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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子者为有司所选,一举而尽之。何予得之之难,而有司者袭取之之易也!予未暇以得举为三子喜,而先以失助为予憾;三子亦无喜于其得举,而方且憾于其去予也。漆雕开有言:“吾斯之未能信”,斯三子之心欤?曾点志于咏歌浴沂,而夫子喟然与之,斯予与三子之冥然而契,不言而得之者欤?三子行矣,遂使举进士,任职就列,吾知其能也,然而非所欲也。使遂不进而归,咏歌优游有日,吾知其乐也,然而未可必也。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违其所乐而投之于其所不欲,所以衡心拂虑而增其所不能。是玉之成也,其在兹行欤!三子则焉往而非学矣,而予终寡于同志之助也!三子行矣。“深潜刚克,高明柔克”,非箕子之言乎?温恭亦沉潜也,三子识之,焉往而非学矣。苟三子之学成,虽不吾迩,其为同志之助也,不多乎哉! 增城湛原明宦于京师,吾之同道友也,三子往见焉,犹吾见也已。 赠林以吉归省序 辛未 阳明子曰,求圣人之学而弗成者,殆以志之弗立欤!天下之人,志轮而轮焉,志裘而裘焉,志巫医而巫医焉,志其事而弗成者,吾未之见也。轮、裘、巫医遍天下,求圣人之学者间数百年而弗一二见,为其事之难欤?亦其志之难欤?弗志其事而能有成者,吾亦未之见也。 林以吉将求圣人之事,过予而论学。予曰:“子盖论子之志乎?志定矣,而后学可得而论。子闽也,将闽是求;而予言子以越之道路,弗之听也。予越也,将越是求;而子言予以闽之道路,弗之听也。夫久溺于流俗,而骤语以求圣人之事,其始也必将有自馁而不敢当;已而旧习牵焉,又必有自眩而不能决;已而外议夺焉,又必有自沮而或以懈。夫馁而求有以胜之,眩而求有以信之,沮而求有以进之,吾见立志之难能也已。志立而学半,四子之言,圣人之学备矣。苟志立而于是乎求焉,其切磋讲明之益,以吉自取之,尚其有穷也哉?见素先生,子诸父也;子归而以予言正之,且以为何如?” 送宗伯乔白岩序 辛未 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阳明子曰:“学贵专。”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寝忘寐,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哉!”阳明子曰:“学贵精。”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精哉!”阳明子曰:“学贵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阳明子曰:“可哉!学弈则谓之学,学文词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专,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交警!” 赠王尧卿序 辛未 终南王尧卿为谏官三月,以病致其事而去,交游之赠言者以十数,而犹乞言于予。甚哉,吾党之多言也!夫言日茂而行益荒,吾欲无言也久矣。自学术之不明,世之君子以名为实。凡今之所谓务乎其实,皆其务乎其名者也,可无察乎!尧卿之行,人皆以为高矣;才,人皆以为美矣;学,人皆以为博矣。是可以无察乎!自喜于一节者,不足兴进于全德之地;求免于乡人者,不可以语于圣贤之途。气浮者,其志不确;心粗者,其造不深;外夸者,其中日陋。已矣,吾恶夫言之多也!虎谷有君子,类无言者。尧卿过焉,其以予言质之。 别张常甫序 辛未 太史张常甫将归省,告别于司封王某曰:“期之别也,何以赠我乎?”某曰:“处九月矣,未尝有言焉;期之别,又多乎哉?”常甫曰:“斯邦期之过也。虽然,必有以赠我。”某曰:“工文词,多论说,广探极览,以为博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辩名物,考度数,释经正史,以为密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整容色,修辞气,言必信,动必果,谈说仁义,以为行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曰:“去是三者而恬淡其心,专一其气,廓然而虚,湛然而定,以为静也;可以为学乎?”常甫默然良久,曰:“亦知之。”某曰:“然,知之。古之君子惟有所不知也,而后能知之;后之君子惟无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夫道有本而学有要。是非之辩精矣,义利之间微矣,斯吾未之能信焉。曷亦姑无以为知之也,而姑疑之,而姑思之乎?”常甫曰:“唯。吾姑无以为知之,而姑疑之,而姑思之。期而见,吾有以复于子。” 别湛甘泉序 壬申 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曾子唯一贯之旨传之孟轲,终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续。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盖孟氏患杨、墨;周、程之际,释、老大行。今世学者,皆知宗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夫杨、墨、老、释,学仁义,求性命,不得其道而偏焉,固非若今之学者以仁义为不可学,性命之为无益也。居今之时而有学仁义,求性命,外记诵辞章而不为者,虽其陷于杨、墨、老、释之偏,吾独且以为贤,彼其心犹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后可与之言学圣人之道。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为禅。诚禅也,吾犹未得而见,而况其所志卓尔若此。则如甘泉者,非圣人之徒欤!多言又乌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与甘泉之不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今日之别,吾容无言。夫惟圣人之学难明而易惑,习俗之降愈下而益不可回,任重道远,虽已无俟于言,顾复于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则甘泉亦岂以予言为缀乎? 别方叔贤序 辛未 予与叔贤处二年,见叔贤之学凡三变:始而尚辞,再变而讲说,又再变而慨然有志圣人之道。方其辞章之尚,于予若冰炭焉;讲说矣,则违合者半;及其有志圣人之道,而沛然于予同趣。将遂去之西樵山中,以成其志,叔贤亦可谓善变矣。圣人之学,以无我为本,而勇以成之。予始与叔贤为僚,叔贤以郎中故,事位吾上。及其学之每变,而礼予日恭,卒乃自称门生而待予以先觉。此非脱去世俗之见,超然于无我者,不能也。虽横渠子之勇撤皋比,亦何以加于此!独愧予之非其人,而何以当之!夫以叔贤之善变,而进之以无我之勇,其于圣人之道也何有。斯道也,绝响于世余三百年矣。叔贤之美有若是,是以乐为吾党道之。 别王纯甫序 辛未 王纯甫之掌教应天也,阳明子既勉之以孟氏之言。纯甫谓“未尽也”,请益曰:“道未之尝学,而以教为职,鳏官其罪矣。敢问教何以哉?”阳明子曰:“其学乎!尽吾之所以学者而教行焉耳。”曰:“学何以哉?”曰:“其教乎!尽吾之所以教者而学成焉耳。古子君之,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曰:“刚柔淳漓之异质矣,而尽之我教,其可一乎?”曰:“不一,所以一之也。天之于物也,巨微修短之殊位,而生成之,一也。惟技也亦然,弓冶不相为能,而其足于用,亦一也。匠斩也,陶垣也,圬墁也,其足以成室,亦一也。是故立法而考之,技也。各诣其巧矣,而同足于用。因人而施之,教也。各成其材矣,而同归于善。仲尼之答仁孝也,孟氏之论货色也,可以观教矣。”曰:“然则教无定法乎?昔之辩者则何严也?”曰:“无定矣。而以之必天下,则弓焉而冶废,匠焉而陶圬废。圣人不欲人人而圣之乎?然而质人人殊。故辩之严者,曲之致也。是故或失则隘,或失则支,或失则流矣。是故因人而施者,定法矣;同归于善者,定法矣。因人而施,质异也;同归于善,性同也。夫教,以复其性而已。自尧、舜而来未之有改,而谓无定乎?” 别黄宗贤归天台序 壬申 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其心本无昧也,而欲为之蔽,习为之害。故去蔽与害而明复,匪自外得也。心犹水也,污人之而流浊,犹鉴也,垢积之而光昧。孔子告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孟轲氏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夫己克,而诚固无待乎其外也。世儒既叛孔、孟之说,昧于《大学》“格致”之训,而徒务博乎其外,以求益乎其内,皆入污以求清,积垢以求明者也,弗可得已。守仁幼不知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疾疚之余,求诸孔子、子思、孟轲之言,而恍若有见,其非守仁之能也。宗贤于我,自为童子,即知弃去举业,励志圣贤之学。循世儒之说而穷之,愈勤而益难,非宗贤之罪也。学之难易失得也有原,吾尝为宗贤言之。宗贤于吾言,犹渴而饮,无弗入也,每见其溢于面。今既豁然,吾党之良,莫有及者。谢病去,不忍予别而需予言。夫言之而莫予听,倡之而莫予和,自今失吾助矣!吾则忍于宗贤之别而容无言乎?宗贤归矣,为我结庐天台雁荡之间,吾将老焉。终不使宗贤之独往也! 赠周莹归省序 乙亥 永康周莹德纯尝学于应子元忠,既乃复见阳明子而请益。阳明子曰:“子从应子之所来乎?”曰:“然。”“应子则何以教子?”曰:“无他言也,惟日诲之以希圣希贤之学,毋溺于流俗。且曰:‘斯吾所尝就正于阳明子者也。子而不吾信,则盍亲往焉?’莹是以不远千里而来谒。”曰:“子之来也,犹有所未信乎?”曰:“信之。”曰:“信之而又来,何也?”曰:“未得其方也。”阳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无所事于吾。”周生悚然有间,曰:“先生以应子之故,望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既得之矣。无所事于吾。”周生悚然而起,茫然有间,曰:“莹愚,不得其方。先生毋乃以莹为戏,幸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之自永康而来也,程几何?”曰:“千里而遥。”曰:“远矣。从舟乎?”曰:“从舟,而又登陆也。”曰:“劳矣。当兹六月,亦暑乎?”曰:“途之暑特甚也。”曰:“难矣。具资粮、从童仆乎?”曰:“中途而仆病,乃舍贷而行。”曰:“兹益难矣。”曰:“子之来既远且劳,其难若此也,何不遂返而必来乎?将亦无有强子者乎?”曰:“莹至于夫子之门,劳苦艰难,诚乐之。宁以是而遂返,又俟乎人之强之也乎?”曰:“斯吾之所谓子之既得其方也。子之志,欲至于吾门也,则遂至于吾门,无假于人。子而志于圣贤之学,有不至于圣贤者乎?而假于人乎?子之舍舟从陆,捐仆贷粮,冒毒暑而来也,则又安所从受之方也?”生跃然起拜曰:“兹乃命之方也已!抑莹由于其方而迷于其说,必俟夫子之言而后跃如也,则何居?”阳明子曰:“子未睹乎热石以求灰者乎?火力具足矣,乃得水而遂化。子归,就应子而足其火力焉,吾将储担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见。” 赠林典卿归省序 乙亥 林典卿与其弟游于大学,且归,辞于阳明子曰:“元叙尝闻立诚于夫子矣。今兹归,敢请益。”阳明子曰:“立诚。”典卿曰:“学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丽焉,日月明焉,四时行焉;引类而言之,不可穷也。人物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兽群焉中国夷狄分焉;引类而言之,不可尽也。夫古之学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焉;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焉;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焉。而曰立诚,立诚尽之矣乎?”阳明子曰:“立诚尽之矣。夫诚,实理也。其在天地,则其丽焉者,则其明焉者,则其行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穷焉者,皆诚也;其在人物,则其蕃焉者,则其群焉者,则其分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尽焉者,皆诚也。是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也;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也;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也。夫诚,一而已矣,故不可复有所益。益之是为二也,二则伪,故诚不可益。不可益,故至诚无息。”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教若是其要也!请终身事之,不敢复有所疑。”阳明子曰:“子归,有黄宗贤氏者、应元忠氏者、方与讲学于天台、雁荡之间,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谂之。” 赠陆清伯归省序 乙亥 陆清伯澄归归安,与其友二三子论绎所学,赠处焉。二三子或曰:“清伯之学日进矣。始吾见清伯,其气扬扬然若浮云,其言滔滔然若流波;今而日默默尔,日慊慊尔,日雍雍尔,日休休尔;有大径庭焉。以是知其进也。”或曰:“清伯始见夫子,一月一至;既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迁居于夫子之傍;后乃请于夫子扫庾下之室而旦暮侍焉。夫德莫淑于尊贤,学莫遄于亲师。故趋权门者日进于势,游市肆者日进于利。清伯于夫子之道日加亲附焉。吾未遑其他,即是,可以知其学之进也矣。”清伯曰:“有是哉?澄则以为日退也。澄闻夫子之教而茫然,已而歆然,忽耿然而疑,已而大疑焉,又闪然大骇,乃忽闯然若有睹也。当是时,则亦几有所益焉。自是且数月,盖悠焉游焉,业不加修焉,反而求焉,伥伥然,颓颓然,昏蔽扩而愈进,私累息而愈兴,众妄攻而愈固,如上滩之舟,屡失屡下,力挽而不能前,以为日退也。”明日,又辞于阳明子,二三子偕焉,各言其所以。阳明子曰:“其然乎!其然乎!谓己为日退者,进修之励,善日进矣。谓人为日进者,与人为善者,其善亦日进矣。虽然,谓己为日退也,而意阻焉,能无日退乎?谓人为日进也,而气歉焉,亦能无日退乎?斯又进退之机,吉凶之所由分也,可无慎乎!” 赠周以善归省序 乙亥 江山周以善究心格物致知之学有年矣,苦其难而不能有所进也。闻阳明子之说而异之,意其或有见也,就而问之。闻其说,戚然若有所省;归,求其故而不合,则迟疑旬日。又往闻其说,则又戚然若有所省;归,求其故而不合,则又迟疑者旬日,如是往复数月,求之既无所获,去之又弗能也,乃往告之以其故。阳明子曰:“子未闻昔人之论弈乎?‘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亦不可以得也。’今子入而闻吾之说,出而有鸿鹄之思焉,亦何怪乎勤而弗获矣?”于是退而斋洁,而以弟子之礼请。阳明子与之坐。盖默然良久,乃告之以立诚之说,耸然若仆而兴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大学》;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论》、《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中庸》。