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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刚刚老残走到此地,黄大户家管事的,问他可有法子治这个病,他说:“法子尽有,只是你们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权且略施小技,试试我的手段。若要此病永远不发,也没有什么难处,只须依着古人方法,那是百发百中的。别的病是神农、黄帝传下来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传下来的方法。后来唐朝有个王景得了这个传授,以后就没有人知道此方法了。今日奇缘,在下到也懂得些个。”于是黄大户家遂留老残住下,替他治病。说也奇怪,这年虽然小有溃烂,却是一个窟窿也没有出过。为此,黄大户家甚为喜欢。 看看秋分己过,病势今年是不要紧的了。大家因为黄大户不出窟窿。是十多年来没有的事,异常快活,就叫了个戏班子,唱了三天谢神的戏;又在西花厅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开筵,明朝设席,闹的十分畅快。 这日,老残吃过午饭,因多喝了两怀酒,觉得身子有些困倦,就跑到自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闭了眼睛,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一个叫文章伯,一个叫德慧生。这两人本是老残的至友:一齐说道:“这么长天大日的,老残,你蹲家里做甚?”老残连忙起身让坐,说:“我因为这两天困于酒食,觉得怪腻的。”二人道:“我们现在要往登州府去,访蓬菜阁的胜景,因此特来约你。车子已替你雇了,你赶紧收拾行李,就此动身罢。”老残行李本不甚多,不过古书数卷,仪器几件,收检也极容易,顷刻上间便上了车。无非风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莱阁下觅了两间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赏玩赏海市的虚情,蜃楼的幻相。 次日,老残向文、德二公说道:“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说道:“老兄有此清兴,弟等一定奉陪。”秋天虽是昼夜停匀时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气传光,还觉得夜是短的。三人开了两瓶酒,取出携来的肴撰,一面吃酒,一面谈心,不知不觉,那东方已渐渐发大光明了。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三人又略谈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何妨先到阁子上头去等呢?”文章伯说:“耳边风声甚急,上头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这屋子里暖和,须多穿两件衣服上去。”各人照样办了,又都带了千里镜,携了毯子,由后面扶梯曲折上去。到了阁子中间,靠窗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东北青烟数点,最近的是长山岛,再远便是大竹、大黑等岛了。那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价响,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的。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谲诡。过了些时,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慧生道:“残兄,看此光景,今儿日出是看不着的了。”老残道:“天风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为辜负。”章伯正在用远镜凝视。说道:“你们看!东边有一丝黑影,随波出没,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过。”于是大家皆拿出远镜,对着观看。看了一刻,说道:“是的,是的。你看,有极细一丝黑线,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吗?”大家看了一会,那轮船也就过去,看不见了。 慧生还拿远镜左右观视。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嗳呀,嗳呀!你瞧,那边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两人道:“在什么地方?”慧生道:“你望正东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长山岛吗,在长山岛的这边,渐渐来得近了。”两人用远镜一看,都道:“嗳呀,嗳呀!实在危险得极!幸而是向这边来,不过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悯不过一点钟之久,那船来得业已甚近。三人用远镜凝神细看,原来船身长有二十二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楼之上,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杆,挂若六扇旧帆,又有两枝新桅,挂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旧的帆,算来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载很重,想那舱里一定装的各项货物。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却无篷窗等件遮盖风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车的三等客位一样,面上有北风吹着,身上有浪花溅着,又湿又寒,又饥又怕。看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气象。那八扇帆下,备有两人专营绳脚的事。船头及船帮上有许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扮。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浪花直灌进去;那旁,仍在东边,又有一块,约长一丈,水波亦渐渐侵入;其余的地方,无一处没有伤痕。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在那里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相关照。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不知所做何事。用远镜仔细看去,方知道他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章伯看得亲切,不禁狂叫道:“这些该死的奴才!你看,这船眼睁睁就要沉覆,他们不知想法敷衍着早点泊岸,反在那里蹂躏好人,气死我了!”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时候,我们上去劝劝他们便是。” 正在说话之间,忽见那船上杀了几个人,抛下海去,捩过舵来,又向东边丢了。章伯气的两脚直跳,骂道:“好好的一船人,无穷性命,无缘无故断送在这几个驾驶的人手里,岂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说道:“好在我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何不驾一只去,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换上几个?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这个办法虽然痛诀,究竟未免卤莽,恐有来妥。请教残哥以为何如?” 老残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计甚妙,只是不知你带几营人去?”章伯愤道:“残哥怎么也这么糊涂!此时人家正在性命交关,不过一时救急,自然是我们三个人去。那里有几营人来给你带去!”老残道:“既然如此,他们船上驾驶的不下头二百人,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恐怕只会送死,不会成事罢。高明以为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却也不错,便道:“依你该怎么样,难道白白地看他们死吗?”老残道:“依我看来,驾驶的人并来曾错,只因两个缘故,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怎么两个缘故呢?一则他们是走太平洋的,只会过太平日子,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驾驶的情状亦有躁纵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所以都毛了手脚。二则他们来曾预备方针。平常晴天的时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东西尚还不大很错。这就叫做‘靠天吃饭’。那知逼了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气遮了,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做,只是不知东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错。为今之计,依章兄法子,驾只渔艇,追将上去,他的船重,我们的船轻,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后,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便会走了。再将这有风浪与无风浪时驾驶不同之处,告知船主,他们依了我们的话,岂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吗?”慧生道:“老残所说极是,我们就赶紧照样办去。不然,这一船人,实在可危的极!” 说着,三人就下了阁子,分付从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却俱是空身,带了一个最准的向盘,一个纪限仪,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山脚下有个船坞,都是渔船停泊之处。选了一只轻快渔船,挂起帆来,一直追向前去。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风,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使帆很便当的。一霎时,离大船已经不远了,三人仍拿远镜不住细看。及至离大船十余丈时,连船上人说话都听得见了。 谁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众人外,又有一种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演说,只听他说道:“你们各人均是出了船钱坐船的,况且这船也就是你们祖遗的公司产业,现在已被这几个驾驶人弄的破坏不堪,你们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难道都在这里等死不成?就不想个法儿挽回挽回吗?真真该死奴才!” 众人被他骂的顿口无言。内中便有数人出来说道:“你这先生所说的都是我们肺腑中欲说说不出的话,今日被先生唤醒,我们实在惭愧,感激的很!只是请教有甚么法子呢?”那人便道:“你们知道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你们大家敛几个钱来,我们舍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几个人流血,替你们挣个万世安稳自由的基业,你们看好不好呢?”众人一齐拍掌称快。 章伯远远听见,对二人说道:“不想那船上竟有这等的英雄豪杰!早知如此,我们可以不必来了。”慧生道:“姑且将我们的帆落几叶下来,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举动。倘真有点道理,我们便可回去了。”老残道:“慧哥所说甚是。依愚见看来,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只是用几句文明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缓缓的尾大船之后。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许多钱,交给演说的人,看他如何动手。谁知那演说的人,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便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凉血种类的畜生,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又叫道:“你们还不去把这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骂船主的,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那个演说的人,又在高处大叫道:“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还怕打不过他们么?”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晓事的人,也高声叫道:“诸位切不可乱动!倘若这样做去,胜负未分,船先覆了!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慧生听得此语,向章伯道:“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血的。”老残道:“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不然,这船覆的更快了。”说着,三人便将帆叶怞满,顷刻便与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三人便跳将上去,走至舵楼底下,深深的唱了一个喏,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等项取出呈上。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有何益处?”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歼!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嘈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快杀,快杀!”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二回 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t/xt.小/说.天+堂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听他怎样。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先生,起来罢!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来是一梦!” 自从那日起,又过了几天,老残向管事的道:“现在天气渐寒,贵居停的病也不会再发,明年如有委用之处,再来效劳。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风景。”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当晚设酒饯行;封了一千两银子奉给老残,算是医生的酬劳。老残略道一声“谢谢”,也就收入箱笼,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 次日清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止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韦”。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也没有甚么意思。复行下船,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你道铁公是谁?就是明初与燕王为难的那个铁铉。后人敬他的忠义,所以至今春秋时节,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沸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甚么游人?”看了一会儿,回转身来,看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点头道:“真正不错!”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享堂,朝东便是一个荷池。绕着曲折的回廊,到了荷他东面,就是个圆门。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祠前一副破旧对联,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过了水仙祠,仍旧上了船,荡到历下亭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的。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拼命价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话。问了半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矫子的!”他母亲抬头看时,轿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知道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侵举国若狂如此?”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道:“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同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妹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甚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寓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大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钅从钅从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侞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大通;及至翻到做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做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戚戚焉’!” 说着,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这一段,闻旁边人说,叫做“黑驴段”。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惊人,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将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其音节全是快板,越说越快。白香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王盘。”可以尽之。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这是他的独到,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了一筹了。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算计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好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 m 第三回 金线东来寻黑虎 布帆西去访苍鹰 <t<xt>小<说天?堂话说众人以为天时尚早,王小玉必还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来敷衍几句就收场了,当时一哄而散。 老残到了次日,想起一千两银子放在寓中,总不放心。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汇票庄,叫个日-昌字号,汇了八百两寄回江南涂州老家里去,自己却留了一百多两银子。本日在大街上买了一匹茧绸,又买了一件大呢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个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马褂。因为已是九月底,天气虽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风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分付成衣已毕,吃了午饭,步出西门,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这趵突泉乃济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个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亩地宽阔,两头均通溪河。池中流水,氵日妇有声。池子正中间有三股大泉,从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据土人云:当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后来修池,不知怎样就矮下去了。这三股水,均比吊桶还粗。池子北面是个吕祖殿,殿前搭着凉棚,摆设着四五张桌子、十几条板凳卖茶,以便游人歇息。 老残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后门,向东转了几个弯,寻着了金泉书院。进了二门,便是投辖井,相传即是陈遵留客之处。再望西去,过一重门,即是一个蝴蝶厅,厅前厅后均是泉水围绕。厅后许多芭蕉,虽有几批残叶,尚是一碧无际,西北角上,芭蕉丛里,有个方池,不过二丈见方,就是金线泉了。全线乃四大名泉之二。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个?就刚才说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线泉,南门外的黑虎泉,抚台衙门里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这金线泉相传水中有条金线。老残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说金线,连铁线也没有。后来幸而走过一个士子来,老残便作揖请教这“金线”二字有无着落。那士子便拉着老残踅到池子西面,弯了身体,侧着头,向水面上看,说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条线,仿佛游丝一样,在水面上摇动。看见了没有?”老残也侧了头,照样看去,看了些时,说道:“看见了,看见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两股泉水,力量相敌,所以中间挤出这一线来?”那士子道:“这泉见于著录好几百年,难道这两股泉的力量,经历这久就没有个强弱吗?”老残道:“你看这线,常常左右摆动,这就是两边泉力不匀的道理了。”那士子到也点头会意。说完,彼此各散。 老残出了金泉书院,顺着西城南行。过了城角,仍是一条街市,一直向东。这南门城外好大一条城河,河里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河里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长,被那河水流得摇摇摆摆,煞是好看。走着看着,见河岸南面,有几个大长方池子,许多妇女坐在池边石上捣衣。再过去,有一个大池,池南几间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个茶馆。进了茶馆,靠北窗坐下,就有一个茶房泡了一壶茶来。茶壶都是宜兴壶的样子,却是本地仿照烧的。老残坐定,问茶房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黑虎泉,可知道在什么地方?”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这窗台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吗?”老残果然望外一看,原来就在自己脚底下,有一个石头雕的老虎头,约有二尺余长,倒有尺五六的宽径。从那老虎口中喷出一股泉来,力量很大,从池子这边直冲到池子那面,然后转到两边,流入城河去了。坐了片刻,看那夕阳有渐渐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钱,缓步进南门回寓。 到了次日,觉得游兴已足,就拿了串铃,到街上去混混。踅过抚台衙门,望西一条胡同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门,门旁贴了“高公馆”三个字。只见那公馆门口站了一个瘦长脸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罗棉大袄,手里捧了一支洋白铜二马车水烟袋,面带愁容。看见老残,唤道:“先生,先生!你会看喉咙吗?”老残答道:“懂得一点半点几的。”那人便说:“请里面坐。”进了大门,望西一拐,便是三间客厅,铺设也还妥当。两边字画,多半是时下名人的笔墨。只有中间挂着一幅中堂,只画了一个人,仿佛列子御风的形状,衣服冠带均被风吹起,笔力甚为道劲,上题“大风张风刀四字,也写得极好。坐定,彼此问过名姓。原来这人系江苏人,号绍殷,充当抚院内文案差使。他说道:“有个小妾害了喉蛾,已经五天今日滴水不能进了。请先生诊视,尚有救没有?”老残道:“须看了病,方好说话。”当时高公即叫家人:“到上房关照一声,说有先生来看病。”随后就同着进了二门,即是三间上房。进得堂屋,有老妈子打起西房的门帘,说声:“请里面坐。”走进房门,贴西墙靠北一张大床,床上悬着印花夏布帐子,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张半桌,床前两张机凳。 高公让老残西面杌凳上坐下。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老妈子拿了几木书垫在手下,诊了一只手,又换一只。老残道:“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来,所以越过越重。请看一看喉咙。”高公使将帐子打起。看那妇人,约有二十岁光景,面上通红,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高公将他轻轻扶起,对着窗户的亮光。老残低头一看,两边肿的已将要合缝了,颜色淡红。看过,对高公道:“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点火气,被医家用苦寒药一逼,火不得发,兼之平常肝气易动,抑郁而成。目下只须吃两剂辛凉发散药就好了。”又在自己药囊内取出一个药瓶、一支喉枪,替他吹了些药上去。出到厅房,开了个药方,名叫“加味甘桔汤”。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鲜荷梗做的引子。方子开毕,送了过去。 高公道:“高明得极。不知吃几帖?”老残道:“今日吃两帖,明日再来复诊。”高公又问:“药金请教几何?”老残道:“鄙人行道,没有一定的药金。果然医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饥时,赏碗饭吃;走不动时,给几个盘川,尽够的了。”高公道:“既如此说,病好一总酬谢。尊寓在何处,以便倘有变动,着人来请。”老残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说毕分手。从此,天天来请。不过三四夭,病势渐退,已经同常人一样。