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花梦》查看《生花梦》书评和最新更新以及相关书籍推荐请到《生花梦》专题网址http://www.xiaoshuotxt.com/gudian/4569/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提供经典的文学名著、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人文社科类书籍在线阅读,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 序 言 t*xt-小%说^天.堂!古人何以立言也?曰:屈原夫妇喻君臣,宋玉神女讽襄王,皆以寓托也。《生花梦》何为而作也?曰:予友娥川主人所以慨遇也;所以寄讽也;所以涵泳性情,发抒志气,牢蚤激昂,淋漓痛快,言其所不能言,发其所不易发也。主人名家子,富词翰,青年磊落,既乏江皋之遇,空怀赠-之缘,未逢伯乐之知,徒抱盐车之感,而以其幽愫,播之新声,红牙碧管,固已传为胜事矣。迨浪迹四方,风尘颠蹶,益无所遇。惟无遇也,顾不得不有所托以自讽矣。然则何为日吾欲有其遇而不得即遇?姑为设一不即遇而终遇者用自解焉。予因叹曰:斯言也,发乎性,入乎情,钟情在吾辈,主人殆有独深者乎!盖遇也,缘也;不遇也,天也。夫既然不遇,安必其有所遇?既不即遇,又安必其终遇哉!要之,均非人之所可必也。何也?皆缘为之,实天为之也。此《生花梦》之所由作也。康梦庚,才士也。丰采如霞,肝肠若雪,问春风于兰桡曲渚,梦莺花于紫陌红楼。方青眼幸投,红丝凤绾,而又载沉载浮,天涯辗转。于姻缘,固既遇而不即遇;于功名,则不遇而终遇者,岂天下事大率无意而得,着意而失耶!贡、冯二女,才而贤,情而友朋,褂裳而兄妹,雌雄郎舅,巾帼夫妻,方惊欢之靡定,而好合之末繇,至玉面归诚,铁衣变相,始云和双抱,两弦并调,又岂非不遇而终遇哉!天靳于前,缘成于后。萑苻侠更能颠倒豪杰,屈服须眉,虽蛾眉状元、红粉博士,何足拟之。然皆将合忽离,既得复失,遂至绿林埋艳,而红袖销香,岂非始遇而转不即遇?迨伊人遘止,互屈貔貅,夫妇之焰既熄,婵娟之气犹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良可慨与。独是两奇女而康生卒兼有之,宜乎!天之初妒,缘之始啬。艰难险阻,颠倒漂摇,迟之久而终乃合也。是编也,或为主人之慨遇耶?或以是寄讽耶?抑言其所不能言,发其所不易发耶?俱不可知。而弟以挽回人心,维持世化,寓幻于侠,化滢为贞,独创新裁,别开生面,又岂与稗官家言所可同日语哉!故牢蚤激昂,淋漓痛快,俾读是编者,无不可以涵泳性情,发抒志气。虽莫能禁人人之不慕其遇,而独不遽许人人之遂有其遇也。予与主人居同里,长同游,又同有情癖,知主人者深,故言之特真且至耳。他若屠氏之暴恶,俞四之知恩,钱鲁之骄奢,殳勇之贪横,与夫贡鸣岐、邢天民、葛万钟之长厚,未必非各有所指,而无如主人之不予告也。书成,属予名编。予评点之余,叹其笔墨之妙。曲折变幻,如行文家,有虚实,有顿挫,有开阖,有照应,峰断云连,波平波起,空灵敏妙,几于梦笔生花矣。何花非梦?何梦非花?请颜之日《生花梦》。 时癸丑初冬 古吴青门逸史石仓氏偶题——www-xiaoshuotxt-c o m 第01回 贡副使宽恩御变 康公子大义诛凶 (/t//xt|小//说///天//堂)诗曰: 好事多磨最可怜,春风飘泊几经年。 戎间且有生香地,世上偏留薄命天。 假到尽头还自露,疑从险处更多缘。 毫端尚有余思在,他日新声待续传。 词曰: 天与良缘成美眷,颠倒漂零,讨的春风便。铁石盟言终不变,黄尘塞草经磨炼。金革销沉红粉艳,百万男儿,拜个多娇倩。亲拥貔貅经百战,虎头幻出佳人面。 右调《蝶恋花》 这两首诗词是道那全部小说的关键。大率婚姻一节,迟速险易,莫不有类。若月牍果裁,红丝曾系,便流离险阻,颠倒错乱,迟之岁月,隔之天涯,甚而身陷龙潭虎袕,势分敌国寇仇,也毕竟宛宛转转,自然归到聚头的去处。苟非天作之合,纵使男欢女爱,意密情坚,才貌门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计,挥金购求,甚有父母之命既专,媒妁之言更合,欢欢喜喜,道是百年姻眷,谁知百辆迎门,恰好三星退舍,究竟事终伏变,对面天涯。所以人谋愈巧而愈拙,乐境愈遭而愈非,足见造物所施,往往出人意表。甚有一种极恬淡、极平易的人,其平日所为,皆性分中事,并无一点妄为之心与智巧之习,即以当声色货利之间,富贵显荣之遇,一毫无动于中,即以处患难生死之际,兵刃反侧之余,亦处之不惊,而安之无怨。这等才是个有学问、有躁守的丈夫。然而世人各逞其智能,各矜其伎俩,莫不窃笑此种真丈大为守老瓮牖的人,如朽木腐草之不足数。然天道好沉默而恶聪明,爱宽厚而厌苛刻,故往往祸中得福,绝处逢生。至于遇合之间,婚姻之际,以及功名之数,虽艰难折挫,终有极妙的收成。那些弄尖酸、使巧计的,千谋百算,想碎心机,意谓巧夺天孙,智穷造化,谁知恰恰的转与别人做便宜了。所以在下今日造这部小说,原不专为取悦世人耳目,特与聪明人谈名理,与愚昧人说因果。但今稗官家往往争奇竞胜,写影描空,采香艳于新声,弄柔情于翰墨。词仙情种,奇文竟是滢书;才子佳人,巧遇永成冤案。读者不察其为子虚亡是之言,每每认为实事,争相效学,岂不大误人心,丧灭轮理!今日与看官们别开生面,演出件极新奇、极切实的故事,寓幻于侠,化滢为贞,使观者耳目一快。然不必尽实,亦不必尽虚。虚而胜实,则流于荒唐;实而胜虚,则失于粘滞。何也?盖笔非董狐,事多假借。譬如昔人事迹,岂无暧昧不轮?若竟为昔人护过,便似寿文墓志,挽述颂祝之谀文,而非劝惩警世之书了。岂非与昔人面目相去千里!若据事直书,则未免招后人怨尤,犯时事忌讳。惟是易其姓名,混其出处,虽行事俨然在目,似与昔人风马无关。是转将实境仍归向泡影中去,不留些子挂碍,使色相皆空,但见天花乱坠耳。 待我如今先说件最切近的新闻,把来当个引喻。这节事不出前朝往代,却在康熙九年庚戌之岁,苏州吴江县。离城数里,有个乡镇,叫做耿村,民房虽不算稠密,却原有数百余家。这村中有个轻薄少年,唤做魏二。父母单挣这个种儿,家内尽是温饱。但这魏二生性乖滑,不肯务本,去学那躬耕力穑的事,一味习于游荡,博酒呼卢,与十来个恶少酗赌成群,窥看人家闺阁,奸犯人家妇女,若事招非,久为乡人所厌恶。年已十八九岁,父母见他不肯学好,也不曾打点与他议亲。他却虽没有老婆,若论女色,倒也尝过百十多次。邻居有个女儿,叫做殷胜姐,生来却有四五分姿色,倒也不象个乡间生长的,反是轻薄戏谑,妆腔做样,见了人家俏丽后生,便眉来眼去,调引勾挑,虽是未出闺门的黄花女儿,早被村中那些狂荡少年取乐个无忌惮了。就是魏二也时常有一手儿,心下想要娶他做老婆,便好长久受用,几次在父母面前恳求,他父母知是个没正气的歪货,执意不肯扳他。过不多时,那殷胜姐已许了近城一个开布店的许十一官。这许十一官为人却忠厚诚悫,本分经纪,绝不务外。看官,你道那许十一官这样一个好人,为何误配了这滢物,天理如此报他?不知天意最巧,后来才见造物的妙处。 却说魏二,正值新年初三往城里游玩了回来,只因亲眷人家留吃了些酒,天已抵暮,到家尚有半里多路。忽抬头见一家门缝里立着个极美丽的女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异常娉婷,天然秀媚,绝非乡村物色。魏二见了,魂飞天半,暗想到:“我日逐在此经过,从不见有这样个妙人儿,今日怎忽然遇此?我若得这样一头亲事,便千嘱万嘱了。只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时新年光景,家家闭户,一时辨不出。走过了几家,覆身转来,仔细一瞧,才认得是训蒙顾先生的女儿顾一姐。他虽是寒素人家,却规矩最重,平日问绝不轻易到门首盼望,只因这日,父亲也同几个朋友到城中寺院里游玩去了。一姐因同母亲在门首闲瞧片时,不想被魏二一眼看定,偷油本相都露出来。母女二人见魏二嬴奸卖俏,忙忙的把门关上,往里头去了。魏二没法,只得回家。日夜摹拟,茶饭也无心去吃,想得痴痴呆呆的,终日坐着叹气。父母见他这样光景,再三盘问。魏二正要发泄,遂把正月初三见了顾一姐的说话从头说了,又道:“爹娘若不娶这一位好女儿与我做亲,我就跳到太湖里死了。”父母是独养儿子,未免溺爱,转宽慰他道:“儿啊,你年纪长成,做爷娘的巴不得娶房好媳妇,明日就央媒人到顾家去说便了。”魏二听了这话,喜得心花顿开,连夜自到媒人家里,叮嘱一番,又许他另外相谢。次日媒人将命而往,顾先生夫妇但知魏家殷实,却不晓得魏二是个浪子。顾先生终是斯文诚悫的人,也不到邻里访问,竟自允了。魏二千欢万喜,准备纳采行聘,一一从厚,顾家落后才知魏二无籍,然已懊悔不及,无可奈何。 不料是年恰值水荒,二月间霪雨连绵,直至五六月尚不肯晴,不但春熟全坏,无论高低田亩俱一望汪洋,并土岸疆界俱没在水中三四尺了,沿河人家,船都撑到家里。魏二不管年岁凶荒,却苦苦催父母毕姻。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拣了六月十二迎娶过门。恰好邻居的殷胜姐也是这夜许家来娶亲。 那魏二巴到黄昏时分,发轿起身,花灯鼓乐,迎到自家门首。你道奇也不奇,魏二在花烛之下,正待交拜行礼,忽听外面唿喇一声响亮,如天崩地塌一般,四下喊声大震。你道为何,原来是夜疾风暴雨,太湖水决,从半空中冲涌而来。霎时间,耿村数百余户尽淹在波涛中去,可怜万千生命噍类无遗,庐舍什物尽皆漂散。转眼间,尸横遍野,鬼哭人号,民间所厝灵柩,俱顺水而下。有时事诗六首,备载于此。 其一: 水沸吴天路正穷,荒城禾黍吼秋风。 尸横野草青磷遍,柩涌奔涛白骨同。 入劫可怜千顷尽,救荒无策万家空。 伤心四境真蒿目,落日千山有断蓬。 其二: 荒村烟火失林皋,耒耜无烦胼胝劳。 盛世不闻天雨血,江城今见地生毛。 追呼已暂宽民隐,蠲赈犹难逮尔曹。 草野幸能逢圣主,侵渔早已戢奸豪。 其三: 流离转徙更难堪,时事艰危岂易谈。 江汉水光连亩浍,闾阎菜色满东南。 尘生甑釜虚炊汲,泥涨堤塘绝荷担。 最是上官怜岁歉,郇庖久已谢肥甘。 其四: 循良辗转恤民艰,勘亩亲行绝弊端。 白日饥民哀孔道,夜深疫鬼哭郊坛。 移民移粟今犹病,多黍多畲昔尚难。 纵使病——能群虑,疮疣宁遽起凋残。 其五: 卖儿乞食遍街坊,目击无依犬可伤。 少府金钱颁赈济,太仓玉粒咸输将。 转移沟壑诚何忍,迫胁萑苻岂易商。 欲绘流民图进告,太平天子正当阳。 其六: 回天无术点金难,此日三吴正倒悬。 鸡犬萧条应有泪,苍生憔悴欲无烟。 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输赈粥钱。 料得灾民能就食,一时遐适尽喧阗。 其时魏二及邻居殷胜姐俱逃不出动数中了。惟顾先生夫妇终是读书人有主意,一闻水决,各各奔出户外,大家抱着一扇板门,及至水来,任其东打西漂,却不伤性命。是夜,许十一官老早准备下乡迎亲,直至更余尚不回来,心下着疑。正走出门,从桥上一望,只见水光浩渺,哭声隐隐,吃了一惊,知是水决,反立定主意呼唤救人,一时间惊动了准千准万的人,大家捞抢东西,那里肯救人性命。许十一官只得自己跑下桥来,跳在一只船头上,两手搀人。不多时,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搀去,却是个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领到家里。自己又捞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来。叫丫头拿干衣服与这女人换了,见美丽非常,细细问他来历,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就是顾一姐。许十一官听说是好人家,待之以礼。顾一姐便恳求许十一官访寻他父母,并魏家消息。正好许家娶亲人会水性的奔了回来,报说殷家俱已漂去。至第二日早晨,水势已平,访知殷胜姐已死,许十一官痛哭了一场,又出去问问顾家下落,恰好正问着了顾先生,就是他昨夜救起来的,在岸头哭了一夜,不知妻子与女儿死活。次早见许十一官问他,便道:“兄如何问及小弟?”许十一官道:“昨夜小子捞救多人,不道老伯亦自在数。令爱也曾捞着,现在舍下调养哩。”顾先生听了,十分感谢,正待同他到家,只见一个妇人哭来,顾先生一看,认得是妻子,连忙搀住,说:“女儿已在此了。”大家到许家来,许十一官作了揖,顾先生向妻子道:“这位官人救我父女性命,是大恩人了。”因请出女儿来相聚,夫妇感谢不已。顾先生要去问魏家消息,妻子含泪道:“不要问了。我方才亲眼见魏家郎君已死,尸骸尚在岸旁。”顾先生好不悲痛。许十一官转安慰了他几句,也备说昨晚娶亲,殷家女儿淹死之故。那顾先生忽想一想道:“我女婿遭此不幸,兄又丧了佳偶,似属天意。若不相弃,愿将小女作配吾兄,少报相救之德。”许十一官尚欲逊谢,幸诸亲百眷尚未散去,俱齐声道好。就趁这日,花烛酒筵******完备,拣个上吉时辰,配合百年姻眷。夫妻恩爱自不必说,顾先生夫妇就依傍在许十一官身边过活。 只因魏、殷二人滢荡不检,并作波涛之鬼,顾、许两家仁厚有德,反成伉俪之缘。有只《黄莺儿》道: 半载雨连绵,遍沧桑断火烟。灾民疫鬼真凄惨,饥荒眼前,啼号耳边,更兼冲决人流散,仗天天,一番颠倒,成就了好姻缘。 话说先朝世宗年间,湖广黄冈县有个乡绅,姓贡,名凤来,字鸣岐,少年科甲,初任陕西西安府推官,声名正直,行取贵州道监察御史,寻升浙江金衢道佥事,任满,又升山西驿盐道副使,历任多年,告病回籍。父亲也是甲科,官至太仆寺少卿。这贡鸣岐家中虽不甚富,产业也还丰厚。夫人刘氏生有一子一女。那儿子年已十五岁,取名贡銮声,字玉闻,聘了本城一个孝廉秦吉氏的女儿为妻,为人躁劣,不喜读书,日与匪类为伍,倚势妆憨。虽家有严父,馆有名师,只虚应故事,可惜一个贵公子竟做了个无字之碑。父亲屡屡规训,总不在意反为母氏溺爱,越发管他不住了。偏是他妹子年方十二岁,却聪慧非凡,五经书史,过目成诵,至于吟诗作赋之外,一切琴棋书画,事事精通,至若针黹女红,随你描鸾刺绣,织锦回文,都不学而能,若论容颜态度,婉丽秀雅,则又超出脂粉,另具天姿,于是才女之名遂倾动一邑。父母爱之,就如掌上明珠,也不就草率与他诺配,虽求者盈门,却概为拒绝。贡鸣岐为人,且醇谨好善,待人以恕,处己以和。亲戚有伶仃困抑者,必出粟赡养,乡党之饥寒老疾者,皆尽力赈济。凡民间兴利除害,或棍蠹殃民、含屈无辜的事,他便不避险恶,不邀名誉,极力请于当事,必除之而后己。至于好施广爱,惜字戒杀,本分中应行的好事,都不遗余力,毅然肯为,绝无骄矜之色。 一日除夕,偶然到门首闲步,却见一人,身穿着件不青不白、准千补丁的衲袄,头上戴顶烂毡帽儿,手叉着腰,在大门首一双眼骨碌碌望里头张探。看见贡鸣岐踱将出来,便闪了开去。贡鸣岐初不在意,只见那人又走拢来,倚在别人家门橄上,冷眼瞧着贡鸣岐。贡鸣岐也仔细把他一看,见此人面带饥寒之色,双眉不展,若有所求而不得之状。贡鸣岐还认是寻他家里人讨东西的,不料那人见贡鸣岐看他,反仓皇惊遽,掩面而走。贡鸣岐见如此光景,知是穷迫无措的人,却可怜他,正待唤他过来问问,动了个周济他的念头,反因其慌张而去转生疑惑。正待叫家人去唤他转来,忽遇一个熟识朋友走过,见贡鸣岐在门首,连忙作下揖去,说了许多寒温,一拱而别。贡鸣岐再待看那穷人,已是不见影了。及怏怏的转身进去,暗想:“那人若饥寒求乞,怎见我并不启齿?若问家中人讨帐,为何见我瞧他,反赧颊而遁?”再也解说不出。正是: 尔即有心,彼非无意。 转眼之间,一场把戏。 原来那人就住在贡家左近,不远一箭之路,叫做俞四。只因生平好饮好赌,少时原有几分膂力,替人挑负货物,倒也趁钱。但是趁得来就往赌场中一光,或同几个弟兄大酒大肉吃个杯盘狼藉。到四十来岁,生意也渐渐衰薄了,儿女又多起来,只得借些重债,贩贩鱼儿,挑到市里,卖几分度日。谁知食口众多,连本都吃尽了。不几年间,利上还利,房租债负,堆积无偿,儿女啼饥号寒,难以过日。时常撞到街坊,向背人眼目的去处,每每做些不问而取的勾当。做得手滑,渐渐胆大起来,晓得贡家殷富,思量要替他出脱些儿。悄地挨到门口瞧瞧,算计夜来的路数,正好门上无人,一步步挨进厅后,窃探了些时,只见有个小厮走出来,见俞四张头望脑,便问道:“你找那一个?这里是内宅了,怎么直走进来?”俞四含糊应道:“我做小生意的,因过年没有柴米,将几件衣服儿,要寻位大叔们当几百钱用。”那小厮道:“既是这等,到外头去。”俞四只得缩了出来。里边的路径已是熟悉,仍到大门口,先看个入门藏身之地,看来看去,都不妥贴。正在观看,忽见贡鸣岐走出来,已自心慌,落后又见贡鸣岐一眼瞧他,贼人心虚,却不知是矜怜他的美意,只道看破了他的行止,故此走了来家。到得天黑,方去干事。 窃见四顾无人,闪身入内,茶厅上见有个绝大的进士匾额,便想此处可以容身,就在遮堂上爬了上去,伏在斋匾后面。哪知贡鸣岐日间见了这人,心下终是疑疑惑惑,恐怕有小人起念。吃过夜宵,方待关门,自己却步到厅上,叫家人点了火把各处巡照,一路闹将出来,俞四在斋匾里正摹拟挖门的妙技,忽听里面一片声响,说是搜贼,渐渐走出茶厅,灯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终久不是惯家,直吓得冷汗淋身,只-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张太过,在斋匾里响动起来。家人大叫道:“斋匾内有贼!”俞四听了这一声,吓得魂飞胆落,一交跌了下来。众人一齐上前拿住,缚的缚,打的打,闹做一团。转是贡鸣岐喝住道:“且不许乱打!”众人遂不敢动手。俞四听见主人解救,连忙上前,磕头哀告。贡鸣岐问道:“你实是那等人?为何不学好,做这犯法的事?”俞四哭诉道:“小人虽然下愚,岂不要性命!只因穷到极处,债负如山,老婆儿女饥寒绝命。自想:‘不做贼,必然饿死,做了贼,必遭官刑,然幸而不败,尚是一条生路。’故千思万算,必不得已,起了个贪财舍命的念头。不合误入老爷府中,罪已该死,求老爷大开侧隐,务念小人贫穷所致。今日纵打死小人,亦不为过,但一家数口必填沟壑。倘老爷怜宥小人一命,则数口俱生,是老爷莫大陰功了。”贡鸣岐听到此处,转觉心酸起来,便问他住在那里,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爷邻近。”贡鸣岐道:“你姓什么?家中几个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儿子女,还有个七十岁的母亲,共是七口。”贡鸣岐点点头道:“你这个人多应不会算计。致有今日。假如住邻比,这般贫穷,便该到我家来,把实情相告,我便周济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转轻举妄动,做这辱没祖宗的勾当。今日幸在我家败露,若在别家做出来,就经官动府,可不坏了一生的品行,面目藏在何处?今日是个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谅你没有措处。”因回头向家人道:“你可进去,取五斗米、两箍松柴、一坛酒、一方肉,并取十两银子出来。”家人领命。不多时,取到厅前。贡鸣岐向俞四道:“这几件东西你拿回去,且过了年。将这十两银子,有万不可缓的债负还了几两,剩些儿,过了初五做些小买卖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费,负了我一点热肠。”俞四听说不但不处置他,转与他许多银米食物,喜出望外,连连磕着道:“多蒙老爷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回去,当日夜焚香礼拜,祝愿老爷代代公侯。”贡鸣岐道:“不必谢我,你去罢。”俞四又磕了几个头,方才接了银子。贡鸣岐转唤个粗使人相帮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见家主把个贼来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贡鸣岐开谕道:“这人虽然做贼,尚未偷我东西,又无赃据;且是饥寒虚耗的人,一打便死,虽做不得人命,却结下个怨鬼,与我有何冤仇?于我有何益处?我与他些东西,不但活他一门,直掩饰他终身之耻,你们切不可在外边声扬此事,万一旁人晓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张扬的,重责三十板逐出。”众人方不言语。正是: 一着饶人祸便消,况兼施惠更恩高。 若然此刻行残刻,安得他年效薄劳。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许多东西回来,与家中说知此事,无不感激赞叹道:“不想世间有这等好人,只是无可报答。”大家欢天喜地过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贡鸣岐嘱咐之言,便学好起来,再也不去吃酒赌钱了。因想熟路好走,仍旧贩鱼米卖。却日日挑到贡家门首,欲待每次送他一两尾鱼儿,少尽恩意。谁知贡鸣岐日逐秤了,鱼价值七八分的,倒与他一钱,再也不讨便宜。俞四甚是过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尽可度日。外人绝不晓得他有这一番话靶。 过了年余,贡鸣岐奉诏起用,升任山东观察使,免不得携家赴任,收拾行装,差拨仆从,忙乱了月余。终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讨下夫船。拣选上吉日子,别过诸亲百眷,这日起身出城,大排仪从,合城绅士饯送旗亭,好不荣耀。 逢州过县,自有驿递夫马支拨应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风光华美。因要买办些绸缎动用之物,反纡道到了苏州,然后上镇江,竟在西门外京口驿住了船。 贡鸣岐正坐在船舱里,忽听得外边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贡鸣岐正欲到外边看看风景,便慢慢的踱到船头上。只见岸上准千准万的人蜂拥在一处,听见旁边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面杀了人。”又有人道:“只是这样一个斯文少年,怎胆力恁般豪壮!”又有的道:“听他声音又不是本地人,与他有甚冤仇,值得拼生仗义?”众人议论,纷纷不一。贡鸣岐听见说话跷蹊,便叫打了扶手,随着三四个家人踱上岸来,挤进人丛里去。众人看见贡鸣岐气概昂然,定是河下官宦,连忙都让开条路。贡鸣岐挨进里头,只见许多穿青汉子围着一个俊秀少年,不上十三四岁,短发齐眉,身穿儒服,却面如冠玉,一表非凡,象个贵家子弟,一把小匕首儿鲜血淋淋的掷在地下。只见那少年神色不变,朝着众人侃侃然的说道:“这厮与我虽无仇怨,然被仇怨者正复不少。若提起那厮生平过恶,夺人妻女,奸人幼稚,白占田产,教唆词讼,小则倾家,大则灭门。以至结纳打降,霸截市肆,甚而兄妹鹑奔,子母(鹿匕)聚,人轮已绝,良心尽亡,乃蛇虺横行,而雷霆失震,即如娄仲宣一门被害,谁不惨目寒心!我虽系路人,无关利害,然堂堂六尺,见义不为,是为无勇,因明目张胆,殛此穷凶。知有纲常,而不知有祸害,虽杀身亦无所悔。今列位在此,只不过要我抵命,这却何难!我是烈性男子,不消你们举动,我自到府堂上认罪便了。”说罢自走,那些穿青大汉俱一拥而去。贡鸣岐一一听了,大加惊讶道:“少年中有此俊杰,不免问个详细。”便令两个家人去请那位小相公转来。家人忙赶上去,方将入城,便扯定那少年道:“相公慢走,我家老爷请你去哩。”众人听了,大嚷道:“那里来的野蛮,敢要抢劫我重犯?”那家人啐道:“背时的狗囚!山东按察司老爷要问这相公说话,你敢恃强?”众人见说是大来头,便不敢撒野,反转口道:“去便去,只是就要交还我人的呢。”家人道:“不交还你,我们带了去不成?”众人一齐跟着,又再三叮嘱不要走失了,家人道:“你一发说的好笑。走失也□不得从岸上来,你们准百双眼睛看着,难道会水底下钻了去!”大家走到驿前,众人紧紧守定船旁。此时贡鸣岐尚立在船头上,一见那少年,便搀着手往船舱里去了。未知那少年是何人物,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02回 老书生临江符异梦 小秀才旅店得奇闻 t xt 小 说 天 堂词曰: 白发青衫何所遇,文章赖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虚往世,慧业异来今。