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县自明本志令([三国·魏]曹操) 【作者小传】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县(今安徽毫县)人。曹丕称帝后,追谥为魏武帝。 曹操是建安时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他在镇压黄巾起义的过程中发展了自己的势力。初随袁绍伐董卓,后迎献帝迁都许昌。先后削平割据势力,官渡之战大破袁绍,受封丞相,实际上把持了汉朝政权。但他能接受农民起义的教训,采取了打击豪强、抑制兼并、广兴屯田等一系列较为进步的政策,实行“唯才是举”等开明的政治措施,统一了北方,且为全国的统一奠定了基础。鲁迅称赞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曹操在文学事业上也很有地位和成就,他招集了当时的许多著名文人,形成了一个邺下文人集团,促进了建安文学的繁荣。他的散文写得简约严明,思想开朗,不受传统思想和形式体制的约束,具有清峻、通脱的风格。遗著《魏武帝集》,有明人珍本。近人整理为《曹操集》。 【题解】本文又名《述志令》,是反映曹操思想和经历的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重要文章。写于建安十五年(210),曹操五十六岁。于时,他完成统一北方大业后,政权逐渐巩固,继而想统一全国;但是孙权、刘备两大军事势力仍然是他的巨大威胁。他们除在军事上联盟抗曹外,在政治上则抨击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欲废汉自立”(《三国志·吴书·周瑜传》)。在这种政治形势下,曹操发布了这篇令文,借退还皇帝加封三县之名,表明自己的本志,反击了朝野谤议。文中概述了曹操统一中国北部的过程,表达了作者以平定天下、恢复统一为己任的政治抱负。写得坦白直率,气势磅礴,充满豪气,表现出政治家的气度和见识。 鲁迅评赞说:“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得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曹操今传文赋中,此文最具这种特色,值得后人借鉴。 【原文】孤始举孝廉[1],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2],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3],欲为一郡守[4],好作政教[5],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6];故在济南[7],始除残去秽[8],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9]。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10],顾视同岁中[11],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12],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13],欲以泥水自蔽[14],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15],迁典军校尉[16],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17],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18],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19],兴举义兵[20]。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21],后还到扬州更募[22],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23],破降黄巾三十万众[24]。又袁术僭号于九江[25],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26],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27],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28],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29],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30]。又刘表自以为宗室[31],包藏奸心,乍前乍却[32],以观世事,据有当州[23],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34]。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35],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36],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37]。”夫能以大事小也[38]。昔乐毅走赵[39],赵王欲与之图燕[40]。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41],况燕后嗣乎[42]!”胡亥之杀蒙恬也[43],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44];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45],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46],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47],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48]。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49],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50],以还执事[51],归就武平侯国[52],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53]。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54],申胥之逃楚赏[55],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56],仗钺征伐[57],推弱以克强[58],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59]。然封兼四县[60],食户三万[61],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62],少减孤之责也。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 【译文】我被举为孝廉时,年纪很轻,自以为不是那种隐居深山而有名望的人士,恐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无能之辈,所以想当一个郡的太守,把政治和教化搞好,来建立自己的名誉,让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所以我在济南任国相时,开始革除弊政,公正地选拔、推荐官吏,这就触犯了那些朝廷的权贵。因而被豪强权贵所恨,我恐怕给家族招来灾祸,所以托病还乡了。 辞官之后,年纪还轻,回头看看与我同年被荐举的人当中,有的年纪已五十多岁了,还没有被人称作年老。自己内心盘算,从现在起,往后再过二十年,等到天下安定太平了,我才跟同岁中那些刚被举为孝廉的人相等罢了。所以返回家乡,整年不出,在谯县东面五十里的地方建了一栋精致的书房,打算在秋夏读书,冬春打猎,只希望得到一点瘠薄的土地,想老于荒野、不被人知,断绝和宾客交往的念头。但是这个愿望没有能实现。 后来我被征召做了都尉,又调任典军校尉,心里就又想为国家讨贼立功了。希望得到封侯,当个征西将军,死后在墓碑上题字说:“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这就是我当时的志向。然而遇上董卓犯上叛乱,各地纷纷起兵讨伐。这时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马,然而我却常常裁减,不愿扩充;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兵多了意气骄盛,要与强敌抗争,就可能重新引起祸端。所以汴水之战时,我部下只有几千人,后到扬州再去招募,也仍不过三千人,这是因为我本来的志向就很有限。 后来我担任兖州刺吏,击败了黄巾农民军,收编了三十多万人。再有袁术在九江盗用皇帝称号,部下都向他称臣,改称城门为建号门。衣冠服饰都按照皇帝的制度,两个老婆预先抢着当皇后。计划已定,有人劝说袁术立即登基,向天下人公开宣布。袁术回答说:“曹公尚在,还不能这样做。”此后我出兵讨伐,擒拿了他的四员大将,抓获了大量部属,致使袁术势穷力尽,瓦解崩溃,最后得病而死。待到袁绍占据黄河以北,兵势强盛,我估计自己的力量,实在不能和他匹敌;但想到我这是为国献身,为正义而牺牲,这样也足以留名后世。幸而打败了袁绍,还斩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刘表自以为是皇室的同族,包藏奸心,忽进忽退,观察形势,占据荆州,我又平息了他,才使天下太平。自己当上了宰相,作为一个臣子已经显贵到极点,已经超过我原来的愿望了。 今天我说这些,好象很自大,实是想消除人们的非议,所以才无所隐讳罢了。假使国家没有我,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称帝,多少人称霸呢!可能有的人看到我的势力强大,又生性不相信天命之事,恐怕会私下议论,说我有夺取帝位的野心,这种胡乱猜测,常使我心中不得安宁。齐桓公、晋文公所以名声被传颂至今日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兵势强大,仍能够尊重周朝天子啊。《论语》说:“周文王虽已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但仍能尊奉殷王朝,他的道德可说是最崇高的了。”因为他能以强大的诸侯来侍奉弱小的天子啊。从前燕国的乐毅投奔赵国,赵王想与他图谋攻打燕国。乐毅跪伏在地上哭泣,回答说:“我侍奉燕昭王,就象侍奉大王您,我如果获罪,被放逐到别国,直到死了为止,也不会忍心谋害赵国的普通百姓,何况是燕国的后代呢?”秦二世胡亥要杀蒙恬的时候,蒙恬说:“从我的祖父、父亲到我,长期受到秦国的信用,已经三代了。现在我领兵三十多万,按势力足够可以背叛朝庭,但是我自知就是死也要恪守君臣之义,不敢辱没先辈的教诲,而忘记先王的恩德。”我每次阅读有关这两个人的书,没有不感动得悲伤流泪的。从我的祖父、父亲直到我,都是担任皇帝的亲信和重臣,可以说是被信任的,到了曹丕兄弟,已经超过三代了。 我不仅是对诸位来诉说这些,还常常将这些告诉妻妾,让他们都深知我的心意。我告诉他们说:“待到我死去之后,你们都应当改嫁,希望要传述我的心愿,使人们都知道。”我这些话都是出自肺腑的至要之言。我所以这样勤勤恳恳地叙说这些心腹话,是看到周公有《金縢》之书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恐怕别人不相信的缘故。但要我就此放弃所统率的军队,把军权交还朝庭,回到武平侯的封地去,这实在是不行的啊。为什么呢?实在是怕放弃了兵权会遭到别人的谋害。这既是为子孙打算,也是考虑到自己垮台,国家将有颠覆的危险。因此不能贪图虚名而使自己遭受实际的祸害。这是不能干的啊。先前,朝庭恩封我的三个儿子为侯,我坚决推辞不接受,现在我改变主意打算接受它。这不是想再以此为荣,而是想以他们作为外援,从确保朝廷和自己的绝对安全着想。 每当我读到介子推逃避晋文公的封爵,申包胥逃避楚昭王的赏赐,没有不是放下书本而感叹,以此用来反省自己的。我仰仗着国家的威望,代表天子出征,以弱胜强,以小胜大。想要办到的事,做起来无不如意,心里有所考虑的事,实行时无不成功。就这样扫平了天下,没有辜负君主的使命。这可说是上天在扶助汉家皇室,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啊。然而我的封地占有四个县,享受三万户的赋税,我有什么功德配得上它呢!现在天下还未安定,我不能让位。至于封地,可以辞退一些。现在我把阳夏、柘、苦三县的二万户赋税交还给朝庭,只享受武平县的一万户。姑且以此来平息诽谤和议论,稍稍减少别人对我的指责吧!(盖国梁) 【注释】[1]孤:古代王侯自谦之称。曹操当时任丞相,封武平侯,故此自称。孝廉:汉代从武帝开始,规定地方长官按期向中央推举各科人才,分孝廉、贤良、方正等科目,听候使用,东汉时每年由各郡、国从二十万人中荐举一人,曹操被举为孝廉时才二十岁。孝指善事父母,廉指清廉方正。[2]岩穴知名之士:指隐居而有名望的人。汉朝风尚,儒生常故意隐居深山,抬高声价,以待举荐。岩穴,山洞石室。[3]海内人:这里主要指世家豪族。曹操出身宦官家庭,故被轻视。[4]郡守: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即太守。[5]政教:行政和教化。[6]世士:世人。[7]在济南:曹操于中平元年(184)为济南国相,职位相当于太守。济南国辖境在今山东济南一带。[8]除残去秽:曹操任济南相时,下属官吏多趋附权贵,贪赃枉法。曹操奏请撤免八个县官,下令捣毁六百多所祠庙,严禁祭祀鬼神,因此得罪了当时的权贵近臣。[9]违迕(wǔ五):违背、触犯。诸:之于。常侍:也称中常侍,皇帝的侍从近臣,掌管宫廷文书和传达皇帝命令。东汉末年,中常侍改用宦官,权势很大,地方官多逢迎他们。[10]年纪尚少[sha︸哨]:曹操任济南相期满,朝廷调他为东郡太守。他托病辞官还乡,年方三十来岁。[11]同岁:同一年被举为孝廉的人。[12]谯(qiáo樵);今安徽亳县。曹操的故乡。精舍:指精致的书房。[13]底下之地:低洼之地,指瘠薄的土地。[14]泥水自蔽:意谓老于荒野,不求闻达。[15]都尉:官名,管军事,官阶相当于太守。[16]典军校尉:武官名,掌管近卫兵,多由皇帝亲信担任。中平五年(188),汉灵帝刘宏建立西园军,设置八校尉,以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袁绍为中军校尉,曹操为典军校尉。[17]讨贼:指讨伐地方军阀和镇压农民起义军。[18]征西将军:东汉时授征西将军的有四人,他们对东汉王朝都立过功劳。曹操借此述志,表示愿做东汉王朝的功臣。[19]董卓之难:董卓原是凉州(今甘肃、宁夏一带)豪强,灵帝时任并州(今山西太原)牧。中平六年(189),汉灵帝死,少帝刘辩即位,外戚何进为了消灭宦官,召董卓领兵入洛阳,废少帝,立献帝刘协。董卓自封都尉和相国,操纵朝政。各州郡起兵反对,成立讨卓联军。[20]兴举义兵:指初平元年(190),关东各州郡纷纷起兵讨伐董卓,都自称“义兵”。曹操也在陈留郡己吾县(今河南省陈留县)招募五千人起兵讨董。董卓挟持献帝和数十万居民从洛阳迁都长安,沿路死人无数,洛阳被焚。初平三年,董卓被王允、吕布所杀。[21]汴水之战:初平元年(190),以袁绍为盟主的关东各州郡声称讨董,实各怀私利,又怕董卓兵强,不敢先进。曹操独率军西进,与董卓部将徐荣在荥阳的汴水(今名索河,在河南省荥阳县西南)一带交战,因兵少无援失败。曹操本人被流矢所中,连夜逃走。[22]扬州更募:曹操汴水战败后,与夏侯惇等到扬州重新召募兵丁。东汉末年,扬州的州治在今安徽省合肥,辖今江苏、安徽一带。[23]兖(yǎn眼)州:东汉十三州之一,辖今山东西南部和河南东部。[24]破降黄巾:初平三年(192),青州黄巾农民军起义攻入兖州,杀刺史刘岱。济北鲍信与兖州官吏迎曹操为兖州牧。曹操领兵攻黄巾军于寿张(今山东省东平县西南),追至济北,黄巾军三十万被迫投降。曹操从中挑选精壮,组成自己的强大军事力量,号为“青州兵”。[25]袁术:字公路,袁绍的异母弟,九江郡太守,东汉末年江淮一带世族豪强大军阀。僭(jiàn见)号:盗用皇帝称号。建安二年(197)袁术以九江太守称帝于寿春(今安徽省寿县)。九江:郡名,辖今江苏、安徽省南部和江西省。[26]露布:布告,宣示。[27]禽:同“擒”。建安二年(197)九月,袁术攻陈(今河南省淮阳县),曹操引兵击之,大胜,擒斩袁术的四个部将桥蕤(ruì锐)、李丰、梁纲、乐就。[28]解沮(jǔ举):瓦解崩溃。[29]袁绍:字本初,袁术之兄。建安四年(199)三月,消灭了公孙瓒,占有黄河以北的冀、青、幽、并四州,成为北方最强大的割据势力。[30]枭(xiāo消):即枭首,斩首而悬之示众。建安五年(200),曹操在官渡(今河南省中年县东北)之战中,以少胜多,消灭袁绍军的主力。两年后,袁绍病死。明年,其子袁谭、袁尚因争夺冀州互相攻杀,袁谭求援曹操,袁尚始退军。后袁谭背叛曹操。建安十年正月,曹操又出兵击杀其子袁谭,袁尚和他的次兄袁熙逃奔辽西乌桓。建安十二年五月,曹操北征乌桓。袁熙、袁尚又逃往辽东,九月为操部属公孙康所杀。曹操乃悬首示众。[31]刘表:字景升,汉皇族鲁恭王刘余的后代,东汉末豪强军阀。献帝初平(190—193)中任荆州刺吏。[32]乍前乍却:忽前忽后。意喻投机。据史载:官渡之战,袁绍向刘表求援,刘暗与勾结,未敢出兵。有人劝他归附曹操,他也持观望态度。[33]当州:当地,即荆州,辖今湖北、湖南等地。建安十三年(208)七月,曹操南征刘表,八月刘表病死,九月其幼子刘琮即以荆州降曹操。[34]“人臣”二句:建安十三年,汉献帝为了表彰曹操平定三郡乌桓的功绩,废太尉、司徒、司空三公,恢复西汉的丞相和御史大夫制度,任曹操为丞相。[35]不逊之志:不忠顺的想法。指代汉自立为皇帝。[36]垂称:垂名,称颂。[37]“《论语》云”四句:见《论语·泰伯篇》。[38]以大事小:以强大的诸侯来侍奉弱小的天子。曹操借用《论语》中的话,表示自己拥护东汉王朝,并无夺取帝位之心。[39]乐毅:战国燕昭王时名将,曾率赵、楚、韩、魏、燕五国军队破齐,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后封为昌国君。昭王死,惠王立,中了齐将田单的反间计,让骑劫代乐毅为将,乐毅恐留燕被害,于是投奔赵国。[40]赵王:赵惠文王。[41]徒隶:犯人和奴隶,此泛指地位低贱的人。[42]后嗣:后代,指燕惠王。以上“昔乐毅”以下一段,据《太平御览》卷四二○可知,系转引《史记》。然今本《史记》不载。[43]胡亥:秦始皇嬴政的小儿子,继始皇立,称二世。蒙恬(tiàn田):秦始皇时名将,秦统一六国后,他率兵三十万,北击匈奴,修筑长城。秦始皇死后,赵高伪造始皇遗诏,逼使蒙恬自杀。[44]三世:蒙恬祖父蒙骜、父亲蒙武、连自己共三代。均为秦国名将。[45]祖、父:指曹操的祖父曹腾和父亲曹嵩。曹腾在汉桓帝时任中常侍、大长秋(管理皇宫事宜的官),封费亭侯;养夏侯氏的孩子为子,即是曹嵩,汉灵帝时官至太尉。曹嵩生曹操。[46]子桓:曹操次子曹丕的字。[47]万年:死的代称。[48]肝鬲(gé革)之要:出自内心的至要之言。鬲,同“膈”,胸膈。[49]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弟,周成王叔。金縢(téng腾):《尚书·周书》篇名。其中记述武王病时,周公曾作祷辞祭告于神,请求代武王死,祭毕将祷词封藏在金縢柜中。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成王的另两个叔父管叔、蔡叔等诽谤周公篡位,引起成王怀疑。于是周公避居东都(现河南洛阳市)。后来成王启柜发现祷词,知其忠贞,大为感动,亲自迎回了周公。縢,封缄。金縢密封的金属柜。[50]便尔:就此。委捐:放弃,交出。[51]执事:指朝廷统率军队的主管权。[52]武平侯国:建安元年(196),献帝以曹操为大将军,封武平侯。武平,在今河南鹿邑县西。[53]为万安计:曹操此令公布后,据《魏书》记载:汉献帝在第二年,即建安十六年(211),封曹操之子曹植为平原侯,曹据为范阳侯,曹豹为饶阳侯。[54]介推(cuī摧):即介子推,春秋时晋国人,曾随晋公子重耳出亡十九年。后重耳回国即位,大封从亡诸臣。介子推不言己功,偕其母隐于绵山而死。后世又传说重耳曾烧山要他出来做官,他坚不出山,抱木被烧而死。[55]申胥:即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伍子胥率吴军伐楚,攻下郢都。申包胥求救于秦,痛哭七日,终于感动了秦哀公,求得救兵,击退吴军。楚昭王回到郢都,赏赐功臣。他避而逃走,不肯受赏。[56]威灵:指汉皇室祖宗的威武神灵。[57]钺(yuè月):古兵器,形似大斧,也是天子出征时的一种仪仗。皇帝授钺给主将,即象征代表天子出征。[58]推:指挥。[59]天助汉室:这是曹操表示不自居功的客气话。[60]四县:指武平、阳夏(jiǎ甲,今河南太康县)、柘(今河南柘城县北)、苦(hù户,今河南鹿邑县东)。[61]食户三万:受三万户人家所纳赋税的供养。[62]分损:减少,平息。 前出师表([三国·蜀]诸葛亮) 【作者小传】诸葛亮(181-234),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省沂水县南)人。东汉末年,他避乱隐居在南阳隆中(今湖北省襄阳县西),“躬耕陇亩”,自比管仲、乐毅。汉献帝建安十二年(207),刘备屯兵新野(今河南省新野县),慕名前去邀他出来辅佐自己,凡三次才得相见。初次见面他就向刘备提出要取得荆、益二州为基业,东连孙权,北抗曹操的方针,这就是著名的“隆中对”。从此,他就辅助刘备,从事光复汉室的大业。章武三年(223),刘备在猇亭战败,病死白帝城,临终把后事嘱托给诸葛亮。后主刘禅继位后,蜀国军政大事,一应由他裁决。于是与孙吴重修旧好,结为盟国;亲征孟获,平定南中;整顿内政,充实军资,做好北伐中原的准备。建兴五年(227),北上屯驻汉中,连年北征,“攘除奸凶,兴复汉室”,直至公元二三四年,病死渭滨军中,兴复之业始终未能成功。 蜀汉灭亡后不久,陈寿纂集诸葛亮的遗文,编成《诸葛氏集》,凡二十四篇。但根据《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所列载的篇目看,许多篇现已不复存在。今传各种诸葛亮集,系后人从史传中采辑而成。 【题解】《前出师表》出自《三国志·蜀志》本传。当时为建兴五年,蜀汉已从刘备殂亡的震荡中恢复过来,外结孙吴,内定南中,励清吏政,兵精粮足;诸葛亮认为已有能力北伐中原,实现刘备匡复汉室的遗愿。于是,决意率军北进,准备征伐曹魏。临行上书后主刘禅,强调自己为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和临终托咐,以“讨贼兴复”作为自己的职责,并规劝后主采纳忠言,和辑臣吏,励志自振,使他能专心一致于北伐大业。 “表”是古代文体的一种,专为臣下对君王进行陈述求请时使用,类似的还有“章”、“奏”、“议”等。本文表达了作者审慎勤恳、以伐魏兴汉为己任的忠贞之志和诲诫后主不忘先帝遗愿的孜孜之意,情感真挚,文笔酣畅,是古代散文中的杰出作品。 【原文】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2],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3]!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4],欲报之于陛下也[5]。诚宜开张圣听[6],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7];不宜妄自菲薄[8],引喻失义[9],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10],俱为一体,陟罚臧否[11],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12],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13],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14],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缺漏[15],有所广益。将军向宠[16],性行淑均[17],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18],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19]。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20],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21];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22]。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23]!侍中、尚书、长史、参军[24],此悉贞亮死节之臣[25],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26],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27]。先帝不以臣卑鄙[28],猥自枉屈[29],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30]。后值倾覆[31],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32],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33]。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34];故五月渡沪[35],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36],攘除奸凶[37],兴复汉室,还于旧都[38]。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39],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选自中华书局版《诸葛亮集》 【译文】先帝创建王业还未完成一半就中途死去,现在天下三分鼎立,蜀汉是那么疲乏困顿,这真是有关生死存亡的时刻呵!然而朝庭里侍奉卫护陛下的大臣们,在内毫不懈怠;忠贞的将士,在外奋不顾身,那是因为大家在怀念先帝对他们不同一般的赏识,要向陛下表示报答之情啊!陛下实在应该广泛地听取大家的意见,以此来光大先帝留下的德行,也使大臣们坚贞为国的正气得到发扬;不可轻率地自己看轻自己而不加振作,言谈训谕时有失大义,以致把臣民向您尽忠规劝的言路也阻塞了。 内庭侍臣和相府官吏,都是一样为陛下效力的,凡是有所奖惩,不应该有差异。如果有做坏事触犯法令科条或忠心做好事的,应该交由有关官员评审应受什么处罚或受什么赏赐,以此来显示陛下处事的公正贤明;不可有所偏袒,使得宫中府中法令不一。 郭攸之、费祎、董允等,这些侍卫之臣,都是善良诚实的人,心志都是忠贞纯正的,所以先帝选拔出来留给陛下任用。臣下认为宫庭中事,无论大小,全都要询问他们,然后再执行,必定能够补救疏漏,扩大效益。 向宠将军品性善良公正,通晓军事,当初曾被任用过,先帝称赞他是个能人,所以大家酝酿着要推举他做中部督。臣下认为禁卫部队的事务,无论大小,全都由他过问,一定能使军队协调齐心,处置合宜,各得其所。 亲近贤良的臣子,疏远奸佞小人,前汉因此而兴旺强盛;亲近小人,疏远贤良的臣子,后汉因此而衰败覆灭。先帝活着的时候,每逢与臣下议论到这件事,没有不对桓、灵二帝的作为表示痛恨而发出叹息的。侍中郭攸之、费祎,尚书令陈震,长史张裔,参军蒋琬,都是坚贞坦诚,能以死报国的臣子,希望陛下亲近他们,信任他们;这样汉家天下的兴旺,可以数着日子来等待了。 臣下本来是个平民百姓,在南阳耕田为生,只求在乱世中能保全生命,不想向诸侯谋求高官厚禄和显赫的名声。先帝不因臣下低贱和少见识,不惜降低身份而三顾茅庐,向臣下询问天下大事。因此臣下为之感动,就答应为先帝效力。后来战事失败,臣下在败亡之际,接受了挽救危局的重任,到现在已有二十一年了!先帝知道臣下处事谨慎,所以在临死时把辅助陛下兴复汉室的大事交付给臣下。 接受先帝遗命以来,日日夜夜担心叹息,唯恐所托无所成就,从而有损先帝明于鉴察的声名;所以臣下在炎热的五月渡过泸水,深入到不毛之地。现在南方已平定,兵员装备已充足,该带领三军,北进克复中原。也许可以竭尽棉力,扫除凶残的奸贼,光复汉家江山,使长安、洛阳仍旧成为大汉王朝的首都。这就是臣下用来报答先帝,效忠于陛下的职责。至于权衡得失、掌握分寸,向陛下进忠言,那是郭攸之、费祎、董允他们的责任了。 希望陛下把讨伐曹魏,兴复汉室的大事交付给臣下,如果无所成就,就治臣下的罪,来禀告先帝在天之灵。如果没有劝勉陛下发扬圣德的忠言,那就要追究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的怠惰之罪,公布他们的过失。陛下也应该自作打算,探求高明的道理,了解并接受忠正的言论,牢牢不忘先帝的遗愿,臣下这就感恩不浅了。 而今快要去远征,面对表文,不禁流下泪来,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江建中) 【注释】[1]先帝:指蜀昭烈帝刘备。崩殂(cú粗阳):天子之死曰“崩”;殂,也是死的意思。[2]益州:汉行政区域十三刺史部之一,地有今四川省,甘肃省和陕西省一带,当时治所在成都。疲敝:贫弱。[3]诚:确实是。秋:时候,日子。古人多以“秋”称多事之时。[4]盖:发语词。[5]陛下:对皇帝的称词,表示不敢直接面对皇帝,而通过陛阶下的侍从转致的意思。[6]圣:古时对皇上的尊称。[7]恢弘:发扬使之扩大。[8]妄自菲薄:毫无理由地自己轻视自己。[9]失义:失当,不合大义。[10]宫中:指宫庭内朝中的亲近侍臣,如文中的侍中、侍郎之类。府中:指丞相府中的官吏,如文中的长史、参军等。[11]陟(zhì秩):升官进位。臧否(zāng pǐ脏匹):好坏、善恶。[12]犯科:触犯法律中的科条。[13]有司:有关的专管官署或官吏。[14]侍中、侍郎:都是皇帝左右的亲近侍臣,不仅随从出入,还备顾问。侍郎,即黄门侍郎。郭攸之:南阳人,性和顺,先后与费祎、董允同为侍中。费祎(yī衣):字文伟,江夏鄳(盲men)人,后主即位时为黄门侍郎,后迁侍中,位至大将军,录尚书事。延熙十年,被魏降人郭偱刺死。董允:字休昭,后主即位时为黄门侍郎,寻迁侍中,以能抑制宦官黄皓,对后主多有匡助,以侍中兼尚书令。[15]裨(闭b涸鲆妗#16]向宠:蜀大臣向朗的兄子,后主时先后任中部督和中领军。[17]淑均:善良公平。[18]试用于昔日:指向宠曾随刘备伐吴,秭归兵败,唯他的营垒得到保全。[19]举宠为督:当时蜀大臣拟推举向宠为中部督,主管宫廷禁军的事务。[20]行阵:指部队。[21]先汉:犹言前汉,西汉。[22]后汉:指东汉。[23]桓:东汉桓帝刘志。灵:东汉灵帝刘宏。[24]侍中:指郭攸之和费祎。尚书:协助皇帝处理公文政务的官吏,此指陈震。长史:丞相府主要佐官,此指张裔。参军:丞相府主管军务的佐官,此指蒋琬,诸葛亮死后继为尚书令,统领国事。[25]贞亮:坚贞诚实。亮,****坦白。[26]南阳:汉郡名,治所在宛(今河南省南阳市)。[27]闻达:有名声。[28]卑鄙:地位低下,少见识。[29]猥(wěi伟):谦词。谦卑地。枉屈:屈尊的意思。[30]驱驰:喻为人效劳。[31]值:遇上。倾覆:指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侵荆州时,刘备在当阳长坂被击破一事。[32]这两句指刘备当阳兵败,退至夏口(在今湖北省武汉市),派诸葛亮到孙权处求助,开始孙刘的第一次联合。[33]寄:托付。这句指刘备东伐孙吴,在秭归被吴将陆逊击败,退居白帝。章武三年(223)四月,刘备病死永安宫(故址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临终托孤于诸葛亮,要他辅助后主刘禅,讨魏兴汉。[34]伤:有损。[35]五月渡泸:建兴三年(225)南中诸郡反叛,诸葛亮率军出征,渡过泸水,平定南中四郡。泸,泸水,即金沙江。[36]驽钝:这里以劣马(驽)和不锋利的刀(钝)来比喻才能的平庸。[37]奸凶:指曹魏。[38]旧都:指汉朝曾建都的长安和洛阳。[39]慢:失职。 后出师表([三国·蜀]诸葛亮) 【题解】《后出师表》是《前出师表》的姊妹篇,写于建兴六年(228)。由于《三国志》本传中不载,《文选》里也不见选录,而是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在注文中引自张俨《默记》,所以,有人认为此表是伪作。但也有人认为,从体例文风来看,后表与前表并无二致;而且《三国志·吴志·诸葛恪传》中,诸葛恪说:“近见家叔父表陈与贼争竞之计,未尝不喟然叹息也。”所指可能即系后表。 《后出师表》作于第一次北伐失败之后,大臣们对再次北出征伐颇有异议。诸葛亮立论于汉贼不两立和敌强我弱的严峻事实,向后主阐明北伐不仅是为实现先帝的遗愿,也是为了蜀汉的生死存亡,不能因“议者”的不同看法而有所动摇。正因为本表涉及军事态势的分析,事关蜀汉的安危,其忠贞壮烈之气,似又超过前表。表中“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之句,正是作者在当时形势下所表露的坚贞誓言,令人读来肃然起敬。 【原文】先帝虑汉、贼不两立[1],王业不偏安[2],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3]?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4]。宜先入南[5]。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6];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全于蜀都[7],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8]。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9],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10]。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11],谋臣渊深[12],然涉险被创[13],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14],而欲以长计取胜[15],坐定天下[16],此臣之未解一也[17]。 刘繇、王朗各据州郡[18],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19],遂并江东[20],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于人[21],其用兵也,仿佛孙、吴[22],然困于南阳[23],险于乌巢[24],危于祁连[25],偪于黎阳[26],几败北山[27],殆死潼关[28],然后伪定一时耳[29]。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30],四越巢湖不成[31],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32],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33],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34],中间期年耳[35],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36],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37]。