高公喜欢得无可如何,送了八两银子谢仪,还在北柱楼办了一席酒,邀请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个揄扬的意思。谁知一个传十,十个传百,官幕两途,拿轿子来接的,渐渐有日不暇给之势。 那日,又在北柱楼吃饭,是个候补道请的。席上右边上首一个人说道:“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左边下首,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他的班次很远,怎样会补缺呢?”右边人道:“因为他办强盗办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遗的景象,宫保赏识非凡。前日有人对宫保说:‘曾走曹州府某乡庄过,亲眼见有个蓝布包袱弃在路旁,无人敢拾。某就问土人:“这包袱是谁的?为何没人收起?”土人道:“昨儿夜里,不知何人放在这里的。”某问:“你们为甚么不拾了回去?”都笑着摇摇头道:“俺还要一家子性命吗!”如此,可见路不拾遗,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宫保听着很是喜欢,所以打算专折明保他。”左边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干的,只嫌太残忍些。来到一年,站笼站死两千多人,难道没有冤枉吗?”旁边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无庸议,但不知有几成不冤枉的?”右边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诸君记得当年常剥皮做兖州府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总做的人人侧目而视就完了。”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诚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实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时候,几乎无一天无盗案。养了二百名小队子,像那不捕鼠的猫一样,毫无用处。及至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至于真强盗,一百个里也没有几个。现在被这玉佐臣雷厉风行的一办,盗案竟自没有了。相形之下,兄弟实在惭愧的很。”左边人道:“依兄弟愚见,还是不多杀人的为是。此人名震一时,恐将来果报也在不可思议之列。”说完,大家都道:“酒也够了,赐饭罢。”饭后各散。 过了一日,老残下午无事,正在寓中闲坐,忽见门口一乘蓝呢轿落下,进来一个人,口中喊道:“铁先生在家吗?”老残一看,原来就是高绍殷,赶忙迎出,说:“在家,在家。请房里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驾的很。”绍殷一面道:“说那里的话!”一面就往里走。进得二门,是个朝东的两间厢房。房里靠南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被褥;北面一张方桌,两张椅子;西面两个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几本书,一方小砚台,几枝笔,一个印色盒子。老残让他上首坐了。他就随手揭过书来,细细一看,惊讶道:“这是部宋版张君房刻木的《庄子》,从那里得来的?此书世上久不见了,季沧苇、黄丕烈诸人俱来见过,要算希世之宝呢!”老残道:“不过先人遗留下来的几本破书,卖又不值钱,随便带在行箧,解解闷儿,当小说书看罢了,何足挂齿。”再望下翻,是一本苏东坡手写的陶诗,就是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 绍殷再三赞叹不绝,随又问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甚不在功名上讲求,却躁此冷业?虽说富贵浮云,未免太高尚了罢。”老残叹道:“阁下以‘高尚’二字许我,实过奖了。鄙人并非无志功名:一则,性情过于疏放,不合时宜;二则,俗说‘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思。”绍殷道:“昨晚在里头吃便饭,宫保谈起:‘幕府人才济济,凡有所闻的,无不罗致于此了。’同坐姚云翁便道:‘目下就有一个人在此,宫保并来罗致。”宫保急问:‘是谁?’姚云翁就将阁下学问怎样,品行怎样,而又通达人情、熟谙世务,怎样怎样,说得官保抓耳挠腮,十分欢喜。宫保就叫兄弟立刻写个内文案札子送亲。那是兄弟答道:‘这样恐不多当,此人既非侯补,又非投放,且还不知他有什么功名,札子不甚好下。’宫保说:‘那么就下个关书去请。’兄弟说:‘若要请他看病,那是一请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须先问他一声才好。’宫保说:‘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气,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为此,兄弟今日特来与阁下商议,可否今日同到里面见宫保一见?”老残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可,只是见宫保须要冠带,我却穿不惯,能便衣相见就好。”绍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们同去。你到我书房里坐等。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我们就在签押房里见了。”说着,又喊了一乘轿子。 老残穿着随身衣服,同高绍殷进了抚署。原来这山东抚署是明朝的齐王府,故许多地方仍用旧名。进了三堂,就叫“宫门口”。旁边就是高绍殷的书房,对面便是宫保的签押房。方到绍殷书房坐下,不到半时,只见宫保已从里面出来,身体甚是魁梧,相貌却还仁厚。高绍殷看见,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说了几句。只听庄宫保连声叫道:“请过来,请过来。”便有个差官跑来喊道:“宫保请铁老爷!”老残连忙走来,向庄宫保对面一站。庄云:“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说:“请里面坐。”差官早将软帘打起。 老残进了房门,深深作了一个揖。宫保让在红木炕上首坐下。绍殷对面相陪。另外搬了一张方杌凳在两人中间,宫保坐了,便问道:“听说补残先生学问经济都出众的很。兄弟以不学之资,圣恩叫我做这封疆大吏,别省不过尽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这个河工,实在难办,所以兄弟没有别的法子。但凡闻有奇才异能之士,都想请来,也是集思广益的意思。倘有见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赐得多了。”老残道:“宫保的政声,有口皆碑,那是没有得说的了。只是河工一事,听得外边议论,皆是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争地的?”宫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宽,此地的河面多窄呢。”老残道:“不是这么说。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几十天;其余的时候,水力甚软,沙所以易淤。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贾让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有个王景出来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专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与贾让之说正相反背。自他治过之后,一千多年没河患。明朝潘季驯,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宫保想必也是知道的。”宫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残道:“他是从‘播为九河,同为逆河’,‘播’‘同’两个字上悟出来的。《后汉书》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回注’两句话。至于其中曲折,亦非倾盖之间所能尽的,容慢慢的做个说帖呈览,何如?” 庄宫保听了,甚为喜欢,向高绍殷道:“你叫他们赶紧把那南书房三间收拾,即请铁先生就搬到衙门里来住罢,以便随时领教。”老残道:“宫保雅爱,甚为感激,只是目下有个亲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并且风闻玉守的政声,也要去参考参考,究竟是个何等样人。等鄙人从曹州回来,再领宫保的教罢。”宫保神色甚为怏怏。说完,老残即告辞,同绍殷出了衙门,各自回去,未知老残究竟是到曹州与否,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 txt.com 第五回 烈妇有心殉节 乡人无意逢殃 t:xt.小``说".天 堂话说老董说到此处,老残问道:“那不成就把这人家爷儿三个都站死了吗?”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吴举人到府衙门请见的时候,他女儿——于学礼的媳妇——也跟到衙门口,借了延生堂的药铺里坐下,打听消息。听说府里大人不见他父亲,已到衙门里头求师爷去了,吴氏便知事体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头儿请来。 “那头儿姓陈,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吴氏将他请来,把被屈的情形告诉了一遍,央他从中设法。陈仁美听了,把头连摇几摇,说:‘这是强盗报仇,做的圈套。你们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么就让强盗把赃物送到家中屋子里还不知道?也算得个特等马糊了!’吴氏就从手上抹下一副金蜀子,递给陈头,说:‘无论怎样,总要头儿费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无论花多少钱都愿意。不怕将田地房产卖尽,咱一家子要饭吃去都使得。’陈头儿道:‘我去替少奶奶设法,做得成也别欢喜,做不成也别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这早晚,他爷儿三个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着呢。我赶快替少奶奶打点去。’ “说罢告辞。回到班房,把金镯子望堂中桌上一搁,开口道:‘诸位兄弟叔伯们,今儿于家这案明是冤枉,诸位有甚么法子,大家帮凑想想。如能救得他们三人性命,一则是件好事,二则大家也可沾润几两银子。谁能想出妙计,这副镯就是谁的。’大家答道:‘那有一准的法子呢!只好相机行亭,做到那里说那里话罢。’说过,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伙计们留神方便。 “这时于家父子三个已到堂上。玉大人叫把他们站起来。就有几个差人横拖倒拽,将他三人拉下堂去。这边值日头儿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条腿,回道:‘禀大人的话:今日站笼没有空子,请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听,怒道:‘胡说!我这两天记得没有站甚么人,怎会没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笼,三天已满。请大人查簿子看。’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点着说:‘一,二,三:昨儿是三个。一,二,三,四,五:前儿是五个。一,二,三,四:大前儿是四个。没有空,倒也不错的。’差人又回道:‘今儿可否将他们先行收监,明天定有几个死的,等站笼出了缺,将他们补上好不好?请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说道:‘我最恨这些东西!着要将他们收监,岂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吗?断乎不行!你们去把大前天站的四个放下,拉来我看。’差人去将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亲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说道:‘是还有点游气。’复行坐上堂去,说:‘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几十板子,那四个人就都死了。众人没法,只好将于家父子站起,却在脚下选了三块厚砖,让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赶忙想法。谁知什么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济。 “这吴氏真是好个贤惠妇人!他天天到站笼前来灌点参汤,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响头不知磕了几千,总没有人挽回得动这玉大人的牛性。于朝栋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第三天就死了。于学诗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吴氏将于朝栋尸首领回,亲视含殓,换了孝服,将他大伯、丈夫后事嘱托了他父亲,自己跪到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哭了个死去活来。末后向他丈夫说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说罢,袖中掏出一把飞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 “这里三班头脑陈仁美看见,说:‘诸位,这吴少奶奶的节烈,可以请得旌表的。我看,倘若这时把于学礼放下来,还可以活。我们不如借这个题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罢。’众人都说:‘有理。’陈头立刻进去找了稿案门上,把那吴氏怎样节烈说了一遍,又说:‘民间的意思说:这节妇为夫自尽,情实可悯,可否求大人将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妇幽魂?’稿案说:‘这话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顶大帽子戴上,走到签押房,见了大人,把吴氏怎样节烈,众人怎样乞恩,说了一遍。玉大人笑道:‘你们倒好,忽然的慈悲起来了!你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主人吗,这人无论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将来连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语说的好,“斩草要除根”,就是这个道理。况这吴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觉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气呢!你传话出去:谁要再来替子家求情,就是得贿的凭据,不用上来回,就把这求情的人也用站笼站起来就完了!’稿案下来,一五一十将话告知了陈仁美。大家叹口气就散了。 “那里吴家业已备了棺木前来收殓。到晚,于学诗。于学礼先后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门外观音寺里,我春间进城还去看了看呢!” 老残道:“于家后来怎么样呢,就不想报仇吗?”老董说道:“那有甚么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却忍受,更有什么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旧发回来审问,再落在他手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 “那于朝栋的女婿倒是一个秀才。四个人死后,于学诗的媳妇也到城里去了一趟,商议着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妥,不妥!你想叫谁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个多事的罪名。若说叫于大奶奶去罢,两个孙子还小,家里借大的事业,全靠他一人支撑呢,他再有个长短,这家业怕不是众亲族一分,这两个小孩子谁来抚养?反把于家香烟绝了。’又有人说:‘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爷去走一趟,到没有什么不可。’他姑老爷说:‘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与正事无济,反叫站笼里多添个屈死鬼。你想,抚台一定发回原官审问,纵然派个委员前来会审,官官相护,他又拿着人家失单衣服来顶我们。我们不过说:那是强盗的移赃。他们问:你瞧见强盗移的吗?你有什么凭据?那时自然说不出来。他是官,我们是民;他是有失单为凭的,我们是凭空里没有证据的。你说,这官事打得赢打不赢呢?’众人想想也是真没有法子,只好罢了。 “后来听得他们说:那移赃的强盗,听见这样,都后悔的了不得,说:‘我当初恨他报案,毁了我两个弟兄,所以用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他家吃几个月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吊钱。谁知道就闹的这么利害,连伤了他四条人命!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 老董说罢,复道:“你老想想,这不是给强盗做兵器吗?”老残道:“这强盗所说的话又是谁听见的呢?”老董道:“那是陈仁美他们碰了顶子下来,看这于家死的实在可惨,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镯子,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所以大家动了公愤,齐心齐意要破这一案。又加着那邻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这伙强盗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个月,就捉住了五六个人。有三四个牵连着别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两三个专只犯于家移赃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残说:“玉贤这个酷吏,实在令人可恨!他除了这一案不算,别的案子办的怎么样呢?”老董说:“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说给你老听。就咱这个本庄,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过条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说给你老听……” 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伙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怎么着了?大家等你挖面做饭吃呢!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老董听着就站起,走往后边挖面做饭。接连又来了几辆小车,渐渐的打尖的客陆续都到店里,老董前后招呼,不暇来说闲话。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劲。老残无事,便向街头闲逛。出门望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老残进去买了两包兰花潮烟。顺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光景,就问他:“贵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贵姓?”老残道:“姓铁,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像我们这地狱世界。”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麦,与江南何异?”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就不往下说了。 老残道:“你们这玉大人好吗?”那人道:“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衙门口有十二架站笼,天天不得空,难得有天把空得一个两个的。”说话的时候,后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在山架上检寻物件,手里拿着一个粗碗,看柜台外边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残道:“那有这么些强盗呢?”那人道:“谁知道呢!”老残道:“恐怕总是冤枉得多罢?”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残道:“听说他随便见看甚么人,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笼站死;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有这话吗?”那人说:“没有!没有!”只是觉得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渐渐发青,眼眶子就渐渐发红。听到“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阁了许多泪,未曾坠下。那找寻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寻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住后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嗷嗷的哭起来了。 老残颇想再望下问,因那人颜色过于凄惨,知道必有一番负屈含冤的苦,不敢说出来的光景,也只好搭汕着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两页书,见老董事也忙完,就缓缓的走出,找着老董闲话,便将刚才小杂货店里所见光景告诉老董,问他是甚么缘故。老董说:“这人姓王,只有夫妻两个,三十岁上成家。他女人小他头十岁呢。成家后,只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这家店里的货,粗笨的,本庄有集的时候买进;那细巧一点子的,都是他这儿子到府城里去贩买。春间,他儿子在府城里,不知怎样,多吃了两杯酒,在人家店门口,就把这玉大人怎样糊涂,怎样好冤枉人,随口瞎说。被玉大人心腹私访的人听见,就把他抓进衙门。大人坐堂,只骂了一句说:‘你这东西谣言惑众,还了得吗!’站起站笼,不到两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见的那中年妇人就是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岁外了。夫妻两个只有此子,另外更无别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样不伤心呢?” 老残说:“这个玉贤真正是死有余辜的人,怎样省城官声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权,此人在必杀之例。”老董说:“你老小点嗓子!你老在此地,随便说说还不要紧;若到城里,可别这么说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残道:“承关照,我留心就是了。”当日吃过晚饭,安歇。第二天,辞了老董,上车动身。 到晚,住了马村集。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离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远近。老残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车店,两家已经住满,只有一家未有人住。大门却是掩着。老残推门进去,找不着人。半天,才有一个人出来说:“我家这两天不住客人。”问他甚么缘故,却也不说。欲往别家,已无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议。那人才没精打采的开了一间房间,嘴里还说:“茶水饭食都没有的,客人没地方睡,在这里将就点罢。我们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店里没人,你老吃饭喝茶,门口南边有个饭店带茶馆,可以去的。”老残连声说:“劳驾,劳驾!行路的人怎样将就都行得的。”那人说:“我困在大门旁边南屋里,你老有事,来招呼我罢。” 老残听了“收尸”二字,心里着实放心不下。晚间吃完了饭,回到店里,买了几块茶乾,四五包长生果,又沽了两瓶酒,连那沙瓶携了回来。那个店伙早已把灯掌上。老残对店伙道:“此地有酒,你闩了大门,可以来喝一怀吧。”店伙欣然应诺,跑去把大门上了大闩,一直进来,立着说:“你老请用罢,俺是不敢当的。”老残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给他。他欢喜的支着牙,连说“不敢”,其实酒杯子早已送到嘴边去了。 初起说些闲话,几杯之后,老残便问:“你方才说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这话怎讲?难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里了吗?”那店伙说道:“仗着此地一个人也没有,我可以放肆说两句:俺们这个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赛过活阎王,碰着了,就是个死! “俺掌柜的进城,为的是他妹夫。他这妹夫也是个极老实的人。因为掌柜的哥妹两个极好,所以都住在这店里后面。他妹夫常常在乡下机上买几匹布,到城里去卖,赚几个钱贴补着零用。那天背着四匹白布迸城,在庙门口摆在地下卖,早晨卖去两匹,后来又卖去了五尺。末后又来一个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说情愿每尺多给两个大钱,就是不要撕过那匹上的布,乡下人见多卖十几个钱,有个不愿意的吗?自然就给他撕了。谁知没有两顿饭工夫,玉大人骑着马,走庙门口过,旁边有个人上去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只见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说;‘把这个人连布带到衙门里去。” “到了衙门,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惊堂问道:‘你这布那里来的?’他说:‘我乡下买来的,’又问:‘每个有多少尺寸?’他说:‘一个卖过五尺,一个卖过八尺五寸。’大人说:‘你既是零卖,两个是一样的布,为甚么这个上撕撕,那个上扯扯呢?还剩多少尺寸,怎么说不出来呢?’叫差人:‘替我把这布量一量!’当时量过,报上去说:‘一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听了,当时大怒,发下一个单子来,说:‘你认识字吗?’他说;“不认识。’大人说:‘念给他听!’旁边一个书办先生拿过单子念道:‘十六日早,金四报:昨日太阳落山时候,在西门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个人从树林子里出来,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抢去大钱一吊四百,白布两个:一个长二丈五尺,一个长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大人说:‘布匹尺寸颜色都与失单相行,这案不是你抢的吗?你还想狡强吗?拉下去站起来!把布匹交还金四完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 o m 第六回 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 txt!小!说!天.堂话说店伙说到将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笼,布匹交金四完案。老残便道:“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们掌柜的自然应该替他收尸去的。但是,他一个老实人,为什么人要这么害他呢,你掌柜的就没有打听打听吗?” 店伙道:“这事,一被拿,我们就知道了,都是为他嘴快惹下来的乱子。