乃跃然喜,避席而言曰:“积今而后无疑于夫子之言;而后知圣贤之教若是其深切简易也;而后知所以格物致知以诚吾之身。吾喜焉,吾悔焉,十年之攻,徒以毙精神而乱吾之心术也,悲夫!积将以夫子之言告同志,俾及时从事于此,无若积之底于悔也。庶以报夫子之德,而无负于夫子之教!”居月余,告归。阳明子叙其言以遣之,使无忘于得之之难也。 赠郭善甫归省序 乙亥 郭子自黄来学,逾年而告归,曰:“庆闻夫子立志之说,亦既知所从事矣。今兹将远去,敢请一言以为夙夜勖。”阳明子曰:“君子之于学也,犹农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种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时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种之是忧也,而后可望于有秋。夫志犹种也,学问思辩而笃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继,是五谷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尝见子之求嘉种矣,然犹惧其或荑稗也;见子之勤耕耨矣,然犹惧其荑稗之弗如也。夫农春种而秋成,时也。由志学而至于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于不惑,去夏而秋矣。已过其时,犹种之未定,不亦大可惧乎?过时之学,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犹或作辍焉,不亦大可哀乎?从吾游者众矣,虽开说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故吾于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说。子亦可以无疑于用力之方矣。” 赠郑德夫归省序 乙亥 西安郑德夫将学于阳明子,闻士大夫之议者以为禅学也,复已之。则与江山周以善者,姑就阳明子之门人而考其说,若非禅者也。则又姑与就阳明子,亲听其说焉。盖旬有九日,而后释然于阳明子之学非禅也,始具弟子之礼师事之。问于阳明子曰:“释与儒孰异乎?”阳明子曰:“子无求其异同于儒、释,求其是者而学焉可矣。”曰“是与非孰辨乎?”曰:“子无求其是非于讲说,求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于甘苦也,与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与离妻同;心之于是非也,与圣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然后私得而蔽之。子务立其诚而已。子惟虑夫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而何虑夫甘苦妍媸之无辩也乎?”曰:“然则《五经》之所载、《四书》之所传,其皆无所用乎?”曰:“孰为而无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使无诚心以求之,是谈味论色而已也,又孰从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既而告归,请阳明子为书其说,遂书之。 紫阳书院集序 乙亥 豫章熊侯世芳之守徽也,既敷政其境内,乃大新紫阳书院以明朱子之学,萃七校之秀而躬教之。于是校士程曾氏采摭书院之兴废为集,而弁以白鹿之规,明政教也。来请予言以谂多士。夫为学之方,白鹿之规尽矣;警劝之道,熊侯之意勤矣;兴废之故,程生之集备矣。又奚以予言为乎?然予闻之:德有本而学有要,不于其本而泛焉以从事,高之而虚无,卑之而支离,终亦流荡失宗,劳而无得矣。是故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学者,学此者也;审问者,问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辩者,辩此者也;笃行者,行此者也。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是故于父,子尽吾心之仁;于君,臣尽吾心之义;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笃敬;惩心忿,窒心欲,迁心善,改心过;处事接物,无所往而非求尽吾心以自慊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学也者,其培拥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删锄之者也,无非有事于根焉耳矣。朱子白鹿之规,首之以五教之目,次之以为学之方,又次之以处事接物之要,若各为一事而不相蒙者。斯殆朱子平日之意,所谓“随事精察而力行之,庶几一旦贯通之妙也”欤?然而世之学者,往往遂失之支离琐屑,色庄外驰,而流入于口耳声利之习。岂朱子之教使然哉?故吾因诸士之请,而特原其本以相勖。庶几乎操存讲习之有要,亦所以发明朱子未尽之意也。 朱子晚年定论序 戊寅 洙泗之传,至孟子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后辩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吾尝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守仁蚤岁业举,溺志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尔,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阙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登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不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超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间尝以此语同志,而闻者竞相非议,自以为立异好奇,虽每痛反深抑,务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恒疚于心。切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缪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说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竞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辄采录而哀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 别梁日孚序 戊寅 圣人之道若大路,虽有跛蹩,行而不已,未有不至。而世之君子顾以为圣人之异于人,若彼其甚远也,其为功亦必若彼其甚难也;而浅易若此,岂其可及乎!则从而求之艰深恍惚,溺于支离,骛于虚高,率以为圣人之道必不可至,而甘于其质之所便,日以沦于污下。有从而求之者,竞相嗤讪,曰狂诞不自量者也。呜呼!其弊也亦岂一朝一夕之故哉!孟子云:“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世之人不知咎其不为,而归咎其不能,其亦不思而已矣。 进士梁日孚携家谒选于京,过赣,停舟见予。始与之语,移时而别。明日又来,与之语,日昃而别。又明日又来,日入而未忍去。又明日则假馆而请受业焉。同舟之人强之北者开譬百端,日孚皆笑而不应。莫不嚣且异。其最亲爱者曰:“子有万里之行,戒僮仆,聚资斧,具舟楫,又挈其家室,经营阅岁而始就道。行未数百里而中止,此不有大苦,必有大乐者乎?子亦可以语我乎?”日孚笑曰:“吾今则有大苦,亦诚有大乐者,然未易以语子也。子见病狂丧心者乎?方其昏逸瞆乱,赴汤火,蹈荆棘,莫不恬然自信,以为是也。比遇良医,沃之以清泠之浆,而投之以神明之剂,始苏然以醒。告之以其向之所为,又始骇然发苦;示之以其所从归之途,又始欣然以喜,且恨遇斯人之晚也。彼病狂不复者反从而哂唁之,以为是变其常。今吾与子之事,亦何以异于此矣!”居无何,予以军旅之役出,而远日孚者且两月;谓日孚既去矣。及旋,而日孚居然以待!既以委其资斧于逆旅,归其家室于故乡,泊然而乐,若将终身焉。扣其学,日有所明而月有所异矣。然后益叹圣人之学,非夫自暴自弃,未有不可由之而至。而日孚出于流俗,殆孟子所谓“豪杰之士”者矣。复留余三月,其母使人来谓曰:“姑北行,以毕吾愿,然后从尔所好。”知日孚者亦交以是劝。日孚请曰:“焯焉能一日而去夫子!将复赴汤火,蹈荆棘矣!”予曰:“其然哉?子以圣人之道为有方体乎?为可拘之以时,限之以地乎?世未有即醒之人而复赴汤火,蹈荆棘者。子务醒其心,毋徒汤火荆棘之为惧!”日孚良久曰:“焯近之矣。圣人之道,求之于心,故不滞于事;出之以理,故不泥于物;根之以性,故不拘以时;动之以神,故不限以地。苟知此矣,焉往而非学也!奚必恒于夫子之门乎?焯请暂辞而北,疑而复求正。”予莞尔而笑曰:“近之矣!近之矣!” 大学古本序 戊寅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已,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劝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 礼记纂言序 庚辰 礼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而其在于人也谓之性;其粲然而条理也谓之礼;其纯然而粹善也谓之仁;其截然而裁制也谓之义;其昭然而明觉也谓之知;其浑然于其性也,则理一而已矣。故仁也者,礼之体也;义也者,礼之宜也;知也者,礼之通也。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而非仁也,无一而非性也。天叙天秩,圣人何心焉,盖无一而非命也。故克己复礼则谓之仁,穷理则尽性以至于命,尽性则动容周旋中礼矣。后之言礼者,吾惑矣。纷纭器数之争,而牵制刑名之末;穷年矻矻,弊精于祝史之糟粕,而忘其所谓“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者。“礼云礼云,玉帛云乎!而人之不仁也,其如礼何哉?故老庄之徒,外礼以言性,而谓礼为道德之衰,仁义之失,既已随于空虚漭荡。而世儒之说,复外性以求礼,遂谓礼止于器数制度之间,而议拟仿像于影响形迹,以为天下之礼尽在是矣。故凡先王之礼,烟蒙灰散而卒以煨烬于天下,要亦未可专委罪于秦火者。僭不自度,尝欲取《礼记》之所载,揭其大经大本而疏其条理节目,庶几器道本末之一致。又惧其德之弗任,而时亦有所未及也。间尝为之说,曰:“礼之于节文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非方圆无以见规矩之所出,而不可遂以方圆为规矩。故执规矩以为方圆,则方圆不可胜用。舍规矩以为方圆,而遂以方圆为之规矩,则规矩之用息矣。故规矩者,无一定之方圆;而方圆者,有一定之规矩。此学礼之要,盛德者之所以动容周旋而中也。” 宋儒朱仲晦氏慨《礼经》之芜乱,尝欲考正而删定之,以《仪礼》为之经,《礼记》为之传,而其志竟亦弗就。其后吴幼清氏因而为《纂言》,亦不数数于朱说,而于先后轻重之间,固已多所发明。二子之见,其规条指画则即出于汉儒矣,其所谓“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之原”,则尚恨吾生之晚,而未及与闻之也。虽然,后圣而有作,则无所容言矣;后圣而未有作也,则如《纂言》者,固学礼者之箕裘筌蹄,而可以少之乎?姻友胡汝登忠信而好礼,其为宁国也,将以是而施之。刻《纂言》以敷其说,而属序于予。予将进汝登之道而推之于其本也,故为序之若此云。 象山文集序 庚辰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而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迨于孟氏之时,墨氏之言仁至于摩顶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内义外”之说,心学大坏。孟子辟义外之说,而曰:“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盖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遣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至宋周、程二子,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而有“无极而太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庶几精一之旨矣。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而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遂诋以为禅。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苟陆氏之学而果若是也,乃所以为禅也。今禅之说与陆氏之说,其书具存,学者苟取而观之,其是非同异,当有不待于辩说者。而顾一倡群和,剿说雷同,如矮人之观场,莫知悲笑之所自,岂非贵耳贱目,不得于言而勿求诸心者之过欤!夫是非同异,每起于人持胜心、便旧习而是己见。故胜心旧习之为患,贤者不免焉。 抚守李茂元氏将重刊象山之文集,而请一言为之序,予何所容言哉?惟读先生之文者,务求诸心而无以旧习己见先焉,则糠粃精凿之美恶,入口而知之矣。 观德亭记 戊寅 君子之于射也,内志正,外体直,持弓矢审固,而后可以言中。故古者射以观德。德也者,得之于其心也。君子之学,求以得之于其心,故君子之于射以存其心也。是故懆于其心者其动妄;荡于其心者其视浮;歉于其心者其气馁;忽于其心者其貌惰;傲于其心者其色矜;五者,心之不存也。不存也者,不学也。君子之学于射,以存其心也。是故心端则体正;心敬则容肃;心平则气舒;心专则视审;心通故时而理;心纯故让而恪;心宏故胜而不张,负而不驰;七者备而君子之德成。君子无所不用其学也,于射见之矣。故曰:为人君者以为君鹄;为人臣者以为臣鹄;为人父者以为父鹄;为人子者以为子鹄。射也者,射己之鹄也;鹄也者,心也;各射己之心也,各得其心而已。故曰:可以观德矣。作《观德亭记》。 重修文山祠记 戊寅 宋丞相文山文公之祠,旧在庐陵之富田。今螺川之有祠,实肇于我孝皇之朝,然亦因废为新,多缺陋而未称。正德戊寅,县令邵德容始恢其议于郡守伍文定,相与白诸巡抚、巡按、守巡诸司,皆以是为风化之所系也,争措财鸠工,图拓而新之。协守令之力,不再逾月而工萃。圮者完,隘者辟,遗者举,巍然焕然,不独庙貌之改观。而吉之人士奔走瞻叹,翕然益起其忠孝之心,则是举之有益于名教也诚大矣!使来请记。呜呼!公之忠,天下之达忠也。结椎异类,犹知敬慕,而况其乡之人乎!逆旅经行,犹存尸祝,而况其乡之士乎!凡有职守,皆知尊尚,而况其士之官乎!然而乡人之慕之也,三有司之崇尚之也,文公之没,今且三百年矣。吉士之以气节行义,后先炳耀,谓非闻公之风而兴不可也。然忠义之降,激而为气节;气节之弊,流而为客气。其上焉者,无所为而为,固公所谓成仁取义者矣。其次有所为矣,然犹其气之近于正者也。迨其弊也,遂有凭其愤戾粗鄙之气,以行其娼嫉褊骜之私;士流于矫拂,民入于健讼;人欲炽而天理灭,而犹自视以为气节。若是者容有之乎?则于公之道,非所谓操戈入室者欤?吾故备而论之,以勖夫兹乡之后进,使之去其偏以归于全,克其私以反于正,不愧于公而已矣。 