苗年轻,又有文化。叶娜娜有什么,三十六七岁的女人,即使还像个花朵,也残败了。她没什么文化不说,还下了岗,真要是将来和她在一起生活,他就必须养着她。从个人的私念上讲,他当然不愿意养一个年龄又大又不明事理的女人。抛开这些不说,单就从女人的角度来讲,叶娜娜的那种懒惰又自私的性格,还有为人处事尖酸刻薄的态度,根本都没法和苗苗比。当然,苗苗也有她的不足,软弱,依赖性强,做事不太认真。更要命的,是苗苗对吃食的挑剔,不吃葱蒜,如果误吃到一点点葱丝,她会当场吐出来,也不顾及别人是否在场,她不吃辣的、咸的、酸的、甜的,但她却喜欢吃苦的,对苦瓜非常钟爱。还有,苗苗对肉食很挑剔,她不吃水里养的,比如鱼虾之类的她都不吃,可她吃鲍鱼、海参,还说这些是大海里自然生长的,而不是水里养的。当然,这只能算是一个人的饮食习惯,虽然也是毛病,但还能容忍。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沈小武觉得苗苗为人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善良,为人也很真诚,这点对他来说,尤为重要。 通过认真地比较后,沈小武自认为得出了结论。他主动地给苗苗打起了电话,不断地询问她的生活情况,还有她此刻的想法。他这样做,只是对叶家的做法表示出不满,没有别的意思。 苗苗很感激沈小武打电话关心她,对沈小武的问候,她都如实地做了回答。她还借住在葛老师那里,时不时地回一趟家里,看看美美,被美美缠住不放时,偶尔也会在叶家住一宿。但是她基本上不在叶家吃饭,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没有亲自下厨,公公婆婆把菜做的一点都不合她的胃口。再说了,苗苗也不愿在家里吃,人家都吊着个脸和你坐在一起,把个碗碟摔得砰砰直响,明摆着就是不欢迎你坐上桌子的架势,你还怎么吃得下去?苗苗说到自己的打算时,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谁的脸色她也不想看了。 一说到这里,苗苗的口气明显变得惆怅了。沈小武觉得此时的苗苗真的就像一株失去依靠的小苗,柔弱得叫人怜惜。他听着苗苗的话,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现在的身份,连些怜悯的话都不能说了,说了,就像带了企图。真是说什么也不太合适。两个人这个时候往往会冷场。不过,还是苗苗机灵点,她会马上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葛老师真是热心,已经四处托了人,正给我介绍呢,我也没有什么太高的条件,只要人好,身体好,经济上要求也不高,能过普通日子不愁吃喝就行了。 这时,沈小武就会说,你也不能这样草率,这是终身大事,关系着今后的幸福呢,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苗苗说,她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又带着一个孩子,还敢有什么企求呢?就这,还不好找呢,葛老师托的人已经介绍过好几个了,人家不是挑剔她的职业,就是嫌她有个孩子,以后怕拖累。沈小武替苗苗愤愤不平,苗苗却说:“姐夫啊,你这个人心地太善良了,根本不知道现在离了婚的男人有多牛气,他们挑剔得很呢,条件稍微好点的,一心都想找小姑娘,离过婚的女人大多都人老色衰,就像被男人啃过的甘蔗渣,可悲得很呢。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离婚的人,但大多都是有了目标才离的婚,剩下的,就像我这样,是被人蹬掉的,想找个过日子的男人,可难了。” 沈小武听着苗苗的难处,更不好安慰,又找不到帮助的办法,只好含含糊糊挂了电话。电话挂断了,心却没挂断,老惦念着,总想知道苗苗现在怎么样了。他忍不住,时不时地想给苗苗打电话。苗苗也没有对他的电话表示过反感,相反,有时隔的时间长了,苗苗还在电话里问沈小武,最近是不是很忙,怎么好长时间没有给她打电话了。然后,苗苗就把自己刚见过面的那个男人的情况,给沈小武讲讲。有时,她拿不定主意时,还征求他的意见呢。苗苗的这份信任,叫沈小武很感动,心里却又不是个滋味。 有一次,苗苗和一个男人处了半个多月,男人对苗苗还算满意,都快到了论婚嫁的地步了,没想到男人突然提出,先不忙着结婚,同居一段时间要做深层次了解。沈小武听着,在电话里又愤愤不平起来,骂那个男人真不是东西,使着法子骗人呢,叫苗苗千万不要相信这种男人,这一看就不是真心想要和她过日子的人。苗苗说,她当然不能答应了,都是过来人,怎么会上这个当,她只是想找个可靠一点的男人,成就一段稳定的婚姻,两个人长相厮守,好好过日子,她哪里敢像年轻人一样,玩什么试婚呀,她知道那个男人不可靠,她真要把自己贴上去,到时的处境还不是又叫人家再蹬掉一回吗?她才不再犯那个傻呢。沈小武见苗苗赞同他的观点,心里舒畅了许多,就很想见苗苗一面,他们有好一阵子没有见面了。他便吞吞吐吐地提出,要请苗苗一起吃饭。 苗苗却很爽快,满口答应了。 两人见了面。依沈小武的情况,不可能请苗苗去那种豪华的地方,苗苗善解人意地把沈小武带到了一家肯德基店,要了两份套餐,才花了四十多块钱,既经济又实惠。沈小武心理压力不大,但他没有吃过肯德基,在要套餐时,他想着苗苗平时对饭食的挑剔,一个劲儿地对服务员说,不要酸的、咸的、辣的,服务员知道他没吃过肯德基,就用看土包子的眼光看着他,咬着牙给他一一做了解释,并且强调了这种快餐的国际性,沈小武这才放下心来。他的这种土包子做法,非但没有使苗苗难堪,反而令苗苗内心涌满了被人关心着的感动。苗苗还没有碰上一个男人,能记住她对食物的挑剔,沈小武却记住了。 在吃饭时,苗苗忍不住对沈小武说道:“姐夫,我今后能不叫你姐夫,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沈小武说:“这有什么不行,叫就是了,我早就觉得你叫我姐夫很别扭呢。” 突然间,两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苗苗还动情地叫了他一声小武,一点都不觉得拗口,并且还说道:“小武,要是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这样,女人就幸福到家了。” 这么一句话,把沈小武弄了个大红脸。 过后,沈小武每每回顾起苗苗说的这句话时,心里就感觉很甜美。 沈小武和苗苗的这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交往,还是叫叶家的人知道了。他们本来就对这两个人提防着,沈小武这段时间的不正常,叶娜娜早就怀疑上了,她趁沈小武洗澡的时候,偷偷地查过沈小武的手机,就查到了不少打给苗苗的电话,并且通话时间都很长。她这次长了个心眼,没有把这事告诉妹妹,只跟她母亲说了,叫母亲密切注意苗苗的动向。可苗苗只是有时回来看看美美,母亲也没办法掌握她的动向。姜还是老的辣,母亲很快就想出一个办法,她打电话给苗苗,说美美现在晚上经常做噩梦,每次都是哭着喊妈妈醒的,为了孩子的健康,她也不计较以前苗苗对她们叶家的不敬了,让她搬回来住,也好照顾美美。只要苗苗能回来住,控制住苗苗就简单多了。苗苗却像是看透了婆婆这温情背后的目的,坚决不愿意搬回来。婆婆就用美美想妈妈为由,不断地去学校骚扰苗苗。 有一天,还真叫她发现了苗苗和沈小武在一起,他们一起去吃饭。这下,老太太气得可不轻,她的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地拉着美美冲进了肯德基店里,怒气冲冲地站在苗苗和沈小武的面前。 最后的场面可想而知,大家不欢而散。 这还不算,叶莎莎听了母亲的一番述说,气得打电话把沈小武叫回来。这回顾不了太多,直骂得沈小武狗血喷头,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沈小武被骂得气不过,这段日子以来的委屈、屈辱和愤恨一起涌上头来,他终于忍耐不住与妻子争吵起来。 这是叶莎莎没有料到的,明明是沈小武理亏,他却理直气壮地和她吵。她终于发现,这段时间,面前的丈夫真的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丈夫了,自己每天躺在床上,想得最多的,是以前对他的愧疚,想怎样来为他弥补,她不愿进新房子,是想留给他一个干净的新屋,她一心想把他留给姐姐,是觉得他是个负责任,宽容大度的男人……现在呢?他丝毫不理会她被病魔无情的折磨,独自一人在病床上的孤单,更不考虑她内心的煎熬,对死亡逼近的恐惧,如此明目张胆地去和别的女人约会……肢体残缺受损的叶莎莎,面对丈夫那理不屈词不穷的气势,气得心跳加快,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沈小武,眼泪刷刷地流着,脸憋得铁青,气却喘不过来了。沈小武见状,吓得慌了手脚,抱着妻子,哭着给她赔不是。但叶莎莎一时缓不过气来,最后,还是岳母比较清醒,赶紧给120打电话,不一会儿,急救人员赶来,给叶莎莎做了紧急抢救。 叶莎莎被抢救过来,医生连口气都没有歇,很严厉地说,病人的情况很糟糕,得立即送往医院,不然…… 医生没有再往下说,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但缓过气来的叶莎莎还是以前的态度:坚决不去医院! 医生征求家属的意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出一个意见来。医生不耐烦地丢下一句,送不送是你们的事,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了,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再这样下去非常危险,你们看着办吧。 医生们走了,听着救护车远去的尖叫声,大家围在叶莎莎的床前,谁也不吭气。叶莎莎两眼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发着呆,她的这种表情叫谁看着,心里都很难受。尤其是沈小武,他的心里非常愧疚,走过去把手搭在妻子的头上,轻轻地叫了一声:“莎莎……” 叶莎莎没有反应,还是眼神直愣着。沈小武鼻子一酸,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手在妻子枯燥发黄的头发上抚摸着。这时,叶娜娜走过来,一把拨开沈小武的手,她抱住妹妹的头,痛哭起来。 叶莎莎并没有理会她的姐姐。叶娜娜哭得越发伤心,也没有人劝她,任由着她哭。随着她的哭声,大家都忍不住流下眼泪。过了一会儿,沈小武抹了把泪,对妻子,也是对大家说道:“哭是没有用的,现在到底怎么办?” 岳母瞪了沈小武一眼,恶狠狠地说道:“闭上你的嘴,沈小武,你做得太过分了,自己的老婆成了这样,你还有心思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如果不是你,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来问大家怎么办?你不是很有能耐吗?” 叶娜娜止住哭泣,愤愤地看了沈小武一眼,说道:“你现在高兴了?看到莎莎的样子,是不是很满足啊?你不就是希望莎莎早点……早点……” “你也给我闭上嘴!”她妈几乎是怒吼着,打断了大女儿说,“你给我一边待着去!” 叶娜娜没敢还嘴,抹着眼泪退到一边。老太太发完威,凑到莎莎的头前,轻声地对小女儿说道:“莎莎,医生的话……你都听到了,妈的意思……” 似乎把某个地方看腻了,叶莎莎终于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她妈,冷冷地对她妈说道:“你们吵够了吗?如果吵够了,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 她妈流着泪,点了点头。 叶莎莎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 十 九 叶莎莎坚决不去医院,谁劝都不行,不敢来硬的,大家只好随了她。沈小武去趟医院,找妻子的主治医生说明情况,想叫医生到家里看看。 医生对沈小武说:“我去看可以,但这有用吗?” 医生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沈小武说不出话来,他被一下子逼近的可怕的现实吓呆了。 医生一见沈小武傻呆呆的表情,就换种口气对沈小武说道:“你老婆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就别折腾了,你回去吧,回去好好伺候她,叫她过几天安心日子吧。” 沈小武从医院出来,整颗心又酸又痛,他虽然明白妻子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可那只是明白,在这段起起伏伏的日子里,他都差不多把这个现实给埋没在平日的琐碎之中,现在,医生再次把这个现实推到他面前,而且,清清楚楚,细微得纤毫毕见,几乎让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那一幕,那不再是以日计时间,而是以小时为单位的倒计时啊。他懊悔极了,能剩下多少个日子啊?他怎么能不好好维护这剩下的日子,还要跟妻子斗气呢?他为什么不好好陪陪她,让她平平静静地度过这最后的一段时光呢?沈小武失声痛哭。 沈小武头重脚轻,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却见门口立着一个披着一头长发,衣着光鲜的女人,犹犹豫豫地举着手,要敲门又不想敲门的样子。沈小武看着她,觉得面熟,却又叫不出她的名字,他的脑袋像个被腾空了的抽屉,里面除了有关叶莎莎的一切,剩下的记忆都像是被他删除掉的软件,一片空白。他朝那个面熟的女人咧了咧嘴,算是打过了招呼,没说话,掏出钥匙打开门。沈小武自顾自进屋,随手还反带了一下门,完全忘记了那个女人刚才是要敲自家门的。 蔡晓佳跟沈小武打着招呼,却不见他回应,就跟着进来了。 叶娜娜见沈小武进来,不想理他,却倏忽看到他背后又进来个女人,眼睛一下就不动了,她万万料不到,沈小武竟如此过分,才折腾过,又带着个女人回来。 见叶娜娜一直看着,蔡晓佳对她微微一笑,很自然的样子。 沈小武没看到叶娜娜的脸色,也不理会身后的蔡晓佳,连鞋都没换,直接就往卧室走去。 “沈小武!”叶娜娜煞白着脸大喊了一声。沈小武这才站住,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着她。 “你……你……”叶娜娜手指发颤地指了指后面跟进来的蔡晓佳,不知怎么说才好。 沈小武转过头,这才发现门口的那个女人跟了进来。可能是叶娜娜的一声大喊,惊醒了他的意识,他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也记起蔡晓佳说过要来看叶莎莎。 “你……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刚好有空,就过来看看莎莎。只是时间长了,记不清楚你们家的门,所以在门口徘徊了半天。见着你了,才知道没走错。可你装作不认识我似的……”蔡晓佳坦然得很,又冲着叶娜娜说道,“我叫蔡晓佳,是莎莎以前的同事。” 一听是蔡晓佳,叶娜娜心里涌满了醋意,她一句话没说,两眼盯着蔡晓佳迈着婀娜的步子,跟在沈小武的后面一扭一扭地进了莎莎的屋子。 蔡晓佳做梦都想不到,大半年的工夫,美丽漂亮的叶莎莎竟变得如此憔悴,简直就像风干的树叶似的,不仅没有了一点色泽,简直连形都没了。叶莎莎数月没有经过阳光照射的脸,苍白得如同一张纸,蔡晓佳半天都没敢认躺在床上的就是叶莎莎。倒是目光呆滞的叶莎莎,看到蔡晓佳还扯了扯嘴角。见叶莎莎的这副模样,蔡晓佳一阵惊悚过后,忍不住心酸,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她趋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叶莎莎的手说:“莎莎,莎莎,你怎么会……” 叶莎莎的眼泪也洇了上来,泪眼对泪眼,两个女人都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因为叶莎莎的精神状况不好,蔡晓佳待了没多长时间就告辞要走,清醒过来的沈小武出于礼貌,本想出去送一送的,可是他看到叶莎莎和叶娜娜都直盯着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只把蔡晓佳送到门口,就回来了。 回到妻子跟前,沈小武强颜欢笑地跟妻子打趣道:“莎莎,你说有趣不有趣,我两次见蔡晓佳都没有把她认出来。” 叶莎莎却并不觉得有多好笑,她看着丈夫,说了一句:“我都差点没把她认出来,她比以前还要年轻漂亮。”说这话时,她的脸色怅怅地,一会儿又冷得没了神色。沈小武不说话,坐在妻子旁边,只管握住妻子的手,目光恍惚飘摇。 二 十 初夏的时候,叶莎莎的病情进一步恶化,肠胃机能衰退很快,她不能吃东西了,一吃就吐,肠胃接受不了食物,只好到医院取来液体,每天给她挂吊瓶维持生命。又过了一段时间,叶莎莎更严重,动不动就发高烧、昏迷,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的两只眼睛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目光很空洞。沈小武看着不忍,心里也有些害怕,坚持要送妻子去医院。叶家的人也都同意了,只是大家商量好,莎莎不喜欢医院,就是送医院,也一定要瞒着她。反正,她现在经常昏迷,也弄不清家里和医院了。 一天晚上,趁叶莎莎昏迷,沈小武把妻子送到医院。