未拟成均淹骥足,偏于润下投簪。闻言不觉义何深。饶他罗刹面,奋我圣贤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梦庚,乃是浙江温州府平阳县人。父亲康燮,字调臣,与贡鸣岐同年进士,初任行人司,秩满,迁户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会试,康燮分校经闱,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时知名之士。朝议以为得人,将康燮加俸一级,升吏部员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学佥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绝请托奔竞之门,杜躁进夤缘之辈,上台无不推重。 是时临江府有个府学生员,姓伊,名长庚,高才博学,深识远见,为文则沉郁雄茂,古劲闳肆,卓然大家,积学有年,几及耳顺。无奈是时文风卑弱,至若录科小考,尤清空浅薄,一往锐利者尽皆列于前矛,即南宫棘省亦无不以此种文字为利。至若伊长庚的文字,虽精当无俦,反嫌障滞。每逢宗师科岁,仅置三等,偶或-列二等,到省觐时,又以深奥不通今为弊,往往落于孙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内,是断断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头刻苦,鬓发皓然。 康燮正发牌科试临江,出了个“不违如愚”的小题。作者纷纷以挑剔为胜,伊长庚是理学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发落之时,伊长庚跪到案前,哀号涕泣,恳请出题覆考。康燮抬头一看,见是个白发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试士,愿为朝廷得人,故鉴别甚公,持衡无弊,你文字不佳,姑象劣等,已属本道优容,为何辄敢鼓噪?”伊长庚哭禀道:“太宗师具眼自是不错,但生员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无怨。可怜生员弱冠采芹,即潜心古学,笃志纯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师文光遐被,慧鉴澄清,士林望为福星,茅茹咸归月旦,意谓夹袋可容,盐车得骋,不料又蒙轮弃,则今秋之望遂绝。若生员年未迟暮,尚冀将来。今生员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负一生苦学,将老死瓮牖间耶!若太宗师必欲见遗,愿触死宪庭,以释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这一席话,转打动怜才的念头,叹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过笔来,就出一个题目,乃是博学而笃志一节,就令他当堂构笔。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扳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许来再混扰。伊长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师垂情,生员当另出手眼,以见胸中抱负。”接下题目,见是个大题,一发欢喜,就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平心静气,异想天开,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见他下笔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观所作,觉精采浩翰,渊博□凝,俨然大儒气象,一扫油腔滑调,不觉喜动颜色,拍案叫绝道:“贤契负此俊才,可惜为时流所误,屈抑至今,使人有学海遗珠之叹!”遂大加评点,拔置一等第一。发落完了,退入后堂,忽传呼伊生员进见。伊长庚志气扬扬,迳步内衙里去,见了康燮,忙跪下叩谢。康燮一手扶起道:“不消了。”便叫门子拿交椅来,命他坐了。伊长庚鞠躬至地,再三感谢道:“门生此番倘非太宗师矜拔,则丧气终身,反为时流耻讪,今幸逢伯乐之知,更笃缁衣之好,生成之德,宁有涯量!”康燮道:“贤契晦迹韬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养冲识粹,鸣必惊人。且文章乃神物,岂能终抑?想龙头定属老成,贤契益当自勉,勿负老夫之望。”伊长庚答道:“多蒙太宗师属念,特恐功名利钝,非文章可必耳。”康燮道:“贤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试,由翰林院庶吉士点定,最有才情。当作柬相属,定使扳为首卷。”伊长庚十分感激道:“太师培养之恩如此高厚门生自愧谫劣,何能当此隆遇。”康燮转留他用了小饭,又赠些乡试的盘费,方才出来。有诗曰: 青衫白发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开。 纵使秋风能借力,不知天意属谁来。 康燮又欲按临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个月,不便携带同行,遂封锁了内衙自去。 却说虞鼐钦点江西主试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师书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闹,关防慎密。 伊长庚进了头场,七题入手,一气挥成,文思愈加精采,自觉得意。帘官披阅之下,觉此卷另有风骨如泰山河岳,视诸生卷皆莫能及,遂拟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经房窃探,闻伊长庚头场已中,便已安心。谁知天定胜人,最难意料。至次场论判,指陈时弊,尤切实详明。正稿俱完,忽见个苍蝇飞在卷上,伊长庚恐怕污了墨,忙将衫袖一拂,不期撩着了烛煤,落在卷上,烧了一个大孔。伊长庚气得-胸跌脚,仰天号叫道:“罢了,天绝我也!”遂收拾笔砚,叹了口气,含泪出场。 却说虞鼐,试毕三场,取定数额,唱名填榜,却因前日都是嘱托,便一心注定伊长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想象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过十名,只是不见,忙叫住了,挨查卷内,将伊长庚卷拔在前些。谁知挨拆到底,并无此卷,自己惊讶。随查未中试落卷内,仍是不见,及细查经房,只有头场,并不见有二三场卷,诘问外帘,始知二场卷坏,已贴出了。虞鼐不胜叹惜,众帘官尽为扼腕。 不料伊长庚是夜出场,回到下处,呕血数碗,水粒不进。下处着急连忙叫只小舡送他回家。 此时康燮考毕了九江府,计及夫人胎孕已将满足,仍回临江。闻知伊长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怜。过了数日,康燮忽梦见伊长庚来谢他,说到落弟之际,言皆凄惨。康燮亦呜咽下泪,欲要留他细谈,伊长庚道:“门生总是明日要来。”说罢就走。康燮醒来,觉泪痕犹在,十分惊讶。次日傍晚之际,康燮独自个坐在书房,翻阅报部文卷。忽抬头见伊长庚冉冉而来,仍是旧时模样,走进内衙,却笑容满面,绝非夜来之状。康燮立起身,正欲行礼,只见伊长庚并无半言,也不作揖,往内便走。康燮惊疑莫解,尾之而进。直入卧房,倏然不见,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却不说出,便问:“生的是公子么?”丫头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惊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问,果然适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长庚投胎做了儿子,是报他知遇之恩,遂将儿子取各伊再,字梦庚。又查伊长庚遗有二子,都替他进了学,闻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产。有阕《玉交枝犯尾》曲儿道: 从今父子,却原来夙世生师。今生慧业前生事。误儒冠都在书诗。严父严师两为之,生我成我皆恩赐。 〔五供养〕南宫虽点额,莫嗟咨,转世蜚鸣信有时。 康燮年逾半百,忽举此子,三朝满月,庆贺盈门。夫妻二人不胜之喜。过了年余,康燮提学俸满,升了湖广布政司参议,反因刚直峻厉,与抚台不合,被劾回家。 却说儿子康梦庚,只因生前积学,赍志而殁,托生做了康燮之子,仍是夙世带来的慧性。才交两岁,便能识字,见书上容易字眼,便咿咿唔唔的念将起来。父亲疑是有人教导的,又另取一本书,指与他看,依旧也认得出来,康燮大以为奇,十分珍爱。他到了四岁,便能出对,五岁即会写字。于是平阳一县的人都传扬开去,说是康乡宦家出了个神童,无不赞羡。那些读书朋友,都做成联句,请他嘱对,他却应答如流,略无难色。也有求他和诗的,也有求他写扇的,往来不绝,门庭如市。这康梦庚倒也应接不暇。时人有诗赠他曰: 康君甫五龄,夙慧本天生。 秀夺乾坤气,灵钟河岳精。 属联夸敏妙,书法更纵横。 国瑞诚无忝,才华愧才成。 康梦庚到了六岁,颖悟非常,却智识先人,言词出众,至于论断事宜,更有一种奇侠之气,肝肠激烈,绝非少年可能。父亲见终日缠他的人愈多,恐怕荒废学业,便请了一个名师金先生,是本痒名士,聘他在家。康梦庚到了馆中,见过师长,然后肄业。不想他一见了书,不消熟玩,略过眼,便能成诵,也不消讲解,略提点,早已贯通,先生也十分称赞。自此,外边的人见他已在馆中攻书,不便再来缠扰,虽不断绝,已自少了好些。 一日,夏天酷暑,金先生觉得馆室烦闷,却移一桌到轩子里坐。只因地间有些高低,桌子再放不平,便呼馆童到天井里抬块小砖来衬了脚,方才平了。金先生喜道:“此砖块为物虽贱,甚是得用,可见随材布置,天下原无弃物。”因作诗云: 碎掷空阶器未成,准知赖尔便支倾。 金先生成了首二句,结语尚未成韵,正在思索,康梦庚从旁接口道: 虽然不得登台阁,也与人间抵不平。 金先生听了,更是称奇,想道:“此子髫龀之年,诗才如此俊妙。观他口气,知后来虽未必拜相,亦断非常人。” 忽一日,有个吏员,叫做王仲吉,在福建做了一任县丞,偶然到平阳县经过,闻康梦庚有神童之名,也来拜他。康梦庚虽则出来接见,然薄他是个滑吏出身,却不十分敬重。王仲吉便开言道:“小弟风尘末吏,僻处天南,夙闻吾兄盛名,心仪久矣。今特奉访,实欲就教词坛,以瞻丰采。”康梦庚道:“学生幼稚,知识未开,不过略识之无,戏躁笔墨,谬为大君子所器。方切惶汗,何敢又当先生在驾。”王仲吉道:“吾兄旷世仙才,当今国瑞,何乃过谦若此。小弟今日此来,实思抛砖引玉,不知肯辱教否?”康梦庚道:“弟恐文义鄙浅,见笑大方,果有尊句,请先命笔。”王仲吉道:“僭先了。”口里应着,心下还只认是五六岁的童子,不过勉强扭合,只出个三字对儿与他对道:“云匝地。”康梦庚略不经意,即随口应道:“水连天。”王仲吉见他出口敏利,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对道:“培植下士。”康梦庚暗想:“培植”两字,“土”字都在旁边,与下字不相映合,便无意味。知他胸中有限,便也用两个偏旁字讥诮他道:“俯仰上人。”只因这四个字触着王仲吉的脚色出来,不觉变了颜色,半日只不做声。因又想出一对,作耍他道:“三子成孱此子无非小子。”康梦庚也知是故意轻薄他年幼,便不慌不忙随口答道:“两虫作蠹其虫有似大虫。”王仲吉听了,先前的还略略带些讥讽,这一联却明明痛骂,便艴然不悦道:“兄虽这样聪颖,出语还该稳重。”康梦庚道:“学生摭字成文,不过要与首联对合,取义故天深究,不知有甚不稳重处?学生实坐不知,幸先生明以教我。”王仲吉虽明知欺侮,却自说不出来,又羞又恼,只得说道:“小弟尚有一联,更欲借重。”康梦庚道:“既承台命,何敢惮烦,一发请教。”王仲吉想了一会,忽说道:“人加于我我加人人独无仁。”康梦庚随口应道:“吏即为官官即吏吏真有利。”这一对把个王仲吉一发气得火星直爆,便发作道:“孩子家学这等轻薄,若以处世,恐为取祸之道。”康梦庚听见骂了他孩子家,也大怒道:“彼此应酬,原系文墨雅道,怎出言如此村野!若县丞可以祸福人,则吏员之威亦赫赫矣。”王仲吉道:“你只恃父亲荫下,略无忌惮,终身之忧自在他日。今日也不与你计较。”康梦庚道:“幸是父亲荫下,却不曾仰人鼻息,窃人权势,好不扯淡!”王仲吉见语语刺心,只大嚷大闹,待要手舞足蹈起来。亏得众家人如飞报知康燮,康燮连忙走出厅来,着实陪情,把儿子责备一番,又向王仲吉解释一番。王仲吉见康燮陪了礼,反不好意思,只得忿忿的出门去了。自此康燮吩咐了管门家人,凡是会小相公的,只说往山中读书,一个也不放他见面。 康梦庚转得埋头攻书,到次年七岁上,文艺已是精通。不料是年母亲已殁,不上半年,康燮也成了痰疾,相继而亡。康梦庚擗踊哭泣,哀毁尽礼。丧服甫毕,到九岁就进了学。合城士大夫之家俱欲与他联姻,他却目空今古,定要娶个绝世佳人,那寻常脂粉,漠不关心,但与他作伐议亲的俱一例辞谢。 到十一岁上,不期昔年与他角口的那个吏员王仲吉,果然到京里用了些银子,托了些势要,恰谋升了平阳县知县。只因睚眦未释,积恨在心,到任之后,又闻康燮已死,便有个报复之念。康梦庚是伶俐的人,已知他来意不好,即收拾了千金,往布政司起了纳监文书,竟到南国子监援例坐监读书,把家中一切事情归结停妥,托与一个诚实忠厚的老苍头掌管。王仲吉知他已不在家,也只罢了。 康梦庚却一心在监用功,坐到年月满了,便想出外游学,是年已十三岁,便有个访求淑女之意。金陵名胜领略殆遍,因他眼界太高,视为无物,或貌不称才,才不称貌,都不寓目。闻苏州佳丽,便拟一游。带着两个家人,一个叫做朱相,一个叫做王用,到水西门,觅下了一只江船,渡过了江,到镇江府,也待盘桓几日,便在城里寻了个下处住着。 天色尚早,在街上闲走了一回,抵暮来寓,店家缀进饭来,只听得间壁有小木鱼声,在那里念金刚经,康梦庚便问店家道:“这邻居是个庵院么?”主人道:“不是庵院,是在家出家的。老夫妇两口儿吃斋布施,极是好善。这是他老婆子在那里诵经,老儿在外头做生意,尚不在家哩。”康梦庚听着,也不在话下。 吃完晚饭,因船里不自在了,思量早睡。睡不多时,只听间壁木鱼声渐渐息了,经已念完,忽叹口气儿,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康梦庚疑惑,留心要听,再不仔细。又听了半晌,忽放声号哭起来,说道:“世间恶人也多,再不见丧心到这个地位。与他又无仇恨,杀了他夫妻两口罢了,只两岁的一个小孩子,晓得些什么,也把来杀死。人说天理最近,报应甚速,这等看起来,何尝有什么报应?天理也是没有的了。”说罢,又号啕痛哭。听得那老儿也回来了,反埋怨那老婆子道:“你怎不知利害!沿街浅巷,万一被人听见,吹到他耳朵里,我这两口儿都是个死哩。”那婆子便不做声。康梦庚逼清听见,大骇道:“清平世界,难道有如此穷奇?这等说起来,则他一家子已抱奇冤异屈。若一郡之内不知人也杀害过多少了。我生平最有肝胆,终不然这样不平的事竟坐视不成?好歹明目叫他来问个明白,就替他伸一伸冤,也除了镇江一郡的大害。”说罢自睡,一夜里但闻有悲咽之声,却并无言语。有诗为证: 情词惨切不堪闻,生死关头说与君。 赖有平阳贵公子,千秋意气激孤云。 到了次日,康梦庚侵早起来,就叫店主人请那老儿过来讲话。那老儿不知就里,连忙走来。康梦庚叫他到房里坐下,问道:“老丈尊姓?”老儿道:“姓韩。不知相公有何事呼唤?”康梦庚道:“昨晚偶闻老丈家中似有冤屈事情,特请来相问一声,并无别话。”那韩老儿见查问他夜来之言,知已漏泄,恐怕惹祸,转慌张掩饰道:“老妻因死了两岁的一个儿子,故此在那里怨天恨地,不期惊动了相公,着实有罪。但并没有什冤屈之事,相公敢误听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这件事我明知不平,正欲为老丈伸一臂之力,如何转要瞒我?”韩老儿连忙摇手道:“相公莫说罢,留我这穷性命再活几年,不要你招揽些祸事出来,害我受累。”康梦庚笑道:“怎这样害怕?你好好对我说知,还你没事。若执意隐忍,我便到县里出首了,等官府拿你去问,怕你不说!”韩老儿见康梦庚压量他,没奈何,只得苦告道:“说便待我说,只是相公真个莫要连累我。”康梦庚道:“这个不消你叮嘱。”韩老儿方直说道:“这城里有个豪恶,姓屠,号叫做明命,平生的恶端,一时间也说他不了。他又有个恶奴,叫做屠六,最有机变。如要害这个人,他两个一顿商议,就摆布他个死了。若见人家妻子或闺女们稍有几分姿色,但明奸暗占,见人家良田美产,辄白罟强吞。市中有生意得利,即令奴仆把持,不容第二个人做。大小衙门书吏,都用子弟充当,不许被害人控告。但有告他的,便接起呈状,把他处个灭门,因此外面题他个口号,叫做‘屠一门’,所以,人只吞声饮恨,怎么肯把性命送到他手里?至于家庭秽行不一而足。其最大者,如强奸嫡妹,宣滢庶母,总之说不尽他万分之一。”康梦庚听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咬牙愤怒道:“依老丈说起来,竟是个人中枭獍。镇江一府,竟没个有胆力的除他,岂不可恨!”韩老儿道:“昨夜老妻痛哭,虽非寒家之祸,却亦有个瓜葛,所以悲伤。这城里有个娄仲宣,夫妻两口,尚是青年,原薄薄有些储蓄。这娄仲宣时常在外处个馆儿,不料前年误被这屠一门请在家里。彼时屠一门嫡子尚幼,单教他一个承继的嗣子恩官。这节事不说便罢,说起来真个心惨,只因新岁屠一门同恩官到娄仲宣家拜年,娄仲宣却不在家。屠一门定要请他娘子出来作揖。他娘子姜氏,偏偏是镇江城里第一个绝色,还不上三十岁,端庄静一,再不肯轻易见人,这日正是冤业,被屠一门勉强不过,只得走到屏门口,屠一门看见,作了个揖,立起身来,口里虽说些套话儿,两只眼已注定在姜氏身上。姜氏见他颜貌不良,就缩身进去。屠一门怅望了一回,才同恩官出门去。后来姜氏怀妊七八个月,娄仲宣虽则坐在屠家,却一心记挂着家里,每日老早解了馆回来。不料屠一门自从见了他娘子标致,日夜与屠六算计,要害死娄仲宣。 “一日算计定了,向先生道:‘师母有妊,先生本当在宅,临时便于照顾,但小儿顽劣,又不能荒废。昨夜与老荆算计,除非把小儿带到宅上,就先生教诲,至薪水之费,小儿自有薄蓄,恐家下料理不便,都等他带去,安顿在宅上,以便照管。’娄仲宣只道果然体谅他,不胜之喜,便满口应承。屠一门便叫家里人卷叠铺陈,收拾箱宠,唤几个粗使人,扛的扛,抬的台,先去了。又留娄仲宣吃过午饭,然后令恩官到里头去了一会,不知做些什么勾当,才教他出来,同着先生回家。”有诗为证: 斯人不必问伊何,吴俗呼为大阿哥。 若遇英雄投旷眼,行藏原只似么□。 “娄仲宣师弟二人到了家中,把行李箱囊都收拾到内里去,书案什物才铺排停当,只见那屠恩官口叫腹痛,要去出恭。娄仲宣领他到后边坑厕上。出了恭来,一发痛的凶了,神思渐觉昏沉,娄仲宣连忙扶他到床上去,把被与他盖定,叫他静卧片时,自然就好。过不上一茶时候,只听得在床上大喊一声,翻天搅地的响动,娄仲宣慌忙走去看时,只见那屠恩官七窍迸裂,鲜血满床,扒跳而死。”康梦庚惊道:“这是何故?”韩老儿道:“你道为何?原来屠一门真正是个灭轮丧心的禽兽,已将嗣子恩官服了毒药,要陷害娄仲宣于死地,便好谋占他老婆的意思。”康梦庚听到其间,拍案怒叫道:“师长轮分最重,无辜置之灭门;嗣子宜属至亲,而复忍相残害。恐禽兽中亦未必有此!”韩老儿道:“相公,说到后边还惨哩。” “那时娄仲宣慌了手脚,连忙报知屠家。屠一门假意惊骇,到娄家验明了,就变转脸皮,只说他见了箱囊中金银什物,起了不良之心,谋死了他儿子,随报了本县。那知县又是个昏官,兼受了些贿托,把娄仲宣捉来,不由分说,就动夹棍。可怜娄仲宣是个斯文懦弱的人,那里当得起极刑,一时有口莫辨,便招认谋财害命是真。当下录了口供,到家中搜验,箱囊中止有砖瓦石块,并无财物。原来都是屠一门假装锱重,故意张扬耳目,暗伏下陷人的恶计。众差役见是人命重情,需索恣饱,又复馨卷衣饰而去。姜氏无路号天,哭倒在地,好不可怜。差人报到具中,知县见锱重已失,情兴索然,认是娄仲宣盗换的手脚,一发大怒,又加上三十大板,下在狱中。随着地方把尸骸盛殓,发坛安置。其时娄仲宣监门使费,及饭食医药等项,可怜姜氏卖田变产,竭力支持。屠一门恐怕他往别处告理伸冤,却令屠六朝夕伺察,绝不许一人到娄家往来,若有走动通风的人,便暗暗使个计儿灭了他口。” “屠一门算娄仲宣问成死罪,谅无生理,便然想要谋姜氏到手受用。因央几个惯走脚通风的卖婆,吩咐他到娄家曲劝姜氏,顺从之后,重有相谢。谁知那姜氏洁若冰霜,凛不可犯,真个比共姜的节躁还胜二分。一涉非礼之言,便严词厉色,正言叱咤。屠一门见说他不转,又将金银珠宝动他的心。那姜氏却视如粪土,掷之户外,略不沾染。”康梦庚听了,踊跃赞羡道:“世间有这样贞节妇人,真是可敬!”韩老儿道:“因为他坚守那贞节两字,就弄到杀身之祸。屠一门没法,只得又将利害吓他,他全然不睬,却说道:‘死生祸福,虽系于天,实由于人,然人所重者节义,所轻者死生,倘有祸福,听凭吩咐。我此身只有一死,决无第二条念头,不要认错了。’屠一门闻知这番说话,想道:‘既善策不行,只得要用狠着了。’遂与屠六商量,要使个劈空妙手,处他进退无门,生死不得,等他受尽苦楚,不怕不回心转意了。”不知韩老儿说那屠一门与屠六,毕竟算计怎么样的狠着出来,才可改移得姜氏铁石般的念头,且看下回分解——wwW.xiaOshuo txt.com 第04回 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 >txt 第05回 女婿忒多心欲兼才美 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 \t=xt**小/说天^堂%词曰: 雪艇赓诗,玉笺作配谐鸳侣。痴情如许,自有关心处。煞恁辞推,生恐桃源误。休疑阻,锦屏开处,一见如心素。 右调《点绛唇》 话说贡鸣岐袖着康梦庚所作的两首雪诗,径到后边船里。刘氏夫人接着道:“残冬岁迫,河冰不解,为之奈何?”贡鸣岐道:“此属天时,非人力可强。总是残岁不多日子,索性在扬州过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气严寒,雪势甚大,女儿从未出门,恐受不得这般辛苦。”小姐道:“重帏叠障,不甚寒冷,爹爹勿虑。”刘氏笑道:“相公却怕女儿寒冷,他不呵冻弄笔墨哩。”贡鸣岐问女儿:“我儿,如此严寒,不吟弄些什么?”小姐道:“孩子闻见外面塑两上雪人,因在窗子里觑着,果然相像,因戏咏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说罢,便在案头取出诗笺,双手递与父亲。贡鸣岐接诗到手,展开一看,其诗去: 丰姿明莹两飞仙,玉骨冰肌望俨然。 白面缘知难傅粉,素衣何事乱装绵。 披霜晓出应联屐,带月宵回却并肩。 对面只愁空皓首,春风流作泪珠圆。 贡鸣岐看完,大喜道:“我儿诗才直如此俊雅,比前更胜了。”便也在袖中摸出康梦庚两诗,递与女儿道:“这两笺是个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咏雪,一首也是咏雪人的,故特带来与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来展玩,只觉清新宕逸,因赞道:“此二作空灵婉秀,不假烹炼,而天然工丽,真绝构也!”贡鸣岐道:“此诗与我儿所作优劣何如?”小姐道:“二诗绝大手笔,真英年之龙虎。孩儿顽稚无才,勉为牵扭,何敢与之比并?”贡鸣岐道:“观我儿之诗与此两笺,实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逊。今日正有一事,欲与夫人、孩儿说知。”便从首至尾将康梦庚所述之事,如何与娄仲宣报仇,如何杀死屠一门,并如何在京口驿前遇着,与自己如何嘱托邢天民审雪的事,细细述了一遍。