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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地而歌,仰面而唱,以大地为坐盘,以日行为现象,把自己和天、地的关系定位下来,这个击壤的老人,我想他就蹲在族谱的顶端,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遗传里。这是诗意么?对乡土的描写向来有田园诗和悯农的差异,记得李锐把这种描写当作中国文人的慢性病。是啊,许多文人,在城市里唱着归去来兮却一直滞留在城市,把乡村描绘成世外桃源,作所谓的田园诗,这是中国诗歌一个重要的传统。另一方面还有一种传统叫悯农,对农民的生活做痛苦状,边写诗边唏嘘“锄禾日当午”、“路有冻死骨”,这些必要的控诉和田园诗并行。一个诗人可以同时逍遥写出不是以农民为读者的田园诗,也可以写出非常尖锐的悯农诗,这是中国传统的两面。但以农民的心态写农民的,代言农民或者就是农民写手的有几人?   写这些诗的人赞美劳动也赞美人民,但他绝不让自己的子孙做一个泥腿子。道德的高地是这些不去农村、身上不会被草伤害被草亲昵、住在城里却享受了劳动成果的人写给自己陶醉的,以麻醉自己哀民生多艰的情怀。拒绝对农民做过度诗意的描写,有一说一,实话实说,这也许是我散文的底线。鲁迅先生是对乡土采取严峻态度的,虽然鲁迅先生的维度有的人不舒服,先生用立人和最大的自由的思想来烛照宗法制下的农村和乡土,着力刻画封建闭塞的乡村中的愚昧和弱者的不幸。   当然,另一派作家则陶醉于乡村的田园风光,这也是一种追求。   但乡村真的是诗意盎然么?来自大地的夜哭呢?虽然田园的恬静使我们获得灵魂的安宁,但还有被遮蔽的一面呢?我记得自己读沈从文的文字时,曾被所谓的“田园诗人”所迷惑,有谁读懂先生的悲悯和悲哀呢?在枟边城枠里,人们读到的仅仅是诗意和所谓的意境么?无疑这是个以童话为外壳的故事: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狗。但童话并不是以诗意为唯一指向的。   如水墨画展开的画幅,最后的结局却是祖父去世了,健壮如小牛的天保淹死了,美丽的白塔坍塌了,姑娘的情人出走了,“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尚不谙世事艰辛的翠翠,将再一次面临母亲的悲剧,翠翠那一双“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将要“直面惨淡的人生”。   其实在沈从文先生的枟湘西散记枠中,我读出更多的是沉重,在诗意的青山绿水间,那些妓女、船工、士兵和农民们是没有体味诗意的余暇的,他们被生活深重到叫人透不过气的重负所击倒: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的人头。   还有在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人。每当人已杀过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茭。看那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茭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但革命在我印象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枟辛亥革命的一课枠)这样的文字,似重锤般地敲击读到它的人,所谓的诗意其实是人们对沈从文先生描写的湘西苗族土家族异质文化的误读罢了。   人们需要诗意,但这样的诗意应该不是有意的虚饰,对土地见皮见骨的描写,那也是一种苍凉的诗意,田园也好,悯农也好,这两派的血脉也一直没有淤塞而流到如今。但是今天传统乡村破灭,乌托邦已经不复存在,而那种把农村仅仅视为一个需要同情的弱势群体来看待的作品,做悯农状的姿态也值得怀疑。如何走向一个更有价值的乡土叙事,找到现实的切入口,是横亘在愿意为乡土写作的人面前的一座山。   有位评论家描述他回到江西老家农村的见闻,旧日熟悉的乡村生活在他眼中已经土崩瓦解:农民自给自足的生活已经很大程度上改变,他们用打工挣来的钱买猪肉、酸菜和糕点吃;原来按照风水来布局的村落,现在被打破。为了交通方便,村民们争相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建房,原来以操场或祠堂为中心的放射状村落已经被沿着公路的长条状取代。   最让人感到不适应的变化,是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整个乡村失去了往昔的生机勃勃,成了空心的村庄。留守在家的老人们等着孩子挣钱回来盖个房子,农闲时在家打打麻将。   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浪潮面前,世界不再以家族所在的乡村为中心。对于乡村的人来说,他们向往的中心在县城、在省城、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个链条最后指向的是现代化的西方。   我想老家的石氏祠堂也该上梁上瓦了,上梁的鞭炮声与酒醉后的热闹也该散尽了,祠堂也该是黄昏下鸟雀的天堂了,那些先人的灵魂在享受后人的冷猪头后,是该为后世的子孙祝福呢,还是冷眼相待呢?   祠堂也许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心灵的栖居之地,也许是洒泪的地方,倾诉的地方。祠堂的门楣上照例有一些文字,老家的人说,那些文字可能让我拟定,然后找毛笔字写的好的写一下。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文字的乏力,怎样的文字配和泥土作注?   但来自乡土的基因是无法改变的,一提那埋藏父母的乡土,我仍是热泪盈眶。老艾青说:   为什么我的双眼满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2章 高过乡村的光   光是乡村的支撑,我的本意光是乡村的灵魂,是温暖,它的脚步无处不在,随便在哪个地方,沟渠柴垛狗窝,你都感到它的存在。是她挽高了树,挽高了房檐,使乡村有了深邃和辽远。   每次回家,我都感到对乡村老家木镇光的不适应。见到它,我像做错什么似的,眼睛就低下去。春天的光发绿,夏季的光发黑,秋季的光发黄,冬天的光发红。   春天的光用草芽似的小手,一点也不生分地抓挠我的头发衣领,浑身痒痒,燥热,它要剥掉你的衣裳。也许,把春天的光比成狗的舌头更为合适,那还是长满舌苔如小锯齿的舌头。我小学时家里养的白狗,到我高中出外求学,每次回家,它都扑到我身上,用爪子扒我的肩膀,亲昵如兄弟,用舌头舔我的手,舒服且痒,就如阳光抚慰。当我从汽车上走下,像踩在了光堆积的草垛上,脚步踉跄,很不适应光。我像要被光咯吱了一样,就想笑,我说的是冬天的光,那样的懒散,如小孩的屁股,是穿开裆裤露出的如春天小鸭的屁股,冬天木镇的阳光是嫩的,你不好意思去摸她。摸小孩的屁股,弄不好可能惹一身骚,但木镇冬天的阳光不会。   缘于光,木镇的一切都有了别样的韵致,在深秋的时候,冬季就在门槛外徘徊,新的被窝刚进去还是有点凉,你在昏昏的油灯下,把头蒙进被窝,你憋住气,然后狠狠地猛吸一口,那粗布的被子,沿着姐姐或者母亲用棉线缝制的被子的针脚,哗地一下,棉花的新鲜,那是百分之百的世俗的温暖,是包裹着阳光、纯棉的温暖,针脚里透着光,是夏季的,是秋季的。也许晚几天,在冬日的院落里,在一根铁丝上晒被子后,夜里,你就会嗅到光烤糊了的尿炕的咸咸的味道,我说,那是光的味道,这岂能是城里的被子所能比拟的?光是什么颜色,没人能弄通,那是一种杂乱和错综,你分不清鸡雏和鸟雏嘴角的黄是一种肉色还是一种光。早春的柳条和晚秋的杏叶,是光把冬的光秃变成了扶疏,也是光把那种蓊郁删繁就简成光秃,风和节气是物候的表面,内在的光的脾气才使我们看到了颜色的各种面貌。   没有光的黑夜,木镇是惊恐和不可知的,一切都小心翼翼,人们在那个时辰常听到孩子夜哭,那样嘹亮,顺着街筒子跑,要是有狗的乱吠,那连夜空的星星也会惊吓躲藏得干净。记得小时侯的黑夜,是冬天,蒙在被子里听木梆子打更的吆喝:防火防盗防蜡烛和暖棉被的火罩……   其实那是对光的吆喝,有了光,那惊恐就不会在街筒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那些狗在柴垛也不会狂躁乱叫。   想到光,我在完小读书的时候,用靛蓝的墨水瓶,加上洋铁片做盖子,自制了一盏煤油灯,那必须用棉花搓成一个捻子,洋铁片的盖子用铁钉敲一下孔。   靛蓝的墨水瓶是我在公社的院落里捡的,像做贼似的,把靛蓝墨水瓶装在棉布褂子里。用手紧紧攥着,生怕跑了,手心汗津津的。那是夏季,我就先把蝌蚪放在墨水瓶里,还没有洗净的墨水,就如天一样瓦蓝,蝌蚪如鸟游在天空里。后来瓶子里的蝌蚪生出了脚,瓶子里开始有了蛙声,不能把蛙声储藏在靛蓝墨水瓶里,就放回野地。让蛙声与拔节的庄稼和天空的星星一道,比幽闭在我的墨水瓶人道。   秋季里,我就把靛蓝墨水瓶改制成油灯,那光是昏黄的,把和我住在一起的羊放大到墙上,影子怪异。有时父亲到我住的土屋里,借助煤油灯光,把手指绞在一块,变幻出兔子和狗的形象。   那使我感到了煤油灯光的神奇,但我注意到父亲的影子也贴在墙上,风一过,油灯的灯苗就摇晃,父亲的影子也摇晃在墙上,如一个到集市打酒的人,在半道酒葫芦裂了一个口子,打酒的人就用嘴接着那滴滴答答的酒,一会儿就成了灯影下父亲的形象,摇摇晃晃,有些陶醉。   也许光使人思索黑暗的含义,当有一天木镇没有光的时候,那会怎么样,父亲说自己不知道,那我们去问队长。我知道了父亲的极限,什么事情都要找队长,连这哲学意味的问题也找队长,我们队长只是苦笑,把这看成农村的杞人或者神经而已。   没有不与光联系的事物,在天底下,不只木镇。犁铧下的土在光下酥软,少女的乳房在光下膨胀,一根草,一朵花,一声蝼蛄的叫,即使远处如逗号的黑黑的鸟巢。光让它显形就显形,不显形不行;光不让它显形,它怎么显形也不行。   在这明灭之中,我们看到了代谢,看到了陈旧,也看见了许多惊喜。地下蚯蚓低声对土地的问候,家雀在屋檐的弧线,远处老人白发环绕的脑门……这一切都在光中给了我们新的组合与凸显,在你陡然睁开眼,感到光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淌泪的冲动,又一个召唤到我们身边来了,生命是如此神奇。   我常思考一些木镇的无关紧要的问题。在我的感觉里,光有点类似勾引者和教唆者的味道。是她让土地解开了怀抱,放掉禁锢;是她让种子不再安心睡眠,把紧存内在的欲望澎湃汹涌。我的想法是春天的光来了,只是悄悄地在发光,我家的白狗就一改温顺的模样,门扉和柴垛不再是它的领地,它的腿好像是老寒腿遇到了火,开始舒展。白狗那些日子白天黑夜不着家,木镇人说驴浪呱嗒嘴,狗浪跑断腿,就是阳光惹的,狗在墙角在街道东嗅嗅,西闻闻,一见异性,就如运动员,在异性的屁股后颠来颠去……   阳光养料,对于庄稼和人,都一样。光的关怀下,庄稼绿了黄了,人们来了去了,年轻过,年老过。木镇的人一到年老,就在门旁或者土墙外晒暖,所谓晒暖就是让阳光像晒糖食一样晒人,糖食一晒,内部的细菌和虫卵等坏物死去,人老了,就在阳光下接受最后的养料。   一个人一辈子能晒几次暖?这谁知道。有的老人在晒暖的时候,脖子一梗,嘴角流出口水,就死去了,像庄稼收割了一茬。故去老人的木镇像夏季割掉麦子后剩下的麦茬地,阳光还在,也许,最后连麦茬也没有了,阳光还在。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章 乡土时间   乡村的时间既模糊又清晰,它清晰到有许多的参照,如树叶青的时候,如蛙声开始的聒噪,如谁谁娶媳妇放炮仗炸了手。但模糊呢,树叶青到底是啥树,楝树,柿子树,还是铁皮一样瘦劲的枣树?即使说,那时侯是广播响的时候,但上午下午夜间也不分明,乡村的广播是一日三响。但大家还是记得,谁当队长,谁是会计,那时地瓜长的个大,出的淀粉多,弄出的粉条在灶火里煮不烂。   木镇的时间有女人时间和男人时间。木镇把结婚叫成人,女人最记忆深刻的时间莫过于第一次把一切都露出来,虽然是黑灯瞎火,怯怯生生,但她知道一只手,原先摸铁锨把的手,满是茧子,在乳房划过,那夜再黑,手还是能看到乳房。再黑的夜,男人也能把女人大襟衣服的一盘盘扣子解开。女人记得,结婚那天,夕阳一拃一拃从院墙走下,接着是婆母把白面馒头,那馒头上的红点如唇印,还有一碗白菜酥肉端过,然后就点了蜡烛,那夜的蜡烛是全镇最亮的,把人的衣服照得如玻璃,叫人无处躲。   风过来了,窗户纸好像也不结实,风一吹就破,蜡烛好像也不坚强,一吹,也就灭了,但女人知道,夜晚外面的星星下还有一处地方亮,那是狗的眼睛,旁边是柴垛。   于是女人的时间就有了一个坐标。成人的时候,就如北京时间一样。成人的时候,也就是人的东八时区。在东八时区左边,是不懂事,是渐次朦胧,是在织布机上把愿望放进彩线,是在集市偷窥未来的男人;在东八时区右边,是怀孕吐酸水,是头生闺女,是男人挖河。女人的人生就从“成人”一路走来。人也如树木有年轮,但人是无法锯开的。我想,有些时间人是加速度活的,那时对时间感到紧凑,有些时间是熬,乡村有句话:熬吧。那是一种无奈。女人是一根线一根线来量时间长短的,坐在门旁或者床上,身边是男人孩子的鞋子袜子还有老人的衣物,一针一针缝,把青春缝进去,然后缝的就是白发。她们不会看钟表,也不懂分针秒针,她们知道日头和月亮,也知道地里的草该薅了,她们喂奶洗尿布,在坑边,把孩子的尿布像展示旗帜一样给世人看。一根线是与日头联系在一起的,冬至这天就是刻度,从这天开始,也不用通知,节气就把白日时光慢下了,或者是拉长了,在这天要是掂针缝衣服就出活,就可以多缝三尺的线长。但白线用着用着没有了,想到头上还有白发,那就连针也掂不动了,即使掂动针,也找不着针鼻了。   乡村的时间是挂在棉线上的,这种说法不是矫情,而是真实,你在乡村生活一段日子就能领会。棉线是乡村时间的根。   乡村的时间,对于男人,也是有几个关节组成。那是你三岁或者五岁。一个早晨,你听到了拍门声,有个白头发的人迈着小脚进来,那时阳光正照过来,各种粉尘颗粒正一个一个往下落。你对这次的睁眼开始了记忆的储存,那是姥姥来了,胳膊拐里有个印花包袱,那里是芋头,是姥姥在星星的光下煮熟送来的。多年以后,你吃了烧鸡牛肉,但你记得第一次吃芋头,是一个阳光的早晨,你的记忆是从芋头开始的,而时间也是从芋头开始的。   人的一生能与多少的芋头相遇厮守,芋头的叶子从土里艰难拱出,还有草的围剿,猪狗的践踏,真的不容易。   一个男人在乡村突然回家喊娘的时候嗓子粗了,像灌了沙土,喉结也大了如一只蚕趴在脖子里,胸脯开始一起一伏,那是一个共鸣很好的乡土音箱,无论风声雨声,都会有很好的原生态的回音,但一个男人的变声,就如一只小公鸡开始学习打鸣,有时对着草垛偷偷地模仿老公鸡,连架势动作都一丝不苟。当满意了,就把翅膀背在身后,踱着步子。   但一天的夜里,无疑是似睡非睡的时候,外面起了春风,有猫从房顶瓦沟踩着细碎的猫步踏过,那些草啊,在雨水的滋润下,也在夜里怯怯对话。你知道了血的热,你还没了解节气,更不了解人也是有节气的,就在那夜里,有温热的东西从你的胯下嗖地跑出。你开始惊慌,用身子把那褥子暖干,但就是几场春风啊,竟然唤醒的是身体里极普通的欲望。这是一个刻度,但这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来到,前面有铺垫和序曲,你看初中的女同学的辫子不一样了,你看女老师的胸脯的眼神开始躲闪了。   你开始看到一个公鸡用翅膀覆盖草鸡,然后是公鸡在土墙上得意地踱步逡巡,像要发布情欲的文告。   就是那一夜,你作为男人开始朦胧苏醒。然后就是循环祖辈留下的时间认知方式,让你复习一遍。其实季节就是时间,一年四季,来往回环,如一个圆,人就在圆里打转,什么时候疲惫了,那也怨不得季节。   圆还是循环,那时是你的子辈和新的庄稼加入进来了。   一年有四季,四季再细分,可分成一个个节气,像一个个的格子贮存着很多人们不清楚的来自河流青草的信息。春天的节气主暖,等握在手里的竹子一节一节加温,直到烫手,那是夏至到了。如果手里结满了霜,连村庄也成了白的,那是秋季君临。然后呢,是硬梆梆的小雪大雪,一直到大雪封门,炉火红红地燃在乡村。   四季是一个轮回,二十四节气是一个轮回,春种秋收,夏耘冬藏。   是的,春温秋肃,时间给人的刻痕表现在脸上皮肤上,但也有很多的器官随着时间,或者强健或者枯缩。   有一年秋季,我随爷爷在生产队里的牛屋为那些牛做饲养。夜里,我起来小便,哎呀,看到外面满是白霜,于是就使劲嗖嗖地从窗口把小便撒出去,那霜就褪得无影无踪。我看爷爷披着夹袄也小解,就怂恿爷爷,也从窗口把尿撒出去。爷爷笑了,说:“当年尿尿洒过路,如今尿尿滴湿裤。老了,岁月不饶人。”   爷爷说谁也抗不过岁月,连树也抗不过。   我知道岁月就是时间,时间不说话,它叫庄稼出土就出土,叫庄稼落叶就落叶,人也是如此。   爷爷对时间的概念很简单,天亮了,就起床赶活,有时活多,他就把时间刻度迁移,鸡叫一遍,鸡叫三遍,或者一遍起身或者三遍起身。   天黑了,爷爷就睡觉,有时睡不着,就点烟把夜燃个洞,接着是像风一样在房檐屋下干咳,卧在门外的狗以为有了动静,也跟着狺狺而作,在胡同里声如远豹。你心疑是否走到了唐代的乡间,一个诗人在夜间的月下感受到了这些,把它写给山中的裴秀才迪。   麦子有麦子的时间,红薯有红薯的时间,时间把一些东西变老,时间又使一些东西萌生。当喧闹结束,大家一起走到时间的深处,慢慢咀嚼走过的路,那时才知道时间的加法和减法是一样的。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4章 狗年月   狗是木镇的另一种常住居民。他们也有户主身份。他们是一种半自由的乡野流浪汉,喜欢到处走走遛遛。走到哪里,还好翘起腿把自己的尿作为记号,那往往是墙角、麦垛,或者是电线杆。碰巧你从此处经过,你会感悟这才是与泥土柴草等味道混合的本色的木镇味儿。   我说狗是半自由的,是因为有时它脖子上会被套上枷锁,守在门旁。但多半木镇的人是给狗以自由的,也许,是骨子里的规定,你给了狗自由,它内心也有枷锁在,也会守在主人的院落,一有脚步的声响,它就会竖起耳朵,满嘴狺狺,越是被拴住的狗,它越叫得厉害,想向主人表明,虽然我不是自由身,但对主人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没有狗,乡村会陷入无边的落寞,少了许多的生趣和乐子。   夜晚因为狗,就有了深度,木镇的人睡着了,村里的各个空间,大街小巷顿成狗的世界,喧嚣的人和土地也不说话了,大家像要把晚上值班的任务给了狗一样,都疲乏得像喝了酒,开始在朦胧里谛听狗与狗,狗与远方,狗与道路的碎语。   在狗的狺狺中,不知不觉间,孩子大了,开始在狗的脊背上骑着晃悠了。鸟雀在这声音里学会了啁啾,就是每一棵庄稼,每一棵草,也像贴上狗的标签。是的,没有东西会单独存在的,一切都与狗有关,特别是乡村,谁说它和狗无关,不是无知便是忘本,你就是把一棵树砍下,那些年轮里,也一定会找出狗的狺狺,因为狗的吠声是乡村的一部分。   即使乡村的寂静,也是狗带给的,是狗的间歇才铸造了乡村的寂静。   如果你在乡间看到一只老狗,你就会想到这是一个满身沧桑的物种,如人老了一样,内心会有很多的故事。但看到老狗淡定的样子,你也许会想不到它年轻时候的威仪,也许因为体格和膀头的美观,是附近几个村庄狗的嫉妒对象,也许在某个河滩与哪个母狗的初恋被它一直记忆和怀恋。但如今狗老了,毛长了,牙齿开始松动,腿脚不再灵便,即使春风过耳,再也唤不起内在的躁动。万事无可无不可,到了无是非的境地,要是主人念旧,它的晚年会好些,如果主人是势利眼,难保它不会被刀子抹了脖子,炖肉,然后把狗皮张在墙上,等狗皮风干,然后铺在身子下做狗皮褥子。   狗老了,没了火气,多了智慧,但这智慧不一定能把安全带给它,也许年轻时建立的威严,可以使它在乡村的地位保持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新的有名气的狗会接它的班。没有什么是终生的,包括老的狗,明智的话就悄悄躲在一边,看着夕阳靠回忆过日子,等岁月老去。   这是命,任何狗都逃不过命,其实从小它们就受这样的教育,在谁家过活,在哪里死去,死的时候是壮烈,还是窝囊,这是命中注定。   我喜欢抚摸狗的脊背和耳朵,狗躺在你的脚下,它让你把身上的虱子捉去,那种无赖和懒散也是你喜悦的。人与狗的沟通对话对狗是一种享受,对人何尝不是?我想平等,不管对方是植物动物,物种的差异并不重要,语言的差异也不重要,就像我们听风声,听庄稼的拔节,听蟋蟀在灶下的浅吟低唱……重要的是耳朵,比耳朵还重要的是敏感而善悟的心智。在我的想象里,我觉得狗在晚上,会挑着灯笼,迈着碎步,从东庄到西村走亲戚,那满脸是小心的笑容,它们从一家到另一家,从一处炊烟到另一处炊烟。狗把自己的家长里短告诉附近村庄的邻居,把对主人的感觉也告诉同类,我想,总有这样的狗,它会在亲戚面前泪流满面,是委屈,是长久的压抑,是看主人脸色生活的逼仄。   但我想,狗是乡间情欲的启蒙者,别看狗看家护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场春风吹拂,就像有钩子把它们内在的魂和动力钩出了,它把脖子的绳索或者铁链子咬开,四处嗅着异性的气味。最使乡村看不惯的是在大街、在村头,它们公开地勾肩搭背,厮磨,然后,爬上对方的身子,在太阳下公开宣泄肉欲,好像作一篇天地阴阳大乐赋,这是天地间最酣畅淋漓的风情表演。   往往在乡村,某些动物包括人也会在狗的榜样的激励下,把深藏在骨头和关节深处的隐秘情欲释放出来。   我知道,乡村有一句骂人的话:狗日的。这不是一句好话,但耐人寻味。要是人养了狗,若使狗没有了爱情,还有谁来接忠诚的班。那样,乡村就真的寂寞了。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5章 藏在草间   乡村是藏在草里的。是啊,没有草的乡村是什么乡村?不管我从外回来,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管时令节气,一踏上木镇的泥土,鼻翼里呼吸的味道就是草的味。那种清芬令鼻翼发痒,你喷嚏的滑稽就是草香逗你的结果。   黄昏牛羊回圈,你看到它们的毛发上或皱折里,不是草籽,就是苍耳子的那种带刺的颗粒。草是不用播种的,有时席地坐在满是草的田埂上,随手拔一根草,用它剔牙,或者就拿在手里,用眼睛瞄,看汁液一点点渗出。那是草提炼的雨水的留存,还是它们自己的血液和灵魂?   人的心血来潮对草不是好事,它们受到伤害,但农人和它们的关系一直复杂。草们要做牛羊的饲料,草们要做房屋的顶盖。但它们与农人亲昵,父亲常说:老百姓和草一个姓,叫草民。   如果说草的生长使乡村有了些诗意,但也是乡村自己不了解的。因为自己了解自己是困难的,草是修饰乡村和庄稼的,也许庄稼太实用,人们对庄稼多的是感恩,是庄稼养活了一个又一个生命。草也养活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比如牛,比如羊,这是低一个档次的,因这,草在乡村也是低眉顺眼,不声不张。即使春天,那些草尖从土里探出脑壳,也是怯怯的,你凑近了,草尖就接近于乌有,草色只可遥看,距离产生美感。但是一场雨后,你到了地里,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草是那样的热烈,满地的青,是不是草尖和草籽都张开了小嘴,那些封闭了一冬的小生灵们,仿佛与节气与雨水有过契约击过掌,它们在雨水的搀扶下,都站立了。   这时的乡村无论田野、屋顶瓦沟,无论砖缝,无论墙头,草们都不放过机会。草多了,也烦人,有的草就是霸道。   木镇的草,应该登记成册,我想没有一个人能全部说出那些草的名字:醉草,兔子酸,益母草,节节草……在水沟旁有一种草,叫茅根,秋天,它的穗子白白的,如满头的霜,但它的根细长洁白,拔出一节塞到嘴里,那股细细的甜就爬到舌尖直跑进肚子里了。   父亲说醉草最好,羊要是吃了,就如农人抓起小酒壶仰脖喝透了壶里的东西,那羊也醉眼蒙胧地踉跄回家。   有时我就乱想,草是农人的兄弟吧。它们都来自泥土,终归于泥土,如枟圣经枠上说,人间有许多的无名氏,草也有,草的家族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妖冶的,朴素的,秀美的,绮丽的,有时它们像与泥土和农人有合约,庄稼占据多少地方,草占据多少地方,草总是先长出迎接庄稼,然后相伴着走一程,实在闹矛盾了,农人就批评草们的霸道,开始用武器的批判代替批判的武器,镰刀、铲子和手。但我说草们在这些工具下不是牺牲,而是另有任用,到了牛羊的胃里,在牛羊反刍的时候,牛羊感恩的就是给他们温饱与生命的草们。   我曾思索过父亲对草的情感,也许深层就是对土地和庄稼的情感,父亲苍老如残照,脸与手粗糙得像龟裂的枣树干,黑乎、扭曲,骨节粗大如枣树的树瘤。他的肩上四季有一个杞柳编的背箕子,那里总是一些草或者干柴,喂养生灵或烧火。父亲中风后恢复的不是十分理想,他开始下地,他的步履蹒跚,手指不能灵活转动。他最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一亩地交出去,他说,这地就是一个根,空闲的时候到地里走一走,听听庄稼的拔节,即使不干活,蹲在地头弯腰拽几把草,也比坐在床上好。我知道这一亩地对父亲来说,七分种草三分种庄稼,那是给自己、给鸟儿、给牛羊留的口粮,父亲算的很清楚,一年到头,该给自己多少庄稼,剩余的也不能亏待。秋季我回木镇的时候,发现父亲背着一背草箕子,手里拄着木棍,后面是母亲给父亲拿着衣服,一对老夫妇走在远处开始升起的炊烟里。秋深了,父亲的头发被节气赶白了,腰被节气赶弯了,牙齿也被节气赶掉了,像霜降到来,草们一下就咽气了,这由不得你自己,该走时就要走,没有商量,也没有挪移。   但我知道父亲对草的感情,这使我想起一桩往事,那是在饥饿的生产队时代,我随着父亲在离河坡不远的地方看生产队刚刨出的地瓜,我在河坡放羊。远处是割掉头的谷子地,秸杆如哨兵呆立,还有一个稻草人,头戴一顶破草帽,木棍的手里捏着一块红布,褪色得发白,那是吓唬鸟雀的,如今历史使命完成,就孤零零地呆在田野,没有了躁动,也没有了喧闹,等霜降把他的头染白,然后等明年重来值班。   父亲卷了纸烟,用牙龈处残留的饭渣粘好卷烟的开口,闭着眼,划了火柴,猛地吸了一口,好像疲倦的土地一样,开始享受收成后的安逸。蓦地,父亲拍拍我的肩,把卷烟放在我手里,悄悄地说:“吸一口。”   我诧异地望着父亲,父亲诡秘地笑笑,指指草人。我也笑起来,拿起卷烟,跑到谷子地,把卷烟放在草人的口里。   木镇的人对草做成的吓唬鸟雀的小人,是刻意打扮的,常是把自己破旧的褂子和草、木棒横竖一捆,就出来一个草人,用锅底灰和红纸描出眉眼,于是,一个草人,像是被随口吹了一口气一样,就活在了大地之上。   在我的印象里,春天的草抓在手里有点绒毛的感觉,到了秋天的老草,再抓在手里,就感到扎手,草像长了骨头。我看见,在菜园,春风吹绿了父亲用树枝缠绕的那些篱笆,草开始踮脚遥望秋天的岁月;秋天来后,那些草开始在风中,东倒西斜,再也挺不直,斜向有许多墓茔的木镇的坟地。木镇有许多家族的坟茔,在阳间,大家聚族而居,死后也叔叔大爷爷爷奶奶的辈分不乱。但草是一视同仁,该绿的时候绿,该黄的时候黄,往往有人给添土的坟茔拔草,那上面草就少些,每年的清明,后人把草芽拔去,七月十五把开始结籽的老草拔去。如果墓草覆盖了整个坟茔,那就是这家的人最后没有抗拒过草,不在土地上繁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比谁久远?只有土地知道。人走了,有时在地上堆一抔土,草也许笑话呢,那土最终被草统属,我听到了草在草间的咯咯坏笑,毕竟笑在最后的是它们啊。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6章 归于泥土   泥土是乡村的子宫和襁褓。确实,那些河流坑塘是羊水。所有的乡村都离不开泥土和水。我们无法还原第一个乡村的模样,也许是谁把一根拄着的木棍子随手一插,那上面就有了萌动的枝叶。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在水泥地和柏油路面上种出庄稼。我知道现在有一种蔬菜是无土栽培,对那些无土而生的花或者触须,我心里总有一种拒斥。   没有了泥土,不接地气,那样的食物到了胃袋里,是要生病的。   无论怎样,你也改变不了乡村是泥土做的,泥土才是乡村的娘家,用时尚的话,是上帝,是泥土给了乡村生命、灵魂,乡村的咳嗽是泥土给的,即使皮肤过敏也是乡村给的徽章。好长时间不回木镇,特别是麦收时候,到老家看父母,回到城里,胳膊、肩肘、脚踝都有红红的隆起的斑点,如木镇泥土堆的高岗。也许这就是警示,把故乡记在皮肤上,这是泥土给的,就像文字,让我对木镇回顾,你离家久了,对故乡生分了,故乡就成了一种疼痛。就像我们的身体,某个部位不疼不痒,我们就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哪个部位不适,哪个部位就有了问题。故乡给你皮肤的红点和瘙痒亦是如此,疼痛是你知觉故乡的存在,木镇以另一种方式呼唤你。   我有时就想,农民和庄稼都是从泥土里生出的,庄稼是泥土给农民的礼物,农民是泥土给庄稼的礼物,他们是默契的厮守者。有时一茬庄稼熟了,与泥土厮守的人也熟了;有时庄稼不熟,与泥土厮守的人也会熟。几千几万年了,谁知道有多少茬庄稼熟透了,谁知道有多少人熟透了?应该说泥土是沉默的,总不会絮絮叨叨说三道四,熟了就熟了,没有那么多的文人的牵扯。   惊蛰了,那么一个响雷陡然在泥土上喊话,泥土经不住这样大的诱惑,于是不管黑土黄土,都不再矜持,先把自己的身子软下来,让一切生灵——植物动物在自己的怀里蠕动。   惊蛰了,那天连鸡毛都会蠢蠢欲动飞上天。枯了一年的野草又重返人间,那天羊的嘴突然感到了草的多汁,羊的蹄子突然感到了泥土的沾脚,公驴突然感到了胯下的冲动。连囤里的粮食种子也知道了泥土的喊话,于是一垄一垄的种子开始告别储藏,到泥土里,像褪掉衣服洗澡。你感受不到种子莫名的喜悦,在泥土里洗澡,比土耳其浴不知好多少倍,没有肉欲和色情,只是与泥土贴近,只是与泥土结合,节气到了,该释放的就释放。我曾观察过惊蛰时期的父亲,那天父亲把罩在身上的夹袄脱了,开始用叉子在牲口圈里往外出粪。驴的粪便在惊蛰的阳光下开始蒸腾冒气,在太阳下晒三天两晌,这些驴子的下脚料就会运到田野里,然后与泥土融合。   对于泥土,我曾看到父亲用手扒开泥土,看泥土的成色,有时他竟然把泥土放在嘴里,试咸淡。木镇的泥土不能说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脚印,但每一寸土地都有他注视的目光。对泥土对节气,父亲一直敬畏。   即使他老年病了,有一次回家看望父亲,在家里没有见到他,我到田野里,看到父亲用抓钩在地里敲砸土坷垃,一下一下那么专注,有时砸不开,他就蹲下,用手把那土块攥在掌心,一下一下揉搓。太阳就在头顶,泥土被晒得白花花。我不理解父亲,就埋怨说把最后的这地给人算了,但他固执,说,没有了土地,那怎算农民。到泥土里转一转,薅一把草,捉一下棉花和芝麻上的虫子,也比闲着强。   不能亏待土地,你亏待了它,它就报应你,收成不好,炊烟不起,与土地厮守的人,彼此都清楚彼此的脾气秉性。哪块泥土性硬,你就多掺和点肥料,多给些水,哪块泥土面软,你就让它歇一茬歇一季。泥土也是有灵魂有记忆的。你伤了它,它就给你脸子看。   父亲用抓钩敲砸土块,说,到挪不动了,再说不种庄稼的事,能种一茬是一茬。是的,木镇的计量时间的方法是用一茬一茬的庄稼,来作为生命的长度。有了一茬庄稼,就多了一茬念想,送走了一茬庄稼,就多了一次沉稳收获。   庄稼的茬子无穷无尽,无穷匮也,而人的一生是有尽头的。但在泥地上劳作的人是无穷匮的,即使乡村都起了高楼,即使乡村的路面漆成了柏油,但农民和泥土,还是亲昵,那时,庄稼还是一茬一茬,还有播种还有收获。真的没有了播种没有了收获,大地上没有了农民,没有庄稼,那大地还会留存什么呢?   我在童年时候,曾和父亲在田野里为生产队护秋,我和父亲睡在一个用秸杆和草搭成的窝棚里。有天晚上,我赤条着身子出去撒尿,看到满地都是白的,像银子,感到浑身冷飕飕。当我爬到被窝,父亲给我一个烤焦的地瓜,说,霜降了,明天,那些庄稼的叶子都耷拉头。   霜降那夜,整个木镇都是那么静,像迎接什么,天地有大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是泥土洞彻了这季节的玄妙?   到了天明,庄稼的叶子开始没了精神,颜色发暗,树的枝条开始删繁就简。删繁就简三秋树,那删繁就简的手,是霜降,是节气。   霜降过后,父亲说,泥土也该躺倒睡一会,谁不累呢?泥土也要歇息一下筋骨,与泥土厮守的人要讲良心,让泥土安静地睡一觉,不要打搅。泥土睡觉的时候,连木镇的狗也会噤声,有时土地有了鼾声,那雪就会覆盖下来,鼾声就成了白色。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7章 地瓜的乳头   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父亲的话就像谶语,我是地瓜命。我知道,木镇的人说谁没出息,就是吃地瓜的命。现在,就是乡村的人也不吃地瓜,但我隔不久就思念地瓜。有时出差到北京、济南,还是找烤地瓜吃。在北大求学的时候,晚上,散了自习,手里拿着烤地瓜,觉得就离乡村近了好多。   乡村是地瓜喂大的。准确地说,乡村就是吊在地瓜的奶头上,没有什么别的粮食能代替如此的位置。不是审美的无知,地瓜的汁液是奶白色的,如母性的有温热的奶水,凡是匍匐在土地上的人都知道。   但现在回味母亲乳汁的人少而又少。现代社会的发展,做母亲的人一心保持体型,不再用乳汁喂养婴儿,一些牛奶、藕粉大行其道,孩子和母亲的情感也就淡了些许。   因为在我的眼里,地瓜是泥土最结实最本分的孩子,它们埋在土里,为着乡村的温老暖贫,它们静静地贴着泥土的静脉和动脉。有的把子实挑在头顶,有的把子实别在腰间,如麦子棉花,那就有了轻佻与招摇,可地瓜的沉稳大度是别的作物无法比拟的。   地瓜生活低调,在岁月的深处走动,在地下走动。当人们把它刨出来,才了解它的努力。   在生产队的时候,父亲看管队里窖藏的红薯,因为我们木镇的人把地瓜叫红薯,只有乡镇的干部才喊红薯为地瓜。后来,生产队长也喊地瓜。   在所有的作物里,地瓜陪伴乡村的日子最长久。白露、秋分、霜降时把地瓜刨出来,一个个从土里走出的地瓜,然后被礤床弄成片,或者被弄到地窖里。   礤地瓜不是好活,这怨不得地瓜,你把它们分尸八块,你付出辛劳也是应该的,是的,你用手把地瓜往礤床的刀口送的时候,地瓜的生命结束了,它们成了地瓜片子,这时地瓜就会使点小小的坏,让礤床把你的手亲吻触摸一下,那你的手就会鲜血淋漓。有谁想到地瓜的痛苦?   那白白的汁液,无疑是地瓜的泪珠。已经是白露霜降的夜里,一家人围在一堆地瓜旁,一盏风灯,亮在田野里,雪白的地瓜片从礤床滚出,如雪片,大人们礤地瓜片,小孩摆地瓜片,一直到露水变成白霜。那时的地里,麦子刚刚发芽,一垄一垄的播种不久的麦子,还对大地有着新鲜,他们刚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到一片片如雪的地瓜片开始覆盖。   晒地瓜干不但麦地,屋顶也是最好的地方,每当要到屋顶晒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用手往屋顶上撒,然后再把我弄到屋顶,把地瓜片子拨弄开,让每一片地瓜均匀享受阳光,那时的阳光好像是怀柔政策的执行者,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可别相信阳光,天气有时在人们粗心大意的时候,就要修理你一下。让你觉得真正的权威是天,你只能顺势,在自然面前,你别犟,他的坏脾气确实让你欲哭无泪。   在野外,鲜地瓜干子晒上三晌四晌,就可以往家拾了。那晒得雪白的瓜干子,像孩子那么可人,捏在手里,如玉的质地,来年一个冬春的口粮就要靠这些白花花的瓜干子来填充了。在太阳落下前,篮子、布袋、麻袋、地排车,一切可以用得着的家什农具,都为地瓜干让道,吃是最大的政治,木镇人说,没有吃的,连鸟也抬不起头。   别看天气好好的,艳阳高照,在晚上,突然一记重雷把乡村的人弄傻了,木镇的家家人都起来往地里跑,只见村子里,鸡跳狗咬,路上,地里,河滩上,到处都是晃晃悠悠的风灯。在阳光下大意的人们,开始往晒地瓜的地头狂奔,大家在地里摸,风灯也不起作用,十个手指在地里抓挠,能在雨里抢一片地瓜,就少发霉一片。   晒地瓜干被雨淋是经常的事,淋湿了太阳出来再晒干就是,只是晒出来的瓜干子色泽不鲜,口感不好。要是晒地瓜干遇上连阴天,那就是老天爷不要木镇这一方的人了。在我小时候,礤床弄地瓜片的时候,是响晴的天,晒到地里也是满夜的星空,谁知过一天,老天拿出了他的咒语,就一下阴雨连绵。我们家把地瓜片子从地里抢回来,堆在堂屋里。头天,地瓜冒热气,隔了一天,地瓜开始有酒味。父亲把地瓜片子用手一抄,那些地瓜如牛粪一样,白花花的地瓜不见了,成了一堆连猪都不吃的废物。一个春天的希望,夏季的等待,秋季的落空,父亲一边用手抄着,一边对母亲说:“咋过呢,咋过呢。”   没有了收成,当第二年春季,他会夹着一条布袋,从北集到南集,从东走到西,四处打听哪里的地瓜干子便宜,家里的老少等着下锅的口粮啊。   我看到父亲哭了,他喃喃地说:“老天爷不要咱木镇这一方人了。”   那时我知道了生活的艰难,也知道了所谓的天道没有公正,我隐隐觉得在这自然面前,你能改变的是如此的少,人是如此的无力无助。   但地瓜是无辜的,日子该过还要过,于是木镇的屋檐下,人们用刀切一些熟地瓜,挂在屋檐下晒着,晾地瓜干。   多年不吃地瓜了,我有一次从外面宾馆把一个地瓜窝头带回城里的家,因为母亲在我家住着,我知道母亲与土地终身厮守,有多年每天的饭食千篇一律,吃地瓜窝头,喝地瓜饭或地瓜粥,炒地瓜粉条。多年不吃地瓜的母亲见我给她宾馆里做的尝鲜的窝头,看了一眼,就扭过头,说,吃伤了。   童年最兴奋的事,是和父亲合作挖地瓜窖,就像枟地道战枠里的地道,直直的挖一个井,然后再向四处延伸。父亲在地窖底下挖,我往篮子里铲土,母亲则在上面提篮子、倒土。地窖挖得很深,有三四丈,里面黑洞洞的,然后就把地瓜存储进去,用沙土埋好,就像为地瓜盖上了被子。那些地瓜真像老太太领着的蹦跳欢实的孙子,在老太太的拍手下,安稳睡觉。   地瓜是木镇作物谱系里最纯粹的分子,它的叶子可以做稀饭,可以加辣椒爆炒,也可凉拌,它的梗子喂羊喂猪。其实这是和饥荒联系紧密的作物。人是最没良心的,在饥荒的年代,是地瓜给了乡村生命,使乡村走出了诗人和画家,但那些画家、诗人对地瓜却是淡漠到遗弃。   也许,地瓜离黄壤太近,这些在泥土里行走的弟兄,不适合画家、诗人虚幻飘渺的情怀,诗人的触须难以抵达泥土的深处。当我看到西方有诸多画家画土豆,我想到了我们的一些画家的没底气和无根基。   地瓜给了乡村以生命,也给了他们邪乎和放纵,愁苦的乡村人在阴雨天好喝地瓜干子酿造的酒,苦涩,酒劲大。那时乡村就热闹,家家扶得醉人归,不是现代的场景,那是唐代,那是用米酿造的时代,现在是地瓜干酿造的时代,地瓜软弱,掺和上水酿制,就出火了,变成了魔鬼,木镇就多了男人揍媳妇,男人在床上折腾媳妇。木镇有句话,说哪个孩子是地瓜干造的,一定是饥荒的时代,凑着酒劲,男女疯狂的产物。   枟板桥家书枠里有郑燮叮嘱弟弟郑墨的话:“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这场景在乡村我也熟悉,但亲戚到来,是把地瓜的细粥捧出,然后是酱豆,或者是腌制的地瓜叶梗子。 w w w. xiao shuotxt. co mt,xt,小;说,天'堂 第8章 棉布   乡间的生命如庄稼,有时节气一到,就会消匿得没有踪迹,你挽留也挽留不得。但有些庄稼,连声再见也没说,就早早地告别了木镇,比如遇到了虫子的叮咬,比如农药的浓度大了,把庄稼的叶子烧掉了,养分跟不上,早早地谢幕。   人亦作如是观,父亲说他是一穗麦子或者一穗老玉米,哪天像庄稼要腾茬子,就把他收割了。   但没有到时辰的人和庄稼一样,春风一吹就绿,人还要上街,还要纺线,还要到集市把老棉布给染坊的染一下。小时候,对染坊的记忆最鲜明,一根根的高竿子上垂挂下的一匹匹布,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那深不见底的大锅就像春天打翻的颜料盒子,把溪边的荠菜,把蜻蜓的头部召集来,该白的白,该绿的绿。   是啊,春天,是木镇女人侍弄颜色的时候,她们对颜色那么敏感热烈,不喜欢高雅人的所谓的素,就如季节一到,扑棱一下,鸡的冠子变红了。   追求颜色,这本身没有错,木镇孩子的虎头鞋,那上面的虎头是赭黄的,胡须是蓝黑的,牙是银白的,都是极度的夸张,眼珠的黑白如道家的阴阳鱼,近乎可乐的漫画,像猫如狗。那颜色的组配给你的震撼是比现代派画家来得更强烈,这是一种乡村的素朴的近乎天籁的对颜色的大胆组合。这种感觉只有祖辈生活在平原的人,只有那些有乡村艺术天赋的人才可捕捉。   这就要说到一个人,一个正像庄稼未及收割就早早枯萎的女人。   人说走就走,满缸还在孩子定亲的农宴上,刚刷了盘子,还没直起身,就咽气;而冬菱呢,木镇最俊俏的媳妇,因为输血,后来就瘦,就发烧,城里的人来检查,说是一种新病,乡下人还不知道的病,才四十,就走了。黄泉路上无老少,结婚时候红红的,死的时候颜色是白的和黑的。   结婚时抬轿子,上面的红多刺眼,送葬时棺材黑深深的,够凄凉。   隔了一层黄土,我还能想见冬菱的俊俏温柔,想到她的灵巧。特别是纺花染线织布在木镇最能见一个女人的功力。那个年代,国家每年发给一口人七尺布票,用这些布票到木镇的代销点扯“洋布”。一人七尺布,要是做上衣,就不会有裤子,要是做棉袄,连里子也不够,于是木镇的女人家家户户都要纺花织布,这是一个女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不会织布纺花的女人,婆家是不好寻的。   乡村,闺女出嫁的陪送,就看你的几铺几盖,单子被子褥子毛巾门帘,都是用棉花做的,再看那上面的花纹,有的还陪送纺花车和织布机。农人苦,纺织并不是充满诗意,而是一种苦劳役,春种一粒种,丰歉不在农人掌握,天的好脾气坏脾气,使农人感到造化弄人,百姓尽为刍狗。木镇有民谣枟棉花段枠,是俚曲,却是十分有深意:   天上星星滴溜溜转,听俺表表棉花段。   庄稼老头去犁地,使着两头老板犍。   拽拉拽拉上家前,犁得深,耙得暄。   横三竖四耙七遍,黑花种,灰土拌。   撒在地里匀散散,老天下了场雾细雨。   出得小花真全欢,两个短工去锄地。   横三竖四锄七遍,打花顶,坐花盘。   开得花像黄罗伞,结得花桃一大串。   开的花羽赛雪蛋。   这是岁月的年轮,有个在土壤外的艺人用土块敲着铁锨的木头把或者头锄板,诉说棉花的生辰八字,棉花多少年都在这土地不动,一茬一茬,上百年有棉花棵子,后来也有,棉花会遇到父亲,也会遇到儿子孙子,棉花把人也看成是一个模样,爷爷儿子分不清,就如你分不清棉花的脸盘和身段,但大家在棉花的下面安家,孩子在棉花下长大繁衍。农人侍弄棉花,犁地,套牛,用锅底灰拌棉花种,如果有雨喂一下馋嘴的棉籽,那棉花也就长得欢实,如蹦跳的小子妮子。   而拾了棉花呢,在成垛的棉花里打滚,那柔软像跳跳床,不用怕崴脚。   小大姐,去拾棉,   大箩头挎,小箩头担,老妈妈忙把板凳搬,   又搬一个大蒲席,晒得棉花松软软。   奇里嘎哒去轧棉,一边出的是花种,   一边出的是雪片。沙木弓,牛皮弦,   腚沟夹个柳芭椽,枣木锤子旋得溜溜圆,   弹得棉花扑然然。拿莛子,搬案板,   搓得布剂细又圆。好使的车子八根齿,   好使的锭子两头尖,纺得穗子像鹅蛋。   打车子打,线轴子穿,浆线杆架着浆线椽。   砘线棒棒拿在手,砰砰喳喳砘三遍。   旋风子转,落子缠,经线姑娘跑开马,   线头闯进杼里边,刷线姑娘两边站,   织布就像坐花船,织出布来平展展。   送进缸里染青蓝,粉子浆,棒棰掂,   剪子绞,钢针钻,做了一个大布衫。   虽说不是值钱贷,七十二样都占全,   十字大街上站一站,让您夸夸奴家的好手段。   女性角度的枟棉花段枠把纺线、织布的全过程一一述说出。那工序繁杂如岁月:轧花、弹花、纺线、打线、浆线、沌线、落线、经线、刷线、做综、闯杼、掏综、吊机子、栓布、织布、了机。每道工序还有很多孩子一样的牵扯,木镇的织造工具几乎都是木匠打制的,横横竖竖的结构都很简单明了,但在乡村女人勤劳灵巧的双手下,就像解一道方程式,一团团白生生的棉花幻变为奇妙的色彩斑斓的棉线。乡村有1999种绚丽的织锦图案,那是怎样的数字,比木镇的草的种类还多。   那颜色是惊人的丰沛,你说是春风染就的,还是冬雪淋湿的?大红、桃红、水红、湖蓝、靛青、黄绿、靛绿、深蓝、茄紫、枣紫、鹅黄、古铜、纯黑、原白、绿、紫、黄、棕等。那是桃叶,也是夕阳,在木镇的女人手下,那些棉线,就如节气到了,一拨一下,那些线子就如拔节的庄稼,回黄转绿,青黛明艳。多少肉身在这棉布的裹拥下,连肠子也花花绿绿了,这是确切的……倘若没有了这色彩,乡村多么寂寥。   这强烈的视觉冲击,如非洲草原的木雕骨雕给毕加索的震撼一样,我有时不知不觉间回到木镇,毫无缘由,因为父母已经过世,但就是想接近那些彩色,就想领略童年忽视的那些风情,那些颜色。我喜欢乡村的年节,那些颜色就如决了口的银河,迷人的眼。   母亲说冬菱会的花样也有数百,但冬菱的命不好。她嫁给的人是姨娘的表哥满仓,满仓肉头,两人性格反差极大,就如一只牛与一只羊,很难走进彼此的世界。木镇的女人每次经线上机子都会找冬菱,在我小学的时候,她已经是新媳妇,看到当时她突出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因为年龄小,还是朦胧罢了。但当时就喜欢和她靠近,也喜欢她到我家帮助母亲。   我曾在私下喊她嫂子,她用花棉布为我缝过书包,当我母亲为我缝制棉袄的时候,冬菱就笑话:“三婶子,你为我弟弟缝的啥呀,像猪肚子。”肥臃的棉袄,农家孩子的是大襟,一片大,一片小。当老师提问,要我们用“既又”造句时,我把凳子和桌子碰得叮当,霍地站起“冬菱改的棉袄左右两扇,既大,又小。”老师疑惑,同学们说:“那是大襟的。”   后来冬菱生了两个闺女,要男人结扎,但冬菱又怀孕了,人们也没多说什么,后来在医院产下一男孩,却大出血,输血后三五年过去,冬菱已不成样子,后来就自己吊在织布的机子上,母亲说,冬菱瘦得像一张纸,在风中摇摆。但冬菱把自己穿戴得新崭崭,脚上是绣花的鞋,身上是后来叫鲁锦的棉布。   现如今人们穿上了机器做的服装而忘记了乡村的老棉布。羽绒服、太空棉真不如朴素的冬菱做的大襟棉袄。老棉布让人觉得贴近土地,也让心肝贴近了棉花与雨水。是啊,现在很少有女孩在蓝布头巾下把牙齿笑得羞涩到蓝。棉花做的布包裹下的女孩是宜人的清,如风扶起的草那样有深情的模样,真的想起地下睽隔一方的乡间女性冬菱,不知冬菱的女儿有她那样的遗传基因否,冬菱的女儿还会在织布机那儿唧唧复唧唧么?当她的儿子在织机下耍坏捣乱,是否抓住儿子的小屁股用半真半假的手在半空掠过?   冬菱的女儿已出嫁多年,儿子到广州打工。满仓也老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冬菱的坟也没人管,成了荒坟。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堂 第9章 眼里的屋檐   我居住的木镇,所有的烟囱朝上,所有的屋檐向下,所有的鸟雀头朝外。是的,在冬季,最避风寒的就是在黄昏时回家找一个栖身屋檐。木镇的人死了,所有的脚都伸向村庄的方向,好像伸向屋檐,伸到屋里去。   每次从外回来,我都感到木镇很小,连挂在白杨树的月亮也是一半,好像另一半被城里夺去了。我觉得木镇小,有时是那样的萎缩,如一个刺猬在平原里,一有响动,就蜷缩起来。但是有一根脐带连着你和乡村,这脐带给你温暖和营养。这脐带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串的东西。夜里,窗外有风,父亲常在风里早起,那时风吹动窗棂上的碎纸,噗噗响,父亲走出篱笆门拿着扫帚,把落叶和枯枝弄到一起,然后背到灶下,到了晚间,灶头的火照红了母亲,而墙上筷笼子里的筷子,也成了红的,一根根如铅笔。在灶下,母亲用火的灰烬埋下一块红薯,到了夜半,在惺忪的梦里,你接到烤得焦焦的红薯,觉得乡村的柴草烤出的红薯,那才叫烤红薯,这不是手艺,是一种乡下母亲们的独门绝技,这里面说复杂也复杂,因为有母亲的体温,有父亲弄的枯枝落叶,更有的是大风把漫天的星星吹落后,父亲走在风里的踉跄。木镇确实是小,每当夜里风起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担心,怕那像草绳一样细的路,不被落叶压弯,也会被风吹断。   在外久了,时不时想起乡村,总有一个词突显:屋檐。是啊,有屋檐,你就感到温暖。   平原深处,黄壤深处的乡村屋顶如缓坡一样地耸立。那是水和泥土柴草烧制的灰色的瓦,在陕西,我曾看到秦代的瓦,与现在的模样简直是兄弟。灰色的瓦排列起来,一片压着一片,下面是草是房梁是檩条,就这么简单支撑起一片温暖。在城里的阳台,你看到很多的楼,人如囚在笼子。夜里,曾有几次惊叫把妻子吓醒,梦中隐约看到乡村的瓦片如鸟的翅膀在夜空里翻飞。   该如何形容乡村的那一排排瓦呢,真如钢琴或者手风琴的琴键。   在还有生产队的时候,从城里下放的马老师,为大家演唱枟红星照我去战斗枠,第一次看到了挂在脖子上的手风琴,那黑白键在老师的手下,如风触到墙壁,触到树的枝柯,触到水面,各种声音都一起汇聚到乡村牛屋旁边的完小。   第一次看到那黑白键,就想到乡村的屋顶的瓦,那是雪后的瓦,微微露出黑黑的一角,或者是霜降夜里的瓦,凹的地方是白,凸的地方是黑。那霜降的夜,睡不着的人,看到一只黑猫,在屋顶十分诧异地看那些霜,它不明白,就用脚一下一下划那霜。   多年不回家,有一次带儿子回老家,远远地看到村口的父亲,戴着一顶老式的苇子编的草帽,那尖尖的模样,就如乡村的屋顶。儿子看到父亲的草帽,觉得新奇就拿在手里。我看到上面满是灶房熏下的印记,儿子顶在头上,只是感到好玩。父亲说,割了麦子,有用石磨刚磨开的麦仁,那是幼年十分盼望的熬麦仁,再有母亲在草垛里用豆秸焐到长白毛的酱豆,乡村的酱豆是故意发酵到长白毛,要的是那味道。   那酱豆再配上辣萝卜。在麦天,儿子戴着爷爷的草帽,喝了一碗麦仁,接着又喝下一碗。乡下的饭食养人,我那时知道了根系在这片土地,连儿子也莫能除外。   父亲老了,他走过多少个乡村,真的不好说,但他触摸过木镇每一寸的泥土。父亲住到城里我的楼房也就仅有几次,夜里,我听到父亲的梦话,虽然不清晰,但我知道那是与一辈子厮守的泥土的对话。木镇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房子,有几口井,这些父亲都知道。但父亲会说对土地的得罪,这么多年养了那么多的庄稼,这么多的露水,谁看得哥哥呢?父亲也会对老树说,站立这多年,脚是否麻了。   乡村远离了我住的城市,有一天,一位诗人朋友说,你的头上隐隐的有东西,我曰:故乡的屋顶。朋友说你眼里的东西,还没到生白内障的年龄呢,我曰:木镇的屋檐。   那夜,朋友醉了,为自己没有一处眼里的屋檐。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0章 风吹歪   一些素朴的东西,就是身边的东西,比如雨水、泥土、棉布、木制的玩具、乡野的戏曲、街头的烤红薯、叫卖的路边的青菜。但很多的人不知道,你知道几种野草的名字?