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分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38]?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39],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40],当此时,曹操拊手[41],谓天下以定[42]。然后先帝东连吴越[43],西取巴蜀[44],举兵北征,夏侯授首[45],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46],秭归蹉跌[47],曹丕称帝[48]。凡事如是,难可逆见[49]。臣鞠躬尽力[50],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51],非臣之明所能逆覩也[52]。 ——选自中华书局版《诸葛亮集》 【译文】先帝考虑到蜀汉和曹贼不能并存,帝王之业不能苟且偷安于一地,所以委任臣下去讨伐曹魏。以先帝那样的明察,估量臣下的才能,本来就知道臣下要去征讨敌人,是能力微弱而敌人强大的。但是,不去讨伐敌人,王业也是要败亡的;是坐而待毙,还是主动去征伐敌人呢?因此委任臣下,一点也不犹疑。 臣下接受任命的时候,睡不安稳,食无滋味。想到要去北伐,应该先南征。所以五月里竟渡过泸水,深入不毛之地,两天才能吃上一餐;臣下不是不爱惜自己呵,而是看到帝王之业不可能局处在蜀地而得以保全,所以冒着危险,来执行先帝的遗愿,可是争议者说这不是上策。目前敌人恰好在西面疲于对付边县的叛乱,东面又要竭力去应付孙吴的进攻,兵法要求趁敌方劳困时发动进攻,当前正是赶快进军的时机呵!现在谨将这些事陈述如下: 高祖皇帝的明智,可以和日月相比,他的谋臣见识广博,谋略深远,但还是要经历艰险,身受创伤,遭遇危难然后才得安定。现在,陛下及不上高祖皇帝,谋臣也不如张良、陈平,而想用长期相持的战略来取胜,安安稳稳地平定天下,这是臣所不能理解的第一点。 刘繇、王朗,各自占据州郡;在议论安守策略时,动辄引用古代圣贤的话,大家疑虑满腹,胸中充斥着惧难;今年不出战,明年不征讨,让孙策安然强大起来,终于并吞了江东,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二点。 曹操的智能谋略,远远超过别人,他用兵好象孙武、吴起那样,但是在南阳受到窘困,在乌巢遇上危险,在祁山遭到厄难,在黎阳被敌困逼,几乎惨败在北山,差一点死在潼关,然后才得僭称国号于一时。何况臣下才能低下,而竟想不冒艰险来平定天下,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三点。 曹操五次攻打昌霸而攻不下;四次想跨越巢湖而未成功,任用李服,而李服密谋对付他;委用夏侯渊,而夏侯渊却败死了。先帝常常称赞曹操有能耐,可还是有这些挫败,何况臣下才能低劣,怎能保证一定得胜呢?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四点。 自从臣下进驻汉中,已一周年了,期间就丧失了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将领及部曲将官、屯兵将官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等士卒一千余人。这些都是几十年内从各处积集起来的精锐力量,不是一州一郡所能拥有的;如果再过几年,就会损失原有兵力的三分之二,那时拿什么去对付敌人呢?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五点。 现在百姓贫穷兵士疲乏,但战争不可能停息;战争不能停息,那末耽在那里等待敌人来进攻和出去攻击敌人,其劳力费用正是相等的。不趁此时去出击敌人,却想拿益州一地来和敌人长久相持,这是臣下所不能理解的第六点。 最难于判断的,是战事。当初先帝兵败于楚地,这时候曹操拍手称快,以为天下已经平定了。但是,后来先帝东面与孙吴连和,西面取得了巴蜀之地,出兵北伐,夏侯渊掉了脑袋;这是曹操估计错误。看来复兴汉室的大业快要成功了。但是,后来孙吴又违背盟约,关羽战败被杀,先帝又在秭归遭到挫败,而曹丕就此称帝。所有的事都是这样,很难加以预料。臣下只有竭尽全力,到死方休罢了。至于伐魏兴汉究竟是成功是失败,是顺利还是困难,那是臣下的智力所不能预见的。(江建中) 【注释】 [1]汉:指蜀汉。贼:指曹魏。古时往往把敌方称为贼。[2]偏安:指王朝局处一地,自以为安。[3]孰与:谓两者相比,应取何者。[4]惟:助词。[5]入南:指诸葛亮深入南中,平定四郡事。[6]并日:两天合作一天。[7]顾:这里有“但”的意思。蜀都:此指蜀汉之境。[8]议者:指对诸葛亮决意北伐发表不同意见的官吏。[9]这两句指建兴六年(228)诸葛亮初出祁山(在今甘肃省礼县东)时,曹魏西部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变,牵动关中局势:在魏、吴边境附近的夹石(今安徽省桐城县北),东吴大将陆逊击败魏大司马曹休两事。[10]进趋:快速前进。[11]高帝:刘邦死后的谥号为“高皇帝”。并:平列。[12]渊深:指学识广博,计谋高深莫测。[13]被创:受创伤。这句说:刘邦在楚汉战争中,屡败于楚军,公元前二○三年,在广武(今河南省荥阳县)被项羽射伤胸部:在汉朝初建时,因镇压各地的叛乱而多次出征,公元前一九五年又曾被淮南王英布的士兵射中;公元前二○○年在白登山还遭到匈奴的围困。[14]良:张良,汉高祖的著名谋士,与萧何、韩信被称为“汉初三杰”。平:陈平,汉高祖的著名谋士。后位至丞相。[15]长计:长期相持的打算。[16]坐:安安稳稳。[17]未解:不能理解。胡三省认为“解”应读作“懈”,未解,即未敢懈怠之意。两说皆可通。[18]刘繇(yóu由):字正礼,东汉末年任扬州刺史,因受淮南大军阀袁术的逼迫,南渡长江,不久被孙策攻破,退保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后为豪强笮融攻杀。《三国志·吴书》有传。王朗:字景兴,东汉末年为会稽(治所在今浙江省绍兴市)太守,孙策势力进入江浙时,兵败投降,后为曹操所征召,仕于曹魏。[19]孙策:字伯符,孙权的长兄。父孙坚死后,借用袁术的兵力,兼并江南地区,为孙吴政权的建立打下基础,不久遇刺身死。[20]江东:指长江中下游地区。[21]殊绝:极度超出的意思。[22]孙:指孙武,春秋时人,曾为吴国将领,善用兵,著有兵法十三篇。吴:指吴起,战国时秦大将,在统一战争中屡建战功。[23]困于南阳:建安二年(197)曹操在宛城(今河南省南阳市,汉时南阳郡的治所)为张绣所败,身中流矢。[24]险于乌巢:建安五年(200),曹操与袁绍在官渡相持,因乏粮难支,在荀攸等人的劝说下,坚持不退,后焚烧掉袁绍在乌巢所屯的粮草,才得险胜。[25]危于祁连:这里的“祁连”,据胡三省说,可能是指邺(在今河北省磁县东南)附近的祁山,当时(204)曹操围邺,袁绍少子袁尚败守祁山(在邺南面),操再败之,并还围邺城,险被袁将审配的伏兵所射中。[26]偪(bì逼)于黎阳:建安七年(202)五月,袁绍死,袁谭、袁尚固守黎阳(今河南浚县东),曹操连战不克。[27]几败北山:事不详。可能指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率军出斜谷,至阳平北山(今陕西沔县西),与刘备争夺汉中,备据险相拒,曹军心涣,遂撤还长安。[28]殆死潼关:建安十六年(211),曹操与马超、韩遂战于潼关,在黄河边与马超军遭遇,曹操避入舟中,马超骑兵沿河追射之。殆,几乎。[29]伪定:此言曹氏统一北中国,僭称国号。诸葛亮以蜀汉为正统,因斥曹魏为“伪”。[30]昌霸:又称昌豨。建安四年(199),刘备袭取徐州,东海昌霸叛曹,郡县多归附刘备。[31]四越巢湖:曹魏以合肥为军事重镇,巢湖在其南面。而孙吴在巢湖以南长江边上的须濡口设防,双方屡次在此一带作战。[32]李服:建安四年,车骑将军董承根据汉献帝密诏,联络将军吴子兰、王服和刘备等谋诛曹操,事泄,董承、吴子兰、王服等被杀。据胡三省云:“李服,盖王服也。”[33]夏侯:指夏侯渊。曹操遣夏侯渊镇守汉中。刘备取得益州之后,于建安二十四年出兵汉中,蜀将黄忠于阳平关定军山(今陕西省沔县东南)击杀夏侯渊。[34]汉中:郡名,以汉水上流(沔水)流经而得名,治所在南郑(今陕西省汉中县东)。[35]期(jì寄)年:一周年。[36]赵云、阳群等都是蜀中名将。曲长、屯将是部曲中的将领。[37]突将、无前:蜀军中的冲锋将士。賨(cóng丛)叟、青羌:蜀军中的少数民族部队。散骑、武骑:都是骑兵的名号。[38]图:对付。[39]夫:发语词。平:同“评”,评断。[40]败军于楚:指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大军南下,刘备在当阳长坂被击溃事。当阳属古楚地,故云。[41]拊手:拍手。[42]以定:已定,以,同“已”。[43]本句指刘备遣诸葛亮去江东连和,孙刘联军在赤壁大破曹军。[44]本句指建安十六年(211)刘备势力进入刘璋占据的益州,后来攻下成都,取得巴蜀地区。[45]授首:交出脑袋。参见前注[33]。[46]关羽:字云长,蜀汉大将,刘备入川时,镇守荆州,建安二十四年,他出击曹魏,攻克襄阳,擒于禁,斩庞德,威震中原。孙权趁机用吕蒙计谋偷袭荆州,擒杀关羽父子。[47]本句指刘备因孙权背盟,袭取荆州,杀害关羽,就亲自领兵伐吴,在秭归(在今湖北省宜昌市北)被吴将陆逊所败。蹉跌,失坠,喻失败。[48]曹丕:字子桓,曹操子。在公元220年废汉献帝为山阳公,建立魏国,是为魏文帝。[49]逆见:预见,预测。[50]鞠躬尽力:指为国事用尽全力。一作“鞠躬尽瘁”。[51]利钝:喻顺利或困难。[52]覩(dǔ赌):亦即“逆见”,预料。 洛神赋([三国·魏]曹植) 【作者小传】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第三子,曹丕之弟,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封陈王,谥曰思,世因又称陈思王。植少有才华,长于军旅。《魏志》本传载其“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颇得曹操宠爱,曾拟立为太子,后因“任性而行,不自彫”而罢。及曹丕、曹叡相继为帝,植倍受猜忌,“十一年中而三徙都”,虽屡次上疏欲为国效力而不得,终郁郁寡欢,发疾而卒,年仅四十一岁。曹植的文学成就甚高。其诗以五言为主,题材广,形式多,意象生动,语言精美,是建安诗作的杰出代表。《诗品》称其“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其赋婉丽多姿,或言神寄情,或托物寓意,对魏晋南北朝抒情小赋的兴盛起有重要的倡导作用。其文以前期书信、杂论及后期表疏为佳,叙事议论大多文采斐然,妙趣横生。后世文人对曹植极为推重。有《曹子建集》十卷,现存最早版本为南宋嘉定六年刻本。 【题解】《洛神赋》是曹植久负盛名的代表作。最初见于萧统《文选》。据序称,此赋系曹植于黄初三年(222)入朝后归济洛川,因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而作。蔡邕《述行赋》云“乘舫舟泝湍流兮,浮清波以横厉。想宓妃之灵光兮,神幽隐而潜翳”,殆为此赋所本。赋首纪归程,次摹洛神,继怅道殊,末怀哀恋。其对洛神的描写虽借鉴宋玉的《神女赋》,却多用比喻烘托,形象愈见鲜明飘逸。且情思绻缱,寄托遥深。此赋旧有“感甄”之说,谓植曾求甄氏女,后女为曹丕所得,及卒,植思而赋之,故又名《感甄赋》。或以为植借此寄托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以抒壮志不伸之意,“亦屈子之志也”(《义门读书记》)。《洛神赋》在历史上影响极大。除诗文传诵外,晋王献之有墨宝传世,顾恺之有丹青留人,明汪道昆有杂剧搬演,可见其为后人倾慕之至。 【原文】黄初三年[1],余朝京师[2],还济洛川[3]。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4]。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5],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6],言归东藩[7],背伊阙[8],轘辕[9],经通谷[10],陵景山[11]。日既西倾,车殆马烦[12]。尔乃税驾乎蘅皋[13],秣驷乎芝田[14],容与乎阳林[15],流盼乎洛川[16]。于是精移神骇[17],忽焉思散[18]。俯则未察,仰以殊观[19]。覩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20]:“尔有觌于彼者乎[21]?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22]!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23],婉若游龙[24]。荣曜秋菊,华茂春松[25]。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26]。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27];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28]秾纤得中[29],修短合度[30]。肩若削成,腰如束素[31]。延颈秀项[32],皓质呈露[33]。芳泽无加,铅华弗御[34]。云髻峨峨[35],修眉连娟[36]。丹唇外朗,皓齿内鲜[37]。明眸善睐[38],靥辅承权(39]。瑰姿艳逸[40],仪静体闲[41]。柔情绰态[42],媚于语言。奇服旷世[43],骨像应图[44]。披罗衣文璀灿兮[45], 珥瑶碧之华琚[46]。戴金翠之首饰[47],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48],曳雾绡之轻裾[49]。微幽兰之芳蔼兮[50],步踟蹰于山隅[51]。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52]。左倚采旄[53],右阴桂旗[54]。攘皓腕于神浒兮[55],采湍濑之玄芝[56]。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57]。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58]。愿诚素之先达兮[59],解玉珮以要之[60]。嗟佳人之信修兮[61],羌习礼而明诗[62]。抗琼珶以和予兮[63],指潜渊而为期[64]。执眷眷之款实兮[65],惧斯灵之我欺[66]。感交甫之弃言兮[67],怅犹豫而狐疑[68]。收和颜而静志兮[69],申礼防以自持[70]。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71]。神光离合[72],乍阴乍阳[73]。竦轻躯以鹤立[74],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75],步蘅薄而流芳[76]。超长吟以永慕兮[77],声哀厉而弥长[78]。尔乃众灵杂沓[79],命俦啸侣[80]。或戏清流,或翔神渚[81],或采明珠,或拾翠羽[82]。从南湘之二妃[83],携汉滨之游女[84]。叹瓠瓜之无匹兮[85],咏牵牛之独处[86]。扬轻袿之猗靡兮[87],翳修袖以延伫[88]。体迅飞凫[89],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90]。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91],若往若还。转盼流精[92],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93]。华容婀娜[94],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95],川后静波[96]。冯夷鸣鼓[97],女娲清歌[98]。腾文鱼以惊乘[99],鸣玉銮以偕逝[100]。六龙俨其齐首[101],戴云车之容裔[102]。鲸鲵踊而夹毂[103],水禽翔而为卫[104]。于是越北沚[105],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106]。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107]。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108]。抗罗袂以掩涕兮[109],泪流襟之浪浪[110]。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111],献江南之明珰[112]。虽潜处于太阴[113],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114],怅神宵而蔽光[115]。 于是背下陵高[116],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117],御轻舟而上溯[118]。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119]。夜耿耿而不寐[120],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121]。揽騑辔以抗策[122],怅盘桓而不能去[123]。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本《曹植集校注》 【译文】黄初三年,我来到京都朝觐,归渡洛水。古人曾说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于是作了这篇赋。赋文云: 我从京都洛阳出发,向东回归封地鄄城,背着伊阙,越过轘辕,途经通谷,登上景山。这时日已西下,车困马乏。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卸了车,在生着芝草的地里喂马。自己则漫步于阳林,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于是不觉精神恍惚,思绪飘散。低头时还没有看见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只见一个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旁。我不禁拉着身边的车夫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那是什么人,竟如此艳丽!”车夫回答说:“臣听说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然而现在君王所看见的,莫非就是她!她的形状怎样,臣倒很想听听。” 我告诉他说:“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象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远而望之,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她体态适中,高矮合度,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既不施脂,也不敷粉,发髻高耸如云,长眉弯曲细长,红唇鲜润,牙齿洁白,一双善于顾盼的闪亮的眼睛,两个面颧下甜甜的酒窝。她姿态优雅妩媚,举止温文娴静,情态柔美和顺,语辞得体可人。洛神服饰奇艳绝世,风骨体貌与图上画的一样。她身披明丽的罗衣,带着精美的珮玉。头戴金银翡翠首饰,缀以周身闪亮的明珠。她脚著饰有花纹的远游鞋,拖着薄雾般的裙裾,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在山边徘徊倘佯。忽然又飘然轻举,且行且戏,左面倚着彩旄,右面有桂旗庇荫,在河滩上伸出素手,采撷水流边的黑色芝草。 我钟情于她的淑美,不觉心旌摇曳而不安。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去说情,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话语。但愿自己真诚的心意能先于别人陈达,我解下玉珮向她发出邀请。可叹佳人实在美好,既明礼义又善言辞,她举着琼玉向我作出回答,并指着深深的水流以为期待。我怀着眷眷之诚,又恐受这位神女的欺骗。因有感于郑交甫曾遇神女背弃诺言之事,心中不觉惆怅、犹豫和迟疑,于是敛容定神,以礼义自持。 这时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她象鹤立般地耸起轻盈的躯体,如将飞而未翔;又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道,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忽又怅然长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声音哀惋而悠长。于是众神纷至杂沓,呼朋引类,有的戏嬉于清澈的水流,有的飞翔于神异的小渚,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鸟的羽毛。洛神身旁跟着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她手挽汉水之神,为瓠瓜星的无偶而叹息,为牵牛星的独处而哀咏。时而扬起随风飘动的上衣,用长袖蔽光远眺,久久伫立;时而又身体轻捷如飞凫,飘忽游移无定。她在水波上行走,罗袜溅起的水沫如同尘埃。她动止没有规律,象危急又象安闲;进退难以预知,象离开又象回返。她双目流转光亮,容颜焕发泽润,话未出口,却已气香如兰。她的体貌婀娜多姿,令我看了茶饭不思。 在这时风神屏翳收敛了晚风,水神川后止息了波涛,冯夷击响了神鼓,女娲发出清泠的歌声。飞腾的文鱼警卫着洛神的车乘,众神随着叮当作响的玉鸾一齐离去。六龙齐头并进,驾着云车从容前行。鲸鲵腾跃在车驾两旁,水禽绕翔护卫。车乘走过北面的沙洲,越过南面的山冈,洛神转动白洁的脖颈,回过清秀的眉目,朱唇微启,缓缓地陈诉着往来交接的纲要。只怨恨人神有别,彼此虽然都处在盛年而无法如愿以偿。说着不禁举起罗袖掩面而泣,止不住泪水涟涟沾湿了衣襟,哀念欢乐的相会就此永绝,如今一别身处两地,不曾以细微的柔情来表达爱慕之心,只能赠以明珰作为永久的纪念。自己虽然深处太阴,却时时怀念着君王。洛神说毕忽然不知去处,我为众灵一时消失隐去光彩而深感惆怅。 于是我舍低登高,脚步虽移,心神却仍留在原地。余情绻缱,不时想象着相会的情景和洛神的容貌;回首顾盼,更是愁绪萦怀。满心希望洛神能再次出现,就不顾一切地驾着轻舟逆流而上。行舟于悠长的洛水以至忘了回归,思恋之情却绵绵不断,越来越强,以至整夜心绪难平无法入睡,身上沾满了浓霜直至天明。我不得已命仆夫备马就车,踏上向东回返的道路,但当手执马缰,举鞭欲策之时,却又怅然若失,徘徊依恋,无法离去。(曹明纲) 【注释】[1]黄初:魏文帝曹丕年号,公元220—226年。[2]京师:京城,指魏都洛阳。按曹植黄初三年朝京师事不见史载,《文选》李善注以为系四年之误。[3]济:渡。洛川:即洛水,源出陕西,东南入河南,经洛阳。[4]斯水:指洛川。宓妃:相传为宓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为神。《离骚》:“我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5]“感宋玉”句:宋玉有《高唐》、《神女》二赋,皆言与楚襄王对答梦遇巫山神女事。[6]京域:京都(指洛阳)地区。[7]言:发语词。东藩:古代天子封建诸侯,如藩篱之卫皇室,因称诸侯国为藩国。[魏志》本传:“(黄初)三年,立为鄄城王。”鄄城(即今山东鄄城县)在洛阳东北,故称东藩。[8]伊阙:山名,即阙塞山、龙门山。《水经注·伊水注》:“昔大禹疏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山在洛阳南,曹植东北行,故曰背。[9]轘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元和郡县志》:“道路险阻,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曰轘辕。”[10]通谷:山谷名。华延《洛阳记》:“城南五十里有大谷,旧名通谷。”[11]陵:登。景山: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南。[12]殆:通“怠”,懈怠。《商君书·农战》:“农者殆则土地荒。”烦:疲乏。[13]尔乃:承接连词,犹言“于是就”。税驾:犹停车。税,舍、置。驾,车乘总称。蘅皋:生着杜蘅(香草)的河岸。[14]秣驷:喂马。驷,一车四马,此泛指驾车之马。芝田:《十洲记》:“钟山在北海,仙家数千万,耕田种芝草。”一说为地名,即河南巩县西南的芝田镇。[15]容与:悠然安闲貌。阳林:地名,一作“杨林”,因多生杨树而名。[16]流盼:目光流转顾盼。盼一作“眄”,旁视。[17]精移神骇:谓神情恍惚。移,变。骇,散。[18]忽焉:急速貌。[19]以:而。殊观:所见殊异。[20]援:以手牵引。御者:车夫。[21]觌(dí敌):看见。[22]无乃:犹言莫非。[23]翩:鸟疾飞貌,此引申为飘忽摇曳。惊鸿:惊飞的鸿雁。[24]婉:蜿蜒曲折。此句本宋玉《神女赋》:“婉若游龙乘云翔。”[25]荣:丰盛。华:华美。二句形容洛神容光焕发,肌体丰盈。[26]飘飖:动荡不定。回:旋转。[27]皎:洁白光亮。[28]迫:靠近。灼:鲜明灿烂。芙蓉:一作“芙蕖”,荷花。渌(lù路):水清貌。[29]秾:花木繁盛。此指人体丰腴。纤:细小。此指人体苗条。[30]修:长。度:标准。此句即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之意。[31]素:白细丝织品。句本宋玉《登徒子好色赋》。[32]延、秀:均指长。项:后颈。[33]皓:洁白。句本司马相如《美人赋》。[34]铅华:粉。古代烧铅成粉,故称铅华。弗御:不施。御,进。[35]云髻:发髻如云。峨峨:高耸貌。[36]连娟:又作“联娟”,微曲貌。[37]朗:明润。鲜:光洁。[38]眸:目瞳子。睐:顾盼。[39]靥(yè谒)辅:一作“辅靥”,即今所谓酒窝。权:颧骨。《淮南子·说林》:“靥辅在颊则好。”[40]轘:同瑰,奇妙。宋玉《神女赋》:“瓌姿玮态。”艳逸:艳丽飘逸。[41]仪:仪态。闲:娴雅。宋玉《神女赋》:“志解泰而体闲。”[42]绰:宽缓。[43]奇服:奇丽的服饰。屈原《九章·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旷世:犹言举世无匹。旷,空。[44]骨像:骨格形貌。应图:指与画中人相当。[45]璀灿:鲜明貌。一说为衣动声。[46]珥:珠玉耳饰。此用作动词,作佩戴解。瑶碧:美玉。华琚:刻有花纹的佩玉。[47]翠:翡翠。首饰:指钗簪一类饰物。[48]践:穿,着。远游:鞋名。繁钦《定情诗》:“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文履:饰有花纹图案的鞋。刘桢《鲁都赋》:“纤纤丝履,灿烂鲜新;表以文组,缀以朱蠙。”疑即咏此。[49]曳:拖。雾绡:轻薄如的绡。绡:生丝。裾:裙边。[50]微:隐。芳蔼:芳香浓郁。[51]踟蹰:徘徊。隅:角。[52]纵体:轻举貌。遨:游。[53]采旄:采旗。旄,旗竿上旄牛尾饰物。[54]桂旗:以桂木为竿之旗。屈原《九歌·山鬼》:“辛夷车兮结桂旗。”[55]攘:此指揎袖伸出。神浒:为神所游之水边地。浒,水边泽畔。[56]湍濑:石上急流。玄芝:黑芝草。《抱朴子·仙药》:“芝生于海隅名山及岛屿之涯……黑者如泽漆。”[57]振荡:形容心动荡不安。怡:悦。[58]微波:一说指目光,亦通。[59]诚素:真诚的情意。素,同愫。[60]要(yāo腰):同邀,约请。[61]信修:确实美好。张衡《思玄赋》:“伊中情之信修兮,慕古人之贞节。”[62]羌:发语词。习礼:懂得礼法。明诗:善于言辞。[63]抗:举起。琼珶:美玉。和:应答。[64]潜渊:深渊,指洛神所居之地。期:会。[65]眷眷:通“睠睠”,依恋貌。款实:诚实。[66]斯灵:此神,指宓妃。我欺:即欺我。[67]交甫:郑交甫。《神仙传》:“切仙一出,游于江滨,逢郑交甫。交甫不知何人也,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交甫行数步,空怀无佩,女亦不见。”弃言:背弃信言。[68]狐疑:疑虑不定。相传狐性多疑,渡水时且听且过,因称狐疑。[69]收和颜:收敛笑容。静志:镇定情志。[70]申:施展。礼防:《礼记·坊记》:“夫礼坊民所淫,……故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恐男女无别也。”坊与防通。防,障。自持:自我约束。[71]徙倚:犹低回。[72]神光:围绕于神四周的光芒。[73]乍阴乍阳:忽暗忽明。此承上句而言,离则阴,合则阳。[74]竦(sǒng悚):耸。鹤立:形容身躯轻盈飘举,如鹤之立。[75]椒途:涂有椒泥的道路。椒,花椒,有浓香。[76]蘅薄:杜蘅丛生地。[77]超:惆怅。永慕:长久思慕。[78]厉:疾。弥:久。[79]杂沓:众多貌。[80]命俦啸侣:犹呼朋唤友。俦,伙伴、同类。[81]渚:水中高地。[82]翠羽:翠鸟的羽毛。古人多用以为饰。[83]南湘之二妃:指娥皇和女英。据刘向《列女传》载,尧以长女娥皇和次女女英嫁舜,后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往寻,死江湘间,为湘水之神。[84]汉滨之游女:汉水之神。《诗·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薛君《韩诗章句》:“游女,汉神也。”[85]瓠瓜:星名,又名天鸡,在河鼓星东。无匹:无偶。阮瑀《止欲赋》:“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86]牵牛:星名,又名天鼓,与织女星各处河鼓之旁。相传每年七月七日乃得一会。[87]袿:今作褂。刘熙《释名》:“妇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也。”猗靡:随风飘动貌。[88]翳:遮蔽。延伫:久立。[89]凫:野鸭。[90]陵:踏。尘:指细微四散的水沫。[91]难期:难料。[92]盼:《文选》作“眄”,斜视。流精:形容目光流转而有光彩。[93]幽兰:形容气息香馨如兰。[94]婀娜:轻盈柔美貌。[95]屏翳:传说中的众神之一,司职说法不一,或以为是云师(《吕氏春秋》),或以为是雷师(韦昭),或以为是雨师(《山海经》、王逸等)。而曹植认为是风神,其《诘洛文》云“河伯典泽,屏翳司风”。[96]川后:旧说即河伯,似有误,俟考。[97]冯夷:河伯名。《青令传》:“河伯,华阴潼乡人也,姓冯名夷。”又《楚辞》王逸注引《抱朴子·释鬼》:“冯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98]女娲:传说中的女神,《世本》谓其始作笙簧,故此曰“女娲清歌”。[99]文鱼《山海经·西山经》:“秦器之山,濩水出焉,……是多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惊:当从《文选》作“警”。《文选》李善注:“警,戒也。文鱼有翅能飞,故使警乘。”[100]玉銮:鸾鸟形玉制车铃,动则发声。偕逝:俱往。[101]六龙:相传神出游多驾六龙。俨:矜持庄重貌。齐首:谓六龙齐头并进。[102]云车:相传神以云为车。《博物志》:“汉武帝好道,七月七日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云车来。”容裔:舒缓安详貌。[103]鲸鲵(ní泥):即鲸鱼。水栖哺乳动物,雄曰鲸,雌曰鲵。毂(gú谷):车轮中用以贯轴的圆木。此指车。[104]为卫:作为护卫。[105]沚:水中小块陆地。[106]纡:回。素领:白皙的颈项。清扬:形容女性清秀的眉目。扬一作“阳”。《诗·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阳婉兮。”[107]交接:结交往来。[108]莫当:无匹,无偶。《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注:“当,对偶也。”[109]抗:举。袂:袖。曹植《叙愁赋》:“扬罗袖而掩涕”,与此句同意。[110]浪浪:水流不断貌。[111]效爱:致爱慕之意。[112]明珰:以明月珠作的耳珰。《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耳著明月珰113]太阴:众神所居之处,与上文“潜渊”义近。[114]不悟:不知。舍:止。[115]宵:通“消”,消失。一作“霄”。蔽光:隐去光彩。[116]背下:离开低地。陵高:登上高处。[117]灵体:指洛神。[118]上溯:逆流而上。[119]绵绵:连续不断貌。[120]耿耿:心绪不安貌。[121]东路:回归东藩之路。[122]騑:车旁之马。古代驾车称辕外之马为騑或骖,此泛指驾车之马。辔:马缰绳。抗策:犹举鞭。[123]盘桓:徘徊不进貌。   与山巨源绝交书([三国·魏]嵇康) 【作者小传】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省宿县西南)人。“竹林七贤”之一。曾为中散大夫,故世称嵇中散。他是曹魏宗室的女婿,学问渊博,而性格刚直,疾恶如仇。因拒绝与当时掌权的司马氏合作,对他们标榜的虚伪礼法加以讥讽和抨击,直接触犯了打着礼教板幌子的谋夺曹氏政权的司马昭及其党羽,结果遭诬被处死。他临刑的时候,有三千名太学生请求以他为师,可见他在当时社会上的声望。他的散文长于辩论,思想新颖,析理绵密,笔锋犀利,往往带有愤世疾俗的情绪。有《嵇康集》。 【题解】山巨源,名涛,河内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西南)人,与嵇康等友好,为“竹林七贤”之一。这封信是嵇康听到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自己代其原职的消息后写的。信中拒绝了山涛的荐引,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申明自己赋性疏懒,不堪礼法约束,不可加以勉强。他强调放任自然,既是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也是他崇尚老、庄消极无为思想的一种反映。全文奋笔直书,说理透辟,文词犀利,字里行间洋溢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兀傲情绪,具有鲜明个性。 【原文】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1],吾常谓之知言[2]。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3],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4],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5],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6],多可而少怪[7];吾直性狭中[8],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9],惕然不喜[10],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11],手荐鸾刀[12],漫之膻腥[13],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14],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15]。