夫人、小姐惊叹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气节!真是世人罕有的了!”贡鸣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却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岁。他五岁即善诗文,少具侠气。”遂又将所闻康燮得子之故,与少年游泮的话,又说一通。夫人、小姐道:“这等说来,竟是前生慧性,是个神童了。”贡鸣岐道:“他天聪所发,不学而知,真有国士之风,异日必为大用。故此不忍见遗,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东赴任哩。”夫人道:“如此甚好。可就令他陪伴我儿子读书,也学些好样子。”贡鸣岐道:“就是方才这两首诗,是我命他即席构就的,不道我女儿亦有同心,可称双绝。今日欲与夫人商议:向来为女儿觅婿,无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众,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为婿,不识夫人意下如何?”刘氏道:“门楣才貌既皆可称,可许则许,相公当处为主,勿问于我。”贡鸣岐听了,便忻忻然袖了女儿的诗,竟往前边船上,来见康梦庚了。有诗云: 少小同矜赋雪才,春风应自仗诗媒。 谁言半幅红笺子,不及温家玉镜台。 贡鸣岐向康梦庚道:“适才贤侄咏雪之诗,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强效吟哦。老夫即以贤侄之诗命其讽诵,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虽不能及尊咏之妙,然文理也还明白。老夫特送来请教,幸为之改削。”康梦庚听了道:“原来小姐工于文翰,小侄才浅,安能窥其万一。”说罢,接来看了,不禁喜跃道:“小姐此诗清真婉雅,觉有异香沁人肌骨,真乃旷世仙才。小侄鄙琐庸姿,对之自觉形秽。”贡鸣岐道:“老夫观贤侄佳篇固自无敌,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逊。老夫今日虽非有心,亦岂无意?因商之老荆,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语言相渎,但不知贤侄肯听与否,故不敢便说。”康梦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爱,何等深知,感恩知已,莫过今日。况长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辞。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从,敢有违逆之理。”贡鸣岐道:“实不相瞒,因小女尚乏佳配,选之有年,无一惬吾意者。今见贤侄英姿豁达,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门,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来康梦庚平日自骛第一种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议亲者苦缠不已,拒之又伤情面,故托游成均,一则避其纠缠,二则便于遍访,必实有第一种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贡小姐的诗才,已是绝品,但未见其貌,终未必信为第一流人物。只得辞谢道:“令媛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闺名秀。小侄家既漂零,人非王谢,何敢妄希坦腹,谬附乘龙?幸老年伯另择名门,小侄断不敢当此盛意。”贡鸣岐道:“贤侄何过谦乃尔!此事况出老夫相许,非贤侄自求,幸毋推托。”康梦庚道:“洲女必配君子,选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为家,一身飘泊,既无用时之才,兼乏蓝玉之聘,且事关终身大礼,若仓卒苟简,似乎于礼未合。望老年伯三思。”贡鸣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见,非慷慨丈夫所期。况老夫所慕者才耳,贤侄于功名事业恢乎有余,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笺重于厚聘,即咏雪两诗,便可为月中一牍。论财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梦庚道:“夫妇,人之大轮,过俭则伤于礼,不但潭府之体统攸关,抑且近于亵狎。若蒙老年伯谆谆属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后,方敢议及婚姻。”贡鸣岐变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贵,则小女诺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热肠,何必苦苦峻拒?”康梦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铭刻五中,复蒙错爱,谬予甥馆,皆老年伯万分抬举,真格外之荣。方感激之不是暇,岂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种痴念,虽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结,牢不可破,故敢开罪于老年伯之尊前,深为负疚。”贡鸣岐道:“贤侄执何尊见?幸为老夫告之。”康梦庚因一时被强不过,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来,不料贡鸣岐问起来历,却又说不出口,自觉满面羞涩,鞠躬至地,谢而不答。贡鸣岐见这般模样,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门卑陋,小女无才,欲另觅显要,才成姻缘么?”康梦庚道:“小侄势利之心,久矣等之冰雪,况老年伯泰山北斗,高不可跻?世有淑女,方将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弃。”贡鸣岐道:“既不为此,有何别见?老夫忝在至谊,何妨明白赐教。或者可以代为贤侄善成其美,岂不情礼两全,而所期得遂耶!”康梦庚再三顿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隐衷,告之长者。只因小侄痴眼过高,妄心太癖,故志薄绮罗,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种才、第一人貌为香奁知己,死而无恨。虽不必得,宁守贞以待终身。若非亲见□□,遽尔好逑,倘非所欲,悔将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贪妄之念,可不痴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贡鸣岐听了,沉吟半响,乃道:“原来贤侄大志,竟欲视天下为无物。小女谅非第一等人,转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与尊公同年昆弟,贤侄亦非外人可比。适才老荆闻贤侄之德义,正欲一瞻丰表,并当令小女拜见,以为兄妹之礼。至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为饶舌。”康梦庚道:“老年伯母,正合拜见,以谢提携之德;至今媛小姐,虽属雁行,恐不敢唐突请见。”贡鸣岐道:“兄妹叙轮,于理甚合,夫复何嫌。”便吩咐院子先去通报与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却携了康梦庚的手度到后边船上。 康梦庚整襟而入,见了刘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贡鸣岐再三扶定上,只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谢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只见丫鬟献过茶来。茶罢,贡鸣岐便吩咐婢女们请出小姐,来拜见兄长。少顷,只闻兰香披指,玉佩叮咚,袅袅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见那贡小姐: 修眉吐月,宝髻堆云。唇敷半点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指袖则红尘不染,临妆而白雪无姿。仪容雅雅,何须脂粉留香;态度娟娟,不待绮罗增色。谁云花比貌,花且让春;不信玉为人,玉偏逊洁,问仙姬何处,却来姑射峰火;贮玉女谁家,只在锦屏保处。正是当年为有凡间恨,谪降香奁第一俦。 康梦庚一见贡小姐,不觉神魂飞越,几不自持,只得鞠躬着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两揖。只见贡小姐含情敛态,娇娇滴滴的还了两个福儿,就有三四个秀丽女奴族拥着进内舱去了。康梦庚心里向来想着那第一种才貌的美人,昨见贡小姐咏雪之诗,已惊为阳春白雪,只因未见其貌,故贡鸣岐议及亲事,诚恐貌不胜才,故而坚拒。谁知瞥然一见,俨若天仙,喜不自胜,却转懊悔方才不该在他父亲面前说了这许多推辞的话。低回展转,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觉不雅,只得向刘氏夫人又作个揖,告别出舱,同贡鸣岐往前舟去了。 贡鸣岐一头走,心里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恋恋,像个目成心许的了。”偏怪他方才抵死推托,”如今我反不提起,看他如何?”康梦庚只道贡鸣岐到了前边舡上,自然依旧谈及此事,便好乘势应承。过了半晌,只见贡鸣岐转说些别的话儿,却绝不说着姻事。康梦庚暗想道:“奇怪。方才他说得何等认真,如今又变起卦来。莫不怪我方才回得忒狠了些,故意来作难我?”只得将些冷话儿挑逗几句,贡鸣岐佯为不知。康梦庚没法,只得实说道:“适间捧阅小姐诗笺,已自叹为无故,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见此第一色人也。”贡鸣岐道:“贤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无一人,何独于小女陋质,谬辱夸扬,且更以第一人目之?诚令人不解。”康梦庚道:“小侄因见锦屏乡额珠辉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无颜,今得见小姐才美,直使数年想慕之心顿为消释,足慰平生志愿,非敢有所矜诩也。”贡鸣岐道:“老夫适间鄙意,窃恐贤侄工于游览,疏于读书,故以此讽贤侄,以观所向何如。却喜贤侄心坚不忒,寂如守贞,不以儿女之情动其感慕,真是可敬。”康梦庚道:“老年伯雅具郄鉴之谊,诚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窃附东床之选,敬欲仗蹇修以为好,不知可否?”贡鸣岐笑道:“老夫偶尔相谑,怎贤侄便信为实。只请用心力学,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无不可。”康梦庚愕然道:“侄闻古人信贯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践言信诺,捷于风雷。虽儿女私情,实系乎大礼,安可戏谑?况言犹在耳,岂遂忘之耶?请老年伯思之。”贡鸣岐道:“老夫岂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则小女断不能嫁第一流才子,若率然相许,终必自愧。况第一种佳人未知尚在何处,万一邂逅,则将弃而弗顾耶,抑将舍吾女而求之耶?”康梦庚被这一番说话直羞得满脸通红,汗流侠背,便双膝跪下,连连告罪道:“小侄稚性痴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礼妄言,得罪尊长。老年伯不加鞭策,过于钟爱。况婚姻大礼,岂得自主?乃敢违逆长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贡鸣岐连忙扶起道:“贤侄情之所钟,至专至切,所谓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摇动耳。老夫亦岂敢爽约?来秋佳捷,即议联姻,贤侄亦毋多虑。”康梦庚复急求道:“小侄适欲缓其期者,特因未见淑缓耳。今既得见而不即为定情,则此心摇摇,何所依据?他日恩波虽及,得不索我干枯鱼之肆耶!望老年伯怜允,以慰悬悬之念。”贡鸣岐道:“贤侄一片诚心,老夫岂乐于淹滞?只恐日后更有反覆,则小女不几为——妇乎!”康梦庚道:“老年伯何出此言?”因指天朗誓道:“我此心设有伪妄,有如天日!”贡鸣岐道:“贤侄真诚君子,自不以小女为嫌,时不得不慎之于始耳。纳吉之期定于今日何如?”康梦庚大喜道:“如此甚妙!但小侄逆旅倥偬,愧无厚聘,有玷高门之雅,为之奈何?”贡鸣岐道:“俗礼以币帛为婚姻之重,村鄙皆然,不但老夫厌贱其拘泥,且非小女所愿。吾辈倜傥人,当为潇洒事。毋论贤侄客次萧条,纵有,亦所不必。今但以咏雪两诗,一以为媒,一以为聘,即令小女珍藏,岂不贵于珠玉?其小女拙咏,贤侄留之,以为允聘之一帖。较之论财之道不资千万倍耶?”康梦庚大喜道:“老年伯恬淡素风,一空俗见。小侄何幸,乃得沾此渥宠。” 说罢,贡鸣岐将康梦庚两诗亲自送往后船,与夫人、小姐说知详细,也将小姐诗笺又亲送至前舟,与康梦庚收了,两下已成姻眷,惟儿子贡玉闻,眼见父亲把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子白白将来送与康梦庚,却把什两幅诗笺儿做聘物这段光景,心里好生不然。但是父亲做主,又不好撺掇,只忍着□□气罢了。有诗为证: 才美元成匹,新诗借作媒。 缘知君子致,未许俗人猜。 丝自牵红定,屏从射绿开。 论财风已绝,稳便到天台。 贡鸣岐泊船扬州,欲待解冻而行。谁知过了新年,寒冷愈甚,河冰固结,久不能开。想限期己近,不能担阁,只得收拾行李,在府中讨了十数乘骡轿、并夫马车子,从陆路进发,反觉快便。不数日到了济宁,已山东汛地,便有许多兵丁衙役前来迎接,护卫而行。 一日早起,行有二十多里,天色黎明,贡鸣岐要下轿出恭,众夫马一齐歇下。贡鸣岐走出轿来,见一望旷野,并无村庄,因转过枯林,出了恭。才欲上轿,忽听得有人哭叫道:“好可怜嗄!”贡鸣岐耳根听见,吃了一惊,想道:“定是过往客人早起行路,遇了响马,打坏在此的。”便叫众人寻看时,却在草丛里有个老汉,倒着叫苦。众人一把扶起,抬到贡鸣岐面前,那人挣扎起身子,哀求救命。贡鸣岐问道:“你那里人,为何倒在此荒野之处?”那人道:“小人姓孙,名可立,是淮安府人,儿子在山东做客。因其地兵弁枭恶,把持垄断,凡客商入境,俱要领本营运所发之银。除扣头、折色及中金使费,每百止得实银七十两,逐月起利加三,周年之内,共盘五百,客商膏血殆尽,稍迟时日,即毒刑吊拷。我儿子万金血本尽填恶窟,不容回籍。因两年信息不能,想必被害,故急欲赶至山东,寻个下落。”贡鸣岐惊问道:“既这般狠债,何苦定要借他?”孙可立道:“岂是愿借?但误至其处,既桠派营本,逼勒借契,身不由主,堕其坑阱。”贡鸣岐道:“清平世界,岂无王法?难道没人告他么?”孙可立道:“那些残横武弁皆养成虎翼,谁敢与之争抗?如今外省客人也大半晓得利害,俱往别省商贩,绝迹不到山东来了。故山东一省货物腾贵,生涯闭歇,民不聊生。将来人情变乱,正不可知。”贡鸣岐道:“你今为何在此叫号?”孙可立道:“只因山东歇店,亦皆投倚势要,索收客银,稍不满欲,便谋命劫财,无所不至。因小人家内并无亲丁,将父祖四幅遗像携带随身,以便早晚供奉。不想昨夜在沈二店中歇了一宵,今早算帐,每宿二钱,连囤轴共算五人,诈银一两。小人不甘,与他争论,未免伤触了几句,他便将小人揪翻踏定,绑缚四肢,用棍毒打,筋断臂折,身无完肤,登时了命,将我尸骸抛在此处。不想小人气还未断,又得醒来,幸遇爷们相救。”贡鸣岐大惊道:“不信有此奇凶,官府何在?实不瞒你,我便是新任按察使。今往省城赴任。你可候我到任之后,速来告状,为你申冤,并根究你儿子消息。”那人挣起,连连嗑头道:“原来是位大老爷,小人几乎错过,敢不匍匐申冤?但身被重伤,生死未决,如何是好?”贡鸣岐道:“我自有处。”便叫一个衙役,与他十两银子,将孙可立医药调治,痊可之后,来到省中告理。衙役敢不从命。贡鸣岐从新上轿,一行人依先进发。 不多日到了省城,府县各官并耆宾父老远远迎接。贡鸣岐择吉到任,旌旗彩仗极其严整,真个威灵赫赫,神鬼皆惊。各属官员见礼,尽皆温慰,惟武职官员,一概不许相见。 放告之日,收下数百张呈状。却因下马威严,都告这些土豪巨猾。贡鸣岐只准了二十张,恰好孙可立的状子也在其内。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具状人孙可立,为叛豪斩劫事。切立籍本江淮,先年,男将血本万金经商山左,祸有贪横武弁,逼借加三虎债,周年五倍,痛男皆膏既竭,身命随倾。立骇奔质,夜宿济宁,遭叛豪店主沈二,多金露目,陡炽杀机,将身绑缚踏地,杵枪交下,肢骨碎分,喷血命绝,遗尸僻野。幸肉未寒,赖某扶灌昨活。锱装被劫,父于冤沉,但恶府县羽布,非天莫剿。匍匐叩宪,恳赐亲提严鞫,究杀劫,禁盘放,除恶追货。告。 贡鸣岐看完,批准亲鞫,挂牌晓谕,行票关提。 不数日,拿到了沈二,当堂勘间,那沈二初不再三抵赖,及审到水落石出,夹打数过,方才招认了谋命劫财之事。贡鸣岐喝将沈二重打六十,拟成死罪,画下供招,吩咐收监,候详发落,追出原赃,给还孙可立收掌。连夜备了申文,通详抚按,并将武弁盘放一事吁请题参。 不多日,抚按批驳下来道:“武弁贪横,仰候察实具题。沈二谋动虽真,念孙[可]立复活,姑从减等,另拟妥详确报,行下该司。”贡鸣岐将沈二加责四十板,另拟边外充军,定夺报宪。因想店主横索客银,并谋财杀命,山东一省,遍地虎狼,虽沈二已经正法,恐未能通晓,仍出告示一道,刊发各属,严行申饬道: 山东等处提刑按察使司贡为严禁铺家横索谋劫等害,以靖地方,以通商旅事。本使司莅任以来,一切民间利害,期与各属府州县有司共图兴革,上报圣朝无涯之浩荡,下慰小民仰戴之深思。乃者兵弁未戢,枭横未除,民困未苏,商患未息,以致浇风日甚,市肆乖张,祸蘖乱萌,其流曷极。当此万民涂炭,固本使司所不能辞其责,而亦不可谓非有失职之咎也。兹据淮客孙可立呈告沈二谋劫一案,除兵弁盘放一事另参题处外,查山东等镇商寓奸徒,投倚势豪,开张歇店,歃盟约誓,霸截市头,蚕食商民,恣其横虐。每客入宿,必索至四五钱不等,甚以画轴遗像并充客数,倍收宿钱,稍拂其欲,立即谋害。可怜经商万里,仅博蝇头,乃遇此虎狼,一言撄触,财命俱倾。兴言及此,不胜眦裂,乃使远方商旅视为畏途,闻风绝迹,以致市价沸腾,生涯闭歇,商贾号泣道路,小民贩殖无从,祸乱之由,实基于此。除沈二已经获拟正法外,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司属商寓、及过往军民人等知悉:嗣后务各洗心涤虑,少逭前诛。凡商客入宿,小心承应,俟其量给火值,不得仍前横索,谋劫客资。倘利令智昏,怙终不改,或商民告发,或本司仿闻,定行立拿处死,决不缓待。尔等一旦贯盈,噬脐何及!仍行各府州县,严加缉访,不时申报,以凭提宪,法在必惩,毋谓本司鞭长不及也。慎之戒之。须至示者。 告示一出,道路欢腾。那些势豪棍恶,自然敛戢,不敢肆其威焰了。自从贡鸣岐到了山东,大有风烈,把积年利弊一时扫清,各属棍蠹,尽行捉尽。未几,商贾渐通,市肆平价,熙熙——,成个太平世界了。于是声名藉甚,威惠并施,小民皆望风向化,抚按无不心折。 却说山东有个总兵,姓殳,名勇,乃是天津卫人,驻扎登州府,袭祖父之职。粗豪莽烈,擅作威福,交结在京显要,故脚力甚壮,贪婪暴虐,益无顾忌。纵令兵丁在外,劫掠民间,蚤扰百姓,出赀数万,遍地盘放。查有客商入境,即恃威-派,大则一千二千,小则三百五百,加三加四,利上起利,一两年间,无不血枯力竭。少迟时日,锁擒鞭挞,十死七八。商民饮恨切肤,哭声载道,其如泼天威势,无路申冤,山东武官,惟殳勇最为贪横。还有个外甥,叫作方琰,为人奸险,殳勇托他在外兜揽事情,盘剥虎债,助虐害人,如虎添翼。当初,孙可立的儿子孙懋挟万金重赀到山东贩货,被方琰访知,报了殳勇。殳勇立唤孙懋进衙,逼写五千金借契,扣去各种名色,止存七折到手。盘算年余,连巨万血赀尽填虎窟,而五千之本,赤手无偿。忽方琰率领羽恶,将孙懋缚解军辕,活活打死。孙可立那知儿子却死在殳勇手中。是时抚台即批臬司查究盘债殃民实迹,并将贪横武弁职名报院题参。贡鸣岐遵即行文府州县查报。 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盘算帐目,忽见四个青衣人走到,说奉本县大爷差来,请方爷哩。方琰初还认是县官好意请他,只见那差人一头说,一头取出条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颈。方琰见了,大怒道:“县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岁头上动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这是抚院那边行下来的。”方琰道:“抚院虽尊,难道县官不要性命?定是你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厮们拿他解到殳爷那里去。众人蜂拥来捉,差人忙道:“方爷也不要着恼。小人奉官府使令,罪不在我,方爷也怪我不得。若方爷不信,现有牌票在此,请看自知。”便在腰间摸出牌包解开,检票递与方琰。方琰看时,只见牌面上写道: 蓬莱县为武弁贪横等事。奉本府信牌,转奉按察使司,该蒙抚院宪牌前事,开据本司,详称淮商孙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东武弁,贪横成风,虐商渔利,以致命尽穷途,行市歇闭,国赋不充,民情思乱,怨声骇闻等情,叩请题参前来。据此仰同照牌事理,遵即严查盘放经手、并武弁职名,作速开报,以凭据题等情到司。为此仰府官吏,遵照宪行事理,严查速报,以便转详,等因到府,备行到县,据此合饬行查。为此仰役,速查兵弁盘放重债,系何利息,扣折若干,并经手何人,主将何职、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开据缘由申报,以便据详。此系奉宪行查,至严至切,毋得迟违。 方琰看完,惊得面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过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什么紧?列位请回,我明日面会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差人道:“方爷说混话,这是告发事情,上司立等申报,如何回得?”方琰得:“原告不曾指名讼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东一省盘放重债的,尽行提解,岂但方爷一个?”方琰道:“放债有何凭据,擅敢拿人?”差人谅拿他不动,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两个出门,一霎时,唤了二三十健壮,执棍带索,不由分说,将方琰并家人尽行锁住,井箱笼帐目,连人解到县中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06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 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t*xt-小%说^天.