主治医生把沈小武叫到办公室里,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准备后事吧,病人没几天了。” 沈小武当即就哭了,回到病房,叶家的人一看沈小武红肿着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像谁下了口令似的,全都哭了起来。哭过之后,老头老太太商量着,几个人轮流倒班,在医院里照顾莎莎。沈小武却不同意,他要自己一个人留下,和妻子度过最后这几天。 待一切都安顿好后,不知是怎么搞的,沈小武心里突然间不再那么慌了。医院里有医护人员,沈小武其实也不是太累,只是病房里不能离人,要观察病人的情况,及时传叫医护人员。还有,叶莎莎清醒时,得有人陪着她,免得当她弄清这是医院,又会做出一些偏激的行为。沈小武看着病床上的妻子,心想,她现在这样子,就算清醒过来,可能也弄不清楚医院和家里,进医院都三天了,除了她在睡梦里说过胡话,再也没见她好好地说过一句话了。沈小武守在妻子跟前,一直握着妻子骨瘦如柴的手,就好像握住妻子的生命一样。面对妻子平静的,却憔悴得几乎变形的脸,他想了很多,从自己记事起,到上大学,和妻子认识、结婚、吵闹,一直到妻子出车祸,前前后后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他都想到了。这么想着,沈小武就酸涩难忍,默默地流了不少眼泪。人世间怎么不幸的事都叫他赶上了,有时,他也会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者这就是命,伤心也没有用,谁能逃得过命,谁又能改变命运呢! 一想到是命,沈小武就像是找到了一种支撑似的,心里倒不那么难受了,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虽然想得很多,但他还是没有想到,苗苗这个时候竟会给他打电话过来。电话是打到医务室的,护士来叫沈小武时,他有点糊涂,这几天为联系方便,他的手机一直开着,谁会把电话打到医务室呢? 拿起电话,一听是苗苗的声音,沈小武脑子里钝钝的,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正如他向妻子保证过的,他好长时间没跟苗苗联系过。苗苗是不会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来的,在进医院之前,他的手机一直锁在抽屉里没有开过,他和苗苗,就像一截硬生生被人剪断的线,虽然断得疼痛,却只能是断了就断了。 苗苗在电话里说,她没打沈小武的手机,是怕他不方便,给他惹不必要的麻烦。沈小武没有问苗苗是什么麻烦。苗苗怪沈小武不给她打电话,她给他打手机又总是关机,发了几个短信也没有接到音讯,这次,她听说莎莎又进医院了,她是想来医院看看莎莎,她在征求他的意见。 沈小武对苗苗的有情有义非常感激,但他回绝了她,他说现在莎莎的情况很不好,清醒的时候不多,来了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她,还是让她安静一些的好。沈小武也不敢让她来医院,叶家的人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要是知道她来了,必定又要认为他和她之间有了什么事,势必又是一场轩然大波。这种时候,又何必要惹叶家的人不高兴呢。算了吧,这确实是没必要的麻烦。 苗苗在电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最后才说了句:“小武,你要是认为不妥,我就不去好了。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你得记着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沈小武愣了半天,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叶莎莎一个人还在病房里,沈小武还会愣下去。他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对劲了,脑子里跟生了锈似的,反应非常迟钝。 叶莎莎躺在医院,糊里糊涂过了两个多星期。这天,她突然清醒过来,并且看着沈小武微笑了。这倒把沈小武吓了一跳,他起身要去叫医务人员,却被妻子喊住了。妻子清清楚楚地对沈小武说道:“小武,你别走,过来,我要和你说说话。” 沈小武走过来,伏在床边,把头凑到妻子跟前。妻子伸出手,摸着丈夫的下巴说:“小武,你的胡子又长长了,你怎么不刮呢,我不爱看你胡子长的样子,这使你看上去显老。你等会儿刮掉吧。你一点都不老,留胡子干什么!” 沈小武点点头,抓住妻子的手说:“我现在就去刮胡子……”他差一点说漏了嘴,突然想起不能对妻子说这是医院,他想把话岔开,谁知叶莎莎却接着他的话,说:“你没有带剃须刀吧?” 沈小武愣了愣,掩饰道:“剃须刀?哪能带在身上啊?当然是在……卫生间里。我这就去刮,啊……” 叶莎莎笑了一下,对丈夫说:“小武,你别掩饰了,我知道这是在医院里!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但我不怪你,你的心思我知道。小武,你是个好人,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可是,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思吗?” 沈小武摇了摇头,突然又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看,看我们夫妻俩是不是心心相通。” 沈小武想了想,说:“你的心思是,我们能这样一直一起生活下去……” “不是!这已经不可能了,小武,看来我们就不是做长命夫妻的命,你和我不心心相通呢!” “莎莎!”沈小武叫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莎莎,你别乱说,你会好的,你肯定会好的!” 叶莎莎又笑了一下,说:“小武,你别难过,也别安慰我。我的身体怎样,我能不知道?是我的任性造成这样的结局,却把你给拖垮了,很快——你就会解脱的。我死后,你要好好地活着,不然,我会很不安心的,小武,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心思,我死了后,你要……” 沈小武用手捂住了妻子的嘴,不让她往下说。他抹了把泪,对妻子保证道:“莎莎,你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一定按你的想法去做,你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诺言,不会去找苗苗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我会和大姐……娜娜过……” “不!”叶莎莎打断沈小武说,“小武,你不要再提这事,那都过去了,这段时间我虽然一直糊里糊涂的,可是在梦里却是相当清醒的,我看到了你的心,我明白了你的心思。是的,我不应该把我的意志强加给你,你是个好男人。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够和你这样的好男人在一起生活,那也是她的幸福啊。但是我却因此看到了你的痛苦,我曾经是那样地忽视你的感受,怎么能在我临死之前还这样呢?我曾以为这样做是幸福了两个人,其实这是个错误,是我的一己私欲而已。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想法改变了,我应该放开手,让你去找你自己喜欢的女人,这样你才能有你的幸福。以前,是我不对,是我太自私,还以为自己是为你着想呢,却给你制造了这么多的压力和不愉快,也给自己和家里人制造了那么多麻烦。你娶了我,我的任性和自私,已经够你委屈的了,现在我要死了,如果还要坚持让你将来娶我姐,她和我的性格差不多,你不等于还在受……受我的……欺压吗……” 叶莎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沈小武也不让妻子再说下去,这一刻,他真心地感受到他和妻子之间那坦诚相见的真诚,他抱住妻子的头,两人痛哭了起来。 这时,叶娜娜送饭来了。 叶莎莎看到了叶娜娜,止住了哭声,抽泣着推开丈夫的头说:“小武,快别难过,姐姐送饭来了,你去吃饭吧。吃过了,你去借个剃须刀,把胡子刮掉,我爱看你没有胡子的样子,你叫我再看看你原来的样子吧,啊。” 沈小武抹把泪说:“我现在就去借剃须刀。”说着,他站起身来,急匆匆地从叶娜娜身边走过,出去借剃须刀。 沈小武跑了好几个地方,才借到剃须刀。他打开剃须刀,边走边刮,快回到妻子的病房时,突然听到从病房里传出叶娜娜尖利的哭叫声,他的心里一惊,立马慌了,剃须刀掉在了地上,他全身打冷战,路都走不动了,摇摇晃晃地向病房挪去。 叶莎莎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没有看到自己丈夫刮掉胡子的样子。 二十一 处理完妻子的后事,好长一段时间,沈小武脑子里都是空白的。他不知道该干什么。班是去上了,可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每天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回到家里,饭也不想做,也感觉不到饿,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他现在的烟抽得越来越凶,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先点上一支烟,毫无思绪地抽完了,才穿衣下床。 妻子死后,沈小武拒绝叶娜娜再给他做饭,即使她把饭做好了,他不吃也不看,径自进里屋去躺着,再也不出来,叶娜娜只好回新房子那边,时不时地会到沈小武这里来看看,给他收拾一下屋子卫生。沈小武什么话也不说,任凭叶娜娜在这个没有了女主人的家里忙里忙外,他对叶娜娜甭说是句感谢的话了,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叶娜娜感觉没趣,待上一阵就走了。她本想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她和沈小武的事,可每次回去,母亲对她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说什么,母亲都只是木然地听着,不发表一点意见。母亲是叫小女儿的死给击蒙了,没有一年半载,或许还回不过神来。 日子过得没有色泽,也没有滋味,临近中秋的时候,叶娜娜有一天来找沈小武,说是新房子的下水道堵塞了,叫他过去帮忙捅一下。 沈小武没理由不去。他跟着精心打扮过的叶娜娜来到新房子,房子收拾得很洁净,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荡着,但却感到一股陌生的气息。虽然是他沈小武的房子,他却没有心思打量和感受一下这屋子,直接进了卫生间,去捅下水道。 下水道堵塞得一点都不厉害,没费几下劲就捅开了。沈小武放了些水,把下水道冲干净,洗完手后一走出卫生间,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一个软软的身体就扑到他身上,差点把猝不及防的沈小武掀倒在地。退了几步,沈小武才稳住阵脚,在恍惚中,他被一种久违了的女人肉体,糊里糊涂地胁迫到卧室里,他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血突突地向外冒着,脑子及身体都叫血给灌溉得膨胀了…… 沈小武身不由己,在身体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伸出他有力的手臂,把叶娜娜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用他急迫的身体去感受女人身体的部位。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要干什么。他一直处在精神恍惚之中。他动手解除叶娜娜身上还残留着的衣物。 突然,透过叶娜娜裸露的肩头,沈小武看见叶莎莎站在卧室的门口,正看着他们笑呢。沈小武脑门儿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松开自己的手臂,把叶娜娜狠狠地推开。 叶娜娜袒露着白身子,猝不及防地被推倒在床,她扭头望着沈小武夺门而去的身影,被眼前这个突然变故的事实击蒙了。她叶娜娜也不是个没皮没脸的人,也就是因为看着沈小武还是个真正的男人,才一心想要嫁给他,她也是想了很久才有这样的勇气,叶莎莎死了,她不能再依靠妹妹的力量来争取这个男人,母亲还在悲痛之中,压根儿就顾不上她,她只能自己想办法。趁早不趁晚,要在沈小武还没有彻底把妹妹忘记,妹妹还对他有影响的时候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不然,可就来不及了。转辗了几个晚上,叶娜娜终于决定用最实际的一招,从叶莎莎出车祸到现在,沈小武快有一年没有碰过女人了,这个时候,她相信女人身体的诱惑一定会胜过任何招数。刚才,她分明已经感受到沈小武身体上的变化,她同久违了的男人身体在她熟悉的那种变化里,也掀起了一层波浪。可是,就在她的身体开始投入本能的欲望之中时,令她不可置信的事情居然发生了,沈小武会以这种方式来拒绝她身体的诱惑。在沈小武奔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她的大脑里是一片轰鸣声,她被自己这种羞耻的行为和沈小武的绝情炸得眼前一片模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叶娜娜还没从刚才那个残酷的事实里走出来,当天色愈发黑的时候,浑身冰凉的她大脑才渐有了意识,她拉过被子把自己一直光着的身体裹上,在黑暗里忘情地为自己流了一通眼泪。 这个男人是自己征服不了的,不是他太有个性,而是自己过于强悍。叶娜娜一夜未眠,终于想通了这个理,她一抹泪水,天还未亮,就起来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她不想再住在妹妹的新房子里,她要回自己的家里去了。母亲握着电话,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叶娜娜轻轻地挂了电话。 清凉的秋风从树林间吹来,已经有了些许寒意,也叫沈小武清醒了许多。一个时期来,妻子死亡的打击,使他神情恍惚,一直回不到现实中来。院领导都找他谈话了,劝他不要一直这样下去,否则对身体,对工作都不好。他是该清醒清醒了,这样一直沉迷其中,总不是个事。 这天,当沈小武又一次在学院后面的树林里没有目的地走动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翻开手机盖一看,显示的是苗苗的电话号码。最近,苗苗经常给沈小武打电话来,没完没了地说她与那些男人见面的情况,沈小武始终打不起精神来,听完也说不出什么。不见沈小武有一点反应,苗苗急了,要约沈小武见面。沈小武问是多大的事非要见面?苗苗说,当然是大事了,终身大事,别的事就不麻烦他帮着出主意了!沈小武一听还是这事,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嘴里含糊着,都给推托了。以前他是很喜欢和苗苗在一起的,喜欢帮她出主意,喜欢和她说说话,可自从妻子死后,他总会想起自己的承诺,虽然没有人再对他指手画脚,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和苗苗已经离得很远了,好像苗苗曾经是他做过的一个梦似的,有人把他弄醒了,刚醒来时,他还清楚梦里的感觉,但时间久了,那感觉就越来越淡,不管他如何去回想,却终是什么也抓不住。 这次,沈小武接通电话,还没有说一个字,苗苗就忙不迭地叫起了他“姐夫”。苗苗突然变故的这声称呼,对沈小武来说,已经有点陌生了,他听着恍若隔世。 苗苗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叫着这个久违了的称呼,沈小武张大着嘴,也没有下定要答应的决心。干脆,他把电话挂断了。他的心里特别酸楚,是那种既对不起苗苗,也对不起自己的酸楚。不一会儿,沈小武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看显示着苗苗手机号码的手机,没有再接听。过了会儿,他摁住按键,关了手机。 然后,沈小武向树林深处慢慢走去。 秋意正浓,有枯黄的秋叶落下来,一片,一片,又一片…… 二十二 过了年,沈小武才从亡妻的精神恍惚中回到现实世界。仅仅几个月的工夫,沈小武就觉得眼前的现实已经叫他无所适从了。因为,这段时间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多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各种条件的女人都有,甚至还有没结过婚的姑娘呢。沈小武绝对没有想到,他一个死了老婆的老男人还会这么吃香,这让他的思维有点转不过弯来,他和亡妻结婚前,大学刚毕业,又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比现在的状况不知要好多少倍,可那时想在城里找个对象,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现在却不同了,三十好几的老男人,又是个二婚头,竟然会这么吃香。