那些被学名遮蔽的东西,一些动植物的方言的称呼,你压根不知道或者失忆了,也许藏在你血液的深处,一些偶然的梦呓,嘟囔出的恰是久已忘却的东西,但已和你没有关联。   就如风,你知道什么?庄子所述说的风叫,那种形态你又知晓多少?他借方外人之口说出了风的隐秘,风来了,似乎能听见千千万万个窍穴随风怒吼,山林间凸凹不平之地,百围大树上的窍孔,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有的像池沼,有的像泥坑;这些窍穴发出的声音,有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宎者、咬者,如湍急之流水,似飞鸣之箭矢,如怒极之气喘,呼吸声,叫喊声,号哭声,沉吟声,前面之风怒吼,后面之风共鸣。微风掠过,窍穴轻柔唱和;飓风肆虐,则万窍振音;风停则万籁俱静,如同消失一般……这是我喜欢的文字,文气畅沛,势如利刃破竹。风在前者唱吁,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也许庄子就是乡村的百无聊赖者,整天琢磨庄稼之外的事情,然后在竹简上涂抹。   有时我想,自己应该被凿子凿出七个孔,风来相激,呜咽作响,做风中的肉笛。一有风,世间的一切都有了改观。本是匍匐在屋檐的炊烟,风能把它扶直,风也能把它搅乱。   确切地说炊烟使乡村有了某种意境,虽然这对牛羊来说是费解的概念,但就是风的悬腕稍一抖动,那就使浓的地带开始稀释成淡墨,开始有了飞白,虚中孕实,实中含虚,这是宣纸永难臻化的。比如平齐的麦穗,一个个隐藏在水平的如剪刀理过发一样的麦穗的集合里,难辨一个独立的个体,所谓只见麦田,不见麦穗,但你如若站在一个小坟包,远远看见平齐的麦田有了动感,开始起伏,如波纹,亦如一个腿瘸的农人,一脚高,一脚低,慢慢走到你的眼底,还如水面,风乍起,其实是风把小鸭赶入水,那池水皱了,但就是这吹皱的水面,干卿底事?但我说这是和我们相关的,你知道风来了,风就是这样透过草动,透过水的折叠,透过炊烟的写意,透过荷塘里荷叶抓住自己的裙子的那种羞涩,把风的姿态呼吸腿脚心跳传递给了我们。   不要说风是温吞的,没有脾气,它可以主生,亦可主死。麦子刚刚灌浆,一场东南风,它就如孕妇腰围扩大一圈,但连续吹上三天三夜的东南风,麦子就开始黄焦,但麦子不死,它要分娩。这生死的转换,都是因了风的缘故。   人呢,风中的人呢?当我接到父亲病倒的消息时,我匆匆赶回平原深处的木镇,父亲躺倒在乡镇医院的病床上,病情稳定,医生说没事。只是老年人,走着走着脚下没根,就跌倒在路上。   乡镇的医院没有电扇,闷热得像蒸笼,也已七十岁的母亲在父亲的病床前像是打盹,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苍蝇乱飞。母亲累了,我只是轻轻坐在母亲的旁边,不忍心惊扰她,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见了我,枯瘦的脸上动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老人费力地用手拍拍床沿,示意我坐在他的身边。   父亲是个劳作胜于语言的人。我常常见他坐在屋檐下,一晌一晌的,背后是一串串的辣椒和玉米棒子,风一吹,如红的黄的火焰,而父亲则沉默如一截木头。偶尔,父亲会小声嘟哝一句,起风了。于是他就拿起农具在变天前把要干的农活做完。   父亲是在路上走着,起风了,他准备把家中晒的麦子收拾起,谁知天并没变,风只是胡乱吹一下,父亲就突然病倒了。当我赶到医院时,已经失语的父亲吃力地比划着:他要回家,起风了,麦子在院子里还没有收起,他怕邻家的猪拱了,鸡刨了。一辈子吝于语言的父亲,当他不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时,老天把他最后的语言也要剥夺了,我第一次发现寡言的父亲用另一种语言——落泪,来表达自己的绝望。那泪如潮气渐渐地从老人深陷的眼窝里渗出来,然后在眼角凝成一滴,然后慢慢地变成一根棉线落下。   就在父亲住进乡镇医院的当天夜里,刮起了一场平原罕见的大风,接者是大雨滂霈,在雨声中,我看到病床上的父亲焦躁不安,浑身乱动,呼呼喘气。   父亲想到了什么?这样大的风,我在记忆中搜寻,我不知道有多少风和父亲关联,但有一次我和父亲遇到的黄风,却使我铭刻终生。   还是在完小读书的时候,是十岁的模样,是平原的农历五月,父亲用地排车拉我到离村五里的洼地割麦子。其实,我只是父亲解闷的一件农具而已,根本不会割麦子,看着父亲弯腰割麦的动作很协调,一下一下富有节奏,我也试着割了几下,但最后扔下镰刀,到远处追野兔去了。到了中午,吃下父亲带的食物,我就瞌睡起来,父亲用地排车为我做个床,用衣服做个伞棚,就扎进去睡。不知到了什么时间,天灰蒙蒙的,迷蒙中感到父亲在拍我,睁眼爬起来,西边的天是黑的,可能是半下午了,天出奇得闷。父亲已经把割掉的麦子捆成一捆一捆,全弄到了地排车上。“快起来,要起风了。”父亲对我说,不知何时,西边黑色的云彩已到了头顶。   “回家吗?爹。”   “有大风,要快走哩。”   我跳到车箱里,帮父亲压车,一会儿麦捆整整齐齐码上了车,像山一样也如一个霸道的刺猬。然后父亲在车辕子旁拴上一根绳子,说:   “拉个偏套。”在父子俩对话的时候,天似穹庐,也似头上覆盖了一块浊黄的幕布,空气中混杂的是鱼腥味,河流不见了,太阳不见了,鸟儿恐惧而尖利地聒叫。我突然感到天大极了,人小极了,天地间,一种父子被造化抛弃的恐惧,回头看父亲,父亲的脸,是那样的木然,也许是茫然的不知所措。   “爹,你看!”我惊叫一声。   在我们割过的麦地的上方,突现了一个巨大旋转的圆柱,呼啸着拔地而起,直贯天地,黑色混合着黄色,黄色里杂着草叶、土块,尖叫着旋转,旋转着尖叫,直逼着我们收获的麦垛车而来,有树枝的断裂声,有野兔的仆地声。   “我们走,这是黄风。”   父亲架起车,弯下了腰。我把身子尽量前倾,双脚如动物的利爪抓地,把偏套绳拽得直直的,父子俩钻进了风里。两个耳朵像塞了棉花絮子,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眼睛也如磨道的驴子被遮上了黑布,望不到外面的事物,只感到有两个大嘴巴对着耳朵呼喊,脑袋急遽地涨大,如蜂箱嗡嗡炸响。风像要把我的腿托起来,也像有只手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提起来抛到半空。   “爹——”我在风里狂喊着。其实那只是给自己壮胆,人的声音在自然面前接近于虚无,我感到肩上的绳子还是那样紧紧地勒着,在我的身边有车辕,这使我真实地感到父亲还在。   然而,砰地一声,那声音出奇地大,大到我不能相信,刚才还哆嗦的车,一下子失去控制。父亲本在车辕里驾车,由于风的扭扯,挂在父亲肩头的车袢突然断裂,我感到父亲的踉跄,咚地一下,父亲重重地跌在地上,接着是风中的我趴在父亲的身上,父子叠加在一起,我们的麦垛车,麦垛车上的麦子被风扬起翻滚,我感到肩头的绳子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脖子,然后绳子断开。   不知是过去多少时间,风减弱了,我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父亲满脸是血,额头、面颊、嘴唇,不知是哪个地方出血,我吓得哇哇大哭,紧紧地贴着父亲。   “爹,麦子。”   车翻在路旁的沟里,车轮在转,麦子像饥饿的蝗虫扑过一样,连一片叶子也是多余,大地上不见一穗麦子,空旷得让人不知如何面对。   风过去了,父亲把车子弄出来。   风过后,天地间一派宁静。父亲脸上的血也凝固了。这时夕阳也出来了,斜的光线照射着父亲,父亲手里握着断了的车袢,我扯着父亲的手,父子像一尊青铜。   那次大风把我家三分地里的麦子全部吹走,这一茬的庄稼归于荒芜,父亲播种、除草、浇水,最后种子都没留下一粒。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一不在,他就悄悄下了床,一只手扶着墙壁,一只手随意甩着,在长长的走廊下艰难地练习走路。父亲听到医生给我说话,血压正常、心脏正常,也能吃能喝,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平原的人把心里没病,能吃能喝看成是健康。父亲一直闹着早日出院,家里的麦子虽然收获,但还没有在日头下把潮气晒出把虫卵晒死。在老年,父亲还是执意留下三分地自己种,他说庄稼人一看到土地,一看到庄稼,有点小病小灾也会立马就好,如果一天不看到土地庄稼,那他心里就憋得慌。他说,庄稼人,就是人是庄稼,庄稼是人,只要人朝庄稼地里一蹲,见一见风,手里握一把土,那土染黄了双手,那一节一节的地气就接通了人的血脉,那还会有什么病不会好呢。   父亲说犯人还让放风呢,他躺在医院里不见风,不见光,看不见泥土,那要不了几天,就会死去。用机动三轮车把父亲接到家里,在路过自家三分地时,父亲问我,还知不知道,多年前的一场风把我们三分地的麦子刮得一干二净?父亲还记得,我当然记得,父亲执意让侄子把机动三轮车停下来,他要亲自踩着用脚接接地气,用手感受一下泥土的体温,父亲吃力地蹲在地里,然后用手插进泥土,然后拿起一块土,对着太阳看一下,说再种最后一茬。不知那些草是否听到了父亲的私语,这也是他们交流的一种方式啊。   我痴痴地望着父亲,心里倏然一动,接着又是一下。我想,这最后一茬是他与土地的约定吧,庄稼人就是与土地签订了一辈子的生死契约,一辈子不离不弃,在土里刨食在土里埋葬,等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就如风把庄稼吹走,但当人下葬的时候,总有灵魂对早已播种在地下的种子说,挤一挤身子吧,给我留一点空,这样暖和。   等第二年春风吹起的时候,种子会绿,菜园四周扎起的篱笆也会吹绿,但人再也不会发芽。   父亲又种了一茬麦子,但没等到收获,连大风刮的机遇也没碰到。   在接近年关的时候,父亲又一次走着走着,在街头倒下了,这一次,走得安详。但我不相信父亲无病无灾,就一再追问父亲的病,医生答不出,最后,我要过父亲的病例,在那上面,医生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人被风刮歪,无疾无患。我知道“歪”,在平原就是倒的意思,这是一个方言词汇,在这方圆五十里通行。   是的,风把父亲刮歪了,先是刮歪了他的头发,后是他的牙齿,后来一天在路上走时,把他整个的人刮歪了。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1章 一地月光   只有乡村的夜才显出厚实的浓黑来,那些脚趾就像舒适的排排小猪躺在黑夜的被子深处,觉出安眠,而乡下的月光呢,才称得起月光。   等晚饭时辰,把涮碗筷的脏水朝猪圈的石槽泼去,做姐的或是做母亲的把湿濡的手往衣裳上靠近,常是一声的惊恐:“呀,哪里这样明啊?”   (乡下人不懂得王维的诗句,但月亮出来的时候,总是有鸟儿磔磔地扇动翅膀,遽乱下飞去。)于是惊恐间,大家疑惑地抬起头,抑或从房门或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不注意的时分,那月光默然地删简了黑夜,刷新了古旧,像如掌大的雪那般纷纷地洒落下来。   院子里的柴垛隐没了,如一堆的霜,银银地亮。房瓦呢,也是银银地亮,从空中到地下,兼之村巷胡同,整个被月光濡湿了,融成了一片白。   对于月光我却是满布着遗憾,那时我只十岁,麦天的假期里,学校的一只羊轮流放养,那天就牵到我的家里。在秫秸苫顶的厨房里,一个木橛和一段绳索把这个生灵拴住,给它喂草喂水。羊,一副谦逊的模样,不挑剔,也不讲话,到了黝黑的晚上,隐隐听得远处有狗叫,声如远豹。我就想着羊是否也闭着眼睛睡觉,但最终也没考究出所以。其时,前院土一样黑实的得宝来拍门,得宝是在四川大山褶皱里当兵退役的军人,按辈分排序,应该是唤我爷的,但只因年龄的悬殊,得宝把我当成一个刚醒事读书的孩子。   得宝一脸的兴奋,明天他要娶亲,偏僻黄壤的鲁西平原深处的风俗,讲究娶亲的前一夜,男方家庭要喊一个孩子“压床”。娶亲前一夜的床是不能空掉的,那床的底下还需放上枣和花生一类的东西,一般压床要找属相为龙的孩子,须是男孩。我便从家里的床上转换到了得宝的新房,睡在了他的床上,那床上全是新的被褥,一叠一叠的粗布被子里,透着新弹制棉花的香气和雨水与青草的味道。   是西屋,刚好,月亮的光已经从天上溢出来了,从窗棂中透过。莫名地睡不着,就看月光,想我的羊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抑或睁着眼睛抑或闭着眼睛。得宝的鼻翼哼哼地翕动,在夜里,像是吸取新制棉被里的那些香气。得宝不和我说话,覆盖在同一被子里,只是他的脚不时触动我的下巴,而我的脚只能蹬到他的肩胛,这是一个极美丽的月夜,乡下里的月亮。四周静静的,窗棂上的那个“喜”字在月光下,迷迷蒙蒙的一片中浮动着微红……   得宝媳妇第二天月亮下去太阳未出的时候就娶过来,那女子有着姣好的秀韵,就记着了她进洞房时粲然的一笑,绽出着一颗虎牙,幼小的我立时便感到了童年的温热和朦胧的美丽。在鞭炮声里,我从送嫁人手里得到一个麦面与糖做就的“火烧”,火烧的中心处,是一红红的朱砂印记,圆圆的。那女子非常勤谨,婚后的翌日,就踏着鞭炮的纸屑和月光到了生产队的麦田里。   麦天。夏天。接着是秋天。正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好像能闻到月光的味道了,我和母亲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分取谷物。   秋天的场院毕竟最像场院,谷子,玉米,大豆,都堆码在那里,牛、驴和碌碡或站或卧,队长指挥着人翻动场院里的稼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劳碌的人们盼着领取冬季的口粮,像要冬眠的动物一样能蜷缩在寒冷的日子里过活。   生产队里用磅秤分取谷物,得宝的媳妇站在谷堆上,谷子,黄灿灿的,饱满,圆润。得宝媳妇负责用簸箕从谷堆里量取,然后再一家一家往磅上的口袋里倾倒谷子。劳作中,那女子的面目还是异样的姣好、沉静,一下一下,那么专注。   一簸箕有几十斤,那女子就立在高处,她双手举着簸箕,谷子如水流从簸箕里奔赴口袋,一家一家,在机械中显得利索。谷子们从簸箕口散开,就像竹子做成的帘幕,谷子倒进口袋的时候,那女子的上身和胸脯有规律地耸动,一颗虎牙还是那么粲然地绽着,沉静静的。谷子散出尘土般的雾气,有点呛人,阳光透过雾气照在那女子有着异样油彩的脸上,感觉毛茸茸,简直不是一个在劳作的模样,像一尊塑像,显得在旷野上有点高远。倏地,那女子再次向口袋里倾进谷子时,就收腹,就高举,那簸箕就达到头顶处,上身与胸部还是有规律耸动,这时抑许腰带太松,抑许腰肢太细,总之,一下,就是一下,下身的衣裤便从臀部尴尬地滑落,委顿在谷子里,农村女人一般是不穿短裤的,那女子也不穿,于是她那两条白白的大腿,银银地直戳在灿然的谷子里,只是那一刻,想必人们惊呆了,队长发痴。那女子只宛如一尊塑像,一幅剪影:在谷子扬起呛人尘土的雾中,她的丝丝黑发,她的下肢月光一样耀人,于是就有了那刹那永恒的静,呆呆木木的,人们好像在梦境中永没有醒转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   那女子手中的簸箕从头顶滑落了,谷子从她的黑发,脸部,腹部滚落,只是一刹,她的衣裤便忧伤地回复到本然,她从谷堆上逸下,那样怨诉,那样哀婉,端庄姣好的脸上有泪溢出,一路泣哭着遁走了。   碌碡还是在那里转着,吱呀吱呀,直到黄昏从西天漫出,才将那吱呀吱呀的声音完整覆住。   真的,那个黄昏使人尴尬。   到了燃灯吃夜饭时,家家熬了舂去谷壳的米做成的米饭,在馨香浓浓扑鼻中,我还想着得宝的那个女人。乡下的八月十五啊,等待着父亲能把月饼分给我,那年家里就买了一斤月饼,“一家都在秋风里”,我想着学校的羊,明天就要轮流到我家吃草。   天已经黑透了,乡村的有线广播中“国际歌”那雄浑的声音还在空中未能散尽,月亮已是在东屋的房脊爬得有一尺高,月光把房屋和树木都画在空无依傍里,十分清晰,好像一根根对生活敏感的神经。   “秀秀,秀秀……”   外面有嘈杂的人声。   这是我姐姐从外面回来,她说得宝媳妇上吊了,正喊人抢救。   我到了前院得宝的新房,人还没有多少,得宝不在,人们说他去喊医生了。那女子吊在新房的房梁上,像一个倒悬着的感叹号,哀哀的,但她的双手似乎努力地争取着滑落的衣物,裤子一如在场院里一样,因为收缩吧,衣物已经滑落在脚踝的地方,月光从窗棂里透过,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方方手掌的月光,照在那女子的身上,就像执著的追光一样,那时我开始诅咒月光,开始替月光遗憾,它该迷茫些,或者在今晚索性不出来,人们看着她那双月光下的大腿,白的和黑的。   两天后,她在土里埋掉了,是夜里,还有月光,医生说,得宝媳妇怀孕已两个月,我一直替那女子遗憾,它吊死在有月光的夜里。   好白的月光呵,一地的月光,能盈尺盈丈地厚! ww w . xia oshu 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12章 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   平原厚实的夜只有一种声音可以穿透,那是驴的叫声。文人说的“马嘶如笑,驴鸣似哭”,对驴似是一种误读的诗意,根本没有触到平原和乡村那种土地、柴烟和衰草混成的气息。夜已深,驴的鸣叫忽然四面充斥,慷慨地令没有准备的人吃惊,但过后,你就会习惯,这没有娇啼的声响,在黑夜里,在没有边缘和无比恐惧的胆怯里,驴的叫声是那么的粗犷,毫不犹豫,格外精神,像是给睡在平原床上的人以支持安慰。   这其间,乡村和平原实在是死寂落寞。   乡村和平原好像浑然不知驴子历史上之本事,比如建安七子之一的作家王粲,在他欣悦的时候,喜欢模仿驴叫,王粲的行止常令友人捧腹不已。据说王粲学完驴叫,才思格外敏捷,如泉喷泻。建安二十二年,王粲突然死于瘟疫,消息传来,整个建安文坛被震动了,曹丕更是不胜感伤。在为王粲举行隆重的安葬仪式后,他说道:“仲宣平日最爱听驴叫,让我们学一次驴叫,送他入土为安吧!”随即率先模仿起驴叫。   和曹丕前来吊唁的才子们也一起学起了驴叫。于是,在王粲的墓地响起了一片嘹唳的驴鸣之声,声彻四野,这起驴叫的送葬礼尔后成了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乡间也有许多人善于驴叫,在劳动的空闲,说不定从谁的口中一叫:喂哇,喂哇。似是吐出了一口恶气,换得片刻轻松,当然,乡间也有一种普遍的偏颇,把驴也看成一种被侮辱的对象。   我是一个对驴充满敬意的人,虽然我知道拿破仑在远征埃及途中曾下令“让驴子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但那是欧洲的驴子,我对驴子的感恩是源于一头来自河南许昌的驴子。它是那么的平凡,灰的皮毛使人感受到世间的剥削和损耗,身上的鞭痕使人想到怜悯……使三十年后的我在一种怀念的袭击中想到了见它的最初画面,在冬日的阳光下,暮色渐紧时分,一个驴车凑到了我家的土门前,我只有十岁,一个陌生的外地模样的人伸着脖子向我家张望,直到母亲疑惑地走近,那人的皮帽子下笑出声来!   是谁?这样怪怪的?我看到的是一张布满辙迹和脚印霜雪的脸。   那头驴子,也是一种从无垠的荒野低头而行的模样,脚掌贴着冻得硬梆梆的满是寒气的大地,像后来看到的一幅本地画家的苍凉木刻,风霜雪雨,劳累剥蚀,饥肠辘辘,鸡声茅店,人迹板桥……两年的分离、闪回、转换,认出来!那是我的父亲和一头远道而来的驴子。   都到家了,在寒冷的季节里,一处让人和生灵感到了温暖和安适的地方。那几年是父亲人生的最低谷,先是长痔,一年不能行走,再是到山西吕梁、安徽亳州,都是做货郎。我知道了黄昏和夜里,有谁拍你的肩膀,你千万不要回头转身,那是狼中喉间夺取生命的伎俩,对山西的最初的刻痕,就来自父亲这样的叙述。亳州是曹操的老家(春夏读诗书秋冬弋猎的曹操是父亲所不知的),父亲带来了一只安徽的拨浪鼓,后来去了河南的许昌,在那儿靠拖地排车干苦力营生,时常在饭馆里,像乞丐吃别人剩下的饭菜。父亲回来了,带来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   那夜,整个平原都熄灭了。   不知什么时辰,后来母亲说那是半夜,驴的叫声突然“喂哇喂哇”地响起,声音高亢,在叫声中,那夜让人感到更黝黑更深邃,像在黑洞洞的井底。高亢的声音裹着浓黑从一家房檐到了另一家房檐,动静那么大,你就像蜷缩在那声音的臂弯里,似睡非睡,如人形容的假寐,但是能给人一种安定。   若是月夜,那月色便在驴的鸣叫里增添了振幅和动感;又若是春夜,麦香有点撩人,睡不沉实,就盼着驴叫,或者爬起来看一眼驴子再回来才能入睡。   驴在我家一年,就卖掉了。卖它的时候,父亲把家里的黄豆炒了一升,让驴好好吃了一顿饱饭走了。   驴走后,我才感觉到它在家庭里的位置和意义。平常父亲总是喜欢用驴车拉几车土垫垫院子,在秋天拉庄稼时,特别是玉米秸秆,父亲一捆一捆地码在车上,高高的像坦克。一次,是夜里,车装得很高,月亮出来了,父亲让我爬到车上,那时月亮是潮红的,而且很大很圆,在远远的地方,有人点起野火,好像是烧豆虫,空气里漫着好闻的糊味。   父亲和驴子在前面踢踏走着,突然父亲像有了兴致,“给你说个谜”,“抬头望月。”“……”,“猜呀!”“仰光!”我有点自豪,在月色里,我像是在一辆坦克上,而坦克漂在月光里。这时,驴好像感到了月光的诱惑,它突然大叫起来了,那种声音在秋的平原的空阔里,有无穷的魅力,一切都静止了。好像驴与我与父亲成了夜幕和月色的主要角色,好像脱离了尘俗!   驴子卖掉后,父亲陷入了一种孤独和自责,父亲不善语言,他把与驴子无言的交流当成了一份生趣。在艰难的岁月里,与人处不易,这也许是驴子和父亲深层情感的隐秘。父亲在河南许昌做苦力时与驴订交,一共四年形影不离,在冬天父亲把取暖的被子披在驴子身上,霜雪把驴的额头覆盖,但生活的逼迫,使得父亲不得不把驴子卖掉还债。   一天夜里,父亲说“驴子回来了”,起身果然见驴子站在门前,那时天还未明,就像童话里的驴子一样,驴子在门口站着,我想它可能会开口说话,告诉我们它在那遥远村庄的事和对父亲的思念。父亲开开房门,让驴子进来。那驴子一点都不客气,径自地走进房子,父亲捋捋驴耳,驴子用脖子贴贴父亲,就差没有拱手问安了。   父亲把驴子送回买主,后来,驴子隔一段时间还来,在门口站一下,又原道返回,那时在真切的驴的叫声里,在农村天色微明的田野上,那头驴子远去了。   有一天,父亲到公社拉着车子买化肥,远远就见一头驴子拖着犁铧奔跑而来,蹄脚上满是犁铧碰撞的血痕,听见驴子后面人的吆喝:疯了,驴疯了,躲开。那驴子拖着犁铧飞跑着,全然不顾撞着蹄脚,咣当咣当。但等驴子到了父亲面前,却沉静了。父亲细看,原来是我家卖掉的那头驴子。父亲拉化肥从这个村旁经过,正是父亲卖驴的地方,不知是什么灵犀,正在耕地的驴子知道了父亲经过,它好像要尽地主之谊,非得和父亲会面,它焦躁不安,向驭它的人发出信息,但它的主人终于听不懂,于是就上演了从田野罢工、逃遁、飞奔的一幕。   父亲把这件事给大家说了,大家都感到惊奇,驴的脾气果然是倔,它可以不耕怠工,你可以鞭打,可以断绝它的粮食,但它非要见父亲一面。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到公社求学,驴子夜晚到我家来过几次,我都没见到。但驴和人一样,暮草苍黄,终要老去,老了的驴子步履开始显得迟缓,牙齿开始脱落。在一日夜里,父亲起来,他知道驴子来啦,拉开门闩,父亲看到了这样吃惊的场景:   满脸泪水的驴子前膝跪着,是那样的不依不饶。   驴子的买主看到驴子一天天老去,不能再做重活,就于夜里商议,天一亮把驴子牵给屠夫宰杀换钱,敏感的驴子肯定是感到了血腥要扑鼻而来,它挣脱了缰绳,回到了父亲这里。   已经没有多少毛发的驴子跪着,脖颈上满是鞭痕血痂,它开始悲鸣,一声一声,父亲说就像孩子的涕泣。这就是驴子的命运,老了的驴子难免被宰杀的命运。耕地、拉磨、侮辱、鞭打,但都没有改变这头驴子的敏感的生命,在被蹂躏的日子将要终结的时候,它在夜里为它和像它一样的驴子悲鸣,真是何堪其痛!让鞭打的人听到那种叫声低头反顾,是的,多少听到了驴子的叫声的人再也睡不安稳了,夜,驴夜,让人感慨!   我知道爱驴子被人看作不雅。但人和万物应该是一样的,关怀驴子是一种对生命的珍爱和敬畏,是一种大善良,硕儒周敦颐“窗前草不除”,人问其故,他说“与自家意思一般。”因为窗前草体现了自然界的“生意”。“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张载喜欢“闻驴鸣”,这也不是因为别的,因为驴鸣体现了自然之道的生命和谐。驴叫看起来是小事一桩,但我们可以意会良多,回味良久。父亲把驴子赎回不久,驴子就死掉了,父亲独自把驴子埋掉,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时隔多年,父亲也死去,我总想为父亲立一块碑,上刻:这是一个热爱驴子的人。但碍于乡村的风俗,我一直没有这样做,但歉疚一直折磨着我,对驴子,对父亲,我想说:   “我爱你们,父亲和驴子!”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3章 白棺   终于又回到了我的鲁西老家。   在我回到灿然黄土里的鲁西平原为我的父亲过生日的时候,目触于色耳耽于闻的事物,再没有比父亲的白色棺木更予人警醒而怆然的了。今天,当我捉笔想谱写它的时候,仿佛又见它现在还停在鲁西老家东屋的一侧,下午的阳光照见它光洁舒畅的表面,散发着一种树木的楚楚清香,令你一见就不容再在脑子里忘却。   其时父亲还不到七十岁,就像朴素的农业一样,他有着一种土壤的素朴柔和与不事喧哗的质地和本色,他从土壤里出来,依然保持着土壤的颜色,不刺目,不耀眼,而今他老了,而且日子和季节也苍老了,到了今年老家的麦子从泥土里走出来被收割以后,父亲想到了自己的归宿。   人都老了。   贫困和悲哀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家庭,但父亲还是老了,那些酒依旧还摆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但再也温暖不了父亲的心。   母亲说:“今年为你父亲打一口棺材,明年再为我打一口。”   这一切都是这么平凡,它使人想到了苍穹下的阳光和雨水,黄土默默地积蓄与损耗,想到了在它们之上或之下的人类命运,就像一粒麦子随手弃在地上长大了,长成了一穗麦子,当我们面对它们团结而成的面包的时候,很少会产生某种感恩的心情以怀想它们。父亲,他使你想到延续、挣扎、血汗和泪水,当我面对的父亲不是一个词,也不是一群词汇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着不是苍凉不是悲哀不是旷达不是冷静却兼有容之的东西,我想到了沉默后面的那种深刻的冷峻。   我的父亲是个朴素的人,就像一穗麦子,在我回家见他把一车公粮和提留的麦子送到粮站的时候,我首先还是想到麦子的物象。我的家里还没有什么变化,一进门就见着院子里的麦秸,地排车和一口水井,靠近院角的地方,有个粪堆。   这就是我的家。从我十年前走出这个院落,它仍旧是一如既往只有黄土墙,还是黄土墙。我的父亲已经垂垂老暮了,毫无再振兴的可能了,而我却在外面漂漂泊泊散淡一生。但家这个概念还存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活着。虽然我每次回家都感觉到他们有点陌生,不再是那么一对东奔西忙的老夫妇了,不知是哪一次我从外归家的时候,发现父亲和母亲已不再壮健而是疲瘦的身子,我心里一阵难过,这就是我年幼时遭到委屈和困顿的时候,时时拥抱的那么一团支持、骨肉、血性和光热?记得在我刚刚放下包裹还未暖热床板就要离去的那次,母亲说我能不能再多留几日,我没有想到母亲的心境,脱口而出:“外面挺忙。”惹得母亲非常难过,说我人大了,再也用不着父母了,再也想不到父母了。   过后我悟到了这话中的寂寞。在雪季里或是每个普通的黄昏抑或是深秋的夜里,这一对老夫妇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了,户外没有了秋虫,也没有了蟋蟀在灶旁在枕簟上唧唧复唧唧,只有风溜到窗下蹲着听一会,然后耸起身子用手捅一下窗纸,跑到别户的房屋上,在那茅草顶上吼着叫着。   整个村子都熄灭了。   我想,这一对老夫妇在深秋的屋里准睡不实觉,这并非人老卧伏的机会就少了,他们肯定是在似睡非睡地假寐,仄听户外的秋风渐渐迷离于淡远的往事了。   他们会磨磨叨叨地叙说起儿子,说他在远方的一个小城里满眼沧桑的生活。小时候,每一次户外秋深的夜风把我惊醒,我总是躲在惊恐里听着父亲的脚在满是残霜和牛粪的地上移动着,踏踏地走出村去。离村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杨林,父亲把树林里的叶子扫回家来,用作柴烧。于秋深无边寒冷的薄明中,父亲的扫帚声使我心碎,那使人心碎的扫帚声,最后就凝固成一块铁板那么硬朗,就像那声音来自平原的深处,急急地唤你唤你,催促你,使你容不得半点吝惜。   还是灿然老老的黄土,还是灿然老老的黄屋,面对鲁西无尽洒脱的旷野,背靠至少有三百年历史的村落,母亲把麦子倒进院里架起的一个笸箩里,那时明媚的阳光照射着晶澈明亮的东屋一侧那口忧伤的棺材,你不能不感到生命的进程就是这么平静地、不动声色地流逝过去了。   鲁西平原,黄土屋。父亲之前的父亲就这样生活过了。面对着父亲的棺木,我悟出了生命在挣扎时同样也有一种坦然的表现,这抑许因为苦难滤尽了所有的奢求,便生出了自然的怡静和淡泊?   母亲几日连续冲洗麦子,然后让父亲交上公粮或到一个远远的地方的打面机坊里去磨成面粉。母亲用湿布擦洗麦子,手在麦粒中间搅动翻起一股隐隐的尘雾,有点呛人鼻口,仿佛使人闻到旷野里的土地微微散发出的温热,直到一颗颗的麦粒被还原出了原生的那种浅褐如土的质朴和圆满的忧伤。   浑圆的麦子使人忧伤。   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深深的忧伤,连这里的农民都不屑于表述了。   于是一天,当我把装麦子的麻袋搬上借来的毛驴和排子车朝打面机坊走去的时候,我和父亲坐在车上,那时候时间尚早,驴子踢嗒踢嗒碎在地上的声音很动听。有时路上没收拾干净的一茎草叶或一穗麦子,在车轮中间,草叶或麦穗轻轻地拨弄着车轮,发出很响的“刺楞刺楞”的声音,旷野里很寂静,父亲漫不经心地唱起歌来:   往前望白茫茫是沧州道。   往后看不见我的家门。   是曲调古老的枟林冲发配枠,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悲壮的歌声在坦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散荡。   雪纷纷洒酿难销解心头怨忿。   泪涟涟我再打望一下行路的人。   从父亲轻轻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扭回来,面向着父亲。   父亲的脸木木的,没有表情,连眼睛也是丝丝缕缕的茫然,就在这丝丝缕缕的茫然中竟能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某种温暖和安慰。父亲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彻底失败的人,我想在他歌唱的时候,他大概把我,把驴车以及驴车驶进的原野也忘却了吧?   那驴子的踏踏声,那麦子,那歌唱的回响声都与他无关。   我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我对这架驴车充满了少有的依傍和信赖。这就是这个黎明的世间唯一可以让我在旷野中感到坚硬的东西了。好些年啦,我没有手握镰刀割过麦子,平原里的事,都是父母日夜躬身的操劳,我却独自在外边吃着自己的“工作饭”,每次归家,我都有楚楚的凄凉涌盈在心里,常想该把自己的全部榨干像阳光奉献给树木一样奉献给父母双亲,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暖和些,光彩些。偏是这些年立了别样的目标,总想做成一些更紧要、更崇高的事体,就在这些自慰自欺的前行里,父母都老了,这一次回家我不得不面对老家东屋一侧楚楚的棺木了。   这是父亲最后的床,当我和父亲坐在车上向打面机坊驶去的时候,父亲说在一天的夜里,他梦见了他的父亲在和他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趋近于梦中的那个人,越来越酷似他模仿他,直到有一天彻底成为另一个他。父亲在麦收之后让木匠为他打了这口棺材,说等他咽了气,就把他装进去悄悄地埋掉,就省了做儿子的许多事情。   父亲说:“做棺木的是你的同学呢。”   我明白了,父亲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不在他忙乱的后事上再为一口棺材奔奔波波。   那天早晨在打面机坊里,我感到很疲乏,我看到我们的麦子在钢铁的挤压下一点一点被咀嚼被粉化,变成没有性格没有性别的面粉。   早晨的阳光在磨坊的窗纸上涂抹着最初的一抹润红,有一种明丽的安祥在我父亲的眼中悄悄蠕动了。他已经离开了磨坊,在院子里的大石碾上,想吸一支烟。   这就是父亲。   我望着轰隆轰隆的磨坊,看到那些新鲜的、带着琥珀色光芒的麦子在重浊的隆隆声中被粉碎了。我想到了那口棺木,父亲已经不行了,再往前紧走几步他就会躺在那口最后的床上,无声无息在泥土里像一穗麦子被粉碎,最后变成细碎的壤粒,再生出一茬茬的麦子,然后再收割、成熟、播种,被粉化。   我想象着某些年后,我父母已躺在鲁西老家的地下了,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再也没有人说起他们,那口白色的棺木也已成了一个白色的意象,在儿子心中闪闪烁烁,他们听着土外摇撼而来的一个又一个黄昏,渐渐地老去,老去……等待着儿子。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4章 心痕   每年的这时节,泥之河里的水就滚滚沸沸了。那漩涡,那波涛,很添了些气势,用劲地显示给人看。在它拐出的好多个弯弯上,有着三三两两的村庄,沿着水湄错落排列;又有了砖石铺就的篮球场和球场上木头撑着的木头球架和怡然耸立于古旧的黑瓦黄墙间的学屋。这时常有泠泠的书声和水花连成一片。   有了学堂,便有了一个在每日黄昏时必去河边踽踽独步的影子。   背枟枙桃花源记枛并诗枠,背枟黄岗小竹楼记枠,背最是酷好的徐志摩的枟再别康桥枠。每诵至“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时,眼泪酥酥地热了。于是水磨坊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那染满青苔的木轮子,一如绵长、古老而动人的遥曲了。   在这里,你一人操持着数十如鸟雀欲飞欲蹦的幼稚儿童,学堂年年岁岁的秋季都有考上镇子的学生,很像个样子。然而,你并不娶女人。来到泥之河边上有三五载日月了,人们只晓得你好消瘦,性格好孤独。对学生,赫然严厉又分明藏有女人的温柔,还晓得你有个多病羸弱的母亲,独自寓在离泥之河很远的小城。   待到瓦楞上飘出灰灰淡淡的炊烟时,你依然踢哒着黄昏去了河边。消失了犁铧改制的晚钟的叮叮当当与归家的学生娃子,你变得寂寞,就轻轻吹了口琴枟红河谷枠:“51332212111……”那声音如鸟影一样飘来飞去。高高的水磨坊上升起了明月,坊里有了淡淡的一豆灯光,这便是时时破空而来的可以温暖你的召唤。于是,你就踏着窄窄的路径朝那几排房子走去,迎面是母亲手温一样舒舒缓缓的夜风。离老历八月只有数个秋夜了,这正是苞谷异常浓烈异常醇厚黄黄开放的时节,你幻没在自己的呼吸溅起的一派浓烈芳香中了。   墨墨绿绿的苞谷叶子阔长地纷披着,很厚实。月亮愈走愈远,你听得一声鸟叫,倏地见一只黑影瞄向水磨坊后的那轮尚未圆浑的月亮。水磨坊愈近愈矮,水声纤细了,你听到田里苞谷叶子悉悉率率,隐隐就见重重叠叠的杆和叶子后,晃动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当田塍的空处显现时,稀疏的星光便勾勒出茸茸一团的清晰模样了。缓缓移动的乃是一捆草,草捆下有一双漆黑的眼仁,如黑的围棋子。忽然有一声低低的狗吠,接着那狗砖一样投到你的脚边来。“草捆”便叫了一声,狗立即止住了,脑袋努力擦着主人的裤管。蓄着“锅铲头”的赤脚孩子,把草捆靠在一棵歪歪的树下,仰脸(你又一次证实了他的眼如围棋的棋子)问道:   “老师,今夜里补习课本?”   “补呐。”   “新的?”   “新的。”   孩子锐声唤狗一句,踏踏地就走。“草捆”与狗儿一同不见了。远远近近的苞谷叶子上露水圆圆硕硕,稠稠密密地包着一粒一粒的星子。   愈是往夜深里走,苞谷成熟的香味愈是浓厚愈是稠酽,似乎用手可以捧起来。忽见篮球的木架下,几个童稚的影子投在砖石上或移或凝,三两黑洞洞的嘴对着月亮,手里捧着一块冷冷的煨红薯,见你来,声音骤然高起。   “蠢狗娃,老师来咧!”   声音很嘹亮。那些童稚的影子也极满足地笑着鸟兽般地散向教室,并不害怕,只是瞪着眼睛问:   “开始吧?”   “开始吧。”   夜色下,吱呀一声门响,推醒月亮。课堂里,那短短矬矬的板凳上已满了孩子们的脸子和眼睛(你看见锅铲头的孩子坐在最头排,眼黑如棋子)。梁柁上吊一盏汽灯,白炽炽的,嘶嘶地燃得正快活。你就站进大家的目光里,教完课本,就唱:“哆、瑞、咪……”   “哆、瑞、咪……”   汽灯的炽光里,一二十黑洞洞的嘴,喷薄出蓬蓬的一团声音,像是窖藏了多少时日的一坛老酒刚刚扭开坛塞,醇得人歪歪趔趄。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来,你想努力叫这些蓬勃勃的孩子唱出一种磨坊之子的深沉与浑厚。你的嗓韵突然亮扬了,望着门外月下的水磨坊,望到苞谷地旯旯旮旮竖起的窝棚,远近燃起了火,响起的梆声,长长的夜已激荡起来了。下课了,每人发一声喊,就着月光下憧憧朦朦的颜色,四散着归去,有一个女孩嘴里还不停地唱“红太阳红太阳……”   转到那间糊着报纸又经烟熏黑的屋子,煤油灯苗跳跳荡荡,寂寞把灯光恍恍地抹上了四壁,你木木地忆起初来的一日,到镇上看戏,回来时四周也是这么静,自己的脚音那么大,又那么小,变得有趣。你摸出口琴,吹枟三套车枠,声音颤颤的,犹如雪中一道车辙在马蹄下晶澈得抖抖索索。   多少旧事,在琴声里变得这般亲近,这般美丽。你闻到湿湿的烤苞谷棒子味香得咂牙,泥之河水起起伏伏如连绵的鼾声。你想起磨坊里的轮子,麦草墩子,实实在在打坐着的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那脸上深深邃邃的皱纹里像系着慈祥也系着倦怠。你便这样联想起来一帧有风车的明信片而且觉得遥远,仿佛如远天的一棵树,一片云……   “笃笃”,有人敲门了。   一个姑娘黑黑地站着。   “哪个?”   姑娘报一声名字。“哦。”这名字在灯下很熟,这一张脸在这磨坊的周围再普通不过了,就像翦翦旋过的一阵风。这姑娘是在学堂里跟你一起诵过枟木兰辞枠和枟祭侄文枠的,后来,就和许多磨坊的孩子一起到镇上念书上学了。你注意到她的额头很小,小得像个未开脸的孩子。额头正泛着一层素朴、木讷和说不出是幸福抑是胆怯的红光。你望到姑娘的鬓边,斜斜插有一株黄黄的雏菊儿,立即觉得这月色下苞谷的芬芳,皆源自一朵泥之河边奇妙的黄黄的雏菊了。   “过两天,要嫁人了呐!”   你声音浓起来了。“嫁人就不能到镇上念书了!”   姑娘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名。她要去和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过活了,去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妇人,会有孩子,会一年几次地回娘家来看看。“你的口琴真好听。”她又将脑壳低下了,“我去了,哥哥就会有个女人来暖她的日子了呐。”   就哽咽了。沿嘴角浮上来哀戚和莫可奈何的苦笑。   你觉得好悲哀,好悲哀。你想说一点点男人的话。然而她说:   “老师,明日要蒸火烧呐……”这是风俗,姑娘嫁人要到水磨坊磨二升麦面,在灶里烘上几十个火烧,用苇筒点上红印,再夹上青丝红丝,送给一些孩子和邻里。   “老师,我走了呐。”   月下一朵金黄的雏菊儿梦一样浮走了。痴痴地,你倚在门口,望着水磨坊里黑黑的轮子。   水磨坊里的灯熄了。你把双臂枕在脑壳下,那急急的水声真的就成了要嫁人姑娘的絮语,一句一句把唯有她自己才晓得的心思说给这辽远浑漫的泥之河上的长夜听了。   果然那姑娘在唢呐声里热热闹闹地出嫁了。第二年春上,学堂里的你回城里了,从此再没有回到那片有水磨坊的地方。   许多年过去了。正是泥之河水滚滚沸沸的季节,你开始写那片地方。这夜有月亮,你一支一支地抽烟,却不再吹口琴。你写黄昏的荒野上,你踽踽地读易安词,雪落了,雪盖了那磨坊。自然也读蘅塘退士的枟唐诗三百首枠中的“红泥小火炉”,遂记起一些疏疏朗朗戳在雪地上的足印,你和学生娃子去磨坊里打鸟。后来你想起了那夜,有一个留“锅铲头”的孩子,补课,鬓边插一朵金黄雏菊儿的一张脸庞。那一张很普通的时时记不起特点的脸,这时却如此清晰地印在了你的眼前,还是那样素朴、木讷、康健和善良。你知道这姑娘生孩子时,在走向镇医院的路上死啦。男人把她抱在排子车上,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就突然顿下不叫了,那时或许来了一撮旋风,是黄昏了。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5章 七驼子   七驼子是光棍条子。   七驼子一辈子没染上女人。   七驼子出殡那天,全木镇上的女人都给他送葬,伤心实意地哭了几声。可怜的七驼子身后连个捧老盆的亲子热孙都没有。   于是,七驼子的坟地光秃秃的不长草。   七驼子不叫七驼子,原先有个正正堂堂的名字叫李根成。可木镇的人不叫他李根成,只叫七驼子。七驼子刚迈步那年,五哥抱他到牛屋场院鞭木陀螺,把他吊到歪柳树的老树蔸里,不想坠下,背上落下毛病,从此驼了。   七驼子换牙的时候,说他驼,他满不在乎。十六七岁,便央着娘把棉布褂子缝得宽厚点,能遮住背顶凸余的部分,也不争着去串亲戚了。   二十郎当光景,最忌恨别人拿眼瞳瞄他的驼背。直到去年,五哥蹬腿西去了,他也没落眼泪,七驼子忌恨五哥一辈子。五哥活着时和他迎个照面,也是“吃饭了么”一句招呼,从不深谈。年轻时他忌恨没娶上婆娘,眼下,他忌恨没有儿子。   兄弟八个分开另住了,八弟孩子多,挨节儿生了六个才打住,七驼子便跟了八弟一家过。生产队时,他蹲在地窖里替社员看窖里的红薯,包产了,他替八弟守牛。   一辈子醒得最早睡得最晚的是七驼子。   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的是七驼子。   天麻麻亮,要么是雾蒙蒙,要么是满天霜雪的早晨,总见七驼子掮着筐箕子,从镇北泥之河上拾柴回来。到人们都起来的时候七驼子的筐箕里又装足了尖尖牲畜粪悠在街巷里了。   说不清七驼子是何时开始拾柴的,好像是有一天,他觉着拾粪这活计太轻巧太贫乏了,他便加入穿开裆裤流鼻涕的孩子中间到泥之河上拾柴去了。   七驼子到了泥之河上,就钻进苇荡子里掏黑嘎子蛋。等荒火烤熟了鸟蛋,七驼子总仰着芦灰痕迹连片的面孔问:   “毛毛,你娘真的夸我了吗?怎么说的?”   “二鬼,你吃了几个嘎子蛋,别忘了说是我掏的,对你娘说……”   听了一遍,七驼子还想再听娘儿们对他的夸赞,直到镇口上有声音牵制了孩子的目光,七驼子才将挑剔牙缝的三棱子草折到嘴里,啐口唾沫不情愿地说:“都走吧走吧!”   镇上有一个守寡的女人,每天黄昏都到泥之河上背柴。七驼子见了,就早早地起来在河上捡一捆放在寡妇的家里。后来,人们就见七驼子每天背柴回来,总是蹲在八弟门前的大柳树下,燃着烟灰望寡妇家的门。   “七驼子,年纪不小了,别瞎想!”老堂叔对七驼子说,七驼子装作听不见,那双迟钝的大眼睛散着迷惘的光。   那天,七驼子到她去拔萝卜的菜地里等她,她没去。   早晨,七驼子不顾一切地到她天天去汲水的井台上等候,远门的一个亲戚告诉七驼子,她昨天夜里走了。到远远的一个镇子上去过活了。还说,你没听见昨晚上街巷里的鞭炮么,是迎亲呢!   七驼子躲进红麻杆的屋里,把拾草拣柴的筐箕砸了。   寡妇临走时对老堂叔说,七驼子为她拾了两个冬天的柴禾,没有东西送她,留一双鞋踩雪吧!   当他从老堂叔手中接过鞋,便沿着泥之河发疯地跑开了,很晚才回来……在夜里,七驼子连灯也没点,在红麻杆窝棚里吻那鞋。   后来,寡妇没有音讯了,七驼子也蔫了。那年的除夕,八弟的儿子完婚了,七驼子喝酒喝得多了些,在夜里又掮起筐箕子,到村巷里悠着捡猪狗的粪。   那时,街上静悄悄黑森森的,地上一窝儿一窝儿的像是粪便。七驼子便一叉一叉地叉到筐箕子里,一夜的工夫就拾了三箕子。七驼子也不觉得累,只骂了一句“过年了,猪狗也胀得多屙了!”   到了天明,七驼子迷瞪了,夜里捡的全是一些旧鞋破袜烂帽和孩子的尿布。在木镇,人们有习惯,除夕的夜里把一些污晦的东西抛了,这样灾免赖去,春上就可以交好运了。   把灾捡到家里,八弟的媳妇守着新娶的儿子家,把七驼子的筐箕子扔了出去,“七驼子,大年下谁稀罕你勤谨!”七驼子就抱了头,蹲在门槛上抽烟,骂一句:“奶奶!”   七驼子不会多言话,七驼子从没和人抬过杠。   七驼子是在低声下气的日子里长大的。   七驼子心热闷烘得吃冰凌,俗话叫肺气炸。那年打春晚,过年多日,泥之河上的冰凌还没化呢。早早的,七驼子就从红麻杆棚里起来,到河边上,用土块砸冰吃。冰块上有许多的刃,割得七驼子手上、嘴上全是口子。   七驼子咬的冰凌是血红的。   慢慢的开春了,没有冰了。   慢慢的七驼子就死了。   七驼子死后,他坟地上光秃秃的不长草。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6章 玉米的墓园   母亲去世的日子,距离八月只有五天之遥,近在咫尺,却没能迈进那道门槛。老家的人到老年常说:能否熬过这个麦季?能否吃上今年的月饼?母亲没能吃上中秋的月饼,在距离八月还有五天的时间,母亲没有熬到。在今年距离八月还是五日之隔的清早,我到了母亲躺在地下已经一年的玉米地里,这是母亲的墓园。   阳光很好,玉米地还是去年的玉米地,但玉米已经不再是去年的玉米了。   比人高的玉米,一棵一棵密密匝匝地站立,纷披的叶子上的刺划着脸,玉米顶穗上的子屑落在头上。现在的玉米如同死了一样,叶子上满是露水,我看着前面姐姐模糊的背影,疑惑是否能找到无边无际玉米地中母亲的坟地,小时侯钻玉米地的兴奋对现在的我显得隔膜。   去年埋葬母亲的时候,是从玉米地里砍出了一条道路,秋后的时候,由哥哥赔偿人家玉米的棵数。还记得地排车上黑黑的棺木,像船在玉米地里潜行,犹如行进在隧道,当时是正午,潮湿闷热,我跟在母亲的棺木后头,在一大群穿孝衣的人中,深一脚浅一脚,当时看到开的墓坑像土地的大口,一点一点把母亲的棺木吞没,而今,玉米地还是玉米地,母亲已在地下一年了。   玉米地里没有了童年常见的动物,只看到一些野生的瓜蔓,忽然想到一句话:人的一辈子究竟能钻几回玉米地呢?   在昨晚,妻子为母亲准备阴曹的纸钱和元宝,为母亲炸制面食和猪肉的时候,我把枟散文枠2006年第8期枟写给母亲的字枠塞在装纸钱的红红的箱子里,妻子在灯下对我说:“烧刊物吗?”我对妻子说:“这是天意,在母亲去世一周年的时候,把我写母亲的文章刊出,烧掉它,是对母亲的别一种纪念。”我想到十年前,在父亲的棺木就要被木匠封口砸棺扣棺钉的时候,我曾有个举动令木匠不解,把两瓶酒放在了父亲的枕边,让酒与父亲同行。无情的棺扣和棺钉猛烈地挤近木头时,我感到那冬夜有酒可以温暖父亲的另一个世界,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另一世界上喝酒后满足的趔趄的脚步。而母亲呢?她去世前,身子明显地已经萎缩了,身子躬着,好像沉进泥土的楔子。母亲怕黑,当我晚上离开她躺着的房间,把灯拉灭,我总听见母亲的喉咙在响,母亲中风,失去了言语,但我总觉得母亲说:“别拉灯了,我害怕。”当我下意识地走进母亲的房间,把灯拉着,总看到母亲睁着两只眼,眼窝里包着泪。   如果是古代,是应该为母亲做一祭文或是挽歌的。写我的眼泪,为母亲。   母亲在四十岁的时候生我,我四十岁的时候母亲死去;母亲四十岁的时候,看到我的生,我四十岁的时候看到母亲的死。母亲看到的我,是年少还没有长齐牙齿的豁嘴,我看到的是母亲牙齿掉光的咳嗽和大口大口喘气;我的童年是母亲的中年,我的中年是母亲的老年。   我是守着母亲老去的,像一穗老的玉米渐渐地黄熟。   年少的时候离不开母亲,但我现在在心里还是需要母亲守着我,母亲去世后,她的那间房子还保留,每天晚上我总不自觉地到那个房间看一眼,我还是看到她躺在那里,发白如雪,皱纹如线,只有牙床的嘴,还是在蠕动着嘴里的面条。一个老母亲躺在床上,把她的懦弱展示给儿子,就像儿子把自己懦弱的啼号端给母亲。   在玉米地的深处,找到了母亲的坟地,只有席那么大小,四周全是蓊郁的玉米,坟上很多的蟋蟀和麦子的秸杆,我知道我辛劳一生担惊受怕的母亲就躺在里面。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不好,不知他们是否还如生前一样吵闹?再也见不到母亲。她在另一个世界了。   母亲中风后躺在我城里家中两个月,在家里,儿子守着母亲老去,就像母亲看着儿子日日成人。我知道了衰老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人都是要走的,人的一生就是一个走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飘逝撤离的过程,在孩子们的死亡来之前,母亲在前面为儿女们趟路。母亲在前面为你安排四十五该做什么,五十该做什么,然后是六十、七十,该做的做完了,那么你就一点一点接近母亲。   才一年的时间,母亲的坟墓已经蜷缩成这小小的席大的土丘,在玉米地里孤独地萎缩着。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有去年出殡时在坟前垒起的几块砖散在草里。   在土下,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声音的人,是传递我血液和性格,用懦弱和善良的全身心照拂我灵魂的人。在母亲的坟前,嗅着早晨的玉米地的清芬和泥土的潮湿,我跪着。妻子点燃火纸,满满的一箱子纸钱,我拿出枟散文枠,把枟写给母亲的字枠,一页一页撕下,看它们化成黑蝴蝶。   四周是无尽的玉米,村庄在玉米地的边缘,母亲是在死后才回到老家的,那天的雨真大,灵车围绕村子盘旋,一直找不到一条通向老家的路,最后,在哭声和雨声中,从灵车把母亲抬下,气氛何其悲,瓢雨洒平原。我跟在母亲的后面,母亲的上面覆盖着油布。   “路太滑了,别掉下来。”母亲再不会用手抓住床沿,母亲在雨中颠簸。   “小心,小心,脚下有水。”   脚下是泥泞,雨封住了回家的路,母亲在临终的前几日,头脑尚清醒,她睁着两只眼看那天花板,问她是否回老家,是否给她娘家人说,老人总是摇头,我知道,就在她临终的前一月,是她八十的生日,妻子为她买了新衣服,我让书法家谢孔宾先生写了大大的“寿”字。但娘家的人(小舅是母亲抚养上学,而后参加工作)没来,哥哥姐姐也没来。   