老子、庄周[16],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17],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18]!又仲尼兼爱[19],不羞执鞭[20];子文无欲卿相[21],而三登令尹[22],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23]。所谓达则兼善而不渝[24],穷则自得而无闷[25]。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26],许由之岩栖[27],子房之佐汉[28],接舆之行歌[29],其揆一也[30]。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31],殊途而同致[32],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33]。且延陵高子臧之风[34],长卿慕相如之节[35],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36],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37],母兄见骄[38],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39],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40]。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41]。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42],不攻其过。又读《庄》、《老》[43],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44]。此犹禽鹿[45],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46],则狂顾顿缨[47],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48],飨以嘉肴[49],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50],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51]。至为礼法之士所绳[52],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53]。吾不如嗣宗之资[54],而有慢弛之阙[55];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56];无万石之慎[57],而有好尽之累[58]。久与事接,疵衅日兴[59],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60],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61],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62],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63],性复多虱[64],把搔无已[65],而当裹以章服[66],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67],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68],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69],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70],则诡故不情[71],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72],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73],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74],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75],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76],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77],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78],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79],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80],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81],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82],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83],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84],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85]。不可自见好章甫[86],强越人以文冕也[87];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88]。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89],去滋味[90],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91],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92],令转于沟壑也[93]。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94],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95],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96],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97],无所不淹[98],而能不营[99],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100]!若趣欲共登王途[101],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102],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103],欲献之至尊[104],虽有区区之意[105],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106]。嵇康白。 —— 选自鲁迅校本《嵇康集》 【译文】嵇康谨启:过去您曾在山嵚面前称说我不愿出仕的意志,我常说这是知己的话。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您对我还不是非常熟悉,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志趣的?前年我从河东回来,显宗和阿都对我说,您曾经打算要我来接替您的职务,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实现,但由此知道您以往并不了解我。您遇事善于应变,对人称赞多而批评少;我性格直爽,心胸狭窄,对很多事情不能忍受,只是偶然跟您交上朋友罢了。近来听说您升官了,我感到十分忧虑,恐怕您不好意思独自做官,要拉我充当助手,正象厨师羞于一个人做菜,要拉祭师来帮忙一样,这等于使我手执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臊气味,所以向您陈说一下可不可以这样做的道理。 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听说有一种既能兼济天下又是耿介孤直的人,总认为是不可能的,现在才真正相信了。性格决定有的人对某些事情不能忍受,真不必勉强。现在大家都说有一种对任何事情都能忍受的通达的人,他们外表上跟一般世俗的人没有两样,而内心却仍能保持正道,能够与世俗同流合污而没有悔恨的心情,但这只是一种空话罢了。老子和庄周都是我要向他们学习的人,他们的职位都很低下;柳下惠和东方朔都是通达的人,他们都安于贱职,我哪里敢轻视议论他们呢!又如孔子主张博爱无私,为了追求道义,即使去执鞭赶车他也不会感到羞愧。子文没有当卿相的愿望,而三次登上令尹的高位,这就是君子想救世济民的心意。这也是前人所说的在显达的时候能够兼善天下而始终不改变自己的意志,在失意的时候能够独善其身而内心不觉得苦闷。从以上所讲的道理来看,尧、舜做皇帝,许由隐居山林,张良辅助汉王朝,接舆唱着歌劝孔子归隐,彼此的处世之道是一致的。看看上面这些人,可以说都是能够实现他们自己志向的了。所以君子表现的行为、所走的道路虽然各不相同,但同样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顺着各自的本性去做,都可以得到心灵的归宿。所以就有朝廷做官的人为了禄位,因此入而不出,隐居山林的人为了名声,因此往而不返的说法。季札推崇子臧的高尚情操,司马相如爱慕蔺相如的气节,以寄托自己的志向,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勉强改变的。每当我读尚子平和台孝威传的时候,对他们十分赞叹和钦慕,经常想到他们这种高尚的情操。再加上我年轻时就失去了父亲,身体也比较瘦弱,母亲和哥哥对我很娇宠,不去读那些修身致仕的经书。我的性情又比较懒惰散漫,筋骨迟钝,肌肉松弛,头发和脸经常一月或半月不洗,如不感到特别发闷发痒,我是不愿意洗的。小便常常忍到使膀胱发胀得几乎要转动,才起身去便。又因为放纵过久,性情变得孤傲散漫,行为简慢,与礼法相违背,懒散与傲慢却相辅相成,而这些都受到朋辈的宽容,从不加以责备。又读了《庄子》和《老子》之后,我的行为更加放任。因此,追求仕进荣华的热情日益减弱,而放任率真的本性则日益加强。这象麋鹿一样,如果从小就捕捉来加以驯服养育,那就会服从主人的管教约束;如果长大以后再加以束缚,那就一定会疯狂地乱蹦乱跳,企图挣脱羁绊它的绳索,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顾;虽然给它带上金的笼头,喂它最精美的饲料,但它还是强烈思念着生活惯了的茂密树林和丰美的百草。 阮籍嘴里不议论别人的过失,我常想学习他但没有能够做到;他天性淳厚超过一般人,待人接物毫无伤害之心,只有饮酒过度是他的缺点。以致因此受到那些维护礼法的人们的攻击,象仇人一样的憎恨他,幸亏得到了大将军的保护。我没有阮籍那种天赋,却有傲慢懒散的缺点;又不懂得人情世故,不能随机应变;缺少万石君那样的谨慎,而有直言不知忌讳的毛病。倘若长久与人事接触,得罪人的事情就会每天发生,虽然想避掉灾祸,又怎么能够做得到呢?还有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间都有一定的礼法,国家也有一定的法度,我已经考虑得很周到了,但有七件事情我是一定不能忍受的,有两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我喜欢睡懒觉,但做官以后,差役就要叫我起来,这是第一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喜欢抱着琴随意边走边吟,或者到郊外去射鸟钓鱼,做官以后,吏卒就要经常守在我身边,我就不能随意行动,这是第二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做官以后,就要端端正正地坐着办公,腿脚麻木也不能自由活动,我身上又多虱子,一直要去搔痒,而要穿好官服,迎拜上级官长,这是第三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向来不善于写信,也不喜欢写信,但做官以后,要处理很多人间世俗的事情,公文信札堆满案桌,如果不去应酬,就触犯礼教失去礼仪,倘使勉强应酬,又不能持久,这是第四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喜欢出去吊丧,但世俗对这件事情却非常重视,我的这种行为已经被不肯谅解我的人所怨恨,甚至还有人想借此对我进行中伤;虽然我自己也警惕到这一点而责备自己,但是本性还是不能改变,也想抑制住自己的本性而随顺世俗,但违背本性又是我所不愿意的,而且最后也无法做到象现在这样的既不遭到罪责也得不到称赞,这是第五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喜欢俗人,但做官以后,就要跟他们在一起办事,或者宾客满坐,满耳嘈杂喧闹的声音,处在吵吵闹闹的污浊环境中,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招伎俩,整天可以看到,这是第六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生就不耐烦的性格,但做官以后,公事繁忙,政务整天萦绕在心上,世俗的交往也要化费很多精力,这是第七件我所不能忍受的事情。还有我常常要说一些非难成汤、周武王和轻视周公、孔子的话,如果做官以后不停止这种议论,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张扬出去,为众人所知,必为世俗礼教所不容,这是第一件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我的性格倔强,憎恨坏人坏事,说话轻率放肆,直言不讳,碰到看不惯的事情脾气就要发作,这是第二件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以我这种心胸狭隘的性格,再加上上面所说的九种毛病,即使没有外来的灾祸,自身也一定会产生病痛,哪里还能长久地活在人世间呢?又听道士说,服食术和黄精,可以使人长寿,心里非常相信;又喜欢游山玩水,观赏大自然的鱼鸟,对这种生活心里感到很高兴;一旦做官以后,就失去了这种生活乐趣,怎么能够丢掉自己乐意做的事情而去做那种自己害怕做的事情呢? 人与人之间相互成为好朋友,重要的是要了解彼此天生的本性,然后成全他。夏禹不强迫伯成子高出来做官,是为了成全他的节操;孔子不向子夏借伞,是为了掩饰子夏的缺点;近时诸葛亮不逼迫徐庶投奔蜀汉,华歆不硬要管宁接受卿相的位子,以上这些人才可以说始终如一,是真正相互了解的好朋友。您看直木不可以做车轮,曲木不能够当椽子,这是因为人们不想委屈它们原来的本性,而让它们各得其所。所以士、农、工、商都各有自己的专业,都能以达到自己的志向为快乐,这一点只有通达的人才能理解,它应该是在您意料之中的。不能够因为自己喜爱华丽的帽子,而勉强越地的人也要去戴它;自己嗜好腐烂发臭的食物,而把死了的老鼠来喂养鸳雏。我近来正在学习养生的方法,正疏远荣华,摒弃美味,心情安静恬淡,追求“无为”的最高境界。即使没有上面所说的“九患”,我尚且不屑一顾您所爱好的那些东西。我有心闷的毛病,近来又加重了,自己设想,是不能忍受所不乐意的事的。我已经考虑明确,如果无路可走也就算了。您不要来委屈我,使我陷于走投无路的绝境。 我刚失去母亲和哥哥的欢爱,时常感到悲伤。女儿才十三岁,男孩才八岁,还没有成人,而且经常生病。想到这些就十分悲恨,真不知从何说起!我现在但愿能过平淡清贫的生活,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随时与亲朋友好叙说离别之情,谈谈家常,喝一杯淡酒,弹一曲琴,这样我的愿望就已经满足了。倘使您纠缠住我不放,不过是想为朝廷物色人,使他为世所用罢了。您早知道我放任散漫,不通事理,我也以为自己各方面都不及如今在朝的贤能之士。如果以为世俗的人都喜欢荣华富贵,而唯独我能够离弃它,并以此感到高兴;这样讲最接近我的本性,可以这样说。假使是一个有高才大度,又无所不通的人,而又能不求仕进,那才是可贵的。象我这样经常生病,想远离世事以求保全自己余年的人,正好缺少上面所说的那种高尚品质,怎么能够看到宦官而称赞他是守贞节的人呢!倘使急于要我跟您一同去做官,想把我招去,经常在一起欢聚,一旦来逼迫我,我一定会发疯的。若不是有深仇大恨,我想是不会到此地步的。 山野里的人以太阳晒背为最愉快的事,以芹菜为最美的食物,因此想把它献给君主,虽然出于一片至诚,但却太不切合实际了。希望您不要象他们那样。我的意思就是上面所说的,写这封信既是为了向您把事情说清楚,并且也是向您告别。嵇康谨启。(徐鹏) 【注释】 [1]称:指称说嵇康不愿出仕的意志。颍川:指山嵚。是山涛的叔父,曾经做过颍川太守,故以代称。古代往往以所任的官职或地名等作为对人的代称。[2]知言:知己的话。[3]经:常常。此意:指嵇康不愿出仕的意志。[4]河东:地名。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5]显宗:公孙崇,字显宗,谯国人,曾为尚书郎。阿都:吕安,字仲悌,小名阿都,东平人,嵇康好友。以吾自代:指山涛拟推荐嵇康代其之职。嵇康在河东时,山涛正担任选曹郎职务。[6]傍通:善于应付变化。[7]多可而少怪:多有许可而少有责怪。[8]狭中:心地狭窄。[9]间:近来。迁:升官。指山涛从选曹郎迁为大将军从事中郎。[10]惕然:忧惧的样子。[11]“恐足下”二句:语本《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意思是说:“即使厨师(庖人)不做菜,祭师(祭祀时读祝辞的人)也不应该越职替代之。这里引用这个典故,说明山涛独自做官感到不好意思,所以要荐引嵇康出仕。[12]鸾刀:刀柄缀有鸾铃的屠刀。[13]漫:沾污。[14]并介之人:兼济天下而又耿介孤直的人。山涛为“竹林七贤”之一,曾标榜清高,后又出仕,这里是讥讽他的圆滑处世。[15]悔吝:悔恨。[16]老子:即老聃。姓李名耳,春秋战国时楚国苦县人,为周朝的柱下史、守藏史。相传著《老子》五千余言。庄周:战国时宋国蒙县人,曾为蒙漆园吏。相传著《庄子》十余万言。两人都是道家的创始人。[17]柳下惠:即展禽。名获,字季,春秋时鲁国人。为鲁国典狱官,曾被罢职三次,有人劝他到别国去,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居于柳下,死后谥“惠”,故称柳下惠。东方朔:字曼卿,汉武帝时人,常为侍郎。二人职位都很低下,故曰“安乎卑位”。[18]短:轻视。[19]仲尼:孔子的字。兼爱:博爱无私。[20]执鞭:指执鞭赶车的人。《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好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21]子文:姓鬭,名穀於菟(gòu wū tū构乌徒),春秋时楚人。[22]令尹:楚国官名,相当宰相。《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23]济物:救世济人。[24]达:显达。指得志时。[25]穷:指失意时。[26]君世:为君于世。“君”作动词用。[27]许由:尧时隐士。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肯接受,就到箕山去隐居。[28]子房:张良的字。他曾帮助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建立汉王朝。[29]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孔子游宦楚国时,接舆唱着讽劝孔子归隐的歌从其车边走过。[30]揆(kuí奎):原则,道理。[31]百行:各种不同行为。[32]殊途而同致:所走道路不同而达到相同的目的。语出《易·系辞》:“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33]“故有”二句:语出《韩诗外传》卷五:“朝廷之人为禄,故入而不出;山林之士为名,故往而不返。”[34]延陵:名季札,春秋时吴国公子。居于延陵,人称延陵季子。子臧:一名欣时,曹国公子。曹宣公死后,曹人要立子臧为君,子臧拒不接受,离国而去。季札的父兄要立季札为嗣君,季札引子臧不为曹国君为例,拒不接受。风:风概。指高尚情操。[35]长卿:汉司马相如的字。相如:指战国时赵国人蔺相如,以“完璧归赵”功拜上大夫。《史记·司马相如传》载:“(司马)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36]尚子平:东汉时人。《文选》李善注引《英雄记》说他:“有道术,为县功曹,休归,自入山担薪,卖以供食饮。”《后汉书·逸民传》作“向子平”,说他在儿女婚嫁后,即不再过问家事,恣意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台孝威:名佟,东汉时人。隐居武安山,凿穴而居,以采药为业。[37]孤:幼年丧父。露:羸弱。[38]兄:指嵇喜。见骄:指受到母兄的骄纵。[39]驽:原指劣马,这里是迟钝的意思。缓:松弛。[40]不能(nài耐):不愿。能,通“耐”。沐:洗头。[41]胞:原指胎衣,这里指膀胱。[42]侪(chái柴)类:指同辈朋友。[43]庄:《庄子》。老:《老子》。[44]任实:指放任本性。[45]禽:古代对鸟兽的通称。一说通“擒”。[46]见:被。[47]狂顾:疯狂地四面张望。顿缨:挣脱羁索。[48]金镳(biāo标):金属制作的马笼头,这里指鹿笼头。[49]飨(xiǎng响):用酒食款待。这里是喂的意思。嘉肴:好菜。这里指精美的饲料。[50]阮嗣宗:阮籍,字嗣宗,与嵇康同为“竹林七贤”之一。不拘礼法,常用醉酒的办法,以“口不臧否人物”来避祸。[51]过差:犹过度。[52]礼法之士:指一些借虚伪礼法来维护自己利益的人。据《晋阳秋》记载,何曾曾在司马昭面前说阮籍“任性放荡,败礼伤教”,“宜投之四裔,以絜王道。”司马昭回答说:“此贤素羸弱,君当恕之。”绳:纠正过失,这里指纠弹、抨弹。[53]大将军:指司马昭。保持:犹保护。[54]资:指天赋的资材。[55]慢弛:傲慢懒散。阙:缺点。[56]暗于机宜:不懂得随机应变。[57]万石:汉石奋。他和四个儿子都官至二千石,共一万石,所以汉景帝称他为“万石君”。一生以谨慎著称。[58]好尽:尽情直言,不知忌讳。累:过失,毛病。[59]疵(cī刺阴平):缺点。衅(xì信):争端。[60]惟:思虑。熟:精详。[61]当关:守门的差役。不置:不已。[62]弋(yì亦):系有绳子的箭,用来射取禽鸟。这里即指射禽鸟。[63]痹(bì必):麻木。[64]性:身体。[65]把(pá爬)搔:用于搔痒。把,通“爬”。无已:没有停止。[66]章服:冠服。指官服。[67]机:同“几”,小桌子。[68]犯教伤义:指触犯封建礼教失去礼仪。[69]瞿然:惊惧的样子。[70]降心:抑制自己的心意。[71]诡故:违背自己本性。不情:不符合真情。[72]无咎无誉:指既不遭到罪责也得不到称赞。[73]聒(guò郭):喧闹。[74]鞅(yāng央)掌:职事忙碌。[75]非:非难。汤:成汤。推翻夏桀统治,建立商王朝。武:周武王姬发。推翻殷纣王统治,建立周王朝。周:周公姬旦。辅助武王灭纣,建立周王朝。孔:孔子。[76]此事:指非难汤武鄙薄周孔的事。会显:会当显著,为众人所知。[77]促中小心:指心胸狭隘。[78]饵(ěr耳):服食。术、黄精:两种中草药名,古人认为服食后可以轻身延年。[79]禹:舜以后的帝王,建立夏王朝。伯成子高:禹时隐士。《庄子·天地》:“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何故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80]假:借。盖:雨伞。子夏:孔子弟子卜商的字。《孔子家语·致思》:“孔子将行,雨而无盖。门人曰:‘商也有之。’孔子曰:‘商之为人也,甚吝于财。吾闻与人交,推其长者,违其短者,故能久也。’”[81]诸葛孔明:三国时诸葛亮的字。元直:徐庶的字。两人原来都在刘备部下,后来徐庶的母亲被曹操捉去,他就辞别刘备而投奔曹操,诸葛亮没有加以阻留。[82]华子鱼:三国时华歆的字。幼安:管宁的字。两人为同学好友,魏文帝时,华歆为太尉,想推举管宁接任自己的职务,管宁便举家渡海而归,华歆也不加强迫。[83]桷(jué决):屋上承瓦的椽子。[84]四民:指士、农、工、商。[85]度内:意料之中。[86]章甫:古代一种须绾在发髻上的帽子。[87]强:勉强。越人:指今浙江、福建一带居民。文冕(miǎn免):饰有花纹的帽子。《庄子·逍遥游》:“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88]鸳雏(chú除):传说中象凤凰一类的鸟。《庄子·秋水》中说:惠子做了梁国的相,害怕庄子来夺他的相位,便派人去搜寻庄子,于是庄子就往见惠子,并对他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鸳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鸳雏过之,仰而视之,曰:‘赫!’”[89]外:疏远,排斥。[90]滋味:美味。[91]增笃:加重。[92]无事:不要做。冤:犹委屈。[93]转于沟壑:流转在山沟河谷之间。指流离而死。[94]悢(liàng亮)悢:悲恨。[95]嬲(niǎo鸟):纠缠。[96]潦倒粗疏:犹放任散漫的意思。[97]长才广度:指有高才大度的人。[98]淹:贯通。[99]不营:不营求。指不求仕进。[100]黄门:宦官。[101]趣(cù促):急于。王途:仕途。[102]自非:若不是。重怨:大仇。[103]野人:居住在乡野的人。快炙(zhì至)背:对太阳晒背感到快意。美芹子:以芹菜为美味。[104]至尊:指君主。以上两句本于《列子·杨朱》:“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者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蛰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105]区区:形容感情恳切。[106]别:告别。这是绝交的婉辞。 陈情表([西晋]李密) 【作者小传】李密(224—287),一名虔,字令伯,犍为武阳(今四川省彭山县东)人。父早亡,母改嫁,由祖母刘氏亲自抚养。为人正直,颇有才干。曾仕蜀汉为郎,蜀亡以后,晋武帝司马炎为了巩固新政权,笼络蜀汉旧臣人心,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他上表陈情,以祖母年老无人供养,辞不从命。祖母死后,出任太子洗马,官至汉中太守。后被谗免官,死于家中。 【题解】晋武帝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李密不愿应诏,就写了这篇申诉自己不能应诏的苦衷的表文。文章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说明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叙述委婉,辞意恳切,语言简洁生动,富有表现力与强烈的感染力。相传晋武帝看了此表后很受感动,特赏赐给李密奴婢二人,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原文】臣密言:臣以险衅[1],夙遭闵凶[2]。生孩六月,慈父见背[3];行年四岁,舅夺母志[4]。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5]。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6],晚有儿息[7]。外无期功强近之亲[8],内无应门五尺之僮[9],茕茕孑立[10],形影相吊[11]。而刘夙婴疾病[12],常在床蓐[13],臣侍汤药,未曾废离[14]。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15]。前太守臣逵[16],察臣孝廉[17];后刺史臣荣[18],举臣秀才[19]。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20],寻蒙国恩[21],除臣洗马[22]。猥以微贱[23],当侍东宫[24],非臣陨首所能上报[25]。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26],责臣逋慢[27];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28],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29],欲苟顺私情[30],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31],凡在故老[32],犹蒙矜育[33],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34],历职郎署[35],本图宦达,不矜名节[36]。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37],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祖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38]。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39],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40],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41],皇天后土[42],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43],听臣微志[44],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45]。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46],谨拜表以闻。 兰亭集序([东晋]王羲之) 【作者小传】王羲之(321—379),字逸少,东晋琅玡临沂(今山东临沂县人)。初为秘书郎,庾亮请为征西参军,累迁长史,拜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后征为吏部尚书,不就,授护国将军,迁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世称王右军。晚年称病去官,放情山水,弋钓为乐。卒赠金紫光禄大夫。有诗文集十卷。清人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称其书札有远见卓识,“诚东晋君臣之良药”;赞其“兰亭咏诗,韵胜金谷”。于此可见王羲之文学成就。又以擅长书法名世,草隶尤精,笔势飘若浮云,矫若游龙,论者评为古今之冠。他所创作和书写的《兰亭集序》,既是书苑珍品,也是文坛杰作,千百年来向为人所盛赞和传颂。 【题解】浙江绍兴西南渚山上的兰亭,周围环境优美,风景宜人。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当时名士谢安、孙绰以及本家子侄凝之、献之等四十一人宴集于兰亭,饮酒赋诗,各抒怀抱。羲之除赋诗二首外,事后并为诗集写了这篇序。序文生动而形象地记叙了这次集会的盛况和乐趣,抒发了盛事不常、人生短暂的感慨。在玄学盛行、崇尚清谈的东晋,王羲之能反对“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世说新语·言语》),可谓独标一帜。本文斥老庄“一死生”、“齐彭殇”为“虚诞”、“妄作”,也在一定程度上表露出不甘虚度岁月的积极进取意向。南朝初期,雕辞琢句的骈文已逐渐风行,这篇序文不追求华丽的辞藻,自辟蹊径,叙事状景,清新自然,抒怀写情,朴实深挚,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和谐一致。 【原文】永和九年[1],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2],修禊事也[3]。群贤毕至[4],少长咸集[5]。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6],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7]。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8];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9]。虽趣舍万殊[10],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11]。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12]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13],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14],齐彭殇为妄作[15]。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乎!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选自《四部备要》本《骈体文钞》 【译文】晋穆帝永和九年,这是癸丑年。暮春三月初,我们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聚会,进行修禊活动。众多的贤能之士都来参加,年轻的年长的都聚集在一起。这地方有高山峻岭,茂密的树林和挺拔的翠竹,又有清澈的溪水,急泻的湍流,波光辉映萦绕在亭子左右。把水引来作为飘流酒杯的弯曲水道,大家列坐在水边,虽然没有音乐伴奏而稍显冷清,可是一面饮酒一面赋诗,也足以酣畅地抒发内心的感情。这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和风拂拂,温暖舒畅。抬头仰望宇宙空间之广大,低首俯察万物种类之繁多,因而放眼纵览,舒展胸怀,也足以尽情享受所见所闻的乐趣,确实是很快活的啊。 人们互相交往,转瞬间度过一生。有的人襟怀坦荡,在家里与朋友倾心交谈;有的人把情趣寄托在某些事物上,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而纵情游乐。虽然人们对生活的取舍千差万别,性情也有沉静和急躁的差异,但当他们遇到欢欣的事情,心里感到暂时的得志,就喜悦满足,竟没想到人生衰老的暮年会很快来临。等到他们对生平所追求的事物已经厌倦,心情也随着而起变化,感慨就跟着发生了。