堂!词曰: 才美世难俦,妒煞憨哥弄狡谋。一段因缘方美满,偏愁,惹得疑团不肯休。露尾更藏头,瞥见春容骇我眸。更傍画楼偷眼处,难投,撇却东床别好逑。 右调《南乡子》 话说蓬莱知县乃是甲科出身,聪明正直,不畏权势。平臼耳朵里虽闻得有重债殃民之事,只因职分太卑,不敢越位陈说,并知有个助纣为虐的方琰经手。这日奉了上司明文,胆力便壮,密嘱健快搜获。这四个快手奉着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壮,紧紧锁到县里来。知县立刻升堂,带方琰入去。方琰见了知县,还不肯跪,知县也不睬他,竟将获来的箱笼帐目逐一检看,却都是客商借券、并历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细帐,凿凿可据,并孙可立儿子孙懋的借契也在其内。知县额手道:“天眼近也。孙[可]立所告事情已有着落。”便问方琰道:“孙懋借契尚存,想本银还没有清楚么?”方琰答道:“本银毫厘未还,利息亦未清楚。”知县道:“既本利未清,何不问他取讨?”方琰道:“不料孙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内取讨索。今闻其父亲已到,幸为家母舅追偿,感激不尽。”知县拍案大怒道:“据本县算来,所盘利银,奚啻数万,孙懋被杀,踪迹显然。况今日奉宪查参,本县正欲为孙懋追偿性命,岂肯替贪官追偿赃物!且将方琰监禁,候详宪发落。”一面押方琰进监,一面飞备申文,并将帐簿借券开明细册,详府报司。 贡鸣岐大喜,随即转详抚院,抚院将所报事情及殳勇职名特疏纠参。圣旨批下兵部议处。兵部从公察议,欲将殳勇及方琰论斩。殳勇闻知,慌了手脚,忙托几个能干事的,辇金嘱托要路,致意部曹宽拟。兵部因来的情面甚重,只得从宽覆奏道: 兵部为特参武弁贪横事。准山东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该臣部覆山东巡抚具题前事,内称朝廷设官分职,期于兵民一体。乃山东总兵官殳勇,贪横成风,纵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债,炙剥商民,甚至惨刑灭命,异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揽盘放,以致商贾绝迹,闭歇行市,国赋何从输办?民心渐至乱离,诚国家之隐忧,地方之蟊贼也。当此民力凋疲,何容长此虎狼,毒民渔利?现获盘收细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据实具题。仰祈睿鉴,伏乞敕部察议施行。奉旨,殳勇等着议处具奏。钦此钦遵。抄出到部。该臣等议得殳勇盘债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切商贾借以疏通国脉,民生贸易所资,残害固非所宜,遏商尤为有禁,方琰一切经手,生杀凭心,一斩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应遽加诛戮,合敕革职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宽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议。 旨下,即将方琰弃市,另选贤能将官代殳勇之职。殳勇闻报,好生没趣,连忙收拾回去。心里却衔恨贡鸣岐,只好缓图报复便了。孙可立儿子虽死,积冤已报,万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门执香叩谢。贡鸣岐转赠些盘费,安慰他回籍不题。 却说康梦庚,自到山东,在贡鸣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头读书,以博秋场之望。只贡玉闻,自从父亲将妹子许了康梦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却与康梦庚配搭不上,未免语言举动,事事不僵。康梦庚高才大度,虽不去鄙薄他,然或无心之间,近于-戏。谁知贡玉闻是多心人,每每怀恨。见父亲尊重他,又不好寻事生衅,只得在母亲面前挑唆,说他骄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长,怎么短,增添许多说话;说他从小儿是杀人心性,夫妇间自然无情;又说他一身漂泊,穷无立锥。刘氏夫人虽未必听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怿。 是时,本府有个通判,名唤钱仁,系苏州人,是个夤缘贡监出身,由州同谋升济南通判,家世足未必阀阅,而家赀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贪,转得留任数载。单生一子,唤名钱鲁,粗顽蠢俗,目不识丁,与贡玉闻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往来,甚是亲密,竟成莫逆之交。钱鲁年已十六,只因随任数年,尚未有娶。闻得贡鸣岐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贪求之念。 一日,自对贡玉闻说道:“小弟与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隐衷,尚未为兄尽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当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轮,便当以直相告。”贡玉闻道:“兄与小弟,何等交谊,有言不妨见教,何消隐讳?”钱鲁道:“实不相瞒,小弟随父在任多年,尚未议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门华阀,不知小弟富甚,未免认为寒素,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寻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已深知小弟浅深,虽未必家擅素封,幸不等于寒俭之辈,则今日所求,或亦无愧。”贡玉闻听他只一派夸张豪富,正经话倒不曾说起,乃笑道:“高门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见教,敢有不从,怎说个求字?”钱鲁道:“此事本不敢僭越,忝在至交,谅亦不弃。小弟实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嫱之貌,婕妤、道韫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这样一个,也不枉此才貌。所谓佳儿佳妇,在令妹固自无惭,即小弟亦不敢多让。令妹非小弟,则无画眉之人;小弟无令妹,则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胆自荐。倘甥馆可居,东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吉兄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浅。”贡玉闻道:“小弟之愿,岂不乐与吾兄联一脉之姻,得以久长相处?奈家父意念太偏,客岁冬底,已将舍妹许配个浙中少年,现今在衙内哩。”钱鲁道:“那个少年可也豪富么?”贡玉闻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亲与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许他的。”钱鲁道:“嗄,想必他父亲的官大,尊公要借他荫庇了?”贡玉闻道:“什么荫庇!就是在江西做学道的康燮,已死过三四年了。”钱鲁道:“呸!原来他儿子就是康梦庚。闻他家里也穷,那得许多聘礼,才扳得令妹?”贡玉闻道:“说也可笑。总是我家父没来历,只受他一幅诗笺为聘,就故乱允了。”钱鲁道:“诗笺是什么东西?可值得一万两银子么?”贡玉闻笑道:“做梦哩!一张纸,酩酊值他三个钱。”钱鲁故作惊骇道:“不信令妹只值得一张纸儿?可笑可叹!不但令妹惭愧,在吾兄亦觉无颜,可不辱没了潭门体统?小弟倒为令妹可惜。”贡玉闻道:“也不妨。他的聘礼既非珍重,舍下又无庚贴过门,且无媒妁,那见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说到这话,钱鲁不觉踊跃大喜道:“诚哉!是言也。但恐尊公专主,未免费力。”贡玉闻道:“只小弟为兄出力,何事不成?今康梦庚屡屡轻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悦。如今只碍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设个法儿,打发他去,才好成事。”钱鲁道:“尊公既信任他,我辈怎能使去?除非索性与他商议,待小弟将几千银子叫他另聘,他是个穷人,自必贪此白物,便将令妹让与小弟了。”贡玉闻摇首道:“不然,不然。他虽是个穷酸,却视钱财如粪土。况又自骛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奁百万无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尔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见舍妹之貌,还千推万阻,直待家父领他见过了面,方才允从。岂肯轻易配别的女子?”钱鲁道:“直恁做腔,尊公便不该将令妹-把他了。”贡玉闻道:“便是据小弟看来,他如此古怪,可知钱财是诱他不动的。”钱鲁道:“不难。小弟有个门客,叫做褚顺,善于传神,最有机变,与他商议,定有良策,明日即来奉闻。”贡玉闻道:“吃杯水酒去何如?”钱鲁道:“无暇及此,明日扰罢。”遂一拱而去。有诗为证: 幽兰空谷倍鲜妍,荆棘丛生失自然。 却恨东风真薄-,逗他蝴蝶乱蹁跹。 到了次日,贡玉闻正在书房,钱鲁果然又来,却同着褚顺来拜。贡玉闻连忙迎接,施礼坐下。钱鲁道:“这褚亲翁精于写照,吾兄何不一观其长。”褚顺接口道:“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饥渴,今得一见丰采,更自非凡。顷间当试薄技,为公子寿。”贡玉闻道:“小弟贱容,恐不敢辱亲翁妙笔。今承赐顾,已自不当,岂敢便劳尊重,容日执笺拜恳。”三人说话,甚是投机。献茶过了,贡玉闻道:“钱兄昨说,与褚亲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钱鲁道:“小弟曾与商之。褚亲翁因想,康梦庚所慕令妹者,唯其才与貌耳,今还他个无才无貌,自然败兴,不驱而自去矣。”贡玉闻道:“此说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钱鲁道:“吾兄衙内有十三四岁女奴,唤一个来。”贡玉闻道:“要他何用?”钱鲁道:“你不要管,自有用处。”贡玉闻便往里头唤一个清秀女奴,领到面前。褚顺道:“不消如此美丽,可有将就些的?”贡玉闻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钱鲁道:“正要他不堪入眼,可速唤来。”贡玉闻不多时,果又领出个粗劣侍女。褚顺道:“此女甚合。”便令他华妆艳饰,玉裹珠围,叫小厮取出一幅素笺、并笔墨颜色,铺设案上,就替他画起图像来。贡玉闻不解其故,只是好笑。钱鲁便附在他耳边,一五一十,备细说知,贡玉闻大喜道:“此计奇绝妙绝!使他不知不觉,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惟恐不速。”钱鲁道:“虽然如此,但要做得紧密,不可走漏风声。所托之人必要精细,万一话头不像,便要露出马脚,反画虎不成了。”贡玉闻道:“我自慎密,不消你费心。”未几,像已画完,两人看了,十分酷肖,不胜欢喜,吩咐侍女进去切不许对人讲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时,珍羞罗列,三人畅饮,尽欢而散。有阕《江儿水》嘲那侍女道: 本是青衣婢,妆成金屋娇。袅婷婷做作千般调,实丕丕不见些儿貌,锦团团妆出三分俏,妍丑凭人颠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场烦恼。 康梦庚一心在衙读书,除自己两个家人之外,贡家另拨个伶俐小厮贴身伏侍,那小厮每事知机,言谈有窍,康梦庚甚是爱他。一日,康梦庚拈韵赋诗,那小厮在旁,只管点头啧舌的赞道:“做诗真是天才,尽有多少读书人都做不来哩!假如人家女子们,不知可用个会做诗的?”康梦庚道:“呀,则你家小姐便是绝妙诗才。你难道不晓得么?”那小厮笑而不言,惹得康梦庚满心疑惑,连连盘问。那小厮才回道:“小人原晓得的。偶然闲问,相公莫疑。”康梦庚道:“你平日在我面前,每事商酌,言语之间甚觉明快,怎今日说话如此含糊?”那小厮道:“小姐本来识字,方才我这话实是问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梦庚听他说话跷蹊,心里甚不快畅。 过了几日,康梦庚偶然捡着贡小姐咏雪之诗,细细玩味,只管击节叹绝。只见那小厮送进一壶茶来,立在桌边,笑嘻嘻看了一会,忽问道:“这幅诗笺是我家老爷歇船在扬州做的,如何却是相公藏着?”康梦庚听得,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见是老爷做的么?”那小厮道:“这日在奶奶舡上,天方大雪,是我亲眼见老爷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说谎?”康梦庚道:“这诗说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爷将来作回聘的。难道竟是假的不成?”那小厮道:“嗄,怪道在相公处。既是老爷说是小姐的诗,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对老爷说起,若老爷晓得,便要打小人哩。”康梦庚想到:“小厮家说话,自不会做作。假如他见错,为何说是雪天在扬州奶奶舡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诧异,今日又送这诗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个有貌无才、假窃虚名的了。万一我康梦庚千求万选,倒出脱这样一位不识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这些求亲的人笑杀了!”心里了不得起来,因扯定那小厮问道:“我有心事,实对你说。当初你家老爷将小姐许配我时,原说是个才女,一时误信为实,造次应承。今此诗既是代作,显见无才的了。你是我亲密人,可实对我说个明白,重重谢你。”小厮摇手道:“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轻泄?况已成之局,难道相公懊悔,再另换一个不成?若老爷、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说罢,撇开手飞跑去了。诗云: 绿窗才美两争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见,到头终悔枉题诗。 康梦庚听这一番说话,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气闷。每日盘问那小斯,终久遮遮掩掩,不肯说出。 又过了数日,那小厮说道:“园内牡丹开得十分富丽,相公终日在书馆闷坐,何不去看看,消遣会儿?”康梦庚道:“我正纳闷,况生平最喜牡丹,就烦你领我去步步也好。”那小厮欣然就往。弯弯曲曲,过了数重院宇,才到后园。果见魏紫姚黄,玉楼金带,真个锦蔚霞蒸,十分浪漫。康梦庚同小厮转过假山,过了石桥,另是一条曲径,通着一座小园,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内,重楼叠院,柳映花遮,点缀缀得异常幽雅,便问那小厮道:“这所在可进去得么?”小厮道:“进去不得。这便是我家小姐坐卧之处了。”康梦庚道:“既如此,想小姐卧室还在后边,我只到他前边院子里坐坐也使得。”小厮道:“这还不打紧,总是小姐在第三进楼里。相公但悄悄儿,便到第二进里头看看也不妨。”康梦庚同小厮正走入阶,只见一个小丫鬟出来,手里捧着一卷画纸。见了康梦庚,故向小厮惊讶道:“这什么所在,你敢领闲人到此!我对老爷说知,拿你打断腿哩。”小厮道:“胡说!这就是康相公,怎说闲人?”那丫鬟忙陪笑道:“我实是不认得,康相公莫怪。”康梦庚道:“大家体统本该如此。只问你手中的是什画儿?”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里。”康梦庚道:“试与我一观,不知画得可好?”丫鬟便双手奉上。康梦庚展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骇,却绝不似广陵舟中所见,竟似个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错了。”丫鬟道:“我时刻在小姐身边,岂不认得小姐面貌?怎说拿错?”便连忙卷了,依旧拿着,往外而去。康梦庚越发着忙,便问那小厮道:“方才这个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小厮道:“确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谁敢假得?难道世上再有个毛延寿不成?想是相公当初见过,今日小姐又长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认得。”康梦庚道:“岂有此理!我去冬所见,浑若天仙,今日画中,犹如嫫母。我只是不信。”小厮道:“一些不难,也不消争论。小姐现在后楼,我同相公到后边屏门里张一眼儿,何如?”康梦庚欢喜道:“如此极妙!”便同步进后室。小厮悄悄叮嘱道:“相公须屏息声音,不要被小姐知觉,罪及于我。”康梦庚道:“这个自然。”便向屏门里仔细一张,只见后边楼上,铺排倒也整齐,靠窗一副桌椅,坐着个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纪也只好十三四岁,后边立着四五个婢女,斟茶打扇,俨然尊重,面庞恰与适才画中所见无二。康梦庚初还未信便是小姐,又觑了一会,只见贡玉闻恰在后边踱出,到那女于面前,说道:“妹子,你看过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过,还不甚开。”贡玉闻道:“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算做首牡丹诗儿送去与康哥哥索和,卖弄些才情,自清早到如今,争奈一句也做不出来,欲去求爹爹代做。”贡玉闻道:“爹爹坐堂审事哩。停会儿退了堂,我替你说罢。”康梦庚听得分明,往外便走。小厮也连忙随出,扯着康梦庚问道:“相公瞧见了么?与画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无姊妹,难道又错了不成?”康梦庚气得话也说不来,只一把拖定那小厮道:“我同你到别处去细讲。”小厮道:“恐老爷晓得,我下去。”康梦庚那里管他,紧紧扭着他去了。正是: 巧处真移假,奇偏信作疑。 可怜情太癖,才美误相窥。 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是贡玉闻与钱鲁、褚顺三人定的巧计,要离间康梦庚姻缘之路。那真容即前日褚顺所描,那小姐即是褚顺画他真容的那个侍女。园中的楼宇便是贡玉闻的馆室,那小厮也是贡玉闻的贴身嬖宠。一应打动他的话头,并引他看牡丹、而使窥窃香奁的计策都是他预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并令婢女假妆小姐,及望见康梦庚走入院宇,自己故意与妹子讲话,许多做作,也是他预先打点的。 康梦庚那里知道,还扯着那小厮到个僻静去处,细细盘驳道:“此事你定然晓得,我当日听见的那位小姐实是何人?你若说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说,我便对老爷说知,是你领我去窥探小姐,大家搅一个不清净。”那小厮道:“是我一时失误,不合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惹出祸胎,到自己身上来了。既相公发急,小人不得不说。但是说了,相公或者从权忍耐,或者另图机缘,但不要发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梦庚道:“承你好意,我岂不知?我若以此害你,便非人类!”小厮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爷甚爱相公才貌,故欲纳为东坦。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识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见笑。酬聘的诗,故此老爷代做。”康梦庚道:“做诗既伯全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见的那位美人,不知谁人之女?定是个才貌兼全的了。”小厮道:“美满事情,天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决无两全。论我家小姐,虽不甚通,也还识字。若相公所见之女,貌虽甚美,却一字不识。”康梦庚道:“既是无才,何贵有貌?”小厮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却是老爷身边一个管家老仆所生,从小就许配给宅里一个小厮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见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扬,故此叫他权时假扮,掩饰一时耳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将就了。”康梦庚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原来一片蜃楼。向说贡小姐才貌两全,究竟是个村姑俗妇,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虚假。只是你家老爷待我甚浅,我几乎懵懂一时,惹人笑话。”小厮道:“这些便是事情,蒙相公垂问,不敢不说,相公切不要轻易出口。况且此事关系老爷体面,只好隐然消释。”康梦庚道:“我自理会,你只管放心罢了。” 因急回书房,心里转道:“只因我意念太痴,惹这一番奚落,岂不是自取?今既无所恋,住在此间,反觉无谓。若将此事发觉,这小厮一片好情通我知道,岂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图他访,隐然断绝这条路径,倒不至伤情破面。但欲出游,贡鸣岐又决不放我。况且见面时,我这一腔浩气又不能隐忍,未免现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见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径出私衙,连夜登程,使他追赶不及,免得牵缠不了。