今巡抚暨诸有司之表励崇饰,固将以行其好德之心,振扬风教,《诗》所谓“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者也。人亦孰无是心?苟能充之,公之忠义在我矣,而又何羡乎!然而时之表励崇饰,有好其实而崇之者,有慕其名而崇之者,有假其迹而崇之者。忠义有诸己,思以喻诸人,因而表其祠宇,树之风声,是好其实者也。知其美而未能诚诸身,姑以修其祠宇,彰其事迹,是慕其名者也。饰之祠宇而坏之于其身,矫之文具而败之于其行;奸以掩其外,而袭以阱其中,是假其迹者也。若是者容有之乎?则于公之道,非所谓毁瓦画墁者欤?吾故备而论之,以勖夫后之官兹土者,使无徒慕其名而务求其实,毋徒修公之祠而务修公之行,不愧于公而已矣。 某尝令兹邑,睹公祠之圮陋而未能恢,既有愧于诸有司;慨其风声习气之或弊,而未能讲去其偏,复有愧于诸人士。乐兹举之有成也,推其愧心之言而为之记。 www.xiaoshuotXt,coM 悟真录之一 文录四-2 ?小说/txt\天、堂 从吾道人记 乙酉 海宁董萝石者,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诗闻江湖间。与其乡之业诗者十数辈为诗社,旦夕操纸吟鸣,相与求句字之工,至废寝食,遗生业。时俗共非笑之,不顾,以为是天下之至乐矣。嘉靖甲申春,萝石来游会稽,闻阳明子方与其徒讲学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诗卷来访。入门,长揖上坐。阳明子异其气貌,且年老矣,礼敬之。又询知其为董萝石也,与之语连日夜。萝石辞弥谦,礼弥下,不觉其席之弥侧也。退,谓阳明子之徒何生秦曰:“吾见世之儒者支离琐屑,修饰边幅,为偶人之状;其下者贪饕争夺于富贵利欲之场;而尝不屑其所为,以为世岂真有所谓圣贤之学乎,直假道于是以求济其私耳!故遂笃志于诗,而放浪于山水。今吾闻夫子良知之说,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后知吾向之所为,日夜弊精劳力者,其与世之营营利禄之徒,特清浊之分,而其间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于夫子之门,则几于虚此生矣。吾将北面夫子而终身焉,得无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贺曰:“先生之年则老矣,先生之志何壮哉!”入以请于阳明子。阳明子喟然叹曰:“有是哉?吾未或见此翁也!虽然,齿长于我矣。师友一也,苟吾言之见信,奚必北面而后为礼乎?”萝石闻之,曰:“夫子殆以予诚之未积欤?”辞归两月,弃其瓢笠,持一缣而来。谓秦曰:“此吾老妻之所织也。吾之诚积,若此缕矣。夫子其许我乎?”秦入以请。阳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见此翁也!今之后生晚进,苟知执笔为文辞,稍记习训诂,则已侈然自大,不复知有纵师学问之事。见有或纵师问学者,则哄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诗训后进,从之游者遍于江湖,盖居然先辈矣。一旦闻予言,而弃去其数十年之成业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礼焉,岂独今之时而未见,若人将古之记传所载,亦未多数也。夫君子之学,求以变化其气质焉尔。气质之难变者,以客气之为患,而不能以屈下于人,遂至自是自欺,饰非长敖,卒归于凶顽鄙倍。故凡世之为子而不能孝,为弟而不能敬,为臣而不能忠者,其始皆起于不能屈下,而客气之为患耳。敬惟理是从,而不难于屈下,则客气消而天理行。非天下之大勇,不足以与于此!则如萝石,固吾之师也,而吾岂足以师萝石乎?”萝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请矣。”入而强纳拜焉。阳明子固辞不获,则许之以师友之间。与之探禹穴,登炉峰,陟秦望,寻兰亭之遗迹,倘徉于云门、若耶、鉴湖、剡曲。萝石日有所闻,益充然有得,欣然乐而忘归也。其乡党之子弟亲友与其平日之为社者,或笑而非,或为诗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耶?”萝石笑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方知悯若之自苦也,顾以吾为苦耶?吾方扬鬐于渤澥,而振羽于云霄之上,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遂自号曰“从吾道人”。阳明子闻之,叹曰:“卓哉萝石!‘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矣,孰能挺特奋发,而复若少年英锐者之为乎?真可谓之能‘从吾所好’矣。世之人从其名之好也,而竞以相高;从其利之好也,而贪以相取;从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诈以相欺;亦皆自以为从吾所好矣。而岂知吾之所谓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谓真吾者,良知之谓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恶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笃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笃敬焉,斯恶之矣。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恶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从私吾之好,则天下之人皆恶之矣,将心劳日拙而忧苦终身,是之谓物之役。从真吾之好,则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将家、国、天下,无所处而不当;富贵、贫贱、患难、夷狄,无入而不自得;斯之谓能从吾之所好也矣。夫子尝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是从吾之始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从吾而化矣。萝石逾耳顺而始知从吾之学,毋自以为既晚也。充萝石之勇,其进于化也何有哉?呜呼!世之营营于物欲者,闻萝石之风,亦可以知所适从也乎!” 亲民堂记 乙酉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过阳明子而问政焉。阳明子曰:“政在亲民。”曰:“亲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亲民。”曰:“明德、亲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灵昭不昧,而万理之所从出也。人之于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于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于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灵昭之在人心,亘万古而无不同,无或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其或蔽焉,物欲也。明之者,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体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曰:“何以在亲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则必亲于其父,而后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则必亲于其兄,而后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曰:“亲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国、天下之有乎?”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对己之称也;曰民焉,则三才之道举矣。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亲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亲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推而至于鸟兽草木也,而皆有以亲之,无非求尽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天下平。”曰:“然则鸟在其为止至善者乎?”“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矣,然或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者,是不知明明德之在于亲民,而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或失之知谋权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者,是不知亲民之所以明其明德,而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是故至善也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发见,是皆明德之本体,而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固吾心天然自有之则,而不容有所拟议加损于其间也。有所拟议加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求之于外,是以昧其是非之则,至于横鹜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大乱于天下。故止至善之于明德亲民也,犹之规矩之于方圆也,尺度之于长短也,权衡之于轻重也。方圆而不止于规矩,爽其度矣;长短而不止于尺度,乖其制矣;轻重而不止于权衡,失其准矣;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则矣。夫是之谓大人之学。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夫然,后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元善喟然而叹曰:“甚哉!大人之学若是其简易也。吾乃今知天地万物之一体矣!吾乃今知天下之为一家、中国之为一人矣!‘一夫不被其泽,若己推而内诸沟中’,伊尹其先得我心之同然乎!”于是名其莅政之堂曰“亲民”,而曰:“吾以亲民为职者也,吾务亲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爰书其言于壁而为之记。 万松书院记 乙酉 万松书院在浙省南门外,当湖山之间。弘治初,参政周君近仁因废寺之址而改为之,庙貌规制略如学宫,延孔氏之裔以奉祀事。近年以来,有司相继缉理,地益以胜,然亦止为游观之所,而讲诵之道未备也。嘉靖乙酉,侍御潘君景哲奉命来巡,宪度丕肃,文风聿新。既简乡闱,收一省之贤而上之南宫矣,又以遗才之不能尽取为憾,思有以大成之。乃增修书院,益广楼居斋舍为三十六楹;具其器用,置赡田若干顷;揭白鹿之规,抡彦选俊,肄习其间,以倡列郡之士,而以属之提学佥事万君汝信。汝信曰:“是固潮之责也。”藩臬诸君咸赞厥成,使知事严纲董其役,知府陈力、推官陈篪辈相协经理。阅月逾旬,工讫事举,乃来请言以记其事。 惟我皇明,自国都至于郡邑咸建庙学,群士之秀,专官列职而教育之。其于学校之制,可谓详且备矣。而名区胜地,往往复有书院之设,何哉?所以匡翼夫学校之不逮也。夫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今之学宫皆以“明伦”名堂,则其所以立学者,固未尝非三代意也。然自科举之业盛,士皆驰鹜于记诵辞章,而功利得丧分惑其心,于是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者,遂不复知有明伦之意矣。怀世道之忧者思挽而复之,则亦未知所措其力。譬之兵事,当玩弛偷惰之余,则必选将阅伍,更其号今旌旗,悬非格之赏以倡敢勇,然后士气可得而振也。今书院之设,固亦此类也欤?士之来集于此者,其必相与思之曰:“既进我于学校矣,而复优我于是,何为乎?宁独以精吾之举业而已乎?便吾之进取而已乎?则学校之中,未尝不可以精吾之业。而进取之心,自吾所汲汲,非有待于人之从而趋之也。是必有进于是者矣。是固期我以古圣贤之学也。”古圣贤之学,明伦而已。尧、舜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斯明伦之学矣。道心也者,率性之谓也,人心则伪矣。不杂于人伪,率是道心而发之于用也,以言其情则为喜怒哀乐;以言其事则为中节之和,为三千三百经曲之礼;以言其伦则为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而三才之道尽此矣。舜使契为司徒以教天下者,教之以此也。是固天下古今圣愚之所同具,其或昧焉者,物欲蔽之。非其中之所有不备,而假求之于外者也。是固所谓不虑而知,其良知也;不学而能,其良能也。孩提之意,无不知爱其亲者也。孔子之圣,则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是明伦之学,孩提之童亦无不能,而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能尽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家齐国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伦之外无学矣。外此而学者,谓之异端;非此而论者,谓之邪说;假此而行者,谓之伯术;饰此而言者,谓之文辞;背此而驰者。谓之功利之徒,乱世之政。虽今之举业,必自此而精之,而谓不愧于敷奏明试;虽今之仕进,必由此而施之,而后天忝于行义达道。斯固国家建学之初意,诸君缉书院以兴多士之盛心也,故为多士诵之。 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乙酉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春秋》也。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匄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既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重修山阴县学记 乙酉 山阴之学,岁久弥敝。教谕汪君瀚辈以谋于县尹顾君铎而一新之,请所以诏士之言于予。时予方在疚,辞,未有以告也。已而顾君入为秋官郎,洛阳吴君瀛来代,复增其所未备而申前之请。昔予官留都,因京兆之请,记其学而尝有说焉。其大意以为朝廷之所以养士者不专于举业,而实望之以圣贤之学。今殿庑堂舍,拓而辑之;饩廪条教,具而察之者,是有司之修学也。求天下之广居安宅者而修诸其身焉,此为师、为弟子者之修学也。其时闻者皆惕然有省,然于凡所以为学之说,则犹未之及详。今请为吾越之士一言之。 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谓,而未杂于人。