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府里南门大街西边小胡同里,有一家子,只有父子两个:他爸爸四十来岁,他女儿十七八岁,长的有十分人材,还没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间草房,一个土墙院子。这闺女有一天在门口站着,碰见了府里马队上什长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长的体面,不知怎么,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过了些时,活该有事,被他爸爸回来一头碰见,气了个半死,把他闺女着实打了一顿,就把大门锁上,不许女儿出去。不到半个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编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个强盗,用站笼站死。后来不但他闺女算了王三的媳妇,就连那点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产业。 “俺掌柜的妹夫,曾在他家卖过两回布,认得他家,知道这件事情。有一天,在饭店里多吃了两钟酒,就发起疯来,同这北街上的张二秃子,一面吃酒,一面说话,说怎么样缘故,这些人怎么样没个天理。那张二秃子也是个不知利害的人,听得高兴,尽往下问,说:‘他还是义和团里的小师兄呢。那二郎、关爷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难道就不管管他吗?”他妹夫说:‘可不是呢。听说前些时,他请孙大圣,孙大圣没有到,还是猪八戒老爷下来的。倘若不是因为他昧良心,为什么孙大圣不下来,倒叫猪八戒下来呢?我恐怕他这样坏良心,总有一天碰着大圣不高兴的时候,举起金箍棒来给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谈得高兴,不知早被他们团里朋友,报给王三,把他们两人面貌记得烂熟。没有数个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毁了。张二秃子知道势头不好,仗着他没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归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罢。明天倘若进城,千万说话小心!俺们这里人人都耽着三分惊险,大意一点儿,站笼就会飞到脖儿梗上来的。”于是站起来,桌上摸了个半截线香,把灯拨了拨,说:“我去拿油壶来添添这灯。”老残说:“不用了,各自睡罢。”两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残收检行李,叫车夫来搬上车子。店伙送出,再三叮咛:“进了城去,切勿多话。要紧,要紧!”老残笑着答道:“多谢关照。”一面车夫将车子推动,向南大路进发,不过午牌时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进了北门,就在府前大街寻了一家客店,找了个厢房住下。跑堂的来问了饭菜。就照样办来吃过了,便到府衙门前来观望观望。看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彩绸,两旁果真有十二个站笼,却都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心里诧异道:“难道一路传闻都是谎话吗?”踅了一会儿,仍自回到店里。只见上房里有许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许多轿夫穿了棉祆裤,也戴着大帽子,在那里吃饼;又有几个人穿着号衣,上写着“城武县民壮”字样,心里知道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过了许久,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声“伺候”那轿夫便将轿子搭到阶下。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马棚里牵出了两匹马,登时上房里红呢帘子打起,出来了一个人,水晶顶,补褂朝珠,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从台阶上下来,进了轿子,呼的一声,抬起出门去了。 老残见了这人,心里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属来过,此人是在那里见过的呢?……”想了些时,想不出来,也就罢了。因天时尚早,复到街上访问本府政绩,竟是一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有惨淡颜色,不觉暗暗点头,深服古人“苛政猛于虎”一语真是不错。 回到店中,在门口略为小坐。却好那城武县已经回来,进了店门,从玻璃窗里朝外一看,与老残正属四目相对。一恍的时候,轿子已到上房阶下,那城武县从轿子里出来,家人放下轿帘,跟上台阶。远远看见他向家人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即向门口跑来,那城武县仍站在台阶上等着。家人跑到门口,向老残道:“这位是铁老爷么?”老残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贵上姓甚么?”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从省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老残恍然想起,这人就是文案上委员申东造。因虽会过两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老残当时上去,见了东造,彼此作了个揖。东造让到里间屋内坐下,嘴里连称:“放肆,我换衣服。”当时将官服脱去,换了便服,分宾主坐下,问道:“补翁是几时来的?到这里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这店里吗?”老残道:“今日到的,出省不过六七天,就到此地了。东翁是几时出省?到过任再来的吗?”东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这夫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还听姚云翁说:宫保看补翁去了,心里着实难过,说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为无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着一个铁君,真是浮云富贵。反心内照,愈觉得龌龊不堪了!”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钦佩的。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肥-鸣高的意思:一则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不称揄扬;二则因这玉太尊声望过大,到底看看是个何等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屑为。天地生才有数,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点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点济世之才,竟自-世,岂不辜负天地生才之心吗?”东造道:“屡闻至论,本极佩服;今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可见长沮、桀溺等人为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样人?”老残道:“不过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东造连连点头,又问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情形。我想太尊残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无上控的案件呢?”老残便将一路所闻细说一遍。 说得一半的时候,家人来请吃饭。东造遂留老残同吃,老残亦不辞让。吃过主后,又接着说去。说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门前瞻望,见十二个站笼都空着,恐怕乡人之言,必有靠不住处。”东造道:“这却不然。我适在菏泽县署中,听说太尊是因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补授实缺外,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个以道员在任候补,并俟归道员班后,赏加二品衔的保举。所以停刑三日,让大家贺喜。你不见衙门口挂着红彩绸吗?听说停刑的头一日,即是昨日,站笼上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监了。”彼此叹息了一回。老残道:“旱路劳顿,天时不早了,安息罢。”东造道:“明日晚间,还请枉驾谈谈,弟有极难处置之事,要得领教,还望不弃才好。”说罢,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老残起来,见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风虽不甚大,觉得棉袍子在身上有************之致。洗过脸,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没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时。正想上城墙上去眺望远景,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许多雪花来,顷刻之间,那雪便纷纷乱下,回旋穿插,越下越紧。赶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那窗户上的纸,只有一张大些的,悬空了半截,经了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价响。旁边零碎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的乱摇。房里便觉得陰风森森,异常惨淡。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禁有所感触,遂从枕头匣内取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王贤之事。诗曰: 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 处处鸺-雨,山山虎豹风。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下题“江南徐州铁英题”七个字。 写完之后,便吃午饭。饭后,那雪越发下得大了。站在房门口朝外一看,只见大小树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树上有几个老鸦,缩着颈项避寒,不住的抖擞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见许多麻雀儿,躲在屋檐底下,也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因想:“这些鸟雀,无非靠着草木上结的实,并些小虫蚁儿充饥度命。现在各样虫蚁自然是都入蛰,见不着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实,经这雪一盖,那里还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为化一化,西北风一吹,雪又变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岂不要饿到明春吗?”想到这里,觉得替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转念又想:“这些鸟雀虽然冻饿,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年开春,便快活不尽了。若像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又有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笼站杀,吓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吗!”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的叫了几声,仿佛他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将玉贤杀掉,方出心头之恨。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告诉庄宫保呢?”于是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于是呵一点写一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所以耽搁工夫。 正在两头忙着,天色又暗起来,更看不见。因为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于是喊店家拿盏灯来。喊了许久,店家方拿了一盏灯,缩手缩脚的进来,嘴里还喊道:“好冷呀!”把灯放下,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吹了好几吹,才吹着。那灯里是新倒上的冻油,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点着了还是不亮。店家道:“等一会,油化开就亮了。”拨了拨灯,把手还缩到袖子里去,站着看那灯灭不灭。起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大,渐渐的得了油,就有小蚕豆大了。忽然抬头看见墙上题的字,惊惶道:“这是你老写的吗?写的是啥?可别惹出乱子呀!这可不是顽儿的!”赶紧又回过头,朝外看看,没有人,又说道:“弄的不好,要坏命的!我们还要受连累呢!”老残笑道:“底下写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紧的。” 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戴着红缨帽子,叫了一声“铁老爷”,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那进来的人道:“敝上请钱老爷去吃饭呢。”原来就是申东造的家人。老残道:“请你们老爷自用罢,我这里已经叫他们去做饭,一会儿就来了。说我谢谢罢。”那人道:“敝上说:店里饭不中吃。我们那里有人送的两只山鸡,已经都片出来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说请铁老爷务必上去吃火锅子呢。敝上说:如铁老爷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饭开到这屋里来吃,我看,还是请老爷上去罢:那屋子里有大火盆,有这屋里火盆四五个大,暖和得多呢;家人们又得伺候,请你老成全家人罢!” 老残无法,只好上去。申东造见了,说:“补翁,在那屋里做什么,恁大雪天,我们来喝两杯酒罢!今儿有人送来极新鲜的山鸡,烫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献佛了。”说着,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鸡片,果然有红有白,煞是好看。烫着吃,味更香美。东造道:“先生吃得出有点异味吗?”老残道:“果然有点清香,是什么道理?”东造道:“这鸡出在肥城县桃花山里头的。这山里松树极多,这山鸡专好吃松花松实,所以有点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鸡,。虽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老残赞叹了两句,厨房里饭菜也就端上桌子。 两人吃过了饭。东造约到里间房里吃茶、向火。忽然看见老残穿着一件棉袍子,说道:“这种冷天,怎么还穿棉袍子呢?”老残道:“毫不觉冷。我们从小儿不穿皮袍子的人,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们的狐皮还要暖和些呢。”东造道:“那究竟不妥。”喊:“来个人!你们把我扁皮箱里,还有一件白狐一裹圆的袍子取出来,送到铁老爷屋子里去。” 老残道:“千万不必,我决非客气!你想,天下有个穿狐皮袍子摇串铃的吗?”东造道:“你那串铃,本可以不摇,何必矫俗到这个田地呢!承蒙不弃,拿我兄弟还当个人,我有两句放肆的话要说,不管你先生恼我不恼我。昨儿听先生鄙薄那肥-鸣高的人,说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这话,我兄弟五体投地的佩服。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却与至论有点违背。宫保一定要先生出来做宫,先生却半夜里跑了,一定要出来摇串铃。试问,与那凿坏而遁,洗耳不听的,有何分别呢?兄弟话未免卤莽,有点冒犯,请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残道:“摇串铃,诚然无济于世道,难道做官就有济于世道吗?请问:先生此刻已经是城武县一百里万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济于民处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赐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过两三任官的,请教已过的善政,可有出类拔萃的事迹呢?”东造道:“不是这么说。像我们这些庸材,只好混混罢了。阁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来做点事情,实在可惜。无才者抵死要做宫,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 老残道:“不然。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这个玉大尊,不是个有才的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吗。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由此看来,请教还是有才的做官害大,还是无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摇个串铃子混混,正经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医死一个,历一万年,还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数呢!”未知申东造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七回 借箸代筹一县策 纳楹闲访百城书 t xt ~小 说天,堂话说老残与申东造议论玉贤正为有才,亟于做官,所以丧天害理,至于如此,彼此叹息一会。东造道:“正是。我昨日说有要事与先生密商,就是为此。先生想,此公残忍至于此极,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属下。依他做,实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实无良法。先生阅历最多,所谓‘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残道:“知难则易者至矣。阁下既不耻下问,弟先须请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讨好,做得烈烈轰轰,有声有色,则只有依玉公办法,所谓逼民为盗也;若要顾念‘父母官’三字,求为民除害,亦有化盗为民之法。若官阶稍大,辖境稍宽,略为易办;若止一县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东造道:“自然以为民除害为主。果能使地方安静,虽无不次之迁,要亦不至于冻馁。‘子孙饭,吃他做什么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养小队五十名,盗案仍是叠出;加以亏空官款,因此-误去官。弟思如赔累而地方安静,尚可设法弥补;若俱不可得,算是为何事呢!”老残道:“五十名小队,所费诚然太多。以此缺论,能筹款若干,便不致赔累呢?”东造道:“不过千金,尚不吃重。” 老残道:“此事却有个办法。阁下一年筹一千二百金,却不用管我如何办法,我可以代画一策,包你境内没有一个盗案;倘有盗案,且可以包你顷刻便获。阁下以为何如?”东造道:“能得先生去为我帮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老残道:“我无庸去,只是教阁下个至良极美的法则。”东造道:“阁下不去,这法则谁能行呢?”老残道:“正为荐一个行此法则的人。惟此人千万不可怠慢。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后祸必更烈。 “此人姓刘,号仁甫,即是此地平陰县人,家在平陰县西南桃花山里面。其人少时,十四五岁在嵩山少林寺学拳棒。学了些时,觉得徒有虚名,无甚出奇致胜处,于是奔走江湖,将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见了一个和尚,武功绝轮。他就拜他力师,学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请教这和尚,拳法从那里得来的,和尚说系少林寺。他就大为惊讶,说:‘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见没有一个出色拳法,师父从那一个学的呢?’那和尚道:‘这是少林寺的拳法,却不从少林寺学来。现在少林寺里的拳法,久已失传了。你所学者太祖拳,就是达摩传下来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传下来的。当初传下这个拳法来的时候,专为和尚们练习了这拳,身体可以结壮,精神可以悠久。若当朝山访道的时候,单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强人,和尚家又不作带兵器,所以这拳法专为保护身命的。筋骨强壮,肌肉坚固,便可以忍耐冻饿。你想,行脚僧在荒山野壑里,访求高人古德,于“宿食”两字,一定难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传下拳法来的美意了。那知后来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边来学的日多,学出去的人,也有做强盗的,也有奸滢人家妇女的,屡有所闻。因此,在现在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个老和尚,就将这正经拳法收起不传,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门面而已。我这拳法系从汉中府里一个古德学来的,若能认真修练,将来可以到得甘凤池的位分。” “刘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尽得其传。当时正是粤匪扰乱的时候,他从四川出来,就在湘军、淮军营盘里混过些时。因上两军,湘军必须湖南人,淮军必须安徽人,方有照应。若别省人,不过敷衍故事,得个把小保举而已,大权万不会有的。此公已保举到个都司,军务渐平。他也无心恋栈,遂回家乡,种了几亩田,聊以度日,闲暇无事,在这齐、豫两省随便游行。这两省练武功的人,无不知他的名气。他却不肯传授徒弟,若是深知这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几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所以这两省有武艺的,全敌他不过,都俱怕他。若将此人延为上宾,将这每月一百两交付此人,听其如何应用。大约他只要招十名小队,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饷六两,其余四十两,供应往来豪杰酒水之资,也就够了。 “大概这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及江苏、安徽的两个北半省,共为一局。此局内的强盗计分大小两种:大盗系有头领,有号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领的甚多;小盗则随时随地无赖之徒,及失业的顽民,胡乱抢劫,既无人帮助,又无枪火兵器,抢过之后,不是酗酒,便是赌博,最容易犯案的。譬如玉大尊所办的人,大约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这些小盗。若论那些大盗,无论头目人物,就是他们的羽翼,也不作兴有一个被玉大尊捉着的呢。但是大盗却容易相与,如京中保镖的呢,无论十万二十万银子,只须一两个人,便可保得一路无事。试问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强盗抢去,也很够享用的,难道这一两个镖司务就敌得过他们吗?只因为大盗相传有这个规矩,不作兴害镖局的。所以凡保镶的车上,有他的字号,出门要叫个口号。这口号喊出,那大盗就觌面碰着,彼此打个招呼,也决不动手的。镖局几家字号,大盗都知道的;大盗有几处窝巢,镖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镖局的所在,进门打过暗号,他们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当时必须留着喝酒吃饭,临行还要送他三二百个钱的盘川;若是大头目,就须尽力应酬。这就叫做江湖上的规矩。 “我方才说这个刘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里镖局上请过他几次,他都不肯去,情愿埋名隐姓,做个农夫。若是此人来时,待以上宾之礼,仿佛贵县开了一个保护木县的镖局。他无事时,在街上茶馆饭店里坐坐,这过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随便会几个茶饭东道,不消十天半个月,各处大盗头目就全晓得了,立刻便要传出号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许打搅的。每月所余的那四十金就是给他做这个用处的。至于小盗,他本无门径,随意乱做,就近处,自有人来暗中报信,失主尚未来县报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将盗犯获住。若是稍远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们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无论走到何处,俱捉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队子,其实,只要四五个应手的人已经足用了。那多余的五六个人,为的是本县轿子前头摆摆威风,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东造道:“如阁下所说,自然是极妙的法则。但是此人既不肯应镖局之聘,若是兄弟衙署里请他,恐怕也不肯来,如之何呢?”老残道:“只是你去请他,自然他不肯来的,所以我须详详细细写封信去,并拿救一县无辜良民的话打动他,自然他就肯来了。况他与我交情甚厚,我若劝他,一定肯的。因为我二十几岁的时候,看天下将来一定有大乱,所以极力留心将才,谈兵的朋友颇多。此人当年在河南时,我们是莫逆之交,相约倘若国家有用我辈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来相助为理的。其时讲舆地,讲阵图,讲制造,讲武功的,各样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讲武功的巨擘。后来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种人才,着是我辈所讲所学,全是无用的。故尔各人都弄个谋生之道,混饭吃去,把这雄心便抛入东洋大海去了。虽如此说,然当时的交情义气,断不会败坏的。所以我写封信去,一定肯来的。” 东造听了,连连作揖道谢,说:“我自从挂牌委署斯缺,未尝一夜安眠。今日得闻这番议论,如梦初醒,如病初愈,真是万千之幸!但是这封信是派个何等样人送去方妥呢?”老残道:“必须有个亲信朋友吃这一趟辛苦才好。若随便叫个差人送去,便有轻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来,那就连我都要遭怪了。”东造连连说:“是的,是的。我这里有个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让他去一趟。先生信几时写呢?就费心写起来最好。”老残道:“明日一天不出门。我此刻正写一长函致庄宫保,托姚云翁转呈,为细述玉太尊政绩的,大约也要明天写完;并此信一总写起,我后天就要动身了。”东造问:“后天往那里去?”老残答说:“先往东昌府访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书,随后即回济南省城过年。