从前所感到欢欣的,顷刻之间已成为往事,对这些尚且不能不深有感触。更何况人的寿命长短,随着各种原因而有变化,但终有穷尽的一天。古人说:“死生也是人生一件大事啊!”这岂不很可悲哀吗! 我每次看到前人兴怀感慨的原因,与我所感叹的总象符契一样相合,没有一次不对着这些文章而叹息悲伤,心里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向认为把死和生当作一回事是错误的,把长寿和短命等量齐观也是荒谬的。后世人看现代人,正如现代人看古代人一样,可悲啊!因此我一一记下这次兰亭集会者的名字,抄录下他们吟咏的诗篇。即使时代会不同,世事会变化,但人们抒发情怀的原因,其基本点是一致的。后世的读者,也将对这些诗文产生一番感慨。(曹光甫) 【注释】[1]永和:晋穆帝年号,345—356年。[2]会(kuài快)稽:郡名,包括今浙江西部、江苏东南部一带地方。山阴:今浙江绍兴。[3]修禊(xì细):古代习俗,于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定为三月三日),人们群聚于水滨嬉戏洗濯,以祓除不祥和求福。实际上这是古人的一种游春活动。[4]群贤:指谢安等三十二位与会的名流。[5]少长:指王凝之等九位与会的本家子弟。[6]流觞曲水:用漆制的酒杯盛酒,放入弯曲的水道中任其飘流。杯停在某人面前,某人就引杯饮酒。这是古人一种劝酒取乐的方式。[7]俯仰一世:很快地过了一生。俯仰,低首抬头之间,形容时间短暂。[8]晤言:面对面谈话。《晋书·王羲之传》、《全晋文》均作“悟言”,指心领神会的妙悟之言。亦通。[9]放浪形骸之外:行为放纵不羁,形体不受世俗礼法所拘束。[10]趣舍:同“取舍”。[11]老之将至:语出《论语·述而》:“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12]死生亦大矣:语出《庄子·德充符》。[13]契:符契,古代的一种信物。在符契上刻上字,剖而为二,各执一半,作为凭证。[14]一死生:把死和生看作一回事。语出《庄子·德充符》:“以死生为一条。”又《庄子·大宗师》:“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为友矣。”[15]齐彭殇:把高寿的彭祖和短命的殇子等量齐观。彭,彭祖,相传为颛顼帝的玄孙,活了八百岁。殇,指短命夭折的人。《庄子·齐物论》:“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归去来兮辞([东晋]陶渊明) 【作者小传】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人。死后友朋私谥为“靖节”,世称靖节先生。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的陶侃,据说就是他的曾祖,祖父陶茂做过武昌太守,父亲陶逸做过安城太守。渊明八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家境逐渐衰落,但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少田园产业。他在青年时代怀有建功立业的壮志,曾经几次出仕,先后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官职。由于他不愿受官场的拘束,就在四十一岁那年弃官归田,在农村中过躬耕隐居生活。 陶渊明是我国著名的田园诗人,他在归隐以后,对农村生活有所体验,写出了不少描述美好的田园风光和抒发自己恬静闲适心情的作品,反映了他厌弃官场生活的思想感情。另外,也写了一些抒发政治理想和关心政局的作品,说明他对政治始终没有忘怀。他的作品内容真切,感情真挚,语言质朴自然而形象鲜明,对后代诗人创作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有《陶渊明集》。 【题解】本文是晋安帝义熙元年(405)作者辞去彭泽令回家时所作,分“序”和“辞”两节,“辞”是一种与“赋”相近的文体名称。“序”说明了自己所以出仕和自免去职的原因。“辞”则抒写了归田的决心、归田时的愉快心情和归田后的乐趣。通过对田园生活的赞美和劳动生活的歌颂,表明他对当时现实政治,尤其是仕宦生活的不满和否定,反映了他蔑视功名利禄的高尚情操,也流露出委运乘化、乐天安命的消极思想。全文语言流畅,音节和谐,感情真实,富有抒情意味。“归去来兮”就是“归去”的意思,“来”、“兮”都是语助辞。 【原文】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1],瓶无储粟[2],生生所资[3],未见其术[4]。亲故多劝余为长吏[5],脱然有怀[6],求之靡途[7]。会有四方之事[8],诸侯以惠爱为德[9],家叔以余贫苦[10],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11],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12],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13]。何则?质性自然[14],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15]。尝从人事[16],皆口腹自役[17];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18],当敛裳宵逝[19]。寻程氏妹丧于武昌[20],情在骏奔[21],自免去职。仲秋至冬[22],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23]。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24]!既自以心为形役[25],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26]。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颺[27],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28],载欣载奔[29]。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30],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31]。倚南窗以寄傲[32],审容膝之易安[33]。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长关。策扶老以流憩[34],时矫首而遐观[35]。云无心以出岫[36],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37],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38]!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39]。或命巾车[40],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41],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42],感吾生之行休[43]。 已矣乎[44]!寓形宇内复几时[45],曷不委心任去留[46]?胡为乎遑遑欲何之[47]?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48]。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49]。登东皋以舒啸[50],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51],乐乎天命复奚疑!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陶渊明集》 【译文】我的家境贫困,耕种田地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家中孩子很多,米缸里经常没有存粮,找不到维持生计的办法。亲戚朋友多劝我出去做个小官,自己心里也产生了这种念头,但苦于没有门路。刚巧碰上有出使到外地去的事情,各地州郡长官都以爱惜人才为美德,叔父因为看到我贫苦就加以推荐,于是被任命为小城的官吏。这时战乱没有平息,心里害怕远地的差使。彭泽县离开家乡只有一百里路程,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酿酒之用,因此就要了下来。但过了没几天,思念田园,归乡的念头就产生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的本性坦率自然,不会勉强做作;饥冻虽是急迫之事,但违背自己本心就会使人感到十分痛苦。虽然自己曾经做过官,但都是为生活所驱使;于是感到烦恼,激动不已,有愧于平生的志愿。但还是想等到秋收以后,就收拾行装连夜离去。不久,嫁给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要急着前去奔丧,就自己弃官离职了。从秋八月到冬季,做了八十多天的官。就针对这件事情来抒发自己心里的情意,给这篇文章命名为《归去来兮》。时在乙巳年十一月。归去吧,田园将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既然让自己的心志受形体来驱使,那又为什么还要伤感而独自悲哀呢?我觉悟到过去做错的已经无法挽回,而知道未来的却还来得及弥补。虽然走入迷途但还不是太远,现在已经明白了如今归田是对的,以前出仕是错的。船在水中轻快地飘荡前进,微风吹动着我的衣裳。向行人询问前面的路程,只恨早晨天色朦胧,还不十分明亮。 我一看到自己的简陋家门,就高兴地奔去。家中的僮仆前来迎接,孩子们都在门口等候。庭院中的小路已经荒芜,只有松树和菊花却还依旧存在。搀起孩子们的手进入屋里,酒已摆好。端起酒壶来自斟自酌,看着院子里的树木感到非常愉快。身体依靠着南面的窗户寄托自己傲岸的情怀,深深感到简陋的居室也可以使人安乐满足。每天到园子里散散步,自有乐趣,屋子虽然有门却经常关着。拄着手杖到处游息,有时抬起头来向远处眺望。天空的云彩自然地从山峰边飘出,鸟儿飞倦了也知道自己回来。日光慢慢暗下去太阳快要落山了,我还抚摩着独立的松树徘徊着不愿离开。 归去吧,让我断绝与世俗的交游。既然世俗与我的情志相违背,我还要驾车出游追求些什么呢!跟亲戚们谈谈知心话使我感到愉快,弹琴读书能够使我消愁解忧。农人们告诉我春天到了,将要到西边的田地里去耕种。有时乘了有篷帘的小车,有时划了一条小船。有时经过曲折幽深的山沟,有时经过高低不平的山丘。看到树木欣欣向荣,泉水涓涓地流淌。我真羡慕自然界万物正生机勃勃,感叹自己的生命即将终止。 算了吧!人生寄身于天地之间又能有多少时候,为什么不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任其自然?为什么整天心神不定又想到哪里去呢?富贵荣华不是我的心愿,神仙境界也不可以期待。遇到好天气就一个人独自出去游览,或者把手杖放在一边做些除草培苗的工作。有时登上东边的高岗放声长啸,有时在清澈的水边吟咏赋诗。姑且随顺着大自然的变化以了结此生,抱定乐天安命的主意,又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徐鹏) 【注释】[1]幼稚:指孩童。[2]瓶:指盛米用的陶制容器、如甏,瓮之类。[3]生生:犹言维持生计。前一“生”字为动词,后一“生”字为名词。[4]术:方法。[5]长吏:较高职位的县吏。指小官。[6]脱然:犹言豁然。有怀:有做官的念头。[7]靡途:没有门路。[8]四方之事:指出使外地的事情。[9]诸侯:指州郡长官。[10]家叔:指陶夔,曾任太常卿。[11]风波:指军阀混战。[12]彭泽:县名。在今江西省湖口县东。[13]眷然:依恋的样子。归欤之情:回去的心情。语本《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人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14]质性:本性。[15]违己:违反自己本心。交病:指思想上遭受痛苦。[16]从人事:从事于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17]口腹自役:为了满足口腹的需要而驱使自己。[18]一稔(rěn忍):公田收获一次。稔,谷物成熟。[19]敛裳:收拾行装。[20]寻:不久。程氏妹:嫁给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城县。[21]骏奔:急着前去奔丧。[22]仲秋:农历八月。[23]乙巳岁:晋安帝义熙元年[405)。[24]胡:何,为什么。[25]以心为形役:让心志被形体所驱使。[26]“悟已往”二句:语本《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谏:止,挽救。来者:指未来的事情。追:来得及弥补。[27]遥遥:漂荡:颺(yáng扬):飘扬。形容船驶行轻快。[28]瞻:望见。衡宇:犹衡门。横木为门,形容房屋简陋。[29]载:语助词,有“且”、“乃”的意思。[30]三径:汉代蒋诩隐居后,在屋前竹下开了三条小路,只与隐士求仲、羊仲二人交往。[31]眄(miàn面):斜视。柯:树枝。[32]寄傲:寄托傲世的情绪。[33]审:明白,深知。容膝:形容居室狭小,仅能容膝。[34]策:拄着。扶老:手杖。流:周游。[35]矫首:抬头。遐(xiá侠)观:远望。[36]岫(xiù袖):山峰。[37]景:日光。翳(yì义)翳:阴暗的样子。[38]言:语助词。焉求:何求。[39]畴(chóu愁):田地。[40]巾车:有篷幕的车子。[41]窈窕(yǎo tiǎo咬脁):幽深的样子。[42]善:羡慕。[43]行休:将要终止。指死亡。[44]已矣乎:犹言算了吧。[45]寓形宇内:寄身于天地之间。[46]曷不:何不。委心:随自己的心意。去留:指生死。[47]遑遑:心神不定的样子。何之:到哪里去。[48]帝乡:天帝之乡。指仙境。[49]植杖:把手杖放在旁边。耘(yún云):田地里除草。耔(zǐ子):在苗根培土。[50]皋(gāo高):水边高地。舒啸:放声长啸。“啸”是撮口发出长而清越的声音。[51]乘化:随顺着大自然的运转变化。归尽:归向死亡。 桃花源记([东晋]陶渊明) 【题解】这是一篇虚构的用来寄托作者社会理想的作品。它描绘了一幅没有战乱、自给自足、鸡犬之声相闻、老幼怡然自得的世外桃源的图景。尽管这样的社会在当时根本不可能存在,但从中透露了作者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否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广大农民的愿望。全文叙述委婉曲折,层次分明,语言质朴自然,写景明丽如画,虽幻似真,虽虚似实,用艺术的手法展示了一幅古代东方“乌托邦”的图景。 【原文】晋太元中[1],武陵人捕鱼为业[2],缘溪行[3],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4],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5];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6],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7],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8];黄发垂髫[9],髫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10],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11],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12],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13],处处志之[14]。及郡下[15],诣太守说如此[16]。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17],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18]。未果,寻病终[19]。后遂无问津者[20]。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陶渊明集》 【译文】东晋太元年间,有一个武陵人以捕鱼为业,一天他沿着溪流划船前行,竟然忘掉了路的远近。忽然遇到一片桃花林,夹着溪水两岸有数百步之长,其中没有其他树木,地上的芳草鲜嫩优美,遍地是掉落的桃花瓣;渔人觉得十分惊奇。又继续向前走,想走完这片桃花林。 桃花林的尽头就是溪水的发源地,走到那里便发现有一座山。山有一个小的洞口,洞口好象有亮光;渔人就离开小船从洞口进去。刚进去时洞很狭窄,仅能容得一个人通过;又朝前走了几十步,突然开阔明亮起来。里面土地平坦开阔,房屋排列整齐,有肥沃的田地,美丽的池塘及桑树、翠竹一类东西;田间道路交错相通,彼此可以听到鸡鸣狗叫的声音。桃花源中的人往来、耕种、劳作,以及男女穿的衣服,都同外面的人一模一样;老老少少都很安适快乐。他们看到渔人以后,大为惊异;问他从什么地方来,渔人全都作了回答。他们就邀请渔人到家里去,备酒杀鸡热情款待。村民听说来了这样一个人,都来探问外界消息。他们说自己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带领妻子小孩和同乡人来到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从此以后不再出去;于是就跟外界隔绝了。又问渔人现在是什么朝代,他们竟不知道有汉朝,更不要说魏朝和晋朝了。渔人就详尽地讲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他们都十分感叹。其他的人也都邀请渔人到自己家里,拿出酒食来款待。住了几天,渔人要告辞回去,桃花源中的人对他说:“这里的事不必对外人讲。” 渔人出来以后,找到他的船,就沿着老路回去,一处处都做了标记。到了郡城,就往见太守说了自己进入桃花源的经过。太守立即派人跟随渔人前去,寻找先前所做的标记,结果竟然迷失方向没有能够找到原来的道路。南阳的刘子骥,是个高尚的隐士,听到这件事情,就高兴地计划前去探访。但没有能够实现,不久就生病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去寻找的人了。(徐鹏) 【注释】[1]太元: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376—396)。这里年代是假托的。[2]武陵:郡名。郡治在今湖南省常德县。[3]缘:沿着。[4]夹岸:两岸。[5]落英:落花。[6]才通人:仅能供一个人通过。[7]阡陌(qiān mò千莫):田间小路。南北叫阡,东西叫陌。[8]外人:指桃花源外的人。[9]黄发:指老人。老年人发白转黄,故以代称。垂髫(tiáo条):指儿童。儿童垂发为饰。[10]要:同邀,请。[11]邑人:同乡人。绝境:指与外界隔绝的地方。[12]延:邀请。[13]扶:沿着。向路:旧路,指来时的路。[14]志:标记。[15]郡下:指武陵郡治所在地。[16]诣(yì义):往见。太守:郡的行政长官。[17]南阳:郡名。郡治在今河南省南阳市。刘子骥:名诣之,隐士,好游山水(见《晋书·隐逸传》)。[18]规:计划。[19]寻:不久。[20]问津:问路。指探访。津;渡口。 五柳先生传([东晋]陶渊明) 【题解】这是一篇通过对五柳先生这一假想人物的描述来用以自况的文章。梁朝的萧统在《陶渊明传》中说:“渊明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及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可见本文是作者自抒志趣的文章。文中描绘述了一个爱好读书、不慕荣利、安贫乐道、忘怀得失的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清人评说此传是:“潇潇澹逸,一片神行之文。”([古文观止》)今人王瑶以为此文作于太元十七年(392)渊明为江州祭酒以前,钦立则以为作于刘宋永初元年(420)前后。 【原文】先生不知何许人也[1],亦不详其姓字[2]。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3]。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4];每有会意[5],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6],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7],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8],不蔽风日,短褐穿结[9],箪瓢屡空[10],晏如也[11]。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12]:黔娄之妻有言[13]:“不戚戚于贫贱[14],不汲汲于富贵[15]。”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16]?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17]?葛天氏之民欤?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陶渊明集》 [译文]这位先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也弄不清他的姓名。他的住宅旁边植有五棵柳树,因此就用“五柳”作为他的别号了。五柳先生安闲沉静,不好言谈,也不羡慕荣华利禄。喜欢读书,但不执着于对一字一句的琐细解释;每当读书有所领悟的时候,就会高兴得忘了吃饭。生性嗜好喝酒,但因为家贫就不能经常得到。亲朋好友知道他这种境况,有时备酒招待他。他前去饮酒时总是开怀畅饮,直到大醉方休;醉后就向主人告辞,从不以去留为意。他的住室四壁空空荡荡,破旧得连风和太阳都无法遮挡,穿的粗布短衣打满了补钉,饮食简陋而且经常短缺,而他却能安然自得。常常以写诗作文章当娱乐,抒发自己的志趣。他能够忘掉世俗的得失,只愿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赞曰:黔娄的妻子曾经这样述说自己的丈夫:“不因为处境贫困而终日忧心忡忡,不为了追求富贵而到处奔走钻营。”推究她所说的话,五柳先生不就是黔娄那样的人物吗?饮酒赋诗,满足自己的志趣,这不是成了生活在无怀氏、葛天氏时代里的人了吗?(徐鹏) 【注释】 [1]何许人:何处人。也可解作何等样人。[2]姓字:姓名。古代男子二十而冠,冠后另立别名称字。[3]号:古人除名、字之外,还有别号。[4]不求甚解:指对所读的书只求理解精神,不执着于对一字一句的解释。[5]有会意:指对书中的意义有所体会。[6]如此:指上文所说的“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7]造:去、到。[8]环堵(dǔ赌):房屋四壁。堵,墙壁。[9]短褐:粗布短衣,穿结:指衣服破烂。穿,破。结,缝补。[10]箪(dān丹):盛饭的圆形竹器。瓢(piáo嫖):舀水的葫芦。[11]晏如:安然自得。[12]赞:古人常用于传记体文章的结尾处,表示作传人对被传人的评论。[13]黔(qián前)娄:春秋时鲁国人,无意仕进,屡次辞去诸侯聘请。他死后,曾子前去吊丧,黔娄的妻子称赞黔娄“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14]戚戚:忧虑的样子。[15]汲汲:极力营求的样子。[16]极其言:推究她所说的话。兹:此。指五柳先生。若人:那人。指黔娄。俦:类。[17]无怀氏:与下面的“葛天氏”都是传说中古朴淳厚的上古社会中的帝王。 班超传(节选)([南朝·宋]范晔) 【作者小传】范晔(398—445),字蔚宗,南朝宋顺阳(今河南淅川县东南)人,晋豫章太守范宁之孙,宋侍中范泰之子。因出继堂伯范弘之,得袭封武兴县五等侯。年轻时曾入刘裕子义康部下为冠军参军;刘氏代晋称帝,封义康为彭城王,晔入补兵部员外郎,出为荆州别驾从事史。元嘉五年(428),因父丧去官;服阙后,为征南大将军檀道济司马,领新蔡太守,迁尚书吏部郎。元嘉九年冬,因在彭城太妃丧葬期间聚会酣饮,以听挽歌为乐,左迁宣城太守;后复迁左卫将军、太子詹事。元嘉二十二年九月,因与散骑侍郎孔熙先兄弟等谋立义康,为丹阳尹徐湛之告发,于同年十二月以谋反罪被处死。 晔少承家学,博学多才。据《宋书》本传,“(晔)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性精微有思致,触类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损制度,世人皆法学之”。晔一生以“仁为己任,期纾民于仓卒”(见《后汉书·荀 彧传论》),虽杀身亦在所不惜,故无意于文名“常耻作文士”。然所著《后汉书》体大思精,其中包括十纪、十志(未成)、八十列传,是继《汉书》后记载自东汉光武帝刘秀至献帝刘协近二百年史事的重要史书。其《列女传》、《文苑列传》、《逸民传》、《党锢传》、《宦者传》等,或填补旧史空阙,或反映一代风尚,足称良史。由于范晔生前未完成全书,后梁代刘昭为之作注时取司马彪《续汉书》之八志补入,成今本一百二十卷。 【题解】西北方匈奴的不断入侵中土,是两汉四百多年来在边境上一直存在的隐患。如何正确处理这个问题,关系到汉代政治经济的发展和与西域各国的经济文化交流,因此为历朝统治者所重视。班超(32—102)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一位杰出将领。他以非凡的政治和军事才能,在西域的三十一年中,正确地执行了汉王朝“断匈奴右臂”的政策,自始至终立足于争取多数,分化、瓦解和驱逐匈奴势力,因而战必胜,攻必取。不仅维护了祖国的安全,而且加强了与西域各族的联系,为我国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巩固和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 《后汉书》中这篇著名的人物传记即详尽而又生动地记述了班超在西域戎马倥偬、浴血奋战的一生。文字雅洁,叙事流利,头绪虽多而脉络不乱。人物形象鲜明,写来有声有色。这里节选的是传文的主要部分。 【原文】班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人[1],徐令彪之少子也[2]。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然内孝谨,居家常执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辩,而涉猎书传。 永平五年[3],兄固被召诣校书郎[4],超与母随至洛阳[5]。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6],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7],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8]?”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其后行诣相者,曰:“祭酒[9],布衣诸生耳,而当封侯万里之外。”超问其状。相者指曰:“生燕颔虎颈[10],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久之,显宗问固[11]:“卿弟安在?”固对:“为官写书,受直以养老母[12]。”帝乃除超为兰台令史[13]。后坐事免官。 十六年[14],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奴[15],以超为假司马[16],将兵别击伊吾[17],战于蒲类海[18],多斩首虏而还。固以为能,遣与从事郭恂俱使西域[19]。超到鄯善[20],鄯善王广奉超礼敬甚备,后忽更疏懈。超谓其官属曰:“宁觉广礼意薄乎?此必有北虏使来[21],狐疑未知所从故也[22]。明者睹未萌,况已著耶?”乃诏侍胡诈之曰[23]:“匈奴使来数日,今安在乎?”侍胡惶恐,具服其状[24]。超乃闭侍胡[25],悉会其吏士三十六人,与共饮,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与我俱在绝域[26],欲立大功以求富贵。今虏使到裁数日[27],而王广礼敬即废,如今鄯善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28]。为之奈何!”官属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司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29],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也[30]。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众曰:“当与从事议之。”超怒曰:“吉凶决于今日。从事文俗吏[31],闻此必恐而谋泄,死无所名,非壮士也。”众曰:“善。” 初夜,遂将吏士往奔虏营。会天大风,超令十人持鼓,藏虏舍后。约曰:“见火然[32],皆当鸣鼓大呼。”余人悉持兵弩夹门而伏[33],超乃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虏众惊乱,超手格杀三人,吏兵斩其使及从士三十余级,余众百许人悉烧死。明日,乃还告郭恂。恂大惊,既而色动,超知其意,举手曰:“掾虽不行[34],班超何心独擅之乎[35]?”恂乃悦。超于是召鄯善王广,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超晓告抚慰,遂纳子为质[36]。还奏于窦固,固大喜。具上超功效,並求更选使使西域。帝壮超节[37],诏固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今以超为军司马[38],令遂前功[39]。” 超复受使,固欲益其兵[40],超曰:“愿将本所从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41],多益为累。”是时于阗王广德新攻破莎车[42],遂雄张南道[43],而匈奴遣使监护其国。超既西,先至于阗,广德礼意甚疏,且其俗信巫[44],巫言:“神怒,何故欲向汉?汉使有騧马[45],急求取以祠我。”广德乃遣使就超请马。超密知其状,报许之,而令巫自来取马。有顷巫至,超即斩其首,以送广德,因辞让之[46]。广德素闻超在鄯善诛灭虏使,大惶恐,即令攻杀匈奴使者而降超。超重赐其王以下,因镇抚焉。 时龟兹王建为匈奴所立[47],倚恃虏威,据有北道,攻破疏勒[48],杀其王,而立龟兹人兜题为疏勒王。明年春,超从间道至疏勒,去兜题所居槃橐城九十里[49],逆遣使田虑先往降之[50]。敕虑曰[51]:“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执之。”虑既到,兜题见虑轻弱,殊无降意。虑因其无备,遂前劫缚兜题。左右出其不意,皆惊惧奔走。虑驰报超,超即赴之,悉召疏勒将吏,说以龟兹无道之状,因立其故王兄子忠为王,国人大悦。忠及官属皆请杀兜题,超不听,欲示以威信,释而遣之。疏勒由是与龟兹结怨。 十八年,帝崩。焉耆以中国大丧[52],遂攻没都护陈睦[53]。超孤立无援,而龟兹、姑墨数发兵攻疏勒[54]。超守槃橐城,与忠为首尾,士吏单少,拒守岁余。肃宗初即位[55],以陈睦新没,恐超单危,不能自立,下诏征超。超发还,疏勒举国忧恐,其都尉黎弇曰[56]:“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耳。诚不忍见汉使去。”因以刀自刭[57]。超还至于阗,王侯以下皆号泣曰:“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互抱超马脚,不得行。超恐于阗终不听其东,又欲遂本志,乃更还疏勒。疏勒两城自超去后,复降龟兹,而与尉头连兵[58]。超捕斩反者,击破尉头,杀六百余人,疏勒复安。 建初三年[59],超率疏勒、康居、于阗、拘弥兵一万人[60],攻占墨石城,破之,斩首七百级。超欲因此叵平诸国[61],乃上疏请兵曰:“臣窃见先帝欲开西域[62],故北击匈奴[63],西使外国[64],鄯善、于阗,即时向化。今拘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康居复愿归附[65],欲共并力,破灭龟兹,平通汉道。若得龟兹,则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臣伏自惟念[66],卒伍小吏,实愿从谷吉效命绝域[67],庶几张骞弃身旷野[68]。昔魏绛列国大夫[69],尚能和辑诸戎,况臣奉大汉之威,而无铅刀一割之用乎[70]?前世议者皆曰取三十六国,号为断匈奴右臂[71]。今西域诸国,自日之所入[72],莫不向化[73],大小欣欣,贡奉不绝,唯焉耆、龟兹独未服从。臣前与官属三十六人奉使绝域,备遭艰厄,自孤守疏勒,于今五载,胡夷情数[74],臣颇识之。问其城廓小大,皆言依汉与倚天等。以是效之[75],则葱领可通[76];葱领通,则龟兹可伐。今宜拜龟兹侍子白霸为其国王[77],以步骑数百送之,与诸国连兵。岁月之间,龟兹可禽[78]。以夷狄攻夷狄[79],计之善者也。臣见莎车、疏勒田地肥广,草牧饶衍[80],不比敦煌、鄯善间也[81]。兵可不费中国,而粮食自足。且姑墨、温宿二王特为龟兹所置[82],既非其种,更相厌苦,其势必有降反,若二国来降,则龟兹自破。愿下臣章,参考行事,诚有万分,死复何恨?臣超区区,特蒙神灵[83],窃冀未便僵仆[84],目见西域平定、陛下举万年之觞[85],荐勋祖庙[86],布大喜于天下。” 书奏,帝知其功可成,议欲给兵。平陵人徐干素与超同志[87],上疏愿奋身佐超。五年,遂以干为假司马,将弛刑及义从千人就超[88]。先是莎车以为汉兵不出,遂降于龟兹,而疏勒都尉番辰亦复反叛[89],会徐干适至,超遂与干击番辰,大破之,斩首千余级。多获生口。超既破番辰,欲进攻龟兹,以乌孙兵强,宜因其力[90],乃上言:“乌孙大国,控弦十万[91],故武帝妻以公主[92],至孝宣皇帝卒得其用[93]。今可遣使招慰,与共合力。”帝纳之。八年,拜超为将兵长使[94],假鼓吹幢麾[95],以徐干为军司马,别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96],赐大小昆弥以下锦帛[97]。 李邑始到于阗,而值龟兹攻疏勒,恐惧不敢前,因上书陈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毁超拥爱妻[98],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超闻之叹曰:“身非曾参,而有三至之谗[99],恐见疑于当时矣。”遂去其妻。帝知超忠,乃切责邑曰:“纵超拥爱妻,抱爱子,思归之士千余人,何能尽与超同心乎?”令邑诣超受节度[100]。诏超:若邑任在外者,便留与从事[101]。超即遣邑将乌孙侍子还京师。徐干谓超曰:“邑前亲毁君,欲败西域[102]。今何不缘诏书留之[103],更遣他吏送侍子乎?”超曰:“是何言之陋也,以邑毁超,故今遣之,内省不疚,何恤人言[104]?快意留之,非忠臣也。” 明年,复遣假司马和恭等四人将兵八百诣超,超因发疏勒、于阗兵击莎车。莎车阴通使疏勒王忠,啖以重利[105],忠遂反,从之西保乌即城。