更叫沈小武难以置信的是一向不和他打交道的生物研究室的副主任蒋芙蓉,也突然之间主动来找沈小武了。 这一天,沈小武正往办公室走,蒋芙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在什么地方埋伏了很长时间,专等着他似的。她迈着高知女性矜持而优雅的步子,却板着一副领导者的面孔,径直走到沈小武跟前,安排工作似的对他说道:“你抽个时间,咱们俩谈谈。” 沈小武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蒋芙蓉要和他谈什么。他离开生物研究室都快两年了,他想不透这两年之后,蒋芙蓉还能和他有什么可谈的。他仰着头迎着蒋芙蓉的目光,竟幼稚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就有时间。” 蒋芙蓉用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沈小武一眼,说道:“你怎么能这么随便?这种事,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谈吗?” 沈小武看了看几乎没有人影的办公楼前,不解地看着一脸认真的蒋芙蓉,心里不悦地问道:“什么事不能现在谈?” 蒋芙蓉把她尖锐的下巴挑了一下,不满地看了沈小武有几秒钟,才说:“什么事?我们俩的事呀。” “我们俩的事?我们俩能有什么事?”沈小武问道,他的脑子里迅速地闪了一下,就算自己亡妻后有一阵子糊里糊涂的,可他连想都没想过蒋芙蓉,不可能在背后和她有什么是非,更不可能和她有什么过节儿。两人离得太远,就是想有过节儿,也难啊。 “当然是我们俩下一步的关系了,这事不能再拖,应该早点确定。你安排时间吧,我这几天有空,你随时可以通知我。”说完,蒋芙蓉像刚宣布了一项处分决定的领导似的,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把惊愕留给沈小武,走了。 沈小武一头雾水地被扔在空旷的办公楼前面,半天没有缓过劲来。他的神志又飘移进恍惚之中。自从妻子亡故之后,他的神志一直不是太清晰,但他还没有到精神错乱的地步,怎么也不可能与这个曾经的女老上司有出轨的行为吧?可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事不能再拖了”,这不是明摆着他和她之间有脱不了的干系吗? 沈小武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老副处”到底要和他确定什么关系。 调到院办当秘书之前,沈小武对生物研究室的领导们是一点也不感冒,关主任常说他是“不务正业”,什么研究课题都与他无关不说,他在全国权威杂志发表的不少量化管理方面的论文,却被关主任说成是“不务正业”,竟成了他评副高职称的障碍。关主任的笑里藏刀他是领教过了,对性情古怪的副主任蒋芙蓉,沈小武更是敬而远之。女人最不好打交道,这是小苏他们总结出来的经验,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和她照面儿。 可是,蒋芙蓉却主动来找他沈小武了。思前想后,沈小武决定,不把蒋芙蓉的话当一回事。他已经不在生物研究室工作,早就不是她的下属,就算有什么事情要说,你蒋芙蓉还拿腔拿调,摆出一副领导的口气跟自己说话,他偏不吃这一套!蒋芙蓉再有本事,难道还能把手伸到院办来?就算他们部门和部门之间有工作上的接触,那也是领导层的接触,跟他沈小武可没什么关系。 沈小武没有理蒋芙蓉的碴儿,没想到她又打电话来了。看来蒋芙蓉还是沉不住气,在电话里的口气也完全变了,抛开了那个副主任的身份,拿出一个女人的温柔腔调对沈小武说道:“小武,你是不是感冒了,我怎么听着你的声音都不像你本人了?” 沈小武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给他打电话的女人就是蒋芙蓉,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接着,蒋芙蓉关切的声音才叫他听明白,这个女人是在用这种方式责怪他。这样,蒋芙蓉的女人味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因为沈小武是第一次听到蒋芙蓉这样柔声柔气的说话,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沈小武想不出该用什么借口来打发她,蒋芙蓉已经在电话那头自作主张地把见面时间定下了:她下班后来找他。她还叫他不要离开,就在办公室等着她。沈小武一听急了,连忙找理由推托,人家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言辞,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干脆利落得像个大刀阔斧搞改革的领导者。 还没到下班时间,沈小武就溜出办公室,提前回家了。 其实,沈小武是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家的,家里的空荡和清冷常常让他深感凄凉,没有一点家的气息更是令他几乎失去对生活的信心。自从叶莎莎死后,这个家一下子就塌了,沈小武一直在心里劝说自己,一定要撑住,可是他能撑住自己的人,却撑不住自己的心。心塌了,家也就塌了。现在,大半年过去,沈小武对老婆死亡的事实已经完全能够接受了,也能把自己安慰得基本上不伤感。可一进家门,寂寂的,冷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他不由自主地会被这种寂静和冷漠击倒,他的心在顷刻间变得茫然、失落和压抑,所以家塌了的感觉是挥之不去的。一般情况下,沈小武一回到家里,就上床睡觉,什么都不想干,饭早就不做了,只给自己一人做饭,缺了做饭的动力,也没有兴趣。有时候赶上点了他就在食堂吃点,赶不上了就泡方便面,或者干脆不吃,反正他也没有饥饿感,吃和不吃都是一样的。 开始时,小苏他们还打电话过来请沈小武出去喝酒打牌,他哪有那个心思,妻子才死,自己就搞得这么自在和热闹,有点欢欣鼓舞的样子,好像巴不得妻子早点过世。他的心还灰着呢,哪里有那种情绪。小苏叫了几回,蔫蔫的都叫沈小武拒绝了,好在他们都能体谅沈小武,本来也就是想着让他散散心,既然他不愿意去,也就作罢。 沈小武躺在黑糊糊的家里,似睡非睡着,脑子里还浏览着以前的一些事情,昏暗的光线加上寂静的环境,很适合他怀旧的心理。就在他慢慢地要进入梦时,却听到门铃响。他翻了个身,没有起来去开门,想着响一阵没有动静,摁门铃的人大概就会走了。可这天不同,那个摁门铃的人很有耐心,一直摁着不松手,似乎认定了他就在屋子里,有一股子不把门摁开誓不罢休的“英雄”气概。沈小武实在忍受不了这持续的铃声,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去开门。他没有想到站在门口的会是蒋芙蓉。沈小武微愣了一下,第一个念头是要把门关上,可想了想这样不妥,还是尴尬地把蒋芙蓉让进屋。不管怎么说,人家一个女人,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把人家拒之门外的。 屋里光线暗淡,但一点也不影响蒋芙蓉把屋里的凌乱不堪看进眼里,她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小小的细节没有逃过沈小武的目光,他盯着蒋芙蓉,连句客气话都没有。沙发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零零碎碎,他懒得收拾,也没法叫人家坐。 接下来的情景还是叫沈小武吃了一惊,蒋芙蓉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屋子之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像到自己家里似的,从鞋架上找了双拖鞋换上,就从鞋架开始,动手整理起屋子来。 沈小武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个平时很少接触的孤傲女人,她到底要演什么戏。蒋芙蓉这时倒显出了女人的味道来,是那种沾着人间烟火的世俗的味道,让沈小武突然看着很陌生,同时也有了亲切感。可是,这种感觉一出来,沈小武立马警惕起来,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究竟想玩什么花样?他在心里琢磨着,她不是要找他谈谈吗,难道一进门就收拾起卫生,就是她要和他谈话的序曲?沈小武在心里揣摩半天,也想不透蒋芙蓉要开始和他谈话的内容。 这个女人太古怪了,简直叫人不可思议。 像换了个人似的蒋芙蓉,并不理会冷眼旁观的沈小武,她只埋头干自己的活,还干得特别卖力。过了一阵,可能是身上出汗了,她干脆脱掉身上的浅蓝色外套,穿着一件红得耀眼的紧身毛衣,像团火焰似的,在屋子里飘来飘去,也在沈小武的眼前飘来飘去。就这样飘了一会儿,沈小武发现屋子变了样,变得整洁而有条理,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经过一番梳洗后变得眉清目秀起来,叫人看了心里舒坦。等蒋芙蓉丢下扫把拿起抹布时,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愣站着傻看着的沈小武说:“哎,你别光顾傻站着看了,帮我洗一下拖布,好吗?” 这种亲昵征询的口吻,恍惚之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老婆叶莎莎在说话呢,沈小武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却发现面前的是蒋芙蓉,那美好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掉了,但他又不好意思再站着看,只好去卫生间冲洗拖布。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他的家,他总不能把洗好的拖布再递给蒋芙蓉吧。他开始拖地。蒋芙蓉擦完最后一个凳子,也没有来接沈小武手中的拖把,她站直身子,用手一边捶着腰一边问道:“怎么样,肚子饿了吧?一看你就知道还没吃晚饭。我也没吃,看看你这有什么东西,咱俩一起凑合着吃点吧。” 也不管沈小武同意不同意,蒋芙蓉过去拉开冰箱,在里面翻找起来。沈小武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蒋芙蓉从冰箱里找出一根蔫不唧的黄瓜,两个土豆,几包方便面,还有半根火腿肠。蒋芙蓉手里掂着这些东西,抖了抖,边往厨房走边对沈小武说:“你这日子过的也真够寒酸的,要啥没啥,不知你是怎么凑合下来的。” 沈小武手握着拖把,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我出去买点……” 蒋芙蓉回过头来说:“算了吧,超市离这挺远的。” 沈小武愣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阳台上还有些鸡蛋,就去全部拿来送到厨房。蒋芙蓉从沈小武手里接过鸡蛋,竟然很高兴地说:“还有鸡蛋啊,这就好办了。你去拖地吧,拖完了歇会儿,我这马上就好。” 从厨房里退出来,沈小武几下拖完地,赶紧进到卧室,把床上床下的脏衣服收拢到一起,抱到卫生间塞进洗衣机里。他想趁蒋芙蓉做饭的工夫,把这些难堪的东西处理掉,再把卫生间打扫一下,不然一会儿她要借着参观的名义过来看到这些,多不好。他倒不是说要把卧室整理出什么好模样来让蒋芙蓉欣赏,他是怕人家像刚才那样自作主张地替他收拾。这可是卧室,现在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卧室,臭袜子、脏短裤,让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收拾,毕竟是很尴尬的。 等沈小武给洗衣机通上水放好洗衣粉,还没有把卫生间清理好,蒋芙蓉已经把饭做好了。她一边叫沈小武在茶几上放垫子,一边就端着盘子、碗过来了。沈小武赶紧在茶几上放好垫子,一股香气已经随着飘了过来。蒋芙蓉端来了一盘鸡蛋炒黄瓜片,一盘素炒土豆丝,再就是两碗煮好的方便面,每个面碗里还漂着几片火腿肠和葱花。沈小武闻着久违了的香气,看到蒋芙蓉脸蛋红扑扑的,头发粘在了额头上,鼻尖上的汗珠米粒一样的拥挤着,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脸突然就红了。他怕被蒋芙蓉发现,忙把目光移开。 蒋芙蓉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沈小武,那双眼里燃烧着像她身上毛衣一样的火焰,她给沈小武递过一双筷子,柔声说道:“快坐下,吃吧,我肚子早就饿了。” 这种情景太暧昧了。 沈小武这下没有被蒋芙蓉的柔情吓坏,他接过筷子,迟疑了一下,在蒋芙蓉的催促下,正要举筷去夹菜时,他家里的电话响了。 沈小武忙放下筷子去接听电话,蒋芙蓉皱皱眉头,嘟囔了一句:“谁呀,吃饭时间胡乱打什么电话。” 沈小武没搭理她,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那边已把名报了上来:“沈小武啊,我是蔡晓佳!” “哦,你好!”沈小武心说,怪了,怎么今天来找他的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莫名其妙的女人。自从蔡晓佳在叶莎莎病重时来过一回后,就再没露过面,但却打过几次电话,在电话里问一下叶莎莎的情况,时常给沈小武说些安慰的话,沈小武没话说,每每拿了电话任她独自絮絮叨叨着。有一回电话被叶娜娜接了,一听是蔡晓佳,警惕性极高的叶娜娜不热不冷地说了几句话,大意就是叶莎莎有现在的处境,蔡晓佳应负有一定的责任,要不是她老煽动莎莎买车,莎莎就不会要死要活地去学车,也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惨状了。这以后,蔡晓佳便再也没打过电话。直到叶莎莎去世后,她突然又给沈小武打电话联系了。 蔡晓佳也没有多余的话,直截了当地问沈小武有没有时间,她想请他吃饭。 “你说现在?”沈小武看了看蒋芙蓉,又看看桌上的饭菜。 蒋芙蓉像知道了电话内容似的,瞪着眼睛看着沈小武。 “你有什么事吗?我已经吃过了。”尽管不想和蒋芙蓉在一起吃饭,沈小武还是拒绝了蔡晓佳。人家蒋芙蓉替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帮你做好饭菜,你能丢开人家说走就走。再说,他还不清楚蒋芙蓉即将要和他谈什么事呢。 “那算了吧。”蔡晓佳的语气很失落,“我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下次吧,下次我再请你。”没等沈小武再说什么,蔡晓佳已经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沈小武本不想坐到饭桌前,见蒋芙蓉正用一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又不好意思,就坐过来,拿起筷子夹了些土豆丝放到嘴里。几乎没什么味道,他又夹了些鸡蛋炒黄瓜片,可能是黄瓜不太好了,炒的又不太熟,沈小武嚼了几下,实在难以下咽,在蒋芙蓉的目光注视中,又不好吐出来,只好强忍着把那口鸡蛋炒黄瓜片吞咽下去。 “是不是不好吃?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不好吃,实在不好意思,我……不会做饭……我平时其实很少自己做饭……你凑合着吃点……”说着,蒋芙蓉的脸红了,她端起一碗方便面递到沈小武手里,“我平时也懒得做饭,除过吃食堂,大多时候在外面吃,说句实话,一个人过日子,也吃不了多少,做顿饭又挺费时……” 沈小武没有吭声,她做的菜的确不敢恭维,而她说的这些话,他也有同感,可就因为说这话的是蒋芙蓉,他心里不愿附和。 蒋芙蓉很难堪,为了掩饰,她吃了几口菜,失落地说:“这一个人过日子,就是没劲!冷冷清清,干什么都无滋无味。” 沈小武还是没有表态。 蒋芙蓉放下筷子,看着只顾埋头吃面的沈小武,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很冲地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我们俩的……事……” “我们俩……什么事?”这下,沈小武很敏感,抬起头来看着蒋芙蓉。 “还能有什么事?”蒋芙蓉彻底生气了,呼地站起来,大声说道,“都到现在了,你还问什么事?沈小武,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要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什么事都到现在了?”沈小武一脸无辜地看着蒋芙蓉,“我是真糊涂!” “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俩——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这怎么可能呢?”沈小武脱口而出。婚姻是多大的事啊,怎能这么轻率?沈小武的心里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极不舒服。