再后的行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罢。”立起身来。东造叫家人:“打个手照,送铁老爷回去。” 揭起门帘来,只见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价白,觉得照的眼睛发胀似的。那下的阶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过去了。只有这上房到大门口的一条路,常有人来往,所以不住的扫。那到厢房里的一条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别处一样的高了。东造叫人赶忙铲出一条路来,让老残回房。推开门来,灯已灭了。上房送下一个烛台,两支红烛,取火点起,再想写信,那笔砚竟违抗万分,不遵调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虽已止,寒气却更甚于前。起来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了一个大火盆,又叫买了几张桑皮纸,把那破窗户糊了。顷刻之间,房屋里暖气阳回,非昨日的气象了。遂把砚池烘化,将昨日未曾写完的信,详细写完封好,又将致刘仁甫的信亦写毕,一总送到上房,交东造收了, 东造一面将致姚云翁的一函,加个马封,送往驿站;一面将刘仁甫的一函,送人枕头箱内。厨房也开了饭来。二人一同吃过,又复清谈片时,只见家人来报:“二老爷同师爷们都到了,住在西边店里呢。洗完脸,就过来的。” 停了一会,只见门外来了一个不到四十岁模样的人,尚未留须,穿了件旧宁绸二蓝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长袖皮马褂,蹬了一双绒靴,已经被雪泥浸了帮子了,慌忙走进堂屋,先替乃兄作了个揖。东造就说:“这就是舍弟,号子平。”回过脸来说:“这是铁补残先生。”甲子平走近一步,作了个揖,说声:“久仰的很!”东造便问:“吃过饭了没有?”子平说:“才到,洗了脸就过来的,吃饭不忙呢。”东造说:“分付厨房里做二老爷的饭,”子平道:“可以不必。停一刻,还是同他们老夫子一块吃罢。”家人上来回说:“厨房里已经分付,叫他们送一桌饭去,让二老爷同师爷们吃呢。”那时又有一个家人揭了门帘,拿了好几个大红全帖进来,老残知道是师爷们来见东家的,就趁势走了。 到了晚饭之后,申东造又将老残请到上房里,将那如何往桃花山访刘仁甫的话对着子平详细问了一遍。子平又问:“从那里去最近?”老残道:“从此地去怎样走法,我却不知道。昔年是从省城顺黄河到平陰县,出平陰县向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脚下了。进山就不能坐车,最好带个小驴子:到那平坦的地方,就骑驴;稍微危险些,就下来走两步。进山去有两条大路。西峪里走进有十几里的光景,有座关帝庙。那庙里的道士与刘仁甫常相往来的。你到庙里打听,就知道详细了。那山里夫帝庙有两处:集东一个,集西一个。这是集西的一个关帝庙。”申子平问得明白,遂各自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残出去雇了一辆骡车,将行李装好,候申东造上衙门去禀辞,他就将前晚送来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给店家,说:“等申大老爷回店的时候,送上去。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错。”店里掌柜的慌忙开了柜房里的木头箱子,装了进去,然后送老残动身上车,径往东昌府去了。 无非是风餐露宿,两三日工夫已到了东昌城内,找了一家干净车店住下。当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饭后便往街上寻觅书店。寻了许久,始觅着一家小小书店,三间门面,半边卖纸张笔墨,半边卖书。遂走到卖书这边柜台外坐下,问问此地行销是些什么书籍。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著名的。所管十县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图’,无一县不是家家富足,户户弦歌。所有这十县用的书,皆是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边还有栈房,还有作坊。许多书都是本店里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有何贵干?”老残道:“我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你老要什么罢?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头来指着书架子上白纸条儿数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还有那《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正经学问的。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还有,还有。那边是《阳宅三要》、《鬼撮脚》、《渊悔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济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所有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号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千’,我到没有见过。是部什么书?怎样销得这们多呢?”掌柜的道:“暖!别哄我罢!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字经》,‘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余《三》、《百》、《千》,就销的广了。” 老残说:“难道《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怎么没有人买呢,《四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若是要《礼记》、《左传》呢,我们也可以写信到省城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残道:“是个柳小惠家。当年他老大爷做过我们的漕台,听说他家收藏的书极多。他刻了一部书,名叫《纳书楹》,都是宋、元板书。我想开一开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见吗?”掌柜的道:“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是个两榜,那一部的主事。听说他家书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他。有近房柳三爷,是个秀才,常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我问过他:‘你们家里那些书是些甚么宝贝?可叫我们听听罢咧。’他说:‘我也没有看见过是甚么样子。’我说:‘难道就那么收着不怕蛀虫吗?’” 掌柜的说到此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拉了拉老残,说:“赶紧回去罢,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说话呢,快点走罢。”老残听了,说道:“你告诉他等着罢,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柜的着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点回店罢。”老残道:“不要紧的。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没有错儿了,你去罢。” 店小二去后,书店掌柜的看了看他去的远了,慌忙低声向老残说道:“你老店里行李值多少钱?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吗?”老残道:“我店里行李也不值多钱,我此地亦无靠得住的朋友。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掌柜的道:“曹州府现是个玉大人。这人很惹不起的:无论你有理没理,只要他心里觉得不错,就上了站笼了。现在既是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谁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罢。行李既不值多钱,就舍去了的好,还是性命要紧!”老残道:“不怕的。他能拿我当强盗吗?这事我很放心。”说着,点点头,出了店门。 街上迎面来了一辆小车,半边装行李,半边坐人。老残眼快,看见喊道:“那车上不是金二哥吗?”即忙走上前去。那车上人也就跳下车来,定了定神,说道:“嗳呀!这不是铁二哥吗?你怎样到此地,来做什么的?”老残告诉了原委,就说:“你应该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里去坐坐谈谈罢。你从那里来?往那里去?”那人道:“这是甚么时候,我已打过尖了,今天还要赶路程呢。我是从直隶回南,因家下有点事情,急于回家,不能耽搁了。”老残道:“既是这样说,也不留你。只是请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给刘大哥,托你带去罢。”说过,就向书店柜台对面,那卖纸张笔墨的柜台上,买了一枝笔,几张纸,一个信封,借了店里的砚台,草草的写了一封,交给金二。大家作了个揖,说:“恕不远送了。山里朋友见着都替我问好。”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车。老残也就回店去了。不知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残,且听下回分解。w w w/xiao shu otx t.com 第九回 一客吟诗负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谈心 **t*xt小*说**天*堂话说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举止大方,不类乡人,况其父在何处退值?正欲诸问,只见外面帘子动处,中年汉子已端进一盘饭来。那女子道:“就搁在这西屋炕桌上罢。”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个砖砌的暖炕,靠窗设了一个长炕几,两头两个短炕几,当中一个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西面墙上是个大圆月洞窗子,正中镶了一块玻璃,窗前设了一张韦案。中堂虽未隔断,却是一个大落地罩。那汉子已将饭食列在炕桌之上,却只是一盘馒头,一壶酒,一罐小米稀饭,倒有四肴小菜,无非山蔬野菜之类,并无荤腥。女子道:“先生请用饭,我少停就来。”说着,便向东房里去了。 子平本来颇觉饥寒,于是上炕先次了两杯酒,随后吃了几个馒头。虽是蔬菜,却清香满口,比荤莱更为适用。吃过馒头,喝了稀饭,那汉子舀了一盆水来,洗过脸,立起身来,在房内徘徊徘徊,舒展肢体。抬头看见北墙上挂着四幅大屏,草书写得龙飞凤舞,出色惊人,下面却是双款:上写着“西峰往史正非”,下写着“黄龙子呈稿”。草字虽不能全识,也可十得八九。仔细看去,原来是六首七绝诗,非佛非仙,咀嚼起来,倒也有些意味。既不是寂灭虚无,又不是铅汞龙虎。看那月洞窗下,书案上有现成的纸笔,遂把几首诗抄下来,预备带回衙门去,当新闻纸看。 你道是怎样个诗?请看,诗曰: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 紫阳属和《翠虚吟》,传响空山霹雳琴。 刹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满护身云。 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 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 石破天惊一鹤飞,黑漫漫夜五更鸡。 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 野马尘埃昼夜驰,五虫百卉互相吹。 偷来鹫岭涅-乐,换取壶公社德机。 菩提叶老《法华》新,南北同传一点灯。 五百天童齐得侞,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将诗抄完,回头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层层叠叠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返非凡俗。此时觉得并无一点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闲步一回,岂不更妙。才要动脚,又想道:“这山不就是我们刚才来的那山吗?这月不就是刚才踏的那月吗?为何来的时候,便那样的陰森惨淡,令人怵魄动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旷神怡呢?”就想到王右军说的:“情随境迁,感慨系之矣。”真正不错。低徊了一刻,也想做两首诗,只听身后边娇滴滴的声音说道:“饭用过了罢?怠慢得很。”慌忙转过头来,见那女子又换了一件淡绿印花布棉祆,青布大脚裤子,愈显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两腮浓厚,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不似时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涂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颊之间若带喜笑,眉眼之际又颇似振矜,真令人又爱又敬。女子说道:“何不请炕上坐,暖和些。”于是彼此坐下。 那老苍头进来,问姑娘道:“申老爷行李放在什么地方呢?”姑娘说:“太爷前日去时,分付就在这里间太爷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随的人都吃过饭了吗?你叫他们早点歇罢。驴子喂了没有?”苍头一一答应,说:“都齐备妥协了。”姑娘又说:“你煮茶来罢。”苍头连声应是。 子平道:“尘俗身体,断不敢在此地下榻。来时见前面有个大炕,就同他们一道睡罢。”女子说:“无庸过谦,此是家父分付的。不然,我一个山乡女子,也断不擅自迎客。”子平道:“蒙惠过分,感谢已极。只是还不曾请教贵姓?尊大人是做何处的宫,在何处值日?”女子道:“敝姓涂氏。家父在碧霞宫上值,五日一班。合计半月在家,半月在宫。” 子平问道:“这屏上诗是何人做的?看来只怕是个仙家罢?”女子道:“是家父的朋友,常来此地闲谈,就是去年在此地写的。这个人也是个不衫不履的人,与家父最为相契。”子平道:“这人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土?何以诗上又像道家的话,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呢。”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装。他常说:‘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又说:‘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头,道士挽了个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头,也挽个髻子,掖件鹤氅;道士剃了发,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呼唤起来了,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又说:‘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实是一样的。’所以这黄龙先生,不拘三教,随便吟咏的。” 子平道:“得闻至论,佩服已极,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在下愚蠢得极,倒要请教这同处在甚么地方?异处在甚么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么地方?敢求揭示。”女子道:“其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惟儒教公到极处。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莜丈人等类,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所以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佛、道两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甚则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至于外国一切教门,更要力争教兴兵接战,杀人如麻。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说,为教战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更骗人到极处!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直没人提及。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脚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说:‘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如此说去,那桀、纣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他却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朋友。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好据韩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 子平听说,肃然起敬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闻所未闻!只是还不懂:长沮、桀溺倒是异端,佛老倒不是异端,何故?”女子道:“皆是异端。先生要知‘异’字当不同讲,‘端’字当起头讲。‘执其两端’是说执其两头的意思。若‘异端’当邪教讲,岂不‘两端’要当桠杈教讲?‘执其两端”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成何话说呀?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异曲不妨同工。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为攻讦起见,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后来朱、陆异同,遂躁同室之戈,并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孙要攻陆,陆之子孙要攻朱呢?比之谓‘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个字定成铁案!”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是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 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诚极矣!他偏要说‘存诚’,岂不可恨!圣人言情言礼,不言理欲。删《诗》以《关睢》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于‘辗转反侧’,难直可以说这是天理,不是人欲吗?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关睢》序上说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宾惠临,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先生来时,甚为困惫,又历多时,宜更惫矣,乃精神焕发,可见是很喜欢。如此,亦发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对坐,不及乱言,止乎礼义矣。此正合圣人之道。若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处;若今之学宋儒者,直乡愿而已,孔、孟所深恶而痛绝者也!” 话言未了,苍头送上茶来,是两个旧瓷茶碗,淡绿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扑鼻。只见那女子接过茶来,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内去,笑道:“今日无端谈到道学先生,令我腐臭之气,沾污牙齿,此后只许谈风月矣。”子平连声诺诺,却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觉得清爽异常,咽下喉去,觉得一直清到胃院里,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价翻上来,又香又甜,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问道:“这是什么茶叶?为何这么好吃?”女子道:“茶叶也无甚出奇,不过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却亏了这水,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处吃的都是外间卖的茶叶,无非种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听窗外有人喊道:“-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声?”女子闻声,连忙立起,说:“龙叔,怎样这时候会来?”说着,只见那人已经进来,着了一件深蓝布百衲大棉袄,科头,不束带亦不着马褂,有五十来岁光景,面如渥丹,须髯漆黑,见了子平,拱一拱手,说:“申先生,来了多时了?”子平道:“例有两三个钟头了。请问先生贵姓?”那人道:“隐姓埋名,以黄龙子为号。”子平说:“万幸,万幸!拜读大作,已经许久。”女子道:“也上炕来坐罢。”黄龙子遂上炕,至炕桌里面坐下,说:“-姑,你说请我吃笋的呢。笋在何处?拿来我吃。”弯姑道:“前些时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记,被膝六公占去了。龙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罢。”黄龙子仰天大笑。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这‘-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罢?”女子道:“小名叫仲屿,家姊叫伯潘,故叔伯辈皆自小喊惯的。” 黄龙于向子平道:“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会,可以不必早睡,明天迟迟起来最好。柏树峪地方,路极险峻,很不好走,又有这场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忧。刘仁甫今天晚上检点行李,大约明日午牌时候,可以到集上关帝庙。你明天用过早饭动身,正好相遇了。”子平听说大喜,说道:“今日得遇诸仙,三生有幸。请教上仙诞降之辰,还是在唐在宋?”黄龙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说‘回首沧桑五百年’,可知断不止五六百岁了。”黄龙子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此鄙人之游戏笔墨耳。公直当《桃花源记》读可矣。”就举起茶杯,品那新茶- 姑见子平杯内茶已将尽,就持小茶壶代为斟满。子平连连欠身道:“不敢。”亦举起坏来详细品量。却听窗外远远“唔”了一声,那窗纸微觉飒飒价动,屋尘簌簌价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觉毛骨森棘,勃然色变,黄龙道:“这是虎啸,不要紧的。山家看着此种物事,如你们城市中人看骡马一样,虽知他会踢人,却不怕他。因为相习已久,知他伤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与虎相习,寻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伤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听这声音,离此尚远,何以窗纸竟会震动,屋尘竟会下落呢?”黄龙道:“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气常聚,一声虎啸,四山皆应。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这样。虎若到了平原,就无这威势了。所以古人说:龙若离水,虎若离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里做宫的人,无论为了甚么难,受了甚么气,只是回家来对着老婆孩子发发标,在外边决不敢发半句硬话,也是不敢离了那个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龙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样的。” 子平连连点头,说:“不错,是的。只是我还不明白,虎在山里,为何就有这大的威势,是何道理呢?”黄龙子道:“你没有念过《千字文》么?这就是‘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的道理。虚堂就是个小空谷,空谷就是个大虚堂。你在这门外放个大爆竹,要响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响好几倍,也是这个道理。”说完,转过头来,对女子道:“-姑,我多日不听你弹琴了,今日难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来弹一曲,连我也沾光听一回。”-姑道:“龙叔,这是何若来!我那琴如何弹得,惹人家笑话!申公在省城里,弹好琴的多着呢,何必听我们这个乡里迂鼓!倒是我去取瑟来,尤叔鼓一调瑟罢,还稀罕点儿。”黄龙子说:“也罢,也罢。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罢,搬来搬去,也很费事,不如竟到你洞房里去弹罢。好在山家女儿,比不得衙门里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说罢,便走下炕来,穿了鞋子,持了烛,对子平挥手说:“请里面去坐-姑引路。”- 姑果然下了炕,接烛先走,子平第二,黄龙第三。走过中堂,揭开了门帘,进到里间,是上下两个榻:上榻设了衾枕,下榻堆积着书画。朝东一个窗户,窗下一张方桌。上榻面前有个小门-姑对子平道:“这就是家父的卧室。”进了榻旁小门,仿佛回廊似的,却有窗轩,地下驾空铺的木板。向北一转,又向东一转,朝北朝东俱有玻璃窗。北窗看着离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进,只听“砰硼”,“霍落”几声。仿佛山倒下来价响,脚下震震摇动。子平吓得魂不附体。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回 骊龙双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声叶箜篌 t/x/t小.说。天.堂话说子平听得天崩地塌价一声,脚下震震摇动,吓得魂不附体,怕是山倒下来。黄龙子在身后说道:“不怕的,这是山上的冻雪被泉水漱空了,滚下一大块来,夹冰夹雪,所以有这大的声音。”说着,又朝向北一转,便是一个洞门.这洞不过有两间房大,朝外半截窗台,上面安着窗户;其余三页俱斩平雪白,顶是圆的,像城门洞的样子。洞里陈设甚简,有几张树根的坐具,却是七大八小的不匀,又都是磨得绢光。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圆,随势制成。东壁横了一张枯搓独睡榻子,设着衾枕。榻旁放了两三个黄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内并无灯烛,北墙上嵌了两个滴圆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发红,不甚光亮。地下铺着地毯,甚厚软,微觉有声。榻北立了一个曲尺形书架,放了许多书,都是草订,不曾切过书头的。双夜明珠中间挂了几件乐器,有两张瑟,两张琴,是认得的;还有些不认得的- 姑到得洞里,将烛台吹息,放在窗户台上。方才坐下,只听外面“唔唔”价七八声,接连又许多声,窗纸却不震动。