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为疏勒王[106],悉发其不反者以攻忠,积半岁而康居遣精兵救之,超不能下。是时月氏新与康居婚,相亲,超乃使使多赍金帛遗月氏王[107],令晓示康居王。康居王乃罢兵,执忠以归其国,乌即城遂降于超。后三年,忠说康居王借兵,还居损中[108],密与龟兹谋,遣使诈降于超,超内知其奸,而外伪许之。忠大喜,即从轻骑诣超。超密勒兵待之[109],为供张设乐[110]。酒行,乃叱吏缚忠斩之,因击破其众,杀七百余人,南道于是遂通。 明年,超发于阗诸国兵二万五千人,复击莎车,而龟兹王遣左将军发温宿、姑墨、尉头合五万人救之。超召将校及于阗王议曰:“今兵少不敌,其计莫若各散去,于阗从是而东,长史亦于此西归,可须夜鼓声而发[111]。”阴缓所得生口[112]。龟兹王闻之,大喜,自以万骑于西界遮超[113],温宿王将八千骑于东界徼于阗[114]。超知二虏已出,密召诸部勒兵,鸡鸣,驰赴莎车营,胡大惊乱奔走,追斩五千余级,大获其马畜财物,莎车遂降。龟兹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后汉书》 【译文】班超,字仲升,扶风郡平陵县人,是徐县县令班彪的小儿子。他为人很有志向,不拘小节,但品德很好,在家中每每从事辛勤劳苦的粗活,一点不感到难为情。班超很有口才,广泛阅览了许多书籍。 汉明帝永平五年,班超的哥哥班固受朝廷征召前往担任校书郎,他便和母亲一起随从哥哥来到洛阳。因为家中贫寒,他常常受官府所雇以抄书来谋生糊口,天长日久,非常辛苦。他曾经停止工作,将笔扔置一旁叹息道:“身为大丈夫,虽没有什么突出的计谋才略,总应该学学在国外建功立业的傅介子和张骞,以封侯晋爵,怎么能够老是干这笔墨营生呢?”周围的同事们听了这话都笑他。班超便说道:“凡夫俗子又怎能理解志士仁人的襟怀呢?”后来,他去见一个看相先生,这人对他说:“尊敬的长者,你虽是一个平常的读书人,但日后定当封侯于万里之外。”班超想问个究竟。这算命的指着他说:“你有燕子一般的下巴,老虎一样的头颈,燕子会飞,虎要食肉,这是个万里封侯的命相。”过了好久,明帝有一次问起班固:“你弟弟现在在哪里?”班固回答说:“在帮官府抄书,以此所得来供养老母。”于是明帝任命班超为兰台令史,后来因犯了过失而被免官。 永平十六年,奉车都尉窦固带兵去与匈奴作战,任命班超为假司马,让他率领一支军队去攻打伊吾,双方交战于蒲类海,班超杀死了很多敌人回来。窦固认为他很有才干,便派遣他随幕僚郭恂一起出使西域。班超到了鄯善国,国王广接待他们礼节非常恭敬周到,但不久突然变得疏忽怠慢起来。班超对他的随从人员说:“你们难道没觉察鄯善王广的态度变得淡漠了么?这一定是北匈奴有使者来到这里,使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服从谁好的缘故。头脑清醒的人能够预见到还未发生的事情,何况现在已明摆着呢?!”于是班超找来一个服侍汉使的鄯善人,诳骗他说:“我知道北匈奴的使者来了好些天了,现在住在哪里?”这侍者一慌张害怕,就将实情全都招认了。班超便关押了这个侍从,将一起出使的三十六个人全部召集,与大家一同喝酒。等喝到非常痛快的时候,顺势用话煽动他们说:“你们诸位与我都身处边地异域,要想通过立功来求得富贵荣华。但现在北匈奴的使者来了才几天,鄯善王广对我们便不以礼相待了。如果一旦鄯善王把我们缚送到北匈奴去,我们不都成了豺狼口中的食物了么?你们看这怎么办呢?”大家都齐声说道:“我们现在已处于危亡的境地,是生是死,就由你司马决定吧。”班超便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的办法,只有乘今晚用火进攻匈奴使者了,他们不知我们究竟有多少人,一定会感到很害怕,我们正好可趁机消灭他们。只要消灭了他们,鄯善王广就会吓破肝胆,我们大功就告成了。”众人提议道:“应当和郭从事商量一下。”班超激动地说:“是凶是吉,在于今日一举。郭从事是个平庸的文官,他听到这事必定会因为害怕而暴露我们的行动计划,我们便会白白送死而落下不好的名声,这就称不上是壮士了。”大家说:“好”。 天一黑,班超就带领兵士奔袭北匈奴使者的住地。当晚正好刮起大风,班超吩咐十个人拿了军鼓,隐藏在屋子后面。相约:“一见大火烧起,就立刻擂鼓呐喊。”其余人都带上刀剑弓箭,埋伏在门的两旁。于是班超亲自顺风点火,前后左右的人便一起擂鼓呼喊。匈奴人一片惊慌。班超亲手击杀了三人,部下亦斩得北匈奴使者及随从人员三十多人,还有一百多人统统被烧死在里面。第二天一早,班超才回去告诉了郭恂。郭恂一听大惊失色,但一会儿脸色又转变了,班超看透了他的心思,举手对他说:“你虽未一起行动,但我班超又怎么忍心独占这份功劳呢?”郭恂这才高兴起来。接着,班超就把鄯善王广请来,将北匈奴使者的头髗给他看,鄯善举国震恐。班超趁势对鄯善王晓之以理,又安抚宽慰了他一番,于是接受鄯善王的儿子作为人质。班超回去向窦固汇报,窦固十分高兴,上书朝廷详细报告班超的功劳,并请求另行选派使者出使西域。汉明帝很赞赏班超的胆识,就下达指令与窦固:“象班超这样得力的使臣,为什么不派遣他,而要另选别人呢?可以提拔班超作军司马,让他继续完成出使的任务。” 班超再次接受了使命,窦固想叫他多带些人马,他说道:“我只要带领原来跟从我的三十余人就足够了,如果发生意外,人多了反而更增加累赘。”当时,于阗王广德刚刚打败了莎车国,于是声威大振,雄霸南道,而北匈奴又派了使者来监护他。班超西行,首先到达于阗国,广德王态度礼节十分冷淡,而且这个国家的风俗很迷信神巫。神巫散布空气说:“天神发怒了,你们为什么想去归顺汉朝?汉使有一匹嘴黑毛黄的好马,你们赶快把它弄来给我祭祀天神!”于阗王广德听了就差人向班超索取那匹騧马。班超暗中已得知这一阴谋,但仍满口答应献出此马,只不过提出要让神巫亲自来索取才行。不一会神巫来到,班超立即砍下他的脑袋,亲自去送给于阗王广德,并就此事责备他。广德早就听说班超在鄯善国诛灭匈奴使者的事,因而非常惶恐不安,便下令攻杀北匈奴的使者而归降班超。班超重重赐赏了广德及其臣下,于阗国就这样安抚镇定了。 那时,龟兹国王建是在北匈奴支持下上台的,他依仗着北匈奴的势力,占据西域北道,攻破疏勒国,杀死国王,另立了龟兹人兜题为疏勒王。第二年春天,班超带领部下取道小路,来到疏勒国,离兜题所居住的槃橐城只有九十里,预先派部下田虑去劝告兜题降汉。还告诉田虑说:“兜题本非疏勒人,疏勒国民一定不会为他尽忠效命的,他如果不肯投降,就将他扣押起来。”田虑到达那里,兜题看到他孤单力微,一点也没有归降的意思。田虑乘他不提防,就突然上去擒获他并捆绑起来。兜题手下的人大出意外,都吓得逃走了。田虑派人飞马驰报班超,班超马上开赴城中,召齐疏勒文官武将,历数龟兹王兜题的条条罪状,另立原来国王的侄子忠做疏勒国王,疏勒人都兴高采烈。新国王忠和他的下属官员都请求杀掉兜题,班超不同意,为了显示威信于西域,反把他释放送走了。疏勒国因此与龟兹国结下了怨仇。 永平十八年,汉明帝去世。焉耆国借中国国丧机会,便攻陷了西域都护陈睦的驻地。班超孤立无援,而龟兹、姑墨两国又屡屡发兵攻打疏勒国。班超固守槃橐城,与疏勒王忠互为首尾,但兵少势单,一直坚守了一年多。汉章帝当时刚刚登基,考虑到陈睦全军覆没,恐怕班超势孤力单,难以立足下去,就下诏召回班超。班超出发回国时,疏勒全国上下都感到担心害怕,一个名叫黎弇的都尉说道:“汉使若离开我们,我们必定会再次被龟兹灭亡。我实在不忍心看到汉使离去。”说罢就拔刀自杀了。班超回国途中来到于阗国,国王以下的人全都悲号痛哭说:“我们依靠汉使,就好比小孩依靠父母一样,你们千万不能回去。”而且还紧紧抱住班超坐马的脚,使马无法前行。班超看到于阗国民坚决不让他东行归汉,又想实现自己最初的壮志,于是改变主意返回疏勒。疏勒国中有二座城池自从班超离去,又重新投降了龟兹国,而与尉头国联兵叛汉。班超捕杀了叛降者,又击破尉头国,攻杀六百余人,疏勒国重新安定下来。 章帝建初三年,班超率领疏勒、康居、于阗和拘弥等四国军队一万多人,攻占了姑墨的石城,杀敌七百余人。班超想要就此平定西域诸国,于是上奏朝廷,请求派兵说:“臣下曾经看到先帝想打通西域,因而向北进击匈奴,向西域派出使者,鄯善国和于阗国当即归附汉朝。现在拘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康居等国又愿意归顺汉朝,共同出力,攻灭龟兹,开辟通往汉朝的道路。如果我们攻下了龟兹,那末西域尚未归服的国家就屈指可数了。臣下心中独自思量,我虽然原是个军中小吏,却很想象谷吉那样在远方为国效命,象张骞那样在旷野捐躯。从前魏绛只是一小国的大夫,还能与诸戎订立和盟,何况我今天仰承大汉的声威,难道不能竭尽铅刀一割的作用吗?前汉议论西域形势的人都说只有联合了三十六个国家,就称得上折断了匈奴的右臂。现在,西域的各个国家,那怕是极边远的小国,没有不愿意归附汉朝的,大小国家都十分高兴,自愿进贡的络绎不绝,只有焉耆、龟兹二国不服从我们。臣下先前曾和三十六个部下奉命出使西域,历尽艰难危困,自从孤守疏勒以来,至今亦已五年,对于西域的情况,我较为熟悉。曾经问过大小城廓的人,都认为依汉与依天一样可靠。由此看来,葱领的道路是可以打通的;葱领一通,那么就可以攻伐龟兹了。现在我们应该封龟兹国的侍子白霸为龟兹国王,派几百名步骑兵护送他回来,与其它各国军队联合作战。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擒获现在的龟兹王。以夷狄攻夷狄,这是最好的计策啊。臣下看到莎车、疏勒两国田地肥广,草茂畜繁,不同于敦煌、鄯善两地。在那里驻军粮食可以自给自足,不须耗费国家的财力物力。而且,姑墨、温宿二国国王又全是龟兹国所册立的,既不是那两国的人,就会进一步相互对立和厌弃,这种情况必定会导致反叛和出降,如果这两国归降我们,那么龟兹自然可以攻破了。我希望朝廷发下臣的奏章,看能否参照办理,如果万一获得成功,我就是死了又何恨之有?臣下区区之身,承蒙上天保祐,暗中希望不至于马上就死,能够亲眼看到西域平定、陛下举起预祝万寿无疆的酒杯,向祖庙报功,向天下宣布特大喜讯的日子。” 奏章上达以后,汉章帝觉得这事情可以成功,就商议要派兵支援班超。平陵人徐干一向与班超志同道合,他上书给皇上,自告奋勇前去帮助班超。建初五年,章帝就封徐干为假司马,让他率领减刑的罪犯和自愿出塞的兵士一千人赶赴班超驻地。起先,莎车国以为汉兵不会到来,便投降了龟兹国,而疏勒国的都尉番辰亦因此反叛,正好这时徐干率军赶到,班超就与他一起先打击番辰,大获全胜,杀敌一千余人,活捉了很多俘虏。班超攻破番辰之后,想乘胜进攻龟兹国,但考虑到乌孙兵力强大,理应借助他的力量,于是又上书朝廷道:“乌孙是西域大国,拥有十万军队,因此武帝时曾将细君公主远嫁和亲,后来终于在宣帝朝得到过乌孙兵的援助。如今还需要朝廷派遣使者去招抚慰问,以使乌孙国能与我们同心协力,攻打龟兹。”章帝采纳了这个建议。建初八年,晋升班超为将兵长使,并破格使用鼓吹幢麾,又晋升徐干为军司马,另外派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回国,携带去赠送给大小乌孙王及其部属的许多礼物。 李邑刚行至于阗国,正碰上龟兹在攻打疏勒国,他吓得不敢继续前进,就上书说开通西域的事业难以成功,又竭力诽谤班超,说他拥爱妻、抱爱子,在西域享乐,根本无意为国效忠。班超知道这事之后,慨叹地说:“我本非德行高尚的曾参,如今又有接二连三的谤言,恐怕难免被朝廷上下怀疑了。”于是,便舍弃了爱妻。章帝知道班超一向****,所以严厉地责备李邑道:“纵然班超拥爱妻、抱爱子是真的,但一千多思乡念土的部下,为什么都能与他同心同德呢?”并命令李邑到班超属下,听从班超的指挥调迁。还另有文书通知班超:若李邑能在西域任职,便留他共事,不行便遣送回国。班超得令就派李邑带领乌孙国的侍子还归京城。徐干见了对班超说:“李邑在于阗时曾亲口说你的坏话,想要败坏沟通西域的大业。如今你何不依照皇上命令把他留在这里,而另外派人护送乌孙国侍子回洛阳去呢?”班超回答说:“你怎么讲这样浅陋的话呢?正因为李邑毁谤过我班超,所以今天才让他回去。只要我问心无愧,为什么害怕人家的坏话呢?如果为了泄愤而留住他,就不是忠臣了。” 第二年,朝廷又派遣假司马和恭等四人率领八百兵士前去协助班超,班超便发动疏勒、于阗兵攻打莎车王。莎车王暗底里派使者串通疏勒王忠,以重利诱惑他,疏勒王忠便决定反叛,勾结莎车王西逃,固守乌即城。班超于是另立疏勒王室的府丞成大为疏勒王,将不愿谋反的人全部调动起来攻打叛王忠,双方相持了半年,因为康居王派精兵援救,班超难以攻取乌即城。这时,月氏王与康居王联姻不久,关系很亲密,班超就派人赠送很多金银锦帛给月氏王,让他劝止康居王。康居王便撤了兵,还生俘了叛王忠,把他押回疏勒国,乌即城便只好向班超投降。又过了三年,忠去游说康居王,向他借兵回国,占领了损中,并暗中与龟兹勾结,派人向班超假投降,班超心里知道他们的阴谋,但表面上假装答应接受投降。忠一听大喜,马上带领轻骑来见班超。班超暗中埋伏下军队等候着,设下营帐,奏乐接待,酒过一巡之后,就高声喝令部下将忠捆起来斩首,并就势击溃忠的随从,歼敌七百余人。西域南道就此畅通无阻。 第二年,班超征发了于阗等国的军队二万五千人,再次攻打莎车,但龟兹王派左将军纠合了温宿、姑墨、尉头等国五万军队去援救莎车王。班超就召集了将校和于阗王商议道:“眼下我们寡不敌众,唯一的办法不如表面上各自散去,于阗军从这里向东而去,我军就从这里向西运动,可以等到昏黑鼓响后分头出发。”并暗中放松对俘虏的看管。龟兹王打探到汉军动向十分高兴,亲自率领一万骑兵赶到西边去拦截班超,另叫温宿王带领八千骑兵赶到东边去狙击于阗军。班超得悉两支敌军已经分兵而出,便秘密地把各部兵力召集拢来,在鸡叫时分飞驰奔袭莎车军营,莎车军一片惊乱,四方奔逃,班超追击歼敌五千多人,缴获了大量的牲畜财物,莎车王于是只有投降。龟兹等国只好各自撤退。班超从此威震西域。(聂世美) 【注释】 [1]扶风:汉郡名,辖区相当于今咸阳、兴平、扶风、乾县一带。平陵:扶风下属县名,故城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按:据《后汉书·班彪传》,超应为安陵(故城在今河南舞阳县北)人。[2]徐令:徐县县令。徐县,当时属临淮郡,在今安徽泗县西北部。彪:即班彪,班固和班超的父亲,史学家。性“沈重好古”,汉光武帝时举茂才,拜徐令。后以病免,遂专心史籍。《汉书》是从他开始编写的。[3]永平五年:62年。永平。东汉明帝年号(58—75)。[4]固:班固,字孟坚,博贯载籍,曾历时二十余年,著《汉书》一百二十卷(其中“八表”及《天文志》为班昭续作)。永元四年(92),因窦宪被控“图谋弑逆”案,牵连入狱,并死于狱中。诣(yì意):到。这里指赴任。校书郎:管理书籍的官。[5]洛阳:东汉首都。[6]为官佣书:受官府雇用钞写书籍。[7]傅介子:汉义渠人,年幼好学,曾弃笔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遂从军。昭帝时奉命出使西域,因楼兰(即下文之“鄯善”)帮助匈奴反对汉朝,他“愿往刺之”,杀楼兰王而还,被封为义阳侯。张骞:西汉汉中人,曾应募出使月氏,经匈奴时被留居十余年,逃归后拜大中大夫,随大将军卫青击匈奴,封博望侯,是武帝时代首先打通西域的探险家。[8]久事笔研:以舞文弄墨为生。研,同“砚”。[9]祭酒:犹言先辈。古代酹酒祭神,每由坐中尊长率先举酒以祭,后遂称位尊或年长者为祭酒。[10]燕颔虎颈:下巴颏象燕子,头颈象老虎一般肥硕粗健。这是相士的迷信说法。[11]显宗:东汉明帝的庙号。汉代皇帝有在谥号外别具庙号者,如明帝全称是“显宗孝明皇帝”,其中“显宗”是庙号,“孝明皇帝”是谥号。[12]直:同“值”,报酬。[13]除:任命。兰台:皇室藏珍秘图书的地方。令史:官名,掌报表文书事。据《续汉志》:“兰台令史六人,秩百石,掌书劾奏及印主文书。”[14]十六年:永平十六年(73)。[15]奉车都尉:官名,掌管皇帝御乘舆车,是皇帝的高级侍从。窦固:字孟孙,窦融之侄,汉光武帝之婿。好览书传,尤喜兵法,中元初封显亲侯,明帝时拜奉车都尉。窦固与班超是同乡,窦氏家族因班彪劝导而归附汉光武帝,故二人交好。[16]假司马:次于军司马的官职。汉制,大将军营凡五部,每部设校尉、军司马各一人,又有军假司马一人为副。[17]伊吾:西域地名,故址在今新疆哈密市一带,汉取此以通西域。[18]蒲类海:湖泊名。即今新疆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之巴里坤湖。[19]从事:幕僚一类的文职官员。[20]鄯善:西域国名,西汉曰:“楼兰”,昭帝元凤四年(前77)改称鄯善。故地在今新疆婼羌县。[21]北虏:指匈奴。[22]狐疑:犹豫不决。[23]侍胡:服侍汉使的胡人。[24]具服其状:把实情都招供了。服,通“伏”,有“伏罪”之意。[25]闭::指关押。[26]卿曹:你们。曹,辈。绝域:离中原极远的地方。[27]裁:同“才”。[28]长:永远。[29]因:趁着。[30]殄(tiǎn舔):灭绝。[31]文俗吏:平庸的文官。[32]然:同“燃”。[33]弩:用机关放射的弓。这里泛指弓箭。[34]掾(yuàn院):古代官府属员的通称,这里指从事。[35]独擅:此指独占(功劳)。[36]纳:派遣。质:人质。古代外国为表示臣服,每遣其子弟到中国来作人质抵押,表示不会背叛汉朝。[37]壮:称赞,嘉许。节:此指为人行事。[38]军司马:汉代大将军下属部将,率部卒三千。[39]遂:完成。前功:指通西域。[40]益:增加。[41]不虞:不测,意料不到的情况。[42]于阗(tián田):西域国名,即今新疆和田县。于阗国在鄯善国以西、当时较强大,有十三个小国服从它。其北是大沙漠,不易行走。莎车:西域国名,即今新疆莎车县。[43]雄张:谓声威大振。南道:据《汉书·西域传》载:西域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出玉门关向西,由鄯善傍南山沿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由车师前王庭(治交河城,騧今新疆吐鲁番县西)随北山傍河西行至疏勒则为北道。[44]巫(wū乌):为人祈祷求神的人。[45]騧(guā瓜)马:嘴黑的黄马。[46]让:责备。[47]龟兹(qiū cí丘慈):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库车、沙雅两县间。[48]疏勒:西域国名,故地即今新疆疏勒县。与莎车国相邻,居“丝绸之路”要冲。[49]槃橐(tuó陀)城:即《后汉书·西域传》所记之“槃槀城”,其址未详。[50]逆:预先。[51]敕(chì赤):命令。[52]焉耆(qí旗):西域国名,位于龟兹以东,故地在大裕勒都斯河中央,即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53]都护:汉朝驻西域负责监督保护西域国家和东西交通的最高行政和军事长官。始置于西汉宣帝朝,并护南北道使者,故称。按:陈睦为都护时,郭恂为副校尉,睦驻地被攻陷,战死;恂亦被杀。[54]姑墨:西域国名,故地即今新疆拜城县。数(shuò朔):屡次。[55]肃宗:东汉章帝刘炟的庙号。[56]都尉:西域官名,其职次于将军。[57]自刭(jǐng井):割颈自杀。[58]尉头: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乌什县西。[59]建初:汉章帝刘炟年号(76—83)。[60]康居:古国名,故地相当于今新疆北部一带及苏联中亚地区,不属汉都护所辖范围。拘弥:一称“扦弥”,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于阗县克勒底雅以东地区。[61]叵(pǒ):遂;就。[62]先帝:指汉明帝刘庄,在位十九年(57—75)。[63]北击匈奴:指窦固击匈奴事。[64]西使外国:即遣超与郭恂出使西域。[65]月氏(ròu zhì肉支):古国名,世居甘肃西部,西汉时为匈奴所击,西走阿母河(中亚细亚一带),号大月氏。余部留住今甘肃、青海二地,为小月氏。乌孙:西域国名,故地相当今新疆阿克苏县以北伊宁市以南一带。[66]伏:俯伏。自谦之词。惟念:思量。[67]谷吉:西汉谷永之父,长安人。元帝时为卫司马,曾奉命出使西域,为匈奴郅支单于所杀。[68]庶几:近似;差不多。表希望。[69]魏绛:春秋时晋国大夫。据《左传》载,晋悼公时,山戎曾使孟乐至晋,因绛纳虎豹之皮请和诸戎,悼公遂使绛与诸戎结盟,从而使晋国免遭戎族国家的侵犯骚扰。[70]铅刀一割:铅制之刀,利不如宝剑,一割即失其锋。这里是班超自喻才力微薄的自谦之词。[71]取:联合。三十六国,指西域诸国,均位于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后逐渐分裂为五十五国,乃至百余国。按:匈奴在中国北方,坐北朝南向,西域处其右,它经常胁迫、利用西域,视为己之右臂。[72]日之所入:谓日落之处的国家,极言其西、其远。《后汉书·西域传》:“自条支国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73]向化:倾向归化汉朝。[74]情数:“犹情况。[75]效:检验。[76]葱领:天山、昆仑之发源处,在今新疆西南部。据《西河旧事》:“葱领山,其上多葱,因以为名。”领,同“岭”。[77]侍子:为表示臣服而派往汉朝作人质的外国王子。[78]禽:同“擒”。[79]夷:古代东部少数民族;狄:亦作“翟”,北方少数民族。夷狄,对边地民族的通称。[80]草牧饶衍:水草丰茂,牧业兴旺。衍,蕃衍。[81]敦煌:郡名,汉置。今属甘肃。[82]温宿: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阿克苏县。特:只是,不过是。[83]特蒙神灵:恭维语,意谓只不过托天子的洪福罢了。[84]未便:还不至于。僵仆:死亡。[85]举万年之觞:意谓举杯祝贺天下长治久安。觞,酒杯。[86]荐勋:进献功劳。[87]平陵:古县名,在今咸阳市西北。西汉五陵之一,汉昭帝刘弗陵筑陵置县,死后即葬于此地。徐干:字伯张,擅书法,与班超相善。[88]弛(shǐ始)刑:减刑的罪犯。义从:自愿从军者。[89]番(pān潘)辰:疏勒都尉名。[90]宜:理应。因:借助。[91]控弦:引弓待发,这里指强健的兵卒。[92]公主:名细君,汉景帝孙,江都王刘建之女。武帝以为公主,远嫁乌孙,赠送甚盛,乌孙以为右夫人。[93]孝宣皇帝:即汉宣帝刘询,武帝曾孙,在位二十六年(前74—前49)。卒:终于。用:功效。汉宣帝本始三年(前71),汉朝曾连兵乌孙大败匈奴。[94]将兵长(zhǎng掌)史:汉代特置的驻防边郡的统兵长官。[95]鼓吹:军乐。《古今乐录》:“横吹,胡乐也。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长安,唯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之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万人将军得之。”幢(chuáng床)麾:旗帜一类仪仗,其上饰以鸟羽。按:这都是大将所有之仪式,超非统兵万人的大将,故言“假”,即特准借用之意。[96]卫侯:官名,禁卫军中级军职。[97]昆弥:乌孙称王曰昆弥。老昆弥死,其子孙争王位,汉宣帝时遂令立大小两昆弥,各赐印绶。[98]盛毁:竭力诋毁。[99]曾参:孔子弟子,字子舆,事亲孝,有德行。三至之谗:据《战国策·秦策》载:有与曾参同姓名者在外杀人,人告参母,其母不信,织布自若。不一会,又一人来告其母,参母仍织如故。一会,又有第三者来告曾参杀人,参母终于误信传闻,吓得下机翻墙逃走了。[100]受节度:接受(班超)指挥。[101]“若邑”二句:谓若李邑在外面倘能任职,便留他在那里共事(否则即遣送回国)。[102]欲败西域:要破坏打通西域的谋划。[103]缘:依据。[104]内省(xǐng醒):自我检查。疚:病。恤:顾虑,忧患。语本《论语·颜渊》:“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懼?”[105]啖(dàn但):此指引诱。[106]府丞:西域各国王室之行政官长。[107]赍(jī机):携带。遗(wèi位):赠送。[108]损中:或作“顿中”、“桢中”。《后汉书·西域传》载:灵帝建宁三年(170),凉州刺史孟佗曾发兵三万人,“攻桢中城”。[109]勒兵:布置军队。勒,拉紧缰绳令马前行。[110]供张:陈设营帐。张,通“帐”。[111]须:等到。夜鼓声:《司马法》:“军中夜间击鼓凡三次。昏黑之鼓四通,夜半三通,旦明五通也。”[112]阴缓:暗中放松。[113]遮:阻击,拦击。[114]徼(yāo腰):半路上截击。 狱中与诸甥侄书([南朝·宋]范晔) 【题解】 这是范晔在狱中写给甥姪约、谢纬等的一封信,也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信中虽说“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而事实上这“狂衅”正反映了他无视封建礼法的叛逆精神和虽杀身而无悔的进取态度。 范晔以《后汉书》垂名青史,然而他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贡献也不容忽视。本文关于文学特点、宫商声律以及文笔之分的论述,虽然比较简略,语焉未详,却开了文学概念由先秦两汉的尚实崇用转变为六朝的缘情绮丽的先声,在文学批评史上,无疑应占有重要地位。 因为是书信,故全文侃侃而谈,平易亲近,读来真切感人。至于文中自诩《后汉书》为“天下之奇作”,“殆无一字空设”,以至“乃自不知所以称之”,则表明他的自负之高。 【原文】覆灭[1],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2]。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於能不[3],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始有向耳[4]。自尔以来,转为心化[5],推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6],言乃不能自尽。为性不寻注书[7],心气恶[8],小苦思便愦闷[9],口机又不调利[10],以此无谈功[11]。至於所通解处,皆自得之於胸怀耳[12]。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於操笔,其所成篇,殆无全称者[13]。 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14],情急于藻[15],义牵其旨[16],韵移其意[17]。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18],政可类工巧图缋[19],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20],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21];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22]。然后抽其芬芳[23],振其金石耳[24]。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25],屈曲有成理[26]。自谓颇识其数[27],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 性别宫商[28],识清浊[29],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30],手笔差易[31],文不拘韵故也[32]。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33],所禀之分[34],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35],少于事外远致[36],以此为恨[37],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38]。 既造《后汉》[39],转得统绪[40]。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41]。班氏最有高名[42],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43]。后赞于理近无所得[44],唯志可推耳[45]。博赡不可及之[46],整理未必愧也[47]。吾杂传论[48],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49],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史》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50]。其中合者[51],往往不减《过秦》篇[52]。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53]。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54],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含异体[55],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56],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57]。 吾於音乐,听功不及自挥[58],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59]。然至于一绝处[60],亦复何异邪[61]!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态无极[62]。亦尝以授人,士庶者中未有一豪似者[63]。此永不传矣! 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宋书》 【译文】我因为疏狂放肆而终遭杀身之祸,这还有甚么可说的呢,你们也都将被当作罪人而被判处死刑。但我一生的行状自己心里清楚,还是可以追忆回顾的。至于能不能这样,尤其是头脑中所想到的,你们或许不一定全部知晓。 我小时候学习并不怎么勤奋,成熟得亦比较晚,一直到了三十岁左右才开始树立志向。从那以后,转而中心感化,自己估计就是到老,也不会停止这一行动的。常常有些精微深刻的见解,难以用言语表达完整。我天性不喜欢钻书本,脑子也不灵,稍微费些精力便头昏脑胀,而又缺少能言善辩的口才,所以也难以因此取得功名。至于所获得的一些见解,一般都出于内心对事物的领悟。文章写得好些了,但缺少才气,思维钝涩,所以每每挥毫写作,写成的却几乎没有一篇能完全令人满意。 我常以作一个文士为耻。一般的文章常耽心或只求形似而缺少内涵,或急于言情而忽略文彩,或辞不达意而影响主题的表达,或过份注重音律而妨碍了文意。虽时有擅长于作文的人,但大多数都不免这些毛病,正好比技艺精妙的工匠在已有五彩花纹的图像上再作画,貌似好看,结果一无所得。我常以为,文章主要是用来表达情志的,因此应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若以意为主,文章的主旨必然会显现于读者面前;做到了以文传意,那么,就不会出现文不达意的现象。然后才能达到内容完美,声调铿锵。这当中各人的情性旨趣,虽然各种各样,名目繁多,但在这不同中有着一定的规律法度。我自己认为很懂得其中的方法奥妙, 也曾经跟人谈起,但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赏识,我以为这或许是各人看法不同的缘故罢。 我能够识辨宫商五音,也能分得清清音浊音,这都是本已存在的语音现象。可是看来自古至今许多文人,却往往不完全明白这一点;即使懂得一些,又未必从根本上理解。我说这些话都是有事实依据的,并非空谈。比如年少一辈中的谢庄算是最能辨别区分宫商清浊的了,可是写出来的文章却并不如此,这是因为没有注意,文不拘韵的缘故。而我的看法是拘韵与否并没有固定的标准,只要能够表达出难以言传的情事,符合语音的顿挫抑扬、高低变化就可以了。但我所具有的天分,却仍未能完全达到这一点,因为我自己写的却又大多是用于公事的不拘韵的实用文,很少有超出这一范围以外的文字,常常以此为一大遗憾,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无意去追求文名。以上所说与史书并不相关,只是常常觉得这事不大可以理解罢了。 我既完成了《后汉书》的编纂,便因此而掌握了其中的端绪。我仔细通观古往今来的有关著作及其评论文字,几乎很少有使人赞同的。班固最负盛名,但他按自己的想法著史,不再遵守《史记》的先例,他就不可能“通古今之变”。《汉书》的赞文实际上一无足取,只有十志值得推崇赞扬。我所著的《后汉书》,内容的广博宏富不一定比得上他;但史料的处理和编纂体例的创新,我不一定比之有愧。我所著的各种传论,都含有精深的意蕴,因为带有评判裁定的性质,所以就写得简明扼要了。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篇序论,更是笔势纵横自如,实在是天下少有的奇妙文章。其中那些切中时弊的文字,往往不逊色于贾谊的《过秦论》。所以我曾经将《后汉书》与《汉书》作过比较,结果不仅是不感到惭愧而已。我曾想把诸志全部作成,凡是《汉书》中有的都撰写完备。虽然史实不一定面面俱到,但要使人看后有十分详尽的印象;又想就某些历史事实发些议论,以匡正一代的得失,这一设想未能成为现实。《后汉书》里的赞文,应当说特别体现了我的见解与思想,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文字变幻无穷,同是议论文字却内容各不相同,以至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来称许它。这书刊行以后,一定会获得知音赞赏的。《后汉书》的序例仅仅是举其大概,还有一些细小具体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自古以来,规模宏大,思虑精密,没有哪一家能做到这样的。因为怕世人贵古贱今,不一定能了解详细,所以就恣意狂言,自夸自吹了一通。 我对于音乐,鉴赏审别能力比不上自家弹奏的能力,而又以所精通的不是正声为憾事。不过真正达到了音乐的最高境界,雅与不雅又有甚么区别呢!这当中的意趣,确非言语能表达完尽。那弦外之响,意外之音,真令人不知其从何而来。虽说非雅之音很少有值得称许的地方,但其中的意蕴神韵却并无穷尽。我也曾以此授人,可惜一般从学的士子和百姓中,竟无一个酷似神肖的。这一技法恐怕将永远失传了! 我的信虽然稍有深意,但行文毕竟不畅快。我到底没有成功。我常常感到痛恨羞愧。(聂世美) 【注释】[1]狂釁xìn信):疏狂放浪,不拘小节。釁,通“兴”偏激,冲动。《左传·襄公二十六年》:“釁于勇。”杜预注:“釁,动也。”覆灭:指因参与谋立彭城王义康事泄而遭致杀身之祸。[2]弃:谓遗弃、嫌弃。这里说范晔自认为疏狂放肆;得罪许多人,现在自己成为罪人,应受遗弃。[3]不(fǒu缶):同“否”。[4]政:通“正”。向,《南史·范晔传》作“尚”。[5]心化:谓行道感人。[6]微解:精微深刻的见解。[7]寻:探求。注:专注。寻注书,谓行舟书海之意。[8]心气恶:意谓脑子不灵。按,古人每每将人脑的思维活动视为心的生理功能。如云:“心之官则思。”[9]愦闷:指头昏脑胀。愦,昏乱、糊涂。[10]口机:口才。调利:畅达锋利。[11]谈功:指凭借口舌言语获取功名利禄。[12]得之於胸怀:意谓通过主客观的交互作用产生对事物的领悟。[13]全称:完全满意。称,称道、肯定。[14]事尽于形:谓作文记事显豁,只求外形,缺少内涵。[15]情急于藻:谓只顾及情感的表达而忽略了文彩藻饰。[16]义牵其旨:谓以辞害意。义,文意。旨,主旨,犹今之主题。[17]韵移其意:谓作文因考虑音律情韵而妨碍了文意的准确表达。[18]大较:大略,大体上。[19]政:通“正”。工巧:技巧艺精妙的工匠。图缋(huì会):绘制彩色花纹的图像。图,用作动词。缋,同“绘”。[20]常,通“尝”。曾经。[21]见(xiàn现):同“现”。[22]不流:不散失。此谓不会出现文不达意,空泛虚浮的现象。[23]抽:引出。芬芳:此指完美的思想内容。[24]金石:钟磬一类乐器,其发声清越优美,后因喻辞韵美妙。《晋书·孙绰传》:“尝作《天台山赋》,辞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25]千条百品:谓各种各样,名目繁多。品,品目;名目。[26]屈曲:比喻参差不一。成理:规律法度。[27]数:技术,方法。[28]宫商:古代五音中的二音。《周礼·春官·大师》:“皆(通“谐”)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徵(zhǐ)羽。”