无声无臭,至微而显,诚之源也。人心,则杂于人而危矣,伪之端矣。见孺子之入井而恻隐,率性之道也;从而内交于其父母焉,要誉于乡党焉,则人心矣。饥而食,渴而饮,率性之道也;从而极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则人心矣。惟一者,一于道心也。惟精者,虑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无不中,一于道心而不息,是谓“允执厥中”矣。一于道心,则存之无不中,而发之无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发之于父子也无不亲;发之于君臣也无不义;发之于夫妇、长幼、朋友也无不别、无不序、无不信;是谓中节之和,天下之达道也。放四海而皆准,亘古今而不穷;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达道也。舜使契为司徒而教以人伦,教之以此达道也。当是之时,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盖教者惟以是教,而学者惟以是为学也。圣人既没,心学晦而人伪行,功利、训诂、记诵辞章之徒纷沓而起,支离决裂,岁盛月新,相沿相袭,各是其非,人心日炽而不复知有道心之微。间有觉其纰缪而略知反本求源者,则又哄然指为禅学而群訾之。呜呼!心学何由而复明乎!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君臣义矣,而天下有未义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夫妇别矣,长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一家饱暖逸乐矣,而天下有未饱暖逸乐者焉,其能以亲乎?义乎?别、序、信乎?吾心未尽也;故于是有纪纲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亦岂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世之学者,承沿其举业词章之习以荒秽戕伐其心,既与圣人尽心之学相背而驰,日鹜日远,莫知其所抵极矣。有以心性之说而招之来归者,则顾骇以为禅,而反仇仇视之,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为非而以非人者,是旧习之为蔽,而未可遽以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然视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既知之矣,而犹冥然不以自反者,自弃者也。吾越多豪杰之士,其特然无所待而兴者,为不少矣,而亦容有蔽于旧习者乎?故吾因诸君之请而特为一言之。呜呼!吾岂特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 梁仲用默斋说 辛未 仲用识高而气豪,既举进士,锐然有志天下之务。一旦责其志曰:“于呼!予乃太早。乌有己之弗治而能治人者!”于是专心为己之学,深思其气质之偏,而病其言之易也,以“默”名庵,过予而请其方。予亦天下之多言人也,岂足以知默之道!然予尝自验之,气浮则多言,志轻则多言。气浮者耀于外,志轻者放其中。予请诵古之训而仲用自取之。 夫默有四伪:疑而不知问,蔽而不知辩,冥然以自罔,谓之默之愚;以不言餂人者,谓之默之狡;虑人之觇其长短也,掩覆以为默,谓之默之诬;深为之情,厚为之貌,渊毒阱狠,自托于默以售其奸者,谓之默之贼;夫是之谓四伪。又有八诚焉:孔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故诚知耻,而后知默。又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夫诚敏于行,而后欲默矣。仁者言也讱,非以为默而默存焉。又曰:“默而识之”,是故必有所识也,终日不违如愚者也。“默而成之”,是故必有所成也,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者也。故善默者莫如颜子。“暗然而日章”,默之积也。“不言而信”,而默之道成矣。“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而默之道至矣。非圣人其孰能与于此哉!夫是之谓八诚。仲用盍亦知所以自取之? 示弟立志说 乙亥 予弟守文来学,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请次第其语,使得时时观省;且请浅近其辞,则易于通晓也。因书以与之。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辩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独不师也。 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指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 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但能实心体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 约斋说 甲戌 滁阳刘生韶既学于阳明子,乃自悔其平日所尝致力者泛滥而无功,琐杂而不得其要也。思得夫简易可久之道而固守之,乃以约斋自号,求所以为约之说于予。予曰:“子欲其约,乃所以为烦也。其惟循理乎!理一而已,人欲则有万其殊。是故一则约,万则烦矣。虽然,理亦万殊也,何以求其一乎?理虽万殊而皆具于吾心,心固一也,吾惟求诸吾心而已。求诸心而皆出乎天理之公焉,斯其行之简易,所以为约也已。彼其胶于人欲之私,则利害相攻,毁誉相制,得失相形,荣辱相缠,是非相倾,顾瞻牵滞。纷纭舛戾,吾见其烦且难也。然而世之知约者鲜矣。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其知所以为约之道欤!吾子勉之!吾言则亦以烦。” 见斋说 乙亥 辰阳刘观时学于潘子,既有见矣,复学于阳明子。尝自言曰:“吾名观时,观必有所见,而吾犹懵懵无睹也。”扁其居曰“见斋”,以自励。问于阳明子曰:“道有可见乎?”曰:“有,有而未尝有也。”曰:“然则无可见乎?”曰:“无,无而未尝无也。”曰:“然则何以为见乎?”曰:“见而未尝见也。”观时曰:“弟子之惑滋甚矣。夫子则明言以教我乎?”阳明子曰:“道不可言也,强为之言而益晦;道无可见也,妄为之见而益远。夫有而未尝有,是真有也;无而未尝无,是真无也;见而未尝见,是真见也。子未观于天乎?谓天为无可见,则苍苍耳,昭昭耳,日月之代明,四时之错行,未尝无也;谓天为可见,则即之而无所,指之而无定,执之而无得,未尝有也。夫天,道也;道,天也。风可捉也,影可拾也,道可见也。”曰:“然则吾终无所见乎?古之人则亦终无所见乎?”曰:“神无方而道天体,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是有方体者也,见之而未尽者也。颜子则如有所立,卓尔。夫谓之‘如’,则非有也;谓之‘有’,则非无也。是故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故夫颜氏之子为庶几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见,斯真见也已。”曰:“然则吾何所用心乎?”曰:“沦于无者,无所用其心者也,荡而无归;滞于有者,用其心于无用者也,劳而无功。夫有无之间,见与不见之妙,非可以言求也。而子顾切切焉,吾又从而强言其不可见,是以瞽导瞽也。夫言饮者不可以为醉,见食者不可以为饱。子求其醉饱,则盍饮食之?子求其见也,其惟人之所不见乎?夫亦戒慎乎其所不睹也已。斯真睹也已,斯求见之道也已。” 矫亭说 乙亥 君子之行,顺乎理而已,无所事乎矫。然有气质之偏焉。偏于柔者矫之以刚,然或失则傲;偏于慈者矫之以毅,然或失则刻;偏于奢者矫之以俭,然或失则陋。凡矫而无节则过,过则复为偏。故君子之论学也,不曰“矫”而曰“克”。克以胜其私,私胜而理复,无过不及矣。矫犹未免于意必也,意必亦私也。故克己则矫不必言,矫者未必能尽于克己之道也。虽然,矫而当其可,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己之实,而矫以名焉,何伤乎!古之君子也,其取名也廉;后之君子,实未至而名先之,故不曰“克”而曰“矫”,亦矫世之意也。方君时举以“矫”名亭,请予为之说。 谨斋说 乙亥 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事于学。下是,则心有不存而汩其性,丧其天矣,故必学以存其心。学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诸其心而已矣。求诸其心何为哉?谨守其心而已矣。博学也,审问也,慎思也,明辨也,笃行也,皆谨守其心之功也。谨守其心者无声之中而常若闻焉,无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倾耳而听之,惟恐其或缪也;注目而视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显,至隐而见,善恶之萌而纤毫莫遁,由其能谨也。谨则存,存则明;明则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焉而弗知,过焉而弗觉,弗之谨也已。故谨守其心,于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饱也;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万金之璧而临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坠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鸩毒之投于羹也,若虎蛇横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盗贼之侵陵而思所以胜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德,未有不由于斯者。虽尧、舜、文王之圣,然且兢兢业业,而况于学者乎!后之言学者,舍心而外求,是以支离决裂,愈难而愈远,吾甚悲焉! 吾友侍御杨景瑞以“谨”名其斋,其知所以为学之要矣。景瑞尝游白沙陈先生之门,归而求之,自以为有见。又二十年而忽若有得,然后知其向之所见犹未也。一旦告病而归,将从事焉,必底于成而后出。君之笃志若此,其进于道也孰御乎!君遣其子思元从予学,亦将别予以归,因论君之所以名斋之义以告思元,而遂以为君赠。 夜气说 乙亥 天泽每过,辄与之论夜气之训,津津既有所兴起。至是告归,请益。复谓之曰:“夜气之息,由于旦昼所养,苟梏亡之反复,则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师友之相聚于兹也,切磋于道义而砥砺乎德业,渐而入焉,反而愧焉,虽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亦已罕矣。迨其离群索居,情可得肆而莫之警也,欲可得纵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丧焉,虽有理义之萌,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夫人亦孰无理义之心乎?然而不得其养者多矣,是以若是其寥寥也。天泽勉之!” 修道说 戊寅 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为诚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须臾离也。而过焉,不及焉,离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无间,诚之也夫!然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道修而性复矣。致中和,则大本立而达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诚尽性,其孰能与于此哉!是修道之极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离矣,故特著其说。 自得斋说 甲申 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夫率性之谓道,道,吾性也;性,吾生也。而何事于外求?世之学者,业辞章,习训诂,工技艺,探赜而索隐,弊精极力,勤苦终身,非无所谓深造之者。然亦辞章而已耳,训诂而已耳,技艺而已耳。非所以深造于道也,则亦外物而已耳,宁有所谓自得逢原者哉!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致其良知而不敢须臾或离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达道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于左右逢原乎何有? 黄勉之省曾氏,以“自得”名斋,盖有志于道者。请学于予而蕲为之说。予不能有出于孟氏之言也,为之书孟氏之言。嘉靖甲申六月朔。 博约说 乙酉 南元真之学于阳明子也,闻致知之说而恍若有见矣。既而疑于博约先后之训,复来请曰:“致良知以格物,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则既闻教矣。敢问先博我以文,而后约我以礼也,则先儒之说,得无亦有所不同欤?”阳明子曰:“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无二教,而学者无二学。博文以约礼,格物以致其良知,一也。故先后之说,后儒支缪之见也。夫礼也者,天理也。天命之性具于吾心,其浑然全体之中,而条理节目森然毕具,是故谓之天理。天理之条理谓之礼。是礼也,其发见于外,则有五常百行,酬酢变化,语默动静,升降周旋,隆杀厚薄之属;宜之于言而成章,措之于为而成行,书之于册而成训;炳然蔚然,其条理节目之繁,至于不可穷诘,是皆所谓文也。是文也者,礼之见于外者也;礼也者,文之存于中者也。文,显而可见之礼也;礼,微而难见之文也。是所谓体用一源,而显微无间者也。是故君子之学也,于酬酢变化、语默动静之间而求尽其条理节目焉,非他也,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耳矣;于升降周旋、隆杀厚薄之间而求尽其条理节目焉,非他也,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求尽其条理节目焉者,博文也;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者,约礼也。文散于事而万殊者也,故曰博;礼根于心而一本者也,故曰约。博文而非约之以礼,则其文为虚文,而后世功利辞章之学矣;约礼而非博学于文,则其礼为虚礼,而佛、老空寂之学矣。是故约礼必在于博文,而博文乃所以约礼。二之而分先后焉者,是圣学之不明,而功利异端之说乱之也。 昔者颜子之始学于夫子也,盖亦未知道之无方体形像也,而以为有方体形像也;未知道之无穷尽止极也,而以为有穷尽止极也;是犹后儒之见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者也,是以求之仰赞瞻忽之间,而莫得其所谓。