但恐他不知情节,岂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题诗一首,置于案头,自然看见,也使他知我为此而去,晓得自家有些不是。”算计已定,便叫朱相、王用卷叠锖陈,整束行李,打点停当。一面发装出衙,一面吟就一笺,压在案上,飘然出门而去。 原来门役及家中内外,悉是贡玉闻吩咐,故毫不拦阻,又不通报。况贡鸣岐公务甚忙,那里知觉。贡玉闻又恐父亲追赶,反捺迟了两日,到第三日才报与父亲得知,说康梦庚不知何故,竟逃走去了。贡鸣岐大惊,忙问小厮,俱说不晓得,急急忙忙到书房一看,果然已是空空,不胜惊骇,忙差衙役分头追赶,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严,并无失礼,况又谊属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处,也该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当禀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别也不别,飘然遁去?况他又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怎如此决裂,毫无当时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好生猜解不出。又将案头书籍逐一细检,却见压着一幅花笺,贡鸣岐取来一看,只见是首绝句,又无题目,也不落款。诗云: 石家金屋本无人,怪杀东风借作春。 今日画眉人去后,香奁从此镜飞尘。 贡鸣岐看完,吃惊道:“我女儿是他亲眼见的,况并无姊妹,怎玩他诗意,却生生怨是假的,故弃而下顾了?不知他这段疑心因何而起,怎不来问我一个明白,胡乱去了,轻率到这个田地?”便进去报知夫人、小姐,各各惊骇。又将那诗送与小姐看了,小姐失色嗟叹道:“观他诗句,已是决绝。但康生乃志诚君子,决非薄-之流,是必有人间阻,兴此风波,一时不察,误信诽言,终必自悔。孩儿总是守贞待他便了。”贡鸣岐道:“但衙内有何外人往来,作此毁谤?”一时猜疑未定,唯贡玉闻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却说康梦庚,出了私衙,因计贡鸣岐知我如此行径,决然要见明白,自必着人追赶,反在城外一个僻静的村庄寻所僧舍住下,谅他们追赶不及,自然也便回来,反一连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到:“我此行原为姻缘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访求,必无人物,除非到江南大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况且,场期不远,咫尺金陵,又且便于应试。”计议定了,连忙雇下牲口,径往江南进发,一路心绪怏怏,虽怪贡鸣岐赚他,又想他一片——美情,始终加我恩义,今如此报他,殊觉负心,又好生不忍;若论婚姻之事,又断不可为。即晚间旅舍之中,梦寐颠倒,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为之堕泪。 不多几日,已出了山东界上。一日,将到高邮,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气昏黑,像个有雨的光景。康梦庚吩咐掌鞭豹紧着些走,早早到了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无村庄,三人躲避不失,互相叫苦。康梦庚忽抬头,见旁边树林里远远有高楼峻宇,飞脊连云,只隔着二三里远近,因问掌鞭的道:“这所在想是有个寺院?快去躲躲。”掌鞭的道:“我往常在此经过,却不曾留心此处有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瞧着,不是相公的福分大。只恐这荒僻去处没有路径,不知可走得通哩。”康梦庚道:“事急了,拼着走去,或者有路,也不见得。”三个骡儿便牵着望草地里胡乱踹去。 正尔走着,忽听得有人唤道:“相公们走差路了。”康梦庚回头一看,见是个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独自个坐在一棵大树下躲雨。康梦庚连忙招呼道:“小哥,我们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儿,不知有路走么?”那童子笑道:“堂堂正正一条大路不走,却走这些邪径。况小路上荆棘甚多,如何行得?”康梦庚道:“因是我们不认得路,相烦你指点一声。”那童子笑道:“当得当得。总是我也要回去。”便立起身来,往前先走,三人随后,缓缓跟着。不上数武,果有一条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过得半里多地,便有长松夹道,花落鸟啼,画桥流水,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妇见少客而迷心,大胆书生入香奁而按剑。未知康梦庚此去到个什么所在,毕竟又与何人相遇,要知后事端的,且看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08回 东园赓雅调自许同心 南国有佳人再谐连理 t/xt.小/说.天+堂词曰: 望断神州情一线,十年劳梦千山遍。已知春色在江南,诗可羡,人可羡,东园一似天台便。少客情钟淑女怨,春心倩托诗相见。谁知好事定多磨,天也眩,人也眩,斗奎光掩文章变。 右调《天仙子》 玉如小姐闻父亲被难,自想生平习武,颇得精义,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时,便往狱中与父亲说知,要代父立功,请释前罪。冯我公立止道:“小小女儿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军,万一不济,身命所关,岂可儿戏!”小姐道:“杀身事小,救父事大。难道坐视父亲遭此缺陷不成?”冯我公道:“虽是你一点孝念,只恐徒为无益。况贼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胜?”小姐道:“成败虽有天数,但我与贼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躯,任其骄悍?且尽人力而为之,未为不可。”便转身回府,具情各宪。上台俱怜他孝心,尽皆允从,给与五千军马。 小姐亲赴教场点齐,明早出城讨战,坐马提枪,雄风赳赳。沈昌国闻知,率领贼众迎敌,正遇玉如小姐。见是一员女将,美若天孙,身子先酥了半截,只一眼觑定,提着把刀,不忍便战。被玉如小姐大骂道:“好大胆贼奴!王师声讨,尚不引领受诛,还敢抗延时日?”沈昌国笑道:“小小裙钗有何本领?我不忍杀你,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个压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贼囚!死在眼前,还敢胡说!”两下刀枪并架,金鼓震天,三军踊跃,杀声腾沸。沈昌国只目荡心迷,依依恋恋,战才数合,被玉如小姐觑个破绽,兜胸一枪,连鞍带马扑翻在地。好个积年巨盗,一朝命畀裙钗。小姐正挥兵乱砍贼将,只见后队已到。凌知生一马当先,-枪直取,玉如小姐往来招架。又战十余合,怎当小姐阵法精通,凌知生力不能支,只得又念动妖诀。一霎时,疾风暴雷,旗鼓毁折,灰砂四卷,路径昏迷。玉如小姐刚欲转身逃遁,只见半空中有万千石块,如拳头大小,劈头劈脑打来。小姐满身受伤,拼命而走,单骑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并无一个生还。 督院将冯氏父女功罪奏报朝廷,敕下兵部会议。兵部覆本云: 冯雨田失机陷阵,先经臣部会拟在案。今冯雨田嫡女玉如,熟谙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据该督题报前来,敕臣分别议处。该臣部查得冯雨田嫡女玉如,忠孝两全,立功汗马,虽全军覆没,功在臧等。然一-裳而靖萑苻原属仅事,且冯雨田历战有功,忠心可悯,合邀天恩宽恤,准复原官,免其前罪可也。 疏上,奉旨将冯雨田免罪,降原职三级,调任江南苏州卫指挥使。 冯我田既得出狱,如死复生,一面料理任内事务,一面收拾往南到任。因对女儿说道:“我一生汗马,血战多年,为朝廷竭尽心力,未尝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黠贼,用个妖术军师,致我无端受谴。此去江南,路越数千,离家不啻万里。我年已老,死生听之天数,只你小小年纪,未曾许人,累你相依万里之外,间关道路,跋涉维艰,使我好生不忍。”玉如小姐道:“爹一身报国,今且罹此缺陷,儿虽女流幼稚,岂肯让志男儿,作此娇养之态。情愿死生相傍,或可立功异日,仍冀荣归故乡,方是孩儿志愿。”冯我公听了,转加赞羡。 父女计议停当,束装秣马,择吉起程。上台重其忠义,仍给与火牌勘合,逢驿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苏州,各役迎接上任,因为降官,不敢轻忽,依旧旌旗轩盖,仪从森严,诸将肃然听命。到任之后,冯我公一切荣苦皆身先士卒,于是德洽军心,无不欢呼感戴,有诗云: 沙场百战起疮瘢,海角天涯谪一官。 万里关山乡思隔,仅余清梦别长安。 逾年之后,冯我公郁结成疾,医药不效。一日,唤女儿玉如吩咐道:“我因降调下僚,闲处内地,上不能报效朝廷,下无以铭勋身后,碌碌一生,虚此岁月,因而忧愤得病,自觉不起。但汝幼年弱女,并无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乡万里,关山阻隔,生不能归,死不能讣,汝又姻事未谐,身无所托,不能早为诺聘,担误你身子,皆是我之过咎。然迟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怅。我若死后,可即将棺柩焚化,拾取骨殖,倘可携归埋葬,虽不能生还故乡,也使我魂依桑梓,我愿足矣。稍蓄薄俸,尚可衣食数年,但汝女流,茕茕无倚,可迁居别业,节慎固守,也还不致冻馁。我的陰魂谅无拘系,自然早晚护佑。倘人家求你亲事,苟门户相当,便该允诺,不可仍前拣择,以致无归。”说罢,泪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语。玉如小姐见父亲说出尽头话来,就如尖刀刺心,放声大哭道:“爹爹宽怀保重,病尚可起。万一忧烦增病,倘有三长两短,丢我一身,千山万水,如何下落?”冯我公道:“我岂忍割舍?只恐大限临头,不能自主。汝但洁清持身,与父母争得口气儿,我便瞑目。汝巾帼丈夫,自不消我嘱咐。诚恐匪徒有侮,变出意外,须善自保护,毋为旁人所讪。”俄顷,痰块上壅,喉气闭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肠摧裂,惨哭失声。诸幕佐进衙探问。见此光景,无不酸楚。 一切衣衾棺敛皆玉如小姐身为孝子,独立支持,事事如礼,外人无不敬羡。到三七之后,治丧举殡,诸上司皆有厚恤,同聊部将备各助丧致赙,都也不薄,小姐皆谢而不受。料理大事完了,便托人在阊关外赁了东园一所房屋,搬出衙门住下。小姐虽是女流,居丧守幕,哀毁骨立,一如男子无二。自此谨守闺门,将诸男子仆妇尽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并六十多岁一个老苍头,叫他种些园地。觑有机会,便图回籍。正是: 春风迟画阁,夜月护琴台。 留取同心结,灯前款款开。 话说康梦庚在镇江府别过府尊,发舟而下,一路并不担阁,到了苏州,却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寻了一个幽静寓所,安顿行装。正值深秋天气,菊花盛开,游人往来不绝。康梦庚终日携尊挈-,恣意留连。见山塘七里,画楼雀舫,箫管蔽天,游女如云,万花若绮,康梦庚叹道:“人说吴俗繁华,金阊富丽,果不虚传。”便一意儿沉酣觞咏,寄兴林泉,花市调筝,珠楼秣马,也不拜客,故此人只认他是外方游士,并不知是个新科孝廉。一连住了两月,城里城外,一应名山胜水、柳巷花街,品题殆遍。虽红妆满前,翠楼盈目,并没个可意人儿,不觉游情顿懒,闷闷不乐。 一日,独自个闲步出门,走过山塘,转至郊外,看看田间风景,绕岸沿堤,千纡百折,穿出一条小街,见有重楼叠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枫绚熳,旁边一带石墙,里头花木蒙茸,另有一种幽雅之致,虽不比玉楼金谷,却清清淡淡,颇似山林景象。康梦庚见景致不俗,甚可消遣,只管留连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进一观,却无门径可入。只得弯弯曲曲,循溪傍柳,转过石墙左侧,一带短篱,修竹掩映,秀色可餐。步到竹篱尽头,却有条小小门径儿,门外画桥绿水,鸟声上下,高低树木,枝干扶苏,却双扉紧扣,满阶落叶积而未扫。康梦庚在门隙里一瞧,见里面高棚短架,瓜蔬满园,宛似武陵溪头,只少个渔郎问渡。见有个白须老儿,提着罐水浆,在那里浇灌菜蔬,芟理枝叶。康梦庚便将扇子在门上轻轻弹了几下,那老儿听见有人敲门,便放下水罐,龙龙钟钟,步到门侧边,问一声道:“是谁敲我门儿?”康梦庚道:“是要借这园子里游玩的,烦你开一开。”那老儿道:“这里内眷人家,不是游玩之地,不便开门,相公莫怪。”康梦庚道:“我因爱此园中景物幽雅,不过略看看儿,何必见拒?”老儿道:“我家规矩严肃,比不得等闲小户,万一里头责备,可不断送我老儿的饭碗么?”康梦庚道:“不妨。我读书人,非村夫卤汉,只悄然观玩一会,谅不至惊动内宅。”老儿道:“相公莫连累我淘气。苏州景致甚多,可往别处生发,不要在这里缠帐。”康梦庚见决不肯开,心下一想,却故意说道:“你开也罢。只是我有句要紧话对你老人家说,可惜错过了。”那老儿忙问道:“相公有什么话儿,可就对我说罢。”康梦庚道:“方才我打府前经过,听见人说,北边有许多兵马下来,到福建去征倭的,要在苏州扎顿。不知那个不干好事的,在官府面前报了你家园内宽敞,要来借这所在养马。因此我闻得这话,料只在两三日后,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马粪荒场,连人口还不知怎样哩。故此,我预先走来问问,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该有这场悔气,竟闭门不纳,我又何必相强。”说未了,转身就走。那老儿听见这话,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开门出来,一步一跌,赶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气恼,委是我老儿不识好人,快请转来,全仗你回护些。”康梦庚佯不回顾,那老儿越发慌张,赶上去,紧紧一把拖定,只管哀求道:“老仆一时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见怪,一定请转去。”康梦庚暗暗好笑道:“老儿如此呆直,若不哄他,便求杀了,也不肯开。”因说道:“你既要我转去,只是你要领我到园内好景致的所在,游玩个快畅,便替你们周全此事。”老儿连连欣诺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浅,自然领相公游玩个像意。”康梦庚遂回身步入园来,老儿跟在后头,还战战扑扑捏着两把冷汗。康梦庚看那园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阕《山坡羊》曲云: 见绿澄澄碧浔相映,锦重重落花铺衬。看累累瓜蔬架悬,见深深曲榭朱楼近。花笑迎,幽禽相和鸣;篱根树底,黄犬声声应。是修竹吾庐,别开三径,分明画桥东水一泓,幽清粉墙,边鹤一声。 你道这园子是那一家?原来便是冯玉如小姐所赁的东园。这灌园老叟即冯氏苍头。小姐因坐食宦赀犹恐不赡,故着这老苍头在园边守地上种些瓜菜,卖与村贩,觅些花利,稍助薪水,里边房子虽不多数间,园中亭台花木极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题四壁,以待游人属和、暗伏个选配之意。谁知俗儒村儿,略扭得躲避句,便自以为诗人,竟不辨小姐诗意是何指趣,是何寄托,妄自卖弄才学,冀秋波之一盼,便浓涂乱抹,满壁纵横。小姐看见,又好笑,又好恼,遂叫人将诗句一概刷去,并将园门砌断,从此不容一人混进。 这一日康梦庚步入园来,见景物幽妍,十分可爱。因问那老儿道:“这座园子实是谁家所构,却有这般幽雅?”老儿道:“苏城之外有东西两园,都有绝妙景致。此间便叫做东园,一向原有这些游人往来,扶妓张筵,寻芳拾翠,终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时不绝。相公,不见《千家诗》上有个‘东园载酒西园醉’么?只因旧年将这一带院子赁与人家居住,故把园墙砌断,只留这两扇小门在此僻静去处,杜绝了这些闲人往来,繁华境界,已萧条大半了。”康梦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纤稼俗态。不知可还有什出尘去处?并烦引我去走走。”老儿道:“有是还有,只不敢领相公入去,恐内里知道不便。”康梦庚道:“我还要替你用力,□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儿笑道:“又唐突了相公,只是那节事毕竟要你照顾的。”康梦庚道:“这不消说得。”老儿道:“我同相公沿这一带石墙走去,转过曲水桥,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周种植时花卉,倒也可观。”康梦庚道:“这等甚妙。”便同着那老儿缓缓步至亭下。 只见那亭子有数间广阔,回廊四绕,台沼空明,碧牖玲珑,朱梁藻耀。以及茶铛琴几,无不点缀精妍,而画箧诗筒,到处笔花相映。老儿向康梦庚指说道:“这亭子四时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红药,燕子双飞,莺声(目见)-;夏则荷蕖莲叶,沼-鸳鸯,茉莉纷披,荼□掩映;至于秋景,则有海棠金粟,篱菊鞠蓉,曲榭迎凉,高台邀月;到冬日,梨花赛雪,梅蕊含春,远山尽列琼瑶,近树皆飞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极爱这亭子,常常到此闲游,竟日不去,屡屡吟诗寄兴,写满壁间。只因往来游玩的人,没一个和得他来,故此尽情刷去,不留一字。”康梦庚顿足道:“闺人搦管传心,琳琅四壁,且阳春和寡,足见仙才。只可惜我无缘,来迟了些,不及见其一二,岂非恨事!”老儿道:“相公既会看诗,则后边轩子里围墙之下,尚有一二首未曾抹去。同到那边看看如何?”康梦庚道:“这等一发妙了。”便同走下亭子,转到后轩。 康梦庚看那轩子,栽花累石,更为清雅。抬头见粉墙之上,果有几行细草,写得龙蛇飞动,及观其诗,乃是七言短句,题曰《春词二首》,念其诗云: 金钩双控燕来家,夹岸春风万柳斜。 却怪诗人躁俗笔,误将香艳咏名花。 又: 碧管红牙金缕词,断肠春色燕飞诗。 莫言此曲深幽怨,说与东风那得知。 成都冯玉如漫草 康梦庚看完,大赞道:“此诗含情写怨、优柔不迫,真三百篇之业蕴!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因问老儿道:“此诗既是你家小姐所作,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为我说个详细。”老儿道:“相公你问他怎的?快些出去罢。恐小姐得知,累我淘气哩。”康梦庚道:“我因见小姐诗才俊妙,所以相问,何必见拒?”老儿道:“有个缘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虽有才美,却不许传扬与外人知道,诚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说,村巷喧传,芳名有愧,故此内外严密,声息不通。今日领相公进来游玩,已是大犯规约,岂敢再将小姐根底轻易传扬。”康梦庚笑道:“我虽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与我说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这轩子里坐两日再处。”那老儿没法,只得转口道:“相公要我说也不妨,只是我下人粗蠢,说不尽小姐这些深意,相公自己领会便了。”康梦庚见他肯说,便在袖里摸出个小纸封来,递与他道:“我方才偶尔散步,聊带此杖头,转送你买杯茶吃。”老儿接了,喜从天降,便道:“怎敢领相公赏赐。相公请在这石凳上坐了,待我细说。我家主姓冯,是成都府人,在山东潞安府做过都督。只因王屋山有起大盗,用个妖术军师,致我家老爷失机拿问。这位小姐代父立功,杀了大盗沈昌国,老爷方得开释,降补苏州卫指挥命名。”康梦庚大惊道:“小姐闺秀,怎会出阵,又能诛戳渠魁?只怕未必有此事。”老儿道:“小人怎么说谎?我家老爷并无子息,止有这位小姐,年才一十六岁。幼习兵法,善用权谋,其行师演阵,虽古名将不能有此。至于词赋精工,书法艳雅,玉不能比其温润,花不足拟其丽娟。若针指女红、棋琴书画,则又不学而能,般般兼绝。老爷去世,治丧举殡,小姐独立支持,奈归程迢递,路途艰难,暂赁此东园住下。自幼至今,虽求亲者不离其户,小姐直要人才配得过的才肯应允。相公,你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全才么?若寻常俊秀、世俗文人,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数年来,选择过千千万万,再没一人中意,岂非天靳良缘,人才难得?”康梦庚听了道:“依你这等说来,那冯小姐是个人间第一、世上无双的了。我正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费了多少心机,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岂非同调?怎生与我在小姐面前通个信儿,可以见得一见么?”老儿道:“相公说混话。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轻易说个见面!就是我这老儿,不过外边使用的人怎么敢与小姐说得这事?”康梦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无婢仆可以传心,终不然眼睁睁错过不成!”因复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将壁间的诗和他两首,等小姐看见,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儿道:“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来,只好瞒过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诗,倘小姐发恼,教我如何担当得起?”康梦庚道:“不妨。若小姐见诗发怒,你只推出外不知。倘有见怜之意,你便将我方才的意思直说,有些机会,可就到白公堤下处来寻找。重重谢你,断不失信。”那老儿说着相谢,便不推阻,反往亭子里取出笔砚。康梦庚拈起笔来,依韵和了二首,便对老儿道:“如今我且别去,此事万望留神。”老儿道:“何消相公嘱咐。”送康梦庚出了园门,仍旧掩着,自去灌园不题。 却说玉如小姐,为婚姻一事未能惬意,怀绪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里游玩。