[29]清浊:中古汉语的一对区别特征(也可谓汉语音韵学中的一对范畴),它体现了汉语语音的特点。发音时声带与发音体一起颤动的辅音叫浊辅音,反之则称之清辅音。[30]谢庄:宋骈文家。据《宋书·谢庄传》:“谢庄,字希逸,陈郡阳夏人。仕至光禄大夫,卒年三十六。”谢庄亦能诗,所作格调清雅绝俗。最有其分:最有识别宫商、清浊的天分。请参阅钟嵘《诗品·序》。[31]手笔:犹文章。自南北朝始有“文”、“笔”之分,即将文学范围内的作品分为有韵的“文”,与无韵的“笔”。这里“手笔”当指无韵的实用骈散文字。差易:差别。[32]文不拘韵:谓“手笔”之文不讲究宫商、清浊之声律。[33]特:但;只。济难:有利于难以言传之情事的表达。济,有益;方便。轻重:指文字声音上的顿挫抑扬,高低变化,即后来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所谓“宫羽相变,低昂舛节。”[34]禀:领受:承受。此指具有。[35]公家之言:指所谓“不拘韵”的奏疏、书表、策论等一类骈散实用文字。[36]事外远致:指除“公家之言”以外的纯文学文字。致,意态;情趣。[37]恨:遗憾。[38]恒:常常。[39]造:此指编纂。[40]转:这里有进一步的意思。统绪:犹端绪。统,丝绪之总束。绪,丝头。[41]可意:赞同;合意。[42]班氏:指班固,东汉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有《汉书》、《两都赋》等传世。[43]既任情二句:这是范晔批评班固断代为书,一改《史记》通史之先例,未能“通古今之变”,审辨、阐明各个历史现象之发生、发展及其归宿。[44]赞:文体之一,有杂赞、哀赞及史赞之分。[45]志:记事的书或文章,此指《汉书》中的《食货志》、《地理志》、《五行志》、《天文志》等十志。推:推许;赞许。[46]博赡:犹宏富。赡,充裕。[47]整理:指编纂《后汉书》时对史料的处理,以及在编纂方法和体例上的创新。[48]传论:即每篇人物传纪后的评语、议论。[49]裁味:评判裁夺的意味。[50]“至于”三句:请参阅《后汉书》的《西羌传论》、《南匈奴传论》等篇。其中不乏针砭时事之论。则范晔之自负自夸亦并非无据。[51]中合:谓切中时弊。[52]《过秦》篇:即《过秦论》。西汉杰出的政论家、辞赋家贾谊的代表作之一。分上、中、下三篇。本编已选入其上篇。[53]“欲遍作”二句:据《宋书·范晔传》:“(元嘉九年)左迁晔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此时晔年方二十七岁,至被杀时,历时二十一年,然仅撰成本纪十卷,列传八十卷,《汉书》所有之十志并未依其例而成。[54]杰思:杰出的思想和见解。按:《后汉书》既有论,又有赞,体例未免有重复之嫌。[55]同含异体:谓各篇赞论内容不尽相同。[56]纪传例:指序例。未见于今本《后汉书》。梁刘昭《后汉志序》云:“(范晔)序或未周,志遂全缺。……司马续书,总为八志,范晔序例,颇褒其美。”[57]称情:犹言放胆、无所顾忌。[58]听功:指对音乐的鉴赏识别。自挥:指亲手弹奏。晋嵇康《赠秀才入军》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据《宋书·范晔传》载:“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59]雅声:正声。雅,合乎规范。[60]一绝处:指音乐(非雅声之乐)的最高境界。[61]亦复何异:这里指“雅声”与范晔自创的新声实质并无区别。[62]旨态无极:言非“雅”的新声其意蕴与表现形态均优美动人之极。[63]士庶:读书人和平民百姓。 豪似:极其相似。   芜城赋([南朝·宋]鲍照) 【作者小传】鲍照(414—466),字明远,东海(今江苏涟水县北)人。出身贫寒,曾为秣陵令、中书舍人等职。后为临海王刘子顼前军参军,掌书记之任,故世称“鲍参军”。宋明帝泰始二年(466),晋安王刘子勋称帝,子顼举兵响应,兵败,照为乱兵所杀。 鲍照生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南朝社会,才秀人微,一生坎坷不平,所作多反映寒士对当时门阀制度的不满,表现徭役、战乱和人民生活的痛苦,抒写寒士不遇的郁愤之情和驰骋疆埸、建功立业的壮志。题材上长于乐府和七言歌行,风格俊逸,文字劲健,是“总四家(张协、张华、谢混、颜延之)而擅美,跨两代(晋、宋)而孤出”(《诗品》语)的优秀诗人,在当时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元嘉三大家”,辞赋骈文亦著称于时。有《鲍参军集》。 【题解】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冬,北魏太武帝南侵至瓜步,广陵太守刘怀之烧城逃走。孝武帝大明三年(459),竟陵王刘诞据广陵反,沈庆之率师讨伐,破城后大肆烧杀。广陵十年之间二罹兵祸,城摧垣颓,瓦砾衰草,离乱荒凉。鲍照登临劫余废城(芜城),感而作赋。 作者将广陵山川胜势和昔日歌吹沸天、热闹繁华的景象与眼前荒草离离、河梁圯毁的破败景象进行对比,在对历史的回顾和思索中,通过气氛的渲染和夸张的描绘,表现了作者对屠城暴行的谴责和对统治者的警告。寓有今昔兴亡之感。语言清新遒丽,形象鲜明,风格沉郁,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原文】沵迆平原[1],南驰苍梧涨海[2],北走紫塞雁门[3]。柂以漕渠[4],轴以昆岗[5]。重关复江之奥[6],四会五达之庄[7]。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轻轊[8],人驾肩[9];廛闬扑地[10],歌吹沸天[11]。孳货盐田[12],铲利铜山[13],才力雄富,士马精妍[14]。故能侈秦法[15],佚周令[16],划崇墉[17],刳濬洫[18],图修世以休命[19]。是以板筑雉堞之殷[20],井幹烽橹之勤[21],格高五岳[22],袤广三坟[23],崪若断岸[24],矗似长云[25]。制磁石以御冲[26],糊赪壤以飞文[27]。观基扃之固护[28],将万祀而一君[29]。出入三代[30],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31]。 泽葵依井[32],荒葛罥涂[33]。坛罗虺蜮[34],阶斗麕鼯[35]。木魅山鬼[36],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砺吻[37],寒鸱吓雏[38]。伏暴藏虎[39],乳血飡肤[40]。崩榛塞路,峥嵘古馗[41]。白杨早落,寒草前衰。稜稜霜气[42],蔌蔌风威[43]。孤篷自振[44],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45],丛薄纷其相依[46]。通池既已夷[47],峻隅又已颓[48]。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若夫藻扃黼帐[49],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50],弋林钓渚之馆[51];吴蔡齐秦之声[52],鱼龙爵马之玩[53];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54]。东都妙姬,南国佳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55],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56]。岂忆同辇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57]?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58],为芜城之歌。歌曰: 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59]。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选自嘉庆胡氏刻本《文选》 【译文】地势辽阔平坦的广陵郡,南通苍梧、南海,北趋长城雁门关。前有漕河萦迴,下有昆岗横贯。周围江河城关重叠,地处四通八达之要冲。当年吴王刘濞在此建都的全盛之时,街市车轴互相撞击,行人摩肩,里坊密布,歌唱吹奏之声喧腾沸天。吴王靠开发盐田繁殖财货,开采铜山获利致富。使广陵人力雄厚,兵马装备精良。所以能超过秦代的法度,逾越周代的规定。筑高墙,挖深沟,图谋国运长久和美好的天命。所以大规模地修筑城墙,辛勤地营建备有烽火的望楼。使广陵城高与五嶽相齐,宽广与三坟连接。城墙若断岸一般高峻,似长云一般耸立。用磁铁制成城门以防歹徒冲入,城墙上糊红泥以焕发光彩。看城池修筑得如此牢固,总以为会万年而永属一姓,哪知只经历三代,五百多年,竟然就如瓜之剖、豆之分一般崩裂毁坏了。 莓苔环井边而生,蔓蔓野葛长满道路。堂中毒蛇、短狐遍布,阶前野獐、鼯鼠相斗。木石精灵、山中鬼怪,野鼠城狐,在风雨之中呼啸,出没于晨昏之际。饥饿的野鹰在磨砺尖嘴,寒冷的鹞子正怒吓着小鸟。伏着的野兽、潜藏的猛虎,饮血食肉。崩折的榛莽塞满道路,多阴森可怕的古道。白杨树叶早已凋落,离离荒草提前枯败。劲锐严寒的霜气,疾厉逞威的寒风,弧蓬忽自扬起,沙石因风惊飞。灌木林莽幽远而无边无际,草木杂处缠绕相依。护城河已经填平,高峻的角楼也已崩塌。极目千里之外,唯见黄尘飞扬。聚神凝听而寂无所有,令人心中悲伤之极。 至于彩绘门户之内的绣花帐,陈设豪华的歌舞楼台之地;玉池碧树,处于射弋山林、钓鱼水湾的馆阁;吴、蔡、齐、秦各地的音乐之声,各种技艺耍玩;全都香消烬灭,光逝声绝。东都洛阳的美姬、吴楚南方的佳人,芳心丽质,玉貌朱唇,没有一个不是魂归于泉石之下,委身于尘埃之中。哪里还会回忆当日同辇得宠的欢乐,或独居离宫失宠的痛苦? 天运真难说,世上抱恨者何其多!取下瑶琴,谱一首曲,作一支芜城之歌。歌词说:广陵的边风急啊飒飒城上寒,田间的小路灭啊荒墓尽摧残,千秋啊万代,人们同归于死啊还有什么可言!(曹旭) 【注释】[1]沵迆(mí yǐ迷以):地势相连渐平的样子。[2]苍梧:汉置郡名,治所即今广西梧州市。涨海:即南海。[3]紫塞:指长城。《文选》李善注:“崔貌《古今注》曰:秦所筑长城,土皆色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雁门:秦置郡名,在今山西西北。以上两句谓广陵南北通极远之地。[4]柂(duò舵):拖引。漕渠:古时运粮的河道。这里指古邗沟,即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自今江都西北至淮安三百七十里的运河。[5]轴:车轴。昆岗:亦名阜岗、昆仑岗、广陵岗,广陵城在其上(见《太平御览》卷169引《郡国志》)。句谓昆岗横贯广陵城下,如车轮轴心。[6]“重关”句:谓广陵城为重重叠叠的江河关口所遮蔽。奥,隐蔽深邃之地。[7]“四会”句:谓广陵有四通八达的大道。《尔雅·释宫》:“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8]轊(wèi卫):车轴的顶端。挂轊,即车轴头互相碰撞。[9]驾:陵;相迫。以上两句写广陵繁华人马拥挤的情况。[10]廛闬(chán缠hàn翰)扑地:遍地是密匝匝的住宅。廛,市民居住的区域。闬,闾,里门。扑地,即遍地。[11]歌吹:歌唱及吹奏。[12]孳:蕃殖。货:财货。盐田:《史记》记西汉初年,广陵为吴王刘濞所都。刘曾命人煮海水为盐。[13]铲利:开采取利。铜山:产铜的山。刘濞曾命人开采郡内的铜山铸钱。以上两句谓广陵有盐田铜山之利。[14]精妍:指士卒训练有素而装备精良。[15]侈:轶;超过。[16]佚:超越。此两句谓刘濞据广陵,一切规模制度都超过秦、周。[17]划崇墉(yōng拥):谓建造高峻的城墙。划,剖开。[18]刳(kū枯)濬(jùn俊)洫(xù旭):凿挖深沟。刳,凿。濬,深。洫,沟渠。[19]“图修”句,谓图谋长世和美好的天命。休,美好。[20]板筑:以两板相夹,中间填土,然后夯实的筑墙方法。这里指修建城墙。雉堞:女墙。城墙长三丈高一丈称一雉;城上凹凸的墙垛称堞。殷,大;盛。[21]井幹(hán寒):原指井上的栏圈,此谓筑楼时木柱木架交叉的样子。烽:烽火。古时筑城,以烽火报警。橹:望楼。此谓大规模地修筑城墙,营建烽火望楼。[22]格:格局,这里指高度。五岳:指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23]袤(mào茂)广:南北间的宽度称袤,东西的广度称广。三坟,说法不一。此似指《尚书·禹贡》所说兖州土黑坟,青州土白坟,徐州土赤埴坟。坟为“隆起”之意。土黏曰“埴”。以上三州与广陵相接。[24]崪(zú族):危险而高峻。断岸:陡削的河岸。[25]矗(chù触):耸立。此两句形容广陵城的高峻和平齐。[26]御冲:防御持兵器冲进来的歹徒。《御览》卷183引《西京记》:“秦阿房宫以磁石为门,怀刃入者辄止之。”[27]赪(chēng称):红色。飞文:光彩相照。此谓墙上用红泥糊满光彩焕发。[28]基扃(jiǒng迥):即城阙。扃,门上的关键。固护:牢固。[29]万祀:万年。[30]出入:犹言经历。三代,指汉、魏、晋。[31]瓜剖、豆分:以瓜之剖、豆之分喻广陵城崩裂毁坏。[32]泽葵:莓苔一类植物。[33]葛:蔓草,善缠绕在其他植物上。罥(juàn倦):挂绕。涂:即“途”。[34]坛:堂中。罗:罗列,布满。虺(huǐ悔):毒蛇。蜮(yù育):相传能在水中含沙射人的动物,形似鳖。一名短狐。[35]麕(jūn均):獐。似鹿而体形较小。鼯(wú吾),鼯鼠。长尾,前后肢间有薄膜,能飞,昼伏夜出。[36]木魅:木石所幻化的精怪。[37]砺:磨。吻:嘴。[38]鸱(chī痴):鹞鹰。吓:怒叫声,恐吓声。[39]暴:猛兽。[40]乳血:饮血。。飡肤:食肉。[41]馗(kúi葵):同“逵”,大路。[42]稜稜:严寒的样子。[43]蔌(sù速)蔌:风声劲急貌。[44]振:拔;飞。[45]灌莽:草木丛生之地。杳(yǎo咬):幽远。[46]丛薄:草木杂处。[47]通池:城濠,护城河。夷:填平。[48]峻隅:城上的角楼。[49]藻扃:彩绘的门户。黼(fú福)帐:绣花帐。[50]璇渊:玉池。璇:美玉。[51]弋(yì益):用系着绳子的箭射鸟。[52]吴、蔡、齐、秦之声:谓各地聚集于此的音乐歌舞。[53]鱼龙爵马:古代杂技的名称。爵,通“雀”。[54]“皆薰”两句:谓玉树池馆以及各种歌舞技艺,都毁损殆尽。薰,花草香气。[55]蕙:兰蕙。开淡黄绿色花,香气馥郁。蕙心,芳心。纨:丝织的细绢。纨质,丽质。[56]委:弃置。穷:尽。[57]同辇(niǎn捻):古时帝王命后妃与之同车,以示宠爱。离宫:即长门宫。为失宠者所居。两句紧接上文,谓美人既无得宠之欢乐,亦无失宠之忧愁。[58]抽:取。命操:谱曲。命,名。操,琴曲名。作曲当命名。[59]井径:田间的小路。丘陇:坟墓。   登大雷岸与妹书([南朝·宋]鲍照) 【题解】这是一篇色彩瑰丽、写景如绘的骈文家书。 宋文帝永嘉十六年(公元439),临川王义庆出镇江州,引鲍照为佐吏。是年秋,鲍照从建康(今南京)西行赶赴江州,至大雷岸(今安徽望江县附近)作此书致妹令晖。书中描绘了九江、庐山一带山容水貌和云霞夕晖、青霜紫霄的奇幻景色;表达了严霜悲风中去亲为客、苦于行役的凄怆心情,结尾转为对妹妹的叮嘱与关切,具有浓厚的抒情意味。 鲍令晖,《玉台新咏》收其诗七首,钟嵘《诗品》曾予品评,以为“《拟古》尤胜”。 【原文】吾自发寒雨,全行日少,加秋潦浩汗[1],山溪猥至[2],渡泝无边[3],险径游历,栈石星饭[4],结荷水宿[5],旅客贫辛,波路壮阔[6],始以今日食时[7],仅及大雷。涂登千里[8],日踰十晨[9],严霜惨节,悲风断肌[10],去亲为客,如何如何! 向因涉顿,凭观川陆[11];遨神清渚,流睇方曛[12];东顾五州之隔,西眺九派之分[13];窥地门之绝景[14],望天际之孤云。长图大念[15],隐心者久矣[16]!南则积山万状,负气争高[17],含霞饮景[18],参差代雄,淩跨长陇[19],前后相属,带天有匝[20],横地无穷[21]。东则砥原远隰[22],亡端靡际[23]。寒蓬夕捲[24],古树云平。旋风四起,思鸟群归。静听无闻,极视不见。北则陂池潜演[25],湖脉通连。苧蒿攸积[26],菰芦所繁[27]。栖波之鸟,水化之虫,智吞愚,彊捕小[28],号噪惊聒[29],纷乎其中,西则回江永指[30],长波天合[31]。滔滔何穷,漫漫安竭!创古迄今,舳舻相接[32]。思尽波涛,悲满潭壑[33]。烟归八表,终为野尘[34]。而是注集,长写不测[35],修灵浩荡[36],知其何故哉!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潮[37],峰与辰汉相接[38]。上常积云霞,雕锦缛[39]。若华夕曜[40],岩泽气通[41],传明散綵[42],赫似绛天[43]。左右青霭[44],表里紫霄[45]。从岭而上,气尽金光[46];半山以下,纯为黛色[47]。信可以神居帝郊[48],镇控湘、汉者也。若潀洞所积[49],溪壑所射[50],鼓怒之所豗击[51],涌澓之所宕涤[52],则上穷荻浦[53],下至狶洲[54];南薄燕[55],北极雷淀[56],削长埤短[57],可数百里。其中腾波触天,高浪灌日[58],吞吐百川,写泄万壑。轻烟不流,华鼎振涾[59]。弱草朱靡[60],洪涟陇蹙[61]。散涣长惊[62],电透箭疾[63]。穹溘崩聚[64],坻飞岭复[65]。回沫冠山[66],奔涛空谷[67]。碪石为之摧碎[68],碕岸为之落[69]。仰视大火[70],俯听波声、愁魄胁息[71],心惊慓矣[82]!至于繁化殊育[73],诡质怪章[74],则有江鹅、海鸭、鱼鲛、水虎之类[75],豚首、象鼻、芒须,针尾之族[76],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俦[77],折甲、曲牙、逆鳞、返舌之属[78]。掩沙涨[79],被草渚[80],浴雨排风,吹涝弄翮[81]。夕景欲沈,晓雾将合,孤鹤寒啸[82],游鸿远吟,樵苏一叹[83]再泣[84]。诚足悲忧,不可说也。 风吹雷飙[85],夜戒前路[86]。下弦内外[87],望达所届[88]。寒暑难适,汝专自慎,夙夜戒护[89],勿我为念。恐欲知之,聊书所睹。临涂草蹙[90],辞意不周。 ——选自《汉魏百三家集·鲍参军集》 【译文】我自从冒着寒雨出发,整天赶路的日子很少,加上秋天的雨水浩漫无边,山间溪水大量流入长江,逆流而上行驶在宽阔无边的江面,游历在险绝的路上,在栈道上、星光下吃饭,结荷叶为屋歇宿在水边。旅途行客的贫苦艰辛,水路的壮阔漫长,所以直到今天午饭时,才到达大雷岸。路途行程千里,日子过了十天。凛冽的寒霜刺痛骨节,悲凉的秋风割人肌肤。离开亲人成为行客,心情是何等的悽怆! 前些日子因为且行且宿,凭览河川与陆地;骋目娱怀于清流中的洲渚,纵目远眺黄昏的景色;向东回顾有五洲之隔,向西眺望江有九道之分。看地门的绝妙奇景,望天边的冉冉孤云。宏图大志,激发于心已经很久了!南面重重叠叠的山峦呈现各种形状,负恃着气势竞相比高,映含着鲜艳的朝霞、闪射着灿烂的阳光,峰峦高低错落迭递着争高称雄,超越田中高高隆起的长陇,前后相连,可以环绕天边一周,横亘着大地无穷无尽。东面则是磨刀石一样平坦的原野、越远越低,无边无际。寒风中的蓬草在黄昏时捲起,高大的古树上与云平。旋风四面而起,思念故巢的鸟成群而归。静听风声却又寂然无闻,极目凝视鸟却不见。北面则是陂塘水泽和潜流,与湖水水脉相通。苧麻、蒿草积聚,菰米、芦苇丛生。栖息在水上的鸟,水中的鱼,智者吞吃愚者,大的捕捉小的,呼号噪叫、惊扰嘈杂,在水泽中纷纷攘攘。西面则是曲折的江水永远流淌,浩淼的水波与天相连。长流滔滔哪得穷尽、浩浩荡荡怎会枯竭!从古至今,行船前后相接。乡思全都溶入了波涛,悲怆填满了深潭丘壑。烟云飞归八极之外,最终化为天地间的尘埃。而江河奔腾汇集,永远东流不可捉摸。江河浩荡,知道它是什么原因呢!转向西南望见庐山,独立雄峙更令人惊异。山脚压着大江的潮水,峰顶与星辰天汉相接。上面常常堆积着云霞,犹如雕锦缛采。夕晖映射出若木之花般的霞光,山岩与水泽上的雾岚连成一片,闪烁着光辉散下绚烂的彩霞,赫赫的光焰把天空照得一片通红。两旁升腾的青霭,环绕着紫霄峰周围。由山岭而上,雾岚散尽的山顶闪射出一片金光。半山腰以下,纯粹是青苍的黛色。庐山确实可以凭借天神的威力,镇守控制着湘江、汉水流域。至如小水积聚汇入大水迅疾地奔流,山谷间溪水喷射,象憋着怒气那样互相撞击,洄流奔涌般激荡,则上穷尽于荻浦,下至于狶洲,南面迫近于燕,北面穷极于雷淀,削长补短,水流可至数百里。其中翻腾的波浪碰到天穹,高高的浪花灌进红日,吸进吐出百条河川,奔泻腾泄于千岩万壑。波上轻烟水雾凝聚而不流动,如华丽的鼎中水在沸溢。细弱的岸草茎叶从水披靡,巨浪渐渐迫近了田陇。巨浪崩散常常令人惊恐,象闪电般穿越、飞箭般迅疾。浪峰一会儿聚起一会儿跌碎,简直要把河岸冲走使山岭颠复。回迸的飞沫高过山顶,奔腾的江涛扫空山谷。河边的擣衣石被撞击得粉碎,曲折的河岸被冲刷成碎末飞落。抬头仰看天上的火星,低头俯听水上的波声,恐惧得使人屏住了呼吸,急疾得使人魄悸而心惊。至于繁殖蕃衍的各种水生动物,大都有奇异的躯体怪诞的外形,有江鹅、海鸭、鱼鲛、水虎之类,有豚首、象鼻、芒须、针尾之族,有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辈,有折甲、曲牙、逆鳞、返舌之属。遮掩在逐浪的沙滩上,躲避在长满草的洲渚边,浴沐在雨中并列迎风,吐着水沫、梳理着毛羽。在夕阳就要西沉,晨雾即将弥漫之际,孤鹤在寒风中悲鸣,游荡的鸿鹄在远处哀吟,砍柴取草的人一声叹息,船夫再次哭泣,游子的心实在非常悲怆忧愁,非言语所能表达。 风吹送着雷霆狂飙,夜间必须提防前途。本月二十三、二十四日前后,可望达到目的地。冷暖难以调适,你务必自己当心。早晚当心保重,不要为我挂念。恐怕你想知道我旅中的近况,故聊且写下我的所见所感。途中匆匆草就,措辞达意恐或不周。(曹旭) 【注释】[1]秋潦:秋雨。浩汗,大水浩浩无边的样子。[2]猥(wěi委):多。猥至,指秋雨后山溪水多流入江。[3] 泝(sù素):同“溯”,逆流而上。[4]栈石:指在险绝的山路上搭木为桥而过。栈,小桥。[5]结荷:结起荷叶为屋。水宿:歇宿在水边。亦言行旅之苦况。[6]波路:水路。[7]日食时:即午饭时。《汉书·淮南王安传》:“(上)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8]涂:道路。登,走;行进。[9]踰:即“逾”,越过。两句谓已走了千里路,过了十天。按自建康至大雷岸,实际上行程不足千里。这里是约数。[10]惨:疼痛。这里用作动词。节:关节。[11]涉顿:徒步过水曰“涉”。住宿歇息称“顿”。[12]遨神:骋目娱怀。清渚:清流中的洲渚。流睇:转目斜视。曛:黄昏。[13]五洲:长江中相连的五座洲渚。《水经注·江水》:“(轪县故城)城在山之阳,南对五洲也。江中有五洲相接,故以五洲为名。”九派:指江州(今九江)所分的九条水。又因之称流经江州附近的长江。郭璞《江赋》:流九派乎浔阳。”[14]地门:即武关山。《河图括地象》云:“武关山为地门,上与天齐。”[15]长图大念:即宏图大志。[16]隐心:动心。[17]负气:恃着气势。[18]含霞:映衬着鲜艳的朝霞。饮景:闪射着灿烂的阳光。景,太阳。[19]淩(líng灵):亦作“凌”,逾越。陇,田梗。[20]带:这里用作动词,即“围起”之意。匝(zā扎)环绕一周。[21]横地:指群山横亘大地。[22]砥:磨刀石。隰(xí席):低下之地。[23]亡(wù无):通“无”。靡:没有。[24]寒蓬夕捲:蓬草遇风则飞旋捲去。[25]陂(pí皮)池:水塘。潜演:潜流。演,长长的水流。[26]苧(zhù柱)蒿:苧麻和蒿草常生水边。攸积:所积。[27]菰(gū姑)俗称“茭白”。[28]疆:同“强”。[29]惊聒(guō郭):惊扰嘈杂。[30]回江:曲折的江水。永指,永远流向远方。[31]天合:与天相连。[32]舳舻(zhúlú逐卢):船尾和船头。[33]壑(huò或):山谷。[34]八表:八方以外极远的地方。野尘:天地间的尘埃。两句语本《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有幻灭无常之想。[35]写:同“泻”。[36]修灵浩荡:语出《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修灵,指河神。[37]基:山基。[38]辰汉:星辰天汉。[39]雕锦缛:形容云霞的绮丽绚烂。[40]若华:若木之花。《淮南子·坠形训》:“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此指霞光。[41]气通:雾岚连成一片。[42]传明:闪射光明。[43]赫:火光红艳。绛:大红色。[44]霭:烟气。[45]紫霄:庐山高峰名。[46]气尽:烟岚散尽。[47]黛色:青苍色。[48]神居帝郊:神仙、天帝的居处。[49]潀(zhōng忠):小水汇入大水。洞:疾流。[50]溪壑:山谷间溪水。[51]豗(huī灰):相击。[52]澓(fú伏):洄流。宕涤:摇荡;激荡。[53]荻浦,长满芦的水滨。[54]狶(xī希)洲:野猪出没的荒洲。狶,同“豨”,猪。[55]薄:迫近,,“派”的本字,水分流处。[56]淀:浅湖。[57]削长埤(pí皮)短:意谓对众多河流湖泊加以削长补短。埤,增益。[58]高浪灌日:形容波浪翻腾之高。[59]涾(tà沓):水沸溢。[60]朱:同“株”,株干。这里指草茎。靡:披靡,倒伏。[61]蹙(cù促):追近。句谓大水迫近田陇。[62]散涣:波浪崩散。涣,水盛貌。[63]透、疾:均指迅速。[64]穹溘(kè客)浪峰。穹,高大。溘,水花。[65]坻(dǐ底):河岸。复:倒复。[66]回沫:回迸的水花飞沫。冠山:谓水势逾山。[67]空谷:扫空山谷。空,用作动词。[68]砧(zhēn真)石:河边的碪衣石。[69]碕(qí奇)岸:弯曲的河岸。(jí跻)落:变成碎末飞落。,切成细末的腌菜。[70]大火:星名。即心宿二。[71]愁魄:因发愁而动魂魄。胁息,屏住呼吸。胁,通:“翕”,敛缩。[72]慓(piào票):迅速。[73]繁化殊育:指各种生物的繁殖蕃衍。[74]诡质:奇异的躯体。怪章:怪诞的外表。[75]江鹅:《本草》引《释名》:“鸥者浮水上,轻漾如沤也,在海者名海鸥,在江者名江鸥,江夏人讹为江鹅也。”海鸭:《金楼子》:“海鸭大如常鸭,斑白文,亦谓之文鸭。”鱼鲛:《山海经》:“荆山,漳水出焉,东南流,注于睢。其中多鲛鱼。”注:“鲛,鲋鱼类也,皮有珠文而坚,尾长三四尺,末有毒,螫人。”水虎:《襄沔记》:“沔水中有物,如三四岁小儿,甲如鳞鲤、秋曝沙上,膝头如虎掌爪,常没水,名曰水虎。”[76]豚首:郭璞《江赋》:“鱼则江豚海豨。”注:“《临海水土记》曰:“海豨(猪),豕头(豚首)、身长九尺。”象鼻:《北史》云:“真腊国有鱼名建同,四足无鳞,鼻如象,吸水上喷,高五六十丈。”芒须:王隐《交广记》:“吴置广州,以滕修为刺史,或语修,虾须长一丈,修不信,其人后至东海,取虾须长四丈四尺,封以示修,修乃服之。”针尾:据《山海经》注云,鲛鱼“尾长三四尺,末有毒,螫人。”[77]石蟹:《蟹谱》:“明越溪涧石穴中,亦出小蟹,其色赤而坚,俗呼为石蟹。”土蚌:《说文》:“蚌,蜃属,老产珠者也,一名含浆。”燕箕:《兴化县志》:“魟鱼头圆秃如燕,其身圆褊如簸箕,又曰燕魟鱼。”雀蛤:《礼记》:“季秋之月,雀入大水为蛤。”[78]折甲:鳖,甲鱼。《宁波志》:“鲎形如复斗,其壳坚硬,腰间横纹一线,软可屈摺,每一屈一行。”曲牙:《函史》引《物性志》:“形似石首鱼,三牙如铁锯。”逆鳞:王旻之《与琅琊太守许诚言书》:“贵郡临沂县,其沙村逆鳞鱼,可调药物。逆鳞鱼仙经谓之肉芝。”返舌:《释文》:“反舌,蔡伯喈云:虾蟆。”以上“江鹅”至“返舌”等十六种水生动物,有的实有其物,有的是神话传说中的名称,故难一一考实。[79]沙涨:沙滩。[80]被:此处意为躲避。[81]吹涝:吐着水。弄翮(hé核):搜理毛羽。翮,羽毛。[82]寒啸:哀鸣。[83]樵苏:樵夫。苏,取草。[84]舟子:船夫。以上四句,暗示自己“去亲为客”的悲凉情怀。[85]飙:风暴。[86]戒:提防。前路:前途。[87]下弦:月亮亏缺下半的形状。指二十三、四日。《诗经·小雅·天保》孔颖达《正义》云:“至十五、十六日,月体满。”“从此后渐亏,至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亦正半在,谓之下弦。”[88]届:至。[89]夙(sù素)夜:早晚。[90]涂:同“途”。蹙:急促。   别赋([南朝·梁]江淹) 【作者小传】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人。少孤贫,后任中书侍郎,天监元年为散骑常侍左卫将军,封临沮县伯,迁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历仕宋、齐、梁三代。少年时以文章著名,晚年才思减退,传为梦中还郭璞五色笔,尔后作诗,遂无美句,世称“江郎才尽”。诗善刻画模拟,小赋遣词精工,尤以《别赋》、《恨赋》脍炙人口。今有《江文通集》传世。 【题解】这是一篇著名的抒情小赋。齐梁之际,赋摆脱传统板滞凝重的形式向抒情言志的小赋发展过渡,并用以描写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感受。这篇赋便以浓郁的抒情笔调,以环境烘托、情绪渲染、心理刻划等艺术方法,通过对戍人、富豪、侠客、游宦、道士、情人别离的描写,生动具体地反映出齐梁时代社会动乱的侧影。结构上,首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定一篇之基调;中以“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铺陈各种别离之情状写特定人物同中有异的别离之情;末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打破时空的方法归结,在以悲为美的艺术境界中,概括出人类别离的共有感情。 【原文】黯然销魂者[1],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2],复燕宋兮千里[3]。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踅起[4]。是以行子肠断,百感悽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5],櫂容与而讵前[6],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7],横玉柱而霑轼[8]。居人愁卧,怳若有亡[9]。日下壁而沈彩[10],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11]。巡曾楹而空揜,抚锦幕而虚凉[12]。知离梦之踯躅[13],意别魂之飞扬[14]。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15]: 至若龙马银鞍[16],朱轩绣轴[17],帐饮东都[18],送客金谷[19]。琴羽张兮箫鼓陈[20],燕赵歌兮伤美人[21];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22]。惊驷马之仰秣[23],耸渊鱼之赤鳞[24]。造分手而衔涕[25],感寂漠而伤神[26]。 乃有剑客惭恩[27],少年报士[28],韩国赵厕[29],吴宫燕市[30],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31],抆血相视[32]。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33],非买价于泉里[34]。金石震而色变[35],骨肉悲而心死[36]。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37]。辽水无极[38],雁山参云[39]。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40],露下地而腾文[41],镜朱尘之照烂[42],袭青气之烟煴[43]。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霑罗裙[44]。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45]。视乔木兮故里[46],决北梁兮永辞[47]。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48],惟尊酒兮叙悲[49]。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50]。 又若君居淄右[51],妾家河阳[52]。同琼珮之晨照[53],共金炉之夕香[54],君结绶兮千里[55],惜瑶草之徒芳[56]。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57]。春宫閟此青苔色[58],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59],冬兮凝兮夜何长[60]!织锦曲兮泣已尽,迥文诗兮影独伤[61]。 傥有华阴上士[62],服食还山[63]。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64]。守丹灶而不顾[65],炼金鼎而方坚[66],驾鹤上汉,骖鸾腾天[67]。蹔游万里,少别千年[68]。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69]。 下有芍药之诗[70],佳人之歌[71]。桑中卫女,上宫陈娥[72]。春草碧色,春水渌波[73],送君南浦[74],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75],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76],别理千名[77],有别必怨,有怨必盈[78],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79]。虽渊云之墨妙[80],严乐之笔精[81],金闺之诸彦[82],兰台之群英[83],赋有凌云之称[84],辩有雕龙之声[85],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选自胡刻本《文选》 【译文】最使人心神沮丧、失魂落魄的,莫过于别离啊。何况秦国吴国啊是相去极远的国家,更有燕国宋国啊相隔千里。有时春天的苔痕啊刚刚滋生,蓦然间秋风啊萧瑟初起。因此游子离肠寸断,各种感触凄凉悱恻。风萧萧发出与往常不同的声音,云漫漫而呈现出奇异的颜色。船在水边滞留着不动,车在山道旁徘徊而不前,船桨迟缓怎能向前划动,马儿凄凉地嘶鸣不息。盖住金杯吧谁有心思喝酒,搁置琴瑟啊泪水沾湿车前轼木。居留家中的人怀着愁思而卧,恍然若有所失。映在墙上的阳光渐渐地消失,月亮升起清辉洒满了长廊。看到红兰缀含着秋露,又见青楸蒙上了飞霜。巡行旧屋空掩起房门,抚弄锦帐枉生清冷悲凉。想必游子别离后梦中也徘徊不前,猜想别后的魂魄正飞荡飘扬。 所以离别虽给人同一种意绪,但具体情况却不相同: 至于象高头骏马配着镶银的雕鞍,漆成朱红的车驾饰有采绘的轮轴,在东都门外搭起蓬帐饯行,送别故旧于金谷名园。琴弦发出羽声啊箫鼓杂陈,燕赵的悲歌啊令美人哀伤;明珠和美玉啊艳丽于晚秋,绫罗和纨绮啊娇媚于初春。歌声使驷马惊呆地仰头咀嚼,深渊的鱼也跃出水面聆听。等到分手之时噙着泪水,深感孤单寂寞而黯然伤神。 又有自惭未报主人恩遇的剑客,和志在报恩的少年侠士,如聂政击杀韩相侠累、豫让欲刺赵襄子于宫厕,专诸杀吴王、荆轲行刺秦王,他们舍弃慈母娇妻的温情,离开自己的邦国乡里,哭泣流泪地与家人诀别,甚至擦拭泪血互相凝视。骑上征马就不再回头,只见路上的尘土不断扬起。这正是怀着感恩之情以一剑相报,并非为换取声价于黄泉地底。钟磬震响吓得儒夫脸色陡变,亲人悲恸得尽哀而死。 或者边境发生了战争,挟带弓箭毅然去从军。辽河水一望无际,雁门山高耸入云。闺房里风晴日暖,野外道路上绿草芬芳。旭日升临天际灿烂光明,露珠在地上闪耀绚丽的色彩,照得红色的雾霭分外绚烂,映入春天草木的雾气烟霞弥漫。手攀着桃李枝条啊不忍诀别,为心爱的丈夫送行啊泪水沾湿了衣裙。 至于一旦到达绝远的国度,哪里还有相见的日期。望着高大的树木啊记下这故乡旧里,在北面的桥樑上啊诀别告辞。送行的左右仆从啊魂魄牵动,亲戚宾客啊落泪伤心。可以铺设树枝而坐啊把怨情倾诉,只有凭借杯酒啊叙述心中的伤悲。正当秋天的大雁啊南飞之日,正是白色的霜露啊欲下之时,哀怨又惆怅啊在那远山的弯曲处,越走越远啊在那长长的河流边。 又如郎君住在淄水西面,妾家住在黄河北岸。