及闻夫子博约之训,既竭吾才以求之,然后知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而皆不出于此心之一理;然后知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然后知斯道之本无方体形象,而不可以方体形象求之也;本无穷尽止极,而不可以穷尽止极求之也。故曰:‘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盖颜子至是而始有真实之见矣。博文以约礼,格物以致其良知也,亦宁有二学乎哉?” 惜阴说 丙戌 同志之在安成者,间月为会五日,谓之“惜阴”,其志笃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阴时乎?离群而索居,志不能无少懈,故五日之会,所以相稽切焉耳。 呜呼!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者,则知惜阴矣;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也。尧舜兢兢业业,成汤日新又新,文王纯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知微之显,可以入德矣。”或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则小人亦可谓之惜阴乎? www.xiaoshuotxt。com 悟真录之二 文录五 !小@说#txt$天^堂&   杂 著 书汪汝成格物卷 癸酉 予于汝成“格物致知”之说、“博文约礼”之说、“博学笃行”之说、“一贯忠恕”之说,盖不独一论再论,五六论、数十论不止矣。汝成于吾言,始而骇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释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后与予游于玉泉,盖论之连日夜,而始快然以释,油然以喜,冥然以契。不知予言之非汝成也?不知汝成之言非予言也?于戏!若汝成,可谓不苟同于予,亦非苟异于予者矣。 卷首汝成之请,盖其时尚有疑于予;今既释然,予可以无言也已。叙其所以而归之。 书石川卷 甲戌 先儒之学得有浅深,则其为言亦不能无同异。学者惟当反之于心,不必苟求其同,亦不必故求其异,要在于是而已。今学者于先儒之说苟有未合,不妨致思。思之而终有不同,固亦未为甚害,但不当因此而遂加非毁,则其为罪大矣。同志中往往似有此病,故特及之。程先生云:“贤且学他是处,未须论他不是处。”此言最可以自警。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则不至于责人已甚,而自治严矣。 议论好胜,亦是今时学者大病。今学者于道,如管中窥天,少有所见,即自足自是,傲然居之不疑。与人言论,不待其辞之终而已先怀轻忽非笑之意,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有道者从旁视之,方为之疏息汗颜,若无所容;而彼悍然不顾,略无省觉,斯亦可哀也已!近时同辈中往往亦有是病者,相见时可出此以警励之。 某之于道,虽亦略有所见,未敢尽以为是也;其于后儒之说,虽亦时有异同,未敢尽以为非也。朋友之来问者,皆相爱者也,何敢以不尽吾所见!正期体之于心,务期真有所见其孰是孰非而身发明之,庶有益于斯道也。若徒入耳出口,互相标立门户,以为能学,则非某之初心,其所以见罪之者至矣。近闻同志中亦有类此者,切须戒勉,乃为无负!孔子云:“默而识之,学而不厌”,斯乃深望于同志者也。 与傅生凤 甲戌 祁生傅凤,志在养亲而苦于贫。徐曰仁之为祁也,悯其志,尝育而教之。及曰仁去祁,生乃来京师谒予,遂从予而南。闻予言,若有省,将从事于学。然痛其亲之贫且老,其继母弟又瞽而愚,无所资以为养,乃记诵训诂,学文辞,冀以是于升斗之禄。日夜不息,遂以是得危疾,几不可救。同门之士百计宽譬之,不能已,乃以质于予。予曰:“嘻!若生者亦诚可怜者也。生之志诚出于孝亲,然已陷于不孝而不之觉矣。若生者亦诚可怜者也!”生闻之悚然,来问曰:“家贫亲老,而不为禄仕,得为孝乎?”予曰:“不得为孝矣。欲求禄仕而至于成疾,以殒其躯,得为孝乎?”生曰:“不得为孝矣。”“殒其躯而欲读书学文以求禄仕,禄仕可得乎?”生曰:“不可得禄仕矣。”曰:“然则尔何以能免于不孝?”于是该然泣下,甚悔,且曰:“凤何如而可以免于不孝?”予曰:“保尔精,毋绝尔生;正尔情,毋辱尔亲;尽尔职,毋以得失为尔惕;安尔命,毋以外物戕尔性。斯可以免矣。”其父闻其疾危,来视,遂欲携之同归。予怜凤之志而不能成也,哀凤之贫而不能赈也,悯凤之去而不能留也。临别,书此遗之。 书王天宇卷 甲戌 徐曰仁数为予言天宇之为人,予既知之矣。今年春,始与相见于姑苏,话通宵,益信曰仁之言。天宇诚忠信者也,才敏而沉潜者也。于是乎慨然有志于圣贤之学,非豪杰之士能然哉!出兹卷,请予言。予不敢虚,则为诵古人之言曰:“圣,诚而已矣。”君子之学以诚身。格物致知者,立诚之功也。譬之植焉,诚,其根也;格致,其培壅而灌溉之者也。后之言格致者,或异于是矣。不以植根而徒培壅焉、灌溉焉,敝精劳力而不知其终何所成矣。是故闻日博而心日外,识益广而伪益增,涉猎考究之愈详而所以缘饰其奸者愈深以甚。是其为弊亦既可睹矣,顾犹泥其说而莫之察也,独何欤?今之君子或疑予言之为禅矣,或疑予言之求异矣,然吾不敢苟避其说,而内以诬于己,外以诬于人也。非吾天宇之高明,其孰与信之! 书王嘉秀请益卷 甲戌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古之人所以能见人之善若己有之,见人之不善则恻然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亦仁而已矣。今见善而妒其胜己,见不善而疾视轻蔑不复比数者,无乃自陷于不仁之甚而弗之觉者邪?夫可欲之谓善,人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凡见恶于人者,必其在己有未善也。瑞凤祥麟,人争快睹;虎狼蛇蝎,见者持挺刃而向之矣。夫虎狼蛇蝎,未必有害人之心,而见之必恶,为其有虎狼蛇蝎之形也。今之见恶于人者,虽其自取,未必尽恶,无亦在外者犹有恶之形欤?此不可以不自省也。 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世之学者执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为为己;漭焉入于隳堕断灭之中,而自任以为无我者,吾见亦多矣。呜呼!自以为有志圣人之学,乃堕于末世佛、老邪僻之见而弗觉,亦可哀也夫!“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恕”之一言,最学者所吃紧。其在吾子,则犹封病之良药,宜时时勤服之也。“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夫能见不贤而内自省,则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矣,此远怨之道也。 书孟源卷 乙亥 圣贤之学,坦如大路,但知所从入,苟循循而进,各随分量,皆有所至。后学厌常喜异,往往时入断蹊曲径,用力愈劳,去道愈远。向在滁阳论学,亦惩末俗卑污,未免专就高明一路开导引接。盖矫枉救偏,以拯时弊,不得不然;若终迷陋习者,已无所责。其间亦多兴起感发之士,一时趋向,皆有可喜。近来又复渐流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使人闻之,甚为足忧。虽其人品高下,若与终迷陋习者亦微有间,然究其归极,相去能几何哉! 孟源伯生复来金陵请益,察其意向,不为无进;而说谈之弊,亦或未免,故因其归而告之以此。遂使归告同志。务相勉于平实简易之道,庶无负相期云耳。 书杨思元卷 乙亥 杨生思元自广来学,既而告归曰:“夫子之教,思元既略闻之。惧不克任,请所以砭其疾者而书诸绅。”予曰:“子强明者也,警敏者也。强明者病于矜高,是故亢而不能下;警敏者病于浅陋,是故浮而不能实。砭子之疾,其谦默乎!谦则虚,虚则无不容,是故受而不溢,德斯聚矣;默则慎,慎则无不密,是故积而愈坚,诚斯立矣。彼少得而自盈者,不知谦者也;少见而自炫者,不知默者也。自盈者吾必恶之,自炫者吾必耻之。而人有不我恶者乎?有不我耻者乎?故君子之观人而必自省也。其谦默乎!” 书玄默卷 乙亥 玄默志于道矣,而犹有诗文之好,何耶?弈,小技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况君子之求道,而可分情于他好乎?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盖世之为辞章者,莫不以是藉其口,亦独不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乎?德,犹根也;言,犹枝叶也。根之不植,而徒以枝叶为者,吾未见其能生也。予别玄默久,友朋得玄默所为诗者,见其辞藻日益以进。其在玄默,固所为根盛而枝叶茂者耶?玄默过留都,示予以斯卷,书此而遗之。玄默尚有以告我矣。 书顾维贤卷 辛巳 维贤以予将远去,持此卷求书警戒之辞。只此“警戒”二字,便是予所最叮咛者。今时朋友大患不能立志,是以因循懈驰,散漫度日。若立志,则警戒之意当自有不容已。故警戒者,立志之辅。能警戒,则学问思辩之功、切磋琢磨之益,将日新又新,沛然莫之能御矣。程先生云:“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好责志。”又云:“凡为诗文亦丧志。”又言“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尽诚心,其文章虽不中,不远矣。所守不约,泛滥无功。学问之道,《四书》中备矣。”后儒之论,未免互有得失。其得者不能出于《四书》之外,失者遂有毫厘千里之谬,故莫如专求之《四书》。《四书》之言简实,苟以忠信进德之心求之,亦自明白易见。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则与之俱化。孔子大圣,尚赖“三益”之资,致“三损”之戒。吾侪从事于学,顾随俗同污,不思辅仁之友,欲求致道,恐无是理矣。非笑诋毁,圣贤所不免。伊川有涪州之行,孔子尚微服过宋,今日风俗益偷,人心日以沦溺,苟欲自立,违俗拂众,指摘非笑纷然而起,势所必至;亦多由所养未深,高自标榜所至。学者便不当自立门户,以招谤速毁;亦不当故避非毁,同流合污。维贤温雅,朋友中最为难得,似非微失之弱,恐诋笑之来,不能无动;谗〔一〕为所动,即依阿隐忍,久将沦胥以溺。每到此便须反身,痛自切责。为己之志未能坚定,亦便志气激昂奋发。但知明己之善,立己之诚,以求快足乎己,岂暇顾人非笑指摘?故学者只须责自家为己之志未能坚定,志苟坚定,则非笑诋毁不足动摇,反皆为砥砺切磋之地矣。今时人多言人之非毁亦当顾恤,此皆随俗习非之久,相沿其说,莫知以为非。不知里许尽是私意,为害不小,不可以不察也。 壁帖 壬午 守仁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临者,皆不敢相见。或不得已而相见,亦不敢有所论说,各请归而求诸孔孟之训可矣。夫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也,不亦缪乎!有负远来之情,聊此以谢。荒迷不次。 书王一为卷 癸未 王生一为自惠负芨来学,居数月,皆随众参谒,默然未尝有所请。视其色,津津若有所喜然。一日,众皆退,乃独复入堂下而请曰:“致知之训,千圣不传之秘也,一为既领之矣。敢请益。”予曰:“千丈之木,起于肤寸之萌芽。子谓肤寸之外有所益欤,则何以至于千丈?子谓肤寸之外有所益欤,则肤寸之外,子将何以益之?”一为跃然起拜曰:“闻教矣。”又三月,思其母老于家,告归省视,因书以与之。 书朱守谐卷 甲申 守谐问为学,予曰:“立志而已。”问立志,予曰:“为学而已。”守谐未达。予曰:“人之学为圣人也,非有必为圣人之志,虽欲为学,谁为学?有其志矣,而不日用其力以为之,虽欲立志,亦乌在其为志乎!故立志者,为学之心也;为学者,立志之事也。譬之弈焉,弈者,其事也;‘专心致志’者,其心一也;‘以为鸿鹄将至’者,其心二也;‘惟弈秋之为听’,其事专也;‘思援弓缴而射之’,其事分也。”守谐曰:“人之言曰:‘知之未至,行之不力。’予未有知也,何以能行乎?”予曰:“是非之心,知也,人皆有之。子无患其无知,惟患不肯知耳;无患其知之未至,惟患不致其知耳。故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今执途之人而告之以凡为仁义之事,彼皆能知其为善也;告之以凡为不仁不义之事,彼皆能知其为不善也。途之人皆能知之,而子有弗知乎?如知其为善也,致其知为善之知而必为之,则知至矣;如知其为不善也,致其知为不善之知而必不为之,则知至矣。知犹水也,人心之无不知,犹水之无不就下也;决而行之,无有不就下者。决而行之者,致知之谓也。此吾所谓知行合一者也。吾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 书诸阳伯卷〔二〕 甲申 妻侄诸阳伯复请学,既告之以格物致知之说矣。他日,复请曰:“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也,是既闻教矣。然天下事物之理无穷,果惟致吾之良知而可尽乎?抑尚有所求于其外也乎?”复告之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宁有心外之性?宁有性外之理乎?宁有理外之心乎?外心以求理,此告子‘义外’之说也。理也者,心之条理也。是理也,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发于吾之一心。故以端庄静一为养心,而以学问思辩为穷理者,析心与理而为二矣。若吾之说,则端庄静一亦所以穷理,而学问思辩亦所以养心,非谓养心之时无有所谓理,而穷理之时无有所谓心也。此古人之学所以知行并进而收合一之功,后世之学所以分知行为先后,而不免于支离之病者也。”曰:“然则朱子所谓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非致知之功乎?”曰:“是所谓知矣,而未可以为致知也。知其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则必实致其温清之功,而后吾之知始至;知其如何而为奉养之宜,则必实致其奉养之力,而后吾之知始至。如是乃可以为致知耳。若但空然知之为如何温清奉养,而遂谓之致知,则孰非致知者耶?《易》曰:‘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孔门不易之教,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书张思钦卷 乙酉 三原张思钦元相将葬其亲,卜有日矣,南走数千里而来请铭于予。予之不为文也久矣,辞之固,而请弗已,则与之坐而问曰:“子之乞铭于我也,将以图不朽于其亲也,则亦宁非孝子之心乎!虽然,子以为孝子之图不朽于其亲也,尽于是而已乎?将犹有进于是者也?夫图之于人也,则曷若图之于子乎?传之于其人之口也,则曷若传之于其子之身乎?故子为贤人也,则其父为贤人之父矣;子为圣人也,则其父为圣人之父矣。其与托之于人之言也,孰愈夫叔梁纥之名,至今为不朽矣。则亦以仲尼之为子耶?抑亦以他人为之铭耶?”思钦蹙然而起,稽颡而后拜曰:“元相非至于夫子之门,则几失所以图不朽于其亲者矣。”明日,入而问圣人之学,则语以格致之说焉;求格致之要,则语之以良知之说焉。思钦跃然而起,拜而复稽曰:“元相苟非至于夫子之门,则尚未知有其心,又何以图不朽于其亲乎!请归葬吾亲,而来卒业于夫子之门,则庶几其不朽之图矣。” 书中天阁勉诸生 乙酉 “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诸君之不鄙,每予来归,咸集于此,以问学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间,又不过三四会。一别之后,辄复离群索居,不相见者动经年岁。