偶然一日,天气晴朗,随着两个侍儿到园中遣兴,步到轩子边,举眼见粉墙上又添两首新诗,大惊道:“此地有何闲人到来,辄敢在壁上涂抹?”及细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笔,因读其诗云: 桃李名园第几家,香风拂水一枝斜。 莺声寂历无人见,唯有空亭对落花。 尽将幽愫制新词,人在天涯堕泪时。 休恨东风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 平阳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惊讶道:“我闻新科举人有个康伊再,是浙江平阳籍贯,莫非就是他么?”观其诗才俊逸,韵致清新,虽未见其人,论其丰调,自是个风流才子。若得此种文人相与作配,则唱和闺帏,岂非人生乐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看其诗意——,流连忾慕,只管把壁上的诗潜心玩味,不忍移目。丫头道:“小姐既爱此诗,料做诗的那人飞不进来,只问管园苍头,定然晓得。”小姐道:“也说得有理。”就令丫头在园地里去,叫那老儿。 老儿听见小姐唤他,明知此事发了,便跟着丫头,走到小姐面前。小姐问道:“这两日领何人到我园中,敢在壁上题诗?可实对我说。”那老儿见小姐语气和平,心头先宽了大半,便乘机直说道:“小姐动问,小人不敢不说。数日前,小人正在园地里浇灌,不知那里来个书生,见园内好景,特特叩门,被我再三阻住。他便说有什兵丁要借这里养马,容他游玩,便肯蔽护我家。故不得已,开了他进来。”小姐笑道:“此是哄你,如何便信。只那[书]生怎样人物?见我此诗,可对你说些什么?”老儿道:“说话虽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面前混讲。”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说。”老儿道:“小姐既不见责,我便细说与小姐听。那书生年纪只十五六岁,风流倜傥,一表非凡。见了小姐墙边诗句,着实称扬,就问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约束,不敢说出。因再三缠逼不过,只得将老爷家世、并小姐的人才约略说了几句。他便说:‘我正为要求那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抛弃科名,奔驰四海。’遂欲一见小姐一面。被小人抢白了几句,他没奈何,只得讨笔砚,在墙上做这两首诗,通个情意与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诗,可也做得好么?”小姐道:“此诗果然绝妙。”老儿道:“他临去时,又对我说:‘若小姐有见怜之意,可到白公堤寓处报我一声。’如今不知可该令小人去寻他么?”小姐道:“寻他虽也使得,但恐外议不雅。况婚媾人之大轮,原无自家择配之理,必明明正正,力合经营。若私相订约,苟且联欢,则是涉及于私,便非婚礼之正。但我无意选求,他又何从觅便?若两相错过,又非真实爱才,未免使他窃笑。如何是好?”因想一想道:“昆陵君贰葛万种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当初老爷在山西做官时节,他才是卫里经历,在老爷幕下做过属员。今升在邻郡,彼此往还,竟如亲戚无二。老爷临死时节,原欲将我托孤与他,因他公务来迟,不及见面,未成其志。昨闻他有公干到苏,停泊阊关,先着人来问我。今不免就烦他主持此事。在这东园起一文社,传请那些求婚子弟入社会文,以观优劣。料康生必来赴社,一见其仪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亲事。”两个侍儿齐声说道:“此言极为稳当。虽有择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华子弟贪痴妄想。”小姐道:“还有一说。况康生未曾见我之面,若造次联姻,倘两非其愿,岂不悔之无及?今此举觑面相亲,当场构笔,使他亲眼见才,才非强合。”那老儿便接口道:“小姐主意虽好,但恐苏城子弟有才者正复不少,万一别人的文字胜过康相公,却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择配,原欲取其才胜者,岂独注意康生?况婚礼慎重,苟有偏私,便涉暖昧,岂为正礼?”两侍儿俱点头道:“小姐高见,启是不同。” 次日,修书一封,投到葛万钟舟次。葛万钟拆开看了,已知隐情。因曾受故人之托,无异子女,择婚之事义不容辞,便欣然应允,择定十月十五日在东园大开文社,招延俊秀。预先出了告示,并刻成会文小引,遍处传送。到了是日,缙绅子弟俱纷纷赴社。只因这番择配,有分教:好事将成而不成,文章因祸而得福。未知东园之社,毕竟谁人的文才才中小姐之目,且听下回分解——w w w. xiao shuotxt. co m 第09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雳 昆陵道黑夜走佳人 txt小_说天_堂词曰: 好合聚还离,见也成非。春风两度看花时。谁料无端风雨信,隔断佳期。蜂蝶浪相欺,绿惨红凄。东风撩乱伯劳飞。赚杀人归巢冷后,睹景空迷。 右调《卖花声》 却说老苍头,因康梦庚许春酬谢,巴不得到他下处报个信儿,讨些赏赐。谁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燥。心里又记挂着康梦庚必然悬望,反道我没正经失信了,莫若瞒过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说声,也不妨事。第二天清早,乘个空儿,悄然走出山塘,问到白公堤康举人下处来。康梦庚正盼望数日,并不见那老苍头的影儿到来,疑小姐发觉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来见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只管沉吟嗟叹,胡思乱想。这日正待订去打听个消息,忽见老苍头走入门来。康梦庚喜从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问道:“这几日你怎不来?我几乎眼都望穿哩。”老儿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难道我敢失约?只因小姐连日不到园中,直至昨日才出来,看见壁上的诗,唤我追究根由。被我随机应变,把相公嘱付之言委曲禀告,又再三称扬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为着你担多少干系哩。”康梦庚道:“费你的力是不消说了。只不知求婚之说,小姐主意如何?”老儿道:“虽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稳。”康梦庚道:“小姐既不美情属意于我,为何说什不稳?”老儿道:“我家小姐另有见识,道是男女不便订约,择配又不当自主。”便将托葛万钟在东园设社招婿的话述了一遍,便道:“只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来,可以压倒那些少年,这亲事方才稳当。”康梦庚道:“原来小姐有心若此。我虽无过人之才,若论浮华少年,也还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爷是个名下,自然认得文字。”老儿道:“既如此,相公只打点赴社便了。我此来原瞒过小姐,诚恐呼唤,且自回去。”康梦庚道:“多多劳重,不便留你吃茶。”径进房内,秤出二两银子,与他道:“这些些送你买果子吃,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老儿接着,连连致谢道:“相公厚赐,本不当领,但承相公怜我衰老,只得斗胆僭受,总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欢万喜出门而去。 康梦庚到了十五这一日,绝早起来梳洗,吃了餐饭,还着朱相、王用两人来到东园。只见园门大开,赴社的纷纷入去,真是衣冠满座,朱履盈庭。直到园后,一所大厅正中设下几案,是葛万钟的正席,左边十余座,都有笔砚笺纸铺排停当,右边一带湘帘,里头书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齐。康梦庚想道:“原来小姐也垂帘对坐,面较优劣,足见慎重。”此时尚早,赴社的还不甚齐。康梦庚仍步到轩子边,看看墙上的诗,又转到玩花亭上,只见亭于里重-席地,锦幛侵檐,宝炬笼纱,异香袭鼎,对面设下两桌筵席,九糖高果极其丰盛。康梦庚便问值筵使者,使者答道:“这两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选中了,葛老爷便相陪饮宴,并议小姐亲事哩。”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只见那些轻狂少年,略读几行书,便恃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有此一座。 过不多时,人已齐集,赴社的虽只不满半百,那些观看的闲人倒也不计其数。只听外面鸣金喝道,一对对朱幡画戟摆进园来,报说葛老爷到了。诸少年皆肃然恭立,候葛万钟入去,俱上堂行了个师生之礼,退下阶来,分行侍立。葛万钟居然坐了正位,就传话入下去,请小姐出堂。不多时,只闻玉-铿锵,兰香飘拂,三四个靓妆女奴簇拥出一位仙子。但见: 春山浅淡,秋水鲜澄。素粉轻施,岂是寻常光艳;红脂雅抹,不同时态纤。妆试寿阳眉,步扬西子-,难拟娉婷。眉横青岫远,-(身单)绿云堆,尽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类织女临河,仿佛香引袖。茜裙杂绛缕争飞,粉面与明-相映。轻衫冉冉,头春英而雾-飞香;罗袜纤纤,印花尘而金莲满路。人间定有相思种,引出多情展转心。 玉如小姐向葛万钟行过了礼,径入帘内,端然坐下,康构庚看得仔细,暗暗啧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可知负此奇才,决非凡貌。较之贡家之女,假窃诗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 葛万钟候小姐坐定,便传说道:“请列位学子入座。”说未了,那些少年一拥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万钟开言道:“今日设此文社,原为冯小姐婚事。故老夫僭胆选择,实求美才,而试优劣,事出至公。但诗句恐涉滢夸,制义亦不过章句之学,俱不足以见才,今日即事命题,各成《东园雅集赋》一篇,以纪胜事。老夫虽不揣愚钝,亦可稍辨瑕瑜。诸子各展所长,冀舒衰眼。冯小姐当先作一篇,使都了以为准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儿展过素笺,挥毫染瀚,不费推敲,不烦落草,未及半个时辰,早已完篇,命侍儿捧至葛爷案上。葛万钟读了一过,大喜道:“此作得情合体,可为绝构。”便令传都了。那些少年初来赴社,还只认是做首诗儿,俱先拟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谁知却要做起赋来。少年家虽有才情,然所学不过时艺,即或兼通诗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几个潜心古学,少具赋之才?一闻作赋,尽皆啧舌缩手,俱不敢下笔。及见小姐所作,连句法韵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强做来,也是不妙了,便一个一个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满数人,是苏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笔来,胡乱涂抹了几句。独康梦庚略无难色,见众人都散。反扬扬得意,迅笔疾书,一挥立就,自觉得意,亲手送至葛万钟面前。葛万钟取来观看,见其清新逸韵,不同凡响,先已惊服,并诸少年所赋,一并送至帘内。小姐展看,俱一笔抹倒,单将康梦庚那篇连圈密点,令侍女仍一齐捧送葛爷,自与众侍妾依先往里头去了。葛万钟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来,与康梦庚行了个宾主之礼,说道:“康兄才情绝世,擅美蚤坛,岂非冲年麟凤,春风杏苑,自当高步天衙,老夫今日为冯小姐得一快婿,诚可告无罪于故人矣。”康梦庚恭身谢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为冯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转属推爱,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滥附东床之选,不胜惭愧。”葛万钟便欲携康梦庚到亭中饮宴,诸少年见已没分,只得垂头丧气,长叹出门去了。 两人相逊入席,酒过数巡,葛万钟乃开道:“婚配人生大礼,不得不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会,即为百年之偕好。但冯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东,人分异地,契结同心,保无天涯隔远,情远谊疏,致有白头之叹。虽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为杞人之忧。鳃鳃过虑者,特以为名教慎重。不识康兄何以定情?”康梦庚避席答道:“晚生心仪才美,以致访求海内,实患不得。今既遇冯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愿,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违旦夕,有负淑女?”葛万钟道:“康兄读书知礼,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复何虑?但今春闱伊迩,功名之地自不可失。目下当驰装北上,来岁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梦庚忙答道:“晚生于功名富贵,处之甚淡,自当先完婚情,后及科名。望乞俯允。”葛万钟道:“康兄尊见既决,老无亦岂敢愆期?且冯小姐-梅有待,愿赋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盘桓数日,结缡之夕,即拟仲冬月朔。当勉谕小姐,谅无他辞。”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直饮至星回斗柄,月转花梢,方才酩酊而散。当下葛万钟自回舟中,康梦庚亦归寓所。诗云: 银河春水咽蓝桥,再入天台径路遥。 偏道雅人心不贰,多情误作薄情骄。 次日,葛万钟将结婚日期报知小姐,准备花烛。先一日,葛万种自至康梦庚寓所,料理过门之事。到了吉日,先至东园,打点完婚大礼。堂中结彩张灯,十分艳丽,乐人宾相,专候吉时。谁知天妒良缘,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黄昏,吉期已过,并不见康梦庚有个影儿到来,葛万钟惊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诚,难道竟是个轻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况已中过举人,又不是个无赖。为何作此短-的事?难道记错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颠倒若此?好生委决不下。忙与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万钟只得唤两个精细家人,到他寓处打听消息。 家人领命,到白公堤,寻着康梦庚下处,见门是掩着,窃听了一会,却静悄悄并无声息。忙到邻近人家问道:“这里康举人下处,他今晚有喜事,为何尚是这般冷静?”邻人道:“的喜事!倒有些祸事哩。”家人惊问道:“怎么说?”邻人道:“那康举人犯了法,京里拿去了。”两个家人大吃一骇,便又问道:“果真么?有知他犯了什么事情?”邻人道:“只顺今科江南典试官卖了关节,被人首告。朝廷差一个部属、一个太监,捉拿江南全省举人,解京磨勘。单单走漏了康举人,不知那里晓得他到了苏州,星夜追至这里,不由分说,锁着下了舡,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没事还好,倘若有些弊窦,还不知是流徒是砍哩!两个家人听得仔细,飞回东园,报知家主。葛万钟大骇,自进内堂,忙报玉如小姐,也吃这一惊不小。转是葛万钟再三宽慰道:“此事不过坏在富豪之家,夤谋关节,故不断真伪,一体覆勘。少不得有才无才,瑕瑜不掩。康生虽抱池鱼之恐,终须水落石出,定然无恙。春闹之后,转得联俊,料未可知,总是待他南归,仍可完此盟约。”说罢,便怏怏的别过小姐,自回常州。许多伺候的人好不败兴,各各分头散去。玉如小姐含泪入房,好生惶恐,又记挂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终日忘餐失寐,短叹长吁。 时光迅速,不觉挨过了残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气渐渐和暖,小姐日逐到园里散散闷儿,消遣日子不题。 且说康梦庚打点初一做亲,偏不凑巧,恰恰是三十这一日,京里差一员部郎、一员太监赶将下来,找着康梦庚下处,如鹰拿雀,锁下舡里,像飞箭一般去了,原来江南主试官因不曾中得一个权臣之子,钉了私仇,被那权臣捏着把柄,一本纠题,圣上大怒,敕下刑部,将试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举人一体解京磨勘,部监到了南京,总督行文各属,将全榜举人尽行催解。因是钦案,不敢抗延,数日间,一榜举人俱已提到,独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监疑是逃匿,严加搜捕。康梦康是个真才,何虑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隐迹山塘,那里晓得场中事发,外边捉得如此严紧。行查到镇江府,始知往苏州去了。部监亲自下苏,不期该有这段冤孽,偶凑正问着了山塘下处。部监令众骁骑一拥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紧急,却躲匿在这里!你举人是买的无疑了。”康梦庚不知那里帐,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希罕中这个举人,说个买字!”骑尉道:“你买不买不关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着下去?”康梦庚道:“我在此原为婚姻大事,外边事体那里知道?”骑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说了。”便将大链子套上颈来,康梦庚大嚷道:“我犯了什么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断不可误我大事!拼得不要这个举人,我决然不去的。”骑尉道:“妈胡说!”便一把扭出门来,两个家人并缚了去。康梦庚急道:“既要去,容我过了明日也罢。”众人那里睬他,捉下了船,星飞解到京中。圣上差了礼部大堂、并司礼太监,从公磨勘。止是两名有些关节,发下刑部问罪。其余举人,召入内廷覆试。康梦庚钦授了第一名,准与会试。康梦庚转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日三场之后,会试榜发,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会魁。康梦庚祸中得福,把一天愁闷添做十分喜色。无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试,辞别座师,竟往江南,重寻夙好,有《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巫山入梦遥,却原来雁塔题名早。枉埋冤才分缘悭,又谁知祸福机关巧。未相偎花烛洞房娇,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稳,大登科心遂了。桃矢,拟再睹春风貌;娇饶,发飞异路抛。 玉如小姐因康梦庚遭此不白之祸,心里好生挂忆,情绪如麻。光陰易过,不觉已是二月中旬,只闻东园间壁一所大宅子里,忽然热闹,终日车马填门,官员谒见,像个公馆一般。心里疑惧,便叫老苍头出去问问。说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带有许多家眷,借这所空房暂住几日就起身的。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谁?原来便是贡鸣岐。但贡鸣岐做山东总宪,任尚未满,为何就升了福建布政?却有个缘故。当初山东总兵殳勇,只因盘放重债,被贡鸣岐参坏,削职回籍,私恨未消,因他声名刚直,寻不出些破绽,无因报复。谁知有个门房女婿,向在京里做行人司,忽升工科给事,方值吏部会推福建布政,遴选能才,工科因殳勇嘱托,就动一本,说山东臬司贡凤来才品优长,合升福建布政。圣旨敕部选用。你道殳勇衔恨贡鸣岐,便该使计坏他,为何反骤然升擢?原来又有个缘故。彼时倭寇起于闽中,大肆侵掠,八闽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报。于是朝议惶然,屡遣名将,时复败绩。是时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谁知应升的官儿,因此危乱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锋镝,大是可虞。因料贡鸣岐是个书生,兼有家眷,驱驰险道,稳丧贼人之手,此假公荐拔,实实暗中使计。贡鸣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苏州,闻前途有变,不敢便进。时济南通判钱仁之子钱鲁,欲羁縻贡小姐姻事,闻贡玉闻兄妹俱往,也便束装而回。那东园间壁这一所大宅即钱鲁旧业,因欣然就借与贡鸣岐安顿家眷,以便私图。岂不与殳勇之计,阳施恩义、陰包祸心者同类而语耶!诗云: 人面皆反侧,人心更不测。 外貌多圣资,中藏胜蟊贼。 排挤乘人危,善以曲为直。 萧朱终构衅,交道于斯绝。 一日,冯家老苍头在园中灌地,只闻得叩门,是个女人声音,叫唤买花。老儿连忙开了,却见十四五岁一个小丫鬟,便问道:“姐姐那里来的?”丫鬟道:“我便是间壁贡老爷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在楼上瞧见这园内有好花儿,故今早着我来你家买几朵去戴戴。”老儿道:“原来恁的。我这园内花卉尽多,既是贡老爷家,那里要你东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头道:“人家下本钱种着,岂有个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里摸出一百个钱,送与者儿。老儿略逊逊,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满一篮,叫他拿去。