子平说道:“这山里怎样这么多的虎?”-姑笑道:“乡里人进城,样样不识得,被人家笑话;你城里人下乡,却也是样样不识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听,外面‘唔唔’价叫的,不是虎吗?”-姑说:“这是狼嗥,虎那有这么多呢?虎的声音长,狼的声音短,所以虎名为‘啸’,狼名为‘嗥’。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黄龙子移了两张小长几,摘下一张琴,一张瑟来-姑也移了三张凳子,让子平坐了一张。彼此调了一调弦,同黄龙各坐了一张凳子。弦己调好,-姑与黄龙商酌了两句,就弹起来了,初起不过轻挑漫剔,声响悠柔。一段以后,散泛相错,其声清脆,两段以后,吟柔渐多。那瑟之勾挑,夹缝中与琴之绰注相应,粗听若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听则如珠鸟一双,此唱彼和,问来答往。四五段以后,吟柔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重,声韵繁兴。六七八段,间以曼衍,愈转愈清,其调愈逸。 子平本会弹十几调琴,所以听得入缀;因为瑟是未曾听过,格外留神。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发声之后,那左手进退柔颤,其余音也就随着猗猗靡靡,真是闻所未闻。初听还在算计他的指法、调头,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无指。久之,耳目俱无,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惧忘,如醉如梦。于恍惚杳冥之中,铮钅从数声,琴瑟俱息,乃通见闻,人亦警觉,欠身而起,说道:“此曲妙到极处!小子也曾学弹过两年,见过许多高手。从前听过孙琴秋先生弹琴,有《汉宫秋》一曲,似为绝非凡响,与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闻此曲,又高出孙君《汉宫秋》数倍,请教叫什么曲名?有谱没有?”-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风》之曲,是从来没有谱的。不但此曲为尘世所无,即此弹法亦山中古调,非外人所知。你们所弹的皆是一人之曲,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此宫商皆合而为一。如彼宫,此亦必宫;彼商,此亦必商,断不敢为羽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这样,实是同奏,并非合奏。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一人弹的,名‘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之曲’。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道理。‘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当时-姑立起身来,向西壁有个小门,开了门,对着大声喊了几句,不知甚话,听不清楚。看黄龙子亦立起身,将琴瑟悬在壁上。子平于是也立起,走到壁间,仔细看那夜明珠到底甚么样子,以便回去夸耀于人。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却甚热,有些烙手,心里诧异道:“这是甚么道理呢?”看黄龙子琴瑟已俱挂好,即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笑答道:“骊龙之珠,你不认得吗?”问:“骊珠怎样会热呢?”答:“这是火尤所吐的珠,自然热的。”子平说:“火龙珠那得如此一样大的一对呢?虽说是火龙,难道永远这们热么?”笑答道:“然则我说的话,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信,我就把这热的道理开给你看。”说着,便向那夜明珠的旁边有个小铜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门似的张开来了。原来是个珠壳,里面是很深的油池,当中用棉花线卷的个灯心,外面用千层纸做的个灯-,上面有个小烟囱,从壁子上出去,上头有许多的黑烟,同洋灯的道理一样,却不及洋灯精致,所以不免有黑烟上去,看过也就笑了。再看那珠壳,原来是用大螺蚌壳磨出来的,所以也不及洋灯光亮。子平道:“与其如此,何不买个洋灯,岂不省事呢?”黄龙子道:“这山里那有洋货铺呢?这油就是前山出的,与你们点的洋油是一样物件。只是我们不会制造,所以总嫌他浊,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里头,”说过便将珠壳关好,依旧是两个夜明珠。 子平又问:“这地毯是什么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为可以做蓑衣用,故名。将这蓑草半枯时,采来晾干,劈成细丝,和麻织成的。这就是-姑的手工。山地多潮湿,所以先用云母铺了,再加上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这壁上也是云母粉和着红色胶泥涂的,既御潮湿,又避寒气,却比你们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悬着一物,像似弹棉花的弓,却安了无数的弦,知道必是乐器,就问:“叫甚名字?”黄龙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拨拨,也不甚响,说道:“我们从小读诗,题目里就有《箜篌引》,却不知道是这样子。请先生弹两声,以广见闻,何如?”黄龙子道:“单弹没有什么意味。我看时候何如,再请一个客来,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说:“此刻不过亥正,恐怕桑家姊妹还没有睡呢,去请一请看。”遂向-姑道:“申公要听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来不能?”-姑道:“苍头送茶来,我叫他去问声看。”于是又各坐下。苍头捧了一个小红泥炉子,外一个水瓶子,一个小茶壶,几个小茶杯,安置在矮脚几上-姑说:“你到桑家,问扈姑、胜姑能来不能?”苍头诺声去了。 此时三人在靠窗个梅花凡旁坐着。子平靠窗台甚近,窍姑取茶布与二人,大家静坐吃茶。子平看窗台上有几本书,取来一看,面子上题了四个大字,曰“此中人语”。揭开来看,也有诗,也有文,惟长短句子的歌谣最多,俱是手录,字迹娟好。看了几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张花笺,写着四首四言诗,是个单张子,想要抄下,便向-姑道:“这纸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姑拿过去看了看,说:“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过来,再细看,上写道: 《银鼠谚》 东山侞虎,迎门当户;明年食麝,悲生齐鲁。一解 残骸狼籍,侞虎乏食;飞腾上天,立豕当国。二解 侞虎斑斑,雄据西山;亚当孙子,横被摧残,三解 四邻震怒,天眷西顾;毙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说道:“这诗仿佛古歌谣,其中必有事迹,请教一二。”黄龙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语’,必不能‘为外人道’可知矣。阁下静候数年便会知悉。”-姑道:“‘侞虎’就是你们玉太尊,其余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子平会意,也就不往下问了。 其时远远听有笑语声。一息工天,只听回廊上“格登格登”,有许多脚步儿响,顷刻已经到了面前。苍头先进,说:“桑家姑娘来了。”黄、-姑皆接上前去。子平亦起身植立。只见前面的一个约有二十岁上下,著的是紫花袄子,紫地黄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后面的一个约有十三四岁,著了个翠蓝袄子,红地白花的裤子,头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个慈菇叶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颤巍巍的。进来彼此让了坐- 姑介绍,先说:“这是城武县申老父台的令弟,今日赶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适值龙叔也来,彼此谈得高兴,申公要听箜篌,所以有劳两位芳驾。搅破清睡,罪过得很!”两人齐道:“岂敢,岂敢。只是《下里》之音,不堪人耳。”黄龙说:“也无庸过谦了。”-姑随又指着年长著紫衣的,对子平道:“这位是扈姑姐姐。”指着年幼著翠衣的道:“这位是胜姑妹子。都住在我们这紧邻,平常最相得的。”子平又说了两句客气的套话,却看那扈姑,丰颊长眉,眼如银杏,口辅双涡,唇红齿白,于艳丽之中,有股英俊之气;那胜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苍头进前,取水瓶,将茶壶注满,将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姑取了两个盏子,各敬了茶。黄尤子说:“天已不早了,请起手罢。”- 姑于是取了箜篌,递给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说道:“我弹箜篌,不及于妹。我却带了一枝角来,胜妹也带得铃来了,不如竟是-姑弹箜篌,我吹角,胜妹摇铃,岂不大妙?”黄龙道:“甚善,甚善。就是这么办。”扈姑又道:“龙叔做什么呢?”黄道:“我管听。”扈姑道:“不言臊,稀罕你听!龙吟虎啸,你就吟罢。”黄尤道:“水龙才会吟呢。我这个田里的龙,只会潜而不用。”-姑说:“有了法子了。即将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取过一架特磐来,放在黄龙面前,说:“你就半啸半击磐,帮衬帮衬音节罢。” 扈姑遂从襟底取出一枝角来,光彩夺目,如元玉一般,先缓缓的吹起。原来这角上面有个吹孔,旁边有六七个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复有宫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呜呜”价叫。听那角声,吹得呜咽顿挫,其声悲壮。当时玲姑已将箜篌取在膝上,将弦调好,听那角声的节奏。胜姑将小铃取出,左手揿了四个,右手揿了三个,亦凝神看着扈姑。只见扈姑角声一阕将终,胜姑便将两手七铃同时取起,商商价乱摇。铃起之时,-姑已将箜篌举起,苍苍凉凉,紧钩漫摘,连批带拂。铃声已止,箜篌丁东断续,与角声相和,如狂风吹沙,屋瓦欲震。那七个铃便不一齐都响,亦复参差错落,应机赴节。 这时黄龙子隐几仰天,撮唇齐口,发啸相和。尔时,喉声,角声,弦声,铃声,俱分辨不出。耳中但听得风声,水声,人马蹙踏声,旌旗熠耀声,干戈击轧声,金鼓薄伐声。约有半小时,黄龙举起磐击子来,在磐上铿铿锵锵的乱击,协律谐声,乘虚蹈隙。其时箜篌渐稀,角声渐低,惟余清磐,铮钅从未已。少息,胜姑起立,两手笔直,乱铃再摇,众乐皆息。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劳诸位,感戴之至。”众人俱道:“见笑了。”子平道:“请教这曲叫什么名头,何以颇有杀伐之声?”黄龙道:“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马嘶风曲》,乃军阵乐也。凡箜篌所奏,无和平之音,多半凄清悲壮;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谈心之顷,各人己将乐器送还原位,复行坐下。扈姑对-姑道:“潘姊怎样多日未归?”-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闹了两个多月了,所以不曾来得。”胜姑说:“小外甥子甚么病?怎么不赶紧治呢?”-姑道:“可不是么。小孩子淘气,治好了,他就乱吃;所以又发,已经发了两次了。何尝不替他治呢!”又说了许多家常话,遂立起身来,告辞去了。子平也立起身来,对黄龙说:“我们也前面坐罢,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姑娘也要睡了。 说着,同向前面来,仍从回廊行走。只是窗上已无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烁亮,下半截已经乌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经大歪西了。走至东房,-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罢,我送扈、胜姐姐出去。”到了堂屋,扈、胜也说:“不用送了,我们也带了个苍头来,在前面呢。”听他们又喁喁哝哝了好久,-姑方回。黄龙说:“你也回罢,我还坐一刻呢。”玲姑也就告辞回洞,说:“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罢,失陪了。”- 姑去后,黄龙道:“刘仁甫却是个好人,然其病在过真,处山林有余,处城市恐不能久。大约一年的缘分,你们是有的。过此一年之后,局面又要变动了。”子平问:“一年之后是甚么光景?”答:“小有变动。五年之后,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局面就大不同了。”子平问:“是好是坏呢?”答:“自然是坏。然坏即是好,好即是坏;非坏不好,非好不坏。”子平道:“这话我真正不懂了。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像先生这种说法,岂不是好环不分了吗?务请指示一二。不才往常见人读佛经,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种无理之口头禅,常觉得头昏脑闷。今日遇见先生,以为如拨云雾见了青天,不想又说出这套懵懂话来,岂不令人闷煞?” 黄龙子道:“我且问你:这个月亮,十五就明了,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陰暗各半了,那初三四里的月亮只有一牙,请问他怎么便会慢慢地长满了呢?十五以后怎么慢慢地又会烂吊了呢?”子平道:“这个理容易明白:因为月球本来无光,受太阳的光,所以朝太阳的半个是明的,背太阳的半个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对太阳,所以人眼看见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实,月球并无分别,只是半个明,半个暗,盈亏圆缺,都是人眼睛现出来的景相,与月球毫不相干。” 黄龙子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应须知道好即是坏,坏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个道理。”子平道:“这个道理实不能同。月球虽无圆缺,实有明暗。因永远是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所以明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圆了;暗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黑了。初八、对三,人正对他侧闻,所以觉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唤做个盈亏圆缺。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时候,人若能飞到月球上边去看,自然仍是明的。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们都懂得的。然究竟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半个明的终久是明,半个暗的终久是暗。若说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总不能通。” 正说得高兴,只听背后有人道:“申先生,你错了。”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一回 疫鼠传殃成害马 痴犬流灾化毒龙 /tXt|?小说天堂却说申子乎正与黄龙子辨论,忽听背后有人喊道:“申先生,你错了。”回头看时,却原来正是-姑,业已换了装束,仅穿一件花布小袄,小脚裤子,露出那六寸金莲,著一双灵芝头极鞋,愈显得聪明俊俏。那一双眼珠儿,黑白分明,都像透水似的。申子平连忙起立,说:“-姑还没有睡吗?”-姑道:“本待要睡,听你们二位谈得高兴,故再来听二位辨论,好长点学问。”子平道:“不才那敢辨论!只是性质愚鲁,一时不能澈悟,所以有劳黄龙先生指教。方才姑娘说我错了,请指教一二。”- 姑道:“先生不是不明白,是没有多想一想。大凡人都是听人家怎样说,便怎样信,不能达出自己的聪明。你方才说月球半个明的,终久是明的。试思月球在天,是动的呢,是不动的呢?月球绕地是人人都晓得的。既知道他绕地,则不能不动,即不能不转,是很明显的道理了。月球既转,何以对着太阳的一面永远明呢?可见月球全身都是一样的质地,无论转到那一面,凡对太阳的总是明的了,由此可知,无论其为明为暗,其于月球本体,毫无增减,亦无生灭。其理本来易明,都被宋以后的三教子孙挟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经注,把那三教圣人的精义都注歪了。所以天降奇灾,北拳南革,要将历代圣贤一笔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为奇的事。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里会错过一丝毫呢?” 申子平道:“方才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我方有二分明白,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说,又把我送到‘浆糊缸’里去了。我现在也不想明白这个道理了。请二位将那五年之后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就大不同的情形,开示一二。” 黄龙子道:“三元甲子之说,阁下是晓得的。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阁下想必也是晓得的?”子平答应一声道:“是。”黄龙子又道:“此一个甲子与以前三个甲子不同,此名为‘转关甲子’。此甲子,六十年中要将以前的事全行改变:同治十三年,甲戌,为第一变;光绪十年,甲申,为第二变;甲午,为第三变;甲辰,为第四变;甲寅,为第丑变:五变之后,诸亭俱定。若是咸丰甲寅生人的人,活到八十岁,这六甲变态都是亲身阅历,倒也是个极有意味的事。” 子平道:“前三甲的变动,不才大概也都见过了:大约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大局为之一变:甲申为法兰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为之一变;甲午为日本侵我东三省,俄、德出为调停,借收渔翁之利,大局又为之一变:此都已知道了。请问后三甲的变动如何?” 黄龙子道:“这就是北拳南革了。北拳之乱,起于戍子,成于甲午,至庚子,子午一冲而爆发,其兴也勃然,其灭也忽然,北方之强也。其信从者,上白宫闱,下至将相而止,主义为‘压汉’。南革之乱,起于戊戌,成于甲辰,至庚戌,辰戌一冲而爆发,然其兴也渐进,其灭也潜消,南方之强也。其信从者,下自士大夫,上亦至将相而止,主义为‘逐满’。此二乱党,皆所以酿劫运,亦皆所以开文明也。北拳之乱,所以渐渐逼出甲辰之变法;南革之乱,所以逼出甲寅之变法。甲寅之后,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满、汉之疑忌,尽皆销灭。魏真人《参同契》所说,‘元年乃芽滋’,指甲辰而言。辰属上,万物生于土,故甲辰以后为文明芽滋之世,如木之坼甲,如笋之解箨。其实,满目所见者皆木甲竹箨也,而真苞已隐藏其中矣。十年之间,锋甲渐解,至甲寅而齐。寅属木,为花萼之象。甲寅以后为文明华敷之世,虽灿烂可观,尚不足与他国齐趋并驾。直至甲子,为文明结实之世,可以自立矣。然后由欧洲新文明进而复我三皇五帝旧文明,进于大同之世矣。然此事尚远,非三五十年事也。” 子平听得欢欣鼓舞,因又问道:“像这北拳南革,这些人究竟是何因缘?天为何要生这些人?先生是明道之人,正好请教。我常是不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既好生,又是世界之主宰,为甚么又要生这些恶人做甚么呢?俗语话岂不是‘瞎倒乱’吗?”黄龙子点头长叹,默无一言。稍停,问子平道:“你莫非以为上帝是尊无二上之神圣吗?”子平答道:“自然是了。”黄龙摇头道:“还有一位尊者,比上帝还要了得呢!” 子平大惊,说道:“这就奇了!不但中国自有书籍以来,未曾听得有比上帝再尊的,即环球各国亦没有人说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这真是闻所未闻了!”黄龙于道:“你看过佛经,知道阿修罗王与上帝争战之事吗?”子平道:“那却晓得,然我实不信。” 黄龙子道:“这话不但佛经上说,就是西洋各国宗教家,也知道有魔王之说。那是丝毫不错的。须知阿修罗隔若干年便与上帝争战一次,未后总是阿修罗败,再过若干年,又来争战。试问,当阿修罗战败之时,上帝为甚么不把他灭了呢,等他过若干年,又来害人?不知道他害人,是不智也;知道他害人,而不灭之,是不仁也。岂有个不仁不智之上帝呢?足见上帝的力量是灭不动他,可想而知了。譬如两国相战,虽有胜败之不同,彼一国即不能灭此一国,又不能使此一国降伏为属国,虽然战胜,则两国仍为平等之国,这是一定的道理。上帝与阿修罗亦然。既不能灭之,又不能降伏之,惟吾之命是听,则阿修罗与上帝便为平等之国,而上帝与阿修罗又皆不能出这位尊者之范围;所以晓得这位尊者,位分实在上帝之上。” 子平忙问道:“我从未听说过!请教这位尊者是何法号呢?”黄龙子道:“法号叫做‘势力尊看’。势力之所至,虽上帝亦不能违拗他。我说个比方给你听:上天有好生之德,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由夏而秋,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你试想,若夏天之树木,百草,百虫,无不满足的时候,若由着他老人家性子再往下去好生,不要一年,这地球便容不得了,又到那里去找块空地容放这些物事呢?所以就让这霜雪寒凤出世,拼命的一杀,杀得干干净净的,再让上天来好生,这霜雪寒风就算是阿修罗的部下了,又可知这一生一杀都是‘势力尊者’的作用。此尚是粗浅的比方,不甚的确;要推其精义,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尽的。”- 姑听了,道:“龙叔,今朝何以发出这等奇辟的议论?不但申先生来曾听说,连我也未曾听说过。究竟还是真有个‘势力尊者’呢,还是龙叔的寓言?”黄龙子道:“你且说是有一个上帝没有?如有一个上帝,则一定有一个‘势力尊者’。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罗都是‘势力尊者’的化身。”-姑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势力尊者’就是儒家说的个‘无极’,上帝同阿修罗王合起来就是个‘太极’!对不对呢?”黄龙子道:“是的,不错。”申子平亦欢喜,赵立道:“被-姑这一讲,连我也明白了!” 黄龙子道:“且慢。是却是了,然而被你们这一讲,岂不上帝同阿修罗都成了宗教家的寓言了吗?若是寓言,就不如竟说‘无极’‘太极’的妥当。要知上帝同阿修多乃实有其人,实有其事。且等我慢慢讲与你听。不懂这个道理,万不能明白那北拳南革的根源。将来申先生庶几不至于搅到这两重恶障里去。就是-姑,道根尚浅,也该留心点为是。 “我先讲这个‘势力尊者’,即主持太阳宫者是也。环绕太阳之行星皆凭这个太阳为主动力。由此可知,凡属这个太阳部下的势力总是一样,无有分别。又因这感动力所及之处与那本地的应动力相交,生出种种变相,莫可纪述。所以各宗教家的书总不及儒家的《易经》为最精妙。《易经》一书专讲爻象。何以谓之爻象?你且看这‘爻’字:”乃用手指在桌上画道:“一撇一捺,这是一交;又一撇一捺,这又是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尽于这两交了,初交为正,再交为变,一正一变,互相乘除,就没有纪极了。这个道理甚精微,他们算学家略懂得一点。算学家说同名相乘为‘正’。异名相乘为‘负’,无论你加减乘除,怎样变法,总出不了这‘正’‘负’两个字的范围。所以‘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说‘再思可矣’,只有个再,没有个…… “话休絮聒。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说一番。这拳譬如人的拳头,一拳打去,行就行,不行就罢了,没甚要紧。然一拳打得巧时,也会送了人的性命。倘若躲过去,也就没事。将来北拳的那一拳,也几乎送了国家的性命,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过的。若说那革呢,革是个皮,即如马革牛革,是从头到脚无处不包着的。莫说是皮肤小病,要知道浑身溃烂起来,也会致命的,只是发作的慢,若留心医洽,也不致于有害大事。惟此‘革’字上应卦象,不可小觑了他。诸位切忌:若搅入他的党里去,将来也是跟着溃烂,送了性命的! “小子且把‘泽火革’卦演说一番,先讲这‘泽’字。山泽通气,泽就是溪河,溪河里不是水吗?《管子》说:‘泽下尺,升上尺。’常云:‘思泽下于民。’这‘泽’字不明明是个好字眼吗?为甚么‘泽火革’便是个凶卦呢?偏又有个‘水火既济’的个吉卦放在那里,岂不令人纳闷?要知这两卦的分别就在‘陰’‘阳’二字上。坎水是阳水,所以就成个‘水火既济’,吉卦;兑水是陰水,所以成了个‘泽火革’,凶卦。坎水阳德,从悲天悯人上起的,所以成了个既济之象;兑水陰德,从馈懑嫉妒上起的,所以成了个革象。你看,《彖辞》上说道:‘泽火革,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你想,人家有一妻一妾,互相嫉妒,这个人家会兴旺吗?初起总想独据一个丈夫,及至不行,则破败主义就出来了,因爱丈夫而争,既争之后,虽损伤丈夫也不顾了;再争,则破丈夫之家也不顾了;再争,则断送自己性命也不顾了:这叫做妒妇之性质。圣人只用‘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两句,把这南革诸公的小像直画出来,比那照像照的还要清爽。 “那些南革的首领,初起都是官商人物,并都是聪明出众的人才。因为所秉的是妇女陰水嫉妒性质,只知有已,不知有人,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开了。由愤懑生嫉妒,由嫉妒生破坏。这破坏岂是一人做得的事呢!于是同类相呼,‘水流湿,火就燥’,渐渐的越聚越多,钩连上些人家的败类子弟,一发做得如火如荼。其已得举人、进士、翰林、部曹等官的呢,就谈朝廷革命;其读书不成,无着子弟,就学两句爱皮西提衣或阿衣乌爱窝,便谈家庭革命。一谈了革命,就可以不受天理国法人情的拘束,岂不大痛快呢?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伤食;饮得痛快,病酒。今者,不管天理,不畏国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这种痛快,不有人灾,必有鬼祸,能得长久吗?”- 姑道:“我也常听父亲说起,现在玉帝失权,阿修罗当道。然则这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罗部下的妖魔鬼怪了?”黄龙子道:“那是自然,圣贤仙佛,谁肯做这些事呢?” 子平问道:“上帝何以也会失权?”黄龙子道:“名为‘失权’,其实只是‘让权’,并‘让权’二字,还是假名;要论其实在,只可以叫做‘伏权’。譬如秋冬的肃杀,难道真是杀吗?只是将生气伏一伏,蓄点力量,做来年的生长。道家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又云:‘取已陈之刍狗而卧其下,必昧。’春夏所生之物,当秋冬都是己陈之刍狗了,不得不洗刷一番:我所以说是‘势力尊者’的作用。上自三十三天,下至七十二地,人非人等,共总只有两派:一派讲公利的,就是上帝部下的圣贤仙佛;一派讲私利的,就是阿修罗部下的鬼怪妖魔。” 申子平道:“南革既是破败了天理国法人情,何以还有人信服他呢?”黄龙子道:“你当天理国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时代才破败吗?久已亡失的了!《西游记》是部传道的书,满纸寓言。他说那乌鸡国王现坐着的是个假王,真王却在八角琉璃井内。现在的天理国法人情就是坐在乌鸡国金銮殿上的个假王,所以要借着南革的力量,把这假王打死,然后慢慢地从八角琉璃井内把真王请出来。等到真天理国法人情出来,天下就太平了。” 子平又问:“这真假是怎样个分别呢?”黄龙子道:“《西游记》上说着呢:叫太子问母后,便知道了。母后说道:“三年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这‘冷’‘暖’二字便是真假的凭据。其讲公利的人,全是一片爱人的心,所以发出来是口暖气:其讲私利的人,全是一片恨人的心,所以发出来是口冷气。 “还有一个秘诀,我尽数奉告,请牢牢记住,将来就不至人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数了。北拳以有鬼神为作用,南革以无鬼神为作用。说有鬼神,就可以装妖作怪,鼓惑乡愚,其志不过如此而已。若说无鬼神,其作用就很多了:第一条,说无鬼就可以不敬祖宗,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说无神则无陰谴,无天刑,一切违背天理的事都可以做得,又可以掀动破败子弟的兴头。