然则岂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蘖之畅茂条达,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诸君勿以予之去留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虽有俗事相妨,亦须破冗一会于此。务在诱掖奖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世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所谓“相观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会之时,尤须虚心逊志,相亲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育,相感以诚,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直,扶胜心而行愤嫉,以圮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矣。诸君念之念之! 书朱守乾卷 乙酉 黄州朱生守乾请学而归,为书“致良知”三字。夫良知者,即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学而有,不待虑而得者也。人孰无是良知乎?独有不能致之耳。自圣人以至于愚人,自一人之心,以达于四海之远,自千古之前以至于万代之后,无有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谓“天下之大本”也。致是良知而行,则所谓“天下之达道”也,天地以位,万物以育,将富贵贫贱,患难夷狄,无所入而弗自得也矣。 书正宪扇 乙酉 今人病痛,大段只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为子而傲,必不能孝;为弟而傲,必不能弟;为臣而傲,必不能忠。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结果了一生,做个极恶大罪的人,更无解救得处。汝曹为学,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进。“傲”之反为“谦”。“谦”字便是对症之药。非但是外貌卑逊,须是中心恭敬,撙节退让,常见自己不是,真能虚己受人。故为子而谦,斯能孝;为弟而谦,斯能弟;为臣而谦,斯能忠。尧舜之圣,只是谦到至诚处,便是允恭克让,温恭允塞也。汝曹勉之敬之,其毋若伯鲁之简哉! 书魏师孟卷 乙酉 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自孔孟既没,此学失传几千百年。赖天之灵,偶复有见,诚千古之一快,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每以启夫同志,无不跃然以喜者,此亦可以验夫良知之同然矣。间有听之而疑者,则是支离之习没溺既久,先横不信之心而然。使能姑置其旧见,而平气以绎吾说,盖亦未有不恍然而悔悟者也。 南昌魏氏兄弟旧学于予,既皆有得于良知之说矣。其季良贵师孟,因其诸兄而来请。其资禀甚颖,而意向甚笃,然以偕计北上,不得久从于此。吾虽略以言之而未能悉也,故特书此以遣之。 书朱子礼卷 甲申 子礼为诸暨宰,问政,阳明子与之言学而不及政。子礼退而省其身,惩己之忿,而因以得民之所恶也;窒己之欲,而因以得民之所好也;舍己之利,而因以得民之所趋也;惕己之易,而因以得民之所忽也;去己之蠹,而因以得民之所患也;明己之性,而因以得民之所同也;三月而政举。叹曰:“吾乃今知学之可以为政也已!” 他日,又见而问学,阳明子与之言政而不及学。子礼退而修其职,平民之所恶,而因以惩己之忿也;从民之所好,而因以窒己之欲也;顺民之所趋,而因以舍己之利也;警民之所忽,而因以惕己之易也;拯民之所患,而因以去己之蠹也;复民之所同,而因以明己之性也;期年而化行。叹曰:“吾乃今知政之可以为学也已!” 他日,又见而问政与学之要。阳明子曰:“明德、亲民,一也。古之人明明德以亲其民,亲民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明明德,体也;亲民,用也。而止至善,其要矣。”子礼退而求至善之说,炯然见其良知焉,曰:“吾乃今知学所以为政,而政所以为学,皆不外乎良知焉。信乎,止至善其要也矣!” 书林司训卷 丙戌 林司训年七十九矣,走数千里,谒予于越。予悯其既老且贫,愧无以为济也。嗟乎!昔王道之大行也,分田制禄,四民皆有定制。壮者修其孝弟忠信;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死徒无出乡;出入相友;疾病相抚持。乌有耄耋之年而犹走衣食于道路者乎!周衰而王迹熄,民始有无恒产者。然其时圣学尚明,士虽贫困,犹有固穷之节;里闾族党,犹知有相恤之义。逮其后世,功利之说日浸以盛,不复知有明德亲民之实。士皆巧文博词以饰诈,相规以伪,相轧以利,外冠裳而内禽兽,而犹或自以为从事于圣贤之学。如是而欲挽而复之三代,呜呼其难哉!吾为此惧,揭知行合一之说,订致知格物之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说,以求明先圣之学,庶几君子闻大道之要,小人蒙至治之泽。而晓晓者皆视以为狂惑丧心,诋笑訾怒。予亦不自知其力之不足,日挤于颠危;莫之救,以死而不顾也。不亦悲夫! 予过彭泽时,尝悯林之穷,使邑令延为社学师。至是又失其业。于归也,不能有所资给,聊书此以遗之。 书黄梦星卷 丁亥 潮有处士黄翁保号坦夫者,其子梦星来越从予学。越去潮数千里,梦星居数月,辄一告归省其父;去二三月辄复来。如是者屡屡。梦星性质温然,善人也,而甚孝。然禀气差弱,若不任于劳者。窃怪其乃不惮道途之阻远,而勤苦无已也,因谓之曰:“生既闻吾说,可以家居养亲而从事矣。奚必往来跋涉若是乎?”梦星跽而言曰:“吾父生长海滨,知慕圣贤之道,而无所从求入。既乃获见吾乡之薛、杨诸子者,得夫子之学,与闻其说而乐之,乃以责梦星曰:‘吾衰矣,吾不希汝业举以干禄。汝但能若数子者,一闻夫子之道焉,吾虽啜粥饮水,死填沟壑,无不足也矣。’梦星是以不远数千里而来从。每归省,求为三月之留以奉菽水,不许;求为逾月之留,亦不许。居未旬日,即已具资粮,戒童仆,促之启行。梦星涕泣以请,则责之曰:‘唉!儿女子欲以是为孝我乎?不能黄鹄千里,而思为翼下之雏,徒使吾心益自苦。’故亟游夫子之门者,固梦星之本心;然不能久留于亲侧,而倏往倏来,吾父之命,不敢违也,”予曰:“贤哉,处士之为父!孝哉,梦星之为子也!勉之哉!卒成乃父之志,斯可矣。” 今年四月上旬,其家忽使人来讣云,处士没矣。呜呼惜哉!呜呼惜哉!圣贤之学,其久见弃于世也,不啻如土苴。苟有言论及之,则众共非笑诋斥,以为怪物。惟世之号称贤士大夫者,乃始或有以之而相讲究,然至考其立身行己之实,与其平日家庭之间所以训督期望其子孙者,则又未尝不汲汲焉惟功利之为务;而所谓圣贤之学者,则徒以资其谈论、粉饰文具于其外,如是者常十而八九矣。求其诚心一志,实以圣贤之学督教其子,如处士者,可多得乎!而今亡矣,岂不惜哉!岂不惜哉! 阻远无由往哭,遥寄一奠,以致吾伤悼之怀,而叙其遣子来学之故若此,以风励夫世之为父兄者;亦因以益励梦星,使之务底于有成,以无忘乃父之志。 校勘记 〔一〕 谗,当为“才”字之讹。 〔二〕 “阳”字下夺“伯”字,据内文及卷二十四外集六同题内文改。   wwW.xiaOshuo txt.com 悟真录之三 外集四-1 ?小说/txt\天、堂   序 罗履素诗集序 壬戌 履素先生诗一帙,为篇二百有奇,浙大参罗公某以授阳明子某而告之曰:“是吾祖之作也。今诗文之传,皆其崇高显赫者也。吾祖隐于草野,其所存要无愧于古人,然世未有知之者,而所为诗文又皆沦落止是,某将梓而传焉。惧人之以我为僭也,吾子以为奚若?”某曰:“无伤也。孝子仁孙之于其父祖,虽其服玩嗜好之微,犹将谨守而弗忍废,况乎诗文,其精神心术之所寓,有足以发闻于后者哉!夫先祖有美而弗传,是弗仁也,夫孰得而议之!盖昔者夫子之取于诗也,非必其皆有闻于天下,彰彰然明著者而后取之;《沧浪之歌》采之孺子,《萍实》之谣得诸儿童,夫固若是其宽博也。然至于今,其传者不过数语而止,则亦岂必其多之贵哉?今诗文之传则诚富矣,使有删述者而去取之,其合于道也,能几?履素之作,吾诚不足以知之,顾亦岂无一言之合于道乎?夫有一言之合于道,是于其世也,亦有一言之训矣,又况其不止于是也,而又奚为其不可以传哉?吾观大参公之治吾浙,宽而不纵,仁而有勇,温文蕴籍;居然稠众之中,固疑其先必有以开之者。乃今观履素之作,而后知其所从来者之远也。世之君子,苟未知大参公之所自,吾请观于履素之作;苟未知履素之贤,吾请观于大参公之贤,无疑矣。然则是集也,固罗氏之文献系焉,其又可以无传乎哉?”大参公起拜曰:“某固将以为罗氏之书也,请遂以吾子之言序之。”大参公名鉴,字某,由进士累今官。有厚德长才,向用未艾。大参之父某,亦起家进士而以文学政事显。罗氏之文献,于此益为有证云。 两浙观风诗序 壬戌 《两浙观风诗》者,浙之士夫为佥宪陈公而作也。古者天子巡狩而至诸侯之国,则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其后巡狩废而陈诗亡。春秋之时,列国之君大夫相与盟会问遣,犹各赋诗以言己志而相祝颂。今观风之作,盖亦祝颂意也。王者之巡狩,不独陈诗观风而已。其始至方岳之下,则望秩于山川,朝见兹土之诸侯,同律历礼乐制度衣服纳价,以观民之好恶;就见百年者而问得失,赏有功,罚有罪。盖所以布王政而兴治功,其事亦大矣哉!汉之直指、循行,唐、宋之观察、廉访、采访之属,及今之按察,虽皆谓之观风,而其实代天子以行巡狩之事。故观风,王者事也。 陈公起家名进士,自秋官郎擢佥浙臬,执操纵予夺生死荣辱之柄,而代天子观风于一方,其亦荣且重哉!吁,亦难矣!公之始至吾浙,适岁之旱,民不聊生。饥者仰而待哺,悬者呼而望解;病者呻,郁者怨;不得其平者鸣;弱者、强者、蹶者、啮者,梗而孽者、狡而窃者,乘间投隙,沓至而环起。当是之时而公无以处之,吾见其危且殆也。赖公之才,明知神武,不震不激,抚柔摩剔,以克有济。期月之间,而饥者饱,悬者解,呻者歌,怨者乐,不平者申;蹶者起,啮者驯,孽者顺,窃者靖;涤荡剖刷而率以无事。于是乎修废举坠,问民之疾苦而休息之,劳农劝学,以兴教化。然后上会稽,登天姥,人雁荡,陟金娥,览观江山之形胜,慨然太息!吊子胥之忠谊,礼严光之高节;希遐躅于隆庞,把流风于仿佛;固亦大丈夫得志行道之一乐哉!然公之始,其忧民之忧也,亦既无所不至矣。公唯忧民之忧,是以民亦乐公之乐,而相与欢欣鼓舞以颂公德。然则今日观风之作,岂独见吾人之厚公,抑以见公之厚于吾人也。虽然,公之忧民之忧,其惠泽则既无日而可忘矣;民之乐公之乐,其爱慕亦既与日而俱深矣。以公之才器,天子其能久容于外乎?则公固有时而去也。然则其可乐者能几?而可忧者终谁任之?则夫今日观风之作,又不徒以颂公之厚于吾人,将遂因公而致望于继公者亦如公焉。则公虽去,而所以忧其民者,尚亦永有所托而因以不坠也。 山东乡试录序 甲子 山东,古齐、鲁、宋、卫之地,而吾夫子之乡也。尝读夫子《家语》,其门人高弟,大抵皆出于齐、鲁、宋、卫之叶,固愿一至其地,以观其山川之灵秀奇特,将必有如古人者生其间,而吾无从得之也。今年为弘治甲子,天下当复大比。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辈以礼与币来请守仁为考试官。故事,司考校者惟务得人,初不限以职任;其后三四十年来,始皆一用学职,遂致应名取具,事归外帘,而糊名易书之意微。自顷言者颇以为不便,大臣上其议。天子曰:“然,其如故事。”于是聘礼考校,尽如国初之旧,而守仁得以部属来典试事于兹土,虽非其人,宁不自庆其遭际!又况夫子之乡,固其平日所愿一至焉者;而乃得以尽观其所谓贤士者之文而考校之,岂非平生之大幸欤!虽然,亦窃有大惧焉。夫委重于考校,将以求才也。求才而心有不尽,是不忠也;心之尽矣,而真才之弗得,是弗明也。不忠之责,吾知尽吾心尔矣;不明之罪,吾终且奈何哉!盖昔者夫子之时,及门之士尝三千矣,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其尤卓然而显者,德行言语则有颜、闵、予、赐之徒,政事文学则有由、求、游、夏之属。今所取士,其始拔自提学副使陈某者盖三千有奇,而得千有四百,既而试之,得七十有五人焉。呜呼!是三千有奇者,皆其夫子乡人之后进而获游于门墙者乎?是七十有五人者,其皆身通六艺者乎?夫今之山东,犹古之山东也,虽今之不逮于古,顾亦宁无一二人如昔贤者?而今之所取苟不与焉,岂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欤?虽然,某于诸士亦愿有言者。夫有其人而弗取,是诚司考校者不明之罪矣。司考校者以是求之,以是取之,而诸士之中苟无其人焉以应其求,以不负其所取,是亦诸士者之耻也。虽然,予岂敢谓果无其人哉!夫子尝曰:“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夫为夫子之乡人,荀未能如昔人焉,而不耻不若,又不知所以自勉,是自暴自弃也,其名曰不肖。夫不肖之与不明,其相去何远乎,然则司考校者之与诸士,亦均有责焉耳矣。嗟夫!司考校者之责,自今不能以无惧,而不可以有为矣。若夫诸士之责,其不听者犹可以自勉,而又惧其或以自画也。诸士无亦曰吾其勖哉,无使司考校者终不免于不明也。斯无愧于是举,无愧于夫子之乡人也矣。是举也,某某同事于考校,而御史偁实司监临,某某司提调,某某司监试,某某某又相与翊赞防范于外,皆与有劳焉,不可以不书。自余百执事,则已具列于录矣。 附山东乡试录 四书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编者注:本录原列为隆庆刊本卷三十一下,然非皆阳明之作,今移置于本卷,附于阳明序文后。) 负大臣之名,尽大臣之道者也。夫大臣之所以为大臣,正以能尽其道焉耳;不然,何以称其名哉?昔吾夫子因季子然之问以由、求可为大臣,而告之以为大臣之道,未易举也;大臣之名,可轻许乎?彼其居于庙堂之上,而为天子之股肱,处于辅弼之任,而为群僚之表帅者,大臣也;夫所谓大臣也者,岂徒以其崇高贵重,而有异于群臣已乎?岂亦可以奔走承顺,而无异于群臣已乎?必其于事君也,经德不回,而凡所以启其君之善心者,一皆仁义之言,守正不挠,而凡所以格其君之非心者,莫非尧、舜之道,不阿意顺旨,以承君之欲也;必绳愆纠缪,以引君于道也。夫以道事君如此,使其为之君者,于吾仁义之言说,而弗绎焉,则是志有不行矣。其可拙身以信道乎?于吾尧、舜之道,从而弗改焉,则是谏有不听矣;其可枉道以徇人乎?殆必奉身而退,以立其节,虽万钟有弗屑也;固将见机而作,以全其守,虽终日有弗能也。是则以道事君,则能不枉其道,不可则止,则能不辱其身,所谓大臣者,盖如此,而岂由、求之所能及哉?尝观夫子许由、求二子以为国,则亦大臣之才也;已而于此,独不以大臣许之者,岂独以阴折季氏之心?诚以古之大臣,进以礼,退以义,而二子之于季氏,既不能正,又不能去焉,则亦徒有大臣之才,而无其节,是以不免为才之所使耳。虽然,比之羁縻于爵禄而不知止者,不既有间矣乎! 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 尽持敬之功,端《九经》之本,夫修身为《九经》之本也,使非内外动静之一于敬焉,则身亦何事而修哉?昔吾夫子告哀公之问政,而及于此,若曰:《九经》莫重于修身,修身惟在于主敬;诚使内志静专,而罔有错杂之私,中心明洁,而不以人欲自蔽,则内极其精一矣;冠冕佩玉,而穆然容止之端严,垂绅正笏,而俨然威仪之整肃,则外极其检束矣;又必克己私以复礼,而所行皆中夫节,不但存之静也,遏人欲于方萌,而所由不睽于礼,尤必察之于动也;是则所谓尽持敬之功者,如此,而亦何莫而非所以修身哉?诚以不一其内,则无以制其外;不齐其外,则无以养其中;修身之道未备也。静而不存,固无以立其本,动而不察,又无以胜其私;修身之道未尽也。今焉制其精一于内,而极其检束于外,则是内外交养,而身无不修矣。行必以礼,而不戾其所存,动必以正,而不失其所养,则是动静不违,而身无不修矣。是则所谓端《九经》之本者,如此,而亦何莫而不本于持敬哉?大抵《九经》之序,以身为本,而圣学之要,以敬为先,能修身以敬,则笃恭而天下平矣。是盖尧、舜之道,夫子举之以告哀公,正欲以兴唐、虞之治于春秋,而子思以继大舜、文、武、周公之后者,亦以明其所传之一致耳。