这不仅仅是蒋芙蓉压根儿就没在沈小武的考虑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她怎么能把婚姻这样一件很神圣的大事,当成自己在办公室想使用或不想使用的某种东西,主动权完完全全地握在她的手里,她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呢?沈小武自认还没落魄到那种随便就可以让人抓过去做老公的份儿上,尤其是被蒋芙蓉这样的女人抓过去。 “你说什么?”蒋芙蓉的眼睛瞪得老大,她以为她都这么主动了,以她这样的身份,找你沈小武还不是拿大盘装小菜?她就没想会遭到拒绝。“你有了女人?刚才打电话的那个是不是?你可以告诉她,你和她不合适。”蒋芙蓉毫不含糊地说道。 沈小武差点跳起来,这世上还有自信得这样可笑的女人,真是把天都看得低了,以为自己真的能主宰一切,连婚姻也如此。沈小武隐忍着没发作,他把一口面咽进肚里,摇摇头说:“跟任何女人都没有关系。是我和你不合适!” 就这么一句话,击碎了蒋芙蓉所有的自信,她以为最可以把握的男人却一样无法把握,她所有的铺垫均以失败告终。她扔掉手里那双连她自己做的菜都没沾几下的筷子,站起身抓起自己的浅蓝色外套,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怨愤地瞪了沈小武一眼,带着失意和失望毫不犹豫地走了。 沈小武望着半敞着的门,又看了看整洁的屋子,还有桌上几盘变凉了的菜,心想:我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 二十三 星期五晚上,小苏拎着一个大袋子,外带一瓶“金六福酒”来到沈小武家,他从塑料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吃食,把沈小武家里的厨房和茶几上摆得像个副食店的柜台。沈小武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说:“你又买了这么多,吃不完坏了怪可惜的。” 小苏启开酒瓶盖,说:“你还知道坏了可惜呀,叫你出去喝酒你不去,不喝酒出去感受一下外面的生活也行嘛,你也不去,宁愿待在家里,还以为你在家里有些什么重大的活动呢,原来还是这副木乃伊的样子,叫人看了生气。” 沈小武苦笑了一下,他也知道小苏这番话是真心为他好,怕他一个人老沉浸在悲痛之中。以前和小苏同在生物研究室时,从牌友开始,再到纠结在一起喝酒,就一直臭味相投。叶莎莎去世后,小苏怕他闷,老打电话让他和他们一起聚一聚,但是沈小武却提不起兴趣来,小苏并不计较,也知道沈小武对生活的马虎,就经常买一些吃食过来陪沈小武,两人在一起几乎没有话可说。主要是沈小武心灰意冷,对什么都无精打采,通常是小苏说些什么事,他看似听着,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只不过小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而已。两个人没话说,小苏就陪着他喝酒,好像只要有他陪着,哪怕不说话,沈小武的冷清也会少了许多似的。喝完酒小苏也不回家,打个电话跟老婆说上一声,就在沈小武家里睡了。因为是陪沈小武,小苏的老婆也不会怪他,危难之中见真情,这个时候的沈小武就像是一座待建的废墟,而小苏则是那个往废墟中搬砖运瓦的工人。 这一次,沈小武推开小苏端给他的酒杯,说:“我不能再这样子喝酒了。” 小苏对沈小武的反复无常,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依然把沈小武的酒杯放过去,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夹起一片猪头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 “小苏你说话呀,我这样是不是太颓废?一点斗志也没有,整日里只有等着一天天的老。小苏,你说我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小苏斜了沈小武一眼,一点也没有诧异他的惊醒,他期望的可不就是他的醒悟嘛。他没有吭声,等沈小武接着往下说。 沈小武还是忍不住,又说:“蒋芙蓉来找过我。” 这一下小苏不能再沉默了,他停止咀嚼,说:“怪不得呢,‘老副处’前阵子还老提起你,我还以为你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把她这样的大人物都给惊动了。”说到这里,小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哎,她现在找你,你一个鳏夫,她一个老处女——她……她不会是想嫁给你吧?”小苏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除她以前的那个导师小胖,她看得上谁呀,跑到我这里装温婉女人状,稀奇古怪,真是搞不清楚这个女人怎么想的。” “你可别这么说,说不定‘老副处’就把你当成她现在的小胖呢,叫我看呀,你们俩还挺合适的。”小苏调侃了一句,觉得对沈小武开这种玩笑残酷了点儿,就改换了语气又说,“她这种女人就是不装,看上去都挺假的,像生活似的,没多少真的,全是虚伪。你可千万别上她的当,把自己陷进去,她这种人哪有真感情呀。” “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差点就叫她给感动了,还想自己是不是太残酷了呢。”沈小武就把那天蒋芙蓉来他家里的前前后后,详细地给小苏讲了一遍。 谁知小苏听完后,却说:“你这么做就不对了,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你想想,‘老副处’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能屈尊给你来收拾屋子做饭,肯定下了不小的决心。说不定她还真心想嫁人,想好好过有人间烟火气的日子呢。你就这么打击她?完了,恐怕她以后更要仇视男人,说不定今后更要拿我们来当泄气筒了。生物研究室的这帮哥们儿可都被你害惨了!” 沈小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蹾,说:“她想嫁人,到处都是男人,条件比我好的多了去了,何必来找我?我可是不配和她这样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她说话就像背电视连续剧的台词,做的饭像是供应给犯人的,连个黄瓜炒鸡蛋都炒不好。这样的女人,适合嫁给饭店的厨师小胖。真要嫁了我,我苦点事小,苦尽了她,这事儿可就大了。” 小苏扑哧一声,笑得把酒从鼻子里喷出来,咳嗽半天,脸涨得通红,指着沈小武说:“你终于回到以前的你了,早该这样,莎姐走了都半年多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打不起精神吧。看来,‘老副处’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的到来给你现在的生活带来另外一种气象。来,为你的略有起色,为‘老副处’给你揭开生活的新篇章,干杯!” 两人把酒杯碰在一起。就这样喝完了一瓶酒,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小苏大睁着眼睛对沈小武说:“小弟真羡慕你啊,现在单身的男人可都是金子,你看看,连‘老副处’都放下架子动起了你的心思,你日后的路途光明着呢。沈小武同志的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 沈小武宁愿把小苏的这句话当成醉话,可他的心情还是好了起来。 心情一好,脸上马上就能表现出来。沈小武的眼神不再是无精打采的了,上班时开始跟同事点头微笑。人的精神状态一好,整个人的气质也就不一样。同事们都为沈小武高兴,他终于能从亡妻的阴影中走出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 沈小武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是缘于蒋芙蓉,是她的出现把他从颓废的状态中给惊醒了。换句话说,是从一向高傲的蒋芙蓉那里,沈小武看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优势和自信,但他又无法作为婚姻对象来接纳蒋芙蓉这样的女人。还是小苏了解沈小武,看出了他内心对有个温暖而完整的家的渴望,便私下里问他,有没有令他心仪的、条件也合适的女人?沈小武捣了他一拳,说自己除他们几个哥们儿,何曾与哪个女人交往过?小苏一想也是,沈小武的交往面确实太小,便发动他老婆尽快给沈小武物色人选。 小苏的老婆领命,果然到处给沈小武物色人选。这个时候,沈小武又接到了蔡晓佳的电话。心情正好,这次沈小武没有推托,爽快地答应了蔡晓佳的邀请。 沈小武每次见到蔡晓佳的感觉都不同,这次又有不同。蔡晓佳披散着的长发剪成了娇俏的短发,这就造成她那张圆脸与实际年龄存在的差距加大了,更让沈小武目瞪口呆的是她上身穿着的一件绿色紧身T恤,与韩版的低腰牛仔裤之间的那段距离,白花花的腰身直晃他的眼睛。这种无视年龄的胆大和炫耀让沈小武慨叹,生前的叶莎莎怎么着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吧,与蔡晓佳站在一起,蔡晓佳哪里还有优势可言。但蔡晓佳到底是有钱人啊,太懂得怎样让自己夺人眼目。难怪叶莎莎曾说她蔡晓佳比以前看上去更漂亮了,也确实,沈小武跟蔡晓佳见过几回面,可最终还是没能把蔡晓佳认出来,要不是蔡晓佳喊他,他晃着一双眼睛,在这个人不算太多,却各个藐视富豪的地方,哪里能把她找出来。 这是一个让沈小武坐立不安的地方,这样高档的餐厅他还是第一次来,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服务小姐娉婷地走过来,问两人需要什么。 蔡晓佳让沈小武点菜,沈小武接过菜单,随便一浏览,眼皮就跳开了,心跳也加速了。这哪里是吃饭,简直是烧钱嘛。他从来就不是个奢侈的人,对于吃,他更没有一些人逮着吃别人便会狮子大张口的习惯,何况今天他是第一次接受一个女人的邀请,开始他还想吃完饭怎么也得自己去结账,否则就太没男人气。想不到还没点菜他就已经气短。他的手颤颤地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小姐,说了一句:“小姐,我们还有点事,一会儿再点。” 小姐脸上依旧保持着职业的笑容,收了菜单,离开了。沈小武松了一口气,心想到底是大酒店,服务员的素质都不一样。要是放在小饭店,服务员不用白眼把你翻死,就不算解恨。 蔡晓佳问沈小武为什么现在不点菜,还有别的事吗? 沈小武不好意思地向周围看看,并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就说:“蔡晓佳,这儿的菜太贵,我们出去重新换一家餐厅吧。” 蔡晓佳惊异地看着沈小武,说:“没关系,我请客。你尽管点就是了。” “不是谁请客的问题。”沈小武大喘了一口气,“我就觉得把钱浪费在吃上不值得,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果是生意伙伴,在这里吃着喝着谈些话还有点价值。走吧,咱别糟蹋钱了。” 说完,沈小武自己先站了起来,蔡晓佳不好再坐着,只好跟着沈小武出来。 餐厅里的冷气足,一出门,屋外的热气便喧闹着扑了过来,沈小武很快就出了一头汗。蔡晓佳笑模笑样地看着沈小武,说:“走吧,先上车,再商量咱们去哪儿,车里比外面凉快。”没等回答,她扭着半截露在外面的柔软腰肢,向她的车走去。沈小武把目光挪开,乖乖地跟着蔡晓佳上了她的车。 蔡晓佳一边开着车,一边问沈小武有没有想好去哪里?沈小武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找一家干净点的小餐馆,咱们吃顿便饭,今天就让我请你。” 蔡晓佳笑了笑说:“好吧,听你的,就让你请我好了。” 沈小武心里这才踏实下来。找个干净的小餐馆并不是件难事,他想着一般爱打扮的女人都爱吃清淡的菜,辛辣的会影响美容。他便叫蔡晓佳在一家苏菜馆前停下车。 当餐馆小老板颠颠儿地把菜端上来,细眼眯眯地请两位慢吃时,蔡晓佳已被这几个不讲章法却颜色透亮的菜吸引住了,她连让也没让,毫不客气地往嘴里塞着菜。沈小武一直觉得蔡晓佳说话做事甚至连穿衣打扮都带着作秀的味道,唯有这一刻,倒像是还了原,现了真身。女人嘛,还是还了原的时候可爱一些。 沈小武又要了两瓶啤酒。蔡晓佳说她要开车,不能喝太多,只象征性地喝了一小杯。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把你约出来呢?”吃了一会儿菜,说东说西地聊了一会儿,蔡晓佳才睨着眼睛问沈小武。 沈小武喝一口酒,说:“你不是说要跟我聊一聊吗?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时候是寂寞的,寂寞的时候呢,当然就想有个人陪着聊一聊啦。你或者觉着我会比你更清冷,所以同病相怜,既让你的寂寞淡了,我这边也心安。” 蔡晓佳低下头,沉思一般,忽然却笑道:“错了,其实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止一次听别人说,你是个值得女人嫁的男人。我老在想,值得女人嫁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谁?谁会说我是值得女人嫁的男人?我一没钱,二没权,给不了女人享受生活的物质条件。我过日子缩手缩脚,舍不得乱花钱……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能看得上?”沈小武感叹道。 “有些男人有钱,有钱又能怎样?同样给不了女人幸福。”蔡晓佳愤愤地说道,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猛喝下去,把沈小武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蔡晓佳,你还要开车呢,可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这话说完,突然心里一酸。他想起了妻子。 “沈小武,我跟你实话说吧,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心里非常嫉妒叶莎莎,她老说她的丈夫待她好,她打个喷嚏他就赶紧给她备好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有幸福感的女人。我老公有钱,可他只知道挣钱,刚结婚时还和我交流几句,后来几乎连话都很少和我说了,我一说什么,他就不耐烦,说他在为我挣钱,叫我不要妨碍他,有钱我只管尽情地去花,想怎样就怎样。原先,我在我老公的眼里还是一个有点用处的器皿,到了后来,我变成了个闲置品。一次我哭着跟他说,我不要那么多钱,我要平常的生活,我要老公,我要感情。可是你猜他怎样?他看我的目光几乎是鄙视的,他说没有钱你什么也没有。他的眼里只有钱。我觉得他可怜,我自己更可怜,被钱收买了。我只有拼命花钱,从一个不懂得如何花钱的女人到一个一掷千金的女人,这个过程并不复杂,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可是我仍是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快乐。购物,美容,健身,飙车,由刺激到无聊,一个情感上空虚的女人,做什么都不会有太多耐心和兴致的。”说到这,蔡晓佳大口喝下一大杯酒,眼里尽是一个失意女人的落寞和怅惘。 沈小武的心里也怅怅地,他搞不懂女人,叶莎莎是看着蔡晓佳的随意挥霍心里布满了不平衡,蔡晓佳却期待着有个像叶莎莎一样美满幸福的家庭,一份真实的情感。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女人到底怎样的拥有着,才能真正满足呢? “你不知道,沈小武,后来我才发现我老公不是没有感情,是他的感情没落在我的身上。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个女朋友,可是女朋友嫌他一个公司小职员没钱又没前途,便弃他而去,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我老公因此受了刺激,就借了一身的债去搞经营,他资本小,又心不在焉,哪里能把生意做得起来?折腾几番,泄了气,就守着一个小书店慢慢度日子。要不是我的指点,他这一辈子做到死也就是一个小书店的老板,还想挣大钱,做梦去吧!是我让他做纪实、揭秘类的图书批发,他还代理了几家报刊的广告和发行,后来又帮着承担起几家房地产公司的广告宣传,还帮着他们卖楼盘……不到一年的工夫,他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店小老板,变成一个能挺直腰杆的大老板。他不再卖书,加入到一个濒临倒闭的房产公司的股,又动用他以前的关系,在各大新闻媒体上把这个房产公司没法卖出去的房子换了一个点,居然让他炒成热点,那几处偏僻的楼盘很奇怪地就成了环境优美,有更多发展潜力的地方了,很多人疯似的抢购,房价也是一路飙升,这个房产公司一下子从倒闭的边缘跃进几大房产公司的行列。我老公也成了一个力挽狂澜的房产业精英,可谓名利双收。我真是不经意地就成了一个大老板的太太。哈哈,在别人看来,我还真是一不小心捡了个大元宝呢。可是……”蔡晓佳已是满脸的泪水。