他却必须住在租界或外国,以骋他反背国法的手段;必须痛低人说有鬼神的,以骋他反背天理的手段;必须说叛臣赋子是豪杰,忠臣良吏为奴性,以骋他反背人情的手段。大都皆有辩才,以文其说。就如那妒妇破坏人家,他却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说出来,可知道家也却被他破了。南革诸君的议论也有惊采绝艳的处所,可知道世道却被他搅坏了。 “总之,这种乱党,其在上海、日本的容易辨别,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难似辨别。但牢牢记住: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党人,力辟无鬼神的便是南革党人。若遇此等人,敬而远之,以免杀身之祸,要紧,要紧!” 申子平听得五体投地佩服,再要问时,听窗外晨鸡已经“喔喔”的啼了,-姑道:“天可不早了,真要睡了。”遂道了一声“安置”,推开角门进去。黄龙子就在对面榻上取了几本书做枕头,身子一-,已经购声雷起。申子平把将才的话又细细的默记了两遍,方始睡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 txt.com 第十三回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 t,xt,小,说天,堂话说老残复行坐下,等黄人瑞吃几口烟,好把这惊天动地的案子说给他听,随便也就躺下来了。翠环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残腿上,问道:“铁老,你贵处是那里?这诗上说的是什么话?”老残——告诉他听。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说的真是不错。但是诗上也兴说这些话吗?”老残道:“诗上不兴说这些话,更说什么话呢?”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样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么少,俗语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这且不去管他。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的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说姐儿怎样跟他好,恩情怎样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那个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体已,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账昨儿晚上就开发了,还要什么体己钱?’那姐儿哩,再三央告着说:‘正账的钱呢,店里伙计扣一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领家的妈拿去,一个钱也放不出来。俺们的瞩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钱买。光听听曲子的老爷们,不能向他要,只有这留住的老爷们,可以开口讨两个伺侯辛苦钱。’再三央告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撅着嘴说:‘你们这些强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没有?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你老的诗,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呢?”老残笑说道:“‘各师父备传授,各把戏各变手。’我们师父传我们的时候,不是这个传法,所以不同。” 黄人瑞刚才把一筒烟吃完,放下烟枪,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诗不过是造些谣言,这句话真被这孩子说着了呢!从今以后,我也不做诗了,免得造些谣言,被他们笑话。”翠环道:“谁敢笑话你老呢!俺们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胡说乱道,你老爷可别怪着我,给你老磕个头罢!”就侧着身子,朝黄人瑞把头点了几点。黄人瑞道:“谁怪着你呢,实在说的不错,倒是没有人说过的话!可见‘当局者迷,旁观看清’。” 老残道:“这也罢了,只是你赶紧说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罢。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复命的,怎么还这么慢腾斯礼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讲个道理你听,慢慢的再说那个案子。我且问你,河里的冰明天能开不能开?”答道:“不能开。”问:“冰不能开,冰上你敢走吗?明日能动身吗?”答:“不能动身。”问:“既不能动身,明天早起有甚么要事没有?”答:“没有。” 黄人瑞道:“却又来!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干甚么?当此沉闷寂寥的时候,有个朋友谈谈,也就算苦中之乐了。况且他们姐儿两个,虽比不上牡丹、芍药,难道还及不上牵牛花、淡竹叶花吗?剪烛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对你说:在省城里,你忙我也忙,息想畅谈,总没有个空儿。难得今天相遇,正好畅谈一回。我常说: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没地方说话。你看,一天说到晚的话,怎么说没地方说话呢?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所在: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自己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应酬的话。省城里那么些人,不是比我强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强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说话;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说话。难道没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吗?境遇虽然差不多,心地却就大不同了,他自以为比我强,就瞧不起我;自以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没有说话的地方。像你老哥总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难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应该怜惜我,同我谈谈;你偏急着要走,怎么教人不难受呢?”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者打两个皮科儿,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作甚么伪呢!”人瑞道:“我也正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呢。”站起来,把翠环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来,指给老残看,说:“你瞧,这些伤痕教人可惨不可惨呢!”老残看时,有一条一条青的,有一点一点紫的。人瑞又道:“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怜了。翠环,你就把身上解开来看看。” 翠环这时两眼已搁满了汪汪的泪,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来,被他手这么一拉,却滴滴的连滴了许多泪。翠环道:“看什么,怪臊的!”人瑞道:“你瞧!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么呢?难道做了这项营生,你还害臊吗?”翠环道:“怎不害臊!”翠花这时眼眶子里也搁着泪,说道:“您别叫他脱了。”回头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人瑞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老残此刻鼓在炕上,心里想着:“这都是人家好儿女,父母养他的时候,不知费了几多的精神,历了无穷的辛苦,淘气碰破了块皮,还要抚摩的;不但抚摩,心里还要许多不受用。倘被别家孩子打了两下,恨得甚么似的。那种痛爱怜借,自不待言。谁知抚养成人,或因年成饥谨,或因其父吃******烟,或好赌钱,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糊涂将女儿卖到这门户人家,被鸨儿残酷,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境界。”因此触动自己的生平所见所闻,各处鸨儿的刻毒,真如一个师父传授,总是一样的手段,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 此时大家默无一言,静悄悄的。只见外边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黄人瑞家人带着,送到里间房里去了。那家人出来向黄人瑞道:“请老爷要过铁老爷的房门钥匙来,好送翠环行李进去。”老残道:“自然也掮到你们老爷屋里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别吃冷猪肉了。把钥匙给我罢。”老残道:“那可不行!我从来不干这个的。”人瑞道:“我早分付过了,钱已经都给了。你这是何若呢?”老残道:“钱给了不要紧,该多少我明儿还你就截了。既已付过了钱,他老鸨子也没有甚么说的,也不会难为了他,怕什么呢?”翠花道:“你当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顿饱打,总说他是得罪了客。”老残道:“我还有法子:今儿送他回去,告诉他,明儿仍旧叫他,这也就没事了。况且他是黄老爷叫的人,干我甚么事呢?我情愿出钱,岂不省事呢?”黄人瑞道:“我原是为你叫的,我昨儿已经留了翠花,难道今儿好叫翠花回去吗?不过大家解解闷儿,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积功德呢。我先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碰巧还省不了一顿打。因为老鸨儿总是说:客人既留你到这时候,自然是喜欢你的,为甚么还会叫你回来?一定是应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顿。所以我才叫他们告诉说: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见他那伙计叫翠环吃菜么?那就是个暗号。”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铁爷,可怜可怜你罢。”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让他回去,他也安静二我也安静些。”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安静是实,他可安静不了的!”翠环歪过身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样子,怪慈悲的,怎么就不肯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赏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脸,要我孩子伺候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怎么搅去罢,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他伙计送进去,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劳驾,劳驾!”那家人接着钥匙去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里人,你鸨儿姓甚么?你是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出一块手中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作声。老残道:“你别哭呀。我问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也行,何苦难受呢?”翠环道:“我原底子没有家!” 翠花道:“你老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脾气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实,也怪不得他难受。二年前,他家还是个大财主呢,去年才卖到俺妈这儿来。他为自小儿没受过这个折蹬,所以就种种的不过好,其实,俺妈在这里头,算是顶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说到这里,那翠环竟掩面呜咽起来。翠花喊道:“嘿!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爷们叫你来为开心的,你可哭开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吗?快别哭咧!” 老残道:“不必,不必!让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那里去哭?难得遇见我们两个没有脾气的人,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着翠环道:“你就放声哭也不要紧,我知道黄老爷是没忌讳的人。只管哭,不要紧的。”黄人瑞在旁大声嚷道:“小翠环,好孩子,你哭罢!劳你驾,把你黄老爷肚里憋的一肚子闷气,也替我哭出来罢!”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禁发了一笑,连翠环遮着脸也“扑嗤”的笑了一声。原来翠环本来知道在客人面前万不能哭的,只因老残问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说出他二年前还是个大财主,所以触起他的伤心,故眼泪不由的直穿出来,要强忍也忍不住。及至听到老残说他受了一肚子闷气,到那里去哭,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心里想道:“自从落难以来,从没有人这样体贴过他,可见世界上男子并不是个个人都是拿女儿家当粪土一般作践的。只不知道像这样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还能遇见几个?想既能遇见一个,恐怕一定总还有呢。”心里只顾这么盘算,倒把刚才的伤心盘算的忘记了,反侧着耳朵听他们再说什么。忽然被黄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怎样不好笑呢?所以含着两包眼泪,“扑嗤”的笑了一声,并抬起头来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们看了这个形景,越发笑个不止。翠环此刻心里一点主意没有,看看他们傻笑,只好糊里糊涂,陪着他们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残便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二年前他还是个大财主?翠花,你说给我听听。”翠花道:“他是俺这齐东县的人。他家姓田,在这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在城里,还有个杂货铺子。他爹妈只养活了他,还有他个小兄弟,今年才五六岁呢。他还有个老奶奶,俺们这大清河边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亩地总要值一百多吊钱呢,他有二顷多地,不就是两万多吊钱吗?连上铺子,就够三万多了。俗说‘万贯家财’,一万贯家对就算财主,他有三万贯钱,不算个大财主吗?” 老残道:“怎么样就会穷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这黄河不是三年两头的倒口子吗?庄抚台为这个事焦的了不得似的。听说有个甚么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么书给抚台看,说这个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废了民埝,退守大堤。这话一出来,那些候补大人个个说好。抚台就说:‘这些堤里百姓怎样好呢?须得给钱叫他们搬开才好。’谁知道这些总办候补道王八旦大人们说:‘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知道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的掉吗?’庄抚台没法,点点头,叹了口气,听说还落了几点眼泪呢。 “这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可怜俺们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几里,只听人说:‘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队伍不断的两头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见那埝上的报马,来来往往,一会一匹,一会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候,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队伍都开到大堤上去。 “那时就有急玲人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俺们赶紧回去预备搬家罢!’谁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那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去了。那些村庄上的人,大半都还睡在屋里,呼的一声,水就进去,惊醒过来,连忙是跑,水已经过了屋檐。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这时候有什么法子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 txt.coM 第十四回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蚁分送馒头 xiaoshuotxt。com话说翠花接着说道:“到了四更多天,风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透出一个月亮,湛明湛明。那村庄里头的情形是看不见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还有那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飘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还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赶着捞人,也捞起来的不少,这些人得了性命,喘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了自己,没有一个不是号啕痛哭。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条哭声,五百多里路长,你老看惨不惨呢!” 翠环接着道:“六月十五这一天,俺娘儿们正在南门铺子里,半夜里听见人嚷说:‘水下来了!’大家听说,都连忙起来。这一天本来很热,人多半是穿着褂裤,在院子里睡的。雨来的时候,才进屋子去;刚睡了一蒙蒙觉,就听外边嚷起来了,连忙跑到街上看,城也开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头,本有个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时雨才住,天还陰着。 “一霎时,只见城外人,拼命价望城里跑;又见县官也不坐轿子,跑进城里来,上了城墙。只听一片声嚷说:‘城外人家,不许搬东西!叫人赶紧进城,就要关城,不能等了!’俺们也都扒到城墙上去看,这里许多人用蒲包装泥,预备堵城门。县大老爷在城上喊:‘人都进了城了,赶紧关城,’城厢里头本有预备的上包,关上城,就用土包把门后头叠上了。 “俺有个齐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墙,这时候,云彩已经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妈看见齐二叔,问他:‘今年怎正利害?’齐二叔说:‘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来,初起不过尺把高;正水头到了,也不过二尺多高,没有过三尺的;总不到顿把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总不过二尺来往水,今年这水,真霸道!一来就一尺多,一霎就过了二尺!县大老爷看势头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赶紧进城罢。那时水已将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这两天没见,敢是在庄子上么?可担心的很呢!’俺妈就哭了,说:‘可不是呢!’ “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嚷,说:‘小埝浸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价往下跑。俺妈哭着就地一坐,说:‘俺就死在这儿不回去了!’俺没法,只好陪着在旁边哭。只听人说:‘城门缝里过水!’那无数人就乱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门缝子。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门缝子。渐渐听说:‘不过水了!’又听嚷说:‘土包单弱,恐怕挡不住!’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望城门洞里去填。一会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纸店里的纸,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个干净。 “那时天也明了,俺妈也哭昏了。俺也设法,只好坐地守着。耳朵里不住的听人说:‘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过了屋檐!这水头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吗!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水!’后未还是店里几个伙计,上来把俺妈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样子了!听见伙计说:‘店里整布袋的粮食都填满了城门洞,囤子里的散粮被乱人抢了一个精光。只有泼洒在地下的,扫了扫,还有两三担粮食。’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他们家也在乡下,听说这么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没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闹到太阳大歪西,伙计们才把俺妈灌醒了。大家喝了两口小米稀饭。俺妈醒了,睁开眼看看,说:‘老奶奶呢?’他们说:‘在屋里睡觉呢,不敢惊动他老人家。’俺妈说:‘也得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么呀!’待得走到屋里,谁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觉,是吓死了。摸了摸鼻子里,已经没有气。俺妈看见,‘哇’的一声,吃的两口稀饭,跟着一口血块子一齐呕出来,又昏过去了。亏得个老王妈在老奶奶身上尽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紧!心口里滚热的呢。’忙着嘴对嘴的吹气,又喊快拿姜汤来。到了下午时候,奶奶也过来了,俺妈也过来了,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两个伙计,在前院说话:‘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这个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又一个伙计道:‘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紧的。’” 老残对人瑞道:“我也听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拿的是什么书,你老哥知道么?”人瑞道:“我是庚寅年来的,这是已丑年的事,我也是听人说,未知确否。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洽河策》。他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将这几句指与大家看,说:‘可见战国时两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膏腴之地,岂不要破坏几万家的生产吗?’ “他又指《治河策》给宫保看,说:‘请看这一段说:“难看将曰:若此败坏城郭田庐家墓以万数,百姓怨恨。”贾让说:“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阀,折砥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尚且为之,况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宫保以为夹堤里的百姓。庐墓生产可惜,难道年年决口就不伤人命吗,此一劳永逸之亭。所以贾让说:“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恙,故谓之上策。”汉朝方制,不过万里,尚不当与水争地;我国家方制数万里,若反与水争地,岂不令前贤笑后生吗?’又指储同人批评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汉以来,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汉、晋、唐、宋、元、明以来,读书人无不知贾让《治河策》等于圣经贤传,惜治河者无读书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宫保若能行此上策,岂不是贾让二千年后得一知己?功垂竹帛,万世不朽!’宫保皱着眉头道:‘但是一件要紧的事,只是我舍不得这十几万百姓现在的身家。’两司道:‘如果可以一劳永逸,何不另酬一笔款项,把百姓迁徒出去呢?’宫保说:‘只有这个办法,尚属较妥。’后来听说筹了三十万银子,预备迁民,至于为甚么不迁,我却不知道了。”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么样呢?你说呀。”翠环道:“后来我妈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齐东县,俺住在北门。俺三姨家北们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的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去了。”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于啥?”翠花道:“馒头功德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还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点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亏得有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您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来可知,然创此议主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已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大家吧叹息了一会。 