丫头道:“小姐还叫我问声,不知这是谁家宅子?小姐闲时节要过来走走,可使得么?”老儿道:“有什么使不得?总是这座园子单单我家一位小姐住着。当初老爷做过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乡,故赁这所园房住下。”丫头道:“既如此,与我家小姐做个女朋友,岂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纪,可曾许过人家么?”老儿道:“交新年已一十七岁,近日才许了一位新科举人康相公。”丫头道:“是那里人?”老儿道:“闻说是浙江平阳县人,在监里中的。”丫头道:“莫不叫做康伊再么?”老儿道:“正是了。”丫头道:“奇事,奇事!”老儿忙问道:“姐姐为何惊骇?”丫头道:“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后来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诽谤,竟不肯住在衙里。如今果然做出话靶来了。”老儿因一时无心说出,吓得目瞪口呆,如飞进内去,报与小姐。那丫头也慌乱的出门去了。两下这一场惊骇非同小可。 幸喜贡鸣岐这两日初到,事体忙杂,丫头不及告禀,先与夫人说知。夫人却平日听了儿子说话,巴不得将女儿另许个人家,闻康梦庚别有所娶,倒也不十分着急。转吓得冯小姐惶惧无措,不胜气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荡若此!那贡小姐何等门望,岂肯轻易干休?我又一时失察,误订姻盟,如何是好?”侍儿道:“他提阁小姐终身,少不得与他结煞。但恐贡家责备我们,却倒当他不起。”小姐道:“我实无心,他们做官的自然体谅。”说便这等说,终久耽着鬼胎,日夜惶恐。 谁想贡玉闻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钱鲁这样一个顽皮后生,俱恃着父亲势焰,一发横行无忌,终日放鹰逐大,惹事生端。闻东园好景,要进去游玩,因园门紧闭,便大呼小叫,乱骂要开。老苍头略一拦阻,他两个便打将入去,把假山花本尽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后,轩子里边,还狂呼恶骂,出言粗秽。老苍头若告道:“这里内眷人家,如此恐为不便,爷们存些规矩便好。”贡玉闻听了这话,就劈嘴一拳,把老儿打倒在地,骂道:“你家什么规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认认我贡大爷的手段哩。”便与钱鲁两个,直打到后边冯小姐的内室,还千□万□的骂个不了,转是那些众家人恐老家主责备,再三的劝了出来。贡玉闻还大骂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来打一个下马威!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覆身到亭子边,把一应盆景花木都扫得精光,可怜无数名花异卉,弄的粉香狼藉,枝叶飘零,其余瓜蔬菜果,俱践踏泥烂,围墙门径,尽皆爬倒,好个东园景致变成一片荒场,方才叫一声“燥脾”,带令众家人出园去了。 这场灾厄胜如兵燹,可怜老苍头,打得头青眼肿,扒了半日,挣不起来。小姐闻知,痛哭倒地,丫头道:“小姐气恼总是无益,况有康相公这段枝节,少不得有许多不清净哩。”小姐道:“他们这样行径,这件事毕竟还来摆布我。”丫头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们起身去了,便可没事。”小姐道:“我们女儿家,-地里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爷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远,路上未免不便。”丫头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小姐该收拾去,避过这难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乱世界,少年女子岂可出门?万一有失,如何是好?”丫头道:“我倒有个美计,只不知小姐可从?”小姐道:“事势已急,苟可权宜,有什不从之理?”丫头道:“小姐聪敏有智,不亚丈夫。除非小姐与我都改扮男妆出去,庶几稳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说倒也有理。人就盘问,竟说是老爷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亲所遗巾服,穿戴起来。丫头也都换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觉笑道:“果然像个主仆,凭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们破绽。但恐靴子宽大,不便走路。”丫头道:“靴尖里用些软绵塞满了,便不空阔。”当下收拾些细软,叠了两箱,雇个人挑着,小姐竟同诸婢女与老苍头,悄然从黑早出门,竟到山塘买舟,往昆陵进发。果无一人知觉。诗云: 金钗隐隐覆乌纱,绿鬓拖云较略差。 广袖不遮莲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昆陵,舟抵东关,先着老儿到府前一问,恰好葛万钟今早送将军往镇江去了还有两日回来。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寻个客店寓下。是时天尚未午,在下处好不焦闷,便叫丫头守了房户,自己带个女奴,往街上看看风景。走到热闹去处,见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觉有些口渴,便进去吃壶茶儿。 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尔独酌,只见又有个吃茶的来。小姐观看那人,气宇轩昂,精神神雄赳,年纪只好三十多岁,却五绺长髯,丰颐隆准,好个魁梧状貌。走进店中,把小姐仔细一看,也便在对过一张桌子上坐定,口里虽吃着茶,眼却看着冯小姐。一会儿,立起身来,与小姐拱手,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连忙走出位来,鞠躬施礼。小姐见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个揖。那人便问道:“先生何来?”小姐答道:“卑人从吴门到此。”那人道:“有何贵干?”小姐道:“为访一相知,偶尔不值,在此盘桓。”那人道:“我观先生高情逸韵,迥绝时流,虽萍水相逢,同气即为知己,何不并坐一席,大家谈些时事何如?”冯小姐是将门才媛,说着时事,不觉耳热,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来,便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个女子,且莫说出真情。”只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马名玉,先君曾拜总戎,今一身漂泊,贫不能归,因而游览天涯,陶情山水,遣此岁月。”那人道:“原来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实不相瞒,不佞亦叨武职,现今镇守江淮。”小姐道:“原来老先生乃是贵客,失于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请问芳庚几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虚度一十七岁,尚尔无家。”那人道:“公子家学渊源,必善谋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猷,做些豪杰事业?”小姐道:“文经武纬,虽略晓源流,但无媒之径,又有所不屑耳。”那人点点头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见英雄。但可恨满朝将相不能进贤荐士,以致英英俊杰困老风尘,岂不可叹!”小姐道:“老先生戎务劳身,胡为迤逗于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访豪杰。”小姐道:“尊寓何处?当图造谒。”那人道:“小舟在于河下,只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叙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来拜访。”那人道:“此刻便欲简维,会晤无日,岂忍遽别?”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门,叫家人还了茶钱。冯小姐此时力辞不脱,好生懊悔,丫头也横眉竖眼,手势叫他莫去,无奈身不由主。那人紧紧携至船头,执意要他上船,小姐没奈何,只得跨进舱中,只想一言而别。谁知这一去,有分教:来时有路,插翅难归。未知那人是何物色,冯小姐此去做些什么局面来,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10回 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 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 txt?小?说?天堂词曰: 颠倒扁舟,错认风流,把陰柔赚入貔貅。笑须眉无眼,逼配鸾俦。做干夫妻,虚风月,假绸缪。人在河洲,君子先述,算教他苦乐均由。使英雄气短,儿女情稠,待绿窗人,绿衣客,绿林游。 右调《行香子》 你道冯玉如小姐在昆陵茶肆中所遇,端是何人?原来此人姓沈,名定国,乃是王屋山大盗沈昌国之弟。因沈昌国被玉如小姐戮于阵前,寨中无主,是时沈定国弓马熟娴,膂力出众,且少曾读书,人物豪俊,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僭称中天大王,乌合豪杰,以继沈昌国之夙志。因王屋山被冯家父女挫了锐气,便自焚了黄衣寨,仍跋扈而南,在于江淮之间立一寨,曰“豹尾关”,潜匿山泽,觊觎州郡。闻知下路民居殷实,府库充盈,便有扫掠之意。故沈定国悄然下苏、常一带,窃探虚实。这日偶然进店吃茶,不期恰遇见了玉如小姐,只认是斯文年少,那知是生死仇家。幸冯小姐不露真情,两下反成知己。但沈定国是个绿林武夫,为何见了这样个青年英俊便倾心爱慕?因沈定国有个妹子,年方十五,虽非上等佳人,也有七八分容貌,名唤云姝。沈定国欲替他觅一佳,因见冯小姐风流蕴藉,十分中意,且说是将臣之子,文武精通,一发欢喜,故邀至舟中。小姐虽心心念念只想脱离,怎奈沈定国死留不放,便治酒款待。略转眼,山珍海味罗列当前,玉-金尊连斟叠送。小姐告辞道:“卑人不胜杯酌,且有事在身,必欲奉别,容日特诚到贵地相访。”才立起身,沈定国一手拦住道:“不佞虽武夫,不足与言,然忝在肺腑之知,何公子见弃若此?”小姐道:“非敢得罪,实有不得已事,故尔急迫。”丫头在旁接口道:“相公实有正事,另日到老爷任上相会便了。”沈定国道:“纵有贵忙,何妨迟此一日,断不可却小弟薄意。”小姐无奈,只得坐下。沈定国道:“公子尊寓何处,寓中尚有何人?”小姐道:“行李暂顿东关客舍,尚有两个小童守寓。”沈定国得了这话,便暗暗叫人将公子行李并小厮另唤个小船搬载了来。自与小姐一头吃酒,一头吩咐开舡。小姐听见,几乎急坏道:“晚生有事,岂可同行?况天已垂暮,万一去远,不知归径,则老先生一片相爱之意转累及卑人了。”沈定国道:“不妨。公子台价,另有一舟,现在后边相候。我与公子开怀一谈,尽欢杯酌,即当送回尊舟何如?”小姐道:“小童那知卑人在此,却来相候?”沈定国道:“恐公子路间少伴,故意着人去报了来的。”小姐便立起身,从舱口一望,果见自家两个婢女坐一小舟,紧紧尾定船艄。小姐心里半疑半信,一发惊慌,便将手向后一招,待要唤来问他。谁知佯为不见,反退下几步。沈定国忙逊小姐复坐,殷勤劝饮。不觉红日衔山,银蟾出海,行有三十多里,已是一天夜色。小姐决意告辞,沈定国勉留不过,只得相送出舱。招小舡拢近,沈定国自抚小姐跨下。大家谢了一声,拱手而别。小姐便如离钩脱网,掉转船头,分路飞摇而去。诗云: 直处抛人曲处逋,聪明终自入模糊。 平平大道胡为险,错认裙钗作丈夫。 你道冯小姐此去,可脱得这葛藤么?谁在那船家都是贼人所使,架起两橹,黑夜里尽力一摇,却回环旋转,兜过一条小港,仍旧转出官塘,竟望丹阳镇江而上。小姐与诸婢女是深闺娇养,从未出门,那知路径。摇到半夜,只不见到,便问舡家道:“方才来了多少程头?觉回去甚是路远。”船家道:“文才来有五十里。如今回去晚了,大河里都下了栅,不便叫唤打从腹里穿出大塘,又远兜了二三十里,故此觉得远些。”小姐只得和众婢女略盹盹儿。 一觉醒来,天已微明,挣眼一看,只见水光天接,波涛浩渺,大吃一惊。忙问舡家,说是黑夜里走错路头,误到江口。小姐大嚷道:“做舡家岂不认得河路?快些拢岸去!”船家道:“相公不要心焦,送你转去就是。”小姐已知船家是歹人,吓得魂不附体。忽见四下里有十来号哨舡,都摇拢来,高叫道:“马相公来了么?我家老爷差小人们迎接相公到衙里相会哩。”小姐见不是势头,一发着急。尽他大呼小叫,总是不睬,又趁着绝大顺风,扯起布帆,不彀半日,便叫泊岸。只见山林陰郁,旷无人踪,小姐心摇目乱,不知是什所在。 许多人先上了崖,见岸旁有一乘大轿,数乘小轿,并旗伞人夫在那里守候,一等冯小姐上岸,便抬过大轿请他乘了,众侍儿也坐着小轿,一包行李都有粗汉挑着。走了半日,方到一个山坳里,一路扎营结寨,直接数里。有个绝大衙门,兵马仪卫威风赫赫。进了三四层高大铁门,方教条歇轿。 冯小姐刚出轿门,只见沈定国迎将出来。身穿衮绣紫袍,腰系玉带,头戴冲天软翅巾,俨然王者气象,鞠躬揖逊,略不骄奢。小姐心里虽是惊惊慌慌,见沈定国如此谦卑,反不好发急。直至堂上,施礼叙坐,沈定国道:“不佞心仪俊杰,志切好贤,有劳公子屈尊,不胜负罪。”小姐道:“偶尔一面,谬辱——,但尚未请教老先生官居何职,乃有此恒赫而高牙大纛?奚为驻此深山?幸为明示,以解愚惑。”沈定国道:“公子业已到此,不敢相瞒,不佞名唤沈定国,少负豪气,长习兵戎,只恨时不见用,潦倒数年。英雄气色,不甘郁郁尘衰,因此撇下家园,潜踪湖海。家兄昌国尝据王屋山,为冯我公所破,蒙军师迎不佞嗣位,遂迁徙于此。因乏豪杰为辅,故敢斗胆相延。公子幸不鄙粗豪,以襄不逮。”小姐听了,惊得冷汗如注,因想:“父亲与沈贼彼此仇家,昨若直露真情,便白白偿他夙怨。但今身入邪径,保有出头日子?若甘心宁耐,则是反面事仇;若欲脱身,他又焉肯轻舍?况我是个女子,万一破绽,死且含羞。”急得进退两难,只恳求道:“卑人懦弱书生,无寸长足取。虽大王见爱,只可伴食斋头,何济于事?乞大王另招英俊,再觅奇才,瓮牖寒鲰,望即弃逐,感德非浅。”沈定国笑道:“不佞岂无义勇之士?乃独注意公子,特有大事相商耳!”便命设宴洗尘,一面传军师相见马公子。 不多时,只见凌知生笑嘻嘻步将出来,与小姐一揖而坐,小姐却认得他是妖术军师,凌在生倒不辨他是冯家女将。未几,玳筵开处,鼓乐相宣。牙旗下,虎贲三千;画屏前,金钗十二。青裙按舞,红袖抒歌。沈定国邀小姐入席,小姐心绪惊惶,忧形于面。正是: 为有貔貅女,羁留冰玉姿。 可怜空美满,悔不是男儿。 酒至半酣,沈定国开言道:“今日屈公子降此荒垒,实有不揣之言。公子若不见弃,当以实告。”冯小姐道:“大王何事见教?倘若可从,敢不敬听。”沈定国道:“不佞有妹云姝,及笄未字,因观公子麟凤之姿,可叶螽斯之庆,故敢自引红丝,僭牵白面。公子不嫌丑劣,即当奉躁箕帚何如?”小姐听了这话,转吃一惊,又暗自好笑,忙道:“卑人四海俘踪,才惭木石,未兼鞍马之能,悬殊昧运筹之智,既难赋诗退敌,何堪帅阃乘龙?幸大王别选英才,以配淑女,卑人断不敢奉命。”凌知生接口道:“大王甚爱公子,且片言已决,岂肯再有变更?公子幸勿峻却。”便向沈定国道:“请大王即备花烛,学生忝为执柯,速成好合,免得公子尚有疑贰。”沈定国反迟疑道:“婚礼似难强合,今公子尚在犹豫,不好太速。今晚待公子三思熟算,且至明日行合卺之礼,则公子便无他辞。”小姐见沈定国言语知机,反不敢多说。直饮至月转西楼,酒阑人散。便令侍女掌灯,送公子书房安歇。 小姐与众婢女来到房中,依旧琴书满架,笔砚精良,却无半点粗豪之气。小姐笑道:“文房器皿,原这般清雅,怪道他要招斯文妹丈。”丫头道:“倘明日再求歪缠,小姐何以抵饰?”小姐道:“我若是个男子,且权耐他一年半载,觑个机会,原可脱身。但我系女流,万一败露,如何了得?”丫头道:“虽是这等说,但小姐业已到此,岂肯入回?倘使起强盗性子,不怕我们不从。那时反不妙了。”小姐也没了主意,大家愁做一团,准准想了半夜。小姐忽说道:“我有计了。”丫头忙问何计,小姐道:“我明日竟允他与那云姝做亲。到床帏之际,只推父服未终,三年孝满方行房事。此律中所载,彼必不疑。且迁延几月,俟有王师下剿,便将沈定国献首,报泄父仇,岂非两全之策?”丫头亦拍掌笑道:“小姐真个算计得好!” 到次早,沈定国又排筵宴。酒过数巡,沈定国问道:“公子尊意决否?”小姐道:“卑人家室飘零,自愧资身无策。一旦荣开甥馆,僭配天孙,诚卑人之至幸。昨所虑者,才非神武,力昧匡时,终为大王嫌,所以迟疑未定耳。”沈定国道:“不佞若有嫌弃,今日便非如此诚切。”他真个性子直率,被这一哄,便已深信。一面催妹子梳妆,一面检点结亲之事。 是夜,悬灯结彩,设席张筵,莲炬高烧,玉笙低按。宾相请出新人,双双交拜。行礼之后,执彩牵红,引入洞房。花烛之下,揭去红巾,现出花容月貌。冯小姐偷眼一看,果是个少年美女,可惜春风虚度,误此芳年,倒为他十分惋惜。云姝也偷看小姐,又是个翩翩俊雅,稳认做画眉张敞,谁知是镜里萧郎,只中看不中用的。两人吃过合卺,相携就寝。但见绣帏高揭,银蒜低垂。宝鸭香消兰麝,凤衾春暖鲛(鱼肖)。未几,带解同心,和松玉蕊,两下相爱相怜,痴情欲绝。谁知玉腕虽交鸳颈,海棠未试新红。冯小姐穿着里衣,相抱而卧,云姝春情虽发,含羞不语。过了数日,方悄悄相问,小姐告以父丧之故。云姝便不疑惑,又不敢与哥哥说此衷曲。沈定国只道他已做高唐神女,谁知尚是鲁男子怀中之妾。诗云: 画里萧郎镜里欢,为云为雨苦无端。 世间男子真盲瞽,一顶儒冠误识潘。 话分两头,且说贡鸣岐,因前路难行,借钱鲁宅里住了月余。一日,丫头禀道:“前日命我到邻家园里买花,闻得一桩极奇怪的事,连日老爷多忙,不曾说得。”贡鸣岐道:“什么奇事?”丫头便将管园老儿的话述了一遍。贡鸣岐大骇道:“不信康生负心至此!”忙叫两个丫头到园里去说,老夫人请冯小姐说话,欲待问他明白。丫头去了半晌,回说冯小姐已搬去,止剩一所空房。贡鸣岐愈加着疑,来问夫人,夫人道:“此事吾已先知,恐相公气恼,故此不说。总是那畜生已将吾女决绝,故再聘冯氏,情亦有之。但他如此负恩,何足责备,怕我家女儿没人要么?”贡鸣岐道:“岂有此理!他一时误听谗言终久要见个明白,儿女之事,亦体统攸关。自古道:‘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难道有他适之理?”夫人道:“他并无币帛聘问,我家亦未用庚帖过门,有何形迹?”贡鸣岐道:“一言既诺,自不可移。即吾女意中,又岂肯改弦易辙?此言断不可说起。”贡玉闻便在旁插嘴道:“爹爹说得好笑。这康梦庚是个油花光棍,还认他做好人。如今现聘了冯氏,难道我家妹子倒与他做小老婆不成?”贡鸣岐喝道:“畜生!不知道理,也来胡讲。”贡玉闻道:“他明明丢了我家妹子,又娶别人,被他削尽体面,爹还没志气,要将妹子-把他,如今那钱通判的儿子,这样一个豪富少年,尚不曾娶亲,曾与我说过几次,要扳我妹子。依我-计,索性竟把妹子嫁了他,羞杀这油花光棍。”贡鸣岐听了大怒,就是夹嘴一个巴掌,骂道:“不肖畜生!人身也讨不全,偏要多嘴。就是他果然另娶,你妹子便要嫁人,也还问他讨个决裂。难道背地里竟另许了人家,也做这样不明不白的事?”贡玉闻被父亲打了一下,乱喊乱跳,哭出外头去了。贡鸣岐也叹口气,便不言语。又过数日,闻康梦庚已中进士,贡鸣岐又喜又恼。喜的是他青年联捷,信自家眼力识人;恼的是他负心背盟,使女儿无有着落。正是: 世或从来假,何须认作真。 谁知无行客,正是有情人。 再说冯小姐,自从改妆,易名马玉,与云姝结亲之后,尊其称为马大王。日与沈定国谈兵讲武,说到超神入化,沈定国伸舌大赞道:“不佞一生莽蹶,今聆公子之言,如漆室一灯,那不令人折服!”因将内外一切威权统归小姐之手。 小姐既握大柄,便欲为父雪仇。一日,向沈定国说道:“用兵贵于正大,决胜尤在威明,陰谋既难服人,妖邪岂能胜正!若凌知生恃左道之术,是为妖孽。妖孽者不祥,此将亡之道,久必有变。为之奈何?”沈定国因惊服小姐之才,巴不得买他快活,便道:“凌知生系先兄所用,今得公子王佐之才,自应复归正道。其人之去留,任凭公子裁酌。”小姐得了这话,登时传集众头目,立刻绑出妖人凌知生斩首号令,沈定国闻之大骇,却又不敢埋怨。 过了些时,小姐闻康梦庚联捷,暗暗欢喜,丫头想道:“康相公虽中进士,心里毕竟挂念着小姐,自然不肯在京担阁。倘或就到苏州,竟至东园,岂不错过?”小姐道:“我非不虑此,但身陷贼境,插翅难归,只得由他错过了。”丫头道:“错过不打紧,但恐贡家住在园中,明知有了小姐之事,定然偏妒。万一康相公撞见,倒逼住他做了亲,岂不反将小姐置之一边了?”小姐忽然惊讶道:“是嗄,我倒不曾想到此处,几乎失算与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我若要见康生之面,已万万不能。若让与贡小姐夫妇和谐,心中又不甘服。莫若与他苦乐同尝,合则俱合,离则俱离,方始无怨。” 便与沈定国商量道:“小弟在此弥月,交游疏远,世务谢绝,但有一事挂怀,若大王肯为周旋,则葛藤可断矣。”沈定国道:“公子既有未了之事,但求吩咐,不佞当得效力。”小姐道:“父母生我兄妹二人,因见背太早,托孤与贡鸣岐抚养。今舍妹已长成一十六岁,才智过人,小弟每事赖其商酌。今大王以机务委托,虽竟尽仿思,恐一人智识有限,必得舍妹朝夕赞襄,便万端毕举,何愁大事不成?”沈定国听了大喜道:“令妹有此谋略,固当接请共事。但贡鸣岐作官闽中,途路遥远,怎生是好?”小姐道:“贡鸣岐尚在苏州驻扎,未必就去。但他竟将舍妹视为己女,若循礼相迎,断然不舍。须是我与大王同去,待夜深静,乘其不意,打入府中,找着小姐,掳了便走,方为干净。”沈定国点头道:“好!”忙拨五十名精丁,暗藏军械,自与冯小姐青衣改扮,架起五六只哨船,即刻起程。 赶到苏州,把舡四散泊下。到更深时分,众人明火执仗,前后攻入。吓得贡家大小,见一伙大盗杀入门来,俱奔命不迭,连贡鸣岐也不知躲在那处。可怜贡玉闻,惊得魂飞天半,直钻在仓廒地板下去躲着。众多人仗冯小姐引,直入卧室。寻着贡小姐,冯玉如一手抱定,传谕众人不许掳掠,违者斩首。众人都不敢动手,一齐拥到舟中,连忙解维,从僻路摇出枫江而去。 贡家见强盗已散,方敢出头。查点金银衣饰,丝毫不缺。单单不见了小姐,十分骇异,连忙报知汛兵。后不好说是没了小姐,但令他追赶强徒。那几个汛兵犹如畏猫之鼠,听说捉贼,只好虚妆声势,从四下里张张探探,谁知这班人已不知去多少路了。次日,报知府县,分头缉捕。贡鸣岐夫妇二人-胸号哭,日日想念不题。有《二犯江儿水》曲云: 绿窗容貌,漫矜诩绿窗容貌,绿林中人更好。笑一双玉美,一对丰标,一粗豪,一俊俏。家在梦中遥,情还妒处挑。明里相招,暗里相抛,则教他认哥哥和嫂嫂。疑团怎消,这时间疑团怎消。姻缘颠倒,弄的个姻缘颠倒,到头来共萧郎两誓鸾胶。 贡小姐被他掳至舟中,只管啼啼哭哭,待要寻死,亏得冯小姐一路相陪,百般恭敬,再三劝解,方才没事。因想:“贡小姐如此才貌,真是天姿国色,康生却如何抛弃?必然有人谗间,以至于此。” 不数日到了豹尾关,迎入寨中,张筵款待,令云姝相陪劝饮。贡小姐只若若不乐,虽珠国翠裹,锦衣玉食,终日珠泪频抛,不安寝食。 冯小姐见此光景,恐怕生变。一日,瞒着云姝,悄然到他房里婉转劝慰道:“小姐千金闺秀,不佞亦读书循礼,虽男女共处,断不敢以非礼相犯。当兄妹呼之,幸勿疑惧。”贡小姐勉强答道:“妾一生名节,幸赖大王保全,岂不感戴?但父母生离,心实不忍,望大王开恩放归,自当举家衔结。”冯小姐道:“不佞实力小姐大事,故敢屈尊至此,不必言归。”贡小姐道:“大王为妾何事,可明言否?”