沈小武赶紧递上几张纸巾,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可是,我也从这时候就失去了丈夫,他不再需要我,我在他的眼里成了闲置物。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老公从前的女朋友打来的,这个嫌贫爱富的女人居然是来跟我抢男人的,她说我老公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他只想在这个城市里有个立足之地,才不顾一切地追求我,事实上,他的心里一直想的是她。我不信,我冷笑着对她说,你恐怕是看中我老公的钱吧?要钱你开口,我会征得我老公的同意接济你的。那女人却比我还狂,她说由不得你了,你老公从来没好好跟你说过普通话,他在你面前是不是一直都在说他川北家乡话?因为他不想和你交流太多,所以他才故意用你听着很费劲的语言。这话简直就像晴空霹雳,轰得我晕头转向,我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得意地说,你要不信,他怎么从来没带你一起出去过?他怕你识破他。她让我识相一些,守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她说她要把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再拿回去。” 沈小武听着气愤,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怎么会是属于她的东西?感情难道是可以储存的?储存到一定的年限就可以连本带利再要回去?” “那女人不是要拿回去吗?好啊,她要能拿得动,我让她拿走好了。”蔡晓佳冷笑道。 “你真就这样让了?”沈小武急了。 “我不让又能怎样?老公连句正常的话都不愿和我说,难道真要让我一辈子去猜测他那生涩的川北普通话?我算是想透了,一个不甘心落在你手上的东西,还不如丢弃,这样反倒省了患得患失的心。但是这女人却拿不去,我老公不要啊。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现在有钱又有地位,那个女人早已是残花败柳,过去的感情让他回想一下也就罢了,真要让他接纳这样的女人,除非他是傻子。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垂青他,就算拿走,他也该让一个纯情一点的女人拿走才是。你说对不对?” 沈小武无语。 “自从有了这个女人的电话,我才知道我那个有钱有地位的老公为什么说没有钱就什么也没有,钱让他失去了爱情,钱也让他得到了所有的荣耀。感情是什么呀?他现在有的是钱,掏出一沓钱来还能换不来一个女人的感情?”蔡晓佳冷笑道,“我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忍受下去,想想我这样一个位置,有多少女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啊……”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那透亮的颜色也变得涩涩的。不知不觉间,几瓶啤酒已经没了底,沈小武没少喝,蔡晓佳和着眼泪也喝下去好几杯。沈小武惦记着蔡晓佳开车,不敢让她多喝,起身把她的杯子拿到了一边。蔡晓佳的脸泛着桃红,要不是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失落,她那样子,倒真有一份女人自然的媚气。 “有一次我出去,路过我老公的公司。我老公从来不让我去他公司,他说这样不好,别人看到会说闲话,说他的老婆插手公司的事务。我当然不愿让别人说他的闲话了。但那次我想起那个女人的话,我倒真想看看,他背着我的时候是说着怎样的普通话。他公司里没人认得我,我编了个名字,就被公司里的小姐带到他的办公室,小姐说公司正在开会,要我等一会儿。我不等,跑到他们会议室外面,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是那个声音说出来的话并不像平时和我说时那般艰涩难懂,而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明白白。” 沈小武的心随着蔡晓佳的叙述,已经被揪得紧紧的,听到这里,他的头皮更是一阵发麻,天下还真有这样的男人,连对自己的妻子说话都伪装起来,真是可悲又可恨! “我毫不犹豫,猛地推开会议室的门,动静大得所有人都偏过头来看我。我看到我老公还愤怒得一副要训斥人的样子,但很快他的脸色就变了。我朝他冷冷地笑笑,转过身就走,眼泪却早已涌出来。我没有当着大家的面戳穿他,我愤怒得都想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还想着为他掩饰一下,不让他在下属面前丢掉脸面。他没有追上来,他也不用追上来,有钱的男人嘛,在乎谁呀,只有别人在乎他的脸色,他是不会在乎别人如何的。我以为他回到家里肯定会跟我解释一下的,哪怕找个理由哄哄我也成,我怎么说也是他的妻子呀,难道我不该听到他合理的解释?你猜结果怎样?”蔡晓佳带着悬念的表情看着沈小武。 沈小武一脸讷讷的表情。他摇摇头,猜不出来。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假如换了你,估计是使不出这个招来的。你猜怎么着?他居然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不但没个解释,连个人影都没了。你气是吧?使性子是吧?我让你使完性子,让你自个儿气完再说。你别说,他这招还挺灵,我一个人生了几天气之后,居然不生气了,想通了!我好吃好喝好玩,他过得自在,我干吗为这种男人跟自己过不去?后来他回到家,我也不提那茬子事。没意思,他呢,还跟以前一样给我说他的川北普通话,我还像以前那样听着,只是我不再把他当一个人看了。我跟他提过离婚的事,他不离,他说我是他的恩人,没有我就没有他的现在,他倒是还算有点人性,没一口把我全盘否定。这样也挺好,所谓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所有送上门来的女人他都可以照单全收……”蔡晓佳越往下说,脸色越难看。 沈小武仍是默默地听着。 天色渐晚,本来显得冷清的餐馆里已涌进不少人,嘈杂声让热气更加浓烈,一股股热浪在餐馆里弥漫着。 “沈小武,我羡慕叶莎莎,她比我幸运,有一个知冷知热懂得关爱她的丈夫。告诉你吧,我第一次上你们家,就奔着去看看她到底有个什么样的丈夫,其他的,都是借口。你那时可真逗……”蔡晓佳突然转换话题,脸色也生动起来。 “噢,咱们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回吧,天也不早了。”沈小武一听蔡晓佳要说那档子事,心里慌张,赶紧把话岔开。 “哈哈,你害怕了?你害怕啥?叶莎莎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现在是独身男人,独身男人怕谁呀。”沈小武不知道蔡晓佳是真的喝多了还是倚醉才敢这么胡说,这话让他心里一点也不舒服,好像独身男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似的。餐馆里没有空调,只有几架挂在墙上的台扇呼啦啦地摇着头乱响着,没有吹来一分凉爽之气,加上周围几近沸腾的声音,听得沈小武心里烦躁起来。 见沈小武不再吭声,蔡晓佳拨拉一下他的胳膊说:“沈小武,说实话,你有没有喜欢过叶莎莎以外的女人?” 沈小武摇了摇头。 蔡晓佳用怀疑的眼神看他,说:“我不信!你就真的没对别的女人动过心?我说的只是动心!” 沈小武仍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说真的没有!说这话时,脑子里不免浮起和苗苗之间那似有似无的感觉。 蔡晓佳一乐,说:“沈小武,如果这天下的男人还真有一块净土的话,那这净土可就是你了。” 沈小武听不出这话究竟是褒还是贬,他也无心追究,他的背上已经叫汗水洇湿,贴在身上,黏糊糊地难受。蔡晓佳看出了沈小武的难受劲来,便招手叫老板来买单。 沈小武赶紧站起来说:“说好是我请的,怎么能让你买单。” 蔡晓佳拦住他说:“这几个钱就算了吧,是我请你出来陪我说话的,耽误了你的时间,怎能还让你请客呢。”又笑了笑说,“你也知道,我可能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偏偏就是钱。你也别跟我争,你已经用你好男人的标准替我省不少了。” 这一说,沈小武的脸立刻红了。 结了账,蔡晓佳拉着沈小武的胳膊说:“走,再找个酒吧喝酒去。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沈小武赶紧拦住她说:“今天不能喝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你也早点回去吧,开车,一路要小心点。” 蔡晓佳却不管,非要拉着沈小武去酒吧,说他今天要不陪她去,她就一个人去,喝醉了不管,还要自己开车乱撞,撞着谁谁认倒霉。反正她也觉着生活没意思,就让生命无常一回好了。她这一胡说,倒把沈小武吓住了,妻子的惨死,让他最听不得的就是动不动拿生命来开玩笑,他只好答应陪她去,陪着对她来说总算是有个照应。 在酒吧里,蔡晓佳疯了一般猛往喉咙里灌酒,那架势,明明写清了两个字:求醉。在找酒吧时,沈小武多了个心眼,找个离他家较近的地方,进酒吧前,他对蔡晓佳说要叫个朋友一起过来,人多热闹。他打电话找小苏,偏偏小苏陪他老婆回了娘家,说是不能过来。沈小武没办法,只好自己多劝着蔡晓佳,尽量不让她喝醉。 但求醉的人是拦不住的。何况蔡晓佳的酒量并没有沈小武想象的那么大,再加上前面已经喝了些啤酒,啤酒白酒这样掺着一喝,蔡晓佳很快就醉得一塌糊涂。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开车了。 从酒吧出来,清醒着的沈小武把嘴里一直嘟嘟哝哝不知道说些什么的蔡晓佳,搀回自己的新房子里。自从叶娜娜搬走后,沈小武一直没有搬到新房子来住,只是偶尔过来打扫打扫卫生,在空荡的屋子里站一站,回想些以前的事。平时,他是很少来的。 把蔡晓佳安顿好,沈小武伸了伸有些发酸的腰,他想着自己再回老房子里去睡。正要离开,却听到蔡晓佳喊他:“沈小武,别走,告诉你——我就要嫁给你这样的老公。”他吓了一跳,忙转过身看,蔡晓佳已经翻过身脸冲着墙睡着了。虽是醉话,沈小武的心还是忍不住怦怦直跳,都说酒后吐真言,保不准蔡晓佳也是借酒传话呢。他这样想着,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稍微有了点儿飘飘然。 出了新房子的门,下楼走进夜色之中,让夏夜带着些许湿意的风一吹,沈小武清醒过来,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儿花痴,人家蔡晓佳心里隐含了那么多的苦和怨,把他当成一个知心朋友跟他倾诉一下,他居然会产生这种念头,还真以为自己是男万人迷呀!望着昏黄的路灯,他轻轻地笑笑。人本来就是这样,心扉关闭的时候,任是什么风也吹不进来,这门一开,却是无论春风夏风,都能将花儿吹得绽放。 这,都是蒋芙蓉惹的祸! 二十四 小苏的老婆受老公之托,自从担当起红娘来,就一刻都没有闲着。很快,她给沈小武介绍了一个离异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小苏老婆以前的同学,在建设银行工作,离异两年多,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放在她父母那里,一点也不影响她再婚过新的生活。刚开始,沈小武还扭捏得很,说什么也不想见,在小苏两口子的不断催促下,他只好答应和这个女人见一面。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小苏的家里。这是沈小武和这个叫岳丽丽的女人共同的意见。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经历过婚姻的人了,对于这种相亲,反而比年轻人还怯场,第一次都不愿单独去见面。 周末时,小苏两口子就在自己家里给他们安排见了面。 第一眼看上去,沈小武对岳丽丽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长得清清秀秀,是那种比较耐看的女人,又有成熟女人的味道,最可贵的是她没有描眉毛涂口红,不像那些风骚女人,把自己往狠里打扮,恨不得能把一张三十多岁的脸画成十八岁模样。岳丽丽的一张素脸叫沈小武看着,心里踏实,觉得这是个会过日子的朴实女人。只要朴实,沈小武心里就感觉踏实些。 沈小武比岳丽丽来得稍晚些,一进门,岳丽丽就像一个盼望到夜归的男人似的,及时地给沈小武递过去拖鞋,并且把他换下来的皮鞋在鞋架子上摆好,很快又从厨房里给他端来一杯泡好的热茶。岳丽丽的举止落落大方,脸上始终洋溢着淡淡的微笑,给人十分熨帖的感觉,一点都看不出做作或者在讨好你。起初,这叫沈小武的手脚有点慌乱,心里却在感慨,这是一个贤淑而有修养的女人。沈小武内心里本来就喜欢朴素并且有修养的女人。他早就听小苏的老婆说过,岳丽丽是个很能把自己的男人当一回事的女人。沈小武希望有个把他当一回事的女人。以前,叶莎莎比较自私任性,把自己的感觉看得很重要,却过于忽视沈小武的感受。现在的沈小武有时候就会想,假如自己真的再有婚姻,一定要找一个能把自己当回事的女人做老婆,他也好体会一下被老婆关爱的滋味。 岳丽丽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天生就是一副贤妻良母的心肠,什么时候都把丈夫和孩子当政治工作似的放在首位,也就是因为她把自己的前夫太当一回事,无论什么事她都替丈夫想得很周到做得很细致,致使前夫对这种什么都被安排好的生活无法忍受因为厌倦她而离开了她。 沈小武从岳丽丽含笑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对她特有的好感。他想这世上还有拒绝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人的男人?那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如果让岳丽丽的前夫遇上叶莎莎那种性格的女人,他心里一定会对自己没有珍惜曾经拥有的这个女人而懊悔!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沈小武对岳丽丽的好感又增加一成。 在整个见面过程中,沈小武和岳丽丽,包括小苏两口子,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及婚姻的话题,也没有问及对方的情况,他们竟然说的都是最近社会上发生的重大新闻,使这次见面的气氛非常宽松。 沈小武不喜欢一见面就问你家庭情况生活情况的人,那都是些官不大,谱却摆得不小的所谓领导经常干的勾当,他们根本不把你当回事,记不住你,见一面就问你一次,见十面保准得问你十次,显得多关心你似的,其实狗屁不是。他是记不住你,平时心思全在拍对他有用领导的马屁上。显然,岳丽丽不是那样的人,她在大家把社会新闻说得沸沸扬扬时,基本上只是在听,不多插一句话,偶尔也发几句合理的见解,却不抱怨,也没有大家不把她当回事的不满情绪,显得知书达理又不做作。这点,沈小武对她很满意。沈小武不喜欢饶舌的女人。 吃过饭后,小苏两口子为增加两个人在一起互相了解的机会,便提出四人打扑克玩儿。沈小武的心里也正巴望着能在小苏家待的时间长一些,他没有反对。但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时候的岳丽丽却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他,显然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这是一种被女人重视的舒坦。他便不假思索地说了句,那就打会儿吧,时间还早着呢。岳丽丽给每个人的茶杯里续上水之后,才坐下来开始抓牌。 在整个打牌的过程中,岳丽丽把输赢看得很淡,赢了也只是轻轻地笑笑,输了也看不出她有多懊恼,一点也不像那些牌场老手,争来夺去,绞尽脑汁地算计,输了赢了都要玩命地咋呼,好像牌场上的输赢也关乎着生活中的输赢似的。岳丽丽看上去牌打得相当认真,完全没有为将就他们三个人的兴趣而勉强为之的应付情绪。打到后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岳丽丽又主动提出,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她回家还得把晾晒的衣服收起来。大家本来并无心真要在牌桌上纠缠下去,也就适可而止。收拾了牌局,小苏两口子按程序叫沈小武送岳丽丽回家。岳丽丽一点都不做作,没有推让,对沈小武微笑了一下,算是认可。沈小武理所当然地承担起送她回家的任务,但他只送到她家楼下就站住了。 “你……不上去坐坐?”岳丽丽侧着头问他。 沈小武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期待,这个眼神如此温柔的女人,让他的心不禁怦然而动。夜幕早已拉开,街灯暧昧得让人头脑发涨。他这一上去,很难想出他和岳丽丽之间会发生些什么。沈小武保持了理智,他觉得第一次见面,现在又是夜晚,去她家里是非常不合适的,便压抑了内心窜动的某种渴望,说了句:“太晚了,你快上去吧,回头,我会跟你联系的。”在岳丽丽依依的目光中,沈小武很绅士地告别走了。 回来后,沈小武回味起和岳丽丽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把她和叶莎莎做着比较。