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这话是个甚么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共总亏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没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妈要他三百银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他难受了。” 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你看好不好?”老残道:“这事不难。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罢。再要跟人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得再想法子。” 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替黄、铁二公磕了两个头,说道:“两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舍得花银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么,丫头、老妈子,我都情愿。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禀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这妈,实在是俺自己的过犯。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这钱可就光了,俺妈领着俺个小兄弟讨饭吃,不上半年,连饿带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个小兄弟,今年六岁。亏了俺有个旧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这齐河县,做个小生意,他把他领了去,随便给点吃吃。只是他自顾还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饱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说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着好客,给个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两个月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来。现在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说了,我总能省几个钱给他寄来;倘要远去呢,请两位恩爷总要想法,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寄放在庵里庙里,或找个小户人家养着。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爷的恩典,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你二位的!可怜俺田家就这一线的根苗!……”说到这里,便又号啕痛哭起来。 人瑞道:“这又是一点难处。”老残道:“这也没有什么难,我自有个办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儿两个一辈子不离开就是了。你别哭,让我们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来了。快快别哭罢!”翠环听罢,赶紧忍住泪,替他们每人磕了几个响头。老残连忙将他搀起。谁知他磕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残扶他坐下,说:“这是何苦来呢!”又替他把额上血轻轻揩了,让他在炕上躺下,这就来向人瑞商议说:“我们办这件事,当分个前后次第: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他择配为第二步。赎身一事又分两层:以私商为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此刻别人出他六百吊,我们明天把他领家的叫来,也先出六百吊,随后再添,此种人不宜过于爽快;你过爽快,他就觉得奇货可居了。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换八百一十吊,连一切开销,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领家的来,口气何如:倘不执拗,自然私了的为是;如怀疑刁狡呢,就托齐河县替他当堂公断一下,仍以私了结局,人翁以为何如?”人瑞道:“极是,极是!” 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亲戚办的就是了。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放的。”人瑞道:“很好。这个办法,一点不错。”老残道:“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但是我行箧中所有,颇不敷用,要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人瑞道:“那不要紧,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老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吃。你放心罢。” 人瑞道:“就是这么办,明天早起,就叫他们去喊他领家的去。”翠花道:“早起你别去喊。明天早起,我们姐儿俩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彼他们知道这个意思,他一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讲盘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况且他们怞******烟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们姐儿俩来,然后去叫俺妈,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这事千万别说我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人瑞道:“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倘若你妈作怪,我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说着,大家都觉得喜欢得很。 老残便对人瑞道:“他们事已议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话是假话?说了我好放心。”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五回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 t@xt`小$说$天"堂话说老残与黄人瑞方将如何拔救翠环主法商议停妥,老残便向人瑞道:“你适才说,有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人命,又有天矫离奇的情节,到底是真是假?我实实的不放心。”人瑞道:“别忙,别忙。方才为这一个毛丫头的事,商议了半天,正经勾当,我的烟还没有吃好,让我吃两口烟,提提神,告诉你。” 翠环此刻心里蜜蜜的高兴,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人瑞要吃烟,赶紧拿过签子来,替人瑞烧了两口吃着。人瑞道:“这齐河县东北上,离城四十五里,有个大村镇,名叫齐东镇,就是周朝齐东野人的老家。这庄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条大街,有十几条小街。路南第三条小街上,有个贾老翁。这老翁年纪不过五十望岁,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时,有三十多岁了,二十岁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贾这两家都是靠庄田吃饭,每人家有四五十顷地。魏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却承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在家,管理一切事务。只是这个承继儿子不甚学好,所以魏老儿很不喜欢他,却喜欢这个女婿如同珍宝一般,谁知这个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时气,到了八月半边,就一命呜呼哀哉死了。过了百日,魏老头恐怕女儿伤心,常常接回家来过个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闷。 “这贾家呢,第二个儿子今年二十四岁,在家读书。人也长的清清秀秀的,笔下也还文从字顺,贾老儿既把个大儿子死了,这二儿子便成了个宝贝,恐怕他劳神,书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儿今年十九岁,像貌长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干,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贾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性格极其温柔,轻易不肯开口,所以人越发看他老实没用,起他个浑名叫‘二呆子’。 “这贾探春长到一十九岁,为何还没有婆家呢?只因为他才貌双全,乡庄户下,那有那么俊俏男子来配他呢?只有邻村一个吴二浪子,人却生得惆傥不群,像貌也俊,言谈也巧,家道也丰富,好骑马射箭。同这贾家本是个老亲,一向往来,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有这吴二浪子曾经托人来求亲。贾老儿暗想,这个亲事倒还做得;只是听得人说,这吴二浪子,乡下已经偷上了好几个女人,又好赌,又时常好跑到省城里去顽耍,动不动一两个月的不回来。心里算计,这家人家,虽算乡下的首富,终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没有应许。以后却是再要找个人材家道相平的,总找不着,所以把这亲事就此搁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贾老大的周年。家里请和尚拜了三天忏,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经忏拜完,魏老儿就接了姑娘回家过节。谁想当天下午,陡听人说,贾老儿家全家丧命。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话了!连忙跑来看时,却好乡约、里正俱已到齐。全家人都死尽,止有贾探春和他姑妈来了,都哭的泪人似的。顷刻之间,魏家姑奶奶,就是贾家的大娘子也赶到了;进得门来,听见一片哭声,也不晓得青红皂白,只好号陶大哭。 “当时里正前后看过,计门房,死了看门的一名,长工二名;厅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书童一名;厅房里间,贾老儿死在炕上;二进上房,死了贾老二夫妻两名,旁边老妈子一名,炕上三岁小孩子一名;厨房里,老妈子一名,丫头一名;厢房里,老妈子一名;前厅厢房里,管帐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当时具禀,连夜报上县来。 “县里次日一清旱,带同伴作下乡——相验。没有一个受伤的人骨节不硬,皮肤不发青紫,既非杀伤,又非服毒,这没头案子就有些难办。一面贾家办理棺敛,一面县里具禀串报抚台。县里正在序稿,突然贾家遣个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谋害形迹。” 方说到这里,翠环抬起头来喊道:“您瞧!窗户怎样这么红呀?”一言来,了,只听得“必必剥剥”的声音,外边人声嘈杂,大声喊叫说:“起火!起火!”几个连忙跑出上房门来,才把帘子一掀,只见那火正是老残住的厢房后身。老残连忙身边摸出钥匙去开房门上的锁,黄人瑞大声喊道:“多来两个人,帮铁老爷搬东西!” 老残刚把铁锁开了,将门一推,只见房内一大团黑烟,望外一扑,那火舌已自由窗户里冒出来了。老残被那黑烟冲来,赶忙望后一退,却被一块砖头绊住,跌了一交。恰好那些来搬东西的人正自赶到,就势把老残扶起,搀过东边去了。 当下看那火势,怕要连着上房,黄人瑞的家人就带着众人,进上房去抢搬东西。黄人瑞站在院心里,大叫道:“赶先把那帐箱搬出,别的却还在后!”说时,黄升已将帐箱搬出。那些人多手杂的,已将黄人瑞箱笼行李都搬出来放在东墙脚下。店家早已搬了几条长板凳来,请他们坐。人瑞检点物件,一样不少,却还多了一件,赶忙叫人搬往柜房里去。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来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县官必来看火,倘若见了,有点难堪,所以叫人搬去。并对二翠道:“你们也往柜房里避一避去,立刻县官就要来的。”二翠听说,便顺墙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说火起之时,四邻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寻觅了水桶水盆之类,赶来救火。无奈黄河两岸俱已冻得实实的,当中虽有流水之处,人却不能去取。店后有个大坑塘,却早冻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两口井里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里的冰凿开,一块一块的望火里投。那知这冰的力量比水还大,一块冰投下去,就有一块地方没了火头。这坑正在上房后身,有七八个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后边有数十个人运冰上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这边来。 老残与黄人瑞正在东墙看人救火,只见外面一片灯笼火把,县官已到,带领人夫手执挠钩长杆等件,前来救人。进得门来,见火势已衰,一面用挠钩将房扯倒,一面饬人取黄河浅处薄冰抛入火里,以压火势,那火也就渐渐的熄了。 县官见黄人瑞立在东墙下,步上前来,请了一个安,说道:“老宪台受惊不小!”人瑞道:“也还不怎样,但是我们补翁烧得苦点。”因向县官道:“子翁,我介绍你会个人。此人姓铁,号补残,与你颇有关系,那个案子上要倚赖他才好办。”县官道:“嗳呀呀!铁补翁在此地吗?快请过来相会。”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残,请这边来!” 老残本与人瑞坐在一条凳上,因见县宫来,踱过人丛里,借看火为回避。今闻招呼,遂走过来,与县官作了个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话头。县官有马扎子,老残与人瑞仍坐长凳子上。原来这齐河县姓王,号子谨,也是江南人,与老残同乡。虽是个进士出身,倒不糊涂。 当下人瑞对王子谨道:“我想阁下齐东村一案,只有请补翁写封信给宫保,须派白子寿来,方得昭雪;那个绝物也不敢过于倔强。我辈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补翁是方外人,无须忌讳。尊意以为何如?”子谨听了,欢喜非常,说:“贾魏氏活该有救星了!好极,好极!”老残听得没头没脑,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诺。 当时火已全熄,县官要扯二人到衙门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烧着,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铁公未免无家可归了。”老残道:“不妨,不妨!此时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后,我自会上街置办行李,毫不碍事。”县官又苦苦的劝老残到衙门里去。老残说:“我打搅黄兄是不妨的,请放心罢。”县官又殷勤问:“烧些甚么东西?未免大破财了。但是敝县购办得出的,自当稍尽绵薄。”老残笑道:“布衾一方,竹筒一只,布衫裤两件,破书数本,铁串铃一枚,如此而已。”县官笑道:“不确罢。”也就笑着。 正要告辞,只见地保同着差人,一条铁索,锁了一个人来,跪在地下,像鸡子签米似的,连连磕头,嘴里只叫:“大老爷天恩!大老爷天恩!”那地保跪一条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这个老头儿屋里起的。请大老爷示:还是带回衙门去审,还是在这里审?”县官便问道:“你姓甚么?叫甚么?那里人?怎么样起的火?”只见那地下的人又连连磕头,说道:“小的姓张,叫张二,是本城里人,在这隔壁店里做长工。因为昨儿从天明起来,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为空闲一点,回到屋里睡觉。谁知小衫裤汗湿透了,刚睡下来,冷得异样,越冷越打战战,就睡不着了。小的看这屋里放看好些粟秸,就怞了几根,烧着烘一烘。又想起窗户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赏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热了,喝了几锺。谁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点暖气,又有两杯酒下了肚,糊里涂糊,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刚睡着,一霎儿的工夫,就觉得鼻子里烟呛的难受,慌忙睁开眼来,身上棉袄已经烧着了一大块,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赶忙出来找水来泼,那火已自出了屋顶,小的也没有法子了。所招是实,求大老爷天恩!”县官骂了一声“浑蛋”说:“带到衙门里办去罢!”说罢,立起身来,向黄、铁二公告辞:又再三叮嘱人瑞,务必设法玉成那一案,然后的匆匆去了。 那时火已熄尽,只冒白气。人瑞看着黄升带领众人,又将物件搬入,依旧陈列起来。人瑞道:“屋子里烟火气太重,烧盒万寿香来熏熏。”人瑞笑向老残道;“铁公,我看你还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残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么干净。”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让你回去,只怕连你还烧死在里头呢!你不好好的谢我,反来埋怨我,真是不识好歹。”老残道:“难道我是死人吗?你不赔我,看我同你干休吗!” 说着,只见门帘揭起,黄升领了一个戴大帽子的进来,对着老残打了一个千儿,说:“敝上说给铁大老爷请安。送了一副铺盖来,是敝上自己用的,腌-点,请大老爷不要嫌弃,明天叫裁缝赶紧做新的送过来,今夜先将就点儿罢。又狐皮袍子马褂一套,请大老爷随便用罢。”老残立起来道:“累你们贵上费心。行李暂且留在这里,借用一两天,等我自己买了,就缴还。衣裳我都已经穿在身上,并没有烧掉,不劳贵上费心了。回去多多道谢。”那家人还不肯把衣服带去。仍是黄人瑞说:“衣服,铁老爷决不肯收的。你就说我说的,你带回去罢。”家人又打了个千儿去了。 老残道:“我的烧去也还罢了,总是你瞎倒乱,平白的把翠环的一卷行李也烧在里头,你说冤不冤呢?”黄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紧呢!我说他那铺盖总共值不到十两银子,明日赏他十五两银子,他妈要喜欢的受不得呢。”翠环道:“可不是呢,大约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人,一卷铺盖害了铁爷许多好东西都毁掉了。”老残道:“物件到没有值钱的,只可惜我两部宋板书,是有钱没处买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数,只索听他罢了。”人瑞道:“我看宋板书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摇的串铃子也毁掉,岂不是失了你的衣着饭碗了吗?”老残道:“可不是呢。这可应该你赔了罢,还有甚么说的?”人瑞道:“罢,罢,罢!烧了他的铺盖,烧了你的串铃。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对着翠环作了个揖,又对老残作了个揖,说道:“从今以后,他也不用做卖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说嘴的郎中了!” 老残大叫道:“好,好,骂的好苦!翠环,你还不去拧他的嘴!”翠环道:“阿弥陀佛!总是两位的慈悲!”翠花点点头道:“环妹由此从良,铁老由此做官,这把火倒也实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老残道:“依你说来,他却从良,我却从贱了?”黄人瑞道:“闲话少讲,我且问你:是说话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说话,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诉你。”随即大叫了一声:“来啊!” 老残道:“你说,我很愿意听。”人瑞道:“不是方才说到贾家遣丁抱告,说查出被人谋害的情形吗?原来这贾老儿桌上有吃残了的半个月饼,一大半人房里都有吃月饼的痕迹。这月饼却是前两天魏家送得来的。所以贾家新承继来的个儿子名叫贾干,同了贾探春告说是他嫂子贾魏氏与人通奸,用毒药谋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齐河县王子谨就把这贾干传来,问他奸夫是谁,却又指不出来。食残的月饼,只有半个,已经擘碎了,馅子里却是有点砒霜。王子谨把这贾魏氏传来,问这情形。贾魏氏供:‘月饼是十二日送来的。我还在贾家,况当时即有人吃过,并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儿传来。魏老儿供称:‘月饼是大街上四美斋做的,有毒无毒,可以质证了。’及至把四美斋传来,又供月饼虽是他家做的,而馅子却是魏家送得来的。就是这一节,却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暂且收管。虽然收管,却未上刑具,不过监里的一间空屋,听他自己去布置罢了。子谨心里觉得仵作相验,实非中毒;自己又亲身细验,实无中毒情形。即使月饼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时吃的,也没有个毒轻毒重的分别吗? “苦主家催求讯断得紧,就详了抚台,请派员会审。前数日,齐巧派了刚圣慕来。此人姓刚,名弼,是吕谏堂的门生,专学他老师,清廉得格登登的。一跑得来,就把那魏老儿上了一夹棍,贾魏氏上了一拶子。两个人都晕绝过去,却无口供。那知冤家路儿窄:魏老儿家里的管事的却是愚忠老实人,看见主翁吃这冤枉官司,遂替他筹了些款,到城里来打点,一投投到一个乡绅胡举人家。” 说到此处,只见黄升揭开帘子走进来,说:“老爷叫呀。”人瑞道:“收拾铺盖。”黄升道:“铺盖怎样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说:“外间冷,都睡到里边去罢。”就对老残道:“里间炕很大,我同你一边睡一个,叫他们姐儿俩打开铺盖卷睡当中,好不好?”老残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栖了。”人瑞道:“守着两个,还孤栖个甚么呢?”老残道:“管你孤栖不孤栖,赶紧说,投到这胡举人家怎么样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 w.xia oshuotxT.Com 第十七回 铁炮一声公堂解索 瑶琴三叠旅舍衔环 t.xt.小..说...天.堂话说老残看贾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抢上堂去,喊了“住手”。刚弼却不认得老残为何许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谁知差人见本县大老爷早经站起,知道此人必有来历,虽然答应了一声“嘎”,却没一个人敢走上来。 老残看刚弼怒容满面,连声吆喝,却有意呕着他顽,便轻轻的说道:“你先莫问我是什么人,且让我说两句话。如果说的不对,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几板子,夹我一两夹棍,也不要紧。我且问你:一个垂死的老翁,一个深闺的女子,案情我却不管,你上他这手铐脚镣是什么意思?难道怕他越狱走了吗?这是制强盗的刑具,你就随便施于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谨想不到抚台回信已来,恐怕老残与刚弼堂上较量起来,更下不去,连忙喊道:“补翁先生,请厅房里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说话。”刚弼气得目瞪口呆,又见子谨称他补翁,恐怕有点来历,也不敢过于抢白。老残知子谨为难,遂走过西边来,对着子谨也打了一躬。子谨慌忙还揖,口称:“后面厅房里坐。”老残说道:“不忙。”却从袖子里取出庄宫保的那个覆书来,双手递给子谨。 子谨见有紫花大印,不觉喜逐颜开,双手接过,拆开一看,便高声读道:“示悉。白守耆札到便来,请即传谕王、刚二令,不得滥刑。魏谦父女取保回家、候白守覆讯。弟耀顿首。”一面递给刚弼去看,一面大声喊道:“奉抚台传谕,叫把魏谦父女刑具全行松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来再审!”底下听了,答应一声“嘎”,又大喊道:“当堂松刑罗!当堂松刑罗!”却早七手八脚,把他父女手铐脚镣,项上的铁链子,一松一个干净,教他上来磕头,替他喊道:“谢抚台大人恩典!谢刚大老爷、王大老爷恩典!”那刚弼看信之后,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听到谢刚大老爷、王大老爷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后堂去了。 子谨仍向老残拱手道:“请厅房里去坐。兄弟略为交代此案,就来奉陪。”老残拱一拱手道:“请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遂下堂,仍自大摇大摆的走出衙门去了。这里王子谨分付了书吏,叫魏谦父女赶紧取保,今晚便要叫他们出去才好。书吏一一答应,击鼓退堂。 却说老残回来,一路走着,心里十分高兴,想道:“前日闻得玉贤种种酷虐,无法可施;今日又亲目见了一个酷吏,却被一封书便救活了两条性命,比吃了人参果心里还快活!”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已出了城门,便是那黄河的堤埝了。上得堤去,看天色欲暮,那黄河已冻得同大路一般,小车子已不断的来往行走,心里想来:“行李既已烧去,更无累赘,明日便可单身回省,好去置办行李。”转又念道:“袁希明来信,叫我等白公来,以便商酌,明知白公办理此事,游刃有余;然倘有来能周知之处,岂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吗?只好耐心等待数日再说。”一面想着,已到店门,顺便踱了回去。看有许多人正在那里刨挖火里的烬余,堆了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绸碎布,也就不去看他。回到上房,独自坐地。 过了两个多钟头,只见人瑞从外面进来,口称:“痛快,痛快!”说:“那瘟刚退堂之后,随即命家人检点行李回省,子谨知道宫保耳软,恐怕他回省,又出汊子,故极力留他,说:‘宫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审的话,并没有叫阁下回省的示谕,此案未了,断不能走。你这样去销差,岂不是同宫保呕气吗?恐不合你主敬存诚的道理。’他想想也只好忍耐着了。子谨本想请你进去吃饭,我说:‘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罢。’我讨了这个差使来的。你看好不好?”老残道:“好!你吃白食,我担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辞掉,看你吃甚么!”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辞,只管辞,我就陪你挨饿。” 说着,门口已有一个戴红缨帽儿的拿了一个全帖,后面跟着一个挑食盒的进来,直走到上房,揭起暖帘进来,对着人瑞望老残说:“这位就是铁老爷罢?”人瑞说:“不错。”那家人便抢前一步,请了一个安,说:“敝上说:小县分没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饭,请大老爷包含点。”老残道:“这店里饭很便当,不消贵上费心,请挑回去,另送别位罢。”家人道:“主人分付,总要大老爷赏脸。家人万不敢挑回去,要挨骂的。”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张笺纸,拨开笔帽,对着那家人道:“你叫他们挑到前头灶屋里去。”