时过中午,没有一个人来,早晨还躁动的母亲,盼着人来的母亲,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开始叹气。当时看到这样,我急得想哭,现在,都用不到母亲了,母亲老了,老得不中用了。随后的日子,母亲一直叹气。   问她回老家否,她一直摇头。然而在雨声中,母亲还是被抬到了老家,但没有在她居住过的屋子停放,想到这,我总是悲痛难抑。母亲是带着遗憾走的,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片地方和土地对她的伤害。   母亲走了,留下三个儿女,在三个儿女的身上沸腾着母亲的血,在晚上,母亲的脚步声会到哪个子女家去?三条回家的路啊。   我知道,儿女们记得的是不同的母亲的形象,哥哥记得的是母亲生产后大病而无力抚养,让别人代养;姐姐记得的是母亲没有让她进学屋;每年的清明上坟看母亲,点上烧纸,浇上烈酒,临走时祷告几句。   三个子女从三个方向,来了,喊声娘,又走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母亲是否是同一个母亲。但我知道,我们拥有血脉的同一个上游,然后这血就有了不同的流向,但我想我的母亲,一个在平原的走动范围不超过四十里的母亲,生于斯埋骨于斯,一个不想火化,只想着不烧那一下深埋进冥冥的黄土,来于黄土,埋于黄土,是谁也摆脱不了的命运。   用一个湿湿的玉米杆拨弄一下火纸,使它燃烧得充分,蟋蟀在泥土上跳着,火焰炙烤,这里是离母亲最近的地方。一年了,母亲的棺木还没有朽坏,地面没有坍塌。在小的时候,我是多么恐惧坟头和棺木啊!村里如母亲一般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记得母亲在我家住的时候,曾问我记不记得谁谁,在腊月里一口痰没上来就死了,谁谁在灶屋里烧着锅,头往后一仰就走了,母亲说人老了,就像割庄稼,转眼间就割掉一茬。记得小时候在黄昏时从野地回家,看到坟头就闭上眼睛,还说,在昏黄当孝子给老人的坟头点长明灯时,往回返的时候背后如有人唤你,千万不要回头。哦,而今,我和死亡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和棺木的距离也是如此的近,只有一尺,或者半尺,而我却如此平静地看着生命的轮回,老家的一切,以后只能是一片苍凉的祭奠和回忆。   没有母亲了,以后就陷入了在异乡的漂泊,也许,在我孤立无援双腿疲累时,这里的坟,这里春天稠密的蜜蜂会翻山越岭地看我,让我感到嗡嗡的甜,那母亲呢,逝去多年的母亲还能找到她的儿子吗?也许在梦里,夜月低于屋檐,母亲越过了长亭短亭,来到了屋前,比死的时候还要瘦削,仍旧是老式的对襟衣服,梳发髻,要在天明前为儿子盖一下被子。我想在梦里,只有一句话是永没有忘记的,他会折身而起,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门闩拉开,双膝跪下,喊:娘,你终于来了……   在母亲四十岁的时候,我出生;我八岁的时候,母亲看到我村北的完小上学;母亲五十岁的时候,为了一双丢掉的塑料凉鞋,我想到了在房檐上吊,当时母亲抱住我,嘴唇发紫,簌簌发抖。母亲六十岁的时候,她像炊烟一样散坐在老家的门槛上,看我到远地求学,再也不用回乡种地。   母亲七十岁的时候,我看到母亲从野地背一大捆棉花柴回来,当时我没有看清是母亲,就在家门口等,只见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走近,然后柴捆丢在地上,母亲拿出钥匙开门。母亲八十岁的时候,罹患绝症,炎炎三伏,床褥苦淹留。投医问药,叹无扁鹊转世,回春乏术;一而二,二而三,气息奄奄,起而卧,卧而起,油干灯灭。临走时,天降大雨,雷声隆隆,而吾母不言。   没有了母亲,我一个人也就孤独地在对母亲的怀念里流浪,四十岁后,我知道衰老开始了,先是鬓角的发丝开始由黑转白,然后会在有雨有雪的夜里,知道了关节的疼;没有了母亲,再也不会有像古代一切文人母亲“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的关切。母亲去了,像一穗老了的玉米,在又一个轮回中沉入了土地。玉米还会再生,母亲呢?   “回去吧!”阳光从玉米地的上方打进来,火纸已经烧尽,望着地下的灰烬,妻子说。   从玉米地里的墓园出来,我的头上满是玉米的天缨落的琐屑,太阳已经很高。在路上,一个老母亲一样的乡村的老人,手提着塑料的提篮,上面覆盖着一块白毛巾。她一定也是走亲戚的,到哪里去?我感觉她极像母亲,我对妻子说:是母亲来看咱们了吧。我与老人擦肩而过,老人慈祥地走过,发白如雪,皱纹如线,我想在她身后偷偷唤一声“娘”。   把母亲留在玉米地里的墓园,玉米叶子纷披,密不透风得像层层的幕布,母亲被罩在幕布的清芬的玉米中。平原广阔,只有在玉米的更深处走去,才能找到母亲,那时灵魂才可以安妥充实。这是刚进入秋季的玉米,它们还是水滋滋地生长,进到里面有一种阔大的神圣和庄严,也许,到了深秋,经历秋霜的击打,原野上连最后一棵玉米也不存在,而母亲存在。   弥望的玉米地确实遮蔽了一切,你什么低矮的东西也看不到,你只有在玉米地里走,脚步寻找着泥土,你就会渐渐意识到你开始接近自家的坟地。你看到一棵树,树下埋葬的是伯父,在他的西南侧,你丈量,一步、两步……你知道,从伯父向西南五步的地下埋着父亲和母亲。   妻子为我扫去头上玉米天缨的种子,她吃惊地说我的眼睛里有点异样,有个人影,也像一株玉米,也许母亲藏在我的眼睛里?我知道,我们把母亲留在玉米地里了,纷披的玉米是那样的吱吱有声而疯狂地漫长着。到了秋天,母亲还会把一棒一棒金黄的玉米挂在窗台挂在门框上,我知道了玉米地里母亲的富有,当我在归家的时候,她还会踏着板凳从门框上摘下玉米,然后拿起锥子簸箕,像炉火一样温和地转过身来问我:“晚上,我给你做玉米粥,吃咸菜?” www.xiaoshuotxt.com>txt 第17章 致不孝之子   一   我现在在夜里,还听到母亲在隔壁费劲的喘息和叹息。我有时抱着她到客厅,有时和儿子,我抱着上半身,儿子挟着奶奶的脚踝到洗手间,或者妻子像喂孩子一样,在汤匙里把药弄碎,母亲嘴角耷拉,药从没有牙的牙床流下。   母亲,把她的全部衰老展现,就像给我展现数年后自己的模样。   我现在四十岁,正是母亲生我的年龄,母亲生我的时候大雨连绵。   由于接生婆没有处理好我的脐带,一连四十多日,我的脐带总是冒血水,母亲不敢挪动我,我的右脸就一直贴着家里破旧的床,后来,人们就喊我“偏脸”。农村人以取笑残疾的部分为乐,那里面有蔑视和幸灾乐祸的因子,但我母亲常说“十个落花女,换不来一个踮脚儿”(母亲不识字,我也无法落实“落花女”的写法,但我知道落花女的意思是美丽)。   我的出生给母亲和父亲添了希望,也因为这个活口而屈辱,这屈辱像胎痣烙在了我的心灵。母亲在月子里,没有红糖没有鸡蛋,想喝一碗小米饭而不得,家徒四壁,父亲就求生产队里的头目,看是否能接济一下,为产妇熬一碗小米稀粥温补虚弱的身子。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村里死掉个大队干部的父亲,生产队里给他家送去了几布袋的谷子玉米和地瓜干,但那乡里小儿一口回绝。一生没有尊严的父亲,在乡里任人辱笑的父亲,在众人的眼下,跪在地上,喊了那人一声“爹”,但即使这样,也没有换来半粒米。母亲躺在败旧的房里盼望粒米下锅的时候,父亲从地上爬起,去投井,后被人救起。我后来常想,人间是否有轮回?因为我的生,就必得父亲的死,就非得父母遭受屈辱,并且使这屈辱浇灌我成长。   母亲一辈子生育了五个儿女,但前两个都只存活几天,当母亲真正做母亲的时候,她快三十岁了,所以她十分看重孩子,而且像大多数农村母亲一样,她重男轻女的意识十分浓重。她十分娇惯我,当我八岁时候,背着家织的土布做的书包,从完小回来的时候,我还要在母亲的怀里吃奶。   我小时侯,身体不好,常在夜里发烧,抽搐,农村的人叫“鸡紧风”。   母亲就叫姐姐到有鸡的人家用针扎鸡血,然后给我灌下,有时就喊邻里的一个女人,用针扎我的下体,直到放出黑紫的血。在我写这段文字时,我还能感到我发高烧的迷糊状态,有时像飞,有时屋子旋转。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常感到我会死去,如今我到了她生我的年纪。母亲守着我的童年,少年,一直到我到县城读书,后来我见母亲,成为了走亲戚,一年只有很少的几次,在她晚年,我是她的寄托,有一次,她和大哥生气,母亲说不是为了我的面子,她就扎到坑里死掉。   二   母亲晚年是屈辱地活着,在父亲死掉十年,她死掉。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们吵了一辈子的架,后来,母亲连吵架的人也没有了,并且,母亲晚年戒掉了烟。(姥姥在年轻的时候,随着丈夫到了山海关外的煤矿,学会了东北女人的抽烟,而母亲在生哥哥的时候,大病了一年,每天一副汤药,最后味觉麻木,母亲想到了抽烟。)童年的时候,我常到街头为母亲捡烟头,由于家贫,夏天还捡西瓜皮,母亲就把别人的西瓜皮上残余的红瓤给我吃。“溜西瓜皮”,是被人看作不堪的事情,我总是偷偷在家里关上门吃,算是度过了童年馋嘴的夏天。   晚年母亲戒掉了烟,但和几个老婆婆玩纸牌,上面写着宋江几万,燕青几万。记得一年夏季,我回老家看母亲,母亲和几个老婆婆在树阴下,都脱掉了上衣,那样凉快。我看到了母亲那干瘪的乳房低垂着,满是青筋,肋骨,像农村房屋的瓦笼,触目惊心。几个老婆婆见我回来,不怕人笑话,还是从容地在树阴下打牌,母亲说,一天,她能赢八毛钱,母亲的脑子好使,她打牌很少输钱,我大舅打牌,是方圆庄子的高手,每年他家里的吃盐点火的钱,都是从纸牌里赢得。   后来,母亲把打牌也戒掉了,一是眼花,再是记不清我给她的钱放在哪里,母亲说糊涂了,糊涂了就快死了。   三   母亲在晚年曾中风几次,慢慢调理就熬过来了。但就在2005年夏季的晚上,我接到姐姐的电话,母亲摔倒了。那夜我和妻子把母亲接到了我住的地方,当时母亲小便失禁,我抱着母亲,像童年时候,我在母亲的怀抱,我小时候不知多少次把小便撒在母亲的衣襟上。在老家,人们还用一个老旧的词——孝,评价人。也许,“孝”在现在是个尘土遮蔽的词了,但一想到这词,我总有一种亏欠和不舒服,这是一个报恩和良知的词,是乌鸦反哺,也是小羊跪乳。   也许,在人们眼里,我是孝子,每次回家都给母亲钱,有时也接她到城里居住,当母亲在大哥或者姐姐家里住的时候,我有时也拿一些钱,邻居都说母亲命好,有个好儿子。但我总觉得,我不孝,当我听说,母亲在大哥家里吃不饱,到别人家要馒头,我落泪。当母亲跌倒在姐姐家,我夜晚用车接母亲时,那是夏季,我看到母亲睡的是秫秸的地铺,还是冬季的一些东西。姐姐说,母亲夜里常从她居住的用厨房改制的有地铺的局促的屋子去敲姐姐的门,有时姐姐怕母亲敲门影响自己睡觉,就把母亲的门从外面用门吊挂住,母亲却把那门吊都扭断了。   夏季,闷热和跳蚤,使母亲不能安眠。   哥姐说每家养母亲四个月,当母亲在我这里住的时候,我也只是满足母亲的温饱,而精神呢?我只是把母亲当成了一个需要供养的老人,用钱和衣食来打发罢了。我注意过母亲的叹息、母亲的忧郁吗?   老年的孤独,像枯干的树。怠慢了母亲,在母亲进入老境的时候,我却匆匆奔赴在灯酒场所。其实,母亲要的不是儿子的腾达,是平安,是孝,是不对母亲造成心灵的伤害。   在去年旧历的年底,哥哥把母亲接走,说家里的一些子侄辈要拜年叩头,老人不在老家过年说不过去,母亲是腊月二十六的晚上,被大哥用机动的三轮接走,那机动三轮上一床被子蒙住年迈的母亲,回到了冬天平原深处的老家。而某些人竟把母亲当成了摇钱树,在母亲这次回家,得知没有拿走钱的时候,别人替母亲拨通我的电话,话筒里是“耿立,我是你娘!”只有这一句反反复复。   我一遍一遍追问,娘你有话就说,但母亲不会使用电话,我知道,电话的那边母亲在遭罪。那夜,我哭了许久。而当妻子有次到姐姐家看望母亲,母亲说姐姐让她装病,母亲偏不。也许在农村看来,在大学教书的我,在家乡的电视和报纸整天出现的我,是很有些钱的,而一些无耻的人把母亲当成摇钱树,敲击一下母亲,我这里就会淌出眼泪和金钱。   也许,我是不孝的,但我也用“孝”这个词,和家乡的土地划开了一个鸿沟,那片土地给了我太多的伤害,包括通过伤害母亲来间接伤害我。   四   母亲,是有性格的人,但也有那个年代乡间女人的偏狭,特别是男女授受不亲,最见不得男女的调笑。我知道,在我小时候,曾听母亲隐约说父亲与某个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母亲一直把那样的女人看成不正经。妻子曾说有次有个男工到我家修理洗衣机时,母亲就在她的卧室,一直吐口水,一直用拐杖敲地板。   母亲死在了旧历的七月底,埋葬后的第二天,学校开学,我忙着备课接待新生,在讲台开讲一直是忧郁压抑,恍惚迷茫。   母亲在老家过她人间的最后一个旧历年的时候,我没有给母亲钱,母亲在老家没有几天,妻子回老家见母亲额头有了伤。邻居说,是被某些人打的,而有的人说是磕的,我是宁愿相信是被打的,老母亲被打不是一次两次。在母亲的棺木前守夜的时候,大哥告诉我,母亲在春节的时候,用拐杖把他家的玻璃敲碎了。我想,该是什么愤怒,才让一个母亲敲碎儿子的玻璃呢?况且,是我的不论儿女怎样给她委屈,她都能承受的一个老妈妈呢?   母亲躺倒在我家的日子,大哥曾来我家一次,时间匆匆,但到了晚间,母亲开始高烧,开始惊叫“救救我,救救我!”那是母亲被唤起了可怖的记忆吗?也许是土地的苦寒,使人的本性扭曲,扭曲到凶残,对自己的父母也不放弃榨取,还有的因为对土地和人生的悲悯,看到了苦难成河而心怀良善。无知者无畏,没有了廉耻,这两个的媾和,会把人变成怪物。   其实,血缘是代表不了什么的,如果有血缘就爱一切,就容忍一切,那么,我不要这血缘。   母亲在我家里躺了两个月,这是母亲在我家住得比较长的一次,她害怕楼,在楼里生活不便,我记得有一年,母亲在我家住,我从外面回来,看到母亲趴在窗台向外张望,当时我住的楼下是一楼,有个孩子三岁,每次我从他窗下经过,都看到他在张望,还向我微笑招手。寂寞,何分老幼。   母亲卧床,失去清晰的语言,但我有时很多的应酬还是照常进行,只不过先把饭药给母亲喂下。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写文章时,妻子说,我们没有资格谈孝心,老人给我们十个,我们是否报答了一个?这话使我十分内疚,母亲卧床,需要翻身,需要像婴儿一样换尿布,一次,我抱母亲下床换尿布,也许是我的不小心使母亲疼痛,她用手抓了我的大腿,那血,很快就从大腿流下,我知道,这血是从母亲那里流出的,母亲是这血的上游。母亲用手抓的痕迹留在我的腿上,也许,过了明年夏季,那痕迹会褪掉,但我心里自愧的滴血,想是永远不会褪去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天降大雨,凌晨四点,我为她盖被子,当我走出她的房间,她微弱地喊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在意,当妻子六点为母亲准备早饭到她房间看她的时候,妻子说母亲呼吸微弱,我把母亲抱起,准备换尿布,母亲把尿撒在我的腿上,然后去世。   那天的雨真大,灵车在妻子“娘,咱回家”的哭泣里,在平原的雨里穿行,但农村的路在雨天泥泞,灵车围绕村子一圈一圈走,找一条回家的路,最后仍是灵车不能通行。在雨里,把母亲从灵车抬下,妻子哭着“娘,你活着的时候没有坐着车围着什集(我的老家的名字)转过,你死了,却围着庄子转。”   我把车费付给灵车的司机,跟着雨中的母亲,走在老家的泥泞里。   五   母亲在老家放了三天,就下葬了,是我的堂叔做知宾,料理丧事。   老家的殡葬改革是要求人死掉必须火化,然而老人都怕烧那一下,母亲还是土葬了,曾埋葬祖父母、伯父和父亲的坟地,现在被一片浓密的玉米包围,为了母亲的棺木通过,就找到了玉米的主人,那玉米还水汪汪的,子粒没有成熟,被一棵一棵砍掉,按照棵数,按照每棵能结的玉米棒子,按照每个棒子能下多少玉米,由哥哥到秋天补偿。   那是中午,我随着母亲的棺木,穿过玉米地,那砍出的玉米过道,犹如地道。人都是要死的,小时曾知道,人死后到黄昏子女要给老人到坟墓上灯,人说,如果上灯回来,后面有人喊,千万不要回头,童年的我一直害怕这事,等我知道,这事有哥哥办,才庆幸自己作为老小的幸运,可以免于黄昏到坟头上灯的恐惧。   父母生前是争执了一生,死后要合葬,不知这是否符合老人的意愿,但我看到了墓坑里,父亲的棺木还没有腐朽坍塌,那黑黑的颜色还在,父亲生前为自己和母亲打制了梧桐木的棺材。记得一年我回家,看到木工在做棺材,和父亲喝着茶水说笑,木工是我的小学同学,离我的村庄西三里的周庄人氏,小时数学不好,头上整天挨教鞭的捶打。   往墓坑里撒土,然后别人的铁锨把湿湿的土一下下填进去,姐姐在哭喊,我把柳木的孝棒扔进墓坑,年已七十的堂兄说会长出柳树。   母亲看到了我的生,我看到了母亲的死,也许是机缘,母亲说我是天要亮的时候出生,母亲是天亮时死。   其实这块墓地是爷爷生前选定的,我没有见过爷爷,爷爷进过私塾,但脾气耿直,好喝酒,年纪不到五十就死掉,母亲说爷爷一次喝酒大醉,正是秋天,该用棒槌捶打地里割下的大豆,爷爷就用胳膊当成棒槌,一下一下捶,真是豪气干云。   在父亲还在世的那年三十的下午,我曾随着父亲上坟,父亲说他死后埋掉,前面的空地,是留给子孙的归宿。   这也是一个家,我从有房屋和父母的家走出了,不想再回到那地面家,而地下有父母为我们守护的家,我们还会回去吗?他们需要我们回去吗?他们是否还像迎接我从外求学回家的模样,迎接我呢?   四十岁了,没有了父母,以后的无父无母的日子,没有了父母的遮拦,衰老就慢慢临近了。父母给我们遮蔽了死亡,当父母已去,我们要学会向死而在,向死而生了。但玉米地里的墓园,那些蓊郁的玉米,那些气息一直在我的口鼻里存留,当黑夜到来的时候,母亲该怎么办?   她一直是惧怕黑夜的。 www/xiaoshu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18章 父亲的墓志铭   父亲是什么?父亲不是汉语里的一个词汇,父亲不是肉体不是精神意味的形式,父亲不是让人肆无忌惮地在坟头撒尿的枯骨。父亲是什么?他在生前你可诅咒他生之渺小,他死后你可以像忘掉一切生物一样将他静静地忘掉。父亲曾蒙受屈辱,父亲不曾起自榛芒蒿莱,把剑四顾,尔后欲哭无泪,尔后念天地之悠悠。父亲不曾杀人子夺人妻,父亲不是勇者,父亲不曾悬首级于鞍下,凝目四野,尔后大笑退去。   父亲没有铁的心肠。   父亲不知道天道所系。   父亲只是浓重血统链条中的一节,你是一介微尘悬浮于混茫的天地,是父亲固定了你整合了你,把你由黑暗送到透明。是他,唯他有慧目,识你于暗夜,点拨你佑送你;是他,唯他为你“砉”地一声钳开了生的闸门。   父亲,就是不知不觉地制造你生命的人。   父亲,就是你在生命的行程中越来越接近的那个人。   你不理解父亲,你把父亲当成一种不可再生的资源,却不加珍重地损耗它浪费它,你不知节制地使用它,占用他的生命耗用他的时间。   什么时候,像对待土地上老玉米一样,对父亲说一声:得罪了呢?你不曾想过,就像不曾感恩过土地一样,你尽可以污损它贬低它,你尽可以为他命名,然而父亲依然是父亲。   父亲像土地,他承受沛雨,他种下谷物,他有霜雪,他也有狂风,只有温柔是不够的,只有默默的承受是不够的。父亲,他在你驯顺的时候给你刚健,在你颤栗的时候给你温暖,父亲不只是善,他始终有性格,但是,你不曾理解它,他沉默,他忍受,他最终归于无语,在最后的时候,我怎样表达对父亲的言语?   我不能说我理解父亲,但我忠心地爱父亲。虽然我们在一起不曾交流,在最后的时候,他失去了言语,失去了手臂和脚步,他只有躺在病床上,他的无言像是一尊浑朴的宇宙,他通达千古,他是一,他是一切的表达,他是农民,他也是本真和权力。   虽然我曾鄙薄过父亲,虽然我曾想象过智者或勇者的形象,但是我最终认定是的,生命不可选择,选择的是你的努力。   父亲在鲁西平原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无言,他亦无能,他不能按自己的性格生活,他只是活在别人的话语中,在我能独立表达我的意念时,我怀疑过这个权力话语的世界秩序,但我从未动摇过对父亲的信念。   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父亲是一个弱者,弱者就是由他人发言,弱者就是由他人支配,弱者就是由他人摆布。   在平原深处一个名叫“什集”的小镇里,已经七十一岁的父亲,脑部出血,失语瘫卧在乡村简陋的只有三排房屋的医院里,医院里有几排白杨树,医院后边是泥之河,使人感到了生命的漠然和残酷,我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及“白杨多悲风”。   我亦觉得,父亲走到这一步,是命运对我的捉弄和必然。   当我两个月前坐车从什集走过的时候,我看见父亲在街上张望。   这个纯正的农民,他不知他的儿子从什集经过,当我和朋友孟泉下车时,他一时失语,孟泉和我与父亲匆匆说了几句话,就慌忙告别了。   我不知道,这竟是突病的父亲在此岸世界上对我说的最后的话语。当我再一次见到父亲,他已躺在了乡间破败的医院里,无辞无言,只有眼睛失神地逡巡着这个世界和他泪眼婆娑的儿子。   父亲不会走动了,在我幼时,一个人推动一砣石磨,在黎明和鸡叫声中磨碎瓜干养家糊口的父亲,不会走动了。   父亲离我很近,他就在我眼下,他无言,我亦无言。   就像打量一穗亲爱的老玉米和乡间的麦子一样,我打量着父亲;麦子熟了,麦子就脱落,亲爱的麦子无言,父亲亦无言。   父亲是在我到北京大学求学时,猝然发病的,当我于1994年元旦的次日赶到平原深处的老家时,父亲已失语五天。   ……就在两个月前,当我和孟泉乘车从我的家乡什集街道穿过时,我看见一个纯朴的老人打量着车队,当我们停在他面前,父亲竟然手足无措了。   这个纯正朴拙的农民在新拓展的街道上,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是这一次,孟泉说到春节来看望他。   等他病倒了,母亲告诉我,父亲准备好了一身新衣服,说到春节见客人用,整整两个月,那天在街道站着的纯正农民,今日却躺在距离土地二尺左右的病床上。   我仔细地审视着病床上的父亲,一张完整陌生的面孔攒击着我,他的假牙拿掉了,他的鼻梁和嘴巴由于中风都有些变形……胡须很长,眼仁晕浊,两个月的分离,生活和命运已改变了他的模样。   这是和我血统最亲近的父亲?   “父亲!”我看着他的眼睛。   父亲不能言语,他眼里有泪,病房的后边是一条河,满是冰凌的河上,有残破的芦苇。   这是一所乡间的医院,几排房屋,荒草没径,房子的这头住着父亲,房子那头住着一个产妇,在夜里,我看见产妇房间里透出的朦红的光和哭声,觉出生死竟是这般近,只有十米抑或五米。   我曾在一篇名叫枟白棺枠的散文里,描写过父亲打制棺材的坦然心情,但不料,父亲最后竟以瘫痪、昏迷、失语面对这个嚣扰的世界。   我知道,现在不是一丝不苟回忆父亲的时候,可能在随后的某一日痛定思痛的时刻,或是某个静穆的黄昏,或是某个有星无星的暗夜,深巷犬吠,声如远豹,我再慢慢地总结父亲,认识父亲。   望着眼前卧床失语的父亲,我就想起当被生活逼迫无奈,曾到机井寻死的那人,那时我才出世三天,他向队里干部讨一点谷子,他向乡里小儿跪倒,父亲不是韩信,他受的屈辱也远甚于胯下,然而他最终选择的是机井。都过去了。几十年后,当儿子到菏泽工作的时候,父亲每次到城里,怀里揣着的是一个用锡打制的酒壶,那壶乡间唤“啧壶”,需倒旋才能打开盖子,把壶放在近身的衣服里,酒也就有了体温。我常想饮酒是天才的最好下场,想不到一生屈辱、不能明白表达自己意志的父亲,一生平庸无愧的父亲,竟和天才们殊途同归:饮酒,是他们共同的出路。   父亲不识字,他不知晓世上还有他儿子所从事的写作,他不知晓有所谓的诗歌小说散文等事体和称谓,他不会说话,最终上苍也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我也知道世道的变幻,人将老去。我也知道墓草何苍黄!   世间没有所谓的龙种,有的只是野心;世间也没有所谓的成功,有的只是机遇。这些父亲都不具备,他只有默默地承受,他不是勇者,亦非智者,他不是一个人生的表演论者,也非一个人生的目的论者,有时他分不清世间的直到善行与怙恶悛丑,他上当,他受骗,他是一个最忠实的承受者,就像我们一再表述过一个意象:土地。农民是土地,所有像父亲一样的农民构成了土地。   土地万有,土地亦无言,土地养活了谷物,土地养活了炊烟,土地养活了我们和历史,土地最低贱,无数的人扭曲了它、塑造了它,但最终塑造它的人都不见了,最后我们活着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它还存在。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有的人思考过死去了,太多的人来不及思考也死去了。死,对某些人可说是一种苦痛的结束,对另一些人来说,无疑是一场大休息。人们啊,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要回顾啊!   我想着我的父亲……   (此文发表时名为枟父亲枠,发表当日我父亲离世,我把此文祭献给父亲,并几瓶白酒放进他的棺木,时隔多年我还想起在病榻前写此文时父亲的重浊的眼神,一切都过去了,沉重却挥之不去,呜呼吁!) ww w . xia oshu 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19章 祭婶娘   夜深人静。在昏茫的灯光下,我披衣于案前,用我的笔,记述我的婶娘。   人世间,总有一些深藏于心底的最真切的记忆,它不事喧哗,默默地在静夜的某个时候随时随地呼唤你,压迫你。在这样的氛围里,你睁开眼,多半能望到朦胧于床前的月光,抑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昏黑昏黑的一片,盈沸于耳际的,是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啸声……   我总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想起我的婶娘。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觉出婶娘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她有丈夫,却独自一人支撑着家。婶娘整日里沉默寡言,除却一声不息地做活,好像就不知晓世上还有别的事体。清晨,她总是最早地拉响那扇篱门,背着箕筐踽踽地一人到泥之河边上扯猪草抑或远远地离家打柴禾。每天黄昏,霞光暗成浓浓的暮色,她就在土路上踢哒着最后一缕晚霞归来,拧开那把已经锈蚀的老式铁锁。   村里我们这一辈,终于没人能见到她的丈夫,一次也没有,似乎婶娘也不愿谈起他。但婶娘却是将一张黄黄的信皮贴在靠床睡觉的空墙上,上面一张打着邮迹的五十年代的邮票和一个女人的名字与婶娘长相厮守,年年岁岁,日日时时如此。   有时人们问起了那个寄信的人,她或是一声不响,或是淡淡回一声:死下了。对她来说,那人确实是“死下了”,她无需隐藏,无需褒贬,她已用一座心的坟墓永远地将那人埋葬了。   虽是我小呢,但还是知道她的丈夫在云贵高原的一个省城里当市长了。刚刚解放的那阵儿,他寄回信说,离婚吧。婶娘听后对念信的人说:“他是做大事的人,他咋说就咋办吧。”婶娘于是在一张纸上摁了一下手指肚。当时她对人说:“我还得赶紧去搂草呢!”   后来,婶娘拖拽着女儿去高原找了一趟丈夫,对丈夫说:“你不回家也行,得给我生个儿子!”   儿子终也没有生成,回来后婶娘逢人就说:“你找你找,你再找不还是二房么?阴间阳世我还是为大……”   在老家那地方,人死后送坟时,总得有个扬幡抱孝盆的亲子热孙什么的,要不,清明谁来培土,除夕谁来上灯?于是按乡规,我便名义上过继给婶娘了,以便在她百年之后的黄泉道上,有个名份上的儿子为她送上一程……我至今还记得,年幼时,每次到婶娘家里,她总是走到床头边,取出一个土坛子,从里面掏出一把东西。   “伸出双手,”她总是这样温温地说,“捧住。”   我把双手捧在一起,她便把她捏着的东西松开,轻轻地让它落在我的两个手掌心里,那多半是她女儿从婆家捎回的栗子或花生仁。因此在雨天或大雪天,不能外出的时候,我就溜到她家里,时候一长,我不再恋着自己的母亲,改着跟她睡了。小时的我,在婶娘家,她就凭由着我的两只小手抓挠着她那肥硕的奶子,酣酣地安然入睡。有时候,婶娘就问我:“文生,你长大了还愿意跟我么?”   我定定地望着婶娘右眼下角的一颗小黑痣,不知如何作答,我不知婶娘问这时,是否预感到了她身后的凄清悲凉。婶娘就这样怔怔地冥想着一些什么,不知不觉间,泪珠就顺着眼角下那颗黑痣,扑簌簌落下了。   婶娘每次见到我,总是马上把手伸到我的开裆裤里摩挲一阵。她的骨节很硬,摸得人不舒服,但每次见面,总少不了这道手续。好多年了,我一直不清楚婶娘心里都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也许一个儿子对一个乡间女人来说是她人生的最大快活与安慰?听母亲说婶娘年轻时很俊俏,方圆十几里,惹了几多乡下汉子做她的梦,有几句顺口的词就是唱她的:   月明地,白光光,西院里的媳妇多亮堂……   在小地方就有这样的好处,稍稍有点特别的出处,就有人编排成曲子让人传承着唱,婶娘当年就是在人们嘴上处处走动的人物。当婶娘的男人和她离异后,她有远房的表哥恋着她,常到我们村帮着婶娘做些事情。有一天夜里,那男人就从门缝里钻进来,鬼影似的,一把抱住婶娘,婶娘大吃一惊,摇醒了女儿,把那男人推到了街上。   后来表哥安家了,婶娘细细打扮一番领着女儿去了一趟,回来后,她的门整整地闭了三天,房顶上炊烟整整地断了三天……   她也许抵御不了那个当官男人的重负与虚荣。她静夜推脱表哥或许是一种表白给外人瞧的举止,而房顶上剪掉的炊烟,是一种挚爱曲曲的表达方式吗?   婶娘现在已是逝去了,她就卧在村街外面一片黄光灿然的泥土下。我不知婶娘躺在这儿,是否会感到凄清,我不知她能否原谅我,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她的坟前,却没有“扑通”一声跪下,也没有上供、烧香、燃纸,没有哇哇地为她嚎哭一阵,尽到捧孝盆的责任。   我知道人死的时候总有些心事,这就使人久久地难以死去,婶娘也是这样。婶娘溘然长逝时,我不在眼前,母亲说婶娘老是呼噜着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她说:给文生留着门,要不他开不开……   她闭不上眼睛,似乎还有大心事。母亲说婶娘是想丈夫了,她的闺女把贴在墙上的暗黄暗黄的信皮揭下,放在她的枕边,她才算安稳了。   最后她就和这封男人的“信”合葬了,当母亲告诉我时,我感到了真正的悲哀。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庇护你,容忍你;在她衰老的时候,却没有依靠你,独自地与一片纸默默地合葬了。婶娘是一个普通人。   所谓普通人,就是那些没有力量支配现实社会的人,就是只能默默忍受着现实的一切被一切力量所支配的人。   婶娘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昨天,我又到婶娘那儿去过。我对婶娘说了很多话,她默默地听着,但一句也不回答我。我知道,婶娘依然活着,她依然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她的一个念头,一个举止,一个微笑或一次梦想——这些都没有被时间卷去。她将成为一句嘱托,一轴画卷,一个黄昏夕落时的警醒,伴随着我。   婶娘一句话也不回答我,她躺着,身上盖着人类赖以生存的黄土,那黄土的上面,生出了凄凄的芳草。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_堂 第20章 茅根   我的破自行车和我一起到小城读师专,是七年前的一个秋天。我知道,我的家乡什集和我父亲,从此以后是作为籍贯和血统填在各种各样的履历表中了。虽然我深深地知道,当我委屈、困顿的时候,只有什集才可能接受我守护我,只有什集的狗在黄昏时才不那么对我发狠,也只有什集才会用一团暖暖的乡音温我慰我。可我却很少再回到大平原去,回到她的身边,数星星的绒光和勃然堆积的麦垛,然后把爱恨生死埋在那片灿然的泥土里。   当夜晚破空到来的时候,一马平川的鲁西平原成了朦胧的印痕。   记得儿时,父亲对着遥遥星下泛起的一片白光说,那有光的地方,就是曹州。幼小童蒙的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曹州作为城市的模样。   等到曹州像容下一粒草荠,把我这个农村之子融在她怀里的时候,我常常以一个异乡人的眼睛悄悄地打量她,而打量她时家乡却离我远去了。落日熔金,我站在一座木楼上朝我的家乡遥遥甬望,一片一片的黄土涌来,哪里是我的家乡呢?黑厚的夜围绕着木楼,黄壤里的什集不会有灯光耀到这里。我知道,什集还是那样谦卑地守着昏昏茫茫的油灯,静等着有线广播播完了征购的消息,就和着风声一起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雨雪风霜,老家与我,已遥远成一个父母嘴里依稀残存的乡音。   那个曾经是一个满脸皱皱土得掉渣的乡下孩子,终于长成一个大人,并在有古老城砖和教堂的城里娶妻生子了。其间,我虽曾回过悬吊着晾晒苞谷的青砖老屋几次,但总是来去匆匆。当我因公务从家乡那条负载我的乡间公路通过之时,总是将头深深地埋在臂间,不敢多读一下那片曾熟谙的房子和街道。我怕土地的寒伧和贫瘠,会击伤一颗青年人虚荣的心;怕有熟悉的面孔和热热的乡音呼我唤我。呵!我的故乡,这片尚未走出愚昧和贫困的平原!   就在今年的冬日,才居闹市七迭春秋的我,竟不知何故得了鼻衄,鼻孔常常流血如注。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奏效。一日,父亲从乡下到城里看我,虽然一半是为了我的儿子,他说躺在床上,总睡不着觉,眼睁睁地总听见我儿子的声音一遍遍热热地唤他,从一家的房檐,滚到另一家房檐。父亲讲,他年轻的时候鼻子也常常流血,后来煎点茅根就康康宁宁地恢复了。父亲说这话时语音木然沉稳。   父亲走了,吃过午饭看看孙子就搭车回去了。我仍坚持在寒冬的城里一遍遍地穿梭:抽血、验血、听诊、会诊。夜里常常失眠,常常看到老家的讲台、楝树、碾盘,常常听见搓苞谷的声音传来,一声一声,像老牛迟钝的牙齿在反复咀嚼。   天亮了,又是一晌一晌地上班下班,周周复复地打发着病了的岁月。学校里的同事结婚宴酒请客,碍于情面,我抱着病体踏车前往。   还未走出单位,就看见了父亲。已七十岁的父亲,戴着褐色的农村老头常戴的羊毛制成的棉帽,摇摇晃晃地走来。   可等我归来的时候,父亲就要走了,由于住房的紧缺,父亲不在我这里过夜,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每次到来,他总提着些花生或是弄些玉米棒子,鼓鼓胀胀的一包。当父亲打开他那破旧的提包时,我觉得亲情一下子从包里溢了出来,包容了我,吞噬了我。我还没有离开那片印满我父兄脚印、手印、哭声和鼾声的土地,我还能时时触摸着她的体香和她的收获。   我把父亲送到了车站。在路上,父亲坐在我的自行车后,一遍一遍地叮嘱我:鼻子出血,以后少喝点酒,要照顾好儿子……   从车站回到家中,妻说父亲捎来了茅根。我见一张报纸裹了圆圆团团的一堆放在那里。那是一张枟大众日报枠。我微微地点点头。我知道,村中只有一份本省的报纸,在我的一个堂兄家。   晚上,就着灯光我坐在炉前,看着砂锅煎沸着一条条从乡下河坡沟地里掏来的茅根……   从藏在平原褶皱里的乡间小站下汽车后,我知道,父亲还要步行二三里的路程才能到家。我仿佛看见,在冬日里的寒冷薄暮中,父亲摇摇晃晃地走着。空旷无垠的荒野上,黄土的道路蜿蜒曲折,一位孤独的老人,渐渐融进那片暮霭中……   在到车站的路上,我才得知前些日子,父亲因雪天路滑跌了一跤,手指红肿疼痛,可他还是坚持着在河坡里刨了茅根送到城里。看着那包茅根,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觉眼前像有一幅画挂在那里:雪天,年已七十的父亲,在河坡里扒出一片一片的空地,一件棉袄,一顶帽子,父亲一下一下甩着抓钩为儿子刨着煎药的茅根,露出的松软黄壤上,茅草一片金黄……   茅草的汁液是甜的,在砂锅的蒸腾中,我的儿子好像嗅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气息,他抓抓挠挠地向案头尚余的那一束茅根爬去…… ww 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1章 蟋蟀入我床下   一   这年夏季最酷,到得立秋那日,太阳仍是炙猛,炙猛得发黑。   点点滴滴捱时光,在夜里,连窄梦也是潮粘湿濡,让人心疑漆黑中的灼烤是否还知晓世上尚有“天道”二字。物极而幼,如同一个身处边地沙中的道叉工,忽听背后有迢递送至的一声暗暗的女性的低唤。在床下,某个角落,“唧”的一音凉爽,蟋蟀怯怯的鸣叫开始如雪如水,汩汩散散地漫漶而来,一刹之间,永远流汗的身子,仿佛抽干了暑气,通泰舒畅。   就是这蟋蟀,先是唧唧又唧唧,继而吱吱复吱吱,顽强坚韧地把我合围了。夜里,一切的色相都退遁隐去,满世界尽是虫声,目里所填的是虫声,耳里所填的是虫声,额顶出虫声,发际出虫声,在檐前,在户内,在窗下,在床底。一时,空间显得十分逼仄,又十分阔大,好像任何豪情任何苍凉任何闺怨浅唱都铺排在这平平仄仄的虫声之中,从虫声你走向郊野茅店,走向边月霜朝……   我知道,生为一个汉人,不是在幼年,就是在童话里,你躲过锡兵,躲过王子,躲过木匠安徒生,你也躲不过顽强的唧唧又唧唧。   对蟋蟀,最好是旅人,或者独居,不管是荒村野店,还是豪华的宾馆,你听到暗夜一声两声的唧唧,要说品趣,那也是真叫苦涩,外边的路坎坎难走,布满泥泞,床头是有洞的袜子,要的就是这氤氲场景,你会觉出世间的嚣扰一下被蟋蟀的唧唧隔开,天地人世只是一片被虫声统率了的宁定,被虫声所包裹的寂寞,但寂寞中你自会心惊肉跳,呆呆端坐案前或是席梦思床上,外界的一切都在虫声之外,在蟋蟀的鸣叫里,你怕是第一次想起什么叫心志专一和遥远。   蟋蟀在暗夜里,仿佛最能撩起人的温驯和柔情,也宜引起人思绪的感伤与胆怯,但正是这胆怯与感伤的倾斜,又会引起对远地的温爱与柔情。在蟋蟀的鸣叫里,一个人最想找伴倾谈或捉笔作文,而这时与人几前闲话,也几乎是嗓音愈来愈细,最后归于丝丝缕缕的虫声。   而此时对灯为文,满纸里也会是一片朦上来的唧唧虫声。   若是月夜,揣想你最好是披衣窗前,月下有无数灰黑的屋顶,像是风琴的一个个黑键与灰键,虫声一响,就把无数的房顶一下奏成了梦境与灿烂。   虫声来了,先是轻轻地敲打这墙壁,尔后屋顶尔后窗棂,远远近近,一下一下地敲过去,无数的像是木兰家的织机,细细密密的节奏里,有一种亲切与柔婉,唧唧复唧唧,像童年时卧在炕上母亲吟哦的鼻音与嗓音,唧唧又唧唧,唧唧又唧唧。   二   对于一个人,亲近一个东西,无疑是将他的生命熔铸进那个物体里,一个人一辈子,也不过亲近几个核心的东西,情人的红纱巾?慈母的白发?稚子的哭声?李商隐亲近的意象是夜雨,关汉卿的是豌豆,马致远是散漫的枯藤、老树、昏鸦。梵高亲近的是热烈而旋转的向日葵,高更亲近的是碧蓝波谷里遥远的土著岛屿塔西提。   蟋蟀,我亲近的蟋蟀是既凄冷且热烈的,它在我的近处,在我的远处,似即似离,若有轮回,凤凰的周期是五百年,蟋蟀的轮回为一个秋季。从幼年,一直到二十岁,蟋蟀一直陪我在山东西部的乡下。二十年,将近四分之一世纪,每年的秋日,总有蟋蟀令我走出唧唧又走入唧唧,而今年龄犹壮,我反倒对那片平原深处的热土有些迷惘,碾石和弯月属于故乡?一穗子玉米和亲爱的驴子属于故乡?墓草何苍黄的父亲坟头属于故乡?   那里是故乡,永远是故乡,只是心绪不再。一日寂寥,翻读到木刻线装的枟诗经·豳风·七月枠,上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蟋蟀,那苍颉灵悟不老的方块字,一下点亮了我的眼睛和记忆。   蟋蟀,这小小的昆虫,于中国线装的历史中出现的频度也够惊人,它引发劳人的感叹,高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孀妇的低泣,也曾跳于皇帝的案头、豪门巨富的肩腹股上。   它聚功过于一体,特别是旅人和荡泊在外的游子,蟋蟀抚慰过他们的灵魂,也是他们豪情的羁索和对手。旅人有时在外倦怠困乏,倒不在世路的险恶,也非粗疏的茶饭与羞涩的盘缠,倒是一日秋风吹起,蟋蟀鸣于床下,那叫声常使他们忽然忆及自身的孤苦僻远与归留无计。是的,蟋蟀的鸣叫,犹如一把把长了牙齿的小锯齿,一下一下锯麻了离家人的神经,锯麻了离家人的耳朵与豪情。   不是那巍巍乎高哉的山,也非那险乎乎曲旋的路,而是如豆的蟋蟀,如蚁的鸣声,使无数离家创业者中途而返,顿生追愧。那是他乡的蟋蟀在叫,故乡的那只其声悲切,若是四川或湖南的那只叫起来,其声则有一股辣味。   听听那叫声,若非是饱尝流离或客寓他乡,只要不是心境肃杀,它总会是一种美感,然而中国的历史太悲苦,中国的历史也太多敏感的离人与骚人,无论是疏淡的吱吱兼瞿瞿,或是骤急的唧唧又唧唧,听去总像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了。那会给人一种酸麻,酸楚兼酸辛,其时难免会忆起远道旧家,再饱满热烈的心绪怕也经不起这三番五次的唧唧兼唧唧的敲打。我不知玄奘行囊里的唧唧,徐霞客臭袜子里的吱吱,也不知杜十二雨舟中的唧唧和岳武穆阶下的瞿瞿,怎样在他们的心目中烙下的印记和疤痕,若依我说,他们之所以过人多矣,怕是经受住了这小虫的包围与啮食。   但庸常如我浅陋如我,则会在唧唧又唧唧的夜晚,把行囊和臭袜感到它的唧唧不再凄清,在凄清中尚有一丝温婉,它们像是在对我的灵魂一遍一遍地喊话:自然都眠去了,你还要熬眼?还要独自守望着这谧静的世界?枫桥畔,有二三钟声到达夜半的客船,那是失眠千载、仍未合睫的张继,而我,则有一声两声的唧唧,唧唧,唧唧!   三   学一下知堂老人躲在苦雨斋里,抄一段枟自然纪事枠上,法人于勒·列那尔的妙文华章,那法兰西蟋蟀蠕动而成的蟹行字母,如今倒要翻译成五千年方块字的个个绝唱——   是时候了!黑昆虫游荡够了,停止散步,回去细心修补他乱七八   糟的领地,   他锯下细屑,洒到住地入口处,   他锉倒那株专给他的微型手表上发条,   他完事了吗?表打碎了吗?他又歇了一会。   他回到屋里,关上门。   用钥匙在精致的锁里长时间转圈。   他又在倾听:   外面没有一点不安的声音   但他还是不放心。   他好像抓着一根小链条一直下到大地深处,装链条的滑轮刺耳地响着,   什么也听不见了。   法籍的蟋蟀,亦像西方的人种,长于机械,它蹲在那儿,一刻不息地捣鼓那些金属玩艺,都是些冷冰的锉呢、锯呢,或者是手表的发条,而后是锁,是滑轮的链条。它也可爱,像个金发的孩子,不像中国的蟋蟀,中国的蟋蟀不懂那些金属的东西,它有满腹的惆怅和心绪染着浓黑的夜色。   法兰西的蟋蟀们,不知唧唧又唧唧的意味,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心态。   中国人培养了中国式的蟋蟀。   中国人自有一双中国人的耳朵。   四   人都知道,秋夜的唧唧,在线装的中国里确乎独具魅力。   它蹲在诗歌的源头枟诗三百枠中,在枟豳风枠里唱,在枟唐风枠里唱,从远古的院落,一路唱到现代宾馆的墙角。   我确信,这一首千古不绝的吟唱,说不定在哪年哪月哪地,在哪个村镇,哪个乡间的哪个站台,曾使人们变更了自己解放了自己,在唧唧又唧唧的鸣声里,世仇和解了,匕首放下了,狂欢停止了,浪子归家了,武士收敛了,密令折回了。我知道,这只是黑昆虫像神秘的灵物,将军听过,戍卒听过,边草听过,骏马听过,它叫出平原深处慈母的白发,新婚闺中的甬望,寺中的青灯,幽宫里的绝想。它常是一只婉伤的曲子,凄怨幽鸣,那五千年的苦难,竹笔说不出,画幅说不出,谁也一下子道不出,只有蟋蟀的吟唱轻轻地表达。   女娲炼石处的风箱里有过它的唧唧,石头记的房屋里也有它的唧唧,郁孤台下,马嵬坡上,苏小小坟前。它起自怆然的长城烽碟,也起自潇湘的夜雨,它像雨浸入中国的地下,又像雨使中国历史的纸页上浸染了满篇的唧唧。   然而,蟋蟀也有悲惨,它像踢球,像鸟笼,翻了赵宋的江山,朱明的江山,满清的江山,但这毕竟不是这小精灵的过错,“蟋蟀瞿瞿叫,宣德皇帝要”。蟋蟀唱到宣德皇帝的案头,也唱进了蒲留仙的枟促织枠里。   我有个幻想,吾之同乡王禹偁在黄州太守任上,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他说住在竹楼上面,夏宜急雨,声如瀑布;冬宜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声音特别地好。现在,若是捉千百只蟋蟀,放在竹瓦下,一只蟋蟀说话,千百只蟋蟀说话,缓缓地说徐徐地说,沉沉地说快快地说,舒舒缓缓舒舒,从立秋说到冬至,把秋温一下子奏成冬肃,那该多令人神畅。   可是,推土机占领了城市,也斫伤了历史,蟋蟀的唧唧愈是迥不可闻。记得几年前,一个朋友的女儿问我,叔叔,什么是地平线?我无法回答,现在的孩子们远离了乡野,远离了夕阳,亦远离了黄昏与地平线,马达的隆隆代替了蛙叫和蝉鸣,只是在夜里,也许还有一些坚韧的蟋蟀,从郊外潜回城市,为人们收拾一下前夜的残梦,让幻想留几个脚步在现代。   推土机占领了城市,陶潜的后代不是死去就是逃遁,他们的诗意被写成广告牌脚气灵春药,在电线杆上张贴,在荧屏上演示,月亮挂在高高的烟囱上挂在楼顶的天线上。到了现在,蟋蟀也像是一种惧怕污染的植物,从市中心悄然退隐,一直撤到城市的边缘,它像是一片记忆,一如木版枟诗经枠脱钉的散叶,飘落凋敝了。   仿佛就是如此,人类的生活愈是舒适也就愈是远离了始初素朴的灵魂,这实在是一个大悖论。翔空的野性苍鹰不见了,熊熊的篝火不见了,民族的野性不见了,历史的警惕不见了,前尘若土,蟋蟀不再,何处去听那唧唧! www-xiaoshuotxt-c o m txt 小_说天+堂 第22章 白夜   雪一住,星星就让人措手不及地四面闪烁、蠕动。   这时候,狗也减了喧嚣,只是趴在草垛里,看夜是这样的异样陌生。从晌午过后的大雪,把平原的村子弄得仿佛重回了太古,一切都显得圆咕嘟噜。远处河堤如痕,割下垛起的苇垛三处五处如芥。也许是夜和雪之媾和,那夜就有了一种给人晕晕的蓝。   这时阒静的夜给人的感觉竟然是期待,总感到要有一些什么事发生,人都是难以成眠。谁家的大人从门楼里踏踏走出,把脚放进雪里,吱吱仿佛一种亘古的亲昵,有醉人肝肠的力量。   人们对有雪和星星的白夜有一种说不出的躁动,穹窿四盖里的茫茫,温馨的哀感,为什么白亮的夜竟有一种靛青的蓝,如春水里小鸭屁股翘起的蓝?春江水暖蓝先知,蓝在平原人的眼里,是阗静,也是不祥,还有能引起人心里一紧的战栗。   “有灯油吗?”有人在敲代销点的门。   代销点的女人用手掌笼住浮漾的灯花,打开门,把白夜也引进了屋内。这么亮,是谁的诗“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只要是雪霁,有月和无月是不足论的,那样的星空更是恍如处子的静。代销点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围住浮漾的灯花,好像灯花要跌下去,会把大地上的蓝给惊散去。响声使白夜反愈加安谧,人真如生蛹未出的躺在厚厚的被窝了,旷古如深井。   是的,响声有了,开始洇染,先是一颗戴着棉帽子的脑壳,从一家门楼的门扉里挤出,然后腰渐渐地直了,一个人形渐渐长高渐渐长大,终于臃肿的棉袄上面有一生动的脸,脖子如灶底的人长出来,没有了书包,再不用背诵,手里拿着粘了猪油的蒲苇棒,有的还用过年的红纸放在了猪油里,蒲苇棒真如一鲜艳的蜡烛了。村后的泥之河是芦苇和蒲苇的天地,雄的蒲苇在秋季结出褐色的花穗子,当花穗子老了,用石块或者是弹弓比赛谁能掷得准,那就如一团的鹅毛,突地被炸开,雪白的蒲苇绒像鹅毛一下飞溅,像雪。   有时,我们站在放学回家的小桥上,正好是顺风的时候,就站在风口的高处,一个人喊“一二”,几十只蒲棒如乡村的铁匠挥动锤子,也如在棉花坊里,大家一起踏起轧花的弓车。风把蒲绒送到过路人的脸上额上,女生的辫子和眉毛上,过路的人呼地一扎自行车,我们就嗷嗷地四散了,蒲棒绽开的绒,像梁山伯化出的白蝶遮天蔽日。   一枝蒲棒的蜡烛举在白夜里,两枝蒲棒的蜡烛举在白夜里——每个蜡烛的后面都吐出两行脚印,斜斜扭扭的,每个凹处储满了浅的蓝,像我们不小心刚学会用的钢笔里洒的墨水洒在白纸上,那些省略号,长长地延伸开去,在泥之河边的敞阔的场地上聚拢,由于走得匆忙,竟把脚下的雪,踢到了脖子里,大家抖着棉袄把雪抖落,从脖颈到裤管。   这样的场景一生也未必能遇到几次,有白夜的时辰,虽然我现在距故乡的距离不是太远,但总感到白夜那样的场景和秘密,一直埋在心底,有时候下雪的夜,就感到故乡的白夜追逐着我,揉搓着我,是亲近的苦涩的忧伤。我曾看到一幅摄影作品,雪裹着的木屋,是夜,红红的灯光从窗棂漏出,而天是童话的蓝,迷离,迷蒙。我想,我是一滴流浪太久的泪,在这样的屋子可以安置,那时我想到故乡的白夜,最温暖人的取暖的方式,是在白夜里回家呢。   雪下得正紧的时候,正巧是下午放学,老师冷峻的面孔和雪与学屋的黑衬托,我们却像数十欲飞欲噪的麻雀,在嗷嗷的书包拍打屁股的童音中开始走进那苍茫和霏霏,老树上的鸟儿在童音中被吓走。大家在雪地像从学屋射出的一个个臃肿的白的弹丸,硕硕的。学屋的钟开始引人敬仰,那也是裹上了雪,黑咕隆咚的井开始被雪盖住,放学的人开始伏在井台上,朝里头望着,同时口中喊,同时井中的回声喊:“哎——”   下雪真是好,环村皆雪,而在屋里的大人们也开始惊叫:   “娘唉,真紧呢!”   一声喊就惊动起左邻右舍,还有植物和动物,一起动弹,从门缝里觊出脑袋,有的是人,有的则是狗子,默不做声,雪开始下得贼紧,屋顶上的瓦松没有了,是一层白,岂止瓦松,连黑黜黜像老师手风琴琴键的屋瓦也没有了,也是一层白。出了学屋,看见通向各自巢穴的路,也是一例地白过去!天上地下,全是融成洁白一世界。   “一蝉一蛾,飞过奈何……”   大人们却是走得匆忙,在蓑衣下,将腰弓住,那高粱叶子或者芦苇叶织成的蓑衣,在雪里,仿佛是要去奔赴邀约的刺猬。   白夜来了,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样的令人感慨的幽光。周遭是茫茫白夜。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平原的老家,看到这种夜色。   大家拿着蒲棒的蜡烛,在白夜里,点蜡烛像是多余,那只是一种装饰或者大家在上面烤手暖和。红红的蒲棒烛和那苍白的空气和那玻璃一般锡箔一般的光混合了,也许人们觉出了这样美丽的夜色是不可多得一碰即逝的,所以大家开始消受。(注:当时是不懂得明代张宗子在杭州遇到大雪的雅兴,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到夜里更定,张宗子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气弥望,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到张宗子,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于是就拉张岱同饮。