曾佩带琼玉一起浴沐着晨光,晚上一起坐在香烟袅袅的金炉旁。郎君结绶做官啊一去千里,可惜妾如仙山琼草徒然芬芳。惭对深闺中的琴瑟无心弹奏,重帷深掩遮暗了高阁上的流黄。春天楼宇外关闭了青翠的苔色,秋天帷帐里笼罩着洁白的月光;夏天的竹席清凉啊白日迟迟未暮,冬天的灯光昏暗啊黑夜那么漫长!为织锦中曲啊已流尽了泪水,组成迥文诗啊独自顾影悲伤。 或有华山石室中修行的道士,服用丹药以求成仙。术已很高妙而仍在修炼,道已至“寂”但尚未得到真情。一心守炼丹灶不问世事,炼丹于金鼎而意志正坚。想骑着黄鹤直上霄汉,欲乘上鸾鸟飞升青天。一刹那可游行可万,天上小别人间已是千年。唯有世间啊看重别离,虽已成仙与世人告别啊仍依依不舍。 下界有男女咏“芍药”情诗,唱“佳人”恋歌。卫国桑中多情的少女,陈国上宫美貌的春娥。春草染成青翠的颜色,春水泛起碧绿的微波,送郎君送到南浦,令人如此哀愁情多!至于深秋的霜露象珍珠,秋夜的明月似玉珪,皎洁的月光珍珠般的霜露,时光逝去又复来,与您分别,使我相思徘徊。 所以尽管别离的双方并无一定,别离也有种种不同的原因,但有别离必有哀怨,有哀怨必然充塞于心,使人意志丧失神魂滞沮,心理、精神上受到巨大的创痛和震惊。虽有王褒、扬雄绝妙的辞赋,严安、徐乐精深的撰述,金马门前大批俊彦之士,兰台上许多文才杰出的人,辞赋如司马相如有“凌云之气”的美称,文章象驺奭有“雕镂龙文”的名声,然而有谁能描摹出分离时瞬间的情状,抒写出永诀时难舍难分之情呢!(曹旭) 【注释】[1]黯然:心神沮丧,形容惨戚之状。销魂,即丧魂落魄。[2]秦吴:古国名。秦在今陕西一带。吴,在今江苏、浙江一带。绝国,相隔极远的邦国。[3]燕宋:古国名。燕在今河北一带。宋在今河南一带。[4]蹔:同“暂”。[5]逶迟:徘徊不行的样子。[6]櫂(zhào照):船桨,这里指代船。容与:缓慢荡漾不前的样子。讵前:滞留不前。此处化用屈原《九章·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句意。[7]掩:覆盖。觞(shāng商):酒杯。御:进用。[8]横:横持;阁置。玉柱:琴瑟上的系弦之木,这里指琴。霑:同“沾”。轼:成前的横木。[9]怳(huǎng谎):丧神失意的样子。[10]沈彩:日光西沉。沈,同“沉”。[11]楸(qiū秋):落叶乔木。枝干端直,高达三十米,古人多植于道旁。离,即“罹”,遭受。[12]曾楹(yíng盈):高高的楼房。曾,同“层”。楹,屋前的柱子,此指房屋。揜(yǎn演):同“掩”。锦幕:锦织的帐幕。二句写行子一去,居人徘徊旧屋的感受。[13]踯躅(zhízhú直烛):徘徊不前的样子。[14]意:同“臆”,料想。飞扬:飞散而无着落。[15]万族:不同的种类。[16]龙马:据《周礼·夏官·廋人》载,马八尺以上称“龙马”。[17]朱轩:贵者所乘之车。绣轴:绘有彩饰的车轴。此指车驾之华贵。[18]帐饮:古人设帷帐于郊外以饯行。东都:指东都门,长安城门名。《汉书·疏广传》记疏广告老还乡时,“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帐东都门,送者车数百辆,辞决而去。”[19]金谷:晋石崇在洛阳西北金谷所造金谷园。史载石崇拜太仆,出为征虏将军,送者倾都,曾帐饮于金谷园。[20]羽:五音之一,声最细切,宜于表现悲戚之情。琴羽,指琴中弹奏出羽声。张:调弦。[21]燕赵:《古诗》有“燕赵多佳人,美者额如玉”句。后因以美人多出燕赵。[22]上春:即初春。[23]驷马:古时四匹马拉的车驾称驷,马称驷马。仰秣(mò末):抬起头吃草。语出《淮南子·说山训》:“伯牙鼓琴,驷马仰秣。”原形容琴声美妙动听,此反其意。[24]耸:因惊动而跃起。鳞:指渊中之鱼。语出《韩诗外传》:“昔者瓠巴鼓瑟而潜鱼出听。”[25]造:等到。衔涕:含泪。[26]寂漠:即“寂寞”。[27]惭恩:自惭于未报主人知遇之恩。[28]报士:心怀报恩之念的侠士。[29]韩国:指战国时侠士聂政为韩国严仲子报仇,刺杀韩相侠累一事。赵厕:指战国初期,豫让因自己的主人智氏为赵襄子所灭,乃变姓名为刑人,入宫涂厕,挟匕首欲刺死赵襄子一事。[30]吴宫:指春秋时专诸置匕首于鱼腹,在宴席间为吴国公子光刺杀吴王一事。燕市:指荆轲与朋友高渐离等饮于燕国街市,因感燕太子恩遇,藏匕首于地图中,至秦献图刺秦王未成,被杀。高渐离为了替荆轲报仇,又一次入秦谋杀秦王事。[31]沥泣:洒泪哭泣。[32] 抆(wěn稳):擦拭。抆血,言泣泪以尽继之以血。[33]衔感:怀恩感遇。衔,怀。[34]买价:指以生命换取金钱。泉里:黄泉。[35]金石震:钟、磬等乐器齐鸣。句本《燕丹太子》:“荆轲与武阳入秦,秦王陛戟而见燕使,鼓钟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面如死灰色。”[36]“骨肉”句:语出《史记·刺客列传》,聂政刺杀韩相侠累后,屠肠毁容自杀,以免牵累。韩国当政者暴尸于市,悬赏千金。其姐聂嫈云:“妄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遂扬其弟义举,伏尸而哭,自杀其旁。骨肉,指死者亲人。[37]负羽:挟带弓箭。[38]辽水:辽河。在今辽宁省西部,流经营口入海。[39]雁山:雁门山。在今山西原平县西北。[40]耀景:闪射光芒。[41]腾文:指露水在阳光下反射出绚烂的色彩。[42]镜:照。朱尘:红色的尘霭。照烂:鲜明绚烂之色。[43]袭:扑入。青气:春天草木上腾起的烟霭。烟煴(yīnyūn因晕):同“氤氲”。云气笼罩弥漫的样子。[44]爱子:爱人,指征夫。[45]讵:岂有。[46]乔木:高大的树木。王充《论衡·佚文》:“睹乔木,知旧都。”[47]“决北”句:语出《楚辞·九怀》。[48]班:铺设。荆:树枝条。据《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楚国伍举与声子相善。伍举将奔晋,遇声子于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后遂以“班荆道故”喻亲旧惜别之悲痛。[49]尊:同“樽”,酒器。[50]湄:水边。[51]淄右:淄水西面。在今山东境内。[52]河阳:黄河北岸。[53]琼珮:琼玉之类的佩饰。[54]二句回忆昔日朝夕共处的爱情生活。[55]绶:系官印的丝带。结绶,谓出仕做官。[56]瑶草:仙山中的芳草。此喻闺中少妇。徒芳,喻虚度青春。[57]晦:昏暗不明。流黄,黄色丝绢,这里指黄绢做成的帷幕。句谓为免伤情,不敢捲起帷幕远望。[58]春宫:指闺房。閟(bì必),关闭。[59]簟(diàn店):竹席。[60]釭(gāng刚):灯。以上四句写居人春、夏、秋、冬四季相思之苦。[61]织锦”二句:据武则天《璇玑图序》载:“前秦苻坚时,窦滔镇襄阳,携宠姬赵阳台之任,断妻苏惠音问。蕙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成章句,名曰《璇玑图》以寄滔。”一说窦韬被徙沙漠,妻苏惠遂织锦为回文诗寄赠(《晋书·列女传》)。以上写游宦别离和闺中思妇的恋念。[62]傥(tǎng倘):同“倘”。华阴:即华山,在今陕西渭南县南。上士:道士;求仙的人。[63]服食:道家以为服食丹药可以长生不老。还山:即成仙。一作“还仙”。[64]寂:进入微妙之境。传:至,最高境界。[65]丹灶:炼丹炉。不顾,不顾问尘俗之事。[66]炼金鼎:在金鼎里炼丹。[67]骖(cān餐):三匹马驾车称“骖”。鸾,古代神话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68]少别:小别。[69]谢:告辞。告别。以上写学道炼丹者的离别。[70]下:下土。与“上士”相对。芍药之诗:语出《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以芍药。”[71]佳人之歌:指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72]桑中:卫国地名。上宫:陈国地名。卫女、陈娥:均指恋爱中的少女。《诗经·鄘风·桑中》:“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73]渌(lù录)波:清澈的水波。[74]南浦:《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后以“南浦”泛指送别之地。[75]珪(guī规):一种洁白晶莹的圆形美玉。[76]别方:别离的双方。[77]名:种类。[78]盈:充盈。[79]折、惊:均言创痛之深。[80]渊:即王褒,字子渊。云:即扬雄,字子云。二人都是汉代著名的辞赋家。[81]严:严安。乐:徐乐。二人为汉代著名文章家。[82]金闺:指汉代长安金马门。汉官署名。是聚集才识之士以备汉武帝诏询的地方。彦:有学识才干的人。[83]兰台:汉代朝廷中藏书和讨论学术的地方。[84]凌云: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作《大人赋》,汉武帝誉之为“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85]雕龙: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驺奭作文,善闳辩。故齐人称颂为“雕龙奭”。   北山移文([南朝·梁]孔稚珪) 【作者小传】孔稚珪(447—501),字德璋,会稽山阴(今渐江绍兴)人。少涉学,有美誉。举秀才,为宋安成王车骑法曹行参军,官至太子詹事。《齐书》有传。有《孔詹事集》。 【题解】“移”是一种文体,相当于现在的通告、布告。北山,即钟山,在建康城(今南京市,南朝京都)北,故名北山。 周颙,字彦伦,汝南人。有文才。元徽(宋后废帝刘昱年号)中,为剡令。建元(齐高帝萧道成年号)中,为长沙王后军参军、山阴令,迁国子博士。五臣注《文选》吕向说:“其先,周彦伦隐于北山,后应诏出为海盐县令,欲却过北山。孔生乃假山灵之意移之,使不许得至。”《南齐书·周颙传》与此有出入。本文是一篇游戏文章,旨在揭露和讽刺那些伪装隐居以求利禄的文人。 【原文】钟山之英,草堂之灵[1],驰烟驿路,勒移山庭[2]。夫以耿介拔俗之标[3],萧洒出尘之想[4],度白雪以方洁[5],干青云而直上[6],吾方知之矣。 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7],芥千金而不眄,屣万乘其如脱[8],闻凤吹于洛浦[9],值薪歌于延濑[10],固亦有焉。 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11],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12]。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13],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14],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世有周子,隽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15]。然而学遁东鲁,习隐南郭[16],偶吹草堂,滥巾北岳[17]。诱我松桂,欺我云壑[18]。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19]。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20]。风情张日,霜气横秋[21]。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22]。谈空空于释部,覈玄玄于道流[23],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24]。 及其鸣驺入谷,鹤书赴陇[25],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26],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27]。风云悽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28],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至其钮金章,绾墨绶[29],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30]。张英风于海甸,驰妙誉于浙右[31]。道帙长摈,法筵久埋[32]。敲扑諠嚣犯其虑,牒诉倥偬装其怀[33]。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每纷纶于折狱[34],笼张赵于往图,架卓鲁于前箓[35],希踪三辅豪,驰声九州牧[36]。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磵户摧绝无与归[37],石径荒凉徒延佇[38]。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39],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猨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40]。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41]。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 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42]。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43]。 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44],虽情殷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45]。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碧嶺再辱,丹崖重滓[46],尘游躅于蕙路,汙渌池以洗耳[47]。宜扃岫幌[48],掩云关,敛轻雾,藏鸣湍。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49]。于是丛条瞋胆,叠颖怒魄[50]。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51]。请迥俗士驾,为君谢逋客[52]。 ——选自胡刻本《文选》 【译文】钟山的英魂,草堂的神灵,如烟云似地奔驰于驿路上,把这篇移文镌刻在山崖。有些隐士,自以为有耿介超俗的标格,萧洒出尘的理想;品德纯洁,象白雪一样;人格高尚,与青云比并。我只是知道有这样的人。 至于亭亭玉立超然物外,洁身自好志趣高洁,视千金如芥草,不屑一顾,视万乘如敝屣,挥手抛弃,在洛水之滨仙听人吹笙作凤鸣,在延濑遇到高人隐士采薪行歌,这种人固然也是有的。 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不能始终如一,就象青黄反覆,如墨翟之悲素丝,如杨朱之泣歧路。刚到山中来隐居,忽然又染上凡心,开始非常贞介,后来又变而为肮脏,多么荒谬啊!唉,尚子平、仲长统都已成为过去,高人隐居的山林显得非常寂寞,千秋万年,还有谁来欣赏! 当今之世有一位姓周的人,是一个不同流俗的俊才,他既能为文,学问也渊博,既通玄学,亦长于史学。可是他偏学颜阖的遁世,效南郭的隐居,混在草堂里滥竽充数,住在北山中冒充隐士。哄诱我们山中的松桂,欺骗我们的云崖,虽然在长江边假装隐居,心里却牵挂着高官厚禄。 当他初来的时候,似乎把巢父、许由都不放在眼下;百家的学说,王侯的尊荣,他都瞧不起。风度之高胜于太阳,志气之凛盛如秋霜。一忽儿慨叹当今没有幽居的隐士,一忽儿又怪王孙远游不归。他能谈佛家的“四大皆空”,也能谈道家的“玄之又玄”,自以为上古的务光、涓子之辈,都不如他。 等到皇帝派了使者鸣锣开道、前呼后拥,捧了征召的诏书,来到山中,这时他立刻手舞足蹈、魂飞魄散,改变志向,暗暗心动。在宴请使者的筵席上,扬眉挥袖,得意洋洋。他将隐居时所穿的用芰荷做成的衣服撕破烧掉,立即露出了一副庸俗的脸色。山中的风云悲凄含愤,岩石和泉水幽咽而怨怒,看看树林和山峦若有所失,回顾百草和树木就象死了亲人那样悲伤。 后来他佩着铜印墨绶,成了一郡之中各县令中的雄长,声势之大冠于各县令之首,威风遍及海滨,美名传到浙东。道家的书籍久已扔掉,讲佛法的坐席也早已抛弃。鞭打罪犯的喧嚣之声干扰了他的思虑,文书诉讼之类急迫的公务装满了胸怀。弹琴唱歌既已断绝,饮酒赋诗也无法继续,常常被综覈赋税之类的事牵缠,每每为判断案件而繁忙,只想使官声政绩笼盖史书记载中的张敞和赵广汉,凌架于卓茂和鲁恭之上,希望能成为三辅令尹或九州刺史。 他使我们山中的朝霞孤零零地映照在天空,明月孤独地升起在山巅,青松落下绿荫,白云有谁和它作伴?磵户崩落,没有人归来,石径荒凉,白白地久立等待。以至于迥风吹入帷幕,云雾从屋柱之间泻出,蕙帐空虚,夜间的飞鹤感到怨恨,山人离去,清晨的山猿也感到吃惊。昔日曾听说有人脱去官服逃到海滨隐居,今天却见到有人解下了隐士的佩兰而为尘世的绳缨所束缚。于是南岳嘲讽,北陇耻笑,深谷争相讥讽,群峰讥笑,慨叹我们被那位游子所欺骗,伤心的是连慰问的人都没有。 因此,我们的山林感到非常羞耻,山涧感到非常惭愧,秋桂不飘香风,春萝也不笼月色。西山传出隐逸者的清议,东皋传出有德者的议论。 听说此人目前正在山阴整理行装,乘着船往京城来,虽然他心中想的是朝廷,但或许会到山里来借住。如果是这样,岂可让我们山里的芳草蒙厚颜之名,薜荔遭受羞耻,碧岭再次受侮辱,丹崖重新蒙污浊,让他尘世间的游踪污浊山中的兰蕙之路,使那许由曾经洗耳的清池变为浑浊。应当锁上北山的窗户,掩上云门,收敛起轻雾,藏匿好泉流。到山口去拦截他的车,到郊外去堵住他乱闯的马。于是山中的树丛和重叠的草芒勃然大怒,或者用飞落的枝柯打折他的车轮,或者低垂枝叶以遮蔽他的路径。请你这位俗客回去吧,我们为山神谢绝你这位逃客的再次到来。(施蛰存 黄素芬) 【注释】[1]英、灵:神灵。草堂:周颙在钟山所建隐舍。[2]驿路:通驿车的大路。勒:刻。[3]耿介:光明正直。拔俗:超越流俗之上。标:风度、格调。[4]萧洒:脱落无拘束的样子。出尘:超出世俗之外。[5]度:比量。方:比。[6]干:犯,凌驾。[7]物表:万物之上。霞外:天外。[8]芥:小草,此处用作动词。眄(miǎn免):斜视。屣(xǐ徙):草鞋,此处用作动词。万乘:指天子。[9]“闻凤吹”句:《列仙传》:“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作凤鸣,常游于伊、洛之间。”浦:水边。[10]“值薪歌”句:《文选》吕向注:“苏门先生游于延濑,见一人采薪,谓之曰:‘子以终此乎?’采薪人曰:‘吾闻圣人无怀,以道德为心,何怪乎而为哀也。’遂为歌二章而去。”值:碰到。濑(lài赖):水流沙石上为濑。[11]参差(chēn cī琛疵):不一致。苍黄:青色和黄色。翻覆:变化无常。[12]翟子:墨翟。他见练丝而泣,为其可以黄可以黑。(见《淮南子·说林训》朱公:杨朱。杨朱见歧路而哭,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同上)[13]乍:初、刚才。心染:心里牵挂仕途名利。贞:正。黩:污浊肮脏。[14]尚生:尚子平,西汉末隐士,入山担薪,卖之以供食饮(见《高士传》)。仲氏:仲长统,东汉末年人,每州郡命召,辄称疾不就,尝叹曰:“若得背山临水,游览平原,此即足矣,何为区区乎帝王之门哉!”(《后汉书》本传)[15]周子:周颙(yóng庸)。隽(jùn,俗:卓立世俗。亦玄亦史:《南齐书·周颙传》称周汎涉百家、长于佛理、兼善老易。玄,玄学,老庄之道。[16]东鲁:指颜阖(hé合)。《庄子·让王》:“鲁君闻颜阖得道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颜阖守陋闾,使者至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使者致幣。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南郭:《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嗒然,似丧其偶。”[17]偶吹:杂合众人吹奏乐器。用《韩非子·内储说》“滥竽充数”事。巾:隐士所戴头巾。滥巾,即冒充隐士。北岳:北山。[18]壑(hè赫):山谷。[19]江皋:江岸。这里指隐士所居的长江之滨钟山。缨情:系情,忘不了。[20]拉:折辱。巢父、许由,都是尧时隐士。《高士传》:“尧让天下于许由,不受而逃去。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颖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21]张:张大。横:弥漫。[22]幽人:隐逸之士。王孙:指隐士。《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23]空空:佛家义理。佛家认为世上一切皆空,以空明空,故曰“空空”。释部:佛家之书。覈(hé核):研究。玄玄:道家义理。《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流:道家之学。[24]务光:《列仙传》:“务光者,夏时人也……殷汤伐桀,因光而谋,光曰:‘非吾事也。’汤得天下,已而让光,光遂负石沉窾水而自匿。”涓子:《列仙传》:“涓子者,齐人也。好饵术,隐于宕山。”俦:匹敌。[25]鸣驺(zōu邹):指使者的车马。鸣,喝道;驺,随从骑士。鹤书:指徵召的诏书。因诏板所用的书体如鹤头,故称。陇:山阜。[26]尔:这时。轩:高扬。袂(mèi妹)耸:衣袖高举。[27]芰(jì技)制、荷衣:以荷叶做成的隐者衣服。《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抗:高举,这里指张扬。走:驰骋。这里喻迅速。[28]咽(yè夜):悲泣。怆(chuàng创):怨怒的样子。[29]纽:系。金章:铜印。绾(wǎn挽):系。墨绶:黑色的印带。金章、墨绶为当时县令所佩带。[30]跨:超越。属城:郡下所属各县。百里:古时一县约管辖百里。[31]张:播。海甸:海滨。驰:传。浙右:今浙江绍兴一带。[32]道帙(zhì秩):道家的经典。帙:书套,这里指书籍。摈:一作“殡”,抛弃。法筵:讲佛法的几案。埋:废弃。[33]敲扑:鞭打。牒诉:诉讼状纸。倥偬(kōngzǒng空总):事务繁忙迫切的样子。[34]绸缪(chóumóu愁谋):纠缠。结课:计算赋税。折狱:判理案件。[35]笼:笼盖。张赵:张敞、赵广汉。两人都做过京兆尹,是西汉的能吏。往图:过去的记载。架:超越。卓鲁:卓茂、鲁恭。两人都是东汉的循吏。箓簿籍。[36]希踪:追慕踪迹。三辅:汉代称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为三辅。三辅豪:三辅有名的能吏。九州:指天下。牧:地方长官,如刺史、太守之类。[37]磵:通“涧”,摧绝:崩落。[38]延佇(zhù助):长久站立有所等待。[39]还飙(biāo标):回风。写:同“泻”,吐。楹:屋柱。[40]投簪:抛弃冠簪。簪,古时连结官帽和头发的用具。逸:隐遁。兰:用兰做的佩饰,隐士所佩。缚尘缨:束缚于尘网。[41]攒(zǎn)峰:密聚在一起的山峰。竦:同“耸”,跳动。献嘲、腾笑、争讥、竦诮,都是嘲笑、讥讽的意思。[42]遣:一作“遗”,排除。[43]骋、驰:都是传播之意。逸议:隐逸高士的清议。素谒:高尚有德者的言论。[44]促装:束装。下邑:指原来做官的县邑(山阴县)。浪栧(yè页):鼓棹,驾舟。[45]殷:深厚。魏阙:高大门楼。这里指朝廷。假步:借住。山扃(jiōng坰):山门。指北山。[46]重滓(zǐ子):再次蒙受污辱。[47]躅(zhú烛):足迹。汙:污。渌池:清池。[48]岫幌(xiùhuǎng袖谎):犹言山穴的窗户。岫,山穴。幌,帷幕。[49]杜:堵塞。妄辔:肆意乱闯的车马。[50]颖:草芒。[51]飞柯:飞落枝柯。乍:骤然。扫迹:遮蔽路径。[52]君:北山神灵。逋客:逃亡者。指周颙。 答谢中书书([南朝·梁]陶弘景) 【作者小传】陶弘景(452—536),字通明,丹阳秣陵(今江苏江宁县)人。幼有异慧,年四五岁即以荻为笔划灰中学书,读书万余卷,未弱冠,齐高帝作相,即引为诸王侍读,官奉朝请。后隐居于句容句曲山,自号华阳陶隐居。因梁武帝早年与之游,即位后,逢有朝廷吉凶征讨大事,常前去征询他的意见,时人称他为“山中宰相”。好神仙之术,爱山水。谥贞白先生。著作甚多,大都亡佚,诗文今传《陶隐居集》辑本一卷。 [题解]谢中书,名谢微(或作徵),字元度,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豫章王记室,因曾任中书鸿胪,故称“谢中书”。本文以山川之昏晓、四时之变化,描绘了江南自然山水之美。笔致清新隽永,宛如清丽的山水画屏。 【原文】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1],沈鳞竞跃[2],实是欲界之仙都[3],自康乐以来[4],未复有能与其奇者[5]。 ——选自明刻《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陶隐居集》 【译文】山水中包蕴的美,自古以来人们经常谈论。高高的山峰直插云天,清清的流泉明净见底。两岸石壁上,五色缤纷交相辉映。那青翠的丛林,碧绿的修竹,一年四季都可以见到。晓雾将要消散的时候,猿猴和百鸟的啼叫声交织成一片;夕阳即将坠落之际,潜游水中的鱼竞相腾跃。这实在是人世间的仙境,自从谢灵运以后,就再也没有能欣赏这奇妙山水的人了。(王运熙 曹旭) 【注释】[1]颓:坠落。[2]沈鳞:潜游水中的鱼。沈,同“沉”。[3]欲界:佛教中三界之一。即指人间。三界为:欲界(有淫欲、食欲);色界(无淫欲、食欲,但仍有形色之好和物质牵挂);无色界(摆脱一切形色、物质羁绊)。欲界之仙都,即人间仙境之意。[4]康乐:谢灵运。灵运袭封康乐公,性耽山水,故云。[5]与:参与其间。这里指欣赏。 与陈伯之书([南朝·梁]丘迟) 【作者小传】丘迟(公元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八岁便能属文。初仕齐,以秀才迁殿中郎;入梁后,以文才为武帝所器重,官至永嘉太守、司空从事中郎。梁武帝著连珠,诏群臣继作者数十人,以丘迟文最美。今传明人所辑《丘司空集》。 【题解】陈伯之,睢陵(今江苏睢宁)人。梁时为江州刺史,封丰城县公。梁天监元年(502)率部投降北魏,为平南将军,都督淮南诸军事。天监四年(505),梁武帝命临川王萧宏率军北征,陈伯之领兵对抗。萧宏命记室丘迟作此书私劝陈伯之归降。这封信从南北战场的形势,双方军事力量的对比,个人的前途和他目前危险处境等方面着笔,不仅有晓以利害和大义的正面劝告,更以江南春天的美景和浓郁的乡情引动对方的故国之思,文辞委曲婉转,声情并茂。其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已成为描写江南景色的名句。史载陈伯之于第二年三月在寿阳(今安徽寿县附近)率八千士兵降梁。 【原文】迟顿首陈将军足下[1]:无恙[2],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3],才为世出[4],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5]。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6],立功立事,开国称孤[7]。朱轮华毂[8],拥旄万里[9],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10],对穹庐以屈膝[11],又何劣邪! 寻君去就之际[12],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13],外受流言,沈迷猖蹶,以至于此。圣朝赦罪责功[14],弃瑕录用[15],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16]。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17]。朱鲔涉血於友于[18],张绣刃於爱子[19],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於当世!夫迷涂知返,往哲是与[20],不远而复[21],先典攸高[22]。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23];将军松柏不剪[24],亲戚安居,高台未倾[25],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26],佩紫怀黄[27],赞帷幄之谋[28],乘轺建节[29],奉疆埸之任[30],并刑马作誓[31],传之子孙[32]。将军独靦颜借命[33],驱驰毡裘之长[34],宁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强[35],身送东市[36];姚泓之盛[37],面缚西都[38]。故知霜露所均[39],不育异类[40];姬汉旧邦[41],无取杂种[42]。北虏僭盗中原[43],多历年所[44],恶积祸盈,理至燋烂[45]。况伪昏狡[46],自相夷戮[47],部落携离[48],酋豪猜贰[49]。方当系颈蛮邸[50],悬首藁街[51],而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52],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53]!所以廉公之思赵将[54],吴子之泣西河[55],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想早励良规[56],自求多福。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57],楛矢东来[58];夜郎滇池[59],解辫请职[60];朝鲜昌海[61],蹶角受化[62]。唯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63]!中军临川殿下[64],明德茂亲[65],揔兹戎重[66],吊民洛汭[67],伐罪秦中[68],若遂不改[69],方思仆言。聊布往怀[70],君其详之。丘迟顿首。 ——选自胡刻本《文选》 【译文】丘迟叩拜陈将军足下:知您近来康健,使我不胜欢欣!将军勇武为三军之首,才能杰出于当世,鄙弃燕雀俗小的胸襟,企慕鸿鹄高飞有远大的志向。过去曾顺应机缘而通变,遇到梁武帝那样英明的君主,建立了功勋,建立了事业,得以冠开国之号封爵称孤,乘坐精致华丽的车舆,在广阔的地域中持旄节而统制一方,这是何等壮观啊!怎么一下子成了奔逃亡命的虏寇,听到响箭就大腿发抖,对着毡帐弯腰屈膝,这又是何等卑劣呵! 推寻您离开梁朝投靠北魏之时,并没有其他原因,仅仅因为没有在自己的内心反复审察考虑,又听信了外面流传的谣言,一时迷惑错乱,以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当今梁朝对臣下赦免罪责而求其建功立业,不计较过失而加以任用,以赤诚之心待天下之人,使一切怀疑动摇的人都安定下来。这一切都为将军所熟知,不需要我一一细述了。历史上朱鲔虽曾杀了光武帝的哥哥,张绣也杀死曹操的爱子,但汉光武帝并不因之而疑忌,曹操对再次归降的张绣还象过去一样。何况将军并无朱、张之罪,而以功勋见重于当世。迷失道路而能知返,这是往哲先贤们所赞许的;迷途不远而归来,更为古之典籍所褒扬。当今皇帝轻于刑法而重施恩惠,法网宽松到可以漏掉吞舟的大鱼;将军在梁地的祖坟完好,亲戚安居乐业,住宅未曾倾毁,爱妾仍然健在。您心里可要好好想一想,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当今梁朝的功臣名将,各有封赏任命,位置高下很有秩序。腰系紫绶丝带,掌管金印,参预筹划军国大计;坐轻车而竖旄节,身负保卫边疆的重任。并且杀白马郑重立约:功臣名将的爵位可以传给子孙。唯有您将军厚颜偷生,为拓跋族的头目魏帝奔走效劳,难道不感到可悲吗?至于像南燕慕容超那样强大,最终被解送建康刑场斩首;像后秦姚泓那样强盛,最后也在长安反缚出降。由此可见,虽天地之间霜露均布,却不养育异类;北方中原一带周汉故土,容不得杂种。北魏假称帝号窃取中原,已有很多年,积恶多端灾祸满盈,理应溃败灭亡。更何况北魏统治集团昏瞆狡诈、自相残杀,部落内部分崩离析,头目之间各存二心互相猜忌。马上就要受缚至京城蛮邸,悬首级于藁街,而将军却如鱼游于烧沸水的釜鼎之瞆中,像燕子筑窝巢于飞动摇荡的帐幕之上,不是太令人迷惑不解了吗? 暮春三月之时,江南碧草萋盛,各色的杂花开满树丛,群莺穿梭飞忙。看到故国军队的旗鼓,回想起往日的生活,持弓登城以望远之际,怎不令人黯然伤情!正因为如此廉颇才渴想能重为赵将,吴起临别西河才掩泪悲伤。这是人之常情,难道唯独将军没有这种感情吗? 希望您尽早作出妥善安排,自己争取幸福的前途。当今武帝十分英明,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西王母献来玉环,肃慎氏贡来楛矢。夜郎、滇池诸国,解其发辫而请求封职。朝鲜和西域罗布泊,叩头归服而接受教化。唯有北魏野心勃勃,倔强于沙漠边塞之中,企图苟延岁月。中军将军临川王萧宏,德行彰明且是武帝至亲,主持这次北伐的军机重任,前来慰问洛水隈曲处的百姓,讨伐秦中的逆贼,您若犹豫因循而不知改过,可要好好考虑我这番话。聊且以此书表达往日的情谊,希望您详加省察。丘迟叩拜。(王运熙 曹旭) 【注释】[1]顿首:叩拜。这是古人书信开头和结尾常用的客气语。足下,书信中对对方的尊称。[2]无恙:古人常用的问候语。恙,病;忧。[3]“将军”句:语出李陵《答苏武书》:“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此喻陈英勇为三军之首。[4]才为世出:语出苏武《报李陵书》:“每念足下才为世生,器为时出。”此喻陈才能杰出于当世。[5]“弃燕”二句:语出《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此喻陈伯之有远大的志向。[6]“昔因”二句:指陈伯之弃齐归梁,受梁武帝赏爱器重。[7]“立功”二句,《梁书·陈伯之传》:“力战有功”,“进号征南将军,封丰城县公:邑二千户。”开国:梁时封爵,皆冠以开国之号。孤,王侯自称。此指受封爵事。[8]毂(gǔ古):原指车轮中心的圆木,此处指代车舆。[9]旄(máo毛):用牦牛尾装饰的旗子。此指旄节。拥旄,古代高级武将持节统制一方之谓。[10]鸣镝(dí):响箭。股战:大腿颤抖。[11]穹庐:原指少数民族居住的毡帐。这里指代北魏政权。[12]去就:指陈伯之弃梁投降北魏事。[13]内审:内心反复考虑。诸,“之于”的合音。[14]赦罪责功:赦免罪过而求其建立功业。[15]瑕:玉的斑点,此指过失。弃瑕,即不计较过失。[16]“推赤”二句:《后汉书·光武帝纪》:“降者更相语曰:‘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乎?’”又:汉兵诛王郎,得吏人与郎交关谤毁者数千章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反侧子,指心怀鬼胎,疑惧不安的人。此谓梁朝以赤心待人,对一切都既往不咎。[17]不假:不借助,不需要。[18]“朱鲔”句。朱鲔(wěi伟)是王莽末年绿林军将领,曾劝说刘玄杀死了光武帝的哥哥刘伯升。光武攻洛阳,朱鲔拒守,光武遣岑彭前去劝降,转达光武之意说,建大功业的人不计小恩怨,今若降,不仅不会被杀,还能保住官爵。朱鲔乃降。涉血,同“喋血”,谓杀人多流血满地,脚履血而行。友于,即兄弟。《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此指刘伯升。[19]“张绣”句。据《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载:“建安二年,公(曹操)到宛。张绣降,既而悔之,复反。公与战,军败,为流矢所中。长子昂、弟子安民遇害。”建安四年,“冬十一月,张绣率众降,封列侯。”(zì自)刃,用刀刺入人体。[20]往哲:以往的贤哲。与,赞同。[21]不远而复:指迷途不远而返回。《易·复卦》:“不远复,无祗悔,元吉。”