在感情上,岳丽丽肯定不能和妻子比,他们毕竟只见过一面,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当然无法和生活了七八年的妻子比较。可毫无疑问,这个岳丽丽的贤惠形象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他对她的感觉又是在去世的妻子叶莎莎身上找不到的。这样的比较,连他自己都觉得非常不公平。 沈小武有些烦躁,他环视着自己的家,空荡荡的家里除了屋外漏进来的一些隐约的声音之外,便只有他的呼吸声。多么清冷的家啊!沈小武这样想着,他突然非常怀念妻子,怀念有妻子身影的那个家,他心里涌起了温暖的情意,对家的渴望便浓浓地在他心头蔓延开,把他的整个身心都淹没了。沈小武流过一通热泪后,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从手机里调出岳丽丽的电话号码,拨通她家的电话。听到岳丽丽轻柔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时,沈小武觉得他们两个人已经很熟似的,心里泛起一阵亲近感。他一点都没有犹豫,任着自己的感觉蔓延,他告诉岳丽丽,自己对她好像很亲近,他问能不能和岳丽丽约个时间,见第二次面。 岳丽丽像是早就在期待着这个电话,当时激动得连说话都发出了颤音。沈小武在电话里听出岳丽丽声音的异样,便轻声问她:“你是不是感冒了?” 岳丽丽曾经一心只为丈夫和孩子,何曾感受过这样的关怀,这久违的温情在她心里涌动,随即,她的泪水在沈小武轻柔的话语里喷涌而出,她哽咽着说:“没有,我没有感冒!你定时间和地点吧,我听你的!” 沈小武便定了个时间,和岳丽丽第二次约会。 这次约会,他们是单独见面的。为了不至于两人在一起产生尴尬,沈小武把这次约会地点放在了国际音乐厅,他要和岳丽丽去听一次音乐会。沈小武选择这样的场所,并不是他故作高雅,而是他认为音乐厅里一般碰不上熟悉的人,氛围也比电影院里要文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年轻的恋人都喜欢去电影院,又容易受到环境的刺激,一激动,便会不管不顾地借着影院里灯光的昏暗搂抱接吻,叫人看着心里不自在。沈小武觉得电影院对于男女关系来说,是一个比较暧昧的地方,而现在,他和岳丽丽仅仅是初步的接触,该避讳的还很多。他们又都是临近中年的人了,去一个让人激情勃发的地方,心理上总是有点难以接受的。再说了,国际音乐厅最近从上海来了一个民族乐队,演奏的都是传统乐曲,甚至连《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那样的歌剧片断都搬出来演奏,是他和岳丽丽这个年龄段的人能听得懂的,不至于像听西洋乐曲,听得一头雾水还要不懂装懂,浑身钉钻似的还不敢胡乱动弹,最后不定还得背个附庸风雅的名呢。 果然,岳丽丽对沈小武选的这个约会场所非常认同。他们从音乐厅往出走时,岳丽丽还兴奋地对沈小武说,这些曲子她很小的时候听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差不多都忘记,现在突然听到,好像回到从前似的,会想起以前的好多事呢。 沈小武听着岳丽丽的话,为自己的选择暗自得意。 接下来,他们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逛到快吃晚饭的时间,沈小武提出找个饭馆一起吃饭。岳丽丽没有反对,但她提出了一个条件:这顿饭由她买单。原因是沈小武已经买了音乐会门票,吃饭的钱该她出才对,不然,她就不吃这顿饭,宁愿回家去吃。沈小武知道女人嘴上都是这么说,不见得是真心会掏钱,就没有当真,嘴里答应着一起去吃饭。他们两人都是节俭的人,点了两个可口的凉拌菜,两个家常炒菜,也不喝酒,一人要一碗面条,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这次吃饭的环境,并不比上次和蔡晓佳吃饭的环境好,但沈小武的感觉却硬是和那次不一样。主要是吃饭的人不同。蔡晓佳虽也是个女人,可沈小武对她却心平气和,心无波澜。和岳丽丽在一起,就是不看她,胸腔里也总是情不自禁地能涌起某种情愫来。吃完饭买单时,沈小武自然是行君子之风,掏钱把单买了,可岳丽丽一点都不示弱,硬从服务员手里要回他的钱,自己付了饭钱才算完事。岳丽丽还很认真地对沈小武说,她不是那种哄男人掏钱的女人,这是她做人的自尊,请他尊重她的自尊。开始沈小武还有些不以为意,也就几十块钱的事,用不着如此认真的,可听完岳丽丽的话,他不由得对岳丽丽做人的认真态度肃然起敬。蔡晓佳跟他抢着付账,是另一种心态,她是个有钱人,并不在意那几十块钱,她在意的是沈小武能把她当做朋友,能够倾听她的诉说。从买单这小小的事情上,沈小武看出,岳丽丽不像有些自以为是的女人,以为天下就只有自己,是男人就应该围着她转,为她掏钱、跑腿,办任何事情,听她的随意差遣。 再一次和岳丽丽约会时,沈小武在电话里就对岳丽丽说,由她定地点和时间,一切都尊重她的选择。说这些话的时候,沈小武并不是带着讨好的成分,而是真正怀着对岳丽丽的敬重。岳丽丽在电话那头却明显地慌了手脚,但她没有说那些虚伪的推辞,慌乱了一阵之后,她就干脆邀请沈小武上她家里去,她说她会做几个香辣的湘菜,手艺还说得过去。她只和沈小武吃了一次普通的便饭,就记住了他爱吃湘菜。真是个有心人。说什么,沈小武也不能拒绝人家的好意。 周末,沈小武买了一大堆小孩子吃的食物,来到岳丽丽的家。进了门,却没有看到岳丽丽的女儿,他问她,她支支吾吾地说,女儿还在她父母那里,这个周末她没有接过来。 沈小武放下手里大袋小袋的食物,笑着问道:“是不是因为我要来,你才不把女儿接回来?” 岳丽丽躲开沈小武含笑的目光,讷讷说道:“不……是,是孩子快要上学了,在她姥姥那里要预习功课呢……我平时忙,也……没有时间辅导她。” 沈小武看到她的脸憋得通红,于心不忍,便故作轻松地说:“下个周末肯定不用预习了吧,你把她接过来吧,我喜欢孩子,想见见她!” 岳丽丽满眼的感激,给沈小武换上拖鞋,及时地端来一杯泡好的热茶。 不一会儿,岳丽丽就把饭菜弄好了。剁椒鱼头、爆炒河虾,连臭豆腐干都炸好了。岳丽丽真是个细心人,她连沈小武喜欢吃臭豆腐干都记住了。沈小武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味道果然不错,一点也不比湘菜馆的逊色,他赞不绝口。在岳丽丽的劝说下,沈小武还喝了几杯绍兴“花雕”。岳丽丽陪着沈小武,也抿了几口酒,不一会儿,脸蛋儿就红扑扑的,她用柔柔的目光望着沈小武,说好吃就多吃点。 沈小武的心已经叫酒燃着了,看到岳丽丽这种柔情似水的目光,正是他孤单的心里所期望的,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勇敢地抓住岳丽丽的手。他感觉到了她的手在颤抖,便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他放下筷子,停止喝酒,慢慢地站起来,轻声地对岳丽丽说:“你真是个好女人,我一心就想有个你这样的好女人。”说完,他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沈小武突然想起了妻子叶莎莎。 岳丽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扑进沈小武的怀抱,为了他的这句话,呜呜地哭出声来,她又何曾不是等待着一个能赞赏自己的男人呢。哭了好长时间,岳丽丽感觉到了沈小武身体上的变化,她把头更深地埋进沈小武的怀里,无声地引导着他走进卧室。关上卧室的门,她就在沈小武有些恍惚的目光里,主动地解开自己的衣服,然后也帮沈小武脱去身上的包装。在这个过程中,岳丽丽没有一点忸怩作态,就像面前的这个男人早已是她自己的男人一样,她自自然然地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男人。 结果却是两个人完全没有料到的。无论他们怎样努力,沈小武都不能使自己强硬起来,他总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那是岳丽丽前夫的眼睛,虽然他没有见过她的前夫,可他能感觉到。尽管他的身体冲动得很厉害,这已经是久违了的事,他很想把这事做好,可事实却没能遂他的愿。他总感觉抱在自己怀里的身体,是那样的陌生,没法自如地行动,怎么做都很别扭。 岳丽丽一点都没有埋怨沈小武,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她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道:“可能是酒在作怪,你别急,慢慢会好的。”说完,她起身披上衣服,去给他重新泡了茶端来,叫他喝了醒酒。 过了好长时间,沈小武喝的那点“花雕”全都叫茶冲淡,肚子里已经没有一点酒的感觉了。他们又试着做了一次。可叶莎莎的影子还在沈小武的脑子里盘旋着。他们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有做成功。 沈小武心里很不是滋味,突然产生了一种对不起妻子叶莎莎的想法,他爬起来,回绝了岳丽丽的挽留,穿上衣服坚决地走了。 男女关系一旦突破了这道界线,就自然多了,甚至有些话基本不用说,都心照不宣。岳丽丽叫沈小武再去她家里时,沈小武自己也是做足了充分的准备。这次去的时候是晚上,岳丽丽没有给沈小武喝一滴酒,她还把窗帘拉上,打开了朦胧的粉色壁灯,给卧室制造了一些温存的气氛。可是,结果还是沈小武没有做成功,整个过程,他怎么努力,就是硬不起来。这下,沈小武真急了,不知说什么好,在岳丽丽的安慰声中,不到天亮,就带着满心的沉甸甸,急躁地离开了。 沈小武思前想后,最后把不成功的原因归结到环境上,在岳丽丽的家里他无法做到轻松自如,自己像做贼似的有着沉重的心理压力。于是,他们沟通后,交换意见,又转移到沈小武的新房子里,专门避开老房子,躲避开妻子留存在老房子里的影子,甚至气息。沈小武在新房子里放了自己最喜欢的音乐,尽量使自己放松,心里不想一点别的事情。两人在他家新房子的卧室里开始了新的尝试。结果,沈小武还是半途而废。每次一到关键的时候,沈小武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他就觉得自己像在给别人演一场******似的,无法按自己的意愿,也无法集中精力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摆脱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上。他不停地对岳丽丽做着保证,看他的人绝对不是他的前妻,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会努力把那个人的影子从他的脑子里剔除出去。他想,他会成功的。 当夜,岳丽丽留在了沈小武的新房子里。为了下一次的成功,他们没有轻举妄动,养了一夜的精神,到第二天早晨,沈小武感觉状态很不错,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始进入实质阶段。刚开始还行,只动作了几下,奇怪的是,无论沈小武满怀多大的信心,还是没有把事情做成功。这下,沈小武的心里撑不住了,他软软地倒在岳丽丽的身边,流泪了。并且,他痛苦地拍打着自己,使岳丽丽异常恐慌。她用各种方式安慰他,都不能使他安静下来,最后,她也被弄得快要崩溃了。 这几次的经历并没有使他们对对方的感情有所变异,相反,彼此的鼓励和安慰,更使他们相信,对方就是自己期待的人。尤其是沈小武,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却没有听到岳丽丽的一声抱怨,这让他的心里充满感激。就在他们互相的鼓励中,两个人隔上几天,就会到新房子里做一次尝试。像是有谁故意在捣乱,要彻底击败沈小武似的,每一次,不管之前沈小武有着怎样的精神准备,一旦上阵,都毫不含糊地以失败告终。沈小武被自己的身体状况弄得疲惫不堪,他几近绝望,在心里认定自己今后不再会是一个能让女人幸福的男人了。岳丽丽并不气馁,她要沈小武千万不要背太多的包袱,也许是他前妻的死对他的打击使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肯定会好。她还说服沈小武,陪着他去了医院,硬着头皮看了医生。通过检测,医生确诊沈小武生理上没有一点问题,障碍是心理上的,做了几次心理治疗,还是不见好。折腾了一段时间,沈小武反而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两个人都看出了彼此的痛苦不堪,真要顺着各自的感情往婚姻方面发展,他们两个人肯定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生活。 在小苏的追问下,沈小武也不隐瞒,把他和岳丽丽之间的事,原原本本地给小苏一个人说了。小苏劝他再做些努力,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叫他不要放弃。岳丽丽是个很适合他的女人,他也看出来了,岳丽丽其实也是真心喜欢沈小武的。 岳丽丽也哭着抱住沈小武说,两个人在一起,能感觉到幸福,彼此关爱,是真心实意地为对方着想,而不仅仅是在床上,她要沈小武不要把她看得太低俗。岳丽丽的真情告白更使沈小武心如刀绞。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放弃,毫无疑问,他是真心喜欢岳丽丽,喜欢和这样温婉贤淑的女人一起生活。可婚姻还是有实质内涵的,时间长了,没有夫妻生活的生活是不可靠的。正因为他喜欢岳丽丽,就更不能为了自己,而自私地让这样的好女人跟上自己受活罪,他应该放开她,她前面的路还长,或者一时她可以因为感情而不在意其他,但长此以往,一个没有滋润的女人能不枯竭吗?她又能真正得到多少幸福?谁能说她将来不能再找到一个待她好的男人呢?他不能钳住她的幸福,他要留给她一条生路! 最终,沈小武和岳丽丽痛苦地分了手。沈小武想,也许上天就不想让他拥有这样的好女人,或者他的命里就不该有这样的好女人,所以才莫名其妙地生出些事端来拆散他和岳丽丽,如果要恨,也只能恨他们两人有缘无分。 二十五 沈小武是个脆弱的男人,经受了这次打击,他的心再一次坠入无底的深渊,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心仪的女人从身边走开,他有点万念俱灰,心里想着再也不考虑婚姻问题了。 小苏并不气馁,又叫老婆继续帮沈小武寻找合适的人选,但他们的热心并没有使沈小武打起精神来。不管是谁,不管小苏怎么劝,沈小武死活都不肯再去相亲。与岳丽丽的擦肩而过,叫他元气大伤,搬到新房子去住的想法也暂时搁下了。 好久,沈小武也无法从这个阴影里走出来。 就在沈小武又恢复了朝九晚五单一的生活轨迹时,保险公司忽然给他来电话,说是叶莎莎的保险赔偿费已经落实下来,叫他什么时候过去办手续。沈小武几乎忘记了这茬事,叶莎莎去世快一年了,这近一年中,他除了悲哀,根本就记不起还有保险费这一档子事。叶莎莎还在病榻上时,他因为负一身的债,加上在单位借钱,越来越难,最后岳母和叶娜娜都把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替他填补了进去,才算结了叶莎莎的医药费。叶莎莎一去世,他借单位的钱,财务上按揭似的每月从他的工资里直接扣掉。他对保险的赔偿费不是没抱过希望,是希望抱得太急切,却又遥遥无期,他竟然忘记还有这档子事呢。 这应该算个好消息,沈小武怅惘郁闷了数日的心,乌云散开了一些,像有缕阳光直通通地照射进他的屋子里,他感觉到阳光的明媚。 沈小武给小苏打电话,告诉这件事,小苏也替他高兴,说这样一来,他的负担就轻了许多,拿上钱,也可以把岳母和叶娜娜垫付的医药费还了。沈小武想想是这个理,就给岳母打电话,说了这事。岳母自从小女儿死后,性情大变,一个骄横的女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身上所有的棱棱角角,变得温温吞吞起来,偶尔也会打个电话,语气亲切地叫沈小武上家里去吃饭,说自己闲来无事,做了不少菜,老夫妻俩也吃不动,叫两个年轻人都去。两个年轻人,自然另一个就是叶娜娜了。叶娜娜现在也不经常住在娘家。听岳母说,她在别人的介绍下,去一家小公司当了出纳,总算找了个事做。 新房子里和叶娜娜的事发生后,沈小武一想起来就脸发烫,懊悔得很,好在事情还没有按叶娜娜的设想发展下去,否则,他觉得自己的这一生真的被毁掉了。一听又要和叶娜娜见面,他首先就很警惕,怕又是岳母他们不死心,还在把他和叶娜娜往一块儿撮合。他自然是不愿意去的,便推说自己要加班写文件,不能去。岳母听了,只说要他自己多保重的话,没有以前言语犀利的多余话,倒让沈小武拒绝得有些不忍。 这回,岳母听到保险金落实了,果然高兴了些,对沈小武说:“小武啊,你去把钱拿回来,赶紧还了单位的钱吧,这样,你以后的负担就少一些。”这番关切是从未有过的,沈小武不免感叹人经事后的变化,他心里还是很感动岳母这样为他着想,便说:“妈,我想先把你和大姐的钱还上,单位的钱先还一部分,剩下的慢慢还好了,反正这样对我的损伤也不是太大。” 岳母伤感地说:“拖累了你,妈也过意不去,我和你爸也老了,没什么地方需要钱,也不能把钱带进棺材里去。要还,你就把娜娜的钱还上吧,她一个人也不容易。至于我们的,就算了!” 沈小武坚决不同意,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岳母的真诚已是让他心生感动,他怎能不还两个老人的养老钱呢。 