张岱强饮三大杯而别。问那湖心人的姓氏,原是距杭州数百里之遥的金陵人,客此。张岱到岸下船,划船的舟子喃喃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人生快意无南北,也许,那白夜是同一切无法久留的美色一样,因为无可挽回,所以也会勾起乡间人的哀感快慰。)远远的泥之河滩上,很多的苇垛,像一群白马的苇垛,不知排到遥远的何处,有时放学后,我们就会在苇垛里掏出一个洞,蜷缩在苇子里,温暖幽深。也许是大家的喧嚣的动静大了,那些在苇垛里借宿的麻雀,喳喳叫着被吓得在天上奔走,夺路在天空飞起的麻雀显得格外黑得无助。   也许白夜无边的空洞唤起了大家想填充什么的欲望,在夜里做些什么?不知是谁说,点云灯,点云灯,点云灯。在夜里点云灯确实是无尚的兴奋,那云灯往往是大人做的,先用铁丝绑扎竹篾绕着石磙做个圆筒架,与石磙一样高矮,而后用大张白纸糊起来,中间是一团吸足煤油的棉絮,然后是几个人同时架起云灯,点燃棉絮。很快瘪着的灯体膨胀起来,一股很强的向上的力量冲顶云灯,于是扶灯人一齐放手,云灯就迅速起飞,很快便升上高空,就像一粒一粒的星子在飘。   “我们放云灯吧。”   “放!”   “放!”   “用什么放?”   “麻雀!”   大家想起种种关于云灯的美丽的故事,一下激动起来。顽劣的心,好奇的心,便哇啦哇啦叫着跳着,恨不得马上能奔到云层里去。   平原的童年有谁没受过捉麻雀的蛊惑。大家也不是模仿小学课本也非复制鲁迅童年,这也许是最原始的童年游戏,只要有雪,只要麻雀不绝,这样的记忆会一代代地被四处的儿童们克隆。在雪地里,扫开一片空地,中间用一个一尺长的小棍子,支起一个圆圆的簸箕,下面放些谷子玉米一类麻雀爱吃的东西,饿极了的麻雀就会跳进来啄,你远远地看着,等麻雀都进去了,就用绳子一拉,麻雀就被捉住了,回来可以放在灶下吃烤麻雀了。   但这次却是在场院旁柏树的枝杈里找冻得悉率的麻雀,用蒲棒蜡烛一照麻雀的眼睛,那麻雀就死死地呆在那里,把头缩在黑糊糊的曾钻在烟囱里沾染的羽毛下,一动不动,如一粒一粒的石子,有的则是圆圆的眼珠瞪着,茫然不解。   下面的命运是什么呢?   把捉住的麻雀拢在袖子里,走到远远的知青拉苇子的拖拉机那里,因为下雪,林场里的知青把拉苇子的拖拉机停在泥之河边趴窝,这下,可勾起了大家的想象。我们寻找柴油,把拖拉机的油箱打开,黑糊糊的柴油有点浮冰。   “把麻雀沾上油,点了,看它飞——”   “点了,还能吃吗?”   “傻蛋,草烧的才能吃,柴油的有毒。”   把麻雀沾上油,麻雀湿湿的羽毛,像是裹在了一起,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等待着末日的审判。“咱们开始吧!”叫二肯吃的同学,就后退一步,用手里的蒲棒蜡烛,开始接近我手里的麻雀,那时我的身上感到通体有一股气从脚尖直钻头发,又急切又刺激。“呼”地一下我手中的麻雀着火了。几乎在点火的一瞬,我把麻雀抛到半空里,麻雀在火焰的炙烤下,开始绝望而惊恐地挣扎,在蓝得弥望的白夜,一只两只的麻雀,开始在我们兴奋的欢呼里飞奔。   白夜的空中,望得见如蝌蚪般而且像是说话着的星星,这时开始有点急遽的忙乱,倏然,在墨蓝的半空,有了许多惊叫的生灵。那声音比我们的叫喊还传得远。   大家跑起来,脚下就裹起一排雪雾,在白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大家捂住蒲棒蜡烛,在白夜里看着天上游动着自己的杰作,腾地浅一脚,腾地深一脚。有人“嗷嗷”地吆喝,泥之河里有回音。手中的蒲棒是一线红。   也许在麻雀的挣扎里,获得了邪恶的满足,大家看着先是红的火球,最后是一道垂直下落的已是灰烬的生命,如夜里扫帚星,落地无声。   我们把蒲棒蜡烛抛到白夜里,它们也像那些鸟儿飞窜起来,在近处盘旋,在远处盘旋。   然而,就在大家的欢呼里,一只火麻雀蓦地落在了远处的一个苇垛上,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红红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地旋转着,向着白夜逼近。虽然是雪天,那些苇垛在寒冬里忍受了许久的寂寞,这火给了它们激情和冲动,当麻雀落在苇子上,刚一粘连,“唿”地火的口哨就响起,紧接着传来尖利如雷鸣的噼啪声,就如林冲看守的草料场哔哔剥剥地爆响。大家惊呆了。   突然传来大喊声——“快跑!苇子垛着了!”   声音很大,在白夜里有一种力量横贯过来,接着开始一圈圈把惊恐传递,大家在惊愕中如触电似的一阵麻木后,开始如鸟兽四散。等跑到家,在窗棂里拨开麦秸堵的帘子,循着把白夜映红的天空望去,在泥之河的方向,有高高的火焰像呼啸的大风把星子吹没了。   整个村子都惊呆了。   一只只惊恐的麻雀在白夜里夺路飞撞。   一瞬间在空中划出很多着火的会飞的有翅膀的弧线。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他拍开门,母亲惊恐地问他脸上怎么这么多的灰尘。父亲说:“苇垛着了。”母亲睡得死死的,她是不知道苇垛着火的事,但说一句:“我说天咋是红的呢?”   接着母亲又问:“雪天苇子也着,奇怪了。”父亲说在一个苇垛里,跑出两个赤身裸体的知青,一男一女,什么都没穿。   父亲说:“在那地方相好怪暖和。”   我躺在被窝里睡不着,明天到学屋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四顾茫茫。   一个少年开始无尽的愁绪,而外面弥望着无垠的白。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23章 风雪黄昏   十九岁之前,我一直在山东西部一个贫穷谦卑的乡村生活。我常常在冬季,天将甫明的时间,戴着棉帽,穿着肥臃的棉袄、棉裤上学,那些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像冬天,冷得凛厉肃然。于教室的一角,是夏秋割来的青草,堆拥那里,散发着异常的太阳炙烤后,尚未散去糊味直透鼻翼的清香。   一俟傍晚,开始有雪,彼时的乡间,大雪的节气一到,天地好像就有了凝重的气概,朴素土房中油灯的晕光开始洇出一小片豆黄,从堵满谷草的窗棂罅缝中漏出。雪,纷纷扬扬地落着,麻雀开始在柏树、屋檐或是草堆中寻找晚息的处所。童年时就是这样,几个孩子在暮色渐愈浓重时,从教室里散出,像黑色的蝙蝠没进风雪之中,脚踏干爽吱吱作响的雪,只是兴奋,还没有受到古诗的启蒙,也便不会想到古人的诗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时课本出现的是少年刘文学与墨绿辣椒地里的地主,但这种雪的诗意与意境却成了我童年印象最为深邃的家乡风雪黄昏的场景。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怀念,抑或是一种失落,那样的心境竟不再出现于生活中,随着成年与人生的历练与缺憾,我觉出这风雪黄昏的可贵。   在风雪之途,我要让   羽毛携着温暖的风灯迎我还乡   我要让我爱着的甜酒与音乐还乡   我要让在宿草中的满是骨殖的墓园   在黄昏在风雪之途   在一切的一切虚空中迎我还乡   这是描述冬日里居住在城市寂寞无助、怀念家乡风雪黄昏的诗。   我感到了城市的贫乏与愈来愈稀薄的神性与诗性。在这样的夜里,不会有乡下的那种浓重的沉寂。童年的乡下夜晚,农人的灯烛没有一处发亮。在黑的夜深中,偶有脚步的动静引起狗的吠叫,使那种夜更加布满了神秘。其时,犬声如豹,从遥远的巷子传出,就像一根针穿破了乡间的静谧与农人的梦话或是嗑牙声。   在城市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当读至张岱枟陶庵梦忆枠中机械传动“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竟有点毛骨悚然。真的,一声两声普普通通的鸡鸣,也竟暌违十年之久,人们现在不再知道云儿与朝霞,也不再听懂木兰织机的唧唧复唧唧,要听鸡鸣,那只有去枟诗经枠的书页去寻访了。   也许悟出家乡风雪黄昏的可贵,也就常在冬季里还乡,而一次都未真正体验过那种消失了的情境。大道默默,苍穹沉默不语,谁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三年前我从老家返回居住的城市,行走途中,天下起了雪,正是傍晚,我在车窗里观察着雪中的人们,他们的脸色好似变得凝重肃穆,时时风起,路滑得几次停车。而到了车的泊靠处,离我的住处尚有一段路程。我背着行囊,想,终于等到了这种风雪黄昏,让它尽情地拍打我覆盖我,我只是前行,承受着这天地间合谋的白雪与黄昏的攒击。   房子和树木都弥漫着一派浓雾,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雪,也辨不清脚下的路途,然而我却走得踏实。在这渐渐浓重的风雪黄昏,有人打着伞和我相互陌生地对视一下,人的眼里布满犹疑,我像一个逃犯或是游子那样么?身上的衣裳和行囊满是雪的覆盖。   我当时很激动,我想这是家乡对我返乡的馈赠,虽然它是那么茫茫苍苍蕴蓄着大的沉默,这沉默正是一种终极的无言之美吧。然而,我又有点遗憾,若是归乡的途中有老乡多好,那也是黄昏,和自己所伴的女人一起还乡,其时,有老母亲在雪中迎出,用皲皱的手拂去爱人肩胛额际的雪片,看她见母亲时的双颊泛起的红晕,老老实实地任凭母亲这样拂拭。   父亲去世有年,而发白如银的母亲还是生活在乡下,当雪天,无论村庄柴垛,无论河渠沟坡,无论桥涵和稀疏的路人,都融入风雪之中,母亲常是呆立在门外,母亲知道,说不定哪个雪季里,我会再从泊荡的城市还乡。我要带着自己所爱的女人,我曾向爱人许诺过一个场景,一个乡下雪夜的场景,那是我在离家求学时读到的一个日本短篇小说枟忍川枠,我把它抄写在一个本子上,是我刚奔赴文场时录下的标记。   雪与女子肌肤相亲,彼此感动,我始终怀恋那篇东西,我坐在一个阴冷的屋子里,一连抄写了三个晚上,当最末的一天,天竟下起了雪,我有点喜极而泣。那是三浦哲郎写的一个纯真而美丽的爱情故事,两个顽强而又倍受折磨的心灵走到一块的故事,一个底层的乡下农人的儿子在城里求学,一个城市下层者的女儿,饭馆里的侍者,他们在冬季相伴还乡,拜见乡间父母,然后完婚。   那是一个让人不能自已的“雪夜的爱的故事”,男人“我”和他所伴的爱的女人志乃的新婚之夜……   “在雪乡,睡觉是一丝不挂的,就像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光着身子睡,这样比穿着衣服暖和得多。”我赤条条地钻进被窝对志乃说。志乃拉熄了灯,蹲在我的枕边怯生生地问道:“我也不可以穿着睡吗?”   “嗯,当然不行。因为你也是雪乡的人啦。”志乃再也没说什么,一会儿,洁白的身影滑进了我的身旁。那一夜,志乃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我则好比是一个初登舞台不能自制而又不熟练的耍木偶的人。   最美的是这样的一个场景,他们两个谁也睡不着,雪乡的夜晚如同在大地深处一样宁静。就在这样的宁静中,传来了清脆的铃声。   “这是什么声?”志乃问道。   “马橇上的铃。”我回答说。   “马橇?马橇是什么?”   “就是马拉的雪橇。大概是有些农民到镇上喝多了烧酒,这时候才回村子吧。”   “我想看看呢!”志乃说。   两个人用一件棉袍裹起赤裸的身子,钻出了房子,把廊子里的防雨板拉开一道细缝,剑一般的月光,几乎是白银银地照在志乃裸露的身上。   在像白昼一样明亮的雪夜里,马橇拖着阴影,叮叮当当地过去了,马橇上面,驾车的人裹着毛毯,抱着双肘熟睡而去……就像是风雪中的伏尔加河上跑着的三套车,这个场景一直烙在我的记忆深处。   因何还乡因何还乡风雪茫茫我想,我也该在风雪黄昏的时候,坐上通往家乡的驿车,面对感动的雪景,像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从威尼斯去维罗纳的“夜行的驿车”上,面对着一面之缘的女子,履行自己在诗神面前立下的誓言“我要到处颂扬美,不管我在哪里看见它”。   我开始了对风雪黄昏的惦念,惦念那些已经消散和将要消散的东西,就如云霓、雪、童真和澄净,就如诗意、素朴、棉花、青草和雨水…… WWw.xiAosHuotxt.COMt xt 小 说 天 堂 第24章 惊悸蛙声   其时,一点准备也没有,好像一下子触着了精神的某处部位,我的心一下子有了惊悸。   那个时候,蛙声忽然四面长长短短地扑了过来。先是像雨点斜扫过四下里刚刚灌浆的青麦,接着就急急地打在路上。我和她从公路上下来,从一条乡间的土路到景阳冈去,这时,脚下禁不住有点彷徨。确实,不知为什么,我的泪已涌到了眼底。   我离开故乡,来到遥远的城市谋生,已经十五迭春秋,十五年的雨雪风霜虽不算很长,但也使我暌隔并淡忘了许多事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那个生养我的小镇,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种心灵的记忆,不再有那种痛苦的不可恋舍的催逼。然而,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不绝如缕的蛙声,我的心一下子惊悸了,仿佛是一种苍茫亘古的倾诉,有一种催人肝肠的力量。   蛙声还和当年一样,但人已是泊荡在外,这之中,已经消逝了十几载的光阴。但是,对蛙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恋念,觉得它就像月光一样。月亮对于我们民族和个人来说,它的作用不仅仅是在暗夜里给人光亮,它早已积淀在这个民族记忆的深处,早已成为一种心理,一种审美的意义,一种诗性的东西。   蛙声也是这样,一想到它的模样,就觉着温馨而感动,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对农业文明的怀念,但它肯定是和丰稔联系在一起的。记得读辛稼轩词,令人感慨的不只是: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海德格尔把它命名为“框架”,“框架”支配一切,意思是:人们本顶被一种力量框住了,它被要求着,挑战着。而最使我割舍不下的,恰是这样的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因为久在城里,蛙声就像与我告别了,从低矮的房檐到高楼,从先前乡下摇动的葵扇到电扇,汽车取代了毛驴,电脑取代了书架与毛笔。   没有了墨汁,那墨汁的意韵也消散了,人们在追逐现代性的时候,本身也套上了束缚或是跌入了囹圄。确实,现在的世界已不再是那样富有灵性了,人们被概括、集约到钢筋水泥的“框架”上,失去了本源。   人们失去的是什么呢?人们失去了生命的行走,于是也便失去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人们失去了墨写的书信,也失去了那恒长的等待与心跳,我想起了海德格尔乡下的小屋。   黑森林一个开阔山谷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间滑雪小屋,海拔一千一百五十米。小屋仅六米宽,七米长。低矮的屋顶覆盖着三个房间:   厨房兼起居室、卧室和书房。整个狭长的谷底和对面同样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农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村子,那里古老的杉树茂密参天。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净的天空。两只苍鹰在这片灿烂的晴空里盘旋,缓舒、自在。   海德格尔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他的工作就是这样扎根于黑森林,扎根于这里未曾变化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学习严肃地对待那里原始单纯的生存。   当听到蛙声,我想到黑森林的海德格尔,那儿的蛙声也是这样鼓腹而歌么?   它们发出的是德文的方言,还是普通话?我想,老海德格尔要是夜间听到蛙声,他宁愿一夜都会坐在窗前,他会丢下手中的书卷,静静地倾听。因为夜间工作之余,他常和农民们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边听,很少说话,大家在寂静中吸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要阴了。   要是春夜,蛙声阵阵,透窗袭来,海德格尔会把门扉打开,放进来明净的星光连同蛙鸣。这个忧郁的智者,他说:“一切都运作起来。这恰恰是如此可怕之事,一切都运作起来,这运作还将推动我们一步又一步运作起来,这样,技术就把人从地球上甩出去,将他们连根拔除。   不知道您是不是害怕了,反正当我看到从月球摄向地球的照片时,我是惊慌失措了,我们根本无需子弹。人的连根拔除之事已经发生。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只有技术的关系。这已不再是人生活于其上的地球了。”   这几年随着远离一些自以为很落后实是本真的东西,却使我心里有一种惶惑,在城里,为了一些虚饰,我总是遗忘乡间的言语或习俗,努力向所谓现代性生活上靠近,然而,一听到蛙声,我就觉得这里面包含着什么灵澈的呼唤,但它又像无言的田野一样,有时又是那么的隐秘,它让你深究。   在记忆中,蛙声的刻痕是十分牢固永恒的,同父亲夜归踢踏着蛙声的记忆怕是与我一世俯仰了。   夏夜,那时家里的绵羊已是眠熟了么?天空是蓝湛湛的,星星像是没有章法有着毛边的水珠。麦香漫过来,我躺在父亲拉动的木车上,那年十岁,早起,扯一偏绳帮着父亲拉地排车到县城运送粮食,往返百里,运费三元,重车时走得缓慢,到得回返时,已是夕阳坠下城头,父亲空车拉着我走在夜幕里。   一个孩子躺在车上,渐渐地睡去,迷迷糊糊地就听见了蛙声。   “阁、阁、阁”——像弹琴;“卜、卜、卜”——像弓车抽打棉絮;“铮、铮、铮”——像风筝的线颤在空中。   那是青蛙的合鸣,鼓瑟、弹琴、弦乐、管乐,快到家了,村后二里是宽阔的苇荡与河,那些蛙声像是放大的月亮,浮在空气中。我躺在车子上。   “快到了呵——”   从县城回来,一听见蛙声,父亲扭过头看一下车子上的我。村庄就在前面,湛蓝蓝的,那平原的大地,村庄,树木,都远远的,既让人想,又让人怕。   一想到童年夏夜车中的蛙声,心情有点胀痛,父亲已经去世六年。   童年时母亲叙说过一个诡异的故事,某家迁墓地,原葬处下葬的瓦罐里有青蛙蹦出,后来那家就败落了。在母亲的眼界里,墓地上的青蛙是一种上好风水的象征。   幼时的乡间真是困苦,一个春天就是黑褐的地瓜面熬出的粥和蒸出的主食。天气愈来愈暖热,许是白日的嚣扰,那些青蛙的叫声听不到,天一落黑,那些数量不大的青蛙一声两声的叫便从田野或沟壑旁传来,母亲说:蛙子打哈哈,四十五天喝好面疙瘩。   我们平原的方言把青蛙叫作“蛙子”,小麦磨成的面称作“好面”,意思是说,听到青蛙叫,再过上四十五天,小麦就可收获登场了。这是一种诱惑,特别是对饥馑的童年。   在去景阳冈的途中,我听到了那猛猛烈烈的蛙声。那时,麦田的旁边,是一些种植菜蔬的塑料暖棚,用麦草掺和着黄土垒作的墙壁,上面是卷起的草苫子,用以遮蔽寒气,一些黄瓜像手指那样长出,顶端的黄花非常鲜嫩,那些触须攀着竹竿,只是少了蝴蝶。看菜人简易的草房旁边有一压水井,压水井旁有一个孩子,一边打量着我们,一边用手压水,白白的从地底汲出的水哗哗地在阳光下流着,孩子穿的鞋子前头坼裂……也许还是那蛙声的牵引,看到这一个场面,我的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怕朋友看见,但她还是看见了。“怎么啦?”她问。   “是风吹的。”“不,兴许是勾起你的乡间的记忆吧?”我没有分辩,恐怕也分辩不清。   那一次蛙声也过去许久了,但我一直没有忘怀掉,那是一种什么呢?是一种对血脉之地的追忆,还是蛙声透露出来的生命的信息?   我们和蛙声都是这片土地赐予的,也许是什么把蛙声和我们同时放到这个尘世里,而我们的躯体之前呢?也许是在冥冥之中吧,在那里,是蛙声和我们的出发地。   随着生存阅历的沉潜,我愈是注意那蛙声以及蛙声一样背后的东西,但是一座又一座的钢筋躯体把一些东西给遮蔽了,鸡声从城市退却了,黄昏从城市退却了,甚至蝙蝠也从城市消隐,对自然生命我们应该亲近并且敬畏。阿尔贝特·史怀泽说:同情动物是真正人道的天然要素,这是在思想的昏暗中亮起的一盏明灯,并且越来越亮。   我所喜欢的日本人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   扑通一声响青蛙跃古池芭蕉的作品一直为日本人所珍爱,没有芭蕉,便无从谈论日本文学的俳句,他的作品在日本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我知道人生没有往复,我听到的那次蛙声,也许不会再来到我的耳旁。记得德川时期,森州许六擅长绘画,好风雅,他投到芭蕉门下,二人数度促膝而谈。当许六走了,在芭蕉心里,旬月之别,即为永诀,人生无往复,相聚乃一期一会的事,夜幕笼罩下,芭蕉提着灯,借着昏黄的光晕,穿过暗黑的庭院,与许六无语而别,深刻的芭蕉庵掩映在沉沉的夜之中,芭蕉和许六的心里却是一片光明。   是的,蛙声也是一期一会之事,是不可能模拟或重复的,但那一刻的蛙声却深深烙进了自己的记忆,任时光飘荡,那一刻惊悸的蛙声,成了永恒。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 堂 第25章 焚烧的夏天   那群女人感觉的夏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在蕴着煮着高温的灶间,笼屉再也撑不住了,“噗嗤”一声,热气遍地喧起,原先稚青嫩绿养眼的草木,到处都是炙灼灼的,热气从田野吼过田野,从阡陌吼过阡陌,吼入沟渠,吼入草甸,好像鲁西女人在河滩里,一夜之间都蠢蠢焚烧起来。   那群强腾腾的女人,打草的女人,她们的身后是草甸子,是一片滚动的黄河,她们的朴实就像那片黄河。   没有风,没有雷声,隐隐的涛声颤动了青草叶子,也颤动着她们的衣衫。   她们的精神专著而沉稳,紧贴在身子边的短柄钐刀,银银的,好像呆愣愣不曾运动过。   但是,一蠕动起来,就好像豁命了,发狠了,忘情了!半边热水袋似的大奶子还在衣服里裹迭着,如无数夜蛙摇动长舌,鼓起白腹,在襟下咯咯而动,响在你面前。刷刷爽眼的,是钐刀上憩栖的目光;游蛇掠水的,是抡落的手臂和刃影。盘马弯弓一样,是射出的腰身;急雨骤风一样,是歪倒的荒草。在黄河近岸草甸子上,一群女人与一种对草的痴恋、苦痛、挣扎、征服的心情。   这群女人,使燥热的草甸悠然加温了,使缤纷的阳光悠然飞溅了,使背后的黄河悠然亢奋了。   使人想起在土地上紧扶着锈钝的犁铧付出成倍体力的是这群女人,使人想起塞外草肥沙场秋点兵的壮阔的也是这群女人。   到了晌午,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曾经是这样的:在太阳的背后,一定有人对着太阳的屁股踢了一脚,它就滚到了头顶,甸子于是更加的明晰更加的沉静厚重更加的火热温浓了。后来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就是这样的:密密的荒草把她们与别的天地的视线阻开,她们觉得自己摆脱了任何约束,摆脱了男人,摆脱了孩子,她们用力地说着不在人前谝出的脏话,不加掩饰地抓痒,脱得赤身露体撒尿,似乎任何的物体都不关她们,都看不见她们,树木不算在内。   没了束缚,没了羁绊,她们挣脱了,冲破了。   她们先是挽起了裤管,裤管挽得老高,她们先是脱得上身只剩下两块红红的布边。   男人们下晌了——认不清是谁的呼喊,还是感觉,反正是太阳又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那轰轰的回音碰撞在这群女人的肩上背上脊上腿上,撞在草甸子上的红草上,撞在远处的波涛上。   脱!   说不清是谁的呼喊,还是感觉,反正是太阳燥燥热热地碰撞之后,女人们的心也蓦地成了隆隆的回音,也是隆隆、隆隆、隆隆。   轰轰隆隆是窝了一冬一春的愿望的抒泄,轰轰隆隆是蕴在体内的血之沸腾,轰轰隆隆是埋在土里被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的大喜大悲的人生!   这一群鲁西女人!   她们脱露了衣服,她们脱露了上身,她们的胳膊,她们的腿手,她们的身子和钐刀,全是那么白白地撞涌着,她们裸露的气派摇憾你、震颤你。那些疯狂的雪白的满满墩墩的乳房,正漾着叶儿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抖动,正随着钐刀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抖动,它使你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母性的生命有伟雄与蓬勃。   在草甸子上在黄河的近旁,黄河,也只有你才能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柔弱的江南,在那儿是没有这么一群女人的,多水的江南是林黛玉的产房。   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曾经是这样的:胸襟里有太多蜿蜒的炊烟,太多的篱笆和黄土。在草甸上,一个女人把衣服敞开时猛然感到了快慰……当她们惊讶的时候,她们决意把自己裸在大地母亲的胸前了,用一种大彻大悟的色彩为这个季节命名——焚烧哦。   她们的红裤带飘舞起来,这群女人忘情地无端地在黄河的近旁呼唤起来啦:   哎吆——哎吆——哎吆吆哟——一声一声地迢递,一声一声地在每一柄钐刀上急匆匆地跳荡,在每一茬倒下的草叶子上走过,在每一个黄河的波涛上沸漾。   好一个痛痛快快的中午,好一群焚焚烧烧的鲁西女人!   那节奏,那斩草的节奏;那声音,那无端呼出的声音,布在天边,又布在你的眼前,你觉得一把拉钝了的锯齿在你的耳根上锯来锯去,于你的心上流下伤痕的暗刑。   那些女人走的时候,必然曾经是这样的:袅袅的暮色把黄河罩了,天地终于晦暗,草甸子上还残着一串红光,那红光耀耀亢亢,有时又灰又暗,最后是一阵风起,从每一棵树,从一绺炊烟,它们都唱出了最后的红光。这时,坡上一队打草的女人又开始丈量暮色了,那些草捆推着人,一拨一拨地缓缓移动,有的丈量炊烟的浓度,有的丈量孩子的呼唤……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6章 稻草人   父亲把稻草人立在田野里的时候,十分激动。时当黄昏,他望着夕阳下稻草人所指的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稻草人单腿独立在深邃的麦田里,我蓦然觉得它和父亲有点酷似兄弟。   然而,稻草人不言语,稻草人什么时候喧哗过呢?它们从不睡眠,也不考虑吃喝,当农人回家的时候,它们不回家;当收割的日子临近,它们也就支离破碎了!   没人理解稻草人僵硬手指所指的方向,就像没人理解父亲一样。   春天的时候,父亲用陈年的麦杆、绳索捆绑稻草人,他对我说,用不了几十年,稻草人在大地上怕要遁没了。   我未置可否,当麦子快要黄熟的时候,我带着侄子去查看稻草人,回来向生病的父亲汇报。那也是黄昏,一个一个的稻草人在风中挥动着僵硬的手臂,像是鞭笞着什么,从远远的地方望去,就见一群一群的鸟儿在麦地上空不停地盘桓、寻找,宛似一帮无家可归的落魄子弟。   我得承认,父亲捆绑的稻草人简直完美无缺,它们真实毕肖地做恐怖和威吓状。有一种鸟儿,每年麦季的时候,都要从家乡的这块平原经过,它们并不美丽,但是平原上一年才能见到一次。   那些鸟儿望着麦杆修饰而成的稻草人,久久不敢涉足,它们盘桓着、盘桓着,最后向远方的树林飞去。   侄子从地上抓起一枚土块,狠狠地向稻草人掷去,他说,稻草人混蛋——我回家告诉父亲,麦子长势不错,鸟儿也不去祸害。父亲听后很忧郁,他说,保不定。春天父亲扎制稻草人时,侄子曾偷偷地毁掉几个,父亲很恼火,他说:“不喜欢土地的人,才不喜欢稻草人。”   麦子临熟的几日,每到黄昏,我都要到麦田逡巡,然后向父亲报告麦子和稻草人的消息。一天,侄子偷偷地问我:“你知道鸟儿到哪里去了吗?”   我摇摇头。   侄子说:“鸟儿不在平原上停留了,平原上的人可恶,鸟儿让稻草人吓跑了!”   过了一会儿,侄子告诉我,他不能让鸟儿在平原上不吃一点东西就走。   我有觉得点好笑,对侄子说:“人应该感恩稻草人才对,它们保护了粮食和土地,难道人不应该热爱粮食和土地?”   “我热爱粮食,我也热爱鸟儿,它们每年才在平原歇息一次,能消耗多少麦子?”侄子说,“我怕有一天,一睁开眼,平原上再也见不到鸟儿啦……”   到了晚上,侄子出去了,许久没归,不知什么时辰,父亲在屋里很急地唤我:天空怎么发红呢?父亲的房子正对着麦田,他见夜空里火的光芒燎燎地飞向天际,一堆、两堆、三堆……我蓦然有所警悟,立马向麦田跑去,麦田里火焰渐渐地萎弱了,稻草人化为一团灰烬。   翌日,我和侄子站在黄熟的麦田里,父亲来了,他抚摸一下侄子的前额,然后闭上眼睛,稻草人去了,以后也不会有了。我有点惶惑,没有了稻草人,还有谁来指点炊烟的方向温饱的方向呢?   与稻草人握别,大地沉默不语。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7章 搂草——虚拟的乡情   袅袅的暮色把村街罩了,身子就愈倦木木的困,路终于踩暗了,碎成几截,跌睡在灰灰的尘影里,堤堰上却是红红的沉静。遗落在枯寂树枝上的鸟巢,酷似一只只熬夜人的眼睛,倏尔红了,倏尔又淡。有狗跑过,飒飒的,停在村场边的碌碡上,翘曲着腿,便有尿腥被人搓碎似的荡开。于是,一望无际的荒草洼子上就晃出搂草的队伍来,全是灰蒙的一身,辨不清脸目,远远地望,极像黄昏赶着一群鸭子蹒跚着向村街里去……往往这后面就有一个泥丸一般的孩子,拖根缺齿的长长的筢子,满是汗垢的肚脐眼开在裤衩的外头,使人心疑前面的那草垛有了精气有了生命。这驮草的,便是母亲了。   多年之后,于我印象最深的,怕也就是这样的黄昏了:朦胧的夕阳下,推揉着人晃动的草垛是胭脂色的,我的脚趾是胭脂色的,那村场,那撒尿的狗……   夏天的时候,母亲就常对我说,洼子里的草好,队里的牲口爱吃。   秋天到了,母亲就带了绳子对我说,洼子里的草黄了,正好搂呢。   我家房后即是那洼子,约有二三里模样,顺着独独的堤堰就到了,不晓得方圆有几千亩,只在春时,那里是一片油绿的草芽,使人感到宽阔,感到苍茫,间常的河汊里黄乎乎的水漫上,便又顿成一片汪洋了。跟母亲第一次去洼子里搂草,只晓得那年的秋季我才刚刚七岁。草洼的尽头,有很多老高老高的草垛,每年秋天县里都来这里收购干草,于是在黄昏抑或月夜里,便有无数个小山似的草垛被马车或拖拉机拽着走了,其实我痴想,站在草垛上准能够到天摸着星星呢。在滩里,人们没有烧煤煮饭的习惯,荒草是上好的燃料。秋天村街里的人总是摸着绳子、扁担,把草晒干,捆好,或挑或背,一铺一铺地码在茅屋檐下,用泥苫上顶作过冬的柴草。一立冬,婆婆连花都不纺,就搂着火钵,坐在草铺上摆古。   母亲瘦细细的,却是一把搂草的好手,喂队里的牲口,她一天能挣去十五分,比阳壮壮的汉子还多五分。到了晚上,人们懒散着步子到会计家计分,晕晕的油灯下,男人们抠着脚丫子,直嘟囔母亲的分高,反了反了地骂,但末了还是认了晦气。   到了洼子里,母亲找草叶儿肥厚的地方,把扁担绳子一挽放在凸岗处,用蓝布衣襟揩一把脸,说:“看我是怎么搂的……”她总是这么地顺口说,并不认真地让我做。说话的当儿筢儿便在洼地里沙沙地响起来,像是一根根的手指搔痒,一时地洼子里贮满了这沙沙沙好听的声音。筢齿儿到的地方,地上硬是起了小沟,草儿梗儿便聚了起来。   筢满了草,我便跑上去,用手撕抓着从筢齿上卸草,那时我最愿干这活儿,它们给予我一种表现自己的快感。不一会儿,洼子里就起了草堆的坟茔,我便跪着,呜呜哇哇地抹着眼睛学吊孝,头叩着,直逗得妈妈额际的头发酥酥地颤。   妈妈搂草的姿势很好看,便想着,她那手会用线绣各种颜色的图案,鞋了帽了,男孩玩的女孩戴的,为何连村街上一些巧手的女人也找妈妈替鞋样儿呢。那时妈妈沉静的时候她总爱痴痴地望。每当我凝目注望她时,她便扭脸过去了,总使人想出那眼瞳中深藏着好多不为外人所知晓的苦楚和秘密。   妈妈小时候上过学,而洼子里的女孩是历来不踏进校屋门的,临睡憩前,就着淡淡的油灯光,她就教我认几个字,“人、口、刀”抑或是背“九九乘法口诀”,背着背着,总觉得村外有人唤我的奶名。   父亲蹲在墙拐角处搓草绳,听到妈妈的声音就囔:“算了算了,别再熬油了。”父亲不识字,到了年终,公分本就作了引火纸。母亲听到后,便吹熄了灯,用粗布被子遮住脸,在暗夜中,我知道妈妈的瞳仁里汪着泪。白天,在地里插红薯秧,不晓得父亲发了什么犟气,常是把浇水桶叮叮当当地踢响骂起母亲来,劈头盖脑的,可以从妈妈因忍让因痛苦而紧缩的瞳仁里看见有个恍恍的人影,不是父亲。   入冬时候,父亲和一些结实黝黑的矮小汉子到几十里外的黄河水利工地上去了,母亲早早地到井栏汲水,不慎脚崴了……   一连几日的清晨,总是有人在院里不声不响地暗暗放上两桶水,不知晓是谁。在矮墙的外面就可看见井栏,井栏上有一片稀稀拉拉落了叶子的白杨树,林子旁边筑有一间小碾屋,望得头晕也没有瞅见人,便摇晃着和妈妈用棍子把水抬到缸前一气倒净,“妈妈,咱捉他吧!”   母亲一扭一扭地到茅檐下去拽柴草,清早有霜,白生生地洒在上面,像是一粒一粒的月光,抱起便酥酥地滑。其时,我便蹲在灶下,抽响小风箱,“吧嗒、吧嗒”,那声音在清早叫得很好听,屋顶上便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霭。   夜里,母亲又在教我:“人、口、刀”。我睁着眼,脸对着那用舌头舔破了的小窗洞,久久地瞅,终于也没有人的影子,也没见水桶的声响。   院子里苦楝树上有灰灰的东西一蹿,吓得我一激灵赶紧闭住了眼睑。   支楞着眼皮熬,看见妈妈又在翻身了,迟迟地睡不着……   天明了,又是两桶水,圆圆地蹲在苦楝树下,总不知是什么人,昨夜再坚持一会儿,兴许能捉到他呢,心里这样想。   在门外的碾台上一圈一圈地抽陀螺玩,平叔绕过草垛,手里钳着空碗和筷子,悄悄地俯在我的耳边,问:“你妈的脚好了么?”   “没呢,”我说,“肿得老高老高哩!”   平叔看着我,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紫药水,一卷白胶布塞给我。当我拿给母亲时,她惊颤地看着,一会儿便掩饰着说:“小孩家玩去吧,别跟人打架。”   在夜静时,屋里便炊烟般飘荡起妈妈一声声长叹。寒冷的月光地里浮起人的脚步声。我听见一个干瘦干瘦的婆婆在敲着竹梆唤魂,唤一声敲一下,凄凄地把夜色渐渐敲浓了。   妈妈平躺着,月光冷冷地从窗棂缝里折进来,悄悄地照着那一瓶紫药水。   我觉得妈妈从炕上折起身来,倏地把紫药水贴在衣襟上亲吻……   茅屋的前面有一个水塘,妈妈的脚好了,就拿着棒槌,敲碎冰凌去洗衣服。冰窟里升起一重一重白雾,袅来袅去的渐渐把母亲裹了起来,我蹲在旁边看冰上冻的鱼,想象着夏天在塘里摸了泥鳅拿到家里用纸包了,妈妈煨在灶底。   这时,平婶气冲冲地走过来,鬼影似的一把揪住了妈妈的头发:   “浪女人,当初咋不嫁给他呀!”   我吓呆了,抱住妈妈的腿哭。   平叔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她囔着撕剥起平叔的胸膛,“不要脸的公狗,才出五服就相好!”说着便像夯似的撞那结实的胸膛。   平叔一巴掌把她掀翻拽走了,闭上门就狠狠地把她揍一顿,揍得几天屋顶上不见了炊烟。我捧着棒槌木木地回到家,见妈妈只是哭,哭啼起来却像小女孩一样尖锐刺耳。没过几天父亲回来了,也只是蹲在墙拐角处搓草绳。   过年了。   秋天了……   迷迷蒙蒙地枕着草睡着了,好像又在干草垛上打滚、戏闹,是谁抱起一把草扬在我的身上,埋得深深地从下面拱,脖子上,裤裆里沾满了草屑,好痒痒哩,一抓挠睁眼醒来,恍惚惚地看见天竟变得昏昏的黄了,要起风。记得困觉前妈妈捉了一串蚂蚱,削一根筢齿插在草地上,下面拢着火烧,吃得满嘴的蚂蚱籽,真香。   揉眼看看近处,妈妈已经把我搂好的草打成一大捆搁在那里,妈妈呢……   洼子好阔。遥遥地望去,没有一星点的东西,草割完了,光秃秃的,没有茅草庵子,没有炊烟,只是西边的黄色已变成了大块大块的墨云,太阳勉强地从缝隙里挤出来,歪歪斜斜的好没劲。   远方收购的草垛边好像晃动人影。有人弓身用桑杈往拖拉机上装草,村街里的人,爱到草垛的边上走动,瞅没人注意用筢子上一捆,比吭哧吭哧搂草来得容易。   是妈妈到更远的地方去搂草了么?   到了草垛边,我突然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话,还杂着嘤嘤的啼哭。   有两个人影儿恍恍地依偎着那草垛。   是妈妈。我差点叫起来。她怎么到这儿来了,天快下雨了……   我抖抖地缩到草垛后面,发现是妈妈和平叔。上年的冬天过后,平叔狠揍了他老婆一顿,在碾台,在井栏上,我隐隐地听人说妈妈和平叔好,但仅仅因为同宗……在小小的我想来,这简直就是谜。   忽然妈妈捉住平叔的手,“平哥,我……”   把脸埋到那双宽阔的手掌里,我吓得紧闭自己的眼,手摸索着退……可妈妈却看见跳起来。   “你在这儿干啥呀?”妈妈的眼睛呆了,惊疑疑地,而喉咙里一呼一呼地响。   平叔尴尬地立在那里,妈妈扑上去,用拳头擂他:“你滚,快滚呀……”而平叔走开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汪着两泡泪,她总是不让泪流下来。   过了一天,平叔就不见了。当黄昏赶着搂的草捆走到村巷里时,荒草洼子渐渐地掉进一片朦朦的黄色里了。母亲走得很吃力,我幻想着父亲正踩着棉花的轧车吱扭扭地转个不息,两个汉子交股而立,站在先辈留下的轧车上木然然的,那轧去棉籽的花像是一大片白蝶飞荡着。等妈妈把趼肩着的草捆换肩时,顿时失声叫了起来。洼子里升起一柱火焰,那腥红色的火焰鼓绷着挤窄了夜幕,如一片苍茫茫的水波,把浓黑的云彩烧化、泡软了!   那一夜没有雨,燃着的是看草人的窝棚么?   回来后,妈妈再也不到荒草洼子里去搂草了,多少次在梦里我看见自己每天踏着那堤堰去迫近那荒草洼子。又总是闷心的夜晚,半天里有个烧焦的月亮……几天后,父亲牵着我的手去上学,他踢踏着一双新鞋,稍稍不满意的就是长了点阔了点,但毕竟是新鞋!   后来我就常想,这双鞋压在妈妈的枕底已经有好些日子了,记得没人时,妈妈就偷偷问我,你瞧见平叔的鞋破了么?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28章 斫草   有那小小缩缩女人的时候。他没有听到过泥之河上一层厚厚的枯草叫。   经常抑是镇日,在许多的晨昏,他蹲在草垛的凹窝处等着枯草叫,那声音像从高蓝的天空极处涌来,摇摇荡荡,四面围着他,分解着他,等他仄耳辨识,却又觉得四皆茫然。但他委实听见了枯草的声音。   听见了那些在小小缩缩女人走后,才有一些个的声音。   他手持镰刀,开始感到恐惧,意识到河滩的空旷和一人的渺小,他向远处注目,就有女人掮着一捆草走向混沌,喘气儿很细,喘气儿很粗,掮草的时候,宛如一只禁不住的小动物。   你,点着火绳。乡村的夏夜常常是这样,九点钟抑或是十点钟,人们把火绳攥在手里,荡来荡去。坐在门前的砖级上,抑或随随便便随地坐下,听周围的人说话抑或不说话,大家围坐在一起,有红红的火绳耀,就若在创造一种氛围,创造一种理喻不清的人间景致。   你点着火绳。女人柔声细气地唤他两声。   那个女人委实缩小,缩小得像个孩子,他就常常觉得自己一如大鸟,该用有羽的翅膀温她暖她。仿佛缩小女人生来不是持重耽苦的人,她嫁的男人就应是出众和壮悍,能替她揽一切活路,包括替她洗脚,替她用力地揉面。她做的范围应就是限在篱门限在庭厨,煮三顿饭,喂几只鸡鹅,弱声弱气地陪他说话。于是觉得她愈是个孩子,信口空荡地唱起一首童歌:故事故事当当,猫儿跳到缸上;缸扒倒,油倒掉,猫儿姐姐烙馍馍;馍馍呢!狼吃掉;狼呢!进山了;山呢?雪盖了;雪呢?化成水;水呢?调成泥;泥呢?拌成墙;墙呢?猪毁掉;猪呢?一榔头砸死了。猪头顶门扇,猪耳朵抹掉碗,猪尾巴扫案板,猪蹄脚架掉火,古瑟古瑟当当,昴哀窕岛网桑……   初来的时候,他见着女人干活,几乎要怒了,便红脸撞去,一句喊“甭干,你!”惊得鸭鹅摇摇摆摆嘎嘎而鸣,仿佛居家的日子,是鸭鹅们永远辨不清的题目,女人却静静地注视,憨然一笑,就躲在屋檐下,屋檐下挂着未干的萝卜叶子,正招摇在灿然的阳光里。   女人会几多的字,时不时地瞅闲日子翻报纸,女人说:玉米种子来到乡里,及早点哦。他就特佩服,一时觉着自己像个孩子,也跟着信口空荡地唱:   古瑟古瑟当当   昴哀窕岛网桑   女人说,斫草呢。一当盛夏到来,河滩里酽酽的草就像过夜癫狂,一下声势浩大起来,有蒲草,高高的。纷披着阔形叶子的蒲草,就生长在湿润有水的地方,他们斫了这样的蒲草,很多,晒干了做些烧。蒲草中间有杆,杆上有实,硬硬的,像是一个个胖胖白白的蜡烛。   风吹,见女人和草们一致地弯下,有着弧的形象,怕溺入水里,他便从后面拽她的衣襟,女人四望:   转家把它们沾上棉油,会成一只蜡烛么?   接着白露了。秋夜的寒气渐渐弥漫,一点点剥脱树木的水分。静静的泥之河减去了锐利,有年纪的农人一迭声地喊:磨镰哦。   自秋分启至霜降,是一辈一辈农人承传的大气势斫草日子,女人到了泥之河才两年,就晓得了一切,这时的草好,厚实。   男人把蒲草叶子编成绳,然后磨镰,女人把蒲草棒浸棉油做烛样燃着耀,镰在石上,一下一下,一会儿就有了亮光。   缩小女人没有身世,缩小女人是一年斫草时节被他拣回的,拣回时身上青青狠狠地瘀着许多疤,问她,顺额顺眉地不语,晚上就尾着人踢踏着回家了。   男人知道是一个远道的女子。冬天里,西北风在他们的屋外叫,窗棂堵上了,门头堵上了,往外一望,太阳灰蒙蒙的,很无力,女人说,我呆在屋里好好为你生孩子。   他跑到户外,斫草而成的垛子饱满圆浑,好像贮着夏日的温煦的阳光,草上有霜,经了阳光也不化,慈慈祥祥的像一位梦中的老人,他一下一下地拽草,然后塞进炕里。   夏夜,女人望到村子的街心里蹲着许多农人,农人手里摇曳着火绳,闲适、安然,她就和男人一块到河浜里割蒿草,能熏驱逐虫的那种,割倒,背回家,搓成绳。星子出来了,第一次点燃,女人有点呛不住,看着那些蚊蚋在烟袅里左突右突,就窝着胸吃吃地咳嗽。女人觉得燃火绳不仅仅是一种乐趣和仪式,而是一种生活的诗意,一种最朴素的乡村农人对生活的表述呢。   也就在一个冬日,小小缩缩的女人怀上了孩子,冬季里没有蚊蚋,她望着房梁上一盘一盘亲手搓的火绳,在暗黑夜里也点燃一根。   “你说,这像什么?”她柔声细气地问,火绳划着弧线,那轨迹就亮亮的,红红的,很美,很动人。   “是线。”恍惚初中的时日,老师于黑板上叙说点动成线的原理。   “是点。”火绳顿下,她说。   那些日子,风在户外呜呜地刮,屋檐下的萝卜叶子干了,太阳却走得快,过了西方屋脊,天就黑了,女人从窗棂上扯下一把草,从隙缝里向外望,望见草垛在风里饱满圆浑,接着有邻居叫着:“哟哟哟——”,是唤狗为孩子舔秽物的,她觉得心里就满溢着一种青草的味,特温煦。   后来,小小缩缩的女人要生孩子啦。   骂他的是四嫂,四嫂正在搬弄着他的女人,女人正为他生孩子,他就问:“我瞅瞅……”   “你瞅什?这是生人呢。”   他不明白,人生人竟是这么可怕,一阵一阵的惨叫从屋里传出,撞着柴门,撞着草垛,他想燃着火绳,让那亮点在夜里耀,后来软了,腿有点抽筋,末了就去敲门,屋里传出骂他的声音。   鸡叫了一遍过去,鸡叫了两遍过去,鸡叫了五遍。后来是女人锐声一嚎,让人听得发紧,后来是四嫂出来,摇他,快,送去医院!他矻蹴在木门槛旁,直眼望着月亮,月亮很白。他抱起女人放在板车上,觉出女人好湿好湿。   走出村子的时候,倏地从河浜里来了一阵风,袅袅旋旋夹着几片叶子上了天,是拂晓吧。女人最后呻唤了一声,从容归于平静,一切都不动了,他又直眼儿望月亮,觉得是黑黑天幕上的一粒白洞,女人就到洞里去。四野里没有月亮,没有了星星,远处有一声两声的狗叫。   小小缩缩的女人就死去了。他的小小缩缩的女人就这样死去了。   晚上,点着火绳,那亮斑在暗淡的夜里显得格外忧郁、沉静。“你点,你点。”女人柔声细气地说,眼前果然叠现了她的种种姿态。他点着火绳,但那个火绳,但那个火绳明明白白地若他小小缩缩的女人不在这儿,小小缩缩的女人在哪呢?那天半夜里,他坐在炕上等她回来,他点着火绳等她回来,但她没有回来。   他变卖了很多东西,为女人立了一块碑,碑上没镌名字,碑上也没有日月,碑上只是一片白白净净的空净。碑外有天,有树木,有不事渲染的泥之河……   他一个人生活着,他养着他的影子。人们看到他去泥之河斫草回来,就蹙在屋里睡觉,他已是很累,很疲倦,当最末一担草进村时,初雪也已到村口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连同村里的猪狗,也都又黑又瘦,木了几分。   端着碗在街心吃饭,人们见他从屋里出来,口上起了很多的燎泡。   他说,他听见了泥之河上厚厚的枯草叫,他说那声音浇浇灌灌,从四面八方铺铺叠叠地包围他,分解他,使他不能自持。   枯草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呢?枯草叫的时候,那是在他三十二岁,小小缩缩的女人过去了一年…… w w w/xiao shu otx t.comtxt小说-天堂 第29章 背草   谷谷觉得一辈子也迈不出那一垛一垛的干草了。她背着臃臃肥肥的干草捆,悠颤着从坡度很陡的堤堰上走下,顺曲曲旋旋窄道默默地向村头晃,从荒草洼子到村头,从村头到荒草洼子,一日一日,阔大的叶子擦着地皮嘶嘶涩涩,缓慢而不停地移动。   谷谷几欲回头瞄瞄脑后的堤堰,堤堰上树之鸟巢,无奈背后干草蔽住视线,天底下,只有一个金黄色的甲壳,在旷野里蠕动,那草挡得谷谷两眼模糊,金黄色的草蓬像一具甲壳,把谷谷整个儿遮得密严,在梦里她也一直是这样地走着,一脚高,一脚低,直走到心皱如线,发白如雪。   谷谷想到在幼年时,很多的干草蓬子罩在一片金黄眩目的夕阳照里,草蓬都是那样裹挟着缄默,只有那黑洞洞的一双眼,从散乱的草蓬的隙间向外盯着,很像一头头茸茸的怪兽伏在那儿,母亲望不到谷谷了,就窝着脖子在干草蓬里喊:跟过来呐,小心摄了你的魂!听后心里一阵阵发毛,落在后边贪耍的孩子,老喜着伏在草丛里寻蚂蚁,母亲害怕暮色渐浓里跳出的磷火会把魂魄摄去,草洼子里一落黑,就有点点碎碎的磷火在草叶上耀。   到得了村口的白杨林,有那么一忽,那些干草蓬便胶在树上,接着所有的干草蓬都摇晃,那些甲壳慢慢地松软了,犹如解开了蓑衣,只见金黄的蓑衣落地的刹那,草蓬子中间都兀立着一个黑乎乎直定的白杨林,都一齐听到了她们的喘息。   谷谷望着母亲,感到有点静穆庄严,那些母亲在这片白杨林里,犹如一尊尊的天神,那种坚韧的沉默好像也浸在了暮色里。   然后父亲们出来,开始垛草。   他们垛草的方式却是奇特,在村口的白杨林里,遴选了几棵年老的杨树,就把那一蓬一蓬的干草,绕着树干,离地二三尺,空悬着往上一圈一圈地码住,一直顶到树尖,然后再用长草苫了顶,用泥糊上,就不怕风遮雨扑和鼠咬了。晨昏的时候,幼年的谷谷就常常来到树下,从草垛上向外扯草,喂养或引火做饭,年头扯到年尾,等一垛草扯完了,来年的干草蓬就又会在旷野里蠕蠕爬动了。   六岁的时候,母亲就允谷谷相跟着去草洼子背草了。别乱跑呐!   母亲扬了扬手掌。草洼子很大,方圆有几千亩的模样子,沿着屋后的堤堰走二三里左右的光景就到了。每年的夏天,母亲们都到那地打草,然后背回。谷谷走进草洼子,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只红蚂蚱在草叶上,接着就见小五子啦,小五子,一个锅铲头,那缕头发黑黑的像只蚂蚱伏在青青的头皮上。   大人们掂着大镰刀开始向洼子的深处走去,这时太阳蓦地就罩在头顶了。洼里的雾越来越薄,人们这才觉出它的好大好阔来,有的地方凸了,有的地方就凹了。原先本来是一片一片的云彩和灰的天空不见了,这时就有了粉红色云霞边儿,太阳像在霞色里蛹动,露珠里包着一个一个红红的圆。此时太阳还不耀目,夏时的太阳就是这样,在你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就弹了出来,谷谷与小五子走在哪里,那些光柱就追在哪里。洼子里很寂静,听哦,小五子说,母亲们就唱歌了。“正腊里(那个)井台结了冻了呀,屋檐下(那个)蹲满了小小虫(即麻雀的俗称)。”母亲们砍的草多么暄软,洼子里四壁空旷,一览无余。头上的天开始水洗似的清明。“三月四月(那个)天晴不晴哇,黑驴儿(那个)啃黄瓜爬满了绳。”地上开始晒起了大片的白气,只听见有成百上千的蚂蚱在头上嗡地飞着,落在了不远的草里,“五月里(那个)胖墩墩的麦子来登场哇,六月里(那个)草洼子蚂蚱成了精。”   谷谷却不唱,她对小五子说,咱俩成家吧?小五子说成吧成吧。   她问,我头上还戴着花么?小五子摇摇头,你戴遮头红吧!谷谷于是就解衣扣,把自己的褂子脱下蒙在头上,她跳下妈妈割的草堆,来呀,来呀,我们拜天地!小五子随着她,蹦跳拍手,然后当夫妻对拜时,俨然成了君子,一脸的神圣。哎哎哎,拜呀拜呀拜呀,然后就要睡觉共枕啦,他们爬到草堆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半天,谷谷动了一下小身子,用嘴凑上去,“天亮了,我该回门啦!”   于是谷谷就跑到洼子深处拉开嗓子锐声地叫妈妈。叫了一气没人应只听得头皮的远处有砍草的声音嚓嚓地响,谷谷于是叫起:“刘风珍。”小五子问:“刘风珍是谁?”“我妈妈呐。”于是谷谷就和小五子约定一二三齐喊刘风珍的名字。   “一二三,刘风珍——”   终于,在那边的草洼子的深处极悠长地出现了“哎”的一声。   谷谷的妈妈,还有小五子的妈妈都兀立起身子,浑身浮着热气,像在蒸屉里爬出的模样,脸谱儿潮红,每人的胸前都是散散地敞着一二粒扣子,袒露在外面的奶子一下一下的很生动,下身是抿腰的裤子,一律地紧紧系着一根红腰带。“妈,我们成家了。”谷谷说。“成吧成吧,”妈妈伏紧身子,富有节奏地割几下,蓦然就仰起脸盯着小五子:   “浑小子,刘风珍刘风珍,你也跟着唤丈母娘的大名哩?”   那一天谷谷就极快乐,她和小五子还认认真真地捉了几只蚂蚱,当成认真生出的几双儿女,然后又养着鸡呀鸭呀。当黄昏来临,他们就跟在草蓬后面,一节一节地走进梦境,那样丰富,那样细致,那样永恒。   自然草们也是一岁一枯荣了,谷谷大了,每年夏天,她也去草洼子那地砍草,从此就有了一个活的草捆,从荒草洼子到村头,从村头白杨林到荒草洼子,一季一季地走着了。   常常就有了一只打瓜鸟子从草丛里逸出,好奇地栖在那行走的干草上,在草香里走一段路程,突然又像什么惊起似的飞向远处,成了在天空一明一灭的点子耀着,谷谷从草蓬缝隙里露出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感到一种温存一种柔软,莫名其妙地叫起了:“起啦,起啦……”   谷谷就有一些莫名的焦躁和涌动,时不时的有青草味。   她围着一棵兀立的杨树,手脚慵慵地把干草一圈圈往上垛,无数次的挑,无数次的背,无数个像小山一样的草铺终于变成一座座山一样的草垛立在村口。谷谷垛草时目光很乱,先前那成捆的干草从地上飞起,这时却连连的不得手,草捆从顶上又呼呼隆隆地哗啦下来。不做了!谷谷甩开手,一时居然又想不到再干什么,最后就把目光转向村子,心,偏就咚咚跳得好响。   