[22]先典:古代典籍,指《易经》。攸高:嘉许。[23]“主上”二句:桓宽《盐铁论·刑德》:“明王茂其德教而缓其刑罚也。网漏吞舟之鱼。”吞舟,这里指能吞舟的大鱼。[24]松柏:古人常在坟墓边植以松柏,这里喻指陈伯之祖先的坟墓。不剪:谓未曾受到毁坏。[25]“高台”句:桓谭《新论》云:雍门周说孟尝君曰:“千秋万岁后,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此指陈伯之在梁的房舍住宅未被焚毁。[26]雁行:大雁飞行的行列,比喻尊卑排列次序。[27]紫:紫绶,系官印的丝带。黄:黄金印。[28]赞:佐助。帷幄:军中的帐幕。《史记·留侯世家》:“运筹策帷幄中,决胜千里外。”[29]轺(yáo遥):用两匹马拉的轻车,此指使节乘坐之车。建节:将皇帝赐予的符节插立车上。[30]疆埸(yì易),边境。[31]刑马:杀马。古代诸侯杀白马饮血以会盟。[32]传之子孙:这是梁代的誓约,指功臣名将的爵位可传之子孙。[33]靦(miǎn免)颜:厚着脸。[34]毡裘:以毛织制之衣,北方少数民族服装,这里指代北魏。长,头目。这里指拓跋族北魏君长。[35]慕容超:南燕君主。晋末宋初曾骚扰淮北,刘裕北伐将他擒获,解至南京斩首。[36]东市:汉代长安处决犯人的地方。后泛指刑场。[37]姚泓:后秦君主。刘裕北伐破长安,姚泓出降。[38]面缚:面朝前,双手反缚于后。西都,指长安。[39]霜露所均:霜露所及之处,即天地之间。[40]异类:古代汉族对少数民族带侮辱性的称呼。[41]姬汉:即汉族。姬,周天子的姓。旧邦:指中原周汉的故土。[42]杂种:古代汉族对少数民族带侮辱性的称呼。[43]北虏:指北魏。虏是古代汉族对少数民族带侮辱性的称呼。僭(jiàn见):假冒帝号。[44]“多历”句:拓跋珪386年建立北魏,至505年已一百多年。年所,年代。[45]燋烂:溃败灭亡。燋,通“焦”。[46]伪 (niè)聂):这里指北魏统治集团。昏狡:昏瞆狡诈。[47]自相夷戮:指北魏内部的自相残杀。501年,宣武帝的叔父咸阳王元禧谋反被杀。504年,北海王元祥也因起兵作乱被囚禁而死。[48]携离:四分五裂。携,离。[49]酋豪:部落酋长。猜贰:猜忌别人有二心。[50]蛮邸:外族首领所居的馆舍。[51]藁(gǎo稿)街:汉代长安街名。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蛮邸即设于此。[52]“而将军”二句:李善注引袁崧《后汉书》朱穆上疏曰:“养鱼沸鼎之中,栖鸟烈火之上,用之不时,必也焦烂。”飞幕,动荡的帐幕,此喻陈伯之处境之危险。[53]“见故国”四句:语出李善注引袁晔《后汉记·汉献帝春秋》臧洪报袁绍书:“每登城勒兵,望主人之旗鼓,感故交之绸缪,抚弦搦矢,不觉涕流之复面也。”陴(pí疲),城上女墙。怆悢,悲伤。[54]“所以”句,事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思赵将,即想复为赵将。[55]“吴子”句:据《吕氏春秋·观表》吴起为魏国守西河(今陕西韩城县一带)。魏武侯听信谗言,使人召回吴起。吴起预料西河必为秦所夺取,故车至于岸门,望西河而泣。后西河果为秦所得。[56]励:勉励,引申为作出。良规,妥善的安排。[57]白环西献:李善注引《世本》载:“舜时,西王母献白环及佩。”[58]楛(hù户)矢:用楛木做的箭。《孔子家语》载:武王克商,“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肃慎氏,东北的少数民族。[59]夜郎:今贵州桐梓县一带。滇池:今云南昆明市附近。均为汉代西南方国名。[60]解辫请职:解开盘结的发辫,请求封职。即表示愿意归顺。[61]昌海:西域国名。即今新疆罗布泊。[62]蹶角:以额角叩地。受化:接受教化。[63]“掘强”二句:《汉书·伍被传》记伍被说淮南王曰:“东保会稽,南通劲越,屈强江、淮间,可以延岁月之寿耳。”掘强,即倔强。[64]中军临川殿下:指萧宏。时临川王萧宏任中军将军。殿下,对王侯的尊称。[65]茂亲:至亲。指萧宏为武帝之弟。[66]揔:通“总”。戎重:军事重任。[67]吊民:慰问老百姓。汭(ruì锐):水流隈曲处。洛汭,洛水汇入黄河的洛阳、巩县一带。[68]秦中:指北魏。今陕西中部地区。[69]遂:因循。[70]聊布:聊且陈述。往怀:往日的友情。 与宋元思书([南朝·梁]吴均) 【作者小传】吴均(469—520),字叔庠,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县)人。家世寒贱,好学有俊才,为沈约所称赏。南朝梁时官至奉朝请。因私撰《齐春秋》免官,后奉封诏撰《通史》,未成而卒。所作诗文,多描绘山水景物,文辞清拔,格调隽永。时人仿效之,号“吴均体”。所著《后汉书注》、《齐春秋》、《庙记》等均已散佚,今传《续齐谐记》一卷、《吴朝请集》辑本一卷。 【题解】本篇以书信短札的形式,描写了富阳至桐庐一百里许秀丽的山水景物。文体骈散相间,笔致清新隽永,历历如绘,是六朝山水小品中的佳作。宋元思,一作朱元思,非。 【原文】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1]。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2],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嶂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3],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4];好鸟相鸣,嘤嘤成韵[5]。蝉则千转不穷[6],猨则百叫无绝。鸢飞唳天者[7],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8],窥谷忘返。横柯上蔽[9],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选自明刻《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吴朝请集》 【译文】风尘烟霭全部散尽,天空与山峰显露出同样清澄的颜色。让船随着江流飘浮荡漾,任凭它或东或西。从富阳到桐庐,一百来里水路,奇峭的山峰奇异的流水,天下独一无二。江水全都呈现出一片青苍之色,千丈深也能见到水底。游动的鱼和细细的卵石,都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湍急的流水快于飞箭,汹涌的江浪势如奔马。两岸夹峙的高山上,全都生长着耐寒常青的树木。山依恃地势争着向上,互相比高比远。争着向高处笔直地指向天空,形成千百座峰峦。泉水冲击着石块,发出泠泠的声响;好鸟彼此和鸣,织成嘤嘤的谐美旋律。蝉儿则无休止地鸣叫不停,猿猴则千百遍地啼叫不绝。在仕途上鹰一般冲天直上的人,望一眼这么美的峰峦就会平息热衷名利的心;整天忙于筹划治理世俗事务的人,看一看如此幽美的山谷就会流连忘返。横斜的树枝遮蔽天日,即使白天也像黄昏那样阴暗;稀疏的枝条交相掩映,有时也会漏下一些光斑。(王运熙 曹旭) 【注释】[1]富阳:今浙江富阳县。桐庐:今浙江桐庐县,两县相隔百余里,均在富春江边。[2]缥(piǎo漂)碧:青苍色。[3]互相轩邈(miǎo秒):即互相比高比远。轩,高。邈,远。[4]泠(líng玲)泠:流水清脆声。[5]嘤嘤:鸟鸣声。[6]转:同“啭”。原指鸟婉转地啼鸣,此指蝉鸣。[7]鸢(yuān渊)飞唳(lì利)天者:语出《诗经·大雅·旱麓》:“鸢飞唳天,鱼跃于渊。”鸢,鹞鹰。戾,至。此喻在仕途上飞黄腾达追求功名的人。[8]经纶:原指整理丝缕。引申为筹划。治理之意。[9]柯:树枝。 三 峡([北朝·魏]郦道元) 【作者小传】郦道元(?—527),字善长,范阳涿县(今河北涿县)人。青少年时代在青州度过。北魏孝文帝太和中,官尚书祠部郎中、尚书主客郎中、治书侍御史。宣武帝朝,历仕冀中镇东府长史、颍川太守、鲁阳太守,延昌四年(515),因故罢官。孝明帝正光五年(524)复出,授河南尹。孝昌二年(526)为御史中尉,执法严峻,结怨于汝南王元悦。次年,雍州刺史萧宝夤反,元悦借故举道元为关右大使,卒被执遇害于阴盘驿亭。道元好学博览,著有《水经注》四十卷。尚有《本志》十三篇及《七聘》诸文,今皆亡佚。 《水经》是魏晋时人所著(旧题汉桑钦撰)的一部记载全国水道的地理书。道元博采汉魏以来文献碑刻,考证经文正误,叙述了一千多条水道的源流经历、山川名胜,引用书籍多至四百三十七种,极大地丰富了原书。《水经注》虽属于地理著作,但描写委婉曲折,文字峻洁明丽,文学上也有较高成就。 【题解】本文节选自《水经注·江水》,是“又东过巫县南,盐水从县东南流注之”句注释中的一段。先以“自三峡七百里中”点明地点和范围,接用二十六字概写巍峨绵亘、隔江对峙的三峡总貌,重点在山。然后分用三小节描写夏季、冬春和秋季的景色,刻意写水。既能纵览乾坤从大处落墨,又能别具只眼而洞察幽微,缓急相间,动静相生,笔依物转,情随景迁,于寥寥一百五十余字中,历历如绘地再现了三峡(主要是巫峡)的险峻奇秀。 【原文】自三峡七百里中[1],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2]。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3],暮到江陵[4],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5],回清倒影。绝多生怪柏[6],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7],猿鸣三声泪沾裳。” ——选自王先谦《王氏合校水经注》 【译文】在三峡的七百里中,两岸山连着山,几乎没有半点空隙。层层叠叠的山岩峰峦,遮蔽了天空,挡住了日光。假如不是正午和半夜,就看不到太阳和月亮。到了夏季,大水漫上两岸的丘陵,上行、下行的水路都断绝了。有时皇帝有诏命必须火速传达,早晨从白帝城动身,傍晚就到了江陵,这中间有一千二百里的路程,即使骑上奔驰的骏马,驾着长风飞翔,也没有如此迅速。春冬季节,白色的急流,回旋着清波;碧绿的深潭,倒映着两岸山色。极为陡峭的山峰上,生长着许多姿态奇特的柏树,大小瀑布,在那里飞射冲刷,江水清澈,树木繁盛,群山峻峭,绿草丰茂,确实很有趣味。每逢雨后初晴或霜天清晨,树林山涧冷落而萧索,常有猿猴在高处长声鸣叫,声音连续不断,异常凄厉。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中,很长时间才消失。所以打鱼的人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高建中) 【注释】[1]三峡: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在长江上游,西起四川奉节白帝城,东至湖北宣昌南津关,长193公里。[2]沿泝(sù诉):顺流而下曰沿,逆流而上为泝。泝,即“溯”。[3]白帝:白帝城,在今四川奉节东。[4]江陵:今湖北江陵。[5]湍(tuān团阴):急流的水。[6](yǎn眼):山峰。[7]巴东:指今四川云阳、奉节、巫山一带。   哀江南赋序([北朝·周]庾信) 【作者小传】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县)人。少聪敏好学,有才名。初仕梁,为昭明太子伴读,曾任尚书度支郎中、东宫领直等官。后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值西魏灭梁,被留。历仕西魏、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世又称庾开府。在梁时出入宫禁,为文绮艳,与徐陵并为宫廷文学代表,时称“徐庾体”。《北史》本传谓其“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留北后虽居高位,却常怀故国之思,作品风格亦由早期的轻靡华丽变为苍劲沉郁。他的《哀江南赋》和《拟咏怀》诗可为代表。虽有堆砌典故、用意曲深之弊,但总的成就集六朝诗、赋、文创作之大成,对唐代文学影响甚巨。杜甫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谓其“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有《庾子山集》。 【题解】据《北史》本传载,庾信留北,“虽位望显通,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哀江南”三字语出《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句。作品概括了梁朝由盛至衰的历史,凝聚着对故国和人民遭受劫乱的哀伤,具有史诗般的规模和气魄,在辞、赋和整个文学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又其叙家世,抒哀思,感情深挚动人,是研究庾信生平的极好资料。本文即《哀江南赋》的序文,概述了全赋的主题,并阐明了“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的创作动机。全篇以骈文写成,多用典故来暗喻时世和表达自己悲苦欲绝的隐衷,体现了庾信在辞赋和骈文创作中的特色。 【原文】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日[1],大盗移国,金陵瓦解[2]。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3]。华阳奔命,有去无归[4]。中兴道销,穷于甲戌[5]。三日哭于都亭[6],三年囚于别馆[7]。天道周星,物极不反[8]。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9];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10]。昔桓君山之志事[11],杜元凯之平生[12],並有著书,咸能自序[13]。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14];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15]。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16],藐是流离,至于暮齿[17]。《燕歌》远别,悲不自胜[18];楚老相逢,泣将何及[19]!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20];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21]。下亭漂泊,高桥羁旅[22]。楚歌非取乐之方[23],鲁酒无忘忧之用[24]。追为此赋,聊以记言[25],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26]。 日幕途远,人间何世[27]!将军一去,大树飘零[28]。壮士不还,寒风萧瑟[29]。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30];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31]。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32];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33]。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34];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35]。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36];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37]!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38];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39]。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40]。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41]?江淮无涯岸之阻[42],亭壁无藩篱之固[43]。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44];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45]。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46]!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47];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48]。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49];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50]。天意人事,可以悽怆伤心者矣[51]!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52];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53]。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54]。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55];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56]。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庾子山集注》 【译文】梁太清二年十月,大盗篡国,金陵沦陷。我于是逃入荒谷,这时公室私家均受其害,如同陷入泥途炭火。不想后来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却有去无归。可叹梁朝的中兴之道,竟消亡于承圣三年。我的心情遭遇,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内痛哭三日的罗宪,又如被囚于别馆三年的叔孙婼。按照天理,岁星循环事情当能好转,而梁的灭亡却物极不反了。傅燮临危只悲叹身世,无处求生;袁安居安常念及王室,自然落泪。以往桓君山的有志于事业,杜元凯的生平意趣,都有著作自叙流传至今。以潘岳的文彩而始述家风,陆机的辞赋而先陈世德。我庾信刚到头发斑白之岁,即遭遇国家丧乱,流亡远方异域,直到如今暮年。想起《燕歌》所咏的远别,悲伤难忍;与故国遗老相会,哭都嫌晚。想当初自己原想象南山玄豹畏雨那样藏而远害,却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以后又想象伯夷、叔齐那样逃至海滨躲避做官,结果却不得不失节仕周,终于食了周粟。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梁鸿寄寓高桥的羁旅孤独。美妙的楚歌不是取乐的良方,清薄的鲁酒也失去了忘忧的作用。我只能追述往事,作成此赋,聊以记录肺腑之言。其中不乏有关自身的危苦之辞,但以悲哀国事为主。 我年已高而归途遥远,这是什么人间世道啊!冯异将军一去,大树即见飘零。荆轲壮士不回,寒风倍感萧瑟。我怀着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却不料为不守信义之徒所欺;又想象毛遂横阶逼迫楚国签约合纵那样,却手捧珠盘而未能促其定盟。我只能象君子钟仪那样,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象行人季孙那样,留住在西河的别馆了。其悲痛惨烈,不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头破脑碎;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继之以血。那故国钓台的移柳,自非困居玉门关的人可以望见;那华亭的鹤唳,难道是魂断河桥的人再能听到的吗! 孙策在天下分裂为三之时,军队不过五百人;项藉率领江东子弟起兵,人只有三千。于是就剖分山河,割据天下。哪里有号称百万的义师,竟一朝卷甲溃败,让作乱者肆意戮杀,如割草摧木一般?长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挡,军营壁垒缺少了藩篱的坚固,使得那些得逞一时的作乱者得以暗中勾结,那些持锄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莫不是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已经在三百年间终止了吗!于此可知并吞天下,最终不免于秦王子婴在轵道旁投降的灾难;统一车轨和文字,最终也救不了晋怀、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祸患。呜呼!山岳崩塌,既已经历国家危亡的厄运;春秋更替,必然会有背井离乡的悲哀。天意人事,真可以令人凄怆伤心的啊!何况又舟船无路,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风狂道阻,海中的蓬莱仙山也无可以到达的希望。因踬者欲表达自己的肺腑之言,操劳者须歌咏自己所经历的事。我写此赋,为陆机听了拍掌而矣,也心甘情愿;张衡见了将轻视它,本是理所当然的。(曹明纲) 【注释】[1]粤:发语辞。戊辰: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岁在戊辰。建亥之月:阴历十月。[2]大盗:窃国篡位者,此指侯景。移国:篡国。《后汉书·光武帝纪》赞曰:“炎正中微,大盗移国。”金陵:即建邺,今南京市,梁国都。《南史·梁武帝纪》:“太清二年八月戊戌,侯景举兵反。十月,……至建邺。”[3]窜:逃匿。荒谷:《左传》杜预注:“荒谷,楚地。”此指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古楚地)。《北史·庾信传》:“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公私:公室和私家。涂炭:谓陷于泥涂炭火。《尚书》:“有夏昏德,民坠涂炭。”[4]华阳:华山之南。阳,山南。此指江陵。奔命:奉命奔走。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十一月,江陵被西魏攻陷,信遂留长安未归。[5]中兴:指梁元帝于承圣元年(552)平侯景之乱,即位江陵。道销:中兴之道销亡。甲戌:承圣三年岁在甲戌。《南史·元帝纪》:“承圣三年,魏使于谨来攻。……十一月,魏军至栅下,帝见执。魏人戕帝。”[6]“三日”句:《晋书·罗宪传》:“魏之伐蜀,宪守永安城。及成都败,知刘禅降,乃率所部临于都亭三日。”临,《左传》杜注:“哭也。”都亭,都城亭阁。[7]“三年”句:《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晋人来讨,叔孙婼如晋,晋人执之,……乃馆诸于箕。”按“三年”不知所指,或信为此赋时被羁已三年?俟考。[8]天道:天理。周星:即岁星,也称太岁,木星,因其一十二年绕天一周,故名。物极不反:指梁朝就此一蹶不振、再难恢复。[9]傅燮:字南容,东汉末年人。无处求生:据《后汉书·傅燮传》载,燮为汉阳太守,王国、韩遂等攻城,城中兵少粮乏,其子劝燮弃城归乡,燮慨叹:“汝知吾必死耶!……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遂令左右进兵,临阵战死。[10]袁安:字邵公,后汉时人。自然流涕:《后汉书·袁安传》:“安为司徒,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未尝不噫呜流涕。”[11]桓君山:即桓谭,字君山,后汉时人。著《新论》二十九篇。志事:一作“志士”。[12]杜元凯:即杜预,字元凯,晋代人,有《春秋经传集解》。其序云:“少而好学,在官则观于吏治,在家则滋味典籍。”[13]自序:古人著书往往有自序记述身世和写作旨意。桓谭《新论》自序今佚。[14]潘岳:字安仁,晋代诗人。始述家风:潘岳有《家风诗》,自述家族风尚。[15]陆机:字士衡,晋代诗人。先陈世德:陆机有《祖德赋》、《述先赋》,又《文赋》:“咏世德之骏烈。”[16]二毛:指头发有黑白二色。丧乱:指侯景之乱和江陵沦陷被留西魏。时信年四十左右。[17]藐:远。“藐是”一作“狼狈”。暮齿:暮年。[18]《燕歌》:指乐府《燕歌行》。《乐府诗集》引《广题》曰:“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北史·王褒传》:“褒作《燕歌》,妙尽塞北苦寒之言。元帝及诸文士和之,而竞为悽切。”今《庾子山集》中亦有此作。[19]楚老:代指故国父老。旧说引《汉书·龚舍传》,谓楚人龚胜于王莽时不愿“一身事二姓”,“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庾信世居楚地,故引此事深惭自己身事二姓。泣将何及:《后汉书·逸民传》:“桓帝世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因相抱而泣。老父趋而过之,植其杖,太息言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20]南山之雨:《列女传·贤明传》:“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远害。”一说以山高在阳喻君主,谓迫于君命不敢不使魏。践秦庭:《左传·定公四年》:“申包胥如秦乞师,……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七日,……秦师乃出。”此喻己出使求和救急。[21]“让东海”二句:据《史记·伯夷列传》载,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因相互推让君位,先后逃至海滨。武王灭纣,二人以为不义,遂不食周栗,饿死于首阳山。二句言己本以谦让为怀,却不能如夷、齐那样殉义。一说让东海句用《史记·齐太公世家》载齐康公十九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事,指魏、周换代。[22]下亭:《后汉书·范式传》载孔嵩应召入京,道宿下亭,马匹被盗。高桥:一作“皋桥”。《后汉书·梁鸿传》:梁鸿“至吴,依大家臯伯通,居庑下。”臯家傍桥,在今江苏苏州阊门内。二句言其旅途劳顿。[23]楚歌:楚地民歌。《汉书·高帝纪》:“帝谓戚夫人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24]鲁酒:鲁地之酒。许慎《淮南子注》:“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弗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也。”[25]记言:《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据此可知庾信为此赋,非惟慨叹身世,亦兼记史也。[26]“不无”二句:本嵇康《琴赋》序:“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27]日暮途远:谓年岁已老而离乡路远。《吴越春秋》:“子胥谢申包胥曰:‘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远一作“穷”。人间何世:《庄子》有《人间世》篇,王先谦《集解》:“人间世,谓当世也。”二句感慨年老世变。[28]“将军”二句:《后汉书·冯异传》:“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此以冯异自喻,言己去国,梁朝沦亡。[29]壮士:指荆轲。《战国策·燕策》记太子丹送荆轲易水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二句言己出使西魏,一去不归。[30]荆璧:即和氏璧,因楚人和氏得之楚山而名。睨:斜视。连城:相连之城。二句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之遗赵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此指自己使魏被欺。[31]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所用器皿。《周礼·天官·冢宰》“若合诸侯,则共珠盘玉敦”郑注:“合诸侯者必割牛耳,取其血歃之以盟。珠盘以盛牛耳。”二句用毛遂事。《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与楚合纵,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进之,……于是定纵。”此言己出使西魏,未能缔约,梁朝反遭攻打。[32]“钟仪”二句:《左传·成公七年》:“楚子重伐郑。……囚郧公钟仪,献诸晋。……晋人以钟仪归,囚诸军府。”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与之琴,操南音,……文子曰:‘楚囚,君子也。’”此以钟仪自比,谓己本楚人而羁留魏、周,有类南冠之囚。[33]季孙:春秋时鲁国大夫。行人:掌朝觐聘问之官。西河:今陕西省东部。《左传·昭公十三年》载诸侯盟于平丘,邾、莒告鲁朝夕伐之,因无力向晋进贡。晋遂执季孙。后欲释之,季孙不肯归。叔鱼遂威胁说:“……鲋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季孙惧,乃归鲁。二句自比季孙而稍变其意,言己被留难归。[34]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顿地:叩头至地。事见《左传·定公四年》:吴伐楚,申包胥至秦求兵,“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二句谓己曾为救梁竭尽心力。[35]“蔡威公”二句:刘向《说苑》: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此言己对梁亡深感悲痛。[36]钓台:在武昌。此代指南方故土。移柳:据《晋书·陶侃传》,陶侃镇武昌时,曾令诸营种植柳树。玉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此代指北地。二句谓滞留北地的人是再也见不到南方故土的柳树了。[37]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县,晋陆机兄弟曾共游于此十余年。河桥:在今河南孟县,陆机在此兵败被诛。《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二句谓故乡鸟鸣已非身处异地者所能闻。[38]孙策:字伯符,三国时吴郡富春(即今浙江富阳)人。先以数百人依袁术,后平定江东,建立吴国。三分:指魏、蜀、吴三分天下。一旅:五百人。《吴志·陆逊传》:“逊上疏曰,昔桓王(孙策谥号长沙桓王)创基,兵不一旅,而开大业。”[39]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江东:长江南岸南京一带地区。《史记·项羽本纪》记项羽兵败乌江,笑谓亭长曰:“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40]“遂乃”二句:本贾谊《过秦论》:“宰割天下,分裂山河。”[41]百万义师:指平定侯景之乱的梁朝大军。卷甲:卷敛衣甲而逃。芟夷:删削除灭。据《南史·侯景传》载,侯景反,梁将王质率兵三千无故自退,谢禧弃白下城走,援兵至北岸,号称百万,后皆败走。又景曾戒诸将曰:“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42]江淮:指长江、淮河。涯岸:水边河岸。[43]亭壁:指军中壁垒。藩篱:竹木所编屏障。[44]头会箕敛:《汉书·陈余传》:“头会箕敛以供军费”服虔注:“吏到其家,以人头数出谷,以箕敛之。”合从缔交:贾谊《过秦论》:“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原为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的一种谋略,此指起事者们彼此串联,相互勾结。[45]锄耰(yōu优):简陋的农具。棘矜:低劣的兵器。贾谊《过秦论》:“锄耰棘矜,不敌于钩戟长铩也。”因利乘便:“贾谊《过秦论》:“因利乘便,以宰割天下。此指陈霸先乘梁朝衰乱,取而代之。[46]江表:江外,长江以南。王气:古以为天子所在地有祥云王气笼罩。三百年:指从孙权称帝江南,历东晋、宋、齐、梁四代,前后约三百年的时间。[47]六合:指天地四方。贾谊《过秦论》:“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轵道之灾:《史记·高祖本纪》记高祖入关,“秦王子婴素车白马,……降轵道旁。”轵道,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北。[48]混一车书:指统一天下。《礼记·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平阳之祸:据《晋书·孝怀帝本纪》,永嘉五年刘聪攻陷洛阳,迁怀帝于平阳。七年,怀帝被害。又《孝愍帝本纪》记建兴四年刘曜陷长安,迁愍帝于平阳。五年,愍帝遇害。平阳,在今山西临汾县。[49]“山岳”二句:《国语·周语》:“山崩川竭,亡之征也。”[50]春秋迭代:喻梁、陈更替。去故:离别故国。[51]凄怆伤心:阮籍《咏怀诗》其九:“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52]楫:船桨。星汉:银河。槎:竹筏木排。张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53]飙:暴风。蓬莱:传说中的三座神山之一。无可到之期:《汉书·郊祀志》:“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患且至,则风辄引船而去,终莫能至云。”[54]穷者:指仕途困踬的人。达:表达。《晋书·王隐传》:“隐曰: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何休《公羊传解诂》:“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二句说明自己作赋是有感而发。[55]陆士衡:陆机字士衡。抚掌:拍手。《晋书·左思传》:左思作《三都赋》,“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复酒甕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二句谓己作此赋即受人嘲笑,也心甘情愿。[56]张平子:张衡字平子。陋:轻视。《艺文类聚》:“昔班固观世祖迁都于洛邑,惧将必踰溢制度,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故假西都宾,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张平子薄而陋之,故更造焉。”二句谓己赋为人轻视,也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