打完电话,沈小武的情绪还是不能平缓下来,他有些不敢相信,在坎坷曲折的路上跋涉了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那沟沟,习惯了那坎坎,习惯了隐匿在路两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蹿出来的各种突发灾难,但忽然间,他面前一下子一马平川起来,极目远眺,没有一点阴霾,所有的景色都是秀美的,这却叫沈小武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了一阵。但是,他的心里还是开阔多了。 静坐了一会儿,沈小武想着还要给谁打个电话,犹豫了半天,也没拿定主意。他想给苗苗打个电话,苗苗在他最艰难最灰暗的时候主动向他伸出过手,她不顾自己处境的尴尬,帮他打电话找人托关系,陪着他东奔西颠,跟人打嘴皮官司,在争取妻子保险赔偿金方面,可以说苗苗是功不可没。现在,终于有了结果,不管这结果来得多么的晚,他也应该让苗苗知道,毕竟这件事曾经把他们的关系拉得非常近。 这样一想,沈小武果断地拨通苗苗的电话。苗苗一听是他,果然很高兴。沈小武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在假期里带了几个学生,帮他们补习功课,刚刚结束课程。 苗苗从叶家正式搬出去后,和葛老师住了一段时间,有时还得带着美美,住在别人家里总是不太方便,于是狠狠心,到外面租了套一居室,她们娘儿俩住着也不算太拥挤。只是经济上有些紧张,就在周六、周日到外面做兼职家教,放暑假时,她又带了几个学生挣补课费,这样,也就是累一些,但生活却宽松多了。 苗苗问沈小武,怎么想起给她打电话?他们之间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联系过。沈小武于是就把叶莎莎的保险赔偿金已经下来的事告诉了她。苗苗一听,显得比沈小武还开心,她说这样一来,就可以减轻姐夫你的一部分负担了。 苗苗还是叫他“姐夫”,叫得熟络而亲切,“小武”这个叫法已经离她很远了,像一个梦境,早已消失,了无痕迹,甚至仿佛不曾从她的口中叫过似的。沈小武的情绪被“姐夫”喊得有些惆怅起来,那隐含在心灵深处的花苞儿,终于不会再开放了。 沈小武的心情也只是一瞬间的变化,很快他就能够接受这个称呼了。他本来就是苗苗的“姐夫”啊,就算随着叶莎莎的离去,维系他和她之间的那一缕似有似无的亲情关系已经彻底地断了,但在心里,那亲情的轨迹还在,而且是很清晰地存在着,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 苗苗很自然地问起沈小武的近况,沈小武一点也不避讳地跟她说起和岳丽丽的事,当然他隐去了让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这不是一个可以对女人说出口的原因,尤其是对一个单身女人。他只说自己觉得配不上岳丽丽,负了一身的债,他不想让人家嫁过来替他还债。 苗苗听了,替他遗憾半天,说:“姐夫真是一个好男人,其实只要是真正想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是不会轻易放弃你的。姐夫,你要看准了,是自己喜欢的就不要犹豫,这好女人和好男人一样难寻呢。” 沈小武听了不免苦笑道:“我哪里称得上是一个好男人,其实也就是一个很庸俗的男人,浑身生活味太浓,哪个女人跟上我也就是跟上了平凡普通的日子。” 苗苗可比以前能说多了,说出来的话也一句句地进了沈小武的心,她说,生活本来就是平凡普通的,充满了油盐酱醋的味道,没有味道的生活,那才是寡淡呢。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说了好长时间,说的都是沈小武的事。说完沈小武,接着又说苗苗自己。沈小武问她怎么样,有没有自己看中的男人?苗苗叹了一口气,说她这一段时间也没有心思,介绍的人不少,她都回绝了。沈小武说:“为什么要回绝,看看也好,总有些机会的,你不去找,是一点都没有。现在美美还小,你早点成个家美美还能接受,等她越来越大,她有自己思考的方式了,就不好办了,或者就不太好让别人接受了呢。” 苗苗说:“你说的也是,不过人有时候说不来,你一门心想的东西不一定能寻到,说不定你不在意的时候,倒自己跑过来了呢?” 沈小武一听就觉得她话里有话,忙问道:“是不是有跑过来的?” 苗苗就笑:“哪有啊,姐夫你可真敏感。” 沈小武不信,说:“要有你就说出来,姐夫是男人,多少还懂一点男人的心理,可以帮你分析分析,供你参考呀。” 苗苗犹豫了一下,才说,她现在带的几个学生中,有个家长隔三差五就要出差,每次出差,就给他的孩子几百块钱,让他过来跟着她,那家长每次还都给她写张字条,让她帮着照看他的孩子,满纸都是感谢之词。苗苗一直都没有见过那个家长,后来有一回,那家长出差回来专程来感谢苗苗,并带来很多礼物。那个家长和她聊了很长时间,她知道孩子的母亲去了美国后就不愿再回来,而那孩子平时又不愿意跟着保姆,没办法,那个家长只好想出让他跟着苗苗老师了。同样的境遇让苗苗的心里充满同情,她跟那个家长说,以后他要出差,尽管把孩子放在她这里,但不要再带什么钱了,这样会让她心里很不安。也奇怪,自此以后,那个家长出差似乎更频繁,而且出差的天数也在减少,回来就到苗苗这里来一趟,请她一起吃饭、聊天。直到有一次,还是孩子跟她聊天时露了底,说是他爸爸并没有出差,而是让他找出差的借口住到苗苗老师家里,然后他可以借机到这里来。孩子还说爸爸问过他,如果让苗苗当他妈妈好不好。男人还没有向苗苗表示过什么,连点暗示都没有,但是最近他来得很勤,给美美还买了不少东西,还常常带着美美和他的孩子一起出去玩。苗苗很惶恐,她问沈小武,她该怎么办? 沈小武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一个真心喜欢孩子的男人应该是个好男人。你要是觉得自己能够接纳他的话,有机会就不要犹豫。”说完这话,他的心里就像他说的话一样空洞。 “我不明白,他家庭条件那么好,看上去又年轻,一定会有很多女人追他,可他……为什么会看上我?我带着个孩子,生活又是这样寒酸,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 沈小武想到自己,连他这样一个既没有什么地位又没有多少金钱的男人都如此红火,就别说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了。 “相信自己!”沈小武安慰苗苗,“你有你的魅力!” 二十六 给苗苗打过电话,听到她有了新的生活,有一阵儿,沈小武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舒服。可细想想,苗苗也很不容易,再说了,苗苗和他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他们同病相怜过,他一直惦记着这个柔弱的女子。现在,有人喜欢上她,他应该替她高兴才是。这么一想,一份隐埋在心里难舍的惦念才释放掉。至于沈小武自己,因为独身,始终都脱离不了别人关注的目光。 这天,孙副院长打电话,叫沈小武到他办公室去一下。领导经常会打电话叫秘书到他办公室去安排工作。自叶莎莎过世后,领导就终止了打电话叫沈小武,很少给他安排工作,这下算是恢复了正常。 沈小武心里对被领导重新认可挺高兴的,他拿上记事本和笔,来到了孙副院长的办公室,看到孙副院长的老婆也在,他便礼貌地叫了声“常阿姨”,随即打开记事本,眼睛看着孙副院长,等候领导指示。 孙副院长却不像是有什么指示,他躲开沈小武的目光,用手指了指他老婆,对沈小武说:“你常阿姨找你有点事,坐下慢慢谈,我还有个会。”说完,急匆匆地走了。出门时,还把门给带上了。 沈小武在沙发上坐下,说:“常阿姨,有什么事您给我打电话就行,怎么还麻烦您跑一趟。” 常阿姨微笑着说:“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你的领导,哪能打电话呢。再说了,这事在电话里也不好说。” “您说是什么事?”沈小武立马脸上严肃了起来。 常阿姨扑哧一声又笑了:“小武,你先别紧张,其实阿姨找你,也没有啥大不了的事,你这一严肃起来,我倒不好说了……” “您说吧。”沈小武放松了脸上的肌肉。 “是这样的,小武,阿姨想叫你上我们家坐坐,吃顿便饭,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我……”沈小武不知怎么回答了。院长的太太亲自出马,只是为了请他到她家里去吃顿便饭,这简直叫人不可思议。沈小武心想,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事,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呀,看来他们要说的事一定很重要了。 “我——还是不去打扰了吧。”沈小武想了想说,“您也挺忙的,我这个人又……” “你又怎么了?” 沈小武躲开常阿姨探照灯似的目光,颇不好意思地说:“我又不爱说话,也不会做事,去您家里只会给您添乱……” “看你说的,”常阿姨这才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说,“你这不就见外了嘛,小武啊,我听我家老孙说,你很有才华,是全学院的笔杆子,连院长都很欣赏你呢,你是不是在阿姨面前摆知识分子的谱呀?” “没有没有,常阿姨,我……我……” 常阿姨笑道:“没有,那你就不要推辞了。咱这就说定了,明天是星期六,明天下午你就到家里去,咱们聊聊天,啊!” 这个周末,小苏没有来沈小武的家,沈小武在空旷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没有个着落,想了想便给小苏打电话过去,小苏说他岳父病了,他得陪着老婆去看看,抱歉不能过来了。放下电话,沈小武的心情特别烦躁,他的心就像一叶靠不到岸边的小船,在茫茫的水面上晃晃悠悠地行驶着。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什么都不想干,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孙副院长老两口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不能在办公室里说,而非得要他去他们家?这样郑重其事的邀请,一定不会是常阿姨说得那样轻松随意的事情吧? 有了这个念头的困扰,沈小武在这个周末夜又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下午,沈小武还是打起精神依约来到孙副院长的家里。 孙副院长、常阿姨,还有他们的女儿孙薇薇,加上客人沈小武,一共四个人围着一桌丰盛的饭菜,竟然吃了近两个小时。沈小武陪着孙副院长还喝了大半瓶茅台酒。可是自始至终,沈小武也没有听到他们对自己要说什么事。 吃过饭后,孙副院长说是有一份材料要急着看,劝沈小武多坐一会儿,就去书房关着门看材料了。常阿姨叫女儿收拾碗筷,她则新沏了茶水,陪着沈小武在沙发上坐着,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小武聊起了天。他们聊的话题非常凌乱,有时就是电视里的内容,有时也在现实生活之中,但没有边际,一般都是常阿姨提出一个问题,沈小武非常规范地回答一句。就是从这一问一答中,沈小武隐隐感觉到,常阿姨是要给他介绍对象呢,因为她的提问,大都是冲着沈小武的个人情况来的。最后常阿姨又问了他一个很实际,意图也非常明显的问题,那就是他对以后的婚姻有什么样的设想。 沈小武对这之前的问题,都还能有一说一地应付过去,可面对常阿姨的这个问题,却犹疑了。他还不能确定常阿姨具体的想法,也不敢把自己的意思说得太透,怕说透了容易引起误解。其实叶莎莎去世后,他有时一个人在失眠的夜晚也会想到关于婚姻的事,他的感悟就是婚姻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鞋子与脚的关系,叶莎莎虽不是一双很舒适的鞋,但好歹他能穿进去。而他和妻姐叶娜娜,则明显是一双大脚一双小鞋子,绝对不合适,可当时弥留之际的妻子却要他这双大脚去穿她姐的那双小鞋子,他当时的痛苦是没法对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妻子诉说的。他想婚姻最起码是和谐的,是鞋不会挤着脚,脚不会撑着鞋的婚姻。遇到岳丽丽后,他发现岳丽丽不但是一双合脚的鞋,而且穿上了肯定会相当舒坦,可惜天不遂人意,这双鞋子穿上心里不踏实。虽说和岳丽丽分手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可他心理上依然对那鞋的舒适度有着刻骨的想念。婚姻是鞋与脚的关系,也是他对婚姻的解释和选择,可这让他怎么会轻易地去和一个并不常接触的领导夫人说呢?常阿姨似乎还在等着他确切的答复,一直微笑着,面目非常可亲地望着他。他只好含糊着,并不表明自己的态度。 常阿姨从沈小武嘴里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便不好再问下去。两人盯着电视机,看着本市晚间新闻的时候,孙薇薇对她妈妈说,她该走了,不然,卡尔和比尔会等急的。 常阿姨瞪了女儿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就惦记着他们,一点也不为我和你爸着想。” 孙薇薇不满地说:“我怎么不为你们着想了?要不是为你们着想,我今天会来?真是好心没有好报!” 这时,孙副院长从书房里走出来,他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老伴,说道:“你们俩有完没完?人家小沈在这里呢,也不顾点脸面,就知道吵,一天到晚有啥好吵的!” 孙薇薇也不还嘴,从桌子上抓过自己的包,就去穿外衣换鞋子。常阿姨则赌气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沈小武一看这家人的样子,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赶紧站起来说:“孙副院长,常阿姨,我也该回去了。” 常阿姨屁股上像装了弹簧,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说:“小武,你坐你的,天刚黑透,还不算晚,你急着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咱俩还没有聊完呢。” 沈小武说:“我都打扰你们大半天了,走了,你们也可以歇一下。” 常阿姨还想挽留,孙副院长却说:“小沈要走,就叫他走吧,刚好他可以送送薇薇,天太晚了。现在的治安越来越差!” 沈小武看了一眼正穿鞋子的孙薇薇,回头再看孙副院长,已经拿起遥控器换电视频道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沈小武只好把想说的话咽回去。 常阿姨突然间变得兴冲冲地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正担心薇薇一个人回去路上不安全呢,有小武送当然好了。小武,就麻烦你了,你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那么多的坏人,到处都有劫财劫色的,也不知警察都躲到哪儿去了。” 沈小武一边嘴里含糊地应着,一边随着孙薇薇走出屋子。 外面已经是灯火辉煌。临近仲秋时节,已经有了秋天的寒意,但这微薄的寒意挡不住那些耐不住寂寞的人,三三两两的行人仍在户外活动着,大多不是情侣就是夫妻,偶尔会有单独的一两个人行色匆匆地走过。那些躲在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正在忙乎着的男女,只要是弄不出声音的,就是一对成熟的小胖(情人)了,大凡有动静毫无顾忌的,不是还在上学的学生,就是流氓了。 沈小武跟在孙薇薇的身后,从一个又一个阴影前走过时,他的目光会溜过去,斜一眼那些紧紧搂抱着的男女,用小苏教给他的那些“经验”,在心里判断他们是属于哪一类。 走在前面的孙薇薇,已经注意到沈小武的心不在焉,她突然停住脚步,没有防备的沈小武差点撞到她身上。沈小武把身子平衡好后,孙薇薇才回过头来,不无讽刺地说道:“你要是有事,干脆回去算了,不用把送我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也不见得我就会撞上坏人。” 沈小武脸刷地红了,幸亏路灯不是太亮,看不明显,不然,够他难堪了。他躲开孙薇薇直逼过来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说:“我……没事,没事,我还是送你回去。这天晚了,路上确实也不太安全。” 孙薇薇冷冷地一笑,说:“我知道,我爸说了,你不能不送,不送,就是拂逆领导的意思,是不是?” 沈小武心说果然是领导的女儿,说话竟这么尖锐。他心里不快,却不能表现出来,低下头只顾往前走。 孙薇薇拧过身子,从他身边挤过去,“咚咚”脚步很重地往前走着说:“那就走吧,你还是个男人呢,连我都赶不上。” 沈小武紧走两步,赶上孙薇薇,和她并肩走着。 “你什么时候变成哑巴了,说话呀?”孙薇薇头都没偏,说道。 沈小武却偏着头说:“说……说什么呀?”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比这样闷着强,”孙薇薇还是目视着前面说,“比如,你问一下你不知道的一些情况,像我的前夫,还有我离婚的原因?” “我问这些干什么?”沈小武心说,简直是莫名其妙,什么你前夫,什么你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负责送你,哪有那个好奇心去打探你的私生活。再说了,你也没到那种私生活也被别人关注的地步啊。 “那你都知道了?”孙薇薇的脚步缓了缓,这次她偏过头来。 “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难道我爸妈没告诉你,我们俩是在干什么吗?”孙薇薇语气里明显不满。 沈小武也有点不高兴了,说:“告诉了呀,你不是也听到了吗?他们叫我送你回家,你不是急着要回去见你的爱人和孩子嘛!” “哎呀,你真不知道啊!”孙薇薇叫了一声,双手把脸捂住,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随即向前跑着,伸手拦马路上的一辆出租车。正在满大街找生意的出租车司机,迅速把车开了过来,准确地停在孙薇薇身边。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沈小武急了,孙副院长交给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他可不能让孙薇薇一个人回去,虽说碰上坏人的概率并不高,可万一孙薇薇要遇上个什么事呢,那样的话,他可怎么向孙副院长和常阿姨交代?这念头刚一闪过,沈小武已经跟着冲到出租车跟前,他拉开后车门,也坐进去。 孙薇薇是个爱捉弄人的女人。出租车到了她家楼下,沈小武已经抢先付了车钱,正坐在车里等司机找钱呢,孙薇薇先下了车,她一直等沈小武拿上司机找的钱从车里钻出来,才说:“走吧,既然是任务,你就得送我上楼,不然,我一个人不敢上去,说不定在哪个楼道里会钻出一个色狼呢。” 沈小武只好跟着孙薇薇上楼,来到她家门口,看着她把钥匙掏出来开门,才如释重负地说:“我的任务算是彻底完成!你也到家了,不用再怕了吧。那我回去了。” 孙薇薇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她边开门边对沈小武说:“上都上来了,还不进去看看呀?” “不了不了,天不早了,我不打扰,我该回去了。”沈小武赶紧摇着手,一边转身就要走。 “你这么辛苦送我回来,怎么着也得叫我‘爱人’和‘孩子’跟你打声招呼,感谢感谢你才对呀。” 沈小武嘴里的“不用”还没有说出口,就觉得眼前有个东西一晃,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打开的门里冲出来,毫不含糊地向他扑了过来。他吓得身子往后一缩,背已经抵在墙上,无处可躲了。他惊叫一声,只见一条牛犊般大的“德国黑背”刷地站立起来,把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了他的肩上,大张的狗嘴快咬到他的鼻子了。沈小武闻到了一股腥而甜的怪味,吓得冷汗都出来了。管不了那么多,他失态地喊道:“快,快把它赶走。” 孙薇薇高兴地拍掌大笑起来。沈小武越害怕,她就越高兴。可能是她觉着玩得差不多了,才一边笑着一边对“德国黑背”说:“卡尔,你好棒啊,不愧是我孙薇薇的好老公,真会保护你的好老婆,还有你,”她俯下身子,从沈小武裤腿上拉开一只小比格狗,把它抱到怀里,深深亲吻一下狗嘴,才又说道,“妈妈的好乖乖,好宝贝,你像你爸爸一样勇敢,知道在关键时候保护妈妈了。” 沈小武厌恶地皱着眉头,对孙薇薇吼道:“请你把这只……你老公叫开,我已经见识过它的威猛了。” 孙薇薇这才转过身,一把抱住大狼狗的头,就在它的嘴上亲吻起来,边亲边说道:“老公,嗯,你真的好棒啊,你想我了吗?我可想你了,半天没见,就像过了半年,你说是不是啊,老公,你说呀,我要你说你想我,想得都望眼欲穿了,还有你,妈妈的乖宝贝,你叫妈妈,叫呀,叫啊……” 沈小武在孙薇薇“一家三口”亲热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仓 蒋芙蓉看上去比年初时憔悴了一些,她又刻意化了浓妆,把自己弄得有些不伦不类,看上去妖里妖气的,沈小武心里就不舒服。蒋芙蓉从沈小武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心思,坐下后就说:“沈小武,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毕竟是女人,有我自己的活法,我今天约你见面,不是想纠缠你,你不要怕,可以放下心来。关于我和你的前景问题,我是自作多情了,经过长时间的论证和推测,已经求得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答案:我们是不可能的。你从内心深处就排斥我,任我怎么改变,你也不会接受我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不愧是“老副处”,转变得这么快,叫沈小武心里暗暗吃惊。但他没有接她的话茬,他不想做任何解释。这样的解释往往都是多余的。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想知道我既然这样想了,还约你来干什么,是不是?那我就告诉你,你和孙薇薇是不合适的!沈小武,你可能会说我这个人太阴毒,自己得不到,还要别人也得不到。我还没有那么坏,我只是觉得你是个本分的男人,是一心想要过日子的,我就想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至于你在听了之后会怎么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想先问你一句,你了解孙薇薇吗?” 沈小武静静地看着蒋芙蓉,没有说话,心里却猜着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想要跟他说什么。 “你不说,就证明你了解得并不多。当然,我并没有认为,你是冲着孙薇薇是孙副院长的女儿,才和她相处的。你不是这种人。况且在你和孙薇薇的事上,你还是身不由己的。孙副院长太想把自己的这个女儿嫁出去了,太想了,他希望你能帮了他这个忙,因为他的女儿太叫他头疼了。” “说下去。”沈小武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他觉得蒋芙蓉还是理解他的。不像有些人,一听到他和孙副院长的女儿交往,就认为他沈小武是攀龙附凤,在巴结权贵呢。就连“死党”小苏都有了这方面的意思,他沈小武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可现在,被他拒绝过的蒋芙蓉却能一语击中他的痛处,让他有一种寻到知音的感动。 蒋芙蓉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现在是众人皆醒唯你沈小武独醉。这也难怪,你平时跟别人接触太少,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你就不知道孙薇薇是什么样的人了。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专门找人打听过,我想知道孙薇薇除有个做副院长的父亲外,她哪一点比我强。一打听,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孙薇薇是一个施爱狂,她玩弄了不少男人的感情,她根本不会真心对待哪个男人,她只是为了好玩。如果你不信,可以试试,你问她假如真和你结婚了,她会不会给你生个小孩!恐怕,她今后不会再有这个想法了。因为,她曾经和第一个男人生过孩子,是个男孩子。当时年轻光顾行乐,孩子生得太仓促,后来才觉得孩子是个拖累,她后悔极了,基本上对孩子不管不顾。这个孩子可怜啊,母亲一点都不疼爱他,也算到人世来了一回。他们离婚的原因大多是为了孩子。为了摆脱孩子,孙薇薇还想了不少办法呢。你想想,有个小孩跟着她,还能有男人围着她转?她还怎么去玩弄男人的感情?现在,孙薇薇对别人都说没有孩子,已经不承认有过孩子了,她把这个秘密封锁得很严,可我还是打听到了……” 说句心里话,沈小武一直希望有一个孩子,他的前妻不能生育,是一大遗憾,他还想着,如果这次再婚,他一定要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愿意。没有孩子,人的一生是残缺的。可是,孙薇薇不喜欢孩子,连自己亲生的都嫌是个拖累,还不承认曾经有过孩子。这个女人有点可怕了。不管蒋芙蓉说的是真是假,沈小武当时心里还是打了个冷战。 “我这么说,你不会赞同,这是肯定的。你也可能会说,我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或者我是个很八婆式的女人,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嗜好,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沈小武,你别以为你就是金子,我们都在争你!我只是认为你是男人中的好人,可你并不是一个好男人,你懦弱、颓废,没有一点棱角,是个软蛋。但你是个感情专一的好人,想真正过日子的女人宁愿找你这样的好人,你安全,平和,顾家,懂得痛惜自己的老婆,不惹是生非,不用担心你在外面有什么事”。 “其实,我也是个好人,但我不是个好女人。我这个人性格孤僻,古里古怪,是因为感情上受过伤害,你们不是在私下叫我‘老副处’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子啊?你们男人,只会狭隘地去看待女人,觉得女人都是虚荣的,却往往忽略掉女人真正的情感,于是一棍子就能把这个女人打死。我……我也是个人,是个女人,有女人的七情六欲啊……”蒋芙蓉掉下了眼泪,她为控制自己的失态,全身都在发抖,最后实在忍不住,干脆趴在桌子上哭出了声。 沈小武慌了,他看到周围桌子边的人都往他们这边看着,忙站起来拿过几张餐巾纸,递到蒋芙蓉手边。 蒋芙蓉不接。沈小武往她手里塞了几下,她突然止住了压抑的哭声,呼地一下站起来,一把从沈小武手里抓过餐巾纸,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把餐巾纸狠狠地往桌子上一丢,拿起她椅背上的小包,从中掏出几张纸币,随手扔给一直守候在旁边的服务员,说了句“买单”,抓过自己的外衣转身就跑走了。 沈小武呆了。他愣站了一阵,慢慢地坐下来,掏出烟点上一支,慢慢地抽着。 这时,服务员过来把找的钱放到沈小武的面前说:“先生,这是找的钱,请您收好。” “别给我!”沈小武突然火了,冲着服务员,道,“你明明知道不是我的钱,还偏要给我?” 服务员满脸惊恐地看着沈小武。 沈小武自知失态了,便降低声音对服务员说:“你收着吧,算是小费。” 说完,沈小武抓起自己的烟和打火机,走了。 沈小武没有想到,他一出门,就看到蒋芙蓉还站在门口,正等着他呢。他本来想着不理她,要直接走的,可是他看到了蒋芙蓉脸上未尽的泪痕,心像被什么烘烤了一般,一下子软了。他停住脚步。 蒋芙蓉对沈小武说了声“对不起”! 沈小武的心忽悠一下,往下沉去。他的泪水呼地涌了出来。 沈小武看到了一个女人坚强的外表后面,那软弱的一面,同时,他也展示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软弱一面。 和蒋芙蓉分手后,沈小武没有直接回家,他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慢慢地往前走着,他脑子里很乱,很多东西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互相纠缠在一起,他要一样一样把它们理清,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也没能理清。他掏出电话,想打给苗苗,和她聊聊,不管聊什么,听听她的话,自己或者会平静下来。 电话拨到一半,他又狠狠地挂掉了。苗苗已经结婚了,他在她的婚礼上见过她的丈夫,那是个看上去很绅士的男人,脸上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在婚礼上,一只手始终扶在苗苗的肩上。看得出,这是一个真心待苗苗好的男人。他沈小武只是苗苗前夫的姐夫,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地给她打电话,和她聊天了。 一阵风裹挟着灰尘匆匆地从前方过来,穿过沈小武,理也没理他,又继续向前蹿去。沈小武站住,茫然地抬头看着天,天压得很低,阴沉着,是初冬季节的那种阴沉。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何处走,是折身往家的方向走,还是不理这寒风的碴儿,继续往前漫无目的地走呢。 流了一通莫名其妙的泪后,沈小武在心里狠下决心:不再和孙薇薇这样的女人交往! 孙副院长再次把沈小武叫去“谈话”时,沈小武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孙副院长脸上的表情很僵硬,他劝沈小武不要太冲动,他会严格管教女儿的,他试图挽救沈小武已经冰冷的心。可沈小武很坚决,他当着孙副院长的面,就用孙副院长的电话给院党委书记打了个电话,申明自己不愿当那个副主任,请求取消他的资格。他说他不具备当院办副主任的素质。 孙副院长被沈小武的超常举动所激怒,他拍着桌子跳了起来,对沈小武吼道:“你做得太过分了,你当院办副主任与这事有关系吗?” 沈小武无言以对。 从孙副院长办公室出来,沈小武像打了一场战役,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疲惫不堪。他想回办公室,又不想见同事们的面,走出办公楼却无处可去。在这个城市里,除办公室之外,他只有回家。一想到自己那个冰锅冷灶的家,他的心里难受极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用手机给小苏打了个电话,小苏说他正在岳母家给老丈人过六十大寿呢,这个时候绝对不好离开。 小苏在电话里小声说道:“要不,你打个车过来,咱们一起给老人家过生日?” 沈小武默默地挂断电话。他还没有傻到给别人的老丈人去过生日的地步。 去哪里呢?沈小武在寒冷中走了一阵,又冷又累,觉得没意思透顶。要不,一个人找个小饭馆,去吃口热汤饭,再喝两杯?沈小武这样想着,却没有去的意思,他现在什么都吃不下,要喝酒,肯定会喝醉的。这样的心情,不醉才怪呢。沈小武很反感喝酒,尤其是喝醉,经历过蔡晓佳的死,他已慢慢地明白了,喝醉酒那是没有理智的人干的。沈小武最大的特点,就是很有理智。 最终,沈小武还是选择了回家,回他那个冰凉阴暗、凌乱不堪的家。 推开家门,冷不防,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还有热气腾腾的家的气息迎面扑来。沈小武看到厨房里有人影在蒸汽里晃动,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是前岳母扎着围裙正在忙乎着做饭。 岳母听到开门声,从厨房里出来,对沈小武说:“我过来取点莎莎以前的东西,看到屋子这么乱,就整理一下,没想到弄得这么晚,干脆给你把晚饭做上再走。小武,你饿了吧,饭已经好了,这就吃。” 沈小武这才注意到,屋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沙发、凳子上堆放的脏衣服、旧报纸,还有一些杂物都不见了。脏衣服、床单被岳母洗净晾在阳台上,连茶几下面的垃圾桶都擦拭得光可照人,屋子里的各种摆设全回到了原来的整洁状态。 岳母已经往客厅端饭菜,沈小武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正尴尬呢,家里的电话响了。沈小武冲过去抓起话筒一听,是叶娜娜打的。叶娜娜在电话里明显怔了一下,对沈小武说,她来接她妈,已经到了楼下。 沈小武拿着话筒跟岳母说:“是找你的。” 岳母手里还端着饭,对沈小武说:“是娜娜吧,告诉她,我这就下去。” 沈小武按岳母的意思说了,挂断电话。 岳母放下碗,边解围裙边走到窗户前,往楼下看了看。 “这个大周,咋又开着车来了,娜娜真是的……”岳母嘀咕道,“唉,这人哪,一生中的一大半是活给别人看的,就不能实实在在地为自己活几天……” 沈小武不知道岳母说的大周是谁,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看到楼下一辆半新的面包车跟前,站着叶娜娜和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又高又瘦,背有点驼,手里夹支烟慢慢地抽着,一副中年男人不咸不淡的表情。 想必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大周了。沈小武看了看岳母,没有问这个大周是谁。 “小武,你也老大不小了,过几天热汤热饭的日子吧。这人哪,活着是真有滋味还是假有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不然……瞧我,都说了些啥,老糊涂了。不说了,我得走了。”岳母说。 “你吃了饭……再走……”沈小武结巴道。 “不了,娜娜还在楼下等着呢。” “那我……送送你。” 岳母不让送,沈小武没有坚持。关上门后,沈小武又来到窗户前,看着楼下。他看到岳母从楼里出来,叶娜娜将母亲手中提包接过,对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与母亲钻进车里。 中年男人将嘴里的烟拔出随手扔到地上,上车狠劲摔上车门。很快,面包车发动起来,车后面冒着一股青烟。 沈小武惦记着桌上的热汤热饭,他收回目光,回到餐桌前坐下,大口地吃起饭来。吃着吃着,一股热泪莫名其妙地涌出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