太阳下的村街,房子上一例有很黄的阳光在上面跳,像水一样倾泄,很热,宛如拥着什么无词无句说不明的欲望。   谷谷的心咚咚在嗓眼跳得好响。她干不下草垛,眼里总有个人的影子,憧憧地乱撞,不觉眼神就迷离,任怎么也熬不到垛完,用手一抚额际,竟烧烧燎燎的羞涩。   这些日子,谷谷割下来的草有时都晒蔫了焦了,她却一仰在草捆上嗅草的芳香,想幼年时在草堆上打滚的欢乐。确实的秋日过后,草在人的嗅觉里是越来越香了,特别是雪日,大封门呢,一切的生机都似乎凝冻了,这时若是你扒开草垛,就会发现那草叶上仍然泛着那淡淡的草绿,草死掉了,但草的芳香还在。   太阳就要落下了,风也有些降落,这时节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是父亲,赶牛拖着一个木橇拖车,远远地进了荒草洼子,在草里或者就隐了,或者就露一点黑黑的痕,等牛和木橇拖车歪歪倒倒地走到谷谷跟前时,总是唬得一跳。   父亲把牛和木橇拖车掉过头,对谷谷说:“天要黑了。”不知何时,西边的太阳的光线好像短了,短得快射不到荒草洼子了,两人就把草弄成大捆,然后码到拖车上,这会儿太阳愈是软了。就在他们父女的背后,太阳软得要流。父女们显得很硬,很明亮,一捆一捆地抱草,把草捆垒得很高像小岭一样,木橇子拖车的确能容很多草,像个浑浑圆圆的麦垛。   太阳软了许多。那些草捆上就有了太阳几多的液汁,黄昏要来了,虫和鸟儿开始噤声,夜宿的打瓜鸟子也飞回来了,仆在草丛里不动,风也不动,只有父亲在动。木橇拖车在动,大堤曲曲旋旋,就极像草绳盘在那里,父亲望着倦倦跟在牛拖车后的谷谷,谷谷望着黄昏,想哭。   “谷谷,你累了吧?”   “不累。”   “看黄昏呢?”   “唔。”   风开始把车上的草刮得很响,父亲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神色都没有,最后父亲说:“谷谷,秋后结婚吧!”谷谷不言语,从木橇拖车上扯拉下一根草,草在眼前晃动,这是一根普普通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白的还是黄苍的。   “天落下了,走吧!”父亲说着,喝叱了牛一声。   谷谷举了那根草,跟着牛和拖车走去,手中的那根老茅草,就没在了愈来愈浓的黄昏里了。   夜里,房梁下的谷谷久久地睡不着觉,刚一迷怔,就有一个声音在响,空空的,是小五子?还是西邻的大三子?谷谷一时也想不起来,等醒来的时候,摸摸头发,湿濡濡的了,四周无人,只有夜还在那里黑着。   第二天很早,谷谷就去了荒草洼子,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向往的事儿。一踏进那草,她的脚步倏然就像变得轻灵,踏在土里,就有一只拳头模样的野兔,在草里复仇似的望她,谷谷扬扬手,一会儿,草很快地便堆积起来,在谷谷挪移的空隙里,草们仆倒了,露出地的原旨来,等这种空地越来越大,谷谷就撩起衣服揩一阵汗水。   这时太阳很毒,响亮地在地上叫。一倏儿,竟又冒出了大朵大朵的云,挤挤握握地在荒草洼子上空过,眼见远处的草就踉踉跄跄,一齐伏地倒。   堤堰很高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一种充满暴力和野性的喧嚣,还有扑鼻的草的气息。随后,一只打瓜鸟在头顶一声一声地叫:“起啦,起啦……”   荒草洼子多得是一个个三角形的草楼铺子,竖几根木棒,苫一层草的草楼铺子,是往年的秋日遗下的,草割多了,村口的白杨林一时盛不下,夜里就有一帮子人,掮了被子提了风灯来夜宿。   雨猝然降临了,谷谷猛进了草楼铺子,就觉天地浑沌一片,唰唰的雨声起了,谷谷觉得胃疼,于是便打个小布包拿出馍和几根渍的咸菜,一会儿疲倦了,谷谷就呼一口气,吸一口气,在屁股下按按干草,重重地向后倒下。雨在外面,雨声在外面,她叉开手脚,仰在那儿,像软在草上。迷迷怔怔,身下松和和的,谷谷就记不得什么时候,就这样四仰八叉地睡过了。好像在很早的时候,五岁抑是六岁,在荒草洼子里和小五子小福子这样睡过?草香特重,谷谷迷迷糊糊地觉得眼皮发粘。   什么时候?身边的草哗啦哗啦地动,像盖住了身子。谷谷就觉得一只大手像毛毛虫一样爬上了,谷谷身子不动,上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谷谷,是我呢……”   好熟的声音,是小五子还是小福子?只觉得耳轮喁喁吹气,谷谷一时也想不出,她不想。   那毛毛虫动了,动在哪谷谷的身子就软在哪,她忽然生出想捉住那毛毛虫的念头,谷谷想捉毛毛虫,她感到那毛毛虫飞起来,她也飞起来。   最后不知什么时辰,她醒了,摸摸头发,湿濡濡的。   四周无人。雨过去了,太阳却依是酷好,光线茸茸地直向荒草洼子,草叶子上浮了薄薄一层似水似雾的水气,刚才的燥热,不知被水冲到什么地方,一只打瓜子鸟儿从草里怯怯地飞起,边飞边张开扁扁的利口“起啦,起啦”地叫,透出点点的不安,接着入了蓝天,又多起了几分昂扬,几分沉着。在旷野里又会有一个活的草捆在行走。   有个小孩才十一,   娶个大姐二十七。   两人井台去抬水,   一头撅来一头低,   高的往低的那头窜呀,   唉也——   把个女婿弄了牙嚼泥。   词儿颤颤着,从草捆里扑出,像打瓜子鸟那样飞过洼子,直上天端,这稔熟的歌词村人听得到,父亲也能听得到,远远的草垛在白杨林那儿也听得到。又有背草的女孩加进来,曲调开始转向浑重,朝雨后的天上荡。   干草蓬摇晃着,在摇晃的草下走看不见,父亲看不见,母亲看不见,谷谷在那里躺着,她闭上眼,有只手像毛毛虫向她的胸前浮去……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30章 怀念乡土——虚拟的乡情   我在山东西部那片松软温厚的黄壤平原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尔后讲着一口渗透骨髓的曹州话,离开那里成为一个外乡人,雨雪风霜,望里茫茫,我终于深味了外乡人的息脉蕴义。   外乡人,所谓外乡人,就是吃了亏没有帮手,发怒而让别人哂笑的人;外乡人就是收敛自己处处小心,把牙隐在肚里;外乡人就是不讲本地方言,满口蛮音;外乡人就是厄于困顿,像一个无家归依的孩子,面向着想像母亲在的地方,叫一声“娘”的人。   作为一个外乡人,我已是满身创痕在异乡荡泊了十年,多少阴雨苍黯的时辰,雨脚淅沥,总使你勾连起那片黄壤平原、平原深处的亲人。   我曾在平原深处的一间土屋里苦读,顶部苫着玉米的叶子,旁边是队里的牛屋,弟弟和我挤在一起。冬夜,把灯挂墙壁的木橛上,晕红的油灯就照着书页,风吹动玉米穗子,像雪敲亦像雨敲,弟弟早是睡着,把脚伸在我的胸口,籍以温暖。   隔壁牛之反刍,亦像雨声一样,有时,弟弟就说梦话:红太阳,红太阳。   到了白日,妈妈出工去,记得才会挪步的弟弟就哭闹着要妈妈。他以为妈妈消失了,永远的不见妈的踪迹了。我说晚上就能见到妈妈,到了晚上,弟弟却是眠熟了。雨从暗夜的深处走过来,敲着四下里的玉米叶和瓦楞,我坐在昏昏茫茫的灯下,等妈妈归来,夜深如古井。   妈妈湿漉漉的才回。我惺惺忪忪把灯芯拨了一下,告诉妈妈,弟弟想她了。   “哦。”妈妈脱着沾在身上的衣服。“别跟妈妈说话了,妈妈困死了。”从床上的对面投来妈妈两只昏瞽的眼睛,话没说完,就把弟弟搂在怀里,于点点滴滴的雨声中沉沉睡去了。   翌日,弟弟醒来,又哭闹着要妈妈,我说,妈妈昨夜搂你了。在枕上,散泊着几茎母亲灰色的落发,用手拣起来拿给弟弟,这不是妈妈的头发么?除了妈妈的头发,谁的头发有这么长?   弟弟亦用两根手指将母亲的落发从我的手中轻轻拿去,深情疑惑,然后便把它们放在汗渍和污垢很重的床上守护,好像护着的是母亲了……   那年弟弟五岁。   我十二。   隔壁牛屋的牛上工去了。   我知道,母亲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在人前走动时,母亲总是显得卑畏和怯小,像是做错过什么似的,她曾两次嫁人,这是母亲用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有意无意泄露于我的,当我惊诧,极不情愿接受这样事实的时候,我没有诅咒母亲,一个女人当她无力保护自己,用温热的羽翅覆盖窠巢的时候,她对子女所隐忍的苦痛与悲哀有谁知晓呢?   就在一日吃饭时,我帮父亲端碗,不小心碗从手上翻下,父亲即从草墩上冲过来,照着我的额顶嗡地一下,叫你个野种,同时把草墩辘辘地踢出灶屋。我那时小,尚不知自己的身份和出处,但平素却看出,父亲对弟妹们的亲近与呵护更衬着对我的疏远与冷漠了。从这事后,我愈是小心不去惹父亲生气。可他总是找些侮辱人的口舌,当他又一次骂我“野种”时,母亲和他拼死争了一阵,携着包袱走出家门。这时父亲慌了,他喝令弟弟妹妹们一齐跪下。   母亲没看这一切,她手中有个包袱,只有决然的包袱。   “妈!”我的腿一软也跪下了。   母亲把我拥在怀里。在牛屋前的枯黄的毛茸的豆垛间,夜很快就弥漫上来,苍苍茫茫,星子在母亲的鬓间有一种冷峻的寒意。   牛的反刍一下使人胀痛起来,我不敢问母亲,怕她伤心,“杀他吧……”在草垛的中间,在母亲乳凹里怡然入睡的时候,我一直念着这句话。   岁月淘涮。以血缘的近疏,或是宗族,肤色,或是地域住所作为歧视侮辱人的依据,这实是一种肮脏偏狭的病症。在我成为异乡人十年之后,对这触痕尤痛,然而,歧视如果有强大的人流或卑劣的心理做支撑,就会被认为公正。我想说,在鲁西平原深处,农民身上的这种病症更是可怕,农民,不管人们怎样把这个概念抽空,把它捧得高高,给他缀上吃苦耐劳等等素朴黄壤一般的定义,他们仍然具有自私,狭隘,愚昧和自足,他们仍需要启蒙和引导。   时间使我渐渐地长成,有一次我和父亲把棉籽挑到油坊里去,默默的,我跟在后面踢踏着走,父亲却快活,口里喊着棉油,棉油。   当我们把棉籽挑进油坊,看见榨油汉子抡着锤一下一下地击着满是泥垢的木的油榨,我很激动,在生活重负的攒击下,却有那么好的东西压取出来,香了生活,厚了生活。父亲跪在榨床下,拿着一个铁桶严谨地接油,天到过午我和父亲匆匆地走出油坊。时当冬日,天气不好,苍穹里竟飘起了雪花,父亲帮我捆好榨油后的棉籽饼,让我走在前边,他用罐子装着油,提在后面走。由于路滑,他不敢走快,当我转过一个路口,伫立四望,满目苍茫,竟看不真父亲,遥遥的,只是模糊的一点在那里移动,倏然,我见那模糊的一点倾迭了,仆倒在地。   一种恐怖和悲凉的情感,从我的心里沛然而动,不知怎地,我突然哭了。在离这油坊不远的地方,那一片我极为熟稔有牛反刍声的屋顶下,母亲一定在石臼旁静静地盼望着棉油和她的儿子,如灶屋夹缝里蟋蟀鸣叫的捣臼声,点点烁烁,像生命那般纤弱,又像生命那样顽强。   家中还不能没有父亲,弟妹尚小,没有男人的支撑,母亲靠谁呢?   我记得很清楚,父亲跌在那里了,油撒了乌乌的一地,我发疯似的跪在雪上,跪在那里用手揩地上的棉油。父亲木了,他不相信跌倒,只是木然地望我,脸上流着泪水。   孩子,别哭,有雪。父亲扶着我。   我没哭,是您哭了,父亲!忘不掉啦,年关无望的冷寒薄暮中,天上有风,地下有雪,父亲的哽咽使人心碎,他站起来,手里捏着撒了大半的油罐,老的衰老,小的幼小,一颠一仆地走。   后来,谦卑的山东西部的那片平原终于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仿佛就于人生一扭头的刹那,那一抹平原的棕黄就不见了,我心疑,它化成了血缘,化作了骨髓,包围了我,渗透了我。那些琐细的,寒冷的,抑是丰富的,色彩绚丽的小小油榨,牛屋与孤寂麦垛,像霞色暮霭那样融入了我的心境,离我远去却泊于我的灵魂了。我在小城为异乡人,已是十年有余,我从未向谁炫耀过鲁西平原,也没有指斥过它贬低过它,我常常于暗中诅咒那一片土地,但又常怀恋,我知道,我只能从遥远的地方关注着我愈益破败的家,在异地荡泊……   这是真实,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诠释的,然而你却常常在那里碰触到一种深邃、一种宿命。在继父骂我“野种”的时候,我知道了血缘之外的东西,我知道在那片黄壤上还有一个曾给予我生命的父亲,他弃我而去,在另一片村落生活。当我诅咒继父的时候,也曾诅咒过他怒斥过他。然而我懂了,天道沧桑,平原辽阔,人在不测中遭遇这种事情并不是残酷。尤其是当他有胆饮鸩不说苦,也许就是他垫高人生之路的悲壮正道。   是的,那个赐予我生命的人,在我将要到外地求学时候的一个下午,在磨得发白的木质门槛外出现了,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知道那就是生身父亲。   我有一点冲动,我知晓是他二十年前把我领进了生命之门,然后交给母亲。   我站在门口,看见了他,他和我想像的一样,一样的猥琐,一样的苍老容颜。他犹豫了,这个门槛已不再属于他的名下,他跨进来必须征得主人的同意。他说有人么?母亲在苍哑的声音覆盖中出去一趟,看了一眼又退回屋里,最后是继父出去,面对那个也是父亲的人。他们两个进屋了,跨进木质门槛,象两株成熟的麦子在风中,一个模拟着另一个,都是一样的苍老,一样的枯黄。   生身父亲出现了,他说只是望一眼儿子。我知道他现在有家,也有儿子,虽不独独缺我一个,但在心里会因想起曾有一个漂荡在外的儿子,总不免心中暗暗地渗血。   ……无言总是无言。过不了多少时间,母亲让我把他送走了。   他穿了一件黑色夹袄,才秋天就戴了一顶破旧的帽子,肩上拖着筐箕。像许多人一样,生身的父亲在山东西部的这片黄壤平原奋斗过挣扎过,最后幻灭了。   他是一个失败者,在暮年的黄昏,掮着筐箕来望一眼儿子。   漫长的路使他的影子变得灰白,而远去的父亲是那样的瘦小,又是那样的善良,我想像不出他当年与母亲离异的形象。幼小时我曾在默默中滋长过仇恨,伺想着有一日报复一下,可望着这个老人远去的背影,我却消失了那种心情。我像一下子寻到了我们都会表达的一个意象:土地。在土地里耕种,在土地刨食,父亲已像土地变得非常沉静与踏实,连他的步子也是那样的沉静与踏实,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我想着这一切,在遥远的异乡,苍黯的阴雨中,它们仍是那样执著地醒着,呼我,唤我,外乡人!外乡人!   当我返家的时候,夜幕“轰”地一声落下,我看见我曾对抗过的继父正在白的门槛外望我,夜幕开始在他的背后轰轰隆隆地垂落、垂落……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1章 遥望纺车   一   纺车带给我们的是一种诗意。但即使现在在农村偏僻的地方,这种诗意也被剥蚀或脱落,纺车的出现在于一种背景,它必须有土炕和木板床;或是高粱叶子,抑是麦草编织而成的墩凳坐具;有一种瓦制的油灯,那灯里的油是豆类或棉籽压榨而成的,最好抽一根麻绳或棉搓成的捻子,就那么萤萤的一点,摇曳在山村平原或临河的荒荒小村普遍的民居里。   可惜,这样的诗意已不复存在。   就像现在,我们无从寻访故乡的诗意,乡里空间的逼仄再没有落拓的诗人挽着毛驴,背负一轮夕阳像驮着命运踽踽独行。现在的雨,不再是杜甫、陆游的满纸蕴籍满纸氤氲,不复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境界,不复有夜雨中与家人围炉闲谈,窗外润物无声的极致,它是一种被工业文明污染的黑雨或酸雨。   你可以随便听着窗外时密时疏的雨声,你觉得这里面真正贮足了诗么?你或许在夜雨中跋涉,前方有一处隐约的光亮,你想到那是一处不错的篝火,在那里有温暖的铜壶和老人,在这种招引下,你会感觉到一切都在世俗之外,天上人间剩下的只是雨声和篝火。但当你痴想着一脉温情走向它时,你发现那只是一种现代化的篝火,白炽的灯光在青虫飞蛾的围猎中兀自地耀着,那下面没有铜壶和老人一下一下的鼾声。你觉得现代的文明和营造手段使篝火和夜雨完全失去了味道,那种朴实的诗意离你总是那么遥远,那么的不可接近。   我们再回到纺车上。那一定是秋夜,有霜或是有雨,有霜的夜里,屋外有木栅的门、草垛或是鸡埘。有雨的时候,檐下挂着的蓑衣,正屋的一间房子里,一个女性,或是妹妹,嫂子,那窗户糊纸,隔年的纸,而不复是玻璃,你只用舌头轻轻一舔,那秋夜纺车的嗡嗡声便会由你的舌尖爬上。你不必陪着,但你须在偏房,那东屋或西屋的一间。你也不必与友人围灯夜谈,你只是在那嗡嗡声中专心致志地听那细密的节奏,如一盘古磨,单调里自有一种亲切与温柔,嗡嗡,嗡嗡,点点滴滴,使你听,使你嗅,使你抚摸……   在这种时候,你最好的动作是掷笔抛纸凭窗伫立,暗淡的灯光照着窗外有雨或有霜的夜,若是风来,则吹动你的衣袂波及头发,你在窗外看到的东西很少,似乎心已被纺车的嗡嗡声灌溉得很满,总想择一缺口,让它汩汩而淌。风大了,宛若整个村子的风声全是从纺车底涌出的,此时此刻,天地世间再没有了什么杂音,一切都是纺车的声音,雨声是纺车的声音,落霜是纺车的声音,你想用手拨开那种厚厚的东西,你想用手推开那厚厚的东西,但声音一层一层无端地浮上来,让你一遍一遍呼唤着:纺车……   二   纺车是游子行旅敏感的神经。   这不是因了行路的劳顿,也不是因为荒凉和孤寂,但纺车总会使游子想家,想得十分深沉,纺车也会使旅人沉醉,突然陷入那片嗡嗡声中。   不是山,也并非海,而是无意中倏地忆起纺车,它总能使一些游子熄了不羁的豪情,从中途折回。我不知道孔丘、庄周或是荆轲、屈原,以至徐霞客,他们听到一次次的纺车声,心境如何。依我看,他们的最强的意志,是冲出了纺车的包围。   甘罗在少年时走出了纺车,任嗡嗡声三番五次地敲打;仗剑去国的青莲李白,于青年时走出了纺车,庐山下有嗡嗡的声音喊话……   如我之平常,常常会在黑夜,在离家的客房里,展开地图,想听听那嗡嗡声,回忆故家的纺车声如雨下在桥上和路上,下在瘪瘪的行囊臭了的袜子上,也下湿了那一卷地图,为了驱散嗡嗡声和失眠,于是和李商隐夜雨对答:君问归期……   我知道,在无始无终的人生路途中,纺车的意义亦大矣。   就揣测,如果把它作为一个意象,一次又一次的纺车声,曾砍断过突起的欲望,平复了狂躁者的胸襟,它曾阻止过一触而发的械斗,破灭了诡诈的阴谋。当然,有纺车的嗡嗡声,便有了壮士的击剑、鸡声中的书声,有了热雪、出击。   不可想像,没有纺车,唧唧又唧唧的木家变得多么空敞!   不知道纺车的覆盖有多广,我想,竹简的诗经里有过,枯黄的史记里有过,斑驳的汉书里有过。伤兵听过,戍卒听过,旅人听过,孀妇听过,一颗再顽强的心在纺车的濡泡中也会软下来,而一颗最软的心,在它的濡泡下也会有了片刻的坚强。   纺车的线,织成帛,织成衣,帛可成书,棉裹温暖,衣披在民族的肩膀。   在诗经里蟋蟀的叫声中,纺车已抽出了第一根丝,从此,人生和历史开始在纺车声中蹒跚挪步了。   三   然而,纺车的声音却离我们渐来渐远。   人们只能在梦中,在拟想中,想它沉沉的声音:当秋天夜白了,那嗡嗡的声音开始濡在窗棂上,濡在屋瓦上,从这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由远而近,或由近及远,嗡嗡的纺车,把白日纺成初晓的鸡鸣。   若是像孩子卧在摇篮里,这纺车怕是他最耳熟的童谣:嗡嗡嗡,嗡嗡嗡,用母亲的手纺出鼻音和嗓音;纺车是蟋蟀的友侣,纺线了,窗下的蟋蟀就开始鸣唱,一只蟋蟀叫千亿只蟋蟀也叫,把纺车叫成一个秋季,然后唤出了木兰的织机,用梭用线一下一下把秋织成冬,织成寒意和皑皑的白雪。   不庸回避,在这里我们却遇到了一个美学上的麻烦,某种感人的朴野的震撼与深厚的诗意似乎注定要与现代相暌离:江南春闺的遥望,中原慈母的白发,湖湘稚儿的夜哭,灞桥烟柳的诀别,怕只能出在诗中,词中,属于古老中国了。   纺车的声音是最普通的民间音乐,它覆盖过几千年的记忆,但不久机器来了,人们的耳朵怎么一下迟钝了,纺车的嗡嗡声竟成了绝响。   木制的窗棂没有了,荒野间斧斤砍斫的檀与梁木没有了,像美丽的蛾子折身飞走,飞进了历史的回忆。   牛车的时代过去了,黄昏的诗意也过去了。   曾经在什么时候,想着织机不再,何处去听唧唧声。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2章 别样亲情——虚拟的乡情   在僻远的村落长大的孩子,有谁不熟悉那乡野间古朴的风俗习尚呢?   我所记的,却是儿时认干妈的这段往事。   “小白菜,地里黄,三两岁呀没了娘……”   在茅屋的檐下,望见清冷的月牙儿了,于是我便仰脸这样酸楚楚地唱。而母性温情的怀抱,却是后来才渐渐尝到的。在那些个日子里,正是饥馑拖拽着童年,蹒跚在乡间印满牛蹄印小路的时候,大人们瞧我身子上骨软,整日焉歪歪的模样,都断定是活不久长的。   人说,我注定命硬,生下来不多久就克死了娘,而靠迂讷父亲养活的日子,也就越发地艰难,于是他便苦苦地替我觅个干妈,或是对儿子有所庇护,或是出于消灾避邪的迷信心理,可时光日日地消磨在吱呀的碾台间了,总是心不遂愿。在乡里,认连筋的亲戚讲究送礼钱,数目惊吓人。父子本就过得几分凄惶,邻人见了我,也只是叹声“孩子可怜”,表示怜悯,谁不知晓我命硬犯忌呢?   然而一天,在袅袅炊烟把村巷罩了的黄昏,她却佝偻着身子找上了门……   我知道,村口人都顺嘴唤她“绝户”。真实姓名却淡得无处寻觅踪影儿了,也没人去做过细的深想:她也该有自己的姓氏符号呀。虽是小呢,但我总不记起有人踏过她家的门槛。一次也没有。似乎人们不愿抑或是其他的缘故?但父亲却手脚不知所措,对着她,嘴抖抖地颤动着。于慌乱间急急地摁下我,对着她救命菩萨般虔诚地叩头。虽是一种朴拙的形式,可她却震撼了。惶恐地、灰眼睛定定地惊讶,“……   你们……要不得呀,要不得……”   干妈一人孤零地住在村头,悄无声息的,有圆浑的柴垛和捶布石为伴。她间或地从我家门前走过,多半是丢了鸡鸭什么的去寻。有时你也能看到在星稀月残的清早,她款款地提着一个瓦罐,顺着硬梆梆的小路去汲水。腿,罗圈得很厉害。摇摇晃晃地在空中划着不规则的圆弧,让人觉得她瘦小的躯体随时会仆倒在风里……   世上给予她的,永远只有凄楚的悲哀。她很少独自踽踽地走出院门,一天到晚盘腿坐在床上的针线簸箕边纳鞋底,一双叠印着一双,净东舍西邻的没完没了。她像是用自己的辛酸赎着永也赎不完的世俗和偏见。要么是枯坐在灶间的一隅,孤独地拉着风箱,听煮水的滋滋声响。灶口的黄烟在她的瞳仁上罩了雾幔,又深又黑,逼人蓦然忆起村前或者庄后,冬天的一汪池沼颤栗在寒风里。在黑的厚实沉重的夜里,常有野男人敲窗的笃笃的声森森地传来。其时她抽搐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我,像溺水的溺者猛可地抓到几根驮载生命与希望的稻草,惶惶地怕人夺去。她没有叫喊,呼吸也细如发丝一样。泪滴在我脖梗上,湿涔涔的凉。她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个孱弱的寡妇呀。哦,世代匍匐在田塍间的乡下父老呵,总难弃掉身上那惹人生厌的“好奇”恶习。特别是对于一个女人……   干妈的屋子并不小,却只住着她一个人,家也就显得清冷。她希望有人凑在一起和她讲句话——哪怕是个不成年的孩子。每当我看望她时,她照例要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把炒的黄豆或者红枣。   慢慢地,我的身子骨逐日地健壮。屁股蛋子也粉嘟嘟地肉红了……   她的男人是早早害肺病死去的。而遗下的女儿自远远地嫁到一个镇子上,再没能回转来看望一次。逝去的往事,也很少听干妈伤心地提起,偶尔在逢年的日子,方正的饭桌上总会余出副碗筷,娘那神情,竟是深深的忧伤与短暂的回忆相融会而产生的怀恋,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姐姐”,筷子,是留给姐姐的……   黄黄的春阳洒射在土墙、麦秸垛和青紫色的捶布石上,也映着干妈涩拉的皮努力挤往一处的脸。我偎在门框上,看她缝书包,那花针像长了嘴似的在布上“咬”,于是便有艳艳的鱼呀草呀的咬出。她轻轻哼着柔柔的曲子,那调儿便生了翅膀,栖在我的心上暖暖地颤。我真不相信,平素总把自己扮成几分苍老太婆模样的她,竟蕴着这般活泼的、年轻的情感。干妈确实年轻了许多,打蜡的薄嘴唇泛出了红润,是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与寄托!   记得不久我就歪咧咧地上学了,拖在后面的书包敲打着屁股叮叮当当的。一天,几个孩子推搡着拽我的书包带,诡秘地搜着。“看看,书包里藏没藏野汉子?”接着就嘻嘻拍手跳脚地叫,“你妈是破鞋,破鞋……”在那时童稚的心里,这话使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出了什么是人间的耻辱。   这夜里,我再没回到干妈的家里……   父亲和村里的民工到黄河工地上打堤去了。我独自一人游荡在旷野上,风玻璃一样尖利地划着单薄的衣衫。   远处,归鸦的翅膀驮着点点夕阳的余辉,暮色渐渐地充实了鸡蛋壳一样空洞的夜。我听见干妈在村口焦灼地唤着我名字。那声音跨过了街巷、场院,飘到了寂寞的野外。我悉率地踞在暗处,只是咬着沉默不答应。   直到夜深,她才在护秋人的窝棚里抱起我。   “孩子,你咋不回家睡觉呀?”   “……”   “今天读书吗?有人说你逃学,是真的?”   “……”   “孩子,你说呀!妈妈指望你用心念书,日后也有个盼头呀……”   听到这里,我那受了委屈的心倾斜了,泪水咸咸地渗进嘴唇,“妈妈,我再不到你家去了,人们打我骂我呀……”   第二天,踩着湿漉漉的月光,我把脚上干妈纳的鞋子脱下,齐整整地放到她家的门槛上。此后的日子里我本能地躲着她,害怕见到那双因我而更加黯淡的眼睛。但终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一双眼睛在她那院门的缝隙里眺望着、眺望着……   然而,当我摒弃了世俗的偏见,渐渐成熟的时候,干妈却溘然长逝了。   那时我在南方滨海的高等学府里深造,正沉浸于一篇文章变成铅字的喜悦里,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打着悲哀邮迹的家信。说干妈故去了,并且过了“三七”的忌日。暑假里我在家时,干妈的身体还好好的,很硬朗呢,想不到离家才仅半年的功夫,她竟逝去了。   对着信,我眼窝酸酸的,想起了到外地求学临行的那天——鸡叫两遍时干妈就早早地起床,慢慢款动着罗圈腿前来送我。她似乎很累,却硬让父亲陪我就着煤油灯絮絮地说话,自己却忙着到灶间准备做饭。仄耳听去,在人定的深更里,小风箱吼得挺响。我踏着霜下冰一样的泥地上路了,干妈没有远送,只木木地站在院门口。当时我眷恋的心很是觉得悲哀:自己要离开这片热土远去了,而干妈却要留在这平原的旮旯里,什么时候她也能看看平原外的山、山外的海呢?也许永远不会了……而今,干妈就这样孤独地远去了吗?我心里歉歉地赶到家。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再没人像干妈那样用母性的爱,朴素地抚慰过我,没有任何的企求,没有任何的功利。正是这人间无私的纯情,正是这沉甸甸没有杂色的爱,使我总时时地感到负疚:我给予人间的东西真是太少了啊!   于她,女儿只是一种象征性的遥遥的记忆,只我算是她唯一的亲人。我不由地抱怨父亲,为何不在干妈咽气前去信?可竟料想不到这是干妈的意愿。当邻居在她病危时提出母子见一面时,她却执意不肯,说儿子在外地回来一趟不易,要耽搁功课要花很多钱呢。   人说干妈是汲水时跌下的,此后再没能爬起,不知怎的,我眼前又恍恍地现出了那清晨、那小瓦罐、那划着圆弧摇摇晃晃走向井栏的身影……柴垛和粪堆,捶布石与门框,一切一切都凄然地贮在悲哀的氛围里。枣树上,两只家雀子无聊地啁啾,间或探头到胸脯前下啄着根根的羽毛,在干妈的院里,它也该早早地冒出青烟来了吧?   门开了。迂讷的父亲从屋里挪出,“孩子,鞋、鞋……”那声音哀哀地。   我纳闷地接过暗红的木箱,打开,里面放着十二双针脚密匝的布鞋,不禁愣然了。   “是她留下的,一年一双呢!”父亲说。   看着这满缝着厚厚母爱的鞋子,我醒悟了。距当年我脱掉新鞋子,悄悄放在门槛外还给干妈,其间雨雪风霜,花开花谢十二个年头啦。而今我潇洒地出脱成一名大学生。想起年龄稍长的时候,干妈见到我,总像对客人似的、举手间无不流露出小心胆怯,甚至缺理少势的神情……不觉泪水涩涩地涌出。   夜里,月亮很好,皎亮亮地挂在天井的上方,更是衬出几颗明明暗暗的星星。我独自踱出院门,徐徐地走向井台,总觉得干妈没有故去,又摇晃着罗圈腿走在前面,只望得见一些模模糊糊的背影……一会儿,我竟看到了自己涔涔湿湿的泪眼了。干妈睡去了,睡在她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的泥土里。   想着想着,我不觉成了月夜静物的一部分……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33章 继父——虚拟的乡情   在我尚不谙悉世事的幼年,父亲就老去了,把我撇在母亲羸瘦的怀里。孤妇独婴,形影相吊。村街里的人见她总说是染上了晦气,像躲癫痫病人似的躲着她。母亲便在家务和农活堆积成的沉重日子里,默默地拉着生活的纤。   后来伯父看上了家里的宅基,总是无缘由带出指桑骂槐的话来,母亲就终于嫁人了。在老家那个地方,随母亲改嫁的孩子依然保留原来的姓氏,我便唤继父叔叔了。乍见叔叔的时候,看他一脸胡子,唬得总是心惊肉跳,他呵呵地蹲将下身要抱我,我便没命地扑在母亲的怀里,用手抓母亲的乳头,叔叔觉得很难堪,手来回油腻腻地搓悠,母亲随势着包袱给他,才和缓了一下凝结的气氛。   叔叔极少闲呆在家里,及至谷草塞进的窗口透出丝丝绺绺亮色的时候,他已经起身做工去了,那双火膏腿便重复地颠摆在乡街或田塍上,去从事那贫贱的乡村里最受卑视的职业——骟猪。那些有脸面的人家和他们的孩子,冷嘲着叔叔的生计,但叔叔仍不息地做事,好像没有悲哀没有愤怒,只是默默咀嚼着难挨的落寞。   终有一天,他却温温地用慈爱和母爱般的手抚慰着我了,也仅仅是那一次。在我小的时候,只要身子一出现街头,与我年龄相仿的那些孩子,便在我背后,拍手拖长秧调子地叫着:“带犊子,母牛带犊子!”   七八岁的人儿谁愿意落下这侮辱的名声?这时我整个的背后从上到下都蠕爬着随母改嫁的耻辱,羞得便头也不回,紧贴着墙根,一只手摸到背后像护着什么似的跑开了。   而一天,当队长的儿子唤我带犊子时,我却像狼一样和他扭打着搅成一团了。叔叔从菜园回来,把我们拉开,哄着队长的儿子送去,到家里掩上门,皲暴的手摩挲着我肩上的红肿,用舌吮那流血的地方。   “苦了我的孩子了!”叔叔的眼泪一颗一颗沉沉地从凄楚的脸上砸在我手背上,那声音,浸渍着血与泪的声音,像针一下一下地挑刺着我的灵魂。   我知道仅仅是贫穷,也可以忍受,仅仅是卑下,也可以自我安慰,而那种来自叔叔心底的耻辱,到底成了一种看不清的威压了。当我体悟到这威压还隐忍着某些痛苦的期冀和希望时,正是它开始推着我一步步前行了。   在漫长的冬夜里,叔叔就有了习惯,四处里去听野台子戏。乡亲一年到头难得机会看看戏,只是正月十五什么的,富裕一点的村子从县里请来剧团,在村落搭几日戏台,那时,方圆十几村的人都要赶来。   有次,从苏州什么地方来了个说评弹的班子,在十几里处的公社驻地演出。天还没黑叔叔就披件棉袄,揣着手一颠一颠地出去了。其实他本听不懂细软的江南话,可第二天却打着哈欠对母亲说:“不孬哩。”   夜里蒙蒙胧胧地睡着,有温热的一堆撒进被窝,知道叔叔看戏回来捎的焦花生,就惺着眼吃……   叔叔一生只字不识,但他对于知识却是看得那样神圣虔诚。在我到镇上高中读书时,要寄宿住校,要交伙食费,家里却只有叔叔一个煎熬着死受,对于叔叔我常觉得愧疚,当我从叔叔手里接过米粮,我便知道爱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我已是时时触抚着它的实体了。   叔叔不像别的同学的父亲,到老师屋里走走询问孩子的情况。他放下粮,便走了,那往往是在日暮的时候,夕阳渐渐地放大着他一颠一颠的身影……   我不明白,为何父辈向我们显明最深最爱的时候,总是一次次的背影呢?什么时候,让我们能够直面着父亲的爱,不再默默地流泪,不再默默地隐藏,痛痛快快哭一场呢?   那一年,当我走出故乡考取海滨的一所名牌大学时,村街里的人传开了,虽然只是“那个骟猪的带犊子儿子考上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叔叔和母亲的欢乐。叔叔吃了一辈子苦,唯这阵子再到乡下骟猪好似感到了做人的光彩,那黝黑的颜面,像回春的泥土地一样在湿润的雨下溢出生机和活力。天晚了,这时柴门吱地响了,昏昏茫茫的灯光倏地紧缩起来,母亲忙蜷伏起手掌护住那灯苗:“你叔回来了?”接着院里便满是咳嗽的声音,叔叔骟猪回来了,见我迎他,嘴嗫嚅着,手只是在褡裢上来回搓抹……   “叔叔,吃饭吧!”我知道在他的褡裢里常有猪卵子,小时候的日子,每当骟猪,他总是寻个麻叶把猪卵子,或三两只或七八只,拿到家里用锅煨着给我吃。叔叔进来,蹲在母亲床前抽起烟,接着便又是咳嗽。   “钱,钱筹码得差不多了……”   离家的日子愈是近了,我知道我只能以一个农村之子的寒碜去领略海滨那个世界的繁华了,但我带走的是母亲和叔叔的心和土地贫穷的遗赠和希望。第二天清早,天刚甫明,叔叔便用驴车送我上路了,那叮叮的脖铃响在欲醒未醒的乡道上,十分动听。   在车上,我恍惚中又看见了老家——那个早被镰刀割倒的原野,那个长长的夏天。那时候我闲散在家里等待高考预选的通知,母亲病了,叔叔也病了,他天天都愁眉不展地蹲在田塍看黄熟的麦子,该收割了,没人呢。   预选表下来了,有我的名字,成绩排在班级的尾梢。   我默默在家割了几天麦子,叔叔话极少,也不问,只是用劲在咳嗽,有时他的眼睛昏迷迷看我一眼,我便低下头去。一天的夜里,有线广播已经播完了,也没见叔叔从麦场里转回来。到了半夜,叔叔回来了,卷曲的草帽,卷曲的脸,唯那手是抖抖的,“表,孩子你升学的表……”叔叔把一迭纸攥得湿漉漉的,我铺开,见是高考报名的通知与履历表格。   “叔叔没用,差池耽搁了你……”   回到屋子,我想:汪着眼睛,说自己没用的,是我的叔叔;抖着手,把爱和希冀送给我的,也是我叔叔。在静夜里,昏茫的油灯下,我带着土地的卑下和寒碜,在亲属的那一栏庄重地写上了叔叔的姓名,然后写上父亲,职业:农民,骟猪……   有时在家里过假期,叔叔曾问过我“那里……那里你住得惯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那边和老家不同。我知道,也许不止一次,他渴望着要到陌生的地方望我一眼。然而,当他那褡裢里的刀具叮叮敲响的时候,那些愿望也随之骟灭了。   我没有告诉叔叔,在放寒假的时候,我拿着学校的处分回到了家乡。在一次填表时,我听到一个同学小声地嘀咕:“哦,他父亲是骟猪的,这不是破坏了动物恋爱的第三者吗?”听毕,我忽地站起来,我决不容忍当着我的面侮辱我那在乡间也许在院子替码好的草垛用泥苫顶的叔叔……同学的鼻子出血了,骨折,我也受到了警告处分,然而我愿意。   叔叔老了,在乡下闲暇的时候,他仍然远远地去为人骟猪,一只褡裢,一副刀具,走一条跌跌撞撞的路……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4章 一枝花   家乡平原的冬天,田野里没有任何掩饰,每个角落都纯净得坦露无遗。那些勃然堆积的麦垛,躲在场院上银银地向你扮脸儿;而一声一声的唢呐总是在这个时候盛开,总是这个时候,吹出一村又一村躁动不安的情绪,一村又一村荡气回肠的呼唤。   在那月白如霜的夜晚,幽幽绵绵的唢呐声传来,使几多善良的农人痴痴呆呆,嗟叹不已。大雪封门了,村落静下了,那舒慢的声调,就悄悄往心里游走,不知不觉间,人们记起往人往事,心绪就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在那荻花萧萧的窝棚野店,在那白雪飘飘的茶舍牛屋……谁知道,那一声一声颤动的旋音上,曾经有多少热热闹闹的日子生生死死的故事呢?   一片一片的唢呐声里,自然会想到尚在平原老家的三叔。   那是一个叫做木镇的小镇,朴朴实实地虚卧在鲁西平原的坦荡上。几座老屋,几棵苦楝树和碾盘。傍晚几只善良的蝙蝠,绕着夕烟飞来飞去,偶尔传出一声两声老牛的哞声,身涉此境,会使人感到一种浓得扯不开的亲昵。   三叔就常常在这种背景的映衬下走出来,步到碾石上,提起裤裆,蹲下。那石上就有一个人,死呆呆的沉静了,只是深似平原颜色的脸儿,给人一种生动的和谐。   三叔的脸型很酷,一生不爱说话,从小给人做工,割豆、下河、赤着脚到冰上推车,什么苦都煎受过。祖父年轻时有过几个小钱,娶了两房媳妇,三叔便是后祖母带犊带来的,他的举手投足,都时时透着一种外乡人多余的卑怯、凄楚。过年了,家人团聚,三叔总是第一晚到我家,给父亲拜年。我母亲气量小,脸色有时不大好,抑是对他不礼貌,三叔便总是圪蹴在那里,握住根木棍竖在火盆里拨火。   父亲瞅见了总是叹一声气。等我大了,父亲对我说,三叔心里苦,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娶了媳妇,媳妇偏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日常里手脚不干净,却也不偷不摸大家什,寻机着在人家菜园里捞几只辣椒,几棵白菜。几乎天天有妇人站在自家菜园里,对着她的背脊拍掌发咒。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三叔是窝窝囊囊一辈子的人,平素间很少尝到做人的光彩。惟有到了冬天,木镇这一片土地上才感觉到了三叔活着的实在。   冬天里那些日子,平原上褪了青黛,归了黄白,冷丁里,人们就想起又该请三叔吹唢呐迎亲了。在乡下,人们出嫁姑娘,讲究唢呐班子,等到迎亲的那一天,做父亲的,做母亲的,大伯子,二姨子,亲朋好友们站在唢呐声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好像今生今世做人的欢乐全外显在这短暂的婚礼上。那时候,大家吆着,喝着,一直喝到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聚到一块吃吃喝喝为止。   一曲缓缓、舒舒像水一般的唢呐声荡开,三叔站在墙根下,只感到他比以前更和善了,一只唢呐,一个人影,错落有致地静卧在冬日迷人的阳光下,一片黄光灿然。   我跟着几个孩子看热闹,镇里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着,几个长辈皱皱巴巴蹲在那贴了红“喜”的碾石上。   院门。门旁一棵枣树,树上一张方桌,一匹挂着脖铃备着鞍鞯的驴子,脖铃上有红缨子,鞍鞯上铺着红毯子,几个穿新衣服的人进进出出。   唢呐手和捧笙人扭动着脖子,浮浮扬扬吹个不停。   太阳在朗朗的晴空上移动,那暖意仿佛离人很远。人们让开路,驴子向镇外走去,在那驴上,女子穿红袄。迎亲的唢呐吹起来了,好火热的唢呐哟!镇外的黄土路上有只毛驴驮着木镇的闺女走了,渐小,渐远,渐远,渐小……   苍苍郁郁的平原里,贮满了唢呐的声音,韵儿清脆悠扬……   但那一天,闺女的娘家备好了饭菜,却不见了三叔。三婶和孩子找遍了麦垛、牛屋,不知什么时候了,在洼地里,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男人粗而重的哭声,那是一片坟地,祖父和后祖母都埋在这松软温厚的黄壤下。三叔正跪在后祖母的坟头上,身子抽搐着,腰背直往上抖,脸埋在土里,哭声沉闷着,抖着颤着,一边哭,一边叫:“母啊,母啊,我的娘哦!我们为啥这么苦重的命……”   这样粗重的呼嚎,哭得抽不过气来,待低泣了几声,哽咽了一阵,稍稍徐缓一口气,又依然这样粗重的哭嚎:   “娘啊,娘啊,我们为啥这么苦重的命呢。”   那时我一直悟不透三叔为什么哭。这哭声常在我心中存留着,还有坟地上挂破月亮的枯树。这几年,每当我走进那片坟地,也着实想在这片印满了祖父、后祖母与三叔脚印、手印,汗水和泪水,哭声、鼾声和血肉味儿的土地上嚎啕痛哭一场,我觉得在这酸楚的漫声长吟里,隐忍了某种受践踏而又想用泪水渐渐洗刷积郁的哀愤之情。   从父亲的口里,我知道三叔年纪轻轻时,就能用唢呐吹奏好几种套曲儿了,诸如枟悲苏武枠、枟昭君怨枠、枟句句双枠、枟一枝花枠。有一年,一位女子看上了三叔,夜里两人就常常钻到村场上的麦垛里去幽会……后来,女子被人家娶走了,是三叔用唢呐送走的,为此,三叔砸了唢呐,再以后,日子困顿了,他才又吹起唢呐,腰眼上吊起个干松的猪水泡。那水泡里装的剩饭剩菜,曾喂饱过我乡间饥馑的童年。   “回去吧,孩子!”三叔温温地抚着我,摸摸我的头。冷丁,荒野里也传来了一阵唢呐声,凄历而忧伤。这个时辰,不会有送葬的人家了,也不会有娶嫁黄花闺女的人家了。三叔说,这是前村里娶寡妇呢。   这以后的日子,三叔似乎和我有一种默契,在我离家外出求学时,三叔默默地送我到镇外,很远,他走近我,伸出左手,塞给我一样东西,“别让你妈知道。这银元,我攒了几十年了,孩子,走出镇子,到外面见世界去,叔是没用的,帮不了你的事,这银元,应急了到银行里兑些钱……”在外边读书那几年,我有过不少窘困,受过不少委屈,但这银元终在最珍贵处。我常常这样想,从“没有用”的叔皲裂的手里摆出的银元,我不管啥时都得留住……   赤条条从那片黄土平原里走出,耳管里盈沸而来的是卡鲁索帕瓦罗蒂邓丽君山口百惠。这更使我想念干坼的泥土上的硬亢、家乡的古谣曲和三叔的唢呐,每日苦读之余,五官七窍里听一听家乡的调儿,最能快意。但我知道,三叔是永远不会再吹唢呐了。他说血脉尽了,还能再吹么?   那一日,三叔被人央去,说是为一位盲眼离家四十年的老太太吹奏一只曲子。夜里,在烛光下,三叔见了一个老女人坐在沙发上,双目呆痴,皱纹如线,发白如雪。“奶奶离开这块地方有四十多年了,直到眼瞎,她还想看一看脚下的这片黄壤,这次回来了,眼睛看不见了,她想听一听家乡的小曲。民歌民谣听过了,她都摇头,今天请您老先生来,奶奶说,她想再看一看这里的麦垛、碾盘和长在榆树上的夕阳的余光……”   “麦垛、麦垛。”三叔重复说道,他坐在老太太前面的椅子上“嗯、嗯”了良久。   突然间三叔沉静了,唢呐缓缓地抬起,倏尔,那急速的唢呐调在屋内撒开了,声音搓碎了,跌跌撞撞地抛到地上。   “听见了吧?”三叔呐呐地说着,两眼微合,“听见了吧,你看吧!”   这时就像炊烟散去了,夜风在街上扫过,遥遥的望得出一条小路延向平原的深处,黑乎乎的几艘麦秸垛,像是泊在村场的船,仿佛就有一对人影儿幢幢地拐进了麦垛,走进了麦窝……   一只曲子还未散尽,却见那老女人的眼珠一动,在沙发椅子上欠起身——看见麦垛了,他来了。因为慌慌乱乱,扣子都系错了。在泥之河边上,麦垛码得很高很高……   老女人重复着。年轻人潸然泪落。三叔望着黑糊糊的窗口,窗外有个白胖胖的月亮。   三叔的唢呐密密疏疏,由疾向缓,缓到一处,又陡然上升,跌下来,又趋于平缓,而后渐入沉静了:在那平原上,是雪后了,坡坡沟沟里的土块有的已经露出脸来,太阳出来了,村边的树上绽开许多的白花,阳光洒在上边,墙晒暖了,地晒暖了,开始冒热气,那些白花开始落了,开始飞啦,一群一群地向着更蓝更高的天。   一支朴讷、拙直的谣曲儿,像小儿一样活泼。   “那是一树的梨花……”老女人渐渐地,声儿越来越小,似是睡了。   三叔悄悄地走出去。突然那老女人的手在椅扶上摩挲着,向门外扑去:“一枝花,这是一枝花,四十年了,三柱子,你慢……慢!”   血脉尽了。我明白了,在我刚刚踏上漫长而无始无终的人生旅途的时候,三叔为什么把唢呐砸了。三叔说:“那一天是慧妹回来了,四十年了,她回来。”   三叔这一生像老家的这片平原,默默包容着一切,最神圣的和最污浊的,血汗,尸骨,爱情,仇恨……都是他。   一曲新的唢呐响起来了,那声音宏大、高亢,不温柔娇滴,透着一种真实的醇厚,如波如折,声音划得很长,骤然一顿,留下一个空白。   多年不流泪了,听到这,脸上有股奇怪的热流滴下……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5章 跛唢呐   年小的时候,常痴痴地以为,故乡仄仄冷冷自村弄里铺开的黄昏,是从跛叔那弯与他形影不离的铜管唢呐里溢出的。   当暮霭从黑黧黧一片瓦楞上浮出的时候,村东口那辆古旧的太平车梁木上,就会斜斜地横了跛叔的身影,情愫漠然,几就是一帧线条平乏的黑白木刻……此时,徐缓地将唢呐含在嘴里,肃穆地吹一调朴讷苍凉的谣曲,那声音抖颤着从渐渐空下去的路径上,绕过暗黄暗黄的麦垛、村场里的碌碡,一线线白白地散荡开去,像是落了层霜,凭谁听来都心疑有细得看不见的血丝,颤着与声音相伴着从唢呐里飞出。   一时地幽幽的唢呐哑哑喑喑地融了狗儿的吠叫,哀婉、悲凉。村儿静了,星星齐齐地蹲在树的枝杈上守夜。那苍凉的声音直使人想到:   在延向渺远的灰蒙泥地上,似有一双男人沉重的脚磕绊着一踏一踏地走……硌人的夜色越踏越厚,这时有独扇的柴门吱地扭开,油灯晕晕地黄亮,暗影里有女人亲热热的乡音在唤:兄弟,你就不歇一程么?   跛叔的眼窝里就濡出泪来,那湿湿的东西顺着匝匝的眼纹悄然地流去,流去。   而孩子们却终于没动感情,只一味嘻嘻地拍手。窗棂开了,探出婆婆花白的头发和叹息:“什么年月哟,跛子还想女人……”   听村里的老人叙说,跛叔的腿其实是不瘸的,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个女人,被人家的丈夫打断了腿,后来腿便瘸了。往后的日子他再没有老婆,也就没有孩子,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住在村尾的一个小屋子里。没人能知道,这弯铜管唢呐究竟从啥时起到了跛叔的手里,只知他在黄昏的丘岗上吹过,在凄苦的风雨里吹过,在漫天飞雪中挖河民工的席棚里吹过,命运似乎从来不曾厚待过他,可他却仍然默默地吹响了生活……   我不知晓跛叔的唢呐响时心在哭泣,便问:“你是哭唢呐里你的媳妇么?”听毕,他那月光照泽下的脸目上浮出的总是莫可奈何的苦笑,悄声地叨囔:“小孩家,真不谙事哟!”   但我却觉得他是在回避,对一个虔敬的孩子。于是便深深地确信:铜管唢呐里一定是吹着一个秘密了。   而跛叔最动情的,要算是夜半洼地里的唢呐声了。   那些年乡里的孩子命儿薄,常常是刚落生就夭折了,而今再忆念起那个时候的情景,留在我灵魂深处里的还是一片哭声,和女人们断续的啜泣夹杂着跛叔怯怯的安慰。黄昏过后就要去埋死孩子了,当时这事被看成一种顶下贱的活路,肯埋死婴的,就只有跛叔了。   “总也是个孩子呢。”跛叔这样说。   跛叔用麦草裹了死婴,按男左女右的风习携在腋下摸出村弄,送到那片碱花斑驳的洼地里,夜的路径磕绊难走,无论多远,跛叔从来不更换胳膊,男左女右,他说,若换了,那家里的下一个孩子也留不住呢。   唢呐声哀哀的,幽幽的,带着长长的颤音唤出来。在空寂的夜里,如撒下了一把细细碎碎的声音的粉末,掺和在湿漉漉的夜风里。于是洼地暗了,只有那野狗的眼睛在闪……   如果你听到那弯唢呐声,也能想象得出来,那些小小的灵魂在呼吸着音符睡在地上听着哩!是听唢呐也是听年轻的妈妈哀哀的呼唤!   冬天又来,雪一飘,窗棂就糊上了。村野里没有别的,只是清奇奇的瘦。几垛麦草散泊在太平车的周遭,村里的人忽然觉得,些许日子没有听到跛叔的唢呐声了。   于是记起跛叔领了一个外乡的女人来。就有汉子在朦朦胧胧的时刻偎在他的窗下贴着听,久久的终也没有声响,就总是悻悻地甩着冻木的脚走开了。   领来的女人轻易不出来串门,偶尔黄昏的时候到井台上吱吱扭扭地绞起辘轳汲水,脚踩在路径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温温柔柔,腼腼腆腆,人们这才觉出她的前衣襟凸些短些,腿却有点笨拙拙的了。发现有人在暗暗地瞅她,于是水桶便抖乱着洒了湿湿的一地。   “跛子,那女人肚子里真是你的么?”   跛叔一脸的庄重,显出不屑一辩的模样。几日过去的夜里,就有了婴儿顽强的哭声从小屋里辐散开来,那女人生了,是个粉团团的小子。   出了满月,女人走了,孩子留给了跛叔。   跛叔说:她回娘家去了……话音里很不坚定,郁郁的有些茫然。   到了黄昏,他还是斜斜地蹲在太平车的木梁上,脸上木然然地静,只可惜怀里的孩子也被一个老女人抱走了,说是女儿私奔丢下的“丑”。跛叔呆呆地静视着这一切,谁的女人解开了怀,雪白的奶子喂了孩子,便让这个小小的生命上路了……   全村的人都觉出了心慌。   那个黄昏,人们看见了跛叔背着夕光踩着折了的影子一踮一踮地走,大家都不敢问,那弯铜管唢呐颈口发出沉闷的折光,似乎是要回答些什么。天地,觉得好大呀。   不晓得过了多久,滞涩徐纡的唢呐声缓舒舒地传来了,从那片洼地里。吹出的是一条延向渺远的灰蒙的土路,一双男人沉重的脚还是那么一踏一踏地走……倏尔,幽幽的唢呐声像是变了调:路断了,隐隐传出的是婴儿可怖的哭泣,比往日更加地凄婉,更加悲凉……呜咽的唢呐声在村落里每个窗棂前徘徊、留恋,绕着麦草垛绕着井台的辘轳久久没有离去。   那天人们早早地躺在床上,又半夜半夜地睡不着,像是在枕边等待着什么,只觉得夜是那样的孤单,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往后的日子,再不会听到跛叔的唢呐声了。”   冥冥中大家都听见有这么个声音这么说……   其实,唢呐声并没有逝去。   其实,唢呐声终究是要逝去的……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6章 平原小记   一雪天   一下雪,平原就邪乎儿地白。巷口的碾石上抑是树枝上,抑是低矮的院墙上,雪花像鸟一样地卧着。没了路眼,没有场地,平原上的人就窝在屋子里,护着被子索暖阳。   女人的男人去山地的煤井上做活,就剩她陪着公公在家,公公很勤谨,喜欢掮着筐箕子去拾粪,天微亮时就显得很悠哉,房顶鸡声长鸣,门外有薄霜铺地。回来了,老翁于门槛上看着儿媳,悠悠抽烟。女人的一副耸奶和浑圆的屁股在厨房里鲜亮地跃进跃出。   夜里闩上门安睡,公公在东间卧房,女人在西间卧房,深更天老鼠从屋中沓沓跑过,女人睡得很轻,动一下身子,公公就咳嗽。半夜,女人解溲了,尿盆滋啦滋啦的声响直入公公的耳朵。   日子过得很寡,那声音在晚上就成了一种不可少的补偿。   夜里又有老鼠走动,公公拿眼在黑暗里瞧见房梁上有个老鼠在那里游荡,胡子黄了,一定是老鼠的老爷爷。倏忽地听到一丁声响,似是猪在拱圈,又像是狗在喝水,后来就感觉到西间的炕上有东西在蠕动。   似真似幻地见自己儿子睡在女人的身上,被子抛在一边,屁股在动,公公咳嗽了一下,儿子不是还在矿上没有回来?于是他披衣坐起来,却不见了动静,于是又侧身安然去睡。   天明起来,女人去倒尿盆,声音很响,雪上便涌出许多直直的小洞。   又一个晚上,还未熄灯,公公与女人各偎在炕上的时候,就说昨夜里梦见儿子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镜子。女人说几夜都不做梦,一下雪,拿不定丈夫正阻在平原外的客栈里打麻将呢。他们寂寞,就守着油灯,也不说话,到得油灯没油了,灯捻子熄了,外面的雪照进来,他们就又安睡。公公睡不着,点烟吸,吸到最末,怕烧着被子,遂把烟头扔在窗外,于是发现雪地上有两行深深的脚印,接着门闩响,接着西间卧房里有人睡在女人身上。公公咳嗽了一下,那人的屁股兀自活动,被子被抛在一边,于是老翁爬起来,走到西间卧房,雪光从外面跑进,炕前是女人的一双鞋,白光溢了出来。   老翁立在炕前,见女人的手臂在被子外面袒着,似乎说梦话,她说天变了……老人摸了一下门闩回到自己炕上。翌日,雪住了,公公拿着扫帚扫院中的白雪。发现地上深陷着两行脚印,成冰垛儿钉在地上,扫也扫不动。还惊讶那印子上透着用麻绳子纳的针脚,一针一针竟那么细密。公公用脚在上面,和自己的脚一模一样地大。   他告诉女人他要到外面去拾粪,掮着簸箕子出去转悠,一连几天,公公也不在家吃饭,当女人睡安了才回来。雪化时,儿子回来了。给儿媳带了一个小圆镜。   二屠狗人   有人家屠狗营生,三五年内,家境富裕竟为方圆村十里首户。遂使此人到各村走动捕狗贩狗,那看家的狗儿嗅到气味,不避远近,常常凑到近前与屠狗人厮磨。