后世有能举而行之,则二帝、三王之治,岂外是哉!斯固子思之意也。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 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 圣人各有忧民之念,而同其任责之心。夫圣人之忧民,其心一而已矣。所以忧之者,虽各以其职,而其任之于己也,曷尝有不同哉?昔孟子论禹、稷之急于救民,而原其心以为大禹之平水土也,虽其所施,无非决川距海之功,而民可免于昏垫矣;然其汲汲之心,以为天下若是其广也,吾之足迹既有所未到之地,则夫水之未治者,亦必有之矣;水之泛滥,既有所不免之地,则夫民之遭溺者,亦容有之矣;夫民之陷溺,由水之未治也,吾任治水之责,使水有不治,以溺吾民,是水之溺民,即吾之溺民也;民之溺于水,实吾之溺之也,吾其救之,可不急乎?后稷之教稼穑也,虽其所为无非播时百谷之事,而民可免于阻饥矣;然其遑遑之心,以为万民若是其众也,吾之稼穑,固未能人人而面诲矣,能保其无不知者乎?民之树艺,即未能人人而必知矣,能保其无不饥者乎?夫民之有饥,由谷之未播也,吾任播谷之责,使谷有未播以饥吾民,是饥之厄民,即吾之厄民也,民之饥于食,实吾之饥之也,吾其拯之,可以缓乎?夫禹、稷之心,其急于救民盖如此,此其所以虽当治平之世,三过其门而不入也欤!虽然,急于救民者,固圣贤忧世之本心,而安于自守者,又君子持己之常道,是以颜子之不改其乐,而孟子以为同道于禹、稷者,诚以禹、稷、颜子莫非素其位而行耳。后世各徇一偏之见,而仕者以趋时为通达,隐者以忘世为高尚,此其所以进不能忧禹、稷之忧,而退不能乐颜子之乐也欤! 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大人于天,默契其未然者,奉行其已然者。夫大人与天,一而已矣;然则默契而奉行之者,岂有先后之间哉?昔《文队》申《乾》九五爻义而及此意,谓大人之于天,形虽不同,道则无异。自其先于天者言之,时之未至,而道隐于无,天未有为也;大人则先天而为之,盖必经纶以造其端,而心之所欲,暗与道符,裁成以创其始,而意之所为,默与道契;如五典未有也,自我立之,而与天之所叙者,有吻合焉;五礼未制也,以义起之,而与天之所秩者,无差殊焉;天何尝与之违乎?以其后于天者言之,时之既至,而理显于有,天已有为也,大人则后天而奉之,盖必穷神以继其志,而理之固有者,只承之而不悖;知化以述其事,而理之当行者,钦若之而不违;如天叙有典也,立为政教以道之,五典自我而敦矣;天秩有礼也,制为品节以齐之,五礼自我而庸矣;我何尝违于天乎”是则先天不违,大人即天也;后天奉天,天即大人也;大人与天,其可以二视之哉?此九五所以为天下之利见也欤?大抵道无天人之别,在天则为天道,在人则为人道,其分虽殊,其理则一也。众人牿于形体,知有其分,而不知有其理,始与天地不相似耳。惟圣人纯于义理,而无人欲之私。其礼即天地之体,其心即天地之心,而其所以为之者,莫非天地之所为也;故曰:“循理则与天为一。”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天地显自然之数,圣人法之以作经焉。甚矣!经不徒作也。天地不显自然之数,则圣人何由而法之以作经哉?《大传》言卜筮而推原圣人作《易》之由,其意盖谓《易》之用也不外乎卜筮,而《易》之作也则法乎图书。是故通于天者河也,伏羲之时,天降其祥,龙马负图而出,其数则以五生数统五成数而同居其方,是为数之体焉。中于地者洛也,大禹之时,地呈其瑞,神龟载书而出,其数则以五奇数统四偶数而各居其所,是为数之用焉。图书出矣,圣人若何而则之?彼伏羲则图以画卦,虚五与十者,太极也;积二十之奇,而合二十之偶,以一二三四而为六七八九,则仪象之体立矣;析四方之合以为乾、坤、坎、离、补四隅之空以为况、震、巽、艮,则八卦之位定矣。是其变化无穷之妙,何莫而不本于图乎?大禹则书以叙畴,实其中五者,皇极也;一五行而二五事,三八政而四五纪,第于前者,有序而不乱也;六三德而七稽疑,八庶征而九福极,列于后者,有条而不紊也。是其先后不易之序,何莫而不本于书乎?吁!圣人之作《易》,其原出于天者如此,而卜筮之用所以行也欤!大抵《河图》、《洛书》相为经纬,八卦九章相为表里,但伏羲先得乎图以画卦。无所待于书;大禹独得乎书以叙畴,不必考于图耳。若究而言之,则书固可以为《易》,而图亦可以作《范》,又安知图之不为书,书之不为图哉?噫!理之分殊。非深于造化者其孰能知之? 书 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 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 大臣告君,即勉其修君道以贻诸后,必证以隆师道而成其功。夫君道之修,未有不隆师道而能致者也;大臣之论如此,其亦善于告君者哉!吾想其意,若谓新德固所以属人心,而建中斯可以尽君道,吾王其必劝顾諟之功,以明其德,求此中之全体,而自我建之,以为斯民之极也;操日跻之敬,以明夫善,尽此中之妙用,而自我立之,以为天下之准也。然中果何自而建邪?彼中见于事,必制以吾心之裁制,使动无不宜,而后其用行矣;中存于心,必制以此理之节文,使静无不正,而后其体立矣;若是,则岂特可以建中于民而已邪?本支百世,皆得以承懿范节于无穷,而建中之用,绰乎其有余裕矣。子孙千亿,咸得以仰遗矩于不坠,而建中之推,恢乎其有余地焉。然是道也,非学无以致之。盖古人之言,以为传道者师之责,人君苟能以虚受人,无所拂逆,则道得于己,可以为建极之本,而王者之业,益以昌大矣;考德者师之任,人君果能愿安承教,无所建拒,则德成于身,足以为立准之地,而王者之基,日以开拓矣。是则君道修,而后其及远;师道立,而后其功成;吾王其可以不勉于是哉!抑尝反覆仲虺此章之旨,懋德建中,允执厥中之余绪也;制心制事,制外养中之遗法也;至于“能自得师”之一语,是又心学之格言,帝王之大法。则仲虺之学,其得于尧、舜之所授受者深矣!孟子叙道统之传,而谓伊尹、莱朱为见而知者,而说者以莱朱为仲虺,其信然哉! 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 大臣勉贤王之为治,惟在严以远小人,而专于任君子也。盖君子小人之用,舍天下之治忽系焉,人君立政,可不严于彼专于此哉?周公以是而告成王,意岂不曰,立政固在于用人,而非人适所以乱政?彼吉士之不可舍,而憸人之不可用,盖自昔而然矣。继今以立政,而使凡所以治其民者不致苟且而因循,则其施为之详,固非一人所能任也,而将何所取乎?继此以立政,而使凡所谓事与法者,不致懈怠而废弛,则其料理之烦,亦非独力所能举也,而将何所用乎?必其于憸人也,去之而勿任;于吉士也,任之而勿疑;然后政无不立矣。盖所谓憸人者,行伪而坚,而有以饰其诈,言非而辩,而有以乱其真者也,不有以远之,将以妨吾之政矣;必也严防以塞其幸入之路,慎选以杜其躁进之门,勿使得以戕吾民,坏吾事,而挠吾法焉。所谓吉士者,守恒常之德,而利害不能怵,抱贞吉之操,而事变不能摇者也,不有以任之,无以成吾之治矣;必也,推诚信而彼此之不疑,隆委托而始终之无间,务使得以安吾民,济吾事,而平吾法焉。吁!严以去之,则小人无以投其衅;专以任之,则君子有以成其功;国家之治也,其以是欤!抑考之于《书》,禹、益、伊、傅、周、召之告君至君子小人之际,每致意焉。盖君德之隆替,世道之升降,其原皆出于此,非细故也。秦、汉以下,论列之臣,鲜知此义,惟诸葛孔明之言曰:“亲君子远小人,先汉所以兴隆也。”其意独与此合,故论者以为三代之遗才云。 诗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戍者自言劳之未息,由患之未息也。夫猃狁之患,不可以不备,则戍役之劳,自有所不免矣。王者于遣戍之时,而代为之言若此,所谓“叙其情而风之以义”者欤!此诗之意,盖谓人固有不能忘之情,然亦有不容己之义;彼休息之乐,吾岂独无其情乎?启居之安,吾宁独无其念乎?诚以王命出戍,则此身既已属之军旅,而势不容于自便耳。是以局促行伍之间,奔走风尘之下,师出以律而号令之严,其敢违,军法有常,而更代之期何敢后?则吾虽有休息之情,而固所不暇矣;虽怀启居之念,而亦所不遑矣。然此岂上人之故欲困我乎?岂吾君之必欲劳我乎?诚以猃狁猾夏,则是举本以卫夫生灵,而义不容于自已耳。彼其侵扰疆场之患虽亦靡常,而凭陵中国之心实不可长,使或得肆猖獗,则腥膻之忧,岂独在于廊庙?如其乘间窃发,则涂炭之苦,遂将及于吾民。是我之不遑休息者,无非保义室家,而猃狁之是备也;我之不暇启居者,无非靖安中国,而外寇之是防也。吁!叙其勤苦悲伤之情,而风以敌忾勤王之义,周王以是而遣戍役,此其所以劳而不怨也欤!大抵人君之为国,好战则亡,忘战则危,故用兵虽非先王之得已,而即戎之训亦有所不敢后也。观此诗之遣戍,不独以见周王重于役民,悯恻哀怜不容已之至情,而亦可以见周之防御猃狁于平日者,盖亦无所不至;故猃狁之在三代,终不得以大肆其荼毒。后世无事懈弛,有事则张皇,戎之不靖也,有由然哉! 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新庙制以顺人心,诗人之颂鲁侯也。夫人君之举动,当以民心为心也,鲁侯修庙而有以顺乎民焉,诗人得不颂而美之乎?鲁人美僖公之修庙而作是诗及此,谓夫我公之修庙也、材木尽来、甫之良,经画殚奚斯之虑;意以卑宫之俭,可以自奉,而非致孝乎鬼神,则新庙之作,虽甚曼焉,亦所宜矣;茅茨之陋,可以自处,而非敬事其先祖,则新庙之修,虽甚硕焉,亦非过矣;是以向之卑者,今焉增之使高,而体制极其巍峨,盖斯革斯飞,孔曼而长也;向之隘者,今焉拓之使广,而规模极其弘远,盖闲如奕如,且硕而大也。然庙制之极美者,岂独以竭我公之孝思?实所以从万民之仰望。盖以周公皇祖,德洽下民,而庙之弗称,固其所愿改作也;今之孔曼,亦惟民之所欲是从耳。泽流后世,而庙之弗缉,固其所愿修治也。今之孔硕,亦惟吾民之所愿是顺耳。是以向之有憾于弗称者,今皆翕然而快睹,莫不以为庙之曼者宜也,非过也;向之致怨于弗缉者,今皆欣然而满望,莫不以为庙之硕者,非过也,宜也。吁!庙制修于上,而民心顺于下,则其举事之善,于此可见,而鲁公之贤,亦可想矣。抑考鲁之先君,自伯禽以下,所以怀养其民人者,无非仁爱忠厚之道,而周公之功德,尤有以衣被而渐渍之,是以其民久而不忘,虽一庙之修,亦必本其先世之泽而颂祷焉;降及秦、汉干戈之际,尚能不废弦诵,守礼义,为主死节,而汉高不敢加兵。圣人之泽,其远矣哉! 春秋 楚子入陈(宣公十一年)楚子围郑 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訑晋师 败绩 楚子灭萧 晋人宋人卫人曹人同盟于清丘 (俱宣公十二年) 外兵顺,而伯国自亵其威,既可贬;外兵黩,而伯国徒御以信,尤可讥;此楚以争伯为心,而晋失待之之道,《春秋》所以两示其法也。自夫晋景无制中夏之略,而后楚庄有窥北方之图,始焉县陈,以讨罪也,而征舒就戮;继焉入郑,以贰己也,而潘王遂盟;一则讨晋之所未讨,一则平郑之所欲平,是虽未免以力假仁,然其义则公,其辞则顺矣。晋欲强之,必修德以俟,观衅而动,斯可也,顾乃兴无名之师,而师之以林父,楚子退师矣,而犹欲与之战,先縠违命矣,而不能行其辟;遂致邲晋战既北,而晋遂不支。则是主晋之师者,林父也,弃晋之师者,林父也,责安所逃乎?《春秋》于陈书入于郑书围者,所以灭楚之罪,而于邲之战,由独书林父以主之,用以示失律丧师之戒也,自夫晋人之威既亵,而后楚人之势益张,伐萧不已,而围其城,围萧不已,而溃其众,以吞噬小国之威,为恐动中华之计,是其不能以礼制心,而其志已盈,其兵已黩矣。晋欲御之,必信任仁贤,修明政事,斯可也;顾乃为清丘之盟,而主之以先縠,不能强干为善,而徒刑牲歃血之是崇;不能屈于群策,而徒要质鬼神之是务;故其盟亦随败,而晋卒不竞,则是主斯盟者,丧师之縠也,同斯盟者,列国之卿也,责安所归乎?《春秋》不称萧溃,特以灭书者,所以断楚之罪;而清丘之盟,则类贬列卿,而人之用以示谋国失职之戒也。吁!楚庄之假仁,晋景之失策,不待言说,而居然于书法见之,此《春秋》之所以为化工欤!抑又论之:仗义执言,桓、文之所以制中夏者也;晋主夏盟,虽世守是道,犹不免为三王之罪人,而又并其先人之家法而弃之,顾汲汲于会狄伐郑,而以讨陈遗楚,使楚得风示诸侯于辰陵,则是时也,虽邲之战不败,清丘之盟不渝,而大势固已属之楚矣。呜呼!孔子沐浴之请,不用于哀公而鲁替;董公缟素之说,见用于高帝而汉兴,愚于是而重有感也。 楚子蔡侯陈侯许男顿子沈子徐人越人伐吴 (昭公五年) 《春秋》纪外兵而特进夫远人,以事有可善,而类无可绝也。盖君子与人为善,而世类之论,亦所不废也;然则徐、越从楚伐吴,而《春秋》进之者,非以此哉!慨夫庆封就戮,楚已见衔于吴东,鄙告入,吴复致怨于楚至,是楚子内搂诸侯外连徐、越,而有伐吴之役。然何以见其事有可善邪?盖庆封之恶,齐之罪人也;吴子纳而处之,是为崇恶,楚子执而戮之,是为讨罪,彼曲此直,公论已昭于当时矣。夫何吴子违义举兵,困三邑之民,报朱方之憾,岂非狄道哉?楚子率诸侯以伐之,声崇恶之过,问违义之由,是乃以有名而讨无名,以无罪而讨有罪也,揆之彼善于此之义,固有可善者矣。又何以见其类无可绝邪?盖徐、越之夷,夏之变于夷者也,徐本伯益之后,越本大禹之后,元德显功,先世尝通于周室矣,惟其后人渎礼称王,甘心于僭伪,得罪于典常,故为狄道耳。君子正王法以黜之,上虽不使与中国等,下亦不使与夷狄均,盖以后人之僭伪,固法所不贷,而先世之功德,亦义所不泯也;揆之赏延于世之典,殆非可绝者欤!夫事既有可善,类又无可绝,故越始见经,而与徐皆得称人,圣人以为楚之是伐,比吴为善,其从之者,又皆圣贤之后,则进而称人可也。《春秋》之慎于绝人也如是。夫抑论吴、楚,在《春秋》亦徐、越而已矣。吴以泰伯之后而称王,楚以祝融之后而称王,故《春秋》亦以待徐、越者待之,猾夏则举号,慕义则称人,及其浸与盟会,亦止于称子,曾不得以本爵通焉;盖待之虽恕,而其法固未始不严也。然则僭伪者,其能逃于《春秋》之斧钺邪! 礼记君子慎其所以与人者 君子之所谨者,交接之道也。夫君子之与人交接,必有其道矣,于此而不谨,乌能以无失哉!记礼器者,其旨若曰:“观礼乐而知夫治乱之由。”故君子必慎夫交接之具。君子之与人交接也,不有礼乎?而礼岂必玉帛之交错?凡事得其序者皆是也,礼之得失,人之得失所由见,是礼在所当慎矣。不有乐乎?而乐岂必钟鼓之铿锵?凡物得其和者皆是也,乐之邪正,人之邪正所从著,是乐在所当慎矣。君子于和序之德,固尝慎之于幽独之地,而于接人之际,又和序之德所从见也,其能以无慎乎?君子于礼乐之道,固尝谨之于制作之大,而于与人之时,亦礼乐之道所由寓也,其可以不谨乎?故其与人交接也,一举动之微,若可忽矣,而必竞竞焉常致其检束,务有以比于礼而比于乐;其与人酬酢也,一语默之细,若可易矣,而必业业焉恒存夫戒谨,务有以得其序而得其和,所与者乡邦之贱上,而其笑语率获,肃然大宾,是接也,况其所与之尊贵乎?所对者,闾阎之匹夫,而其威仪卒度,严乎大祭,是承也,况其所对之严惮乎?君子之慎其所以与人者如此,此其所以动容周旋,必中夫礼乐,而无失色于人也欤!抑论礼乐者,与人交接之具,慎独者,与人交接之本也。君子戒慎于不睹不闻,省察于莫见莫显,使其存于中者,无非中正和乐之道,故其接于物者,自无过与不及之差。昔之君子,乃有朝会聘享之时,至于失礼而不自觉者,由其无慎独之功,是以阳欲掩之,而卒不可掩焉耳。故君子而欲慎其所以与人,必先慎独而后可。 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 内感而外必应,上感而下必应。夫君之于民,犹心之于身也;虽其内外上下之不同,而感应之理何尝有异乎?昔圣人之意,谓夫民以君为心也,君以民为体也,体而必从夫心,则民亦必从夫君矣。彼其心具于内,而体具于外,内外之异势,若不相蒙矣;然心惟无好则已,一有所好,而身之从之也,自有不期然而然。如心好夫采色,则目必安夫采色;心好夫声音,则耳必安夫声音;心而好夫逸乐,则四肢亦惟逸乐之是安矣;发于心而慊于己,有不勉而能之道也;动于中而应于外,有不言而喻之妙也。是何也?心者身之主,心好于内,而体从于外,斯亦理之必然欤!若夫君之于民,亦何以异于是?彼其君居于上,而民居于下,上下之异分,若不相关矣;然君惟无好则已,一有所好,而民之欲之也,亦有不期然而然,如君好夫仁,则民莫不欲夫仁,君好夫义,则民莫不欲夫义,君而好夫暴乱,则民亦惟暴乱之是欲矣;倡于此而和于彼,有不令而行之机也;出乎身而加乎民,有不疾而速之化也。是何也?君者民之主,君好于上,而民从于下,固亦理之必然欤!是则内外上下本同一体,而此感彼应,自同一机,人君之于民也,而可不慎其所以感之邪?抑论之,身固必从乎心矣;民固必从乎君矣;抑孰知心之存亡,有系于身,而君之存亡,有系于民乎?