那家人揭开盒盖,请老爷们过眼。原来是一桌甚丰的鱼翅席。老残道:“便饭就当不起。这酒席大客气,更不敢当了。”人瑞用笔在花笺上已经写完,递与那家人,说:“这是铁老爷的回信,你回去说谢谢就是了。”又叫黄升赏了家人一吊钱,挑盒子的二百钱。家人打了两个千儿。 这里黄升掌上灯来。不消半个时辰,翠花、翠环俱到。他那伙计不等分付,已拍了两个小行李卷儿进来,送到里房去。人瑞道:“你们铺盖真做得快,半天工夫,就齐了吗?”翠花道:“家里有的是铺盖,对付着就够用了。”黄升进来问,开饭不开饭。人瑞说:“开罢。”停了一刻,已先将碟子摆好。人瑞道:“今日北风虽然不刮,还是很冷,快温酒来吃两杯。今天十分快乐,我们多喝两杯。”二翠俱拿起弦字来唱两个曲子侑酒。人瑞道:“不必唱了,你们也吃两杯酒罢。”翠花看二人非常高兴,便问道:“您能这么高兴,想必抚台那里送信的人回来了吗?”人瑞道:“岂但回信来了,魏家爷儿俩这时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将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二翠。他姊儿俩个,也自喜欢的了不得,自不消说。 却说翠环听了这话,不住的迷迷价笑,忽然又将柳眉双锁,默默无言。你道什么缘故?他因听见老残一封书去,抚台便这样的信从,若替他办那事,自不费吹灰主力,一定妥当的,所以就迷迷价笑,又想他们的权力,虽然够用,只不知昨晚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随便说说就罢了的呢,这个机会错过,便终身无出头乏望,所以双眉又锁起来了。又想到他妈今年年底,一定要转卖他;那蒯二秃子凶恶异常,早迟是个死,不觉脸上就泛了死灰的气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个******女子,怎样流落得这等下贱形状,倒不如死了的干净,眉宇间又泛出一种英毅的气色来,又想到自己死了,原无不可,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兄弟有谁抚养,岂不也是饿死吗?他若饿死,不但父母无人祭供,并祖上的香烟,从此便绝。这么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来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觉那泪珠子便扑簌簌的滚将下来,赶紫用手绢子去擦。 翠花看见道:“你这妮子!老爷们今天高兴,你又发什么昏?”人瑞看着他,只是憨笑。老残对他点了点头,说:“你不用胡思乱想,我们总要替你想法子的。”人瑞道:“好,好!有铁老爷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说的话,可是不算数的了。”翠环听了大惊,愈觉得他自己虑的是不错。正要询人瑞请问,只见黄升同了一个人进来,朝人瑞打了一千儿,递过一个红纸封套去。人瑞接过来,撑开封套口,朝里一窥,便揣到怀里去,说声“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价笑。只见黄升说:“请老爷出来说两句话。”人瑞便走出去。 约有半个时辰进来,看着三个人俱默默相对,一言不发,人瑞愈觉高兴。又见那县里的家人进来,向老残打了个千儿,道:“敝上说,叫把昨儿个的一卷旧铺盖取回去。”老残一楞,心里想道:“这是什么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么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强留,便说:“你取了去罢。”心里却是纳闷。看着那家人进房取将去了,只见人瑞道:“今儿我们本来很高兴的,被这翠环一个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连碟子都撤下去罢。”又见黄升来,当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时不但二翠摸不着头脑,连老残也觉得诧异的很。随即黄升带着翠环家伙计,把翠环的铺盖卷也搬走了。翠环忙问:“啥事?啥事?怎么不教我在这里吗?”伙计说:“我不知道,光听说叫我取回铺盖卷去。” 翠环此时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觉含泪跪到人瑞面前,说:“我不好,你是老爷们呢,难道不能包含点吗?你老一不喜欢,我们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欢的很呢。我为啥不喜欢?只是你的事,我却管不着。你慢慢的求铁老爷去。” 翠环又跪向老残面前,说:“还是你老救我!”老残道:“甚么事,我救你呢?”翠环道:“取回铺盖,一定是昨儿话走了风声,俺妈知道,今儿不让我在这儿,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远走高飞,他敢同官斗吗?就只有走是个好法子。”老残道:“这话也说的是。人瑞哥,你得想个法子,挽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妈接回去,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说!自然要挽留他。你不挽留他,谁能挽留他呢?” 老残一面将翠环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话我怎么不懂?难道昨夜说的话,当真不算数了吗?”人瑞道:“我已彻底想过,只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个姐儿从良,总也得有个辞头。你也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这话怎样说呢?把他弄出来,又望那里安置呢?若是在店里,我们两个人都不承认,外人一定说是我弄的,断无疑义。我刚才得了个好点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诉宫保吗?以后我就不用在山东混了,还想什么保举呢?所以是断乎做不得的。”老残一想,话也有埋,只是因此就见死不救,于心实也难忍,加着翠环不住的啼哭,实在为难,便向人瑞道;“话虽如此,也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请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残想了想,实无法子,便道:“虽无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我倒有个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罢休。”老残道:“你说出来,我总可以设法。”人瑞道:“除非你承认了要他,才好措辞。”老残道:“我就承认,也不要紧。”人瑞道:“空口说白话,能行吗?事是我办,我告诉人,说你要,谁信呢?除非你亲笔写封信给我,那我就有法办了。”老残道:“信是不好写的。”人瑞道:“我说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残正在踌躇,却被二翠一齐上来央告,说:“这也不要紧的事,你老就担承一下子罢。”老残道:“信怎样写?写给谁呢?”人瑞道:“自然写给王子谨,你就说,见一******某人,本系******,甚为可悯,弟拟拔出风尘,纳为篷室,请兄鼎力维持,身价若干,如数照缴云云,我拿了这信就有办法,将来任凭你送人也罢,择配也罢,你就有了主权,我也不遭声气。不然,那有办法?” 正说着,只见黄升进来说:“翠环姑娘出来,你家里人请你呢。”翠环一听,魂飞天外,一面说就去,一面拼命央告老残写信。翠花就到房里取出纸笔墨砚来,将笔蘸饱,递到老残手里。老残接过笔来,叹口气,向翠环道:“冤不冤?为你的事,要我亲笔画供呢!”翠环道:“我替你老磕一千个头!你老就为一回难,胜造七级浮图!”老残已在纸上如说写就,递与人瑞,说:“我的职分已尽,再不好好的办,罪就在你了。”人瑞接过信来,递与黄升,说:“停一会送到县里去。” 当老残写信的时刻,黄人瑞向翠花耳中说了许多的话。黄升接过信来,向翠环道:“你妈等你说话呢,快去罢。”翠环仍泥着不肯去,眼看着人瑞,有求救的意思。人瑞道:“你去,不要紧的,诸事有我呢。”翠花立起来,拉了翠环的手,说:“环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罢,你大大的放心罢!”翠环无法,只得说声“告假”,走出去了。 这里人瑞却躺到烟炕上去烧烟,嘴里七搭八搭的同老残说话。约计有一点钟工夫,人瑞烟也吃足了。只见黄升戴着簇新的大帽子进来,说:“请老爷们那边坐。”人瑞说:“啊!”便站起来拉了老残,说:“那边坐罢。”老残诧异道:“几时有个那边出来?”人瑞说:“这个那边,是今天变出来的。”原来这店里的上房,一排本是两个三间,人瑞住的是西边三间,还有东边的个三间,原有别人住着,今早动身过河去了,所以空下来。 黄、铁二人携手走到东上房前,上了台阶,早有人打起暖帘。只见正中方桌上挂着桌裙,桌上点了一对大红蜡烛,地下铺了一条红毡。走进堂门,见东边一间摆了一张方桌,朝南也系着桌裙,上首平列两张椅子,两旁一边一张椅子,都搭着椅披。桌上却摆了满满一桌的果碟,比方才吃的还要好看些。西边是隔断的一间房,挂了一条红大呢的门帘。 老残诧异道:“这是什么原故?”只听人瑞高声嚷道:“你们搀新姨奶奶出来,参见他们老爷。”只见门帘揭处,一个老妈子在左,翠花在右,搀着一个美人出来,满头戴着都是花,穿着一件红青外褂,葵绿袄子,系一条粉红裙子,却低着头走到红毡子前。 老残仔细一看,原来就是翠环,大叫道:“这是怎么说?断乎不可!”人瑞道:“你亲笔字据都写了,还狡狯甚么?”不由分说,拉老残往椅子上去坐,老残那里肯坐,这里翠环早已磕下头去了。老残没法,也只好回了半礼。又见老妈子说:“黄大老爷请坐。谢大媒。”翠环却又磕下头去。人瑞道:“不敢当,不敢当!”也还了一礼。当将新人送进房内。翠花随即出来磕头道喜。老妈子等人也都道完了喜。人瑞拉老残到房里去。原来房内新铺盖已陈设停妥,是红绿湖绉被各一床,红绿大呢褥子各一条,枕头两个。炕前挂了一个红紫鲁山绸的幔子。桌上铺了红桌毡,也是一对红蜡烛。墙上却挂了一副大红对联,上写着: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老残却认得是黄人瑞的笔迹,墨痕还没有甚干呢,因笑向人瑞道:“你真会淘气!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对联,被你偷得来的。”人瑞道:“对题便是好文章。你敢说不切当吗?” 人瑞却从怀中把刚才县里送来的红封套递给老残,说:“你瞧,这是贵如夫人原来的卖身契一纸,这是新写的身契一纸,总共奉上。你看愚弟办事周到不周到?”老残说:“既已如此,感激的很。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里做甚么呢?”人瑞道:“我不对你说‘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吗?我为翠环计,救人须救彻,非如此,总不十分妥当;为你计,亦不吃亏。天下事就该这么做法,是不错的。”说过,呵呵大笑。又说:“不用费话罢,我们肚子饿的了不得,要吃饭了。人瑞拉着老残,翠花拉着翠环,要他们两个上坐。老残决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四方两对面坐的。这一席酒,不消说,各人有各人快乐处,自然是尽欢而散,以后无非是送房睡觉,无庸赘述。 却说老残被人瑞逼成好事,心里有点不痛快,想要报复;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冻着,却拿狼皮褥子替人瑞盖腿,为翠环事,他又出了许多心,冷眼看去,也是个有良心的,须得把他也拔出来才好,且等将来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来,笑向翠环道:“昨儿炕畸角睡得安稳罢?”翠环道:“都是黄老爷大德成全,慢慢供您的长生禄位牌。”人瑞道:“岂敢,岂敢!”说着,便向老残道:“昨日三百银子是子谨垫出来的,今日我进署替你还帐去。这衣服衾枕是子谨送的,你也不用客气了。想来送钱,他也是不肯收的。”老残道:“这从那里说起!叫人家花这许多钱,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谢,再图补报罢。”说着,人瑞自去县里。 老残因翠环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颠倒一下,换做“环翠”,却算了一个别号,便雅得多呢。午后命人把他兄弟找得来,看他身上衣服过于蓝缕,给了他几两银子,仍叫李五领去买几件衣服给他穿。 光陰迅速,不知不觉,已经五天过去。那日,人瑞已进县署里去,老残正在客店里教环翠认字,忽听店中伙计报道:“县里王大老爷来了!”霎时,子谨轿子已到阶前下轿,老残迎出堂屋门口。子谨入来,分宾主坐下,说道:“白太尊立刻就到,兄弟是来接差的,顺便来此与老哥道喜,并闲谈一刻。”老残说:“前日种种承情,已托人瑞兄代达谢忱。因刚君在署,不便亲到拜谢,想能曲谅。”子谨谦逊道:“岂敢。”随命新人出来拜见了。子谨又送了几件首饰,作拜见之礼。忽见外面差人飞奔也似的跑来报:“白大人只到,对岸下轿,从冰上走过来了。”子谨慌忙上轿去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 m 第十八回 白太守谈笑释奇冤 铁先生风霜访大案 >txt 第十九回 齐东村重摇铁串铃 济南府巧设金钱套 txt 小_说天+堂却说老残当日受了白公之托,下午回寓,盘算如何办法。店家来报:“县里有个差人许亮求见。”老残说:“叫他进来。”许亮进来,打了个千儿,上前回道:“请大老爷的示:还是许亮在这里伺候老爷的分付,还是先差许亮到那里去?县里一千银子已拨出来了,也得请示:还是送到此地来,还是存在庄上听用?”老残道:“银子还用不着,存在庄上罢。但是这个案子真不好办:服毒一定是不错的,只不是寻常毒药;骨节不硬,颜色不变,这两节最关紧要。我恐怕是西洋甚么药,怕是‘印度草’等类的东西。我明日先到省城里去,有个中西大药房,我去调查一次。你却先到齐东村去,暗地里一查,有同洋人来往的人没有。能查出这个毒药来历,就有意思了。只是我到何处同你会面呢?”许亮道:“小的有个兄弟叫许明,现在带来,就叫他伺候老爷。有什么事,他人头儿也很熟,分付了,就好办的了。”老残点头说:“甚好。” 许亮朝外招手,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抢前打了一个千儿。许亮说:“这是小的兄弟许明。”就对许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这里伺候铁大老爷罢。”许亮又说:“求见姨太太。”老残揭帘一看,环翠正靠着窗坐着,即叫二人见了,各人请了一安,环翠回了两拂。许亮即带了许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灯时候,人瑞也回来了,说:“我前两天本要走的,因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谨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进省销差去了。”老残道:“我也要进省去呢。一则要往中西大药房等处去调查毒药;二则也要把这个累坠安插一个地方,我脱开身子,好办事。”人瑞道:“我公馆里房子甚宽绰,你不如暂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残道:“那就好得很了。”伺候环翠的老妈子不肯跟进省,许明说:“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进省,等到雇着老妈子再回来。”一一安排妥帖。环翠少不得将他兄弟叫来,付了几两银子,姊弟对哭了一番。车子等类自有许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齐动身。走到黄河边上,老残同人瑞均不敢坐车,下车来预备步行过河。那知河边上早有一辆车子等着,看见他们来了,车中跳下一个女人,拉住环翠,放声大哭。 你道是谁?原来人瑞因今日起早动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开销叫黄升送去。翠花又怕客店里有官府来送行,晚上亦不敢来,一夜没睡,黎明即雇了挂车子在黄河边伺候,也是十里长亭送别的意思。哭了一会,老残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几句,踏冰过河去了。 过河到省,不过四十里地,一下钟后,已到了黄人瑞东箭道的公馆面前,下车进去。黄人瑞少不得尽他主人家的义务,不必赘述。 老残饭后一面差许明去替他购办行李,一面自己却到中西大药房里,找着一个掌柜的,细细的考较了一番。原来这药房里只是上海贩来的各种瓶子里的熟药,却没有生药。再问他些化学名目,他连懂也不懂,知道断不是此地去的了。 心中纳闷,顺路去看看姚云松。恰好姚公在家,留着吃了晚饭。 姚公说:“齐河县的事,昨晚白子寿到,已见了宫保,将以上情形都说明白,并说托你去办,宫保喜欢的了不得,却不晓得你进省来。明天你见宫保不见?”老残道:“我不去见,我还有事呢。”就问曹州的信:“你怎样对宫保说的?”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宫保看的。宫保看了,难受了好几天,说今以后,再不明保他了。”老残道:“何不撤他回省来?”云松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岂有个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抚谁不护短!这宫保已经是难得的了。”老残点点头。又谈了许久,老残始回。 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访了那个神甫,名叫克扯斯。原来这个神甫,既通西医,又通化学。老残得意已极,就把这个案子前后情形告诉了克扯斯,并问他是吃的什么药。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又查了一会书,还是没有同这个情形相对的,说:“再替你访问别人罢。我的学问尽于此矣。” 老残听了,又大失所望。在省中已无可为,即收拾行装,带着许明,赴齐河县去。因想到齐东村怎样访查呢?赶忙仍旧制了一个串铃,买了一个旧药箱,配好了许多药材。却叫许明不须同往,都到村相遇,作为不识的样子。许明去了。却在齐河县雇了一个小车,讲明包月,每天三钱银子;又怕车夫漏泄机关,连这个车夫都瞒却,便道:“我要行医,这县城里已经没甚么生意了,左近有什么大村镇么?”车夫说:“这东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镇,叫齐东村,热闹着呢,每月三八大集,几十里的人都去赶集。你老去那里找点生意罢。”老残说:“很好。”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车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齐东村。原来这村中一条东西大街,甚为热闹;往南往北,皆有小街。 老残走了一个来回,见大街两头都有客店;东边有一家店,叫三合兴,看去尚觉干净,就去赁了一间西厢房住下。房内是一个大炕,叫车夫睡一头,他自己睡一头。次日睡到已初,方才起来,吃了早饭,摇个串铃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乱走一气。未刻时候,走到大街北一条小街上,有个很大的门楼子,心里想着:“这总是个大家。”就立住了脚,拿着串铃尽摇。只见里面出来一个黑胡子老头儿,问道:“你这先生会治伤科么?”老残说:“懂得点子。”那老头儿进去了,出来说:“请里面坐。”进了大门,就是二门,再进就是大厅。行到耳房里,见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见了老残,立起来,说:“先生,请坐。” 老残认得就是魏谦,却故意问道:“你老贵姓?”魏谦道:“姓魏。先生,你贵姓?”老残道:“姓金。”魏谦道:“我有个小女,四肢骨节疼痛,有甚么药可以治得?”老残道:“不看症,怎样发药呢?”魏谦道:“说的是。”便叫人到后面知会。 少停,里面说:“请。”魏谦就同了老残到厅房后面东厢房里。这厢房是三间,两明一暗。行到里间,只见一个三十余岁妇人,形容憔悴,倚着个炕几子,盘腿坐在炕上,要勉强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样子。老残连喊道:“不要动,好把脉。”魏老儿却让老残上首坐了,自己却坐在凳子上陪着。 老残把两手脉诊过,说:“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请看看两手。”魏氏将手伸在炕几上,老残一看,节节青紫,不免肚里叹了一口气,说:“老先生,学生有句放肆的话不敢说。”魏老道:“但说不妨。”老残道:“你别打嘴。这样像是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要成残废的。”魏老叹口气道:“可不是呢。请先生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当重谢。”老残开了一个药方子去了,说:“倘若见效,我住三合兴店里,可以来叫我。” 从此每天来往,三四天后,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厅吃酒。老残便问:“府上这种大户人家,怎会受官刑的呢?”魏老道:“主先生,你们外路人,不知道。我这女儿许配贾家大儿子,谁知去年我这女婿死了。他有个姑子贾大妮子,同西村吴二浪子眉来眼去,早有了意思。当年说亲,是我这不懂事的女儿打破了的,谁知贾大妮子就恨我女儿人了骨髓。今年春天,贾大妮子在他姑妈家里,就同吴二浪子勾搭上了,不晓得用什么药,把贾家全家药死,却反到县里告了我的女儿谋害的。又遇见了千刀剐、万刀剁的个姓刚的,一口咬定了,说是我家送的月饼里有砒霜,可怜我这女儿不晓得死过几回了。听说凌迟案子已经定了,好天爷有眼,抚台派了个亲戚来私访,就住在南关店里,访出我家冤枉,报了抚台。抚台立刻下了公文,叫当堂松了我们父女的刑具。没到十天,抚台又派了个白大人来。真是青天大人!一个时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净了!听说又派了什么人来这里访查这案子呢。吴二浪子那个王八羔子,我们在牢里的时候,他同贾大妮子天天在一块儿。听说这案翻了,他就逃走了。” 老残道:“你们受这么大的屈,为什么不告他呢?”魏老儿说:“官司是好打的吗?我告了他,他问凭据呢?‘拿奸拿双’;拿不住双,反咬一口,就受不得了。天爷有眼,总有一天报应的!” 老残问:“这毒药究竟是什么?你老听人说了没有?”魏老道:“谁知道呢!因为我们家有个老妈子,他的男人叫王二,是个挑水的。那一天,贾家死人的日子,王二正在贾家挑水,看见吴二浪子到他家里去说闲话,贾家正煮面吃,王二看见吴二浪子用个小瓶往面锅里一倒就跑了。王二心里有点疑惑,后来贾家厨房里让他吃面,他就没敢吃。不到两个时辰,就吵嚷起来了。王二到底没敢告诉一个人,只他老婆知道,告诉了我女儿。及至我把王二叫来,王二又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再问他老婆,他老婆也不敢说了。听说老婆回去被王二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你老想,这事还敢告到官吗?”老残随着叹息了一番。当时出了魏家,找着了许亮,告知魏家所闻,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来。 次日,许亮同王二来了。老残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安家费,告诉他跟着做见证:“一切吃用都是我们供给,事完,还给你一百银子。”王二初还极力抵赖,看见桌上放着二十两银子,有点相信是真,便说道:“事完,你不给我一百银子,我敢怎样?”老残说:“不妨。就把一百银子交给你,存个妥当铺子里,写个笔据给我,说:‘吴某倒药水确系我亲见的,情愿作个干证。事毕,某字号存酬劳银一百两,即归我支用。两相情愿,决无虚假。’好不好呢?” 王二尚有点犹疑。许亮便取出一百银子交给他,说:“我不怕你跑掉,你先拿去,何如?倘不愿意,就扯倒罢休。”王二沉吟了一晌,到底舍不得银子,就答应了。老残取笔照样写好,令王二先取银子,然后将笔据念给他听,令他画个十字,打个手模。你想,乡下挑水的几时见过两只大元宝呢,自然欢欢喜喜的打了手印。 许亮又告诉老残:“探听切实,吴二浪子现在省城。”老残说:“然则我们进省罢。你先找个眼线,好物色他去。”许亮答应着“是”说:“老爷,我们省里见罢。” 次日,老残先到齐河县,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谨,随即进省。赏了车夫几两银子,打发回去。当晚告知姚云翁,请他转享宫保,并饬历城县派两个差人来,以备协同许亮。 次日晚间,许亮来禀:“已经查得。吴二浪子现同按察司街南胡同里张家土娼,叫小银子的打得火热。白日里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赌钱,夜间就住在小银子家。”老残问道:“这小银子家还是一个人,还是有几个人?共有几间房子?你查明了没有?”许亮回道:“这家共姊妹两个,住了三间房子。西厢两间是他爹妈住的。东厢两间:一间做厨房,一间就是大门。”老残听了,点点头,说:“此人切不可造次动手。案情太大,他断不肯轻易承认。只王二一个证据,镇不住他。”于是向许亮耳边说了一番详细办法,无非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许亮去后,姚云松来函云:“宫保酷愿一见,请明日午刻到文案为要。”老残写了回书,次日上院,先到文案姚公书房;姚公着家人通知宫保的家人,过了一刻,请入签押房内相会。庄宫保已迎至门口,迎人屋内,老残长揖坐下。 老残说:“前次有负宫保雅意,实因有点私事,不得不去。想宫保必能原谅。”宫保说:“前日捧读大札,不料玉守残酷如此,实是兄弟之罪,将来总当设法。但目下不敢出尔反尔,似非对君父之道。”老残说:“救民即所以报君,似乎也无所谓不可。”宫保默然。又谈了半点钟功夫,端茶告退。 却说许亮奉了老残的擘画,就到这土娼家,认识了小金子,同嫖共赌。几日工夫,同吴二扰得水侞交融。初起,许亮输了四五百银子给吴二浪子,都是现银。吴二浪子直拿许亮当做个老土,谁知后来渐渐的被他捞回去了,倒赢了吴二浪子七八百银子,付了一二百两现银,其余全是欠帐。 一日,吴二浪子推牌九,输给别人三百多银子,又输给许亮二百多两,带来的钱早已尽了,当场要钱。吴二浪子说上“再赌一场,一统算帐。”大家不答应,说:“你眼前输的还拿不出,若再输了,更拿不出。”吴二浪子发急道:“我家里有的是钱,从来没有赖过人的帐。银子成总了,我差人回家取去!”众人只是摇头。 许亮出来说道:“吴二哥,我想这么办法:你几时能还?我借给你。但是我这银子,三日内有个要紧用处,你可别误了我的事。”吴二浪子急于要赌,连忙说:“万不会误的!”许亮就点了五百两票子给他,扣去自己赢的二百多,还余二百多两。 吴二看仍不够还帐,就央告许亮道:“大哥,大哥!你再借我五百,我翻过本来立刻还你。”许亮问:“若翻不过来呢?”吴二说:“明天也一准还你。”许亮说:“口说无凭,除非你立个明天期的期票。”吴二说:“行,行,行!”当时找了笔,写了笔据,交给许亮。又点了五百两银子,还了三百多的前帐,还剩四百多银子,有钱胆就壮,说:“我上去推一庄!”见面连赢了两条,甚为得意。那知风头好,人家都缩了注子;心里一恨,那牌就倒下霉来了,越推越输,越输越气,不消半个更头,四百多银子又输得精光。 座中有个姓陶的,人都喊他陶三胖子。陶三说:“我上去推一庄。”这时吴二已没了本钱,干看着别人打。陶三上去,第一条拿了个一点,赔了个通庄;第二条拿了个八点,天门是地之八,上下庄是九点,又赔了一个通庄。看看比吴二的庄还要倒霉。吴二实在急得直跳,又央告许亮:“好哥哥!好亲哥哥!好亲爷!你再借给我二百银子罢!”许亮又借给他二百银子。 吴二就打了一百银子的天上角,一百银子的通。许亮说:“兄弟,少打点罢。”吴二说:“不要紧的!”翻过牌来,庄家却是一个毙十。吴二得了二百银子,非常欢喜,原注不动。第四条,庄家赔了天门、下庄,吃了上庄,吴二的二百银子不输不赢,换第二方,头一条,庄家拿了个天杠,通吃,吴二还剩一百银子。 那知从此庄家大掀起来,不但吴二早已输尽,就连许亮也输光了。许亮大怒,拿出吴二的笔据来往桌上一搁,说:“天门孤丁!你敢推吗?”陶三说:“推倒敢推,就是不要这种取不出钱来的废纸。”许亮说:“难道吴二爷骗你,我许大爷也会骗你吗?”两人几至用武。众人劝说:“陶三爷,你赢的不少了,难道这点交请不顾吗?我们大家作保:如你赢了去;他二位不还,我们众人还!”陶三仍然不肯,说:“除非许大写上保中。”许亮气极,拿笔就写一个保,并注明实系正用情借,并非闲帐。陶三方肯推出一条来,说:“许大,听你挑一副去,我总是赢你!”许亮说:“你别吹了!你掷你的倒霉骰子罢!”一掷是个七出。许亮揭过牌来是个天之九,把牌望桌上一放,说:“陶三小子!你瞧瞧你父亲的牌!”陶三看了看,也不出声,拿两张牌看了一张,那一张却慢慢的怞,嘴里喊道:“地!地!地!”一怞出来,望桌上一放,说:“许家的孙子!瞧瞧你爷爷的牌!”原来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杠。把笔据抓去,嘴里还说道:“许大!你明天没银子,我们历城县衙门里见!”当时大家钱尽,天时又有一点多钟,只好散了。 许、吴二人回到小银子家敲门进去,说:“赶紧拿饭来吃!饿坏了!”小金子房里有客坐着,就同到小银子房里去坐。小金子捱到许亮脸上,说:“大爷,今儿赢了多少钱,给我几两花罢。”许亮说:“输了一千多了!”小银子说:“二爷赢了没有?”吴二说:“更不用提了!”说着,端上饭来,是一碗鱼,一碗羊肉,两碗素菜,四个碟子,一个火锅,两壶酒。许亮说:“今天怎么这么冷?”小金子说:“今天刮了一天西北风,天陰得沉沉的,恐怕要下雪呢。”两人闷酒一替一杯价灌,不知不觉都有了几分醉。只听门口有人叫门,又听小金子的妈张大脚出去开了门,跟着进来说:“三爷,对不住,没屋子-,您请明儿来罢。”又听那人嚷道:“放你妈的狗屁!三爷管你有屋子没屋子!甚么王八旦的客?有胆子的快来跟三爷碰碰,没胆子的替我四个爪子一齐望外扒!”听着就是陶三胖子的声音。许亮一听,气从上出,就要跳出去,这里小金子、小银子姊妹两个拼命的抱住,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