待与主人讲了价格,开了钱钞,这屠狗人就从腰中甩出尼龙绳索,绳到狗倒。此人捕狗,见狗故作谦和朴实,与狗亲近,套狗近乎,然后抽出绳索,伸腿一扫,狗“扑”地一声斯文扫地,硬脚准确地践踏狗耳,旋即把狗反背上肩回家。于狗嘶叫声中,用铁钩悬起在庭中苦楝树上,从腿部划开口子,拳头伸进,在皮肉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就十分完整。   待到晴天,用竹钉把皮钉在土墙上,晾。   几年来,数十里村庄夜间常不闻狗叫犬吠,而鸡驴都照常不误地嘶囔。   平原的人性嗜狗肉,溯源似可追到汉初将军樊哙,遂就有了后人狗肉上席桌桌必不可少,否则酒不多饮,茶不多啜,口不多谈,谈多必嘴吐秽言,拳棒交加,宁可无酒,不可无狗,蔚然一方空气。   没有了狗,屠夫骤地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倏然听见一声狗叫,捉腿奔出去,鸡叫猫咬,鼠蹬墙头,远近却不见了狗迹。这种现象折磨得屠狗人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还醒,于是就无聊得紧。   一日,懒懒地在河边走,蓦地抬头见前边苇丛中有狗作人寐态,看他即遁逃,屠人立即扑去,狗的逃路断了,就后腿拱地,前爪跃起双爪抚脸,如一洗濯的清洁童子。屠人一步步向狗逼近,以三指频频翻作花样,狗莫解其意连叫数声,吼得河边的芦缨子尽坠肩上,屠人将肩上的芦花拂去,吹吹手,一绳套去,腿疾人到,狗即仆伏在地,屠人哈哈大笑,便挽手将狗掮在肩头,用铁钩倒吊在庭中树下。   腿部划开口子,拳头伸进,再于皮肉间嘭嘭捶打,眼看皮到得铜铸的脑门之上,连饱三次老拳,竟然无动于衷。屠人发狠,双手扯起皮子,回身一挫,皮没挫下,铁钩“当”地一声坠在沙土里。   屠人回望,惊而发呆,见那狗,腿上拉着半截铁钩,头悬一张皮子,浑身血淋淋,一闪一闪,一股脑地惶惶而逃。   “哎、哎、哎——”屠人见此狗皮毛黑染,肉头丰满,忽忆前年时曾养一狗,与它仿佛,屠人想出这定是那狗的儿子或孙子,自己轻声一唤,果然听得出主人的声音,竟回转头而来,前爪耸起,欲想和屠人厮热。   屠人泪就下来了,于是手痒着就又把它缚好再悬于苦楝树上,眼闭着把皮撕下,用竹钉钉在墙上。   过了多日,屠人忽觉手奇痒,搔搔不已,竟至搔出血来,于是血痕处又肿又胖,历三日,屠人便反锁自己于屋中,在墙角掏出一瓦罐的钞票,一边数着一边模拟狗叫,再把钞票从窗棂处撒出。   夜间,数十里村庄上又有犬吠声不绝于僻地陋巷……   三馍坊   平原西侧有一姓周人家,租赁了一爿牛屋开了馍店,开张的那夜,村长的媳妇,不声不息地将颈子套上了绳圈里,脚放在矮凳上,舌头尚未得出来,凳子即已踢翻了,那时,人们见有个轮子模样的东西,从村长女人的身壳子里滚出,径直进了牛屋。过后的很长时间里,在树林里,在村口上轮子就很响地出现。   一有轮子的钝响,周氏就怕,当村长女人咽气的时候,第一锅子馒头刚刚从锅子里拾出,光滑白亮,像坨坨的佛头,挨着盛在柳编簸箕里,眼见得馒头又青又小,周氏恍恍地啐唾沫,馍头停止了活动。夜半了,月亮升出,七八个粗壮的男人将村长媳妇埋在地下,返到馍坊里,一人吃下三个馒头,吃着吃着,就有人说脚丫子味。   后来轮子不响了,人们逐渐忘却了旧事,但周氏却肯定轮子还隐在某个地方,她常常在梦里听到轮子响,这一切也还罢了,奇怪的是,每至傍晚,家里的狗就远远地从树林里叼一只破破烂烂的鞋回来,放在自家的一堆柴禾旁。那堆柴火用的,浑浑圆圆,若健壮女人们开怀奶子,柴火今天烧了一爿,明天烧了一爿,一月二十的过去了,柴火总不见少。先是村里的人逐家户来买馒头,接着四村乡里的人也心照不宣地来了。   村长女人死去的第二天,周氏本是携着一篮馍到村里的小学校门口叫卖的,考试前半个钟点的时间,三个吃了他的馒头的学生,一场下来,都是一百分。过后班主任就悄悄地让周氏把第一锅子馒头,盖上白布送到办公室里,然后按高矮低个头把馒头分给学生,以后学校有了在乡镇城区县市竞赛获奖的消息。那班主任自然成了校长。   大家争相着去馍店吃馒头,一顿吃下一个或半个,也不再显示往日那种饥荒。周氏家人围在馍坊里,烧火、挑水、劈柴、送馒头,整日整日沉浸在兴奋里。到得后来,周氏厌了,倦了,累年累日再没有一顿喝酒的功夫。   一日午夜,狗在门外被谁用耗子药毒死了,当时人正熟睡。女人憋不住了,早早到门外的阴沟里小解。见狗仆在地上,也没在意,跨过去,蹲在那沙土上就尿,倏乎间,尿水冲开了一个小坑,里面放着个轮子,女人回去给周氏说过,再来查看,却不见轮子。   翌日清明,村长带儿子往树林里给媳妇上坟。发现坟子开了一个洞,像是尿冲的,又腥又臊。   从此,周氏再无心在馍坊做馒头。   四大旋   那是从前了。   婆婆的脸昏昏茫茫,望见了那一片红麻杆地。   她说,直到现在晚上,起了旋风,大人都披着衣服出去闩严大门,大概是三更了吧,屋前屋后却木然死静了。就从这木然中突然响起一声两声麻雀的哀叫,坡地里的红麻杆叶子接着就停止了啦啦地转动。   那个时候,木镇的人穷,愚讷,村巷里只耸有一间小瓦屋,是土地的庙,尚旧,将就着可以为木偶遮遮雨蔽蔽风。有一个人于是在庙里过日子,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哪个女人愿来作他的媳妇。   他就一个人过日子。   农忙的时候,他穿着裤衩,替人牵牲口,打场,挽犁耕田,闲的时候,就混进发丧人家的酒饭席上,混餐饭吃。   后来,就到了那场旋风,木镇上有一棵很老很老的杨树刮倒了,土地的木偶也断了一截,檐上摔碎了瓦片。第二天风息后,早早地他就到红麻杆地里解溲,一触到麻杆,他的脚就迈不动,看着那,心惊得差点要呕吐出来:一个唱戏的女人死了,留下一个水葱模样的姑娘,揣着一根胡琴。   那个女孩就跪下,“大哥,你早娶了俺吧!”   隔了一天,他就娶了。   娶亲的鞭炮,炸得飞翻了檐上的瓦。   三年五年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   木镇上就有个妇人,人家唤她大旋,有个孩子盼盼喊大旋“妈妈”,胡子是孩子的爸。   那根胡琴呢,在个月亮的地里,胡子钻进密密麻麻的一片红麻杆,咚咚丢坠在坡地里的井栏里了。那天半夜,大旋醒来,不见了墙上的胡琴,她就哭着晕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镇长操持,人们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夜书。磨台上,院墙上,草团上坐的全是人,听得入神,有根胡琴,拉得艾艾怨怨,如泣如诉,月亮湿着爬进红麻杆地里,大旋坐在阴处,听着听着,就小声跟着唱。   第二天,说书的瞎子走了,大旋也跟着走了。   胡子在屋后,河里河上,喊了一整夜。   那女人还是给找回了,她扶着门框的那一声哭,把胡子的心就软颤了,大旋的哭声像绺线,拴着个肉肉的东西,又情又急。   后来胡子说,他对不住大旋,并且跪倒,央着把肚里的孩子留下,他在心中就记女人一辈子,即便来世换作牲口也不悔了。   第二年,红麻杆叶子长出了月份,妇女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盼盼,盼盼刚刚开始“呀呀”地叫人的时候,邻坊都听见她喊“胡琴、胡琴”呢。   胡子就这样望着盼盼的眼仁,望着望着真的在盼盼眼瞳里竖着胡琴了。又是一些日子,红麻杆砍了又长出了,有个妇人就开始和孩子在那里逮蛤蟆。   等到红麻杆丛里黑暗了,天色黑暗了,她们才开始坐在胡子的茅屋里了。   胡子找了一天,找到了便想打她,因为大旋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脸上木木然的静了。   明天,明天的明天,大旋又跑了,胡子找了找,一天两天在找寻的日子中度过了,而傍晚当他蹙到茅屋子里,大旋和盼盼已在炕上迷迷搭搭睡得很熟了。月亮温温地从屋缝里折进来,恰恰照着盼盼的眉睫,大旋就开始拉了拉被子,这时就开始说梦话:   “他的胡琴拉呀拉呀,拉了八天零八夜,我把门上了闩,闩上用绳子系了疙瘩。但他那只胡琴轻轻一拉,门闩就拉开了,他的瞳仁好亮好亮,人的脚踩进去就不会走出了……”   胡子知道,大旋的心中记得说书的瞎子,到死也不会忘记了。   胡子舍不得打。她们睡得多好看,明天可就不出去了。   ——可是明天呢?   明天的大旋拴在坡地拴在树上拴在河边了,她带着孩子跳到河里摸泥鳅,末了烧熟泥鳅就挖泥巴。堆成两个泥人,大旋说:   “这个小的是盼盼!”   “这个大的是妈妈!”   于是大旋,孩子与泥人四个躺下望天上的云,河风一片一片地吹来了,河的那岸,胡子找寻得疲乏了,也躺下在树下歇憩着呼噜开了。   终于有一天。   胡子扛着蓑衣回来看见茅屋烧成一堆火了,木镇上的男人、女人围着茅屋愤怒了。   “胡子,去打她!”   “把她扯了吧,她让你没了家!”   胡子望见火,魂魄都吓丢了,双手捶打着头坐在捶布石上像是睡去了。茅屋的顶上起了烟雾,大旋抽了孩子一根头发,盼盼扯了妇女一根头发,两个人比着竟突然悟出妇女的短了,孩子的长了!   那是从前了。   从前的事,跟今天没什么关系了。   婆婆的眼昏昏茫茫,望见那一大片红麻杆地。   她说几多年几多年过去,再也不见那样刮的旋风了,后来胡子就死了,死的那天,大旋还在红麻杆地里剥麻,她看见胡子的最后一个魂魄飞着,慢吞吞委屈着走了。   那一年,大旋和孩子都痛了。   那一年的冬天,没有下雪,他们用红麻杆苫了间小瓦屋,屋当头画了像,胡子就没黑没白地蹲在黑画框里,皱皱巴巴看着木镇的一片世界了。   (木镇上是否有过土地庙呢,年纪老了头脑就昏,记不清了,婆婆说,老奶奶整日整日没事干,总是爱缠瞎话了,她絮囔着,缠瞎话也很有意思呢。) www.xiaoshuotxt。comxiaoshuotxt。com 第37章 泥之河   我的家乡木镇在鲁西河滩农村。   村街的身后贴着那条瘦瘦的泥之河。夹岸上委委屈屈地长满了芜菁、荨麻、扭榆、桑椹和肥硕的车前子……近旁密密的是团结一处挤着流水的蒲苇,茎叶交斛,孵出沁凉。早春抑或冬末的那些日子,泥之河却又是银灰的空阔、静谧,几艘苇垛,散泊在泥之河的边沿,尚未飞净的芦絮,银色的,泛出分神的白光,只等风来,似要擎把小伞四散着遁去。偶尔,有一只刺猬于黄昏的时候,来到岸边饮水,那张惶翘曲的须眉,会使人觉得泥之河是有着生命的灵性了。春二三月,细雨点亮了人的眼仁,苇箭子像是蓬生的小塔,一层层拱起隔年的腐叶,这时新的蔬菜尚未就市,茅屋土墙上挂着辣萝卜的叶子也炒尽了,人们这才记起小石桌的饭碟上该排出嫩苇笋了。没有在乡间度过漫长冬天的人,是很难体味到笋尖萌出地皮的心情的,盐渍的蕨苔和灰灰菜爬上桌的时候,泥之河就吮足了春水,接着桃花汛就要来了。   那时节,泥之河上的大石磨子也就呜呜地响了……   其实声音很小,勉强能听得到,晚上,泥之河腰眼上那盏红红的灯点了,人们就可以清楚地记得,屋外磨坊的那个异常巨大的圆轮子是如何忧郁地转动的,石头磨子又是如何发出鸣响的,洁白的豆浆从磨盘缝隙里溢出来,淡淡的豆香乳汁似的一周周流到桶里。   谷谷就住在大石磨子坊里,她不会生养孩子,早些年被婆家人遣回来,木镇上父母早殁了,兄弟媳妇又唬着不让她归家。   谷谷的别名叫遗腹女。   娘怀她的时候,改嫁给木镇东街杀猪的李二,那年李二才二十五岁,长得标致,猪也杀得漂亮,正值当年。在乡下,杀猪剃头被看成下贱活,屠夫的儿子彩礼要比人家厚,否则就没有人嫁。所以本钱小的,往往寻些寡妇、瞎拐及生理不健全者。   谷谷七岁那年的冬天,帮李二在水锅上剐猪头的毛,脚没站稳,身子一斜闪进了锅里,当时连声都没哭出来,就晕死了。下面,麻杆在灶底轰轰地烧着,李二捋起袄袖子,出手把谷谷从水锅里拎出,搭在碌碡上,脸也没回,把猪送到年集的市上,去卖。   李二的胳膊蜕了一层皮。   那年年根,谷谷的娘生弟弟时难产,没救住。   秋天过去,闲暇就悄悄地来到镇上。一捆一捆的蒲苇,码成老高老高的垛,这时候,苇垛的旁边就竖起几个窝棚,腐草的浓香,像酒从泥之河上袅过,使秋的空气有了诱惑力。   谁知道,泥之河要冬眠了,木镇要歇息了,高高的星光下,沉默的苇垛又要发生新的又是古老的故事了。   谷谷回到木镇,木镇的人不愿理她,兄弟媳妇怕她的晦气扑了宅基,撵她,谷谷只有和大石磨子说话。   舂米了,磨面了,人们就站在远处喊谷谷,磨净了谷谷就怯怯地送出来。常有些孩子背着大人到苇棵里掏鸟嘎子,乏了,就来这里看大石磨子玩,谷谷便从沙锅里掏出些炒豆来哄孩子。   孩子问:“你有孩子么?”   谷谷就念叨:“会有孩子的……”   谷谷躲在碾房里,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想黄昏的事情。   那时候,丑丑来舂米,没站在碾坊外使劲地唤谷谷,便硬硬地推门进来了。坐在木墩子上,默默地抽了一阵子烟,末了,把舂的米留下,说声“你过吧”就径直走开了。   谷谷小时候和丑丑一起到泥之河割猪草,有一次还偷了猪油,搓根捻子放在蹄甲里当烛点。那夜里,丑丑蹲在河里摸泥鳅,谷谷在岸上耀着火蹄甲。那时候多好,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大石磨子对月亮的憧憬。只有泥之河对苇垛的憧憬。   丑丑说:“谷谷,你长大了做我的小媳妇吧!”   “做你的小媳妇呗!”   用苇条子串了泥鳅,到了镇口,丑丑说我要走了。谷谷说你走吧,长大了等我,要守住那个遥远的秘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强壮的影子来到碾房,从门缝里钻进去,一把挽住谷谷。   “谷谷——”   谷谷怔了,脸色月白,然后坐起来,说:“回去吧,我困了!”   丑丑一把捏住她,越捏越紧,声音枯涩地说:“还记得吧?”   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那个泥之河的夜晚,岸上有个小女孩耀着火蹄甲……   这夜,谷谷哭了,把汗都流出来了。   “噢——噢——”那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浑浊的泥之河上萦荡。   又是谁家的孩子魂丢了,房背上传来了笤帚噗噗敲打簸箕的声音。在皎洁的月光下,苇垛里的少男少女们醒了,大家都仄起耳谛听着什么。   霜下泥之河汩汩地流着,每夜每夜,一些蹒跚的老人在这里,在欲明未明的时分,常常执拗地寻找着过去的影子。他们忆起了情人脑门上茸茸的芦絮末,抑或是忆起了无法追补的情感债?   丑丑后来再没到碾房来过。   谷谷守着大石磨子,窗外有个月亮。   慢慢地,人们都听不到石磨子呜呜唱歌了。磨坊外泥之河的冰窟窿上吊了一个筐,随时都有鱼跳在里面,谷谷觉得身子不舒服,软塌塌的,没劲。筐里的鱼也有几天没收获了。过年时,谷谷在雪地里想找青毛杏吃,夜里,孩子又举着火蹄甲耀,谷谷也打不起兴致。   谷谷的肚子渐渐凸起来了。   茅檐下挂着的萝卜叶渐渐少了,泥滩上便有了紫色的圆茎,银黄色鸟爪式蜷握着的叶芽,大人们告诉孩子,又是苇笋蕨苔的季节了。   采上一束,放在水盆里泡上几天,去掉青腥味,切碎,拌上酱和小葱,那便是乡间无尚的美味了。   春天又来了,木镇前街上的丑丑从四川领来个媳妇,婆婆都说那娘们开过怀哩。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8章 老水河   鲁西黄壤平原上有好多的河,亦有好多的潭。   儿时的村后就委委屈屈地挤压着一片水,很深,很阔。不晓经过几多岁月,这片水成了一条河,清粼粼地在那里舒展咏唱,也就有了涛声,有了走船人悠远苍邈的号子,有了离岸不远的地方,看滩人夜里燃的一堆篝火。看滩人的房子,远远地了去,恰像在江湖上行走负重吃水很深的小窄船,昼昼夜夜泊在那儿。夏后秋初,小而白的菱花开得零零落落,并不招眼,灰银的小鱼便窜起水波去咬,形体上极写意,也只是咬咬而已,秋末里照例会有满船的菱角收获,菱香照例也染了采菱人的手臂和眉发。   我在八九岁时,时常在夏天同一撮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到那里摸河蚌,每当太阳将落,不知谁在喊“鬼来啦!”吓得往岸上爬,回头望望河里的黄昏的颜色,浑身就生出许多冷疙瘩,惊慌慌对着河岸的一间瓦屋一齐恐恐地喊:   “看河三——”   看河三就出来,站在门外,眯起眼,手里捻着个竹笛,光葫芦头,对我们笑。   夕阳的余光里,看河三光亮的脑壳就成了胭脂色戳在那里,浮着一片光晕。   我们就忘记了怕。   那河叫老水河,老水河的腰眼上有个二亩大小的土方子。方子上种了树,一色稀稀拉拉的杨树林子,林子里有一间小瓦屋,看河三就住在那小瓦屋里。   看河三的瓦屋后耸有一株很老的杨树,树身都空空的了,飞来好多花喜鹊嘎嘎嘎叫,几十只,来了,又走了,那棵树上是不肯做窝巢的了,也不肯拿嘴去啄那灿灿的叶子,灿灿的叶子留下来,一到夜间就拍掌叫,常有火亮飞起飞落,一明一灭,村上的人就说,老水河要船翻淹人了。   这一天里(总是在黄昏),看河三就把杨树叶子一串串穿起来,聚在一垛,到了夜里,他就点起了这样一堆火。就这些景景儿,一条老水河,一个看河佬,一座白杨林中的小瓦屋,还有一堆在夜中亮了眼瞳的篝火。   村上人讲,看河三年轻时住过庙,不过是个俗家弟子,他在耍铁笛的紫竹和尚左右陪过几年。一年,做水陆法会,演奏梵乐,乐器里有一管小孩手臂粗的铁笛,吹者就是紫竹和尚,等散了水陆法会,看河三就到了寺里,要求做俗家弟子。   但是,看河三跟紫竹和尚七年左右,吹的还是一管竹笛。   不过,看河三的竹笛吹得也生动。月白风清之时,那笛声飘飘洒洒地过来,就有好浓的一段情韵。   到了七月十五,鬼节,老水河上最是热闹莫过,无数人涉水过来,挤挤挨挨站在岸上看放河灯,看河三的笛子,就格外嘹亮,没有什么缘由,他情愿卖口力气。   那时节,人们把大大小小的灯烛放在轻浮的木板上,一个木板,一盏河灯,和着满天的星月一起沿老水河缓缓漂下。   一年只一次放河灯,一年只一次,看河三的笛声顺着河漂下去。   然后,看河三就怀恋着又一次放河灯。   一年冬天,奇冷,老水河冷得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屋檐上挂一线尺把长的冰凌,看河三也蹙在小瓦屋里,但他晚上,就在土方子上点上一堆篝火。   人问,烧一堆火就有用么?   看河三说,走船的人照着火亮过来,天冷,远远的一堆火,看上去就暖和啦。   雪悄落无声,黑夜里的世界白茫茫一片。雪从烂窗棂和破衣袄之间钻进看河三的脖颈,凉凉的痒人。他喜欢这寂静的雪夜,这白色的雪夜只属于他一个人,只听得见他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晓得只他醒着,世人皆睡唯他独醒,笛声飘洒,几多清脆,然而他同时感到了孤独。倘在平时或能在河滩上遇到一个人,站住搭两句话讲。现在只他一个,孤零零的。雪片老是冷冷地落进他的颈根里,天气真是冷,看看那堆火弱下去,看河三就又从小瓦屋抱一些柴禾。远远地看见河滩里,像是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岸上有人么……”声音飘飘扬扬。   那黑黑的一堆动了动,给看河三的感觉,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在挣扎一样。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河结冰了,船冻住了,他一脚一脚地迫近那小船。   “火,火……”   他在小船里,帮那人把破棉袄的雪刮下来,看河三就活生生刮出一个女人。女人冻得抖抖瑟瑟,只往他怀里拱,看河三慌得手脚无措,把女人紧紧搂住,看河三的冬季就成了一个童话。   天亮了,雪停了。看河三跌跌地爬出小瓦屋,在土方子上堆起了雪人,一个又一个。他出了一身汗,直起腰往村上望,呀,庄上很多人家的门口,也都堆起了雪人。他是第一个堆的呐,于是就仰起脸喊:   “你看哪……”那女人就伸出脖子来……他把篝火的炭末描上雪人的眉。她笑了,笑容同雪一样苍白。他说:“以后每年落雪的时候,我就给你堆一个。”然而,那女人只看到这一个,她合上眼睛对他说:“再堆一个……”   看河三的一篇童话终结了,他还是活在小瓦屋里。到了第二年冬天,失眠的老祖父从看河三的笛声里听出了看河三的心事。天气沉得不落雨也不落雪,也不出太阳,任阴阴地冷。看河三觉得骨头里冷,他等落雪等得心焦。   夜里雪终于落下,悄悄地像是不让人知晓,在人的梦外落着,那时祖父就说:“紫竹和尚走啦,现在算起来,笛子就看河三吹得好……”忽然我钻出被窝,摇摇老祖父:“爷爷,你听!”等爷爷仄起耳朵,竟没有了笛声,那夜雪住了,就有好好的月光,那夜里看河三死了……   只是几天以后,人们才把他从小瓦屋里抬出来,他像是眠熟了似的,脸上挂着一丝笑迹,抑许看河三看见了季节里堆满了雪人?抑许什么也不是! ww w . xia oshu 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39章 铁笛   紫竹和尚吹得一手好笛子。   他的笛是一管黑乌黑乌的铁笛,这笛子颇重,很沉实,村里的人几乎都试过这管笛子,总是涨得面如黑酱,耳轮上吐出一根两根的青筋,也才旋出几声呜呜的空响。   但紫竹和尚好力气,他极洒脱地用三个指头捏起铁笛,两手一旋,就贴到嘴边,吸一口气,轻轻一吐,那里面就发一声震天般的响声直扑人的心灵,不是婉约,不是滋润,是一阵震撼。三更月白,没有紫竹和尚的笛声,即使平素,你也绝见不得紫竹和尚与村子的人聚在一起。   紫竹和尚是一个孤独者,越是月黑风高夜,越能闻到他的笛声,那时你觉得像是末世,一切都是晦暗不明,连夜色都在堵塞,星子隐去,犬吠消行,接着,却是铁笛慷慨悲凉,恰如朔风古道,或是一个闪电撕破那黑暗……   仿佛紫竹和尚永远只和晦暗做伴,他只住在笛声里,你会感到黑分五彩,暗有五重。紫竹和尚面对的是无边的黑暗。   也许就因了这样孤独的魂灵,紫竹和尚把家筑在老水河边,房子在一片高地上,房后就是老水河,有鱼,有鳖,有水草,那河水从茫远的地方来到茫远地方去,他的门上有春节贴的对联,只剩半幅:一花一世界。我们觉得好玩。   老水河的鱼鳖和河蚌最多。摸河蚌,一下水,伸一手,摸一把,一会岸上就是一片,那河里鳖多,一当它咬着手指,人说,等星星出来才会松口。所以常到太阳要去,谁喊一声“老鳖咬手啦!”于是吓得只往岸上爬,回头一看,老水河里有无数的水草柔了腰扭来扭去,也就信了,说不定老鳖就用眼睛盯着,其时,紫竹和尚却在远处看着,盯着这里笑。   “小鸡嘎,贡两个河蚌。”   于是我们便选择了河蚌好好放在河边,在紫竹和尚低头捡拾的时候,孩子们常是用手指摸一下他头上的两排戒疤,光光的头皮上,白白的,圆圆的十二个。   那时我们就看紫竹和尚顺手把河蚌扔回他的小屋。   紫竹和尚是有点怪异的,夏日里老水河蚊子多,他在门前卧一绳床,袒着腹背,尽情让蚊子伏在上面,黑黑的,遇到人,人就问:   “紫竹,养蚊子?”   “养蚊子。”   人一近些,紫竹的身边便轰地一声腾起一片紫雾,紫竹头稍稍蠕动,又合眼睡去,道“善也,善也”。   紫竹不是村上的人,多年前,村里有一寺庙,唤“果因寺”,寺里有十几位和尚,紫竹是十几位中的一个,紫竹的师父不让紫竹念经,紫竹的师父让他吹笛子,先是苇笛,尔后竹笛,每天四更时分,紫竹便盘腿殿上,不用念经,不用叩头烧香,只是吹笛,头上顶着一个精瓷白碗,碗里有水,如滚如沸,却不溅出碗外。   后来换铁笛,头上依是顶着一只精瓷白碗,碗里有水,如沸如漾,不洒不淅。   土改时,果因寺扒掉,贫民队让和尚还俗,把和尚和地主的闺女媳妇搭配,也是吹吹打打,迎进新房,紫竹摊派的是村里地主李朝栋的二房,迎亲的那晚,紫竹和尚碎了自己的睾丸。   那夜,紫竹和尚的铁笛殊是悲凉,仿佛一时风黑天高,但见老水河上日星隐去,在茫茫的空野,野鸭不行,狂风呼过,愈来愈急,接着便是树枝的枯响,老水河像是呜呜咽咽。   朝栋的二房眼里沾了泪从紫竹和尚房里出来。   夜更深时,贫民队长把紫竹叫到门口,问:“弄啦?”   紫竹啐了一口:“孽缘,孽缘。”   紫竹和尚于是就搬到了老水河,结个芦草屋住,替大队看苇荡,特别是秋季,银银的芦穗,软软的,蓬松松,像一匹匹的银马尾。河边的蒲草棒,一根根紫红紫红的,像一根根刚用棉絮沾油的蜡烛,点在老水河上。紫竹和尚的喉头哑啦,不再吹笛,满天的芦花飘起,他坐在老水河上,他把铁笛插在那领干净的青灰布衫上,那笛就贴在脑后。有时,一只水鸟擦着芦苇飞来,定定地望他。   一日,有个鳖就爬到了紫竹和尚的芦屋里,紫竹就把那东西提了,放在铁锅里,用芦根烧。   鳖在铁锅里漫爬,四处寻找逃生的出处,水开始沸漾。   紫竹说:“善哉,善哉。”单手放在眉间。   渐渐,锅中的活物不再声势,紫竹和尚想要试试它是否由生变熟,不用筷子,不用叉子,就用手轻轻一点,那鳖却一口咬住紫竹的手指。   于是一甩,就“通”地一声,像一枯树根进了老水河。   那鳖留恋地看一眼紫竹和尚,缓缓走啦。紫竹有点迟滞,接着,流泪,“罪过,罪过……”   冬天里殊冷,早早在秫秸铺的草铺上随老祖父睡,睡不着就听老祖父讲河边的那些陈年旧事。   老祖父说:“想起来,果因寺里的和尚只有紫竹一人没有还俗啦。”   忽然,我就挺起腰在草铺上问:“爷爷,什么叫还俗?”   “娶媳妇呗……”   老祖父把纸烟凑向油灯,边吸边说:“紫竹要是娶了媳妇,也有一大家人了。”   那夜老水河结冰,紫竹死啦。   人们到老水河上敲冰去捉冻在冰上的鱼,就见紫竹和尚盘坐在他的芦屋里,手捏铁笛,面前有一行划在地上的字:悲欣!   人们把紫竹和尚葬在老水河上,没有棺木,只有一管沉实的铁笛。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40章 笛韵   一个笛子,是用上好的竹子做成的。日子久了,变细了。黄澄澄地泛着油汗色,越发显得古朴、玲珑,万般可爱了。闲暇时,用红绸子一裹,放在个长方形的木盒里。夜里放在枕边,觉得安稳,它便是你的魂了。   你看上去憔悴多了,虽然才四十露头。无情的岁月还是在你额上划下叁道长纹并两道短纹。右边的深些,还藏着豆粒似的疤,左边的两道短些。大家都说这是劳累盖的印戳。   你摩挲着笛子:膜孔、吹孔、指孔……你曾说:“一吹起来,便沉浸在乡音里了。”   你的家在江南的一个古城,杏花春雨,鳜鱼蓑笠……多么怡美!   在你二十岁那年,因父亲问题被遣到这北方的小镇,黄沙白草,绿苔陋巷……学校在镇北的关帝庙里,当看见“黑周仓”的泥胎时,吓得外跑,门槛一绊,磕了块疤在你的右额上。偏僻,冷寞,有点儿耐不住,就伫窗望着弯弯的新月,笛儿横吹……   在油灯下,你用三角板比量着地形,计算着归程。二十年的雨雪风霜,现在儿子也有讲桌高了,在读二年级。但在你的记忆里,儿子只是个平面人——一方盈寸的照片。一年一面啊,儿子是活泼的,会跳舞,学着电视上的阿姨,也会唱枟霍元甲枠的主题歌,可一见你却忸怩了。你怀疑,从小就牺牲父爱的儿子不会变态吧。在月台上,望着北方去的你冷冰冰的,还是妻子代小儿喊出“爸爸——”,是呼唤,是希望,又是多么亲切的乡音啊!你哽咽了,摇着笛子,它上面的红绸子,不正是你的赤子之心?   儿子说,世上最坏的就是爸爸。一岁时的你,就远离家乡寄养到外地。爸爸到上海去做地下工作……当时你也抱怨“世上最坏的就是爸爸!”有时,夜间你看到天边夹着眼的星儿想,那该是儿子的瞳仁。   孩子,请相信时间,大了就会知道,世上最坏的并不都是爸爸呀……   一支竹笛,用指肚捏着,放在唇边,轻轻地吹……它为扬子江的舵手壮过行色,又汇入了北方粗犷的夯歌声里。悠悠笛声,似轻纱笼罩了这小镇。   笛声里,您蹲在灶前为孩子补课。   笛声里,踏着夕阳送迷途的孩子归家……   也就在笛声里,春天的黄瓜,夏季的桃,秋的柿子……每当尝鲜,大人想的是你——一个“南蛮子”,孩子们走出家门,走出小巷,向关帝庙聚拢,头顶着竹编小篮……   现在,三星正南了,你还未有睡意,只是抚摸着笛子,轻轻地用绸子擦着。放在显眼的地方,担心人拿走,放在箱子底怕压碎了,你便将笛子放在枕边,梦上醒来,“笛笛”吹起,便觉是世上最妙的音响,像游丝般铮铮飘远。可现在它的一端裂口了,你找来万能胶,又用胶布,紧紧地缠了三匝。你是想起今天下午野外踏青的一幕……   一群孩子围着,如群佛蹲在柳树凸起的根上,好奇地打量——那曲调是怎样从你手指缝里的笛孔里溜出来的。   放下笛,你转身折下青青的春柳枝,搓揉,使皮离开嫩黄的芯儿,截开三寸长,于是一人一个,便呜哩哇哇地唱起来。   鸟儿吓走了,掉根羽毛。   你告诉孩子们,在你的家乡有竹笛,而北方多的是柳哨,而只早春做的,吹得才格外地清脆、婉转,那音调是对春深时百鸟和鸣的呼唤,也是冬的尾声……   “老师,您的笛。”一个留光葫芦头的孩子走到你跟前,怯生生地。   “咋?”   “您的笛……”   啊!你一把夺过,好端端的笛儿,一头裂开了嘴。你忽地火爆了,朝孩子吼:“浑,伤了老子命……”裂嘴了,那还能音圆调正吗?   啊,你想起了二十年前,在故乡的竹林里,恋人送你北上的礼物——便是这个竹笛啊!   她说:“你想家的时候,就吹吹笛吧,笛音就是乡音……”   可你又后悔了,只觉得心中泛起说不出理不清的惆怅。是啊,怎那样对待孩子。那光葫芦头的孩子双手捧着笛,眼里绽着泪花,你的心颤酥酥的了。孩子,你得到的该是知识,而这里物质是贫乏的,我向你血管里灌的却是……你捶一下头,用复原的笛子吹奏一曲忏悔的调子,艾艾怨怨,好像含着无限的深情……   第二天早上,你打开门,呆了,门鼻上,用红绸子吊着个笛子,还滴着露珠哩,晶亮亮的。你的台阶上,留下各式各样的符号:光丫的,穿小皮鞋的……   你明白了,对着旭日,呜呜哩哩吹起来…… Www.xiaoshUotxt.cOmt?xt_小_说天\堂 第41章 到杉皮小屋去——虚拟的乡情   似乎并不遥远,但依稀只记得那栋杉皮小屋。   我落生在北方密林深处的路径上,未满一岁的时候便离开了那里,再也没能回去过。而今几乎连伐木工进山时的一切也确已忘却了。甚至黄昏过后的风雪爬犁、酒馆、村落、山道,甚至马车、贮木场、柔情的白桦,及至那声音那色彩那熏香梦痕的达子香,空气中贮溢着的松脂的苦腥味儿,我都不会忆起来。   唯有忘不掉的,是一心一意嵌在层层叠叠大山褶皱里的杉皮小屋。在林区地图上也不能找见的那栋黑痣般的小屋。   我就常常疑惑,世上大约很少有人能记起他周岁以前的人间面目吧,然而那时的杉皮小屋,却完整无损地蹲在我的记忆深处,一年一年竟是那么丰富细致了呢。   当一股一股沁冷的晨雾从周遭浮起的时候,望着窗外一片浸沉在星月中的黑绿色的森林,爸爸进山去了。他拥抱了怀着不安分生命的妻子,吻着未出世的儿子,求他们宽恕自己一次一次的出走,一次一次的告别。爸爸说,山的那边是无边的金子,等伐完了绿色的金子,他便回来!   窗外,白的厚重的雪正裹迭着一切,除了褐色的已是很破旧的杉皮小屋,再有的就是圆木垛成的篱笆,没有风,没有鸟叫和虫子。爸爸沉实有力的脚步声远了,接着门外是一片大脚压迫雪的声音,带着浓烈的泥味、烟味、狗皮领子的膻味。   邻居拴不住的狗叫吠起来,到处都是空空的回音。   伐木的队伍进山去了。满是雪的街上,孩子裹着肥肿的棉袄,提着小烘笼去补课。那时,我家杉皮屋檐下灰褐的麻雀就喳喳地叫起来。   一只古式的木钟不按节奏地响起,传到街两岸七扭八歪的木头房子那边,像是酬谢麻雀对它的爱。   妈妈躺着的炕正对着杉皮屋娇小的窗口。那旧年的藤蔓缠在木棂上,到处是冰挂塌落的声音。它们的叶子黑了,藤骨也成了锈色,别看它老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春天就是从这样的藤蔓上洇开的呢。   爸爸说,我迷恋这杉皮小屋,从不想走出这深山。   妈妈说,因你迷恋森林的爸爸,我才迁进这杉皮小屋的。   爸爸从老家小镇来到这北方的贮木厂,已经奔波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杉皮小屋,雨雪风霜,在这苍莽的森林里,犹如一叶小舟荡着。独自呆在这诺亚方舟里,我不知妈妈那时想的什么,抑是她记起离家时提着的两大包家乡的泥土?人说若是迁了外地,水土不服,身子会一天一天地瘦下去的,倘是在第一口水里再撮上一点泥土,便不碍了。   抑是她恍恍地看见了爸爸?远处哒哒的伐木声,是能夜半到客船的么?   在这绿色的世界里,一圈一圈的原木运出山外了,一圈一圈的皱纹爬上爸爸的眼眉了。   妈妈生我的时候,突然一阵风,杉皮小屋的屋门旋开了(妈妈后来一直坚持这样对我说),木钟倏地止了,一个黑糊的影子扑在了妈妈的怀里。看那身影,妈妈一直怀疑是逝去的外婆。她惊呆了想唤人,接着便是临产前的阵痛了。那时她躺着,恍惚地看见了老家屋前屋后的苦楝树,镇上长长的石头小巷,而且还看见一群神奇的雪白雪白的鸟,那群白鸟从屋顶飞过,一切都清清楚楚的。   我便在那时降生了,妈妈坐着老孙头的狗爬犁到遥遥的产房去。   黄昏的时候,那些饿了一季的狼,大模大样像狗一样在后面跟着……   老孙头一辈子逮过几多的鸟儿,也见识过几多的鸟儿,但他从未见过妈妈讲的那种,他便多少有点疑惑,说妈妈兴许是看见什么了,谁知道呢!   我在杉皮小屋长到快满一岁的时候,爸爸迁到林区外的一个小小的城里了。   到了小城,我只是一味地坐在摇篮里,不吃不喝不拉不睡。爸爸说,我的精气灵儿可能留在那栋杉皮小屋了。   过了些日子,我仍然一如既往。爸爸慌了,便给大森林的友人写了一封信,捎来一只叫“花铃铛”的鸟儿。有了鸟儿,我便活泛了。每天清早,天色甫明,我便老早地醒来,叫着:爸爸,爸爸,你听,花铃铛真的为太阳打铃了。   爸爸是认了,妈妈生我的那日,确实是遇见了什么东西了。于是我便有了“小精气孩”的绰号。   那时尚小,但隐隐觉出,我生命中是有那么一段时光被妥善地保存在杉皮小屋里了。还在深山里的叔叔,在信札的末尾,总也不会忘了问候他们的“小精气孩”。但以后,我却只顾忙着与男孩子钓鱼上树掏雀什么的,有些事就淡忘了,偶尔,惹妈妈生气的时候,她才笑骂一句“小精气孩”。   有一天我要填家庭履历表时,手脚颇有些踌躇了。眼前出现的却是有别于爸爸的老家小镇?那儿没有长街华灯,闹声人事;没有溽暑中的冰激凌,酷寒里的热牛奶,那里只是一派莽莽苍苍的黑森林——那是我爸爸进山时搭起的小杉皮屋子。那杉屋矮矮矬矬的、连人跨进跨出时也要低头(妈妈怀我时,常常视那门槛是一段小小的长城呢)。   爸爸的老家小镇,我一点也不亲切了。那里只是一条一条又窄又瘦的麻面小巷,一张一张据说是亲属而不温情的脸孔。我唯一感兴趣的是,到了冬天,随爸爸到老家跟爷爷奶奶去要一角两角的压岁钱。   而今爷爷奶奶也已故去,只是把他们的名字也填进履历表。   过了许多年,我大学毕业了。远在深山的叔叔们捎信,让爸爸背起当年帆布制成的偌大地质包,带着小精气孩儿去看望他们,去看林区一间一间的木刻楞,去看看那长满柳毛子的洼坑里游漾的鱼……   终于有一天,爸爸买了两张北上的车票,让我随着他到杉皮小屋去了。一方小小的车票,真像枟天方夜潭枠里的魔毯,载着我抵达二十二年前的那一片怀想与依恋里去。   二十二年,杉皮小屋门前石条上的斑斑苔痕又厚了许多。那个用管状胡子扎过我脸儿的老孙头,现在还会抱着火钵对人说,二十多年前有个工程师的媳妇儿,在这里,在这杉皮小屋里生下个小精气孩儿么?就在这神思遐驰的顷刻间,我的思念却被无形的手无情地扯撕着填进燃烧的森林里了。   哦,我的北方,我的林场上山一样的木料堆,我的木刻楞我的杉皮小屋都被诅咒的火灾烧损了么?这不该是大森林啊,我的北方大森林!   看着那电视荧屏上的卫星云图,爸爸惊呆了。他怎能接受到手的车票一耸一耸地坠去——那杉皮小屋就永远蹲伏在记忆吧,别再出来。   火灾过去了,爸爸却收到了从漠河寄来的挂号邮件。屏住气,专注地凝视,高度近视的眼睛使他不得不贴近木匣。启开了,木匣里竟是一张薄薄的切成唱片模样的杉树圆的年轮。   爸爸知道,这是朋友应下的,为他录制的一盘鸟儿的声音。当年,在冬之篝火边,一架老留声机一圈一圈录下了多少鸟儿绿色的音符……也不知再等到哪一天,我才能随着我的依恋,回到那一栋永不忘记的小杉皮屋子里。在那时,我又将看到:大森林里,一轮明月,耀着我涉过那条澄碧的河流,爬过河外缓舒舒的小山,在山的背后,去找我那爿未熄的麦黄窗口……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_堂 第42章 石匠留下的歌   在黄壤平原深处生活的人,早晨或者黄昏时候,谁没见过从村外如草绳的路上,背着錾子褡裢的石匠,苍老、深邃、郁郁走来。   这里要述说的还是童年的旧事,在早晨的时候,背着满街满村都是青烟和月残的叮叮当当的褡裢里,谁知道那里面储藏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那黄昏,天要断黑,无数的村外坟头堤坝衰草要被闩在门外的时候,那褡裢与满村的狗吠一起叮当在街道逶迤而去,一声“洗——磨——了——叵……”令人想到平原外的异样和神秘。   就有一天清晨,驴子在磨道,一踏,一踏,一踏,四只蹄子仿佛要走碎那寂寞,就有了褡裢的叮当,亲亲地操了异地的方言在说:该洗磨了,让驴子也歇歇蹄脚。   父亲用扫帚把磨盘上碎的颗粒一边扫,一边应承:“吁——”驴儿就止了踢踏,一副谦和的模样,眼睛被布蒙着。   这是一个平原里的人都熟悉的石匠,一年总有几回从村庄走过,他走过来,把褡裢从肩头一甩,锤子錾子互相碰得叮当响。于是磨道里,父亲与石匠就在驴子前的空地上,各自提下裤裆,蹲下,驴子胯下直直的东西开始泻水,尿骚味就荡开,与早晨的光混合,仿佛天成。互相递上纸烟,霞光的斑斓里有了剪影般的影子,也像牵线的木偶贴在磨道的墙上,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烟,辣辣的烟雾在磨屋里弥漫着,很浓。   天到半下午,太阳的光减了力量,在阴凉里就有点冷,叮叮当当的只是錾子和锤子的单调的闷音,在磨盘上,錾子沿着原先的槽子,一点一点地拱,如一头小猪的嘴在雪地里,石匠的脸上如涂了霜,斜斜的一个槽一个槽,围着一个圆心往外射。师傅全然不在意我的存在,就漫不经心地哼起歌来: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啕,急走羊肠去路遥,天,天哪!且喜得明星下照……   这曲调很熟悉,像平原的“大锔缸”,节拍沉郁慷慨,虽然是在师傅的嗓子眼里,但呼出的气却有一种破笼而出的挣扎,在叮当的錾子里穿行。   一霎时云迷雾罩,呼剌剌风吹叶落;震山林声声虎啸,又听得哀哀猿叫。   在师傅的眼窝里,我瞪瞪地看出了水珠,汪汪的,本是干涸的松皱的眼袋倏地明亮,他的头是光的,白白的亮,真像是葫芦,瘦得没有腮的脸在眯缝着眼的沉醉里,摇头晃脑的。   我问:“唱的什么?”他放下锤子,“枟夜奔枠,”我蓦然起敬,在我的经验里,是不明白夜奔的意思的,“夜奔是什么?”   “就是夜里走路到梁山。逼得夜里走路。”梁山,在我们平原的边缘上,父亲告诉我,在天晴的时候,能看到山影的,要是走着有一天一夜的路程,我总怀疑父亲的说法,但父亲到梁山换过地瓜干,却是确实的。但为何成为夜奔,我还是不明白,师傅说,大了,有了识见,就会明白,上梁山,谁愿意上梁山?   俺呵!走得俺魂飞胆销。似龙驹奔逃,啊!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在师傅静静歇息的时候,我就拿出一枚光光的“老鸹枕头”,像珍宝似的给师傅看,在平原的深处,孩子们没有多的识见,谁要是有一块石头,就会放在书包里,拿到学屋,就如拿出了山的一角。这老鸹枕头是父亲在锄地的时候,偶然捡到的,是什么把一块小小的石头遗弃在平原,孤独、寂寞。真的是老鸹睡觉时的用具吗?反正平原的人把这种石头叫做“老鸹枕头”。   师傅接过石头,拿起对着太阳一耀,里面就像是鸡蛋的内黄,红红的。看我对石头这样地神往,他答应下次再到我们村子的时候,给我捎来一块“化石猴”。   我问师傅见过山吗?他笑了,他就是在很远的深的山里,在农闲的时候到平原来凭着手艺叮叮当当地挣钱,在我的眼睛里,师傅是见世面的人,很神秘,那一錾一錾的有节奏的声音,也像是有魔力和韵致。   师傅说大山里,有一种不用驴拉的水磨。有水闸,有木轮子,早晨,把闸门一提,那蓄积一夜力量的水,就前赴后继地拥着爬上那木轮,师傅说木轮好大。我在师傅的出神里,能感受到那水磨,在四面皱皱折折的山凹里,像流淌的山歌一样。   平原外的一切是什么的模样?还能吃到一种叫煎饼的像纸一样薄的东西么?师傅问我想跟他走吗?   “想!”   “为什么呢?”   “天天吃煎饼!”   师傅放下錾,把锤子放到磨盘上,“孩子,你还小。”他摸着我的头顶说。   “大山不好吗?”   这一问,好像捅到了师傅的苦处,他摇摇头,“你还小,哪里都有作难的时候啊,大了,等你见到山,经历了,就明白了。”我感到师傅的话极深奥,就想他是不愿意带我去看山看水磨。   我有点想哭,就缠着他,让他等着我,等我长大了,到山里去找他,师傅乐了:“也许等你长大,我就要入土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紧了,他要是入土了,山里我可不认识一个人了。我急急地说:“死不急嘛,你等我,我大了,见到山,你再死。”师傅又乐了,他答应着等我看到山,他再死。   “你家住哪里呢?”   这个问题好像是对我对他都同样的重要。“褡裢錾子就是我的家,哪里有磨哪里就是家!”   这下可麻烦了,天底下哪里没有磨啊?有磨房的地方就有师傅,天下的能洗磨,能把磨钝得石磨一錾一錾,像重新绽开的牡丹芍药那样美丽的师傅也多了。   “那等我长大了,还是找不到你啊!”   “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父亲看我如此的样子,就说拜石匠做师傅,将来能拿动锤子錾子,可以背着褡裢的年纪,就跟着师傅到平原的外面走动。   于是,就恭恭敬敬地叩了头,父亲打了酒,杀了一只鸡,配上从地里摘下的还有黄花的黄瓜。那鸡父亲本来说是到八月十五才吃的,这下,就成了拜师的用品,在杀鸡的时候,父亲说:“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下酒的一道菜。”一刀下去,然后把鸡往空地一扔,小鸡就乍着翅膀,想飞未飞,一头跌在地上。   第二天师傅走了,我和父亲送他到村外的土路,一个光光的脑壳,一个褡裢,一把錾子叮当着远了,看见师傅走得更远些,我喊了一声“哎——”平原的回音很长,师傅回头一下,也“哎”了一声,后来那褡裢一闪一闪地摇起来,那光的脑壳就越来越显得小。步儿也像慢了许多,叫人感到那路就是人一世也走不完了。天大极了,人小极了,平原好大呵。   这以后的日子,师傅在霜降的时候,都会到我们的村子。一次他给我带来一个叫“化石猴”的东西。这是一种薄薄凉凉、其貌不扬的灰白色石头,光滑椭圆的身上浅浅刻出几条线,就成了猴模猴样的脑袋瓜和狗儿一样上扬的尾巴。   我把它和老鸹枕头放在一起,其实,我问过老师,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叫做“化石猴”还是“画石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带有师傅体温的东西,引起了我的神往。这化石猴还有一个功能,手若是被刀割了,在化石猴的身上刮下一些碎石末,可以立即止血。   也许,师傅对徒弟有一种牵挂,每次师傅来的时候,总不会空手,总是带一些平原不常见的物件:煎饼、山核桃、榛子。他从褡裢里掏出那些东西的时候,总会说“我的小徒弟”。我发现师傅十分地珍爱师徒关系,在学屋里,我曾比较老师和师傅,觉得老师不会给我带来平原外的精神的神奇,而师傅说,等我大一点,他就会给我打一把錾子和锤子,和他到平原外走一走。   师傅多大岁数了,我不清楚,但每次看到他到平原的小村来的时候,皱纹总是深刻了许多,眼睛也眯缝了许多,光光的脑壳上,就有一些稀疏的白发,像盐碱地里的麦苗,在褡裢的衬托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也许,师傅给我的是平原外的牵挂,我就把师傅当成了一种心里的依靠。谈起师傅,就谈起水磨,谈起很远的山。当师傅到我们村子来了又走了,我会几天激动地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常想着磨盘该钝了,什么时候的黄昏还会响起叮叮当当的錾子声,那时的黄昏也像有了诗意,被錾子声淹没的黄昏不是普通的平原的黄昏。当师傅走了,我会站在村外,看到眼睛里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一个小黑点,最后,连褡裢也变得和平原的天地成了无声无味的一体。   有一年,到了霜降,师傅没来,到了寒露,师傅也没来,村子里的几家磨都钝了,变得暗哑。   我心疑师傅是否年纪大了,在不知哪个路口走着走着,就跌下不再起来。   在贴近年关的时候,我在村外看到了一个背褡裢的人,像是师傅,但走到近处,却是另外的模样,一样的褡裢,一样的平原外的异乡人,他告诉我说师傅死了,在一家磨道里,拿着錾子,忽然一放锤子,就一口气没上来,走了。   他说了师傅的旧事,师傅年轻时就手艺非常。有一次,在一家人家洗磨,这家的儿子新死了,留下一个儿媳,这儿媳在给师傅送烙饼的时候,看到村巷里公狗母狗交媾,在天底下,那边是师傅叮叮当当的錾子,这下,守寡的媳妇就沉默了,脸红着从狗的身边遁去,像是失了魂魄软了身骨。在夜里,她就走到了师傅歇息的磨房,天明,就随着师傅走了。   我听了,伤心地哭了起来,平原外牵念我的人走了;我对平原外的牵念也减了许多。我常想,师傅给我的爱是维持一个孩子幼稚的对平原外的向往,也许,收我做徒弟,他本身是不当真的,但他对一个平原孩子的爱却是十分地珍重。也许师傅有几多的苦楚,我想到他第一次不自制地在一个平原深处的孩子面前唱起枟夜奔枠,虽然当时我不明白内中的缘由。   后来,我虽在空余的闲暇,喜欢起篆刻,工具也置备齐全,却一直在那方寸天地里,没有施展身手。我有一个愿望,哪天就刻一方肖像印章,内容是林冲在雪夜,斜背着长枪,枪端处,挑着的是酒葫芦,夜是黑得紧,雪也下得紧……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43章 童年的梦痕   一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   小时候,我总爱唱着趴在磨坊的窗棂上望月亮,灰驴戴着“遮眼”一圈一圈踢嗒着单调的音儿。妈妈的面箩“咣当,咣当”,晃一身细白的月亮。   于是我想月亮,那么白,那么圆,多像磨呀,用它磨面,一定磨得快呢。听那风声,“呼——呼——”地,多像一匹灵动的驴子,躲在霭色的背后拖着月亮转呀!   果然妈妈说:星星是碎碎的粮食粒,月亮上的斑点便是漏粮食的磨眼。   哦,我晓得了。月色白光光的,不正是喂养小枣树的面粉么?   在饥馑的荒年,有了月光,幻想也饿不瘦!   二   夕阳把我的影子描在四月的草坡上,踏着一路的天籁,我到姥姥家去,她说要送我一朵熏香童梦的淡黄荠菜花。   我真高兴,清凉的小渠在我的奔跑中落下了。可是有谁用绳子拴绊住我的脚呢,拖在身后多沉呀。我一看,竟是影子。   甩掉它,我往左边躲,影子缠着我,往右边躲,影子缠住我,我蹲下来,用手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看,影子还在背后,黑黑得像条小狗啃我脚跟。   影子不是我,我不要。   于是只好跑呀跑,一直跑进夕阳里姥姥的红房子,我关上门,一门闩就把影子闩在门楣外了。   返回时,正是月亮卧在树的鸟巢里孵出月亮的时候,影子又跑在我的前面拖扯我呢。脚步多轻快惬意哟!   嗅着淡黄的荠菜花,影子一直把我拖到清早的梦里……   三   那天夜里,我们在苦楝树的鸟巢里没有逮住鹧鸪,月亮从鸟巢惊跌进水塘里。   月亮会不会沤烂呢?妈妈说它上面有个嫦娥姑娘,月亮湿了,她的衣服,不也变成水漉漉的了么?   我急了,“妈妈,嫦娥姑姑穿湿衣服要害病的!”   “傻孩子,月亮上不是有株晾晒衣服的桂树么,月亮上不是有专门杵药的小玉兔么?”   “哦。若是嫦娥姑姑病了,就请小玉兔捣点止痛片,行吗?”   四   是卧在地上小憩的田垄摇晃着起来了吗?袅袅的炊烟把瓦楞罩着。   妈妈累了。吹火筒的呼呼声疲倦了。你就从苫着茅草的厨房顶款款地,款款地走下么?   农忙的日子,是谁用不安分的手攥着月牙儿,把你偷偷地割去了。   难道不怕割破了手指流血吗?   你是爸爸的茧手,搓出的那一盘拴住农家梦幻的草绳吗?   可妈妈却说,你是姐姐黄蜡蜡的辫子,在晨光中梳一次,夕阳里梳一次……   五   淘气的小渠,我知道姐姐为什么嵌着一双晶澈闪辉的眸子了。当她早晨踩碎胡同口的鸡蹄,在你怀里舀起一勺勺眨着黑眼睛的星星,一桶桶汲走时才知道的。   淘气的小渠,我知道姐姐的嗓音为什么像泉水一样灵动而透明了。当她踏着中午斑驳的日影,在你怀里把那婉转啼鸣的鸟声,一捧捧掬起一口口喝下时才知道的。   淘气的小渠,我知道姐姐的酒窝里为什么漾着那么多迷人的笑靥了。当她踏着被山雀子衔跑的夕阳,把你怀里流动的一天云锦,悄悄汲走煮在锅里时才知道的……   六   簸箕边。   蹲在妈妈的怀里,看她那双又干、又皱,上面蠕爬着青筋的手剥玉米棒。一排,又一排的玉米粒,妈妈的手将它们慢慢地搓下——一粒,又一粒,多像黄黄的小奶牙。我在旁边数着:一颗牙,两颗牙……真怀疑那棒子是个肥嘟嘟淘气的孩子,要不咋扎一嘴牙呢!   ——是的,你不见瘦削的玉米杆儿永远地抱着它的胖孩子么?咀嚼着秋色哄它,渐渐地像个嘴馋的孩子,牙齿被虫子吃黄了。   夜里,不知怎的,我梦见自己的牙齿也锈成黄色的了……   七   夜是一堵灰色的墙么?蝙蝠的翅膀像抹刀在壁上涂泥,一层又一层,颜色越来越重,最后连蝙蝠的翅膀也抹进去了……   不一会儿,不甘沉寂的孩子把绒绒的蓝星星唤出来了。它们低低地垂着,像是爷爷点烟擦燃的细碎裹磷的火柴头。   把它们投下来不好么?有谁率先把鞋儿抛起来,都盼望着能碰下一嘟噜星星,傍晚逮蝙蝠不也是用鞋帮撞下来的吗?   “别扔了,星星跌下来,夜不是更黑了么!”   我沮丧了,却不肯罢休,就回家觅了小小的锅铲,准备挖掉那厚实沉重的墙根……   八   一天,村里的许多大人从野外运来一块旧碾盘,想封死家西的那眼石井,封死一个遥远而亲切的故事……   噢,那村后哗笑的小渠呀,那渠上的茅草磨坊,那磨坊里吱呀的声响,总还该记得那个动人的故事吧?还记得那位唇角咬着腼腆山雀子一样的姑娘吧?还记得那旋着水磨轧响我儿时柔情记忆的那位姑娘吧?   噢,那棉油灯草燃黑的木窗棂,那一抔黄泥堆垒的讲台,那用教杆挑着的缕缕春雨淋湿的鹧鸪声,总还该记得那个迷人的故事吧?还记得那位揣着慌乱的代课姑娘,还记得她那像山杏花儿绽在篱笆上的歌声吧?   在一个可怖的深夜,风也是这般的大这般的吼吧。她携着一摞子童话去给孩子补课,然而在那天夜里,这篇童话却失落了,返校的时候,她不慎跌进路旁的石井里,连同藏着的秘密一道跌进石井里……   教鞭竟神奇地在石缝间萌活了,叶芽上挂着的是一片片动人的童话吗?   妈妈说,这是姑娘的魂灵插在了这神奇的土地上,叶芽是一串串晶亮的眼睛,在呼唤着乡间至美的纯情!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44章 平原的那边   一   平原的那边,也有柔慈妈妈花白年龄的呼唤么?饥饿的时候,是谁在灶下煨一块甜甜的红暑让我嚼着母爱一口口下咽呢?   平原的那边,老师的面目也是温爱的么?她是否也像姐姐一样,让我攀住肩头,把刘海下的笑靥一把把够下呢?   平原那边的太阳也是湿濡濡的么?那被溪水泡遍了的童年,那被黄花雨咬过脚后跟的童年,还一样能晾晒在平原那边的沙滩上么?   哦,我要去平原那边,也有婆婆丁撑圆的黄昏么?   二   风,被黄昏赶出了小村,像是赶着绵羊进了野外黑洞洞的小树林,这时我看见月光在轻轻地落呀,落呀……   我看见月光落满村边的草垛上,落在静静的村场与碌碡上。   我看见村庄的木棚、篱笆,落满了厚厚的月光。   