冯小姐道:“不佞有表兄康梦庚,已成新科进士。闻先年曾聘小姐为婚,后来尊公不知听信谁人之口,竟有将小姐改适之意。为此,鄙意不服,特邀小姐到此,俟家表兄锦旋,完此盟好,实无他意。”小姐吃惊道:“康生姻事实家君成之。其后康生误听菲言,复聘冯氏。是渠负心易志,非家君有所变更也。愿大王垂察。”冯小姐道:“冯氏之聘,事诚有之。但闻他与小姐曾已决绝,冯氏亦常州郡贰葛万钟作合,所聘甚明。倘各持一见,小姐将如之何?”贡小姐道:“停婚再娶,固康生之咎;至于冯氏,虽出不知,亦失觉察。若彼此争衡,纷坛何已?凡事有家君作主,贱妾何敢饶舌。”冯小姐道:“据这般看来,既小姐诺聘在先,虽家表兄率听匪言,浪改前约,在尊公与小姐,情决不甘。若论冯小姐,亦明媒正聘,又奚肯甘心抱耻,作风中柳絮,无所沾着?若两相不逊,定然讦讼干连。在两家原无加损,总是家表兄一人吃亏,必至坏名丧节,究与二位小姐无所益处,又何忍出此?依我愚见,莫若使家表兄五循正礼,先娶小姐,后娶冯氏,闺闹之内,竟以姊妹相呼。一则全家表兄之功名,二则免两家之争竞,则彼此无言,夫妇和好,岂不共仰贤声,各沾实惠?请小姐思之,以为然否?”贡小姐听这一番说话,恍然大喜道:“大王之言,得情合理,谁不允服?但不知冯氏贤否如何,万一不能相安,妾当置身何地?”冯小姐道:“我知冯氏将门才女,素称贤德,岂敢相违?”贡小姐道:“若冯氏果贤,贱妾敢有异论?悉凭大王载酌便了。”冯小姐道:“此事我亦不能臆断,总俟家表兄归来,自有两全之策。”二人讲得投机,贡小姐反不气苦,彼此相安,情同兄妹。只时常想念父母,暗暗堕了些泪。有诗云: 谁道蛾眉葬虎头,绣罗衫子敌貔貅。 直教吸尽英雄胆,花诰齐封两好逑。 且按下不题。却说康梦庚自离了京师,在路晓行夜宿,不则一月,到了苏州,仍寻白公堤旧寓,安顿了行李。此时已是进士,规模便自不同,主人分外奉承,自不消说。 康梦庚到次日,跟着朱相、王用悄然步到东园,欲再睹春风一面。谁知玉如小姐倒行做了离窠之燕,已不在旧时王谢堂前矣。 独是贡鸣岐因冯小姐忽然逃避,不曾问个细底,终日闷闷不乐。兼之女儿被掳,杳无音信,总是愁容不展。一日,偶然散步,径入东园,意欲消遣胜地。谁知风景萧条,大异平昔,但见花木纵横,亭台毁折,诘问家人,方知是儿子并钱鲁生事作践,心下十分气恼。观那景致,虽然毁裂,也还可人。步到亭子后边,忽墙间诗句。细看一遍,不觉失惊道:“原来康生与冯氏唱和的诗尚在,则前日丫头之言逼真矣。但那冯氏诗才俊逸,字法精工,原非平等女子,想都为我那儿子在外边生事,以致仓皇逃窜,甚是可怜。” 正徘徊嗟叹,忽见有人走进园来,定睛一看,却认得是康梦庚。贡鸣岐半疑半讶,慌忙上前,一手挽住道:“恭喜贤侄已作贵人了。久不见面,今日什风吹得你来?”康梦庚突然被他拉定,也仔细一看,认得是贡鸣岐,吓得冷汗淋身,手足无措,只得跽了下去。贡鸣岐用手搀起道:“你当初也不该这般狂放,今日又胡为如此(足局)(足脊)?有话且坐了细说。”康梦庚听了这话,急得满面通红,羞涩不能成语。贡鸣岐携他到一凳上,大家坐下,问道:“贤侄前者听信何人之言,乃有这番妄乱?”康梦庚只低着不敢做声。贡鸣岐道:“此非贤侄故为之,不过匪人离间,贤侄误听耳。此际正该直剖,以明心迹,或可补过将来,何必徒为腼腆?”康梦庚听见他说话贤明,心里宽了一半,因跪下告道:“老年伯若果相容,恕小侄尽言拜禀。”贡鸣岐又扶起道:“有话不妨尽说。”康梦仍复坐定,然后将去年见小姐春容,与广陵舟中所见绝不相同,井园楼上亲见小姐窘于赋诗,其容貌与春容无二,多疑团,尽情发泄。贡鸣岐沉吟了一会,忽顿足道:“是了,此必我那不肖畜生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离间这段姻缘耳。”但贤侄不细查虚实,遽舍此而另聘冯氏,亦觉太率。”康梦庚道:“小侄因信所见为真,故去之惟恐不速。事出有因,谁能不惑?负盟之罪,幸老年伯怜而恕之。”贡鸣岐道:“小女虽遭诽谤,他时自辨瑕瑜。冯氏既定深盟,此际究难美满,为之可叹。”康梦庚忙道:“老年伯此言为何?”贡鸣岐道:“你还不知么?”便将冯小姐-然逃遁的话与他说知。康梦庚捶胸大哭道:“天呀!我怎如此缘浅?要什功名富贵!不如削下这几茎头发做个孤独长老罢。”贡鸣岐道:“贤侄且勿焦燥,冯氏虽去,不久尚有归期;只或怜小女,生不能见父母之面,死无以殓蝉娟之骨,求为冯氏而不可得矣。”说到这句,便泪如雨下。康梦庚连忙问及,贡鸣岐又将女儿被强盗掳去的话也说明了。康梦庚亦十分悲痛。有诗为证: 才美遭逢并有天,春风偏不解人怜。 谁知今日双离别,反为他时两作缘。 康梦庚既失了冯氏,恰遇见贡鸣岐,说起前事为贡玉闻与钱鲁两人暗计,终久将信将疑。谁知贡小姐又被掳去,究竟才貌优劣。心中尚未释然。贡鸣岐留他住了数日,忽见京报说,皇上玉体违和,殿试之期改于六月初三。贡鸣岐因对康梦庚道:“贤侄匆匆告假而归,本为冯小姐姻事。今冯氏既失,在吴门又无别务,殿试既已改期,正可仍往都门,且殿试过了,再来寻访未迟。”康梦道:“此说甚是有理。”是时倭寇稍平,贡鸣岐便收拾起身上任,康梦庚也就辞别进京。一起往北,一起往南。大家分路而去,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便晓——Www.xiaoshUotxt.cOm 第12回 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 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 t.xt.小`说`天.堂词曰: 输情服罪,偏与成冤会,真激烈,空劳惫。一麾敌胆落,一怒军心碎。重围解,那时方把从前悔。先与他人对,后作侬家配。谁夫妇?谁兄妹?铁衣人未艾,革帐欢方退,姻缘事,移来换去方全美。 右调《千秋岁》 冯玉如小姐闻巡抚统兵而来,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抚是何等样人?谁知就是福建布政贡鸣岐升授的。但贡鸣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转?原来镇江知府刑天民,因大计考了卓异,竟连加二级,内升太仆寺卿。是时朝廷闻殳勇败绩,闷闷不乐。都察院就动一本,说大盗沈定国、马玉等神武无俦,才智可用,兹剿即不克,合遣重臣招抚,准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对旨批“着六部九卿科道公同会议,遣何人招抚,实拟具奏”。当下刑天民独题一疏,内称惟福建省布政贡凤岐忠信服人,才辩超卓,克胜其任。九卿科部复交章汇荐。圣上大悦,即升贡凤岐为江财巡抚、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时贡鸣岐因死了媳妇,尚在途中担搁,未曾到任。连忙差飞骑追回,竟赴江淮招抚,实非剿伐,所以冯小姐说抚臣无征剿之理,必有缘故,盖为此也。 是日与沈定国计议,狐疑未决。次早贡鸣岐传到谕札,冯小姐始知并南抚台乃是贡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欢喜,即与康梦庚并贡小姐说知,二人喜不自胜,贡小姐便要康梦庚到父亲处,面致投诚之,冯小姐道:“且莫因举妄动。焉知沈定国向背如何?倘露风声,我们便无生路了。”贡小姐见说得利害,便不敢开口。冯小姐别了二人,持着巡抚谕札,来见沈定国说道:“兵无久利,贵于知机。今抚院奉旨扫安,朝廷悬爵以待,况其人虚心好资,可与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将何适从?”沈家国闻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锐,今怎一旦移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我一身而经百战,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兴此妄说,摇惑众心?你看我生擒那斯,碎剁军前,与公子看个榜样!”说罢竟自跨上鞍轿,执着长枪,怒狠狠出山去了。冯小姐被这番恶言捏着两把冷汗。 沈定国杀出豹尾关,直奔军前,大言讨战。贡鸣岐闻报,怒道:“贼奴如此独獗!我好意抛降,偏生抗逆。我虽从不曾出阵,也还胆壮。”就提枪上马,迎至阵前。沈定国也不交谈,劈面就刺,贡鸣岐闪身交接。一弛一突,一往一来,未及数合,贡鸣岐本非善战之士,那里敌得他过,觉招架好生费力,只得撇过一枪,拍马就走,沈定国要塞冯小姐之口,怎肯错过,加鞭策马,紧紧追来,原来贡鸣岐惟射艺甚精,因被沈定国赶得没法,慌忙取出劲弩,回头一箭,正中咽喉。可惜沈定国,好个积年大盗,不死于猛将阵前,反死于文臣之手。岂非天数当尽,无得而逃。 众喽罗损入寨来,冯小姐正恐贡鸣岐有失,着实担忧,不想忽报沈定国被箭身亡。忙与康梦庚、贡小姐说知,大家踊跃称贺。然冯小姐尚不信沈定国这样个骁勇武夫,偏能死于贡鸣岐之手,及至军士抬归尸体,方才信是确然。正是: 生前豪气枉摧残,夜月沙场白骨寒。 回首英雄成底事,千秋能得几齐桓。 冯小姐自被沈定国邀归入赘,由妇道以僭夫纲,恃陰柔而消阳健,不过强逼埋头,岂是好为游戏?原欲俟官兵下剿,乘势归降,只因殳勇凶残贪暴,不敢误投。闻贡鸣岐乃读书好道之士,兼有康梦庚这段瓜葛,巴不得一时向顺,无奈沈定国莽表明不回,此时小姐既得自主,随与康梦庚商议道:“沈贼已灭,可以任我主张。此处原非久居之地,投诚之说,作何区处?”康梦庚道:“军机重事,惟骨肉可言。除非待小弟面见岳父,曲致尊意何如?”冯小姐道:“不好,今沈贼已触令岳之怒,倘或先生之说不合,便无收拾。如今待学生先发一道降书,看令岳怎生举动,然后烦先生收功,未为迟也。”康梦庚道:“足下算计甚妥,不宜迟。”冯小姐便连忙做下一降文,与康梦庚斟酌定了,差个得当小,打到抚院军门。 伺候官儿知是进降表的,不敢担阁,连忙与他传进。贡鸣岐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江淮罪发马玉为投诚事。切玉本系书生,先年沈定国掳充幕佐,受制虎袕,聊效蛇行,难逃背国之诛,深负匡王之愿。敢忘草偃,久切葵诚,伏遇宪慈,躬承天简。体上帝好生之爱,慈祥出自宸衷;推圣君解网之仁,恻隐弘昭宪德。为此修词布悃,于冒威严,伏乞暂霁雷霆之怒,少宽斧钺之诛。即于某月某日束赴军辕,仰祈赦宥。借九重之雨露,起涸辙于斯须,息四境之兵戈,援流亡于俄顷。敬申北面,请解南薰。临恳战栗,待命之至。 贡鸣看完,怒道:“前日好意谕降,沈定国反肆猖獗,以致自取灭亡。今马玉不过智穷力竭,旦夕自危,故为此摇尾乞怜之态,可不迟了!”反立传众将,点齐人马,杀入豹尾关,务要捣巢焚袕。众将领命,各各披出军,呐喊摇旗,直抵贼寨。 众喽罗慌忙报入,冯小姐大吃一惊,忙与康梦庚并贡小姐商议道:“适才打下降书,不意令岳反率兵加我,未知何故。怎今生发付他好?”康梦庚道:“既系亲情,岂有相戕之理?足下勿出,听其自来,与他面决。”冯小姐道:“他如此气焰,万一杀入,玉石不分,那有不去抵当之理?如今我与他阵前相会,尽我之言,看他允否。倘激烈不回,只消他个势穷力蹙,来去无门,怕他不来辐辏?”康梦庚道:“此言虽也使得,只足下要耐心敛气,不可仍用才能。”贡小姐又再三叮咛道:“家君一心为国,故忠愤激昂,性刚不屈,纵有开罪之处,还求大王爱护,妾身感恩无尽。”冯小姐道:“我岂真是绿林中物,而自绝归路耶!此口当有咽天之力,小姐但请放心。” 言讫,即躁戈跨马,迎出豹尾关,高声叫道:“贡大人请了,卑末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但不知大人何所见教,乃蒙光降?”贡鸣岐只道马玉是个绿林莽汉,一见冯小姐丰神俊秀,言语温和,好个斯文少年,心下半疑半骇,只得也拱一拱手道:“本院奉旨招安,原系天恩浩荡,何得尚尔抗违,自蹈不赦?直到山穷水尽,方始摇尾乞怜,噬脐何及!”放马过来,冯小姐架住答道:“卑末既非绿林之辈。久倾向日之诚,今沈贼既已伏诛,何甘自弃。故欲率众归诚,以回天怒。奈何大人反不相容,未识何意?”贡鸣岐道:“本院输扎到日,何不归降?今已迟了。”冯小姐道:“贡大人奉旨招安,未尝奉旨征剿。若必欲相加,得不悖圣朝之恩命耶?”贡鸣岐道:“抚既不行,继之以剿,何必饶舌!”又挺枪直取。冯小姐复架住道:“若欲交战,愚虽不才,曾以一计而陷五万之众,岂复畏惧?只可惜无敌手耳。”贡鸣岐见冯小姐人物风流,颇有爱怜之意,因自家势头来得猛了,一时收脚不来,不好就转了口,只得挣扎道:“本院但知有君,不知有身,胜负非所计也。”挺枪复刺,冯小姐纵马相迎,饶他用尽平生之力,只闲闲招架,并不放出手段。且战且却,七擒七纵,把个贡鸣岐直诱到豹尾关。忽四下里一声呐喊,杀出千军万马、把贡鸣岐团团围住垓心。冯小姐把马一提,飘然而去,自回寨中去了。 此时贡鸣岐力尽筋疲,见四面层层,并无出路,急得顶门里火星直爆。从清早困到傍晚,又不交战,又不解围,贡鸣岐饿得眼昏头晕,仰天叫苦。正号呼无措,只见远远烟尘起处,一人一骑如驱风掣电而来。好个猛烈汉子,手执方天月斧,-擦擦杀入重围,找着贡鸣岐,便一手抱过马来,双双骑着,右手执斧,斩开一条血路,逃出重围而去。有诗为证: 忠义诚难事,偏生畀匹夫。 一时欣感遇,此日际穷途。 恩惬心先瘁,功成骨未枯。 今朝同仕路,不信旧穿窬。 你道那好汉是谁?原来就是在贡鸣岐家斋匾里滚下来的偷儿俞四。但俞四虽受贡鸣岐恩惠,不过是个贩鱼小民,如何便会斩关夺将?却有个缘故。只因贡鸣岐起伏去后,便没人照顾他,依旧本钱欠缺,母亲也死了,儿女也卖了,单单剩得一身,无依无赖,因平素膂力颇壮,就在本卫营里吃了一名军粮。每日空闲,就去躁弓习射,弄斧拈枪,人材也勇健,手脚也便捷,竟学得一手好武艺。往常出队随征,屡屡得胜,主将甚是喜欢,便与他一个百户之职,从此更加努力。也是命中造化,正值倭寇之乱,东征西讨,每战有功,渐渐升到把总。然平居闲暇,还念念不忘贡鸣岐向日周济之恩,与掩饰他羞耻之德,未尝报效。不期主将奉旨,提调入京,俞四也免不得随军北上。恰好晓得贡鸣岐升了江淮抚院,正可便道谢他一谢。是日来到军门,说抚院出征未回,俞四只得坐守。也是贡鸣岐恰当有救。忽见探事的飞报进来,说抚院老爷被贼兵围困,竟日不解。俞四听说,怒从心起,便大声说道:“知恩报恩,正在今日。我不力救,更有何人?”便跨上飞马,手执月斧,不率士卒,独自个杀入重围,救出贡鸣岐。 直至军门,下马相见,贡鸣岐才认得是俞四,转吃惊道:“你如何有此勇略?今日从那里来,却知我身在困危,乃蒙相救?”俞四便将自己始末根由备细说出,又道:“一向身受大恩,未能报答,今日天假其便,心始稍慰。”贡鸣岐道:“恭喜你已得高官,今日之情,何以相报?”俞四道:“老爷培成之德天高地厚,今不过一臂微劳,何须置口。”贡鸣岐吩咐治酒相待。饮过三巡,俞四因主将在前,不敢担阁,就起身辞去。贡鸣岐赠了些程仪,相谢而别。 到次日,贡鸣岐复想起被围之事,若非俞四救出,必无生路。又想那马玉,“好个美丽书生,并非萑苻野汉,且投诚之说,何等软款,用兵之法,何等超神,怪道殳勇如此骁将,尚尔败绩,何况于我?若使此人效劳王国,岂非文武将才?”懊悔自己一时气激,险些败事。 正自嗟自叹,忽报康翰林与小姐双双到门。贡鸣岐惊喜不定,惊的是女儿被掳,忽地生归,喜的是骨肉重圆,康梦庚前盟无恙。连忙请入军中,康梦庚与小姐双双拜见。贡鸣岐抚定小姐,流泪问道:“儿那,你一向陷于何地?可不想坏我做父母的。”贡小姐道:“孩儿久离膝下,心如刀割。”便说起当日掳至沈定国寨中,亏得马玉以礼相待,及勉诱康梦庚成亲之话。贡鸣岐失惊道:“不想这马玉如此好人,我转与他作难,岂非恩上成仇了!”康梦庚道:“此人原非贼盗,不过受沈定国坑陷耳。今投诚向明,是其素愿,非势蹙也。况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若非此人转展劝合,与小姐焉有团圆之日?实于岳父有恩。今弃而不纳,不几以怨报德耶?”小姐处处说道:“他与久处嫌疑,循循守礼,竟以兄妹相呼,言不及乱。□□当世,实罕其俦。爹爹幸以国士遇之,勿再拒而生变。”贡鸣岐听了两人说话,不觉改容敬服道:“此人诚豪杰心肠,圣贤面目,自愧肉眼,失此佳士,如今就烦贤婿同中军官,将老夫名帖,迎请他相会便了。”康梦庚欣然就往。 不一时,冯小姐大队而来,康梦庚入军先容道:“马玉夫妇率领十喽罗前来献降,在军门候令。”贡鸣岐吩咐大开军门,远远迎接。冯小姐下马跪伏,贡鸣岐慌忙扶起,携手入幕。欲逊冯小姐台座,冯小姐再三推逊,只得与康梦庚昭穆坐下。贡鸣岐面北相陪,笑容谢请道:“老夫愚眼,几失俊杰。小婿小女深荷高怀,殊切感愧。”冯小姐道:“小子冒昧尊颜,方且股栗待罪,乃蒙大人开宥之恩,被以涵濡之德,愿随驱策,少效捐躯。”贡鸣岐吩咐开筵庆贺,云妹与小姐另宴相叙。诗云: 一番离合一悲欢,自觉天家雨露宽。 向事玉客人不识,归来还着铁衣冠。 贡鸣岐既招安了马玉,江淮已平,一面具疏,备言马玉文武兼才,尽忠效顺,请加封恤,一面拔营起马,回苏莅事。 康梦庚与当小姐一同起程,路上并无担阁。惟康梦庚到了镇江,差朱相到城里问问韩老儿近况,谁知韩老儿上年已死。康梦庚甚觉恻然,即将十两银子,叫朱相送与他老妈,做些功德,也是康梦庚不忘旧交,一点厚道,次日到常州,会会葛万钟,告以冯氏尚无下落之若。葛万钟欲置酒话旧,康梦庚因贡鸣岐候着,辞谢起身。其余并无别事。 不多日,到了苏州。贡小姐母女重逢,兄妹相见,自不必说。冯小姐即求贡鸣岐讨东园住下。康梦庚亦是豪放的人,不肯住在衙里,与贡小姐及诸男婢意仍借钱鲁旧宅暂居,是时钱鲁的父亲钱仁,因大计察了贪酷,坐赃十万有奇,奉旨削籍,发三法司勘问追赃。家中田产变卖,不彀抵偿,上司因是钦件,那敢容情,竟将家属监比。可怜钱鲁是个富豪公子,那里经得磨炼,竟死于狱中。岂非陰谋拆婚之报。即前日贡鸣[岐]所遇旧宅,亦属官房,故康梦庚借他做公馆,一发易便。 过了数日,忽冯小姐来会康梦庚,说道:“学生前日在先生面前有寻还二美之说,今贡小姐业已团圆,但冯氏犹未会合,若不践言,即为失信。故学生多方察觅,今果已寻着,已在学生室中,因此特来报个喜信。”康梦庚听了,喜得心花顿开,连忙问道:“足下果真么?”冯小姐道:“学生何尝有欺。先生只作速拣选毕姻之期,学生好候扰喜酌。”康梦庚道:“冯氏既在,恨不此时就立在面前,那里等得拣日?”冯小姐笑道:“何必如此性急!学生倒为先生择两个吉日在此。”康梦庚道:“又来了,吉日何消两个?”冯小姐道:“即有缘故,前日因贡小姐有言,且待冯氏会合,方始成欢。小姐系前聘,尚且如此谦逊,冯氏所聘在后,岂敢反僭一筹?此学生之愚见,亦冯氏所甘心。今冯氏将合,贡小姐先成吉梦,义不容辞。学生欲于明日使先生预与贡小姐圆房,后日言与冯小姐作配,庶几恩义两全,彼此顺序。不知尊意然否?”康梦庚道:“足下此言深合大体,况裁酌甚妥,敢不敬从。”当下留冯小姐便酌,然后别去。 次日,康梦庚夫妇同见贡鸣岐,说明此事,并告以冯氏才容之美,贤智之多,贡鸣岐亦乐从其志。是夜,大排筵宴,重整花烛,仍请小姐饮到夜深方散。康梦庚直到此时,方始与贡小姐并入兰房,相偎锦帐,共成鱼水之欢。正是: 三星今始照芳年,一度春风两度缘。 此夜共蕖开并蒂,明朝何处绽双莲。 夫妇一宵欢爱,自不必说,到第二日,康梦庚准备东园结亲。绣旗黄盖,银瓜朱棍,并有“钦假归娶”绝大金字头牌,花灯鼓乐,好不荣耀。直到黄昏时分,迎入东园。只见一位官员双花吉服,出来相迎。康梦庚认是马玉,仔细一看,却是常州君副葛万钟,原来冯小姐预先请他来主持婚礼的。康梦庚问道:“先生何以至此?”葛万钟道:“前日冯小姐遣人相约,故知今晚是吉期,特持赶来。因小弟是当日原媒,再无不到之理。”大家步入中堂,但见花茵绣幔,银烛辉煌。康梦庚问道:“马兄缘何不见?”葛万钟道:“他早上有事告出,今晚未必回来。故一切大礼都托在小弟身上。”康梦庚听说,好生疑惑,因想道:“如此大事,怎到避了出去?就有要紧事情,也待明日,如何偏偏把我怠慢?难道冯小姐未必真确,他无颜见我?但他平日从无戏言,何苦如此作耍?况葛万钟毁在,谅无差池。”心下狐狐疑疑,再也解说不出。 未几,吉时已到。徵歌奏乐,大吹大擂,宾相鞠躬迎请。乐奏三通,史见锦屏开处,画扇移来,数队花灯,一群箫管,十来个年轻侍儿捧出一位仙子,莲步轻盈,柳腰娥媚,遮遮掩掩,袅袅婷婷,立于锦茵之上。然后请康梦庚立并香肩,双双交拜。行礼已毕,共馆红丝,灯光簇拥,携入兰房。葛成钟见大礼已成,自归寓所。 康梦庚与冯小姐饮过合卺,对坐花烛之下,侍女与冯小姐挑去罗中,康梦庚觌面一认,突然惊骇,只道马玉假扮女妆,故意哄弄,不觉变色道:“足下何取笑至此?我两人何等相交,也不该如此强薄!”冯小姐大笑道:“我原说冯氏立在你面前,未必相认。亏你是个聪明才子,那马玉二字竟不解是妾名耶?”康梦庚听说,便仔细把小姐一看,方拍掌大笑道:“我真个懵懂杀了!反因习见日久,但知马玉之面目,竟忘小姐之芳容。我的智识输与小姐百倍,虽玉堂金马、黄甲青云,无如今夜之乐矣!但不知小姐当日离此东园,何为作此伎俩?”冯小姐道:“说也好笑。”便将当日女扮男妆,在昆陵茶肆中遇见沈定国逼归招赘的话,一一细说。康梦庚笑道:“好个须眉豪杰,真是瞎眼,招小姐这样一个处子妹丈,可不担误了自己妹子的终身。只小姐明日如何见云姝之面?”冯小姐道:“我日间已与他说明,他也惊异了半日,方才悟到,成亲时所言服满求欢之计都为这个缘故。”康梦庚道:“说便这等说,云姝青春处子,反为小姐所误,可不愁死。如今你做了个望洋夫婿,他做了个无夫幼蠕,这桩公案如何了结?”冯小姐道:“我已算计停当,闻得令舅贡玉闻新近丧偶,正欲续娶,何不以此女归之?则云姝仍不失公子丈夫,令舅权屈他做个绿林女婿。未知尊见如何?”康梦庚道:“此说一发妙极,足见小姐善于作合,人人无怨旷矣。”两人话得亲密,不觉已是半夜。 侍儿催促就寝,两人方立起身,卸去吉衣,相携入幔,款松玉扣,笑解罗襦,鸳颈才交,枚胸乍贴。此时康梦庚心旌摇摇,如置身天际,但觉兰香馥郁,花气氤氲,将玉侞轻搂,香肋稳贴,潜入合欢罗被,相偎相惜,款款轻轻。一个知心侍儿将两盏银灯移过画屏西向,火光掩映,月色朦胧,两不觉臂松金钏,鬓(身单)瑶钗,真个颠鸾倒凤,-雨尤云,共赴高唐之梦。有阕《入赚》曲儿,单道那新婚的妙处: 颠倒鸳鸯,玉腕轻沾粉泽香,真狂荡,帐钧儿摇的响了当。恣颠狂,汗光儿点点罗衫上。恨谯鼓偏非寂寞长,渐郎当,海棠酣透新红漾,遍身酥畅,遍身酥畅。 次日起身,康梦庚笑问道:“小姐于婚姻之际如此艰难,何以当日得卑人,又自甘相让?”冯小姐道:“贡小姐非妾作合,焉得成双?况相公——念妾之意,实乃多情,不敢不以多情相报。且贡小姐聘既在先,何敢率越。要之,实力正理,非相让也。”康梦庚道:“果非周全,贡氏定作白头之叹。小姐如此贤德,则贡氏守身相待,彼此同心,二位小姐岂非红裙俊杰。卑人何德,乃有此全福消受耶?” 便先与贡小姐说知。贡小姐听马玉即是冯氏,喜得话也说不出来,想起前番周旋他的恩义,更加敬服其贤,连忙上轿,往东园相见。三人笑做一团。 直到吃过午饭,方才一同去见贡鸣岐,备言冯小姐前后始末,贡小姐亦自言姻缘之际,感其委曲周全,并多情相让之故。贡鸣岐卓然惊异道:“世间有此奇事!婉娈一女,乃能文武超神,而贤淑敏慧,千古无双。且贞顺自持,守身无失,真可敬服!”康梦庚又说起云姝之事,欲与贡玉闻续。贡鸣岐无不欣允,拣了吉日,迎接进衙成亲。正说话,葛万钟也来辞别,贡鸣岐留他吃了小饭,康梦庚再三致谢,厚赆而别。 次日,接到圣旨,道:“马玉忠义可嘉,文武足用,授都督同知。贡鸣岐招安有功,加衔工部尚书,仍理都察院事。其投降士卒安插听用。” 贡鸣岐转觉难处,便与康梦庚商议,将冯小姐事情人新出疏,并交还马玉敕印。朝廷得知,莫不叹异,以为有此奇女,洵国家异瑞。龙颜大悦,即将康梦庚升东阁学士,贡、冯二小姐俱赠三品淑人,贡鸣岐准照原加部衔留任,荫贡玉闻苑马寺丞,赠云姝为孺人,一家荣贵,自不必说。 康梦庚因离乡日久,暂辞岳父,即同二位夫人到浙江平阳县祭祖扫墓。不一月,早到家中,亲戚故旧相见欢然。是时,知县王仲吉已经削职,尚在任所羁留,闻康梦庚回来,因前事抱歉,着实跪门请罪。康梦庚并不计较,反好言安慰,酌之而别,亦足见康梦庚待人之恕。未几,假满进京,补入东阁。 后来,贡鸣岐升七省漕院,康梦庚也做到吏部尚书,晋衔宫保。只因前生是伊长庚穷年苦学,抱志未伸,故转世得为神童,青年及第,黄阁垂绅。贡王闻亦渐升到布政司参议。 贡鸣岐年老退归,优游林下,以乐天年。康梦庚两位夫人都受一品封诰。贡氏生有二子,冯氏止生一子,皆进士及第,累世簪缨不绝,孙曾奕叶,科第云仍,至今称望族云——www/xiaoshuotxt.co m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