月牙好像一枚黄黄的桔瓣,这一刻我忽地无缘无故咂咂嘴,翘起鼻翼说:“真香。”   我说:“让我用书包背走吧,饿了的时候咬一口。”   可我没有那么大的书包呀,即使能装得下故乡的月光,我也背不走呀,我怕,怕您口唇一样的桔瓣,剥开,是否剥开了您的悄悄话?妈妈……   三   哦,妈妈又在村口唤我的奶名了。   我的奶名,被妈妈随身带着,走到哪里,顺手一把撒进泥土里,让它光着屁股一步一步地爬。   在灶下,妈妈点响我的奶名,在悲戚时,妈妈用粗布衣衫揩湿我的奶名。   麦收的日子,妈妈把我拴在屋里让茸茸的小狗守护着我的奶名。   真不知夏夜中,我蹑手蹑脚蹙即墙根下去捉蟋蟀的叫声,一层层的暮色把我裹严了,为何妈妈能看见我蹲在暗处的奶名。   如今奶名大了,知道脸红了……   四   炊烟把黄昏泡软了。   此时我想起了野外的妈妈,现在她也该拖着一身疲倦,蹒跚着归家吧?能望得见厨房顶部的炊烟了,我猜,它们也是妈妈用背篓一篓一篓背回的吧!   妈妈,这是我提着草篮最后一次回家了,明天,我就要到老远老远的平原那边去了——到平原那边去看海。妈妈,海也像村前的水坑一样大么?妈妈,明天的黄昏里,您看不到儿子挽着篮子微笑回家了。   可妈妈却说,我走的再远也走不出她的眼睛。你的瞳仁就不怕被踩弯么?妈妈……   五   月亮在爬。   月色白光光的,我躺在竹床上,看它是被枣枝挂碎的,一点一点在黑黑的窗楣上蠕爬……   我看见它先爬上墙拐处的蛛网,像一个黑孩子,被月亮的声音惊醒了,它笨拙地蹲在上面像喝水,慢慢地把月色喝暗了,你看,它的肚子,喝得像小月亮一样圆绷绷……噢,它喝下的是滴落的月光颤抖地挂在墙拐处的房梁……   月亮蠕动着爬上床前圆圆的木桌了,像是在上面摆了一面银银的圆镜。它无声地照着火柴盒,照着煤油灯,照出了柳条编的针线簸箕。   噢,我看到了我那熟悉的小棉袄了,看到那密密的针脚缝着绵绵的月光……它爬过了妈妈的鞋,它也爬过妈妈的床,它爬满了我的小木碗。   月色一坨一坨地悄悄地漫,悄悄地淹,把我的小木碗漂起来,圆圆的,像船……   天亮,我就要到平原的那边去了。明天的夜里,月色还会到这里来么……想着想着,我朦朦胧胧地,只觉得像是在黄泥小院里,妈妈挑着温红的风灯,把嘱咐塞满了我的书包,让我踏着黎明上路……   月亮在爬。 ww 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45章 白杨林中的学校   总还该记起儿时白杨林中那脚印曲曲弯弯的路径吧。   总该记起朝昏间,一段皮绳拽着的、哲人般蓄长须思考的老山羊,记起雨后水牛撞碎的虹迹沾在尖尖的犄角挂着的书包上。   记起夜里,月光静静地卧着的瓦檐下,掏出一窝山雀一窝湿润的笑声吧。   总还该记起童年的生日,常被老师温暖的手捧着,涂成一枚红红的鸡蛋。哦,如今一闭紧眼睑,恍恍地就觉出有只毛茸茸的小鸡孵出,一蹦便蹦过了童年。   一   哦,妈妈,明天老师真的就要我们在七岁的童年一排排并肩坐在白杨林中读书么?   那里的老师真的像你一样,让我攀住肩头,把她的刘海下的绺绺微笑,一把一把揪下么?   那里的孩子真的也像我一样,把鼻涕拖得老长老长,一直垂到夜的梦境里去么?   哦,妈妈。往后,再不能和您一起背着麦草堆满的日子,把全家人的欢乐燃烧得老高老高呢。   往后,我就会像老师那双充满慈爱和温声的眼睛,跟在她的身后去觅拾她流失在路径上的脚印了么?   上一年级的敏敏神秘地告诉我,白杨林学校里的孩子背书时,总是仰着脸望天,妈妈,他们是在寻找那失踪的星星吗?背诵蓝天么?   二   还记得么?   在白杨林学校里,大家蹲在板凳上,眼珠随着老师的手指捕捉种种新奇种种满足,那时芸芸老师就提问大家的年龄了。   丁丁说:“爹爹说我今年八岁了。”   东东说:“今年我掉牙,奶奶说我八岁了。”   当时我想,年龄大多好呀,那些小小的年龄一群一群地跟在背后撵,撵也撵不上,一定很有趣呀。   “毛毛,你呢?”芸芸老师用教鞭点着我的鼻尖。   “老师,我今年一屋子岁了!”   丁丁和东东笑了,芸芸老师也笑了,她说,只有长到很老很老的年纪,长得跟村里喂牛爷爷似的胡子也白了,才会有一屋子岁呢。   三   一定是有些什么,是我们所不了解的了。   若不,芸芸老师为何独自从城里回来后,时时对着林梢的黄月亮,让黄月亮回答她额头带皱的疑窦呢?   若不,芸芸老师为何在讲桌边把笑容揉破,不自不觉地让嗓音在林间郁郁地走得很远很远呢?   若不,芸芸老师为何守望着门前的小径,默默流泪,把那个烛光中让我们见到的纸上的人儿,一次一次地抛撒呢?   可我们老是弄不明白,为何一个纸片上的小小人儿,会让芸芸老师痴痴忘情呢?   四   就是它,在中午人们歇憩的时候,它悄悄地跳进课本里,让我们读到它的叫声了。   就是它,老师说,三千年前蟋蟀就走到一本名叫枟诗经枠的书里去了,走进去就再不出来再不会老了,要不一代一代的人怎么会读不出它的疲惫呢?   芸芸老师说,这个蟋蟀还有一个大口袋。   它把秋霜和月色包起来,白天储在瓦钵里,一进夜间,炊烟消散的时候,雏鸟睡眠的时候,它把月光放出来。   五   把知了抛在八月里,八月就叫得好长好长而通往开学的路就好远好远呀。   白天黑夜,我们守着假期,手心里的那一缕阳光晒热了河湾里的一片寂寞。   不知在哪天跟星星吵了一次架,小气的星星跑到天上去了,并且说永远不来与我们捉迷藏了,我没有哭,也赌气转身回自己的房屋睡觉去了。   唉,跟星星吵架后,再也不到河里踩着清凉游泳了,再也不去了,功课好沉好重呢。   功课做烦了,又记起星星。晚上,我跑到外面,呼喊满天的星星:   “喂,下来吧!开学的九月好远好远呢。”   可是星星仍然不回答,我不知道,我焦躁的声音是否碰肿了九月?   六   晚上,我们想把星星种在老师的身旁。   那时,麦黄的月牙,就像一把木梳别在芸芸老师黄黝黝的房檐了。   躲过爸爸的鼾声,我们悄悄地迈出门槛,端着满是浮动着星子的盆子,走进白杨林学校,我们仿佛大人的模样,刨上个坑,啪啦啪啦把水盆中的星子埋在了土里。   终于芸芸老师发现了,一把抓住我:“毛毛你们小家伙为什么把星星埋在地下呀?”   “老师,这样早晨她们不就可以在您的窗前串成一串一串的露珠么?”   “她们怎么能长成露珠呢,你们什么时候见到星星长成的露珠呢?”   “嗬,老师您错了!她们是在午夜里才长出的,我们怎能见到呢,这是谁也看不见的呀!”   那些驮着滑漉漉沉甸甸早晨的牛老了,那些在牛背上洁白纯真的童年长大了,他们也成了童年的爸爸妈妈;那根指点着童年凉凉鼻尖的教鞭,它还是一样地摇曳在白杨林深处吗? wWw.xiAoshUotxt.cOmt xt 小 说 天 堂 第46章 白杨林的村庄   那时候。   我们一家寄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庄前晾一条把炊烟洗蓝的哗亮的小渠,渠上有一座摇荡的木桥,越过村庄小小的木桥,你能够看到,在渠上水磨坊与夕阳相接的地方,有片洼地生长着一群白杨。   七岁的我就常常想,那片洼地该是一个小小的、快乐的村庄。那庄里有街道、巷弄,有许多泥和草茎垒筑成的小屋,或盖在地下,或长在树上。   那些小屋有门、有窗。说不定谁家的门口或窗上,有淘气的孩子把迷藏贴住木板,等着客人小心翼翼地叩响。说不定那些庄上的孩子,也把自己的童年与小黑狗拴在远处学校的树上。   不知怎的,有时我还想到,这村庄有的人家,晚上静坐在枯树桩上,对着一弯月亮的柔情,围住祖母,眼睛睁亮,捕捉种种好奇种种畅想。   嗯,可真的还有一个小小的快乐村庄,它不就长在我们村旁水磨坊与夕阳的洼地上么?   蝴蝶信箱   在树上草叶上,还有黑昆虫的房棂上,有只蝴蝶在给妈妈写家信呢,它要采集许多的情节,寄给妈妈:   ——春风淌过小渠走进水磨坊了。   ——春风在白杨林上爬上爬下,并且还要告诉妈妈,二月已在蜘蛛的网线上挂了长途,打电话的时候,让放哨的蚂蚁听到了。   要告诉妈妈,听了二月的电话,蛙声开始长出了。那蛙声是一个小小的植物,长着嫩嫩的叶瘦瘦的枝和小木桥站在一起了。   可是,蝴蝶知道么,白杨林深处里没有邮局,它的这封对折短笺寄走的春天,妈妈能如期收到么?   窠巢   火斑鸠开了一家当铺,专门收购和典租声音,当月色从白杨林浮起的时候,它已经蹲在家里的柜台前,守着油灯打盹呢。   芦花母鸡   白杨林总是我家母鸡喜爱光顾的地方。   傍晚,它把白杨林村庄馈赠的礼物挂在脖中凸凸的嗉囔上,骄傲地踩着家里的草垛提醒我:“咯咯——哥哥!”   瞧它那样子,多像一个赤着脚走路的僧人。   不管什么天气,它每天都要走进白杨林,那里有嫩草、昆虫和属于它的遗落的谷粒。它不怕雨,因为它早已把裤角高高挽系在腿上;它也不怕风,因为每天母鸡出门总是把紫红的便帽戴在头上。   散步的灰鼠   哦,到时候,小灰鼠就吃完晚饭,出去散步。   外面月亮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它看见月亮从水磨坊那儿携一大片的清光,耀着麦垛耀着窠巢走进白杨林了。首先,它踱到草丛里,那里正传来一阵一阵纺车的声音,有个小姑娘正陪着纺车娘坐在蒲团上纺着傍晚炊烟和鸟儿的声音。不信,你说那棉穗鼓绷绷的,不就是纺进了鸟儿的声音么?   它锯下草根,开始休息。   然而它想到,在矮村庄的背后,还有一位叫蟋蟀的勤奋少年,每晚总是蹲在家里练习小提琴。果真它看见,在那里,有一间用草叶编成的小屋,对着窗棂,少年蟋蟀正拉出一阵一阵的汗水和专心。   慢慢地小灰鼠在草茎上眠熟了。   慢慢它什么也听不见。   寂静的洼地上,白杨林伸出的手指指向天空,那儿有扁扁的麦黄的月晕。   蚂蚁的独白   妈妈,我走不到家了。   天晚了,妈妈!在你的屋檐下你能感受到我全部的心跳么?   我是一个拾柴的孩子,在远方的水磨坊,我都会处处发现一片崭新的诱惑,一片崭新的欢欣,使我忘却用草棒做一个红色的路标,指向家。   呼唤我,妈妈,你声音的链绳拴住我的手,好让我执着暖暖的声音走回家,好么?   天晚了,妈妈!你看,云朵像鸟儿一样齐叫着飞向暖暖的窠巢。   今夜,我注定要在小树林外寄宿了,妈妈,在梦里,我肩上的柴捆能把你思儿的揪心燃得老高老高么?   兔子   一只永远也长不大的驴。   刺猬   刺猬喜欢在月夜里翻过木桥来到我们居住的村庄,趁着月光,它们常常几个做伴跑出白杨林,沿着水渠到水磨坊里去碾米……   一天傍晚,妈妈牵着我从洼地里回来,走进撒满夕阳的暮光里。   突然,我发现在渠沟旁的枣树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趴在上面,是刺猬秤砣般把身子一抖一抖地吊在树杈上么?那些熟透了的叶子,一摇一摇地被它荡落了一地。   过一会儿,刺猬也像一片叶子猝然跌下去,砸在黄黄的叶子上。   “妈妈,它会摔疼了么?”   听到说话声,刺猬于是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像一只小米猪,竖起背上的刺毛,尖尖的嘴巴拱着地喘息。   小刺猬也和我们一样,在岁月的枝头觅着过冬的粮草么?天还没黑净呢,庄上的狗会出来咬它么?我默默地扯着妈妈,仔细地察看它。   刺猬开始慢慢地蠕动了,爬了几步又停顿下去倾听一下四周的动静,然后身子灵巧地在地上滚起来,一刹,红枣黄叶,全被它挂在肩上,迈着小碎步走了。   为了度过一年一度的严寒,在白杨林深处刺猬的家里,也有好多好多的粮囤么?   又过了些日子,下雪了。   白杨林的村庄是冬天了。村前的水渠,渠上的磨坊、篱笆,还有站在田间的花喜鹊的身上也铺着雪了。   在冬天,白杨林村庄小学里的老师也会放假么?那些牵牛花会从雪地里长出,把枝蔓一直攀到树上,每天清晨吹起蓝色的起床号么?   那些小房子会把窗子关上,燃起红泥火炉么?   那些淘气的孩子,会端着玉米躲开祖母的询问去爆玉米花么?   呵,妹妹走出来,她拉着我手,说:“哥哥,你看,白杨林结出果子了!”   你知道么,白杨林中生出好多好多的山里红,它们把太阳像冰糖葫芦一样串在树条上了。   明天呢?   明天的太阳还会在雾气中挂在白杨林村庄的上方么?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 堂 第47章 给妈妈的生日   一   我已经大了,母亲,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能理解你全部的心。   我是一只朴素的玉米,你的生命是一片灿然的黄壤,到处我都会发现一片供我吸收营养的土地,到处,那深厚温爱的黄土地都会令我羞愧地俯下头去。   看着我,母亲。你的目光会把一只玉米照亮,会把我的灵府照亮。   我已经大了,我想表达对你全部的感情。   但我报答的声音却总是被你无边而宽浩的慈爱所淹没。   我想用嘶哑的声音,喊:“母亲!”   敞开你的心,收下它们吧,我的老妈妈!   二   我是一个从泥里爬出的孩子,风把我身上的土吹开。刚好你从那片土地经过,把我领回家去。   在一个晚上,妈妈,你拍着我,回答我提出的生命的来源。   我原来是水中的一尾鱼,一尾时沉时浮的鱼,你走在岸上打量我,你唱的歌声把我招领到岸上。   妈妈,你在我的小木床旁唱的那支歌,常常浮起我。   反正是那样久远了,世界上只有水和土地,水和土地的旁边有母亲,土地有一个生命,水里有一尾鱼,是谁把我放在土里的,是谁把我放在水塘的,你说你也不知道。   我相信了,妈妈。我相信我是从肤外而来,注定了要从土地上和水边与你遭遇。   我已经大了,母亲。大到不再害怕有人把我还原成水里的一尾鱼,土里的一粒种子。   但我仍旧相信你告诉过我的那些话,我坚信不疑。   只是对那土地,对那水流,我有了感恩的想法:多谢了,向你们鞠个躬吧!   三   妈妈,还记得吗?小时候在我端木碗跌撞时,你唱的那几句歌谣:   猴啊猴,搬石头,搬到庙门后,砸着脚趾头。猴啊猴啊你甭哭,妈给你说个花媳妇。铺啥呀?铺筛子;盖啥呀,盖簸箕;枕啥呀,枕棒槌滚得轱辘辘,猴娃子睡得呼噜噜。   那时,我就嚷,妈妈太大了,妈妈不是我的媳妇!   还记得吗?在那个月亮的冬夜,村子和路犹如童话里透明的句子,你背着我归家。还记得吗?妈妈,后边像有脚步在踏踏地跟着,心里有点怕,把眼闭上,你说,那是姥姥的脚步,不怕呀,天上,有一轮胖胖的月亮总是冷,你停,她也停。   一走,月亮也走,踏踏地,你说,那是姥姥的脚步声。   妈妈,今天,你老了。在我们听不到童谣的光阴里,妈妈,你在生活的重负中走进走出,妈妈,你老了。你变得那样瘦小,浑身都是伤痛的痕迹,不敢面对你的目光,妈妈,那浑浊的目光,我多想端着木碗时的那时的你的目光。当我说:“妈妈个子大,妈妈不是我的媳妇。”那时,妈妈,你的眼亮了,谁是你的媳妇?那时我的童年犯难了,你的眼光也犯难了。   今天,妈妈你老了吧,你那样的抑郁和困扰,妈妈,让我们重回童年吧,在岁月重负的日子里,让我们边走边唱:猴啊猴,搬石头……或者,我会突然就成了石头,那块石头,你在黄昏中宁静地坐着,妈妈,让夕阳的光线柔和地走进你的眼中,妈妈,你是黄昏中孤独的行者,我是你路边休憩的石头。   四   多神秘呢,那颗星,那颗与众不同,从天空的最深处,从神秘的宇宙中闪出了的,一颗与众不同的黄色的星。   可妈妈,你不是那颗星,你来自最神秘的星座,你的爱遮蔽了它塑造了它,给它以光亮,你的爱比它更硕大和丰满,更加幻化包容。妈妈,星星会消失,你不会,你不会从我的生命中走失,你的爱会终生笼罩着我。   妈妈,你的爱开在更深沉的暗夜里,在最强烈的银河里,星星掐下了你光芒的种子,有那么多更加晶莹更加透明的水珠从你的肢体上坠下,把你的芬芳注入云层,把你的关怀带进那些蠕动着的生命。妈妈,你的爱盛开在我的脉络里,而我的脉络随着一下一下的颤动撒进了脚下的土地。   五   妈妈还记得么?   小时侯你也和我一样望着月下的树巢么?   院中的暮色渐渐把黑痣一样的巢抹去了,一只鸟就从巢中飞走了,接着星星出现。   妈妈,小时侯你也有和我一样的心理么?   你也和我一样有着飞翔的梦么?   妈妈,告诉我,你的妈妈也是沉默不语地站在你身边,同你一起望着月下的鸟巢么?   月色是鸟巢孵出的,在月光下,妈妈,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妈妈,我有一个美丽的梦,跟着鸟儿孵出了。   妈妈,别问,我不回答你。   会有一天,在夕阳下,我远道归来,在你跟前靠岸。妈妈,那时我们站在树下,头上有树,树上有巢,我会对你说:“妈妈,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   我要给你一句谶语,这是枟圣经枠里的一句话,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从此,大地如有了光,就有了世代不衰的儿童幻想。   六   妈妈,我们破谜,我说,你来破。   你在牛的犄角上找谜底,你在猪的尾巴尖顶找谜底,你还抬起头望一望树林间的鸟巢,谜底在那里么?   妈妈,你说累了,总找不到谜底。   你等啊等啊,等着我把谜底说出来。   妈妈,你真傻,你为什么不在我的眼睛里找谜底呢?   妈妈,我们破谜语吧,你说,我来破。   我才不像你那样瞎猜呢,一开始我就装作破不出,我大声地嚷着,真难破,真难破,然后就望你的眼睛。   妈妈,一会儿谜底就在你的眼睛里溜出了。每次,我都准确捉住它。   妈妈,每次玩破谜,你准输。   让我悄声告诉你,妈妈,因为你的眼睛无处躲藏,你的谜底就像水珠挂在你的眼睫上。   七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老妈妈。 www/xiaoshu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48章 月下的蒙头红   这是乡下奶奶亲口说的,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奶奶在灯光下做针线,是临近年关的雪夜,月亮白,一个姑娘,来借一块红布。奶奶的针线筐子没有,就在柜子里找了一块红布,姑娘拿走了,感谢着。奶奶发现,在月亮下,几个老鼠搀着一个老鼠,蒙着蒙头红,害羞地走,年关了,也是老鼠成亲的日子。   这是一个雪后的月夜,天地银银的,如玻璃,这应该称作白夜。村里的石桥上覆盖着雪,雪上是有点蓝幽幽的月光。黑黜黜的屋瓦也没有了,也是一层的白。再看看街上,铺着石板的街道,也是一色的蓝白,天上地上,整个融成了银白的一世界。   在这个白夜里,村头的老奶奶在做重孙子的虎头鞋,快要年关了,城里的孙子要来老家拜年。老奶奶就趁着月光,坐在灯下做针线。屋里的灯光还没有外面白亮,老奶奶就索性吹熄了灯,让月光从窗口挤进来,屋里屋外都是白夜了。   老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发白如雪,皱纹如线,她绣完了一根绿色的线,那是老虎的胡须,正要用红线绣老虎的眼珠,可是她的手怎么也不能把那根红线纫进针鼻,老奶奶借着月光,把针鼻对着窗棂,针眼里也透出了银银的月色呢。   白夜下的乡村,整个像古代的山水画,那远处的积雪,树林间的积雪,柴垛上的积雪,多么的雅致,虽不煊赫,但是是生动的一幅雪境的乡村画。老奶奶觉得,今夜的月光是水,可以听到月光流动的叮咚。   老奶奶拿着针线,想着她嫁到这个平原的小村,也是有雪的时辰,靠近年关,那时家家户户开始杀猪,猪的叫声,好像也是那么柔和,她又想着:孙子的儿子该是怎样的虎头虎脑?   平原的小村静谧地,只听见老奶奶的针线“呲呲”从布里穿过的声响,偶尔有狗在远处吠叫,然后是脚步的踏踏声,接着是贩卖炒花生的商贩“要焦花生”的声音,显得渺远无边。   这时的白夜,就像是把小村裹在了梦里,不知是真还是幻,也许老奶奶就是坐在梦的边缘,也说不定呢。   就在这时,笃笃地,有了拍门板的声。   老奶奶疑惑了,什么时辰呢,还有邻居来敲门,自己的眼睛花了,但耳朵还好使,她侧起身子,看是否是起风了,还是狗在门板上挠痒儿。   不是风呢,风早熄了,也不是狗儿,外面只是银银的白夜。   然而雪里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老奶奶听到了一个声音自言自语:“这雪好大啊。”   老奶奶疑惑地站起,那个黑影儿就到了窗户的边上,站在屋檐下银银的月光里。“是谁呀,这么晚了,有急事?”   一个声音,哑哑地喊:“老奶奶,老奶奶。”   老奶奶把针线放下,那老虎的眼珠还剩一半没有绣完。老奶奶打开窗子,这比吹熄灯还要亮,把月光和雪的蓝放进来,屋里就如白昼。   屋檐下站着一个小姑娘,头发长长的,姑娘用手勾着辫子,显得害羞,又有点紧张。   姑娘脸红红的,好像憋足了气力来到了窗前。老奶奶问:“小姑娘,这么晚了,到我家有事吗?”   小姑娘点点头:“老奶奶,我求你一件事,行么?”   “哦,你是谁家的孩子呢?”   “我——我——老奶奶,我是你的邻居呀。”   “邻居?”   “是的,我就住在你的附近,我是晚上才出来,每次我都看到你在窗口绣东西。”   老奶奶相信了,村里的有些年轻的人她有很多都不认识了,每次到街上,都有很多的人喊她老奶奶,她点头答应,然后说“老了,老了”,在人前走过。   “孩子,你有事,给奶奶说吧!”   “老奶奶,我想借你的红布,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啊。”   “哦,红布?”   “我们要做一个游戏,娶亲少一块蒙头的红布,快要年关了,就凑着这白夜,大家说,我们借一下唢呐啊,喇叭啊,锣鼓啊,红布啊,在今天的夜里娶亲呢。”   “哈哈,这么小,亏你们小黄毛想得出,红布,红布……奶奶去找。”   老奶奶站起身,走到了一个黑黑的老式的木柜子前,开始翻起来。   一会儿是小小的鞋,一会儿是破旧的衣服,在柜子的底部,老奶奶终于找到了一块红红的绸布,见到这绸布,老奶奶的嘴角开始挑起,荡漾了笑意,这是老奶奶年轻出嫁时的蒙头红。在唢呐声里,一顶轿子把她抬到了小村里,一连六十年都没离开村子,在今夜,老奶奶把年轻时的蒙头红找出,就像心口砌个蜂箱,里面储满了花和蜜。   老奶奶把红布递到窗外,“记着,这是奶奶的宝物,要爱惜。”   “是的,老奶奶,天亮了,就还你!”   小姑娘接过红布,眼睛里快要冒出了泪水,在月亮下,闪闪的亮,小姑娘给老奶奶深深地折下身子,鞠了一个躬。   小姑娘走了,刚到大门口,就有很多的人窜上来,把蒙头红给借红布的姑娘蒙上了。老奶奶探出身子,仔细一看,看到这些孩子的身后,都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呢。   哦,老奶奶想到刚才的小姑娘虽然腼腆,但是伶牙俐齿的模样还是印在了心里。知道了,在年关来临的时候,也是老鼠娶亲的时辰。   老奶奶想起一张年画。画上是一群老鼠抬着轿子,举着花灯,扛着彩旗,吹吹打打走着,鼠新娘微微掀开轿帘羞涩张望,新郎戴着礼帽手挥折扇,骑着蛤蟆洋洋得意,还有一箱满载嫁妆的红箱随轿而行。老奶奶小时就听说,年关是老鼠娶亲嫁女的吉日,人要早早上床睡觉,不可以开灯,不然影响老鼠办喜事。   奶奶想到她小时侯她的奶奶告诉她的,黑夜不能开灯的话。已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还像昨天一样真切。   她当时问自己的奶奶:   “这是真的吗?”她瞪大眼睛,老鼠娶亲,多么奇妙的事。   自己的奶奶怎能骗自己的孙女,“当然是真的”,自己的奶奶一本正经说:“半夜老鼠就要娶亲了,你要把鞋藏好,不然老鼠就偷走当花轿罗。”   老奶奶想到这里笑了,老鼠成不了亲,那一代代的就无法延续了,那十二生肖也就断了,那麻烦的事也就多了,老奶奶想重孙子到家里来的时候,她也把这亲眼看到的一幕讲给他。   门外热闹起来,唢呐响了,好像呼呼的风声,在白夜里,老鼠的娶亲在进行,真是值得庆贺的事。   这时村子静极了,好白的夜啊,好白的月!   老奶奶发白如雪,皱纹如线,“我再有一根线绣完,老虎的眼睛就睁开了。”   老奶奶关上窗子,但关不住的月光还是银银地挤了进来。 ww w . xia oshu 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49章 赶往冬至的蘑菇   那是冬至来临前的一天黄昏,寒冷,雪把大地下白了,屋顶覆盖了雪。路径也覆盖了雪,绒绒走在放学的路上,她很兴奋,她在有雪的地上,像跳皮筋,有时一只脚,有时两只脚,有时双脚跳起,然后并拢在雪里。   一只脚,两只脚,两脚并拢,一只脚,两只脚,两脚并拢。雪地上有绒绒的脚印在延伸,她跳过了小桥,快到白菜园了,白菜园里,还有未收的白菜,也覆盖了雪,像是长胖了,腰粗了,她听到村里的狗也兴奋地呲牙咧嘴,对着雪,狂吠乱叫,小卖部的守铺的奶奶说:“越叫越来劲了?狗——”   细雪纷纷扬扬地洒落,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干干松松的雪。绒绒还是跳着走,一只脚,两只脚,两脚并拢。绒绒跳得脸蛋通红,和她妈妈给她织的头上的羊毛绒帽子一样,像灶间的火,汗水涔涔。   空中的云很低,风开始有了响声,雪越是大了,绒绒的红羊绒帽子和天蓝色的围脖上缀上了点点的白沫。   哦,明天就是冬至了,妈妈要包饺子了,女孩思忖到。守铺的奶奶说,冬至不吃饺子,耳朵就会掉。   “该回家了。”一只脚,两只脚,两脚并拢,一只脚,两只脚,两脚并拢,如果还这样地跳着走,到家里上灯也回不到家啊,女孩喃喃自语地说。   绒绒不再跳着走,在雪覆盖的小路上,书包拍打着她的小棉袄,“噗噗”地响,书包上也缀满了点点的白花。   绒绒把小桥抛得很远了,也跨过白菜园,那些来不及收的白菜,一个个像北极熊,也像企鹅,憨憨的模样。就在她跨过白菜园的时候,她“咦”地惊叫了一下,女孩儿确实有点惊愕不已,眼睛眨来眨去,在白菜园不远的原野上,有两株浅红浅红的蘑菇,一大一小,依偎着,像快要熄灭的火苗,在风里瑟瑟发抖。真的是两株蘑菇,浅浅的火苗,绽在雪的原野的一隅,有点怯怯的,像做错事的孩子。   啊,真想不到!   绒绒似乎进入了梦境,冬至来临的时候,蘑菇怎么会长在地里呢?   但确确实实是两株蘑菇啊,在雪里瑟瑟地哆嗦。   绒绒跑到蘑菇的跟前,跪在雪里,用手把蘑菇周围的雪拨拉开,然后又用雪堆起了矮矮的墙,抵抗着呼呼叫着的风。   守铺的奶奶说,冬至来临的时候,一切的生灵都会快点赶着回家吃饺子,这两个蘑菇该不是在秋天掉队的蘑菇吧?她们落在了冬天,多可怜呢。   绒绒弯下身子,用手围着两株蘑菇,给她们增加温暖,女孩子用责备的口吻说:   “是不是在路上一只脚,两只脚地跳着走,忘记了回冬至的路?你们的家人呢?你们是姐弟,还是兄妹,或者都是男的,都是女的?”   雪下得更大了,女孩子刚为蘑菇身上扫开雪,一会又是白花花的把蘑菇覆盖了,绒绒为蘑菇堆的雪墙也不顶事,被风抹平了。   于是绒绒把自己天蓝色的围脖解下,又摘掉妈妈编织的红红的羊绒帽子。她捧着蘑菇,喃喃地说:“给你们戴上帽子,围上围脖,就该暖和了吧?”   绒绒为这紧靠着的两株浅浅的红蘑菇戴上帽子,又围上了围脖,然后,又用手搦了四个雪团,硬硬的像石块,压在了帽子的边缘。等绒绒做好这一切,雪有点熄,风有点住。   绒绒对蘑菇说:“好了,你们也暖和了,我要回家了,瞧,沿着小路,小卖部的旁边有篱笆的那家就是我家,我们家的狗不咬好人。”   绒绒嘴里喊着“一只脚,两只脚,两脚并拢”,自己却不是跳着,而是飞奔着回家,在妈妈还没有看见她有没有戴帽子发问的时候,就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妈妈进来了,见绒绒的脸和手都红红的,心疼地问:“帽子没戴严实?还是忘了戴手套?”然后,妈妈用自己温暖的手为绒绒搓起脸蛋和手。   绒绒怕妈妈问起帽子和围脖的事,就支支吾吾地告诉妈妈“我把帽子和围脖忘在位洞里了——不过明天是晴天,一定暖和!”   “是吗?”妈妈望了一下窗外,雪确实停了,妈妈在火炉前烤下手,“明天是冬至,应该是晴天,不要忘了吃饺子,明天一起床,一摸耳朵掉在床上了,我去包饺子——”   妈妈到厨房去了,绒绒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原野一隅的蘑菇来,在白菜园旁边的蘑菇,它们是兄妹还是姐弟,为何落在了这里?忽然,她脑海里觉得覆盖蘑菇的帽子被风掀开了,围脖也刮走,挂在远处的胖胖的白菜上。   不行,我要去看看。   一只脚,两只脚,绒绒捂紧耳朵,穿过村子,穿过小卖部,来到了白菜园。   咦,奇怪了,明明在白菜园的旁边,有两株蘑菇啊,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帽子呢?围脖呢?一个火红,一个天蓝啊。   是我迷路了?女孩想,我在这条路,从一年级就开始,现在已经是五年级了,一天两次,总共五年,闭上眼睛,也不会迷路啊。小姑娘有点迷茫了,她开始命令自己“折回去吧折回去!”   绒绒正犹豫不定的当儿,身后却有奇怪的声音传来,一个是怯怯的女声,一个是低低的男音:   “欢迎你,绒绒!”“欢迎你,绒绒!”   绒绒吃惊地一回头,见自己身后有一座漂亮的红房子,在雪地里特别地耀眼。红房子的门开了,一高一矮的姐弟俩正站在门口,都是浅浅的红衣服。此时,绒绒有一种亲切感涌起,一点儿也不感到突然。   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就像自己的小同学,也像村里的邻居。   “外面冷啊,绒绒进来啊!”姐姐说,弟弟也说。   绒绒觉得这姐弟俩特别地眼熟,在哪里见过。是梦中,还是在姥姥的村庄?反正是没有隔阂的那种亲密和紧密。他们叫什么呢?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绒绒进到红房子里,这房子毛茸茸的,像羊绒那样软,那样细腻,底下是天蓝色边的,像夜空纯净的蓝,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厚厚的雪,更令绒绒惊奇的是,她看到了小卖部,并看到了守铺奶奶那白白如银的头发。   “绒绒,你是在木镇完小上五年级吧?”   “哦,是。”   “你妈妈,正给你做春节的棉袄呢,就要做好了吧。”   绒绒感到惊奇了。   姐姐说:“你妈妈用春天牡丹的花瓣为你楦的领子。牡丹的气味芬芳,有幽幽的花香,那是地道的平原牡丹的芬芳啊,我们在春天的时候经过牡丹花田,都要瞪大眼睛,深深吸进一口香气。”   绒绒像陶醉了,红白的牡丹花田,盛开在村舍外面的原野上,花瓣一落,就像雪。   弟弟在旁边好像对她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一个人手里握着麦杆头,在吹泡泡,每吹一口,麦杆头就生出无数个玉珠样的泡泡,在窗口飞出,碰出弟弟朗朗的笑声。   绒绒看着飞到天空的泡泡,像星星一样晶莹。   “多好看的泡泡!”   再一看,夜空晴了,天蓝色的夜空真的是很多泡泡样的星星。   到夜晚了,该回家了,女孩对绒绒说:“我们也要走了,弟弟,别吹了!”   绒绒疑惑了,“这不是你们的家吗?”   “哈哈,我们的家?我们的家是绒绒给的啊。”   “我给的?”   “是啊,菜园路1号!”   咣当咣当,门外响起马车的声音,“冬至的车来了!”   “冬至的车?”   “是的,这是冬至派来的车,他不会让每个植物动物在外面度过冬天,也许,我们是最后的一批乘客。”   “真的要走吗?”绒绒问。   “是的,必须!”   “我们还能见面吗?”   “能啊,绒绒,明年的春天我会经过这里的,你会看到我!”   门外的马车上,很多的蘑菇在明亮车窗里,探出头,向姐弟和绒绒招手,车辕里坐着一个穿羊皮袄的爷爷,和守铺奶奶的丈夫一般年纪。   白的胡须,胡须上绽着雪。   “绒绒,再见!”   “绒绒姐姐再见!”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马车在绒绒的招手里越来越远,天黑了,天空里是泡泡似的星星,又像要滴下的饱鼓鼓的水滴,远远地,马车的灯亮着,车辙远了。   “看,天黑了,回家去吧,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来接绒绒了,妈妈手里拿着到春节才点起的灯笼,绒绒从妈妈手里接过灯笼,妈妈为绒绒从雪里拣起帽子围脖,为绒绒戴好系好。   灯笼的颜色也是红红的,绒绒和妈妈顺路而归,“一只脚,两只脚,两脚并拢。一只脚,两只脚,两脚并拢。”绒绒愉快地喃喃说着,偎在妈妈怀里,向村里走着。在村里,守铺的奶奶在骂那只对着星空狂吠的狗:“狗儿,滚——”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50章 世间有牛   近日,人们喜从乡间搜集各式各样的牛角,作为一种诗意弯曲的退化武器,来装饰人类苍黯的梦境与墙壁。居在乡间,确实我能经常目碰各式殊异的牛角,那一双双的坚弧,有的还躺在与人类亲善的牲畜头上,有的则委于地下,抑或是作为一种黝黑的号角挂在低矮的房檐,檐外有风,有星有月,却是很少有人吹起……   绝无虚饰,于牛的品性和坚韧,我总是怀有一种并非幽邃的偏见。   窃疑太初牛之萌生,形体枉为丰隆硕大,进化进化,壮硕的生命竟成了人类俯瞰的一种驯顺的牲灵,看到人们喂它以草饮它以水赏它以夜晚的睡眠和片刻的反刍,看到人们怠斥它,奴役它,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悲哀的怜悯。   我想起了盐车之下哀哀嘶鸣的骏马和诗人太白笔下“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的句子,那里面绝不是一种对人类争战、杀伐、流血和利用的俯就,它自有一种深层的意义:马不是人的仆役,它是人类的邻居。它在自然里生存,依旧禀持了它原在的本质,与自然浑穆,使你不能随意地轻视它随便它,它的蹄声依然在大地上会叩磕出激越的鼓点,它悲怆苍劲的嘶鸣,那集团军般遽然转移的方队,都使你想到了古战场的肃穆和旷远,它优美温顺却不任人凌弱割宰的精神意象,往往使你一生都咀嚼回味、受用不已。   我是一个极端热爱生命的人,在鲁西平原见到成群成群的牛,总是想到马,想到马给人以勇气,予人以幻想。然而鲁西平原的牛太固执,太优越,它在你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就占领了你的炊烟,你的青草,你的土地。鲁西老家很少有马,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在鲁西老家度过的那些日子,你面对的是一头头迟钝的牛,便想鲁西无尽一如壮硕女人胸乳膏腴的土地,那划着呆痴线条的缓坡堤岸,那圆浑的土堆豆垛,配上这古朴的牛,是何等的苍颜冷寂!在夕照里犁铧与牛相互拖拽,那袅缕炊烟中牛犊于母亲乳下亲昵归家,都使人感到了这种生活的危险陈旧与那时我想奔突出去的内心的忧郁。   哦,鲁西老家的牛,给人一个迟滞的世界!它平和不争、稳重尔雅,却消蚀你,直到你也像它们一样匍匐于地,弄得你夜间或清晨听到它们缓缓的一声长哞,就感到一种亲昵温情。然而,不期一个梦境却重新塑我一个完整的境界。弄得今天我听到西班牙斗牛曲有力回旋,还会在屋子里掷笔不宁,生血如沸,直想步出户外看看,是不是我梦幻中的那样一种牛,而且在静夜,我听不得一种古老的牛角吹出的那种悲怆高亢之音,若是断角,再配上霜雪屋檐之上卧伏着的一勾残月,更是不能忍受。一听那声音陡然使我热泪盈眶,高啸太白之诗: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悲壮之举,恸如诀别。   生活在鲁西平原,天一黑暮就要背上床板睡觉,睡不着时眼前就晃动起许多东西,倏然我像望到一个秋日:天刚甫明,衰草黄苍,霜白如绵,那景象来势之快,可以使人的眼睛一下产生盲点,太阳红得发黑,一刹日光的脚爪,竟一下子就把平原覆盖。就在这日光红红霜色银银之中,我见到了最壮阔的牛群奔突的场幕。仿佛分散在所有村庄里的公牛一下都聚拢到黎明中了,这些牛在阳光倏然一亮中极不适应,就似有隐隐的沉雷一下子刺进了平原。公牛,尚未阉割过的公牛,从无数的沟坡、村口涌出,像流水奔泻似的在平原的霞色中汇聚了,三二头汇成五六头,五六头汇成七八头,小群聚成大群,大群在奔泄中发展,成为一片哞叫、纷乱而快速移动的红的幕布!它们呼唤着、照应着,像去奔赴任务,衔枚疾走,像去踩断那一道道阳光。阳光纠结着、回旋着,绕缠在牛之锦缎般红的身上,那四蹄仿佛被庄严裹住,不再斜逸,不再旁支,尚未被人改造的牛的睾丸,在阳光下燃烧透亮,像是一支支的重锤在那里嘎嗄碰撞,发出隆隆之音,而这一刹,等我警神审视,牛群已逝,眼前仍是暗夜,黝黑一片。   我久久痴在那里,发呆、发愣。然而我终是看到了,见到了这世上沸漾着精神鼓荡着生命伟力的牛的形象,它不再是轭框犁车中的一群,它有着自己的另一面的生命。   持续几日,我都沉浸在这种幻想中,但每日早晨起来对视朝阳,见牛还在牛栏里,静静地回味牛粪的味儿,和由它散发的温暖的青草之香,最后父亲起来,用扫帚慰问牛的脊梁,然后牵出去……在阳光明媚的时刻,牛毛显得瓦亮,空气中的尘粒浮在上面,一俟微风,你就会见到那尘粒在牛脊梁上微微振荡。   我看不出牛之模样的冷暖悲戚,但那些光滑的毛却给我一种深深的忧伤。那些鞭痕,那些轭套勒在牛肉长久后结痂的处所,像是一种乡村最沉实的表述。   就有一天,我和父亲起得绝早,把牛套在架子车里,装上棉籽朝榨油房去了。   榨油房在一个河边的林场里,榨床的动力设备是个苏俄式的笨重的柴油机,轮子很大,宛如碾盘,隆隆隆隆,整个河岸都是柴油机的响声与颤动。   油房尚远,牛车宁静,我和父亲坐在车辕前无语。那时我很想让牛抑或牛车弄出一点什么声响,以驱遣平原深处里我与父亲枯坐的寂寞。我知道榨油房的路途还远,而平原的早晨也相当漫长,我们就如缓步在刀法古拙的木刻里:一架孤独的牛车带着自己孤独而抑制的灵魂,在空旷无垠的荒野上低哞而行,远处榆树模糊,太阳像一只神秘的独眼……   父亲似乎并未感到有这么一轴图画,父亲想到了牛,就像我们慢吞吞走进了一个漫远的童话。父亲说:“快点儿!”牛说:“请稍等!”牛明白父亲说这句话的意思,牛不能让满满的棉籽转化成哗哗喧闹的生活的油层,它只能从轮毂之间干燥的吱吱扭扭里提炼古老的欢乐了。   当时,我和父亲都像感觉到了什么。牛的终极与归宿?我曾固执地以为,牛们没有童年,它们一生下来就是老年壮年,就是轭套和犁杖,当人们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要被收割了,像麦秸,像豆子,像黄了的玉米,即使以青铜铸它以形象,那也绝不是感恩,它仍是被奴役而呼唤奴役的象征,最后牛们撒手人寰,也以诱人的形象端上人类的盛宴,让牙齿咀嚼胃部欣赏,最后一张皮也未被扔掉,而是制成昂贵的腰带遮蔽所谓主人的私处,或是做成鞭子,继续召唤制服与它们一样命运的悲哀的同类。   突然我就想:假设有一天,大地上的牛不再轭车,不再耕田,大地上的牛不再坚韧,不再劳作,而成为诡诈和机警,那会如何呢?我忆起儿时曾有的那幕,有点感动,然后仍是悲伤。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幼时的记忆里抑或幻梦冥想中?生产队要宰牛了,我端着陶钵去领我们家应得的一份。在牛栏里,我见到了那最后的牛,就像玉米那样,就像蔬菜那样,成熟了,瓜熟蒂落了。人们开始用寒光砍伐它,收割它,使它们成为养分继续茁壮人类,尔后肥活泥土。那牛太老了,老得在自己耕过千百遍的泥土上不会迈步了,操刀人趋步在前扳着犄角,牛尾下的队长推搡着它的尖瘦如刀的屁股,把它推到屠案上。   “杀牛!杀牛!”当时我也是和别的孩子一样狂叫着,为了一点肉润滑一下贪婪的带皱折的胃肠,倒在屠案上的牛倒是清楚了自己最终的结局,它深塌的两眼,就像植物里含有水份那样,潸然吐出浊稠的老泪,然而它不甘,它也知道自己在血戮中寻不到公正,它把俯就在屠案上的头颅高高昂起,望着灰蒙深沉的蓝天,哞哞孤鸣。   哞哞的牛声很沉闷,悲壮有力,充盈着死的哀伤,我发现人类在这时胆怯了,屠夫沉滞,孩子屏息,时间一下凝固,人们感觉到了纷尘凡世的依恋与渴望,而对极乐世界无疑满怀了质疑和绝望。   屠夫的刀终是下去了,血光一闪,那牛又是一声长哞,两只深陷的眼还是瞪着灰蒙深沉的蓝天,泪流汩汩而下。   然而在屠夫简洁熟练撕剥牛皮的时候,那些牛栏里关着的牛们,却突然同声长号,然后扯断了缰绳,撞坼了牛栏,前拥后呼,疯狂地奔出村庄。它们不再沉默,不再稳重,一下子变得那么发狠有脾气,牛们长号着,呼喊着,在平原碰撞飞溅,一个村庄的牛撞翻了栅栏,十个村庄的牛撞翻了栅栏。苍穹之下,无数的牛立在平原的河坡上,扬起脖颈面天长哞,宛如全世界的汽笛在这个时刻为一个逝去的伟人哀悼。   时间过去之后,我常思索着这撼动心魄的场面,冥顽的苍穹之下,确实蕴存着某种神秘的东西,人类,不要忽视最卑微的生命,即使蝼蚁、树叶、残枝,它也有着灵光和性致。牛被驯服了,但力量没有被驯服,坚硬的犄角没有被驯服,抑或某个暗夜,挂在墙上的犄角会一跃而起,自鸣自唱。   然而这些牛们在宏唱汽轮机歌声的时候,又折回到屠案边,它们绕着血污的牛皮、犄角,渐而卧下去,像一片褐色的石头,后来这些石头又移回了牛栏……屋檐下悬挂的马灯无言地望着这一切,马灯的孤独无疑昭示了牛们,夜静更寂会有人来添加食物,赠以睡眠,但睡眠以后呢?轭套、鞭痕仍会俯瞰着牛们,继续上路。   前面就是榨油场。   当我遥望童年与牛的时分,我想,生灵、山川、土壤、河流,若是它的忍耐大大超于它摆脱苦痛所具有的勇毅和果敢之时,它只有被奴役驯化。确实,世上原本有一些生命的生长就是为了被奴役驯化,以至屠杀,你怎样在你颤栗与四顾的心室中寻得公正?当家家在黄昏的房檐下抛掷菜香的时候,我感到呕吐,我在童年对屠夫和油亮的屠案充满仇恨,我对那些归回牛栏的牛们发出诅咒。   当我以后在佐田雅志和冈林信康两位风靡日本的歌手歌声中听到:   忍啊,这难忍的无缘长坂。   我那咀嚼不尽的   妈妈的微小人生。   我的眼泪哗哗而下,我想到了牛,牛是真实善良的,它们温驯不吃人,它们不会唱歌,它们没有地点发表言论,它们努力地去接近使命,它们卧在那里反复咀嚼着使命。一般说来,牛是十分尊重农人的,农人予它以草和水,农人赶走了欺负它的敌人,农人用栅栏保护它,直到有一天农人和牛都不存在。   我们驾车向榨油坊走去……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51章 村戏   提起村戏,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恋念。   小时候,听说村街里要唱戏,就睡不稳觉,其实,像我们十一二的孩子,本没有熟谙戏道,真正使人心醉的,还是村戏里的那一种心境,那一种氛围。   我记得的村戏大多是暗夜,三两盏汽灯,咝咝地响着,像是什么地方正在漏气,灯光确实白亮,将台上的人照个分明,能看到她们细长的睫毛,以及挂在睫毛上的泪珠。   灯光的白亮与夜幕的漆黑在边缘处互相渗透,游动着划分人与人空间的界限,给人平添几分想像,不觉就有了感慨,听笙弦便格外的悠扬了。   有一个夜里就和他相熟了,那时他十三岁。村街子唱灯戏,他没钱买票,听着里边笙弦齐鸣,他只好爬墙,但接连几次都被护院的大汉用竹竿杵下来。他急得抓耳挠腮,最后总算成功了,趁护院的竹竿杵到另一个地方时,他翻越院墙,一头扎进人群里。   那晚上唱的是枟赵氏孤儿枠。   人登台了,他就在大人们的胳膊腿的空隙里寻找位置,结果他钻到前边,那儿一伸手就能摸到戏台,他在那里站住了,紧紧地抱住一根立柱。   唱到后来赵氏孤儿已成了十四岁的“少女”,那时他肯定也会把孤儿当成少女了,因为孤儿披着长长的发缕,眉毛细细弯弯,泪珠滴滴落下。她发誓要报仇血恨,但是她的养父不允许,她悲痛之极,愤怒与悲伤使她不能将音拉长,只哑哑地张口,又哑哑地闭合,留下一曲似断似续:“爱恨生死聚心间,叫我如何对月眠……”唱罢二目闭合泣不成声,台下的他也便哭了,他死死地抱着柱子,柱子上的钉头挂破了他的衣裳,有些地方扎出疼痒来,他这才松手,发现有人往下放灯了。   他恋恋地走出戏院。星星闪出来,有几条狗间隔着叫,却有一只的叫声竟也是嘶哑了。   他站住。呆呆地盯梢,我不想让他看到有人跟着他。我们默默地走,走过一条小河,走过一条斜路,夜风轻得几近没有,庄稼棵子就凭空地划动,荡出些许声响似漾似唱,他倏地就吼起来:“爱恨生死聚心间,让我如何对月眠……奸贼呀奸贼,等着我报仇雪恨的那一天!”后边两句我想肯定是他自己编的,我不明白他小小年纪何以这样敏感这样地爱恨分明,这样疾恶如仇,是饥馑和荒年世事的坎坎坷坷与不平使幼小的心灵也孳生仇恨与罪恶么?于是我说:“到家了,别唱了。”他吃一惊,果然看清了村庄,他便闭了嘴,悻悻地走回家去。   第二天我又在滩里见到他,看见他那和年龄极不相称的哀怨和刚扬混杂了的表情,我一句话也不敢与他说。他的头稍稍抬起,望天上的云聚聚散散,日光却是平平淡淡地倾下来又满满地铺展开。他把手插进土里,直到不见手指和手臂。   我说:“晚上还听吗?”   他点点头。   “你经常这样吗?”   他转过头,迷惑地看我许久,“唔。”又说,“我见不得别人受委屈,我想人人都不该受委屈。”   我知晓,一个月前,他才随母亲嫁到这平原深处的小村。时常里,后爹醉了酒就打他和母亲。我终于没有问,我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是父亲死后才这样想的。不,是队长常到我们家去欺辱母亲时我已这样想了。父亲卧在床上喊不得呼不得,于是我就躲在柴堆里想。我就只有这样想。”   我说:“将来你去写书吧,在书里你就可以随便地想,任何人也干系你不住。”他冲我定定地望了一眼,又转过身去,我看到有一片薄薄的云移过来,把平淡的日光搅散了许多。“那是以后的事。”他说,“我认准了那个奸贼。”   日影中他已沉浸在他的那片遐想里。   这班戏一共在村街里唱了五夜,他一场也没放过,可是他到完也没再听到枟赵氏孤儿枠。   有几次他几乎要采取行动,不及动手他又辨出认错人了。那几天他吃饭很少,睡觉也不安稳,在教室里他仔细辨认每个同学,所有的同学都满面春风,他便合上书本,听老师讲,听老师读,他一句也记不住。   直到有一天他干完了那件大事,才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戏班搬家的那天下午,他再没上学去,他把书包藏到一堵破墙的洞里,按着口袋里的两个窝头就径直赶到另一个镇上。他赶到的时候,送戏班的马车正好往回拨头,等他在一个隐蔽处啃完干粮,汽灯已经吊起来了。这次爬墙他一下子就成功了,并且毫不费力地挤到前排。开场戏果真又是枟赵氏孤儿枠,他努力抑制着痉挛般颤颤的胳膊不让别人觉察,急不可耐地等寻着时机。终于在某个令人心悸的瞬间,他将满把的石灰面子全部抛出,对着那奸贼的白脸。台上台下有人呼叫,于是他就被人举起扔到台上,于是就有人把他拉到后台,接着他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同时看到“赵氏孤儿”正给那白奸贼揉眼吹气呢,他一下子懵懂了。   而白脸奸贼并不恨他,他就在戏班的后台睡了一夜,那孤儿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于是他们就成了朋友,这期间“孤儿”反反复复地说:   “这是演戏。”但总抓着他的手痴痴地不松开。   第二天他回家后挨了后爹一顿猛揍。   后来再没见到那草台戏班子,直到有一天他离开了自己的小村。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依然回忆那段生活,依然充满着哀怨和刚扬……   (此篇为进轩先生与吾合作,此记)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52章 驴魂   我想说,亲爱的驴子。   我想,对这种善良的人类友伴似乎应该这般儒雅地称呼,这并不显得过分,也并不显得轻浮。   于是,我想起我的故乡鲁西。那里的乡亲历代都养驴,但总也养不大,弯的蹄脚,直的嘴脸,竖两只尖耳,垂一根尾巴,干巴巴一副驴样筋骨。唯有一腔嗓腔百般的洪亮,半夜里倏然一叫,直直让人梦回睡醒,忍不住就骂“贱皮”,切齿地仇恨,天明添草时便拿棍子揍一家伙,说:“快吃!”拉出院子呢,又用刷子细细地梳洗,间或掰开牙齿,道是:   “七岁口了。”人摇头,驴甩尾,自然,纯情,太阳也就出来,红得透心,晨雾怯怯隐去了。驴的一声长嘶,主人的鞭子便拧出了一盘蛇曲的盘旋,于驴背上啪地炸开,人驴皆然一振。   我是一个热爱驴子的人,因此,在我赶驴车奔驰在田野小路,朝磨坊走去的时候,我常想起驴子给予我的某种提醒,某种警喻。一如它不再是一篇寓言里的蠢拙肢体,而是人类某种心思的依附与寄托。它还使我毫不费力地想到争战,杀伐,运输,汗水与泪水,哭声和鼾声……驴的嘶鸣是什么?是一种特殊的音调?特有的浸透了乡土的情感与氛围?曹丕曾邀约一批文人聚到一千八百年前的某个清明,在“七子之冠冕”的王粲坟前致哀薄奠,大家像一匹匹精壮的驴子一阵阵悲鸣,在大野里为枟登楼赋枠的作者找魂,这是一种与生俱来而又无从表述,深刻而又浑然的和谐:天,地,人。听听那蹄声,蹄声在雪里雨里在黄昏在楝花落的道上在盲人的拨弦上,曾闻在秦岭山中,细雨如丝,蹄声疏比碎玉,而其时,诗人骑着瘦驴橐橐走进剑门,意境特别地好。   铿铿的在古老板桥上的蹄声,岂只属于炎黄的中国?在很多年前,在西班牙的小小乡村里,也有一头毛驴,名叫小银,有一天日落的黄昏,它悄悄地咽了气,从此世界上少了小银的声音,好像它从来不曾出世一样。后来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很多很多诗,在诗里,小银永远睁着那双乌黑的眼睛,永远注视着人类的一片永恒了。   我不知道是人类应该以感恩的心情想到默默的驴子,还是驴子感激一些善良的人类的相亲相知?在故乡的中午,困乏了,就昏头昏脑地只是盯了驴看,看到那一串串圆圆的汪着腥汗和草屑的蹄窝渐渐地深陷,似乎依次可走进先祖的洞穴。眼有些生涩,又至模糊。狠狠揉一把,蓦地腾起一团白潮,挪移于天地之间,如烟缭绕,如气之媾合。   父辈们却眯起眼说那是风水,是人类希望的象征,果然看到那驴样的动物抖起精神,在象征的风水中奔驰,把收获贮藏。卸套了,驴在沸腾的土地上翻滚,沾一身灿灿的泥土,挥挥洒洒如精灵出世,那眼却柔柔地眨。我便忍不住扑过去,投入地母的怀抱,大把大把地往肚子上抹,往身上涂,直到无别于地母的本色为止。我从此竟专意聆听半夜驴声了,并把一声声驴嘶变成一行行文字,脊背就有山一样的沉重,抚之并没有负载。   于是,我想起了一句奶奶的语录,奶奶说:我们家欠驴的情债呢。   那时候,奶奶的头发像雪一样的莹白,又使那雪片慢慢融化,一条条倒垂下来,片刻间又凝固了,于是奶奶便在脑后拢一团银坨,鸡蛋般大。   我不知道那样的散乱聚拢起来会不会影响人生,正像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让我给驴添草,难道我就不能从粉碎了的草中挑出点杂物吗?   它真是老了呢,奶奶说,我家有驴的时候还没你。   我知道奶奶又要讲历史了。历史是黑色的,有茸茸细毛的驴子和奶奶用黑条绒布包裹着的脚也是黑色的。我数着稿纸上的方格,方格如梯,推着人一级级攀登,总是新的在前,旧的在后,正如爷爷也是孙子,孙子也是爷爷。   “吃吧,细细咀嚼。”奶奶对着落日下的驴子自语。   我的笔又刷刷响了,一格又一格,到所有的方格填满时,我遽然一惊,接着就盗出虚汗:方格中竟爬着一匹匹精瘦的驴子。   鲁西老家的人都说自己的祖宗在山西洪洞县,历史上的那棵老槐树时时长在人们的嘴唇上,年年谈起,年年绿着。历史上曾有洪洞东迁,但奶奶偏说是她带领我的父辈们首创了一条东征的路。   月光泼在院子里,像一汪透明的液体,将奶奶整个儿分解,只留下声音如弦如丝……   别家的行装准备好了,是一副挑子,前边放锅碗瓢勺,后边放衣物铺盖,父亲兄妹八个,蜷曲在炕上如猪娃般拱拥,爷爷嘴上有一束烟火,明明暗暗,把窗纸染成淡青。   “该走了。”奶奶说,“成千里路呢。”   爷爷便用扁担把他的儿女从炕上挑起来,同时感到有一颗长长的脑袋在他裤裆里磨擦。奶奶就呀一声,埋怨爷爷不该把它惹醒。   小驴驹刚生下四十五天,它的母亲就死了,奶奶要将它放生,但又不忍心抛下,愁闷了几天才想出半夜动身,趁它不醒,来个眼不见为净,谁知它怎样猜到了主人的秘密,早早地候在门口,抑或一夜未睡?   父亲他们就哭了,我的小姑姑在身边摸吃的东西,它吮着她细细的手指,像嚼一节鲜嫩的葱白,奶奶说带走吧。   它能走远路?还要过黄河。爷爷坚决地说:“你们先走,要快。”   黑夜在追杀着爷爷,爷爷用褂子蒙上它的眼睛,抱到一条山沟里,那时候夜正漫漶。爷爷绕了半截道路追上了奶奶,看到小驴驹正偎在奶奶怀里,嘴里横着驴尾巴,尾巴原本是塞在墙缝里的,爷爷从它嘴里扯出来,它呜呜地呻吟。   又过了几年,小驴驹长大了,在黄河滩里,爷爷驱驰着一头毛驴奔驰在黄土里,它把我的姑姑送到婆家,又给我的父辈们拉了一班一群。   可是一天它却发了邪,狠狠地在我爷爷腿上啃了一口,血水哗哗如注,爷爷顾不上揍它,那时候锣声正紧,黄河涨了,大堤浸透了,爷爷拖着一条伤腿冲到堤上,堤上有人有水,水冲上来,爷爷却没有回来。   几十年后,他的孙子又奔波在那片土地上,河再没有决口。我扛着锨,随着爷爷并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深翻土地,把昨天翻下去,把明天翻出来。白天的日光,夜里的风灯,加速着历史的滚动。   我相信,当我在我爷爷的坟地周围站立凝思的时候,一定,我奶奶的哭声更加地沉郁。清明节的前一天,我在爷爷的坟地上多添了几锨土,奶奶知道加的土愈多,地下的人就愈埋的深入,但是奶奶每年都这样叮嘱她的儿孙,并且我越是加土,她越是哭得认真。我愈是不解呢,活人哭死人,是盼着晤面呢,还是阻隔模糊起来呢。   “它那是救主呀,你爷爷却解不透,大黑呀,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我问奶奶:“那头驴呢?”   “问你老子去!”   我知道父亲会说咬过爷爷的那头驴卖了,又归了社会,以后又养了一头,以后又死死生生。可直到一天,家里又买了一头毛驴,奶奶想让驴子套在车子上去看闺女,于是是奶奶拉起来把驴套到车上,看到拉车的黑驴果然是尖尖的耳朵细细的蹄脚,白云却是聚了散散了聚,日光明亮。   黑驴突然失了前蹄,把奶奶扔到地上。   奶奶死了。   奶奶原本是躺在床上的,儿孙们都围在她的身旁,她忽然坐起,说“驴”。许多的人跑向饲养棚,见驴子已死,身上还存着余温,而奶奶也正在那一点点同时地死去。   我从田野归来,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我亲手埋葬了两个灵魂,那新鲜的、曾蓬蓬勃勃的肉体将挤在土壤的重轭下,在历史和现实重浊的齿轮间,一年年粉化。而土壤,这一片干净的纯正的土壤又会接纳一切,溶掉一切,包括种种最神圣的和污秽的,血汗、尸骨、毛发、情爱与恨,这一片土壤却更加丰沃深厚了。   最后,有诗人对着我的影子称呼我,他说:   “亲爱的驴子。”   (此篇吾与进轩先生合作)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53章 我是公社小社员(1)   生产队还未解体的那年,我看见老家矮矬的柳树头上吊满了地瓜的秧子,那些绿的黄的在风里日夜响着。一块一块如岩石一样的红薯深深地涌在鲁西平原灿然的黄土里,弄得地皮时常有沉重炸烈的声音一阵阵传来。人们爬上高高的房顶,把雪片一样的湿濡的地瓜干子晾晒在那里,一辆一辆的排子车吱吱呀呀出入一些小院,大家开始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频频活动。刚刚播种过小麦的地垅里,我小学同学李继红的父亲狗大乖正一个人圪蹴在土坎久久地发呆,在他身边堆着一些麻袋、筛子以及一些黑屎一样的淋雨的地瓜干子,秋日的夕阳映照在狗大乖褐土色的脸上,看上去很慈祥。   狗大乖瘦小的身子在黄昏里显得矮缩单薄,他穿着一身灰不叽叽的夹裤夹袄,戴着一顶帽沿折了的辨不清颜色看去是黑色的夹帽子,那时候平原的人都穿着这样的衣服,都戴这样的帽子,土眉土脑的,还未等到冬天就把帽子套在头上,在阳光里无边无际地走来走去。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看见继春拖着排子车来到地里。继春是狗大乖的大儿子,狗大乖一共有两个儿子,我比狗大乖的二儿子继红大一岁。那时狗大乖的大儿子继春常和一些人于夜里鬼鬼祟祟地到场屋里拉架子(即掂刀弄枪练武),那些场院屋子年久失修,在咚咚的脚步声中和唰唰出手反手的动作里土块唰啦唰啦地落。   我看见继春的脚步一下子踹到那些黑的地瓜干子上,他脸上的颜色很凶。娘的,怎么吃?喂猪?继春不上学,他一直在队里看庄稼,春末护麦子,夏秋护红薯秧子苞谷棒子。那时候,我和继春的弟弟都十分羡慕继春,继春不用干重活整日溜达在豆子地里抓蝈蝈。用红篾高粱编个椭圆的像鸡蛋大小的蝈蝈葫芦,放在前衣兜里,一走动,那蝈蝈便时时地叫,我们都十分想得到蝈蝈,但继红不敢跟继春要。有一次,我们偷偷地把继春的蝈蝈葫芦在他午睡的时候悄悄拿了出来,被继春发现了,就用鞋底一遍一遍地抽打继红稚嫩的屁股,直抽得屁股发紧艳若桃花才撒手。然后把蝈蝈笼子往地上一摔,啪叽一脚。   “谁也别弄!”   继春不看我们一下,就掮着粪箕子走出老远,箕子上插着一杆红篾高粱秸,渐渐不见了。   “这个狗操哩!”继红对着继春的背影骂,然后我们用瓶子灌上凉水,头顶着金光灿烂的太阳热乎乎地朝学校走去。   夜里,村里上空到处弥散着一种农药搅拌麦种的气味。我们家那时候与李继红家隔着一条胡同,吃过晚饭我就去他家,继红坐在屋檐下,端着碗,听着狗大乖弓着腰在里屋咳嗽,很难受的样子。许久以来,狗大乖的嗓子里像是塞着草,痒得他一直咳嗽。李继红和我是班级里最差与最好的学生,他常常抄我的作业,分数一直不错,使老师误以为我揩了李继红的油。狗大乖的脸皱巴得厉害,我和李继红一致研究觉得狗大乖无法让人相信他会是生产队里的保管,狗大乖瘦小的身躯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受过百般凌辱和折磨的冤深似海的奴隶。但狗大乖是保管,他腰上系着几把钥匙,一把钥匙开生产队里的锁。李继红曾不止一次地看见吃过晚饭队长便喊狗大乖开会,会一开就开到半夜,开得人们来了精神,就从狗大乖的腰上扯下钥匙打开仓库的门,舀出麦子换白面在油锅里炸面泡子吃。   我进到狗大乖家的时候,见继春的父亲狗大乖正一个劲地咳嗽。   继春也把碗端在屋外去吃,他忍受不了狗大乖声音的震动。   “咳,咳,你老是咳嗽!”继春的脚一跺,“一咳嗽,就使人顿得想尿!”   谁知继春的这一脚却把狗大乖像老子训儿子一样弄哭了,在昏茫的夜幕和油灯下,狗大乖咧着嘴哭开了。   “娘啊,我活不成了啊———”   继春的娘瞎一只眼,她一听狗大乖扯起嗓子哭,就一下子吼起来。   狗大乖的女人瞎的是右眼,她走路时选择的往往是向左转弯,她这时从门后抄起一只笤帚,习惯着向左冲出门,向继春扔去。   “滚你妈的。”   继春恶狠狠地抬起头看了狗大乖女人一眼,嘿了一声走开。继红从屋檐下站起来之后,便盛了一碗饭,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在继春的脚步声里稀里呼噜地喝起来。   狗大乖的咳嗽是最近的事,一到阴天下雨,便咳嗽得厉害了,当他晃动着两腿在地上开步的时候,他觉得两腿间皱皱巴巴地有东西在响。在掂着凉水上学的路上,李继红对我说:“伙计,世界上最孬熊的人大概就是我爹了。”我知道他是指他父亲结扎的事。关于推选村里进县城结扎的最合适人选,大家整整讨论了一个春天。最初选上了二小队的刘振山,他听下乡干部说了一大通到城里结扎的好处,吃猪肉粉条,还能白看电影,本来二小队的刘振山已经动心了,可他却说回家给女人言一声,这下下乡干部有点愠怒,愠怒的下乡干部看着刘振山,又望望支书,对支书说没想到你们这里的干部素质这么低,连一点起码的政治觉悟都没有。结扎就是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就是为国家为人民的事,在为国为人民的事业上还想到老婆孩子,这不是成心给党的脸上、鼻子上抹灰么。最后的结果是,刘振山彻底不去了,死活不去了。支书又点了许多人的名,大家却都纷纷说家里忙走不开,最后下乡干部说,有一个法子,选!选着谁谁去。结果就选着了狗大乖。   那天的天气很晴和,北风刮了不久就停了。我们记得狗大乖被公社拖拉机站上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拖到县里去了,同行的有三五个男男女女,每个人胸前的红花绚烂得使人脸膛发木,那时候,谁都不明白结扎是怎样的一回事,就知道是去到那里在腿弯子上扎一针,回来就不生孩子啦。   在距拖拉机把人拖走又回来后的一个月,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无休无止,天地间很冷,一切都十分萎缩。那时候我和李继红都一脸正经地坐在三间房里读书,我看到墙角上有雨水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蠕动的豆虫。   面对阴冷的天空,我们想像不出房屋倒塌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若是概括一下我们的学校,“猪圈”二字就是最恰当不过了。上课的单调瘦弱的钟声从门外的一棵树上被雨水打湿,语文老师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雪白的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脚下是一双黑的皮鞋,走上讲台。语文老师才刚去相亲没几日,语调高昂,神采奕奕,他的对象在遥远的一个镇供销社里当售货员,纷纭的白色粉笔末里有一股售货员身上发出的雪花膏的气味。在语文老师举手写字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李继红用一支铅笔在我的手指背后扎了一下,李继红声音低低地告诉我一句话。   “我爹结扎结坏了。”李继红说,“夜里他一躺下,就和娘打架,他不能上床,上床就腰疼!”   李继红的娘叫瞎二妮,在她嫁过一个男人生下一个孩子以后,又嫁给了鲁西平原深处的老实汉子狗大乖并与狗大乖共枕二十余年,多年来他们兢兢业业义无反顾地劳动生孩子,当狗大乖结扎出毛病,瞎二妮就天天晚上踏着支书家的门槛骂,这件事一直闹腾了许久。最后的结果是,每天补给狗大乖十个工分,秋后结算成粮食。生产队的保管钥匙还同意在狗大乖的腰上叮叮当当地拴着。   支书领着几个村干部提着几斤猪肉到狗大乖家慰问。夜里李继红找我与他做功课,做完功课我们就躺在黑暗无边的屋子里睡觉。我听见风呼呼啸啸地从外面走过。有如无数的书在很远的地方一页一页地被人打开。   “白杨树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伙计,你想媳妇么?”   “你哥继春到大王庄相亲去了?”   “妈的,人家女方不愿意,嫌继春脸上的粉红疙瘩。”   “那是西北平原最普通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   “女人不是好东西,娶过来供她吃供她喝,就是生孩子。”   “你爹好了?”   “在夜里我常常偷偷瞧着他们又一起上床了,吃过猪肉,爹不疼了,夜里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他们嘴张着直喘粗气。”   “他们在里面干呢!”   “让那些鄙视民众看不起民众的人们去赞美那颀长的楠木吧,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啪!”   “你娘和你爹说不准也在干呢!”   天地间一片朦胧,我们睁着眼,见李继红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的枝子在风中跌跌撞撞。那棵枣树生长在灶房门口,到秋里李继红曾经赤着脚爬上去,捋下一颗一颗的枣送给我。那棵树上的枣甜蜜无比,叫“妈妈枣”。“妈妈”就是乳房,我们大家至今记起放映枟沂蒙颂枠时的情景,当红嫂抱着伤员用自己的奶水把昏迷的战士一点一点滋润醒来,人们问那是什么药,“乳汗”,放映员吼道,“真他妈的少见多怪。”“乳汁”,“乳汁”,大家也吼着,一直从场院吼到麦垛树场窗口,直至吼到夜里:“乳汁,乳汁。”   但我们知道乳汁是什么东西,如今我一接触这个词还是那么热血沸腾浑身起伏。当年老师站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阶级弟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有能力有责任去解救他们。要高打墙广储粮缓称霸,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讲到此处老师总是适时地插补上一句,“同学们,这响在我们耳边的就是党的声音,党的声音你们在下面听得清么?”老师说这话时语音缓慢,我们都神经兮兮地点头表示听懂了党的声音。   “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李继红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喊了一句,大家回应了一片,老师的眼里已经泪花翻滚了。李继红喊的这一句本来该是我的责任,我是学习委员,在上课前负责对着黑板上的慈祥的毛主席像喊“起立”,然后喊“敬礼坐下”。当李继红喊“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都是在下课的钟声敲响而等待上课时进行的。   语文老师的亢奋尚未平息,一阵快乐而又香甜的鼾声如雷如鸣地从课桌上突出,我用肘子抵一下李继红,他挪动一下胳膊,惺惺地对我说:“睡吧啊睡啊,天不早了。”口水在桌上形成一个台湾岛,众人循声望去,“哗”地一声笑了。语文老师拣起课本向李继红头上一摔,“嘭”地一声李继红站了起来。“坐下”,老师命令他,抓起李继红的帽子往课桌上一摔,这一下老师划不来,李继红在帽兜里贴上纸,纸上串上摁年画用的大头针,老师的手上和脸上扎出了怒色,“李继红你真不要脸。”语文老师忿忿地踹了李继红两脚。“出去”,把李继红推到门口,然后老师走上讲台,继续婉转曲折地讲枟纪念白求恩枠。大家看见李继红趴在门的缝隙里不失面子地向着教室内的弟兄做鬼脸,那只扎过老师手指的帽子在李继红的手上一下一下夸张地按着。阳光在教室外面辉煌灿烂,如同加拿大共产党员白求恩的思想: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那时候语文老师才从县里调来不久,在我们割草的时间,常见他穿着和乡下人不同的中小城市流行的那种衣服在学校后边的一条小河上散步。那是夏天,空气清新,色彩绚丽,青草上有白色的山羊跑过,天空里除了偶尔的一只斑鸠飞来,基本上什么也没有。   我们割草回来见老师一个人面对着河水在那里像是想心事,两只手卡在腰里,动作极像在陕北窑洞前面对着芸芸听众的毛泽东。   “你说老师在想什么?”我们背着草慢慢向前移动,我只能看见那草捆,却看不见草捆下李继红的身体。   “想家。”   “不对。”李继红说。   “想什么?”   “老师在想女人。”   就在那个夕阳照在金色林子的黄昏里,我们各人背着草捆慢慢移动的时候,我发现李继红知道的东西和思考范围比我深邃得多。我们还是一道割猪草。割完猪草以后,我们就去生产队的牛屋里过秤,领工分。   老师家在鲁西平原的河滩里,从河滩到我们学校足有三十里路,他一般不回家,晚上就睡在一间办公室兼寝室的房屋里,那屋子里的灯常常是通宵地亮着。我到办公室去交作业时,见桌子上齐齐地摆着一套枟毛泽东选集枠和枟雷锋的故事枠。   夜里,李继红吃完晚饭找我,他头上戴个用柳条编织的圈子,就是电影上搞潜伏趴在草丛里的那种,柳条是刚从树上折�的,有一股青味,李继红腰里掖着一把削笔的小刀,像一个幽灵似的遛到我家,他趴在我耳边很神秘的样子,“到学校看看去。”夏天里的黑夜时候,远远地看村外那些卧在夜阑里的教室,一个个像一栋栋庙宇,冷静、瘆人。李继红腰间缠着一条皮带,他让我猫着腰翻过学校里的墙头,悄悄地接近语文老师的房子。语文老师的窗前有一个鸡台,原来搬走人家遗留下的养鸡的东西。天上繁星似目,村子安安静静地罩在夜里,那些星星又按时出来值班。一个星星把守一个地区,就像地上的民兵,地上有多少民兵,天上就有多少星星。在教室的一个背风的偏僻静处,李继红小心地从怀里摸出那把小刀,攥在手里,刀刃对外,像枟渡江侦察记枠里的摸哨人。   星光下,就在老师窗下的鸡台上,我们第一次看见语文老师的双手抱住了支书的女儿,他们的身体往一块靠近像挤一样东西,接着支书的女儿便像一株白杨树被老师的嘴伐倒了。我们看见她在床上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躺在我们隐蔽的目光下,连一条短裤也没穿,像一只沸水中滚过的褪掉羽毛的母鸡。老师很自信地坐在她的面前,她躺在床上,似乎害羞地用手蒙在脸上。第二天我和李继红碰到支书的女儿,觉得她的两腿间似有什么东西在咔嚓咔嚓地诉说。   又到上课时辰了,在那些断腿少足密密麻麻布满坑凹的课桌上,写满了互相骂人的语言,李继红专心致志地用削铅笔的小刀在桌子上刻下了深刻有力的一行字:   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这会李继红上课是睡觉,他把书打开立在桌上,然后趴在书后,猛一看觉得他是在看书,语文老师兴致很高,李继红就像一块石头,在水里一直没暴露出头,他还是安安稳稳地睡觉。   确切地说,李继红的母亲瞎二妮有过四个孩子,一天的上午,蓝天晴和,坐在村街短矮的土墙下的女人都看见自行车左拐右拐地进了狗大乖的院子。当时矮墙下的女人都在各自低头做着手里的线活,或者相互只顾说着话。远远地,狗看见有一辆自行车过来,便伸长脖子响亮地叫几声,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告诉埋头工作的女人们,有人来了。   好像在抬头看见那辆自行车驶进狗大乖家的院子时,狗还在叫。 wWw:xiaoshuotxt?com txt 小_说天+堂 第54章 我是公社小社员(2)   我曾隐隐约约地听平原上的人们说过,这个腿瘸的女人是瞎二妮和第一个男人生下的孩子。那时候,李继红的母亲还年轻,体格健壮。   生下孩子还未满月,喝了两碗糖水把鸡蛋皮子弄到屋门后,就把孩子裹在被子里出去看戏,凑巧床上有火盆,火燃着了被子把孩子的一条腿烧废了。男人一怒就把瞎二妮打给了狗大乖,她和狗大乖实心实意地生下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便打住了,生的闺女名叫景云,从小有气管炎,嘴呼噜呼噜地整天像含着一粒谷子向外吹,她比李继红和我高两年级,和支书的女儿同桌。   瘸闺女是回娘家来的。她的爹在前几年已经死了,只有这里还有她的一个娘在,她来这里是为了为异父同母的继春提媒来的,但是却没有凑巧。下午上学时,李继红掂着一瓶凉水约我到学校,踢腾踢腾地走在路上,我问:   “你哥的媳妇成了么?”   “没成,她想叫我哥到她们家去,我爹死活不干!”   “那女的家没有男人?”   “她们是绝户头,我爹说娶了那女人说不准以后她仿她的娘,一辈子光生女孩。”   李继红的瘸姐吃过午饭以后,便回家去了。那些年,一些平原上的未婚女子常常提着一只包袱跟男人到远远的地方觅生活,在晚上看电影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女子特别多,家人们也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还把那些女子一直送到村口大路上,直到望不到她们为止。   到了冬天,继春当兵去了,狗大乖说:“去就去吧,以后在外面混好了准能混个媳妇。”   狗大乖说这话时一定是想到了他的弟弟,那时候在平原深处的村落里就常把在外工作娶妻生子的人视为最有本事的人。谁家若是有人在外面打回一封信,就涌动很多人的情绪,一般的时候,狗大乖的弟弟李继红的叔叔两三年来家看望一次,他在河南南部一个叫信阳的地方干事,出去二三十年了。当时对这个名字感到迷迷糊糊,后来出外工作就知道信阳那里的山上出产一种绿茶,叫信阳毛尖。李继红二叔的个子很高,叫什么不清楚,村里的人都喊他二狗剩,二狗剩和狗大乖站在一起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们当成一个人下的种。   二狗剩时常在春天顶着风沙回来,还领着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很好看,个子很高,就像大洋马蹄子上钉着铁掌脚上穿着皮鞋。她不生养,领一个小男孩充作自己的儿子,有一年回家把腰里缠上棉花嘴里还恶儿恶儿地像是完全彻底地怀孕了,其实就是为她领养的儿子在平原深处的这一方水土上争一个正宗嫡传的名分,那男孩比李继红大两岁,和李继春的姐姐景云同大。二狗剩一来,村街上的人都愿意挤进狗大乖屋里坐一坐,男人抽一根烟,一些姑娘家看二狗剩女人的衣裳。   大家的目光都盯着她高耸的乳房,像油漆一样刷着那地方,我记得平原人像要生吃某种东西一样紧紧地跟着那女人撩人走动的身姿,既不敢睁眼看,也不放弃。她走动起来和悦地打声招呼,总有一些刺鼻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使人有点支撑不住。   我跟随李继红进入到他们的屋里时,他婶子正在床上,那床上的被子很脏,她只把半个屁股放在床沿上,我看见二狗剩女人团的两条腿紧紧地合着,她的一双鞋子被脚撑得十分紧张。我吃惊地望着她,手里不住出汗。她送给我几片饼干,用手摩挲我前额紧张的神经,多少年,我深深地怀念小时候那样一种动作,城市化的一种陌生举动和她的黑发将把我覆盖一生,我愿躺在她眼睛里昏昏地睡觉。   李继红的爹狗大乖和他二叔一起陪着年龄和他们相仿的人在一张桌子边说话,抽烟,喝水。   “吃糖。”二狗剩干部模样的脸上柔和而慈祥。一些女人就把糖果接在孩子手里。住了两三天,他们一行人到坟地上去了一趟,围着坟头像老鼠一样转悠一圈就返回了。狗大乖一家人一直送了老远,李继红那天也不上学,等上学后便又开始时亢时缓地睡觉,老师用书本狠狠地叩了他一下。   狗大乖的兄弟走了以后,他们家里还是依旧在平淡中过着,只是狗大乖在用纸卷烟时衣兜里常摸出一个红色的打火机。李继红很神秘地对我说,“哈,你知道那打火机多少钱么?”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记得下乡干部常用打火机几个人凑在一起对烟。   “三块钱,”李继红很激动地伸出五个手指,“三块钱,能买咱供销社里所有的东西。”   我茫然地点着火。在一个午后,看看他家里的人全出去了,而那只火红的打火机躺在李继红家的一个方凳上,我随便地翻一下方凳上的一本枟渔岛怒潮枠的小人书,接着就把打火机顺手牵羊在我手里,从墙头上翻回我家。   那天傍晚,李继红把我堵在屋里,他说他爹狗大乖吸烟找不着打火机了,在地里场院里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着。   我装作很老实的样子,那就再找找看,眼睛却瞟李继红,他正仔细地读着我的脸,像读一遍枟纪念白求恩枠,生怕出了什么错别字损害国际主义形象。   “就是你!”李继红指着我。   “不是我!”   “反正你偷了也没法用,那打火机咱庄上的人都认得。”   那个夜晚我不置可否,那只是我在平原无数个夜晚上平常的一个,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我是偷窃他的东西,只是想玩玩。那时候,我们贫瘠而瘦弱的童年岁月就在一个打火机的诱惑下慢慢地转向了,它使我意识到外面有一个打火机的世界。   晚上我躺在床上,把那只火红的打火机在肚皮上下左右地揉搓,黎明起来珍重地把它悄悄扔回李继红家,把它丢在狗大乖每晨必读的课程拉尿的茅房里,让李继红的爹狗大乖进茅房拉尿时就会拉出一片惊喜与收获。   又是一个秋天到来的季节,我们换了新课本的时候,虽然是秋高气爽,但并不妨碍李继红的拳拳睡意,用书本挡住脸,待老师巡幸到我们桌前的时候,我用肘子抵了一下李继红,可是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老师用食指和大拇指揪住李继红的耳朵,用力地旋转半个圆,李继红腾地站起来,接着老师“扑”地送李继红一脚,李继红趔趔趄趄地退到教室门口,那动作是在一秒间发生的,李继红窜到天高云淡的院下,骂:“流氓,流氓!”   大家至今都还能记忆犹新地回忆起学校里的那个操场,多少年来我们都是在那里做操跑步,那一天我们排着队在语文老师的哨子声中,一下一下地转着圈子。“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那天的内容很简单:跑步之后老师让大家翻筋头,每人翻十五个散伙。可是还没等下课的时候,校长却领着教育局和公安局的人来了,远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消息很快就证实了,我们的语文老师搞了支书的闺女,同时又把手伸进了别的女孩的裤裆里,支书的女儿对老师的两面派手法十分愤慨,就汇报了支书,支书汇报了下乡工作队。我们的老师终于被揭露出来,那时候我们从新课本上刚学习过枟披着羊皮的狼枠,都觉着他是混入一群羊中的狼,羊皮掉了,他便暴露出来,成了猎人的猎物。   语文老师被带走时很平静,他向着公安人员和吉普车走去,走到半道,低头向校长嘟哝了一句,大家没听清楚,在大家的目光中语文老师回到自己的宿舍,拿出一个绿色的军用挎包,把牙刷和牙膏毛巾塞进去,这时,他还不忘对我说一声:“下课后,自由活动。”   我们都愣着,看着吉普车向远处飞去。   每天的早晨,鲁西平原上常有黄河西岸过河贩羊的自行车,一只一只的羊在自行车的后梁上,艰苦卓绝地咩叫着,他们常常把一些拴羊的麻绳丢弃在道路旁边的土岗上。这一些绳子使大家想起吉普车把语文老师带走的那件事。   支书的女儿还是支书的女儿,她就像一个传说中的主人公,在平原人的嘴上走来走去,她立时成了一方的名人,人们竖起长长的耳朵倾听她两腿间发出的滞羞的卜卜声。   李继红乜视着支书的女儿,小声对我说:   “坏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里,我和李继红爬上生产队里的高高麦秸垛。我们静静地望着一家一家的房顶。残阳如血,那红的夕阳就把院子和房屋都染得像起了火,我们看到李继红家的院子,他爹腚后的钥匙哗啦哗啦地响着,在通向场院的路上,一辆一辆的排子车满载着高高的豆子棵,首尾相接地驶向场里,车上坐着压车的小伙,地里还有许多人围着队长吵吵嚷嚷。我们放学后打了一捆猪草交给牛屋领了工分,就顺势爬上麦秸垛,我们大声地叫着:我是公社小社员啦,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   夕阳在墙头上被我们的喊声震得歪歪扭扭,东倒西歪。   就在那年冬天,我们班里集体收到语文老师的一封信,信是从微山湖边的一个劳改煤矿发出的,他说现在正在钻煤窑,每天于黑乎乎的坑道中爬上爬下,就像钻在地心里的虫子,一见阳光就眩晕,最后他告诫我们,要好好听党的话,做党的好孩子。   就在那年冬天,学校里勤工俭学,我和李继红常常是五更即起,背着粪箕子东溜西寻,专捡人们少去而猪狗猖獗的地方。当把粪箕子捡满背到学校已是霞色微红书声琅琅,有时实在捡不了猪粪就跑到生产队里的牛屋扒生产队里的牛屎。临近元旦,学校组织宣传队,在场里,村里的人都来了,几千人把场院围得像个圆圆的肉桶,场内两盏汽灯,咝咝地像是漏气却把明亮投掷出来,看着场院的那么多人,我们都很害怕,人越来越多,后边的就看见脑袋像刺猬一样滚来滚去,一些女人的大奶头便胀胀地堵住孩子的嘴巴,在汽灯下形成一片阴影。有人报幕了,李继红对我说:“别怕。”他的脚上换了一双女生的球鞋,校长走到我们面前,像下乡干部那样对李继红说:   “上去吧,不要紧张!”   我很茫然地点点头,读着校长慈祥的脸说:“我想尿。”   说着我就跑到幕后哗哗啦啦地尿起来,锣声响了,校长一挥手大家准备上场亮相,李继红带头,每人头上拧一块白毛巾,手中提一个马扎,嘴上有几根用棉花做成的胡子,我们就像卓别林哈着腰一拐一拐地上台了,大家排成一条线。   “下一个节目,枟五个老汉学毛选枠。”   汽灯明得照眼,我感到人群像一块一块砖头挤着空间,李继红抖动着胡子悄声地说:“校长在那里咧开嘴了。”我们像鱼游在台上,哼哼哈哈,摆出一副农家老头的模样,我们都看见有很多的牛车辘辘地在平原上碾过,车上都有一个抱鞭炮的老头,一些年轻的女人在车上一声一声地哭,当时我们已知道寻找感觉:   “学毛选,学毛选,五个老汉学毛选。”李继红的山羊胡子撅拉撅拉,用手捶打着脊背,越学越觉得眼睛前明亮。“真他妈的像”,下边人说。   我们不知道在那次晚会上有县教育局的检查团。把幕和汽灯松松落落刚刚撤下,校长对尚未解装的李继红说,县里组织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准备在我们中间抽人。大家都纷纷围着校长,“抽谁?抽谁?”校长很恳切,“领导看中了李继红同学。”李继红的脸成了什么颜色,在油彩下不能分辨,他问,“真的?”   回到家已是半夜鸡叫时分,李继红对被窝中的狗大乖说,我也要像二叔一样到县里去了。那天晚上我们到一个窝棚里想着李继红到县里怎么生活,他很激动,说:“我哥当兵去了,我走了,家里怎么办呢?”一幅忧国忧民思考未来的样子。   到黎明时我们才觉出目前是冬天,外面的风很大,但李继红握着我的手,“你看,我的手掌里还出汗。”那天早晨起来我们还是去勤工俭学拾粪,李继红说什么也不去队里的牛屋偷牛屎,他不时地向着通往县城的公路张望,怎么还不来呢,他等着县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下通知。那条路就延伸在冬天里,一直到年关也没见到有工作组下到我们学校的通知。爆竹响了,在纸屑的细碎的炸落中,我们又等了一年。   但是给我们以希冀和盼望的生活就在那一年的年关彻底失落了,失落了就一往不复。   在很多年后一个夏天,平原上雨水充沛,农业发达,我在楼房里看着由于放假而留出空荡由雨水填满的空间。   那一年雨从春天就开始落,麦子长出了芽子和霉斑,老家的农民为交售提留粮款与下乡干部发生冲突的消息一直不断地传到我的耳朵,像雨声一样嘈杂。在我沉默在雨声里读书的时候,我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我的哥哥和继春与继春的舅父。   继春明显的呆痴,他的进来使我很惊讶。他在当了三年普通水兵回来后,在平原里没有找到媳妇,在我一次从城里回到老家的时候人们纷纷传他一次次爬上房顶,掀开瓦片,一片一片地掷在人们的欢呼与惊恐中。在此之前,人们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特异的举动,在一天的黄昏里人们见他围绕着一垛盖房用的砖块来回转悠,但人们没有在意。   在去年的春节,李继红曾来到这里,说继春疯了,带着继春跑到济宁的一家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回来,继春仍是疯,但不厉害,时好时歹。李继红在我这里给我做了一个饭桌一个床板,李继红的姐姐景云嫁给了孙庄的一个木匠。他也便学会了木匠,我们喝了很多酒,我曾说还记得那只火红的打火机么,他摇头说不记得了。在我又一次返回老家的时候,听母亲说李继红娶了一个媳妇,那女孩本是到我们村子做裁缝的,看中了李继红,李继红现在确实长得十分魁伟,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两手孔武有力。   我母亲替我给李继红送了一床被面,日子就这样过去。   楼房外面雨声很响,我哥和继春与继春的舅父围坐在我的身边,我哥对我说:“在昨天的夜里,菏泽东城区派出所的人把李继红带走了,带走前李继红在别人家看电视,一会儿雷声炸了,震得电视屏幕嘶啦嘶啦,李继红回到家里就被人堵住带走了,走时什么也没说。”   没有什么事,为什么要说。   没有什么事,为什么会带走呢?   李继春的舅父说:“你在菏泽工作是否认识公安局里的人,是否能花钱把他买来。”   李继红的媳妇现在已怀孕三个月了,肚子还不十分明显地荡在平原上。就在那个雨季里,我在雨幕中来回穿梭,最终还是没有结果,但我清楚李继红是和一些人在酒后爬上线杆一气割了十五华里的高压电线,割断后就卖钱了。   那个夜里,我想起我曾和李继红爬上过高高的麦秸垛,在垛顶我们一下一下地嚎着,一遍一遍地唱。   在我的眼里,我发现十年前的垛顶已长满了凄凄的青草。 ww w . xia oshu 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55章 编年(之一)   体例解释:真实。组接。片段。记录。   以叙述为主,描写为辅;不假良史之词,而以文献、趣味性为鹄的。   寂静时当我回首前尘,特别是当我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只要稍一转念,就会看到一张张那么多好人的面孔。在人生旅途中,我同他们不期而遇,同他们中的许多人结下了亲密的友情,往事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比一件更加美好。我仿佛觉得,同他们交谈还是昨天的事情,他们递过来的手上的温暖我还感觉得到。   ——赛弗尔特:枟世界美如斯枠每当我写作时,我都努力做到不说假话,这就够了。如果我们不能把真理说出,那就沉默好了,但不要说谎。   ——赛弗尔特:枟世界美如斯枠甲辰年【龙年】,1964年,我一岁。   这一年全国受灾面积2164.6万公顷,成灾1263.46万公顷,均少于去年。然而,水灾的比重自1956年之后又一次大大超过旱灾,居各种自然灾害的首位。在全国7330万成灾人口中,72.3%来自鲁、冀、豫3省,这次秋涝灾造成次年春季3省灾区数以百万计断粮人口、40多万浮肿、干瘦病人和几十万外流人口。   我出生在10月14日,农历的重阳节。多年后,姐姐告诉我当时天似明不明,她连那低级的天像毛玻璃的比喻也不会。当时家里没有米,没有鸡蛋,没有红糖。北街的接生婆把水弄得太热,我的脚后跟被烫熟起泡。姐姐八岁,到地里淌着水摸红薯,生产队里的红薯都泡在水里,村庄也泡在水里。雨连续下了30多天,土堆的厨房里没有一点干的柴,潮湿。我查了国家的大事记,这天有一件事是中国历史上值得铭刻的,10月14日19时,我出生后12小时的时候,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在爆心的铁塔顶端,等待着自己的裂变。出生的当天,父亲求生产队的干部看是否能借一点谷子,舂后给产后的母亲补气血,当时村子被水泡着,凸的地方是一棵槐树,槐树上挂着一口上工用的大钟,父亲央求生产队的会计兼保管,不被允许,就在众人的惊愕里,跪在湿湿的泥泞里,喊乡里小儿一声父亲。谷子没有,父亲就去投井,被人救出。   接生婆没有把我的脐带处理好,线头凹陷在肉里,直冒血水,母亲不敢动我,新生的我的脸一直往右侧,母亲担惊我活不下来,后来我的脸就偏,嘴角一直不能左哝,村里人喊我偏脸。   乙巳年【蛇年】,1965年,我两岁。   丙午年【马年】,1966年,我三岁。   丁未年【羊年】,1967年,我四岁。   戊申年【猴年】,1968年,我五岁。   己酉年【鸡年】,1969年,我六岁。   庚戌年【狗年】,1970年,我七岁。   辛亥年【猪年】,1971年,我八岁。   壬子年【鼠年】,1972年,我九岁。在冬天过后,背着粗布书包到什集北街北头庙改的完小上学,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亚非拉小朋友革命路上手拉手!   算术课是建立十以内的数的概念,查手指。在课堂,有同学钢牛喊老师,我要尿拉拉(鲁西南方言,小便)。   癸丑年【牛年】,1973年,我十岁。   甲寅年【虎年】,1974年,我十一岁。小学三年级,学习课文枟刘文学枠,老师让我有表情朗读,然后,又叫起一个女生,我就一边朗读叙述的文字,一边学偷辣椒的地主的口吻威胁要送他到生产队里的刘文学“你要送我到大队去,我就掐死你!”而女生昂起头,一副威武不屈的模样,像刘胡兰,不是在辣椒地,而是在雪亮的铡刀的旁边。   乙卯年【兔年】,1975年,我十二岁。小学四年级,学校要求勤工俭学,扛着粪筐,耍着粪叉子,四处拾粪,无论牛粪狗屎鸡屎人屎,一齐收到门下。若是上学的路途没有带粪筐,就用鞋尖或者瓦片,在粪的四周划个不规则的圆圈,就算是有了主人。那年我们班里养了一只山羊,就在教室的角落,我们割草,经过一个夏天,我们把草晒干,也堆在教室的一角,草青青的味道只往我们的鼻孔里钻。没有五个月,山羊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到了暑假,老羊和小羊就轮流在学生家寄食,我把羊拴在我们家用草搭成的厨房里,地上楔一木攫,用来拴老羊,小羊羔就在妈妈的腿下,饿了张嘴吃奶,高兴了,就跑到院子里的墙头,吃墙头上的红薯秧子,小羊渐渐大了,它开始追逐别的小羊,趴在别的羊身上,这是一只公羊,羊屎蛋像省略号,拉的到处都是,标点着童年。   冬天的早晨,天将甫明,背着粪筐到生产队的牛屋去偷牛粪,然后背到学校,冬天的牛粪冻得像石头,用棉鞋一踢,震得脚指头疼。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带着棉帽子,嘴里哈着寒气,走在上学的路上。那年冬天的黎明,我把同学马加雨的书枟大青山的地下枠藏到喂羊的教室的草堆里,然后锁上教室的门回到家里的被窝躺下;我是班级唯一拿教室钥匙的人,那天,我故意在大家面前晚一会儿到校,看大家的鼻涕挂在嘴上,马加雨的书没有了,老师也没追查到人。   鄄城县城离什集35里,县城演电影枟卖花姑娘枠,要拿着黑的地瓜窝头跟着大人到县城看电影,走了10里被母亲追回。   丙辰年【龙年】,1976年,我十三岁,小学5年级。我们正在河边割草,听到广播里说毛主席逝世了。回到学校,看到大家都在哭,我因为没有眼泪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开追悼会的时候,大家站在操场上,听到毛主席逝世地球就要停止转动,我这时开始用唾沫抺到眼皮上。家住离什集6里地的完小的马校长在追悼会哭得像牛,然后就倒在地上吐白沫。   我们街上的人叫他周五爷的被派出所的公安叫到派出所,说有人举报他说怪话:毛主席死了,大家都哭,还没有家里死一只鸡难受。   秋天,和父亲拉着地排车到离家59里的一个村庄拉芦苇,可以挣到2元钱,什集的20多辆地排车拉着芦苇,那芦苇缨子的毛茸茸的种子开始飞,大家的头像刺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夜,我和父亲在地排车下过夜,露水很重,我的身子下,是父亲的一件破羊皮袄和芦苇。   在回来的路上,路过鄄城县城,大家在游行,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打倒了。   丁巳年【蛇年】,1977年,我十四岁。   戊午年【马】,1978年,我十五岁。   己未年【羊】,1979年,我十六岁。   庚申年【猴】,1980年,我十七岁。   辛酉年【鸡年】,1981年,我十八岁。   壬戌年【狗】,1982年,我十九岁。   癸亥年【猪】,1983年,我二十岁,在鄄城一中读高三。寝室是三间的瓦房,睡了40个同学,冬天,我的床头是一个木制的尿桶,夜夜,尿溅起的水星落到我的枕上。冬天奇冷,母亲为我缝制了一个麦秸干草的布袋作为褥子,但虱子跳蚤也温暖一冬,大量繁殖,同学没有时间逮虱子,就用开水烫黑油油的褂子,开水里漂着白花花的一层逝去的生命。   教室的晚上和白天是连在一起的,什么时候到教室什么时候都有同学,青春开始懵懂,看路遥的中篇小说枟在困难的日子里枠,到药店买维磷补汁补脑,当时的愿望是考上学,不用再羡慕公社大院拖拉机站邮电所供销社卫生院等就着咸菜吃白馒头。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改变命运。   第一次全国严打,我曾偷过书的马加雨在西安被枪毙,因为窝藏枪支,他留下一女儿。   甲子年【鼠】,1984年,我二十一岁,档案年龄二十岁。7月7日高考,老师要求大家年龄改小一岁。7月7日晚失眠,7月8日晚失眠,7月9日下午考试结束回到什集大睡,但还是失眠。9月到菏泽师专中文系读书,失眠。失眠。   乙丑年【牛】,1985年,我二十二岁,档案年龄二十一岁。   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失眠。   丙寅年【虎】,1986年,我二十三岁,档案年龄二十二岁。7月留校工作,失眠。   丁卯年【兔】,1987年,我二十四岁,档案年龄二十三岁。   戊辰年【龙年】,1988年,我二十五岁,档案年龄二十四岁。   己巳年【蛇】,1989年,我二十六岁,档案年龄二十五岁。   庚午年【马】,1990年,我二十七岁,档案年龄二十六岁。   辛未年【羊】,1991年,我二十八岁,档案年龄二十七岁。   壬申年【猴】,1992年,我二十九岁,档案年龄二十八岁。   癸酉年【鸡】,1993年,我三十岁,档案年龄二十九岁。   甲戌年【狗】,1994年,我三十一岁,档案年龄三十岁。   乙亥年【猪】,1995年,我三十二岁,档案年龄三十一岁。   丙子年【鼠】,1996年,我三十三岁,档案年龄三十二岁。   丁丑年【牛】,1997年,我三十四岁,档案年龄三十三岁。   戊寅年【虎】,1998年,我三十五岁,档案年龄三十四岁。   己卯年【兔】,1999年,我三十六岁,档案年龄三十五岁。坐公共汽车返乡,总是感到羞愧,不敢与人搭话,像是对父老和土地有一种负罪感。本村的一叫三孩的孩子辍学在家放羊,一天,十一岁的三孩的羊啃了铁锤的麦苗,当时是春天,铁锤在追赶的过程,一铁锨把羊拍死,三孩见羊死掉,不敢回家,怕家里人怪罪,就在机井里头朝下跳井溺死,三孩的家里人让铁锤家赔死掉的一个生命,八千块钱,否则,就把三孩的尸首放到铁锤的堂屋当门。   村里的干部到铁锤家做工作,看是否拿些钱。铁锤面有难色,铁锤媳妇晚上喝农药死掉,死前说:“我拿自己的一命抵三孩一命。”   我到了当年的完小,在我曾坐过的桌子前又坐了一会,看到我用钢锯条在石头上磨锋利刻的小孩头像还在,当时刻的是“刘文学”。   完小的井还在,像乡村的一个肚脐,但没有卫生条件的肚脐,满是污垢,我看到井里还是和我上学一样,竟然还有蛤蟆。   完小的后面就是一条沙河,有蛙声一片,有谁有兴致再说丰年,父老出外打工,欠工钱的多多。   晚上到河边徘徊,一河的夜色,看到完小目前竟然和我当年模样相差无几,初中小学还是一个院落,初中的毕业班的同学还在灯下,汽灯已改变为电灯。   看到河边有萤火虫飞起,像一河的灯在飘,又像星子在绽。   庚辰年【龙】,2000年,我三十七岁,档案年龄三十六岁。   辛巳年【蛇】,2001年,我三十八岁,档案年龄三十七岁。   壬午年【马】,2002年,我三十九岁,档案年龄三十八岁。   癸未年【羊】,2003年,我四十岁,档案年龄三十九岁。   甲申年【猴】,2004年,我四十一岁,档案年龄四十岁。   乙酉年【鸡】,2005年,我四十二岁,档案年龄四十一岁。冬天的薄暮里,我从外语楼辅导枟大学语文枠出来,看很多学生在十一层的综合楼的楼下,脖子像鸭子被绳子攥紧,仰望。回到家,听有学生堕楼,把肢体从十一层掷下。失眠。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56章 还乡   冬季里,取暖的最好方式就是回家。踯躅奔波在人生山阴道上的人,常有难以遣排的乡愁,无论是退了青苍归了黄白的冬日,还是溽暑的炎夏。   家是生命的脐处。遗传,习俗,血缘与亲情是人最初所本。人们在家里诞生,成长,从此地跨入世界,家园是人们情感最柔软的部位,是人处世立命之所在。它是童年的记忆,是青春的激动,是父母的呵护,是邻里的温慰。它是生命的本原,亦是生命的终止。   人是奇怪的组合,生长于斯却又逃离于斯。人的成长注定要背井离乡,到家园之外去征战杀伐,追逐利禄、名位或是美色笙歌……在追逐中人们获得了许多,但获取愈多,离家愈远,走出家园,完成了人类迈向文明的共同的宿命。   然而,生命的远行常常就有一种苍然的回顾或警醒,只要人还不至于因目标的幻蛊而麻木,它终会有一种本原恰如青草,更行更远还生的惕悟。于是,乡愁沛然而作,无休无止,如沸如漾。乡愁是最难消泯的人类的顽执的本性,人是要有所归依的,亦或许这就是人类的孤独和软弱地方。概而言之,人类只有三大心灵归依之处所,那就是故乡、爱情和宗教。爱情幻变多端,宗教虚飘渺然,相较之下,家园,倒是一个最可把持、最具有世俗人心的场所了。如果人们因追逐而离弃家园去迎接时代和现实,世态炎凉,人世风霜,情感得失,功名毁誉……   那么,家园便成了获得休憩与疗救的“后花园”,比如在现实生活中所缺少的东西:嶙峋的山石、绵白的泥土、野草的宿露、山羊的咩叫……   这些都是后花园中常置的部件。   “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园。”   “离去兮情怀忧伤,安居之灵不复与本源为邻。”荷尔得林在枟漫游枠中吟诵,接近家园就是迫近家园万乐之所,家园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些对本源的接近。故,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原,这乃是命中注定。正因如是,那些被迫舍弃与本原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还乡就意味着返回与本原的亲近。   “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西人自枟伊利亚特枠,东土从枟诗经枠以降,乡愁便丛生葳蕤,蓬蓬勃勃。钟嵘枟诗品枠中说: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屈子的枟哀郢枠和王嫱的青冢黄昏满布的怕是乡愁的最敏锐的神经,它透出一种令人深恐的哀感,虽然世路苍茫,彷徨无地,或是千岩竞秀,云蒸霞蔚,乡愁都是无计可以祛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吾爱的词句,亦是乡愁的最好的脚注。   乡愁是一种追寻,有时它唤起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回归。也许他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乡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张翰因见秋风吹起,顿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遂命驾从洛中回返。五柳先生更是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慨然而赋“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于是将案牍劳形推开,立志返乡。乡愁是生命中的块垒,只要有家园,就有走出家园旧径的漂泊;漂泊是出发,乡愁是归家。还乡有时挥洒的也是一种生命发挥的极致,推却利缰名索,展露自然的生命。即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太白,一生笑傲王侯,面对床前匝地如霜的月光,也难脱“举头”与“低头”的永恒情感的模式。   或许可以说,家园只是一个出发地。人们的欲望纵容着人去征逐杀伐,获取金银财富,冒险、厮杀,在毁灭别人家园的时候也毁掉自己的家园。当他锦衣肥马之时,他却感到了怅然若失:一代枭雄桓温北征,见到十数年前手植的柳树粗可环抱,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慨;南朝诗人庾信羁留北地作枟枯树赋枠,曾引此典抒故园之思“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晚年毛泽东常诵的就是枟枯树赋枠。此树千年无法摇落的就是乡愁。它像枯木一样苍凉而悲壮。   而现代的人,物质的丰裕,只是安置了肉体,而灵魂却失却了精神栖居和归依之所,“上帝死了”,人们从旧的家园束缚中解脱出来,终于发现,自己可以无恶不作而不受任何惩罚。然而,人们却痛切感到,人成为真正的孤独者、失家者。   当边声四起,落月在帷帐的外面,是谁: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有人在事业的端顶,却有一种天涯孤旅的感喟,常是不堪心灵的磨折,选择了一种弃生,或是与暮鼓晨钟木鱼梵呗相随。   人们是痛苦的,人们渴望解脱,因为人们已经漫步到世界的边缘。   世界的边缘是什么呢?荣格看到“物质上的每一次‘进步’阶段,总是为另一次更惊人的浩劫带来更大的威胁”,看到“科学甚至于已经把内心生活的避难所都摧毁了”,看到“人类在物质财富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果,然而给人造成了巨大的深渊,那对世界黄金时代之许诺,已被无限荒凉、无比丑陋的世界所取代……”人们生活在精神的荒原中,人们渴望回家,正像郁达夫所说,家园“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摆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在”,这是一种文化乡愁。   在异地,余光中说:醉酒的滋味,就是乡愁的滋味。   人们要还乡,其实这种还乡,就是要唤醒流淌在人类血液中的原初记忆而达到向完整人的复归。没有故乡的人背后一无所有。于是,在一百多年前就感到了无家可归感正是西方社会中那些追求价值生活的人的普遍感觉,他们预感到这一灾难定会出现,他们在预感到人的不可躲藏的无家可归之境时,也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家乡,重返童贞。   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亲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灵萌生的无边的欢乐。人们走在了返乡的路上,那是返回人们的永恒的家园。   当然,这种诗意,并不是漂浮在现实的上面,它不是逃避,而是要充满劳绩,在大地之上。 www。xiaoshuotxt。comt xt 小 说 天 堂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