为人君者,但知下之必从夫上,而不知上之存亡有系于下,则将恣己徇欲,惟意所为,而亦何所忌惮乎?故夫子于下文必继之曰:“君以民存,亦以民亡。”噫,可惧乎! 论人君之心惟在所养 人君之心,顾其所以养之者何如耳?养之以善,则进于高明,而心日以智;养之以恶,则流于污下,而心日以愚;故夫人君之所以养其心者,不可以不慎也。天下之物,未有不得其养而能生者,虽草木之微,亦必有雨露之滋,寒暖之剂,而后得以遂其畅茂条达;而况于人君之心,天地民物之主也,礼乐刑政教化之所自出也,非至公无以绝天下之私;非至正无以息天下之邪;非至善无以化天下之恶;而非其心之智焉,则又无以察其公私之异,识其邪正之归,辩其善恶之分,而君心之智否,则固系于其所以养之者也,而可以不慎乎哉?君心之智,在于君子之养之以善也;君心之愚,在于小人之养之以恶也;然而君子小人之分,亦难乎其为辩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尧、舜之相授受而所以叮咛反复者,亦维以是;则夫人君之心,亦难乎其为养矣。而人君一身,所以投间抵隙而攻之者,环于四面,则夫君心之养,固又难乎其无间矣。是故必有匡直辅翼之道,而后能以养其心;必有洞察机微之明,而后能以养其心;必有笃确精专之诚,而后能以养其心;斯固公私之所由异,邪正之所从分,善恶之所自判,而君心智愚之关也。世之人君,孰不欲其心之公乎?然而每失之于邪也;孰不欲其心之善乎?然而每失之于恶也;是何也?无君子之养也。养之以君子,而不能不间之以小人也,则亦无惑乎其心之不智矣。昔者太甲颠覆典刑,而卒能处仁迁义,为有商之令主,则以有伊尹之圣以养之,成王孺子襁褓,而卒能只勤于德,为成周之盛王,则以有周公之圣以养之;桀、纣之心,夫岂不知仁义之为美,而卒不免于荒淫败度,则其所以养之者,恶来、飞廉之徒也。呜呼!是亦可以知所养矣。人虽至愚也,亦宁无善心之萌?虽其贤智也,亦宁无恶心之萌?于其善心之萌也,而有贤人君子扩充培植于其间,则善将无所不至,而心日以智矣;于其恶心之萌也,而有小夫憸人引诱逢迎于其侧,则恶亦无所不至,而心日以愚矣。故夫人君而不欲其心之智焉,斯已矣;苟欲其心之智,则贤人君子之养,固不可一日而缺也。何则?人君之心,不公则私,不正则邪,不善则恶,不贤人君子之是与,则小夫憸人之是狎,固未有漠然中立而两无所在者。一失其所养,则流于私,而心之智荡矣。入于邪,而心之智惑矣;溺于恶,而心之智亡矣;而何能免于庸患之归乎?夫惟有贤人君子以为之养,则义理之学,足以克其私心也;刚大之气,足以消其邪心也;正直之论,足以去其恶心也;扩其公而使之日益大,扶其正而使之日益强,作其善而使之日益新,夫是之谓匡直辅翼之道,而所以养其心者有所赖。然而柔媚者近于纯良,而凶憸者类于刚直,故士有正而见斥,人有憸而获进,而卒无以得其匡直辅翼之资,于是乎慎释而明辩,必使居于前后左右者无非贤人君子,而不得有所混淆于其间,夫是之谓洞察几微之明,而所以养其心者无所惑。然而梗直者难从,而谄谀者易入也;拂忤者难合,而阿顺者易亲也;则是君子之养未几,而小人之养已随;养之以善者方退,而养之以恶者已入。故夫人君之于贤士君子,必信之笃,而小人不得以间;任之专,而邪佞不得以阻;并心悉虑,惟匡直辅翼之是资焉,夫是之谓笃确专一之诚;而所以养其心者,不至于有鸿鹄之分,不至于有一暴十寒之间,夫然后起居动息,无非贤士君子之与处,而所谓养之以善矣。夫然后私者克而心无不公矣;邪者消而心无不正矣,恶者去而心无不善矣;公则无不明,正则无不达,善则无不通,而心无不智矣夫然后可以绝天下之私,可以息天下之邪,可以化天下之恶,可以兴礼乐修教化,而为天地民物之主矣;而此何莫而不在于其所养邪!何莫而不在于养之以善邪!人君之心,惟在所养,范氏之说,盖谓养君心者言也,而愚之论,则以为非人君有洞察之明专一之诚,则虽有贤士君子之善养,亦无从而效之,而犹未及于人君之所以自养也。然必人君自养其心,而后能有洞察之明专一之诚以资夫人,而其所以自养者,固非他人之所能与矣,使其勉强于大庭昭晰之时,有放纵于幽独得肆之地,则虽有贤人君子,终亦无如之何者,是以人君尤贵于自养也。若夫自养之功,则惟在于存养省察,而其要又不外乎持敬而已愚也请以是为今日献。   wWw.xiAoshUotxt.cOm 悟真录之三 外集四-2 。小_说_txt天堂 表拟唐张九龄上千秋金监录表 (开元二十四年) 开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具官臣张九龄上言,恭遇千秋圣节,谨以所撰《千秋金监录》进呈者。臣九龄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以古训有获,成宪无愆,自昔致治之明君,莫不师资于往典,故武王有《洪范》之访,而高宗起旧学之思,兹盖伏遇囗囗囗囗。乃武乃文,好问好察,赤龙感唐尧之端,白鱼兆周武之兴,是以诞应五百载之昌期,而能起绍亿万年之大统。时维八月,节届千秋,凡兹鼎轴之臣,皆有宝镜之献,祝颂所寓,恭敬是将。臣九龄学本面墙,忠存自牖,窃谓群臣所献,虽近正冠之喻,揆诸事君以礼,尚亏懋德之规;顾环奇之珍,则尚方所自有,而珠玉是宝,虽诸侯以为殃。仰窥文皇“以人为监”之谟,窃取伏羲制器尚象之义,覃思古昔,效法丹书,粗述废兴,谬名《金监》。盖搜寻旧史,无非金石之言;而采掇前闻,颇费陶熔之力;躬铅椠以实录,敢粉饰乎虚文?鼓铸尧舜之模,炉冶商周之范;考是非之迹,莫遁姘媸;观兴替所由,真如形影;彼《六经》之道,夫岂不明?而诸子之谈,亦宁无见?顾恐万机之弗暇,愿摅一得而少裨,虽未能如贾山之《至言》,或亦可方陆生之《新语》。善可循而恶可戒,情状具在目前;乱有始而治有源,仪刑视诸掌上;公私具烛,光涵阳德之精;幽隐毕陈,寒照阴邪之胆;盖华封之祝,未罄于三,而魏征所亡,聊献其一。若陛下能自得师,或亦可近取诸此,视远亦维明矣,反观无不了然。诚使不蔽于私,自当明见万里;终能益磨以义,固将洞察纤毫;维兹昧爽所需,用为缉熙之助。伏愿时赐披阅,无使遂掩尘埃;宜监于殷,励周宣之明发;顾諟天命,效成汤之日新;永惟不显之昭昭,庶识微衷之耿耿。月临日照,帝德运于光天;岳峙川流,圣寿同于厚地!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以所述《千秋金监录》随表上进以闻。 策五道问: 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故功大者乐备,治遍者礼具,而五帝不沿乐,三王不袭礼也。自汉而下,礼乐日衰,既不能祖述宪章,以复三代之旧制,则亦不过苟且因循,以承近世之陋习而已。盖有位无德,固宜其然也。惟我太祖、太宗,以圣人在天子之位,故其制作之隆,卓然千古,诚有不相沿袭者,独其广大渊微,有非世儒所能测识耳。夫合九庙而同堂,其有仿于古乎?一郊社而并祭,其有见于经乎?声容之为备,而郊祭之舞,去干戚以为容,雅颂之为美,而燕享之乐属教坊以司颂,是皆三代所未闻而创为之者。然而治化之隆,超然于三代之上,则其间固宜自有考诸三王而不谬者,而非圣人其孰能知之?夫鲁,吾夫子之乡,而先王之礼乐在焉。夫子之言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斯固鲁人之所世守也。诸士子必能明言之。 圣人之制礼乐,非直为观美而已也;固将因人情以为之节文,而因以移风易俗也。夫礼乐之说,亦多端矣,而其大意,不过因人情以为之节文,是以礼乐之制,虽有古今之异,而礼乐之情,则无古今之殊。《传》曰:“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故夫钟鼓管磬、羽龠于戚者,乐之器也;屈伸俯仰、缀兆舒疾者,乐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者,礼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袭者,礼之文也。”夫所谓礼乐之情者,岂徒在于钟鼓、于戚、簠簋、制度之间而已邪?岂徒在于屈伸、缀兆、升降、周旋之间而已邪?后世之言礼乐者,不本其情,而致详于形器之末,是以论明堂,则惑于吕氏《考工》之说;议郊庙,而局于郑氏王肃之学;钟吕纷争于秬黍,而尺度牵泥于周天,纷纷藉藉,卒无一定之见,而礼乐亦因愈以废坠,是岂知礼乐之大端,不过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乎?《传》曰:“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今夫行礼于此,而有以即夫人心之安焉,作乐于此,而使闻之者欣欣然有喜色焉,则虽义起之礼,世俗之乐,其亦何异于古乎?使夫行礼于此,而有以大拂乎人之情,作乐于此,而闻之者疾首蹙额而相告也,则虽折旋周礼,而戛击《咸韶》,其亦何补于治乎?”即是说而充之,则执事之所以下询者,虽九庙异制可也,合而同堂亦可也,郊社异地可也,一而并祭亦可也;声容之备固善矣,而苟有未备焉,似亦无伤也;雅颂之纯固美矣,而苟有未纯焉,或亦无患也。呜呼!此我太祖、太宗之所以为作者之圣,而有以深识夫礼乐之情者欤!窃尝伏观祖宗之治化功德,荡荡巍巍,蟠极天地之外,真有以超越三代而媲美于唐虞者;使非礼乐之尽善尽美,其亦何以能致若是乎?草莽之臣,心亦能知其大,而口莫能言之,故尝以为天下之人,苟未能知我祖宗治化功德之隆,则于礼乐之盛,固宜其有所未识矣。虽然,先王之制,则亦不可以不讲也。《祭法》:“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益以文武世室而为九,庙门皆南向,主皆东向,各擅一庙之尊,而昭穆不紊焉,则周制也。郊社之礼,天尊而地卑,郊以大报天,而社以神地道,故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折,祭地也;其不并祭久矣。祭天之用乐,则吕氏《月令》以仲夏“命乐师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篪簧,饬钟磬祝敔,而用盛乐以大雩帝”。则祭天之乐,有干戚戈羽矣。子夏告魏文侯以古乐,以为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而所谓及优侏儒者,谓之新乐。夫国家郊庙之礼,虽以义起,固亦不害其为协诸义而协矣。虽然,岂若协于义而合于古之为尤善乎?国家祀享之乐,虽不效古,固亦不害其为因人情而为之师矣。虽然,岂若因人情而又合于古之尤善乎?昔者成周之礼乐,至周公而始备,其于文、武之制,过者损之,不及者益焉,而后合于大中至正;此周公所以为善继善述,而以达孝称也。儒生稽古之谈,固未免于拘滞,所敢肆其狂言,则恃有善继善述之圣天子在上也。 问:佛老为天下害,已非一日,天下之讼言攻之者,亦非一人矣,而卒不能去,岂其道之不可去邪?抑去之而不得其道邪?将遂不去,其亦不足以为天下之患邪?夫今之所谓佛老者。鄙秽浅劣,其妄初非难见,而程子乃以为比之杨、墨,尤为近理;岂其始固自有说,而今之所习者,又其糟粕之余欤?佛氏之传,经传无所考,至于老子,则孔子之所从问礼者也,孔子与之同时,未尝一言攻其非,而后世乃排之不置,此又何欤?夫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爱,则诚非道矣,比之后世贪冒无耻,放于利而行者,不有间乎?而孟子以为无父无君,至比于禽兽,然则韩愈以为佛老之害甚于杨、墨者,其将何所比乎?抑不知今之时而有兼爱、为我者焉,其亦在所辟乎?其将在所取乎?今之时不见有所谓杨、墨者,则其患止于佛老矣;不知佛老之外尚有可患者乎?其无可患者乎?夫言其是,而不知其所以是,议其非,而不识其所以非,同然一辞而以和于人者,吾甚耻之,故愿诸君之深辨之也。 天下之道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二焉者,道之不明也,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呜呼!道一也,而人有知愚贤不肖之异焉,此所以有过与不及之弊,而异端之所从起欤?然则天下之攻异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将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为异端,而彼亦将以我为异端,譬之穴中之斗鼠,是非孰从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于存养慎独之微,而终之以化育参赞之大;行之于日用常行之间,而达之于国家天下之远,人不得焉,不可以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为物,犹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异端者,乃至与之抗立而为三,则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苟不明,苟不过焉,即不及焉。过与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则亦异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为哉?今夫二氏之说,其始亦非欲以乱天下也;而卒以乱天下,则是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于二氏之惑,则亦为之徒者之罪也。何以言之?佛氏吾不得而知矣;至于老子,则以知礼闻,而吾夫子所尝问礼,则其为人要亦非庸下者,其修身养性,以求合十道,初亦岂甚乖于夫子乎?独其专于为己而无意于天下国家,然后与吾夫子之格致诚正而达之于修齐治平者之不同耳是其为心也,以为吾仁矣,则天下之不仁,吾不知可也;吾义矣。则天下之不义,吾不知可也;居其实而去其名,敛其器而不示之用,置其心于都无较计之地,而亦不以天下之较计动于其心,此其为念,固亦非有害于天下者,而亦岂知其弊之一至于此乎?今夫夫子之道,过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诚行之万世而无弊矣;然而子夏之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为庄周,子弓之后有荀况,荀况之后为李斯,盖亦不能以无弊,则亦岂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学之,则虽老氏之说无益于天下,而亦可以无害于天下;不善学之,则虽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无弊也。今天下之患,则莫大于贪鄙以为同,冒进而无耻。贪鄙为同者曰:“吾夫子固无可无不可也。”冒进无耻者曰:“吾夫子固汲汲于行道也。”嗟乎!吾以吾夫子之道以为奸,则彼亦以其师之说而为奸,顾亦奚为其不可哉!今之二氏之徒,苦空其行,而虚幻其说者,既已不得其原矣;然彼以其苦空,而吾以其贪鄙;彼以其虚幻,而吾以其冒进;如是而攻焉,彼既有辞矣,而何以服其心乎?孟子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今不皇皇焉自攻其弊,以求明吾夫子之道,而徒以攻二氏为心,亦见其不知本也夫!生复言之,执事以攻二氏为问,而生切切于自攻者,无岂不喻执事之旨哉?《春秋》之道,责己严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训,先自治而后治人也。若夫二氏与杨、墨之非,则孟子辟之于前,韩、欧诸子辟之于后,而岂复俟于言乎哉?执事以为夫子未尝攻老氏,则夫子盖尝攻之矣,曰:“乡愿,德之贼也。”盖乡愿之同乎流俗而合乎污世,即老氏之所谓“和其光而同其尘”者也;和光同尘之说,盖老氏之徒为之者,而老氏亦有以启之。故吾夫子之攻乡愿,非攻老氏也;攻乡愿之学老氏而又失之也。后世谈老氏者皆出于乡愿,故曰“夫子盖尝攻之也”。 问:古人之言曰:“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诸君皆志伊学颜者,请遂以二君之事质之。夫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也,固将终身尔矣。汤之聘币三往,而始幡然以起,是岂苟焉者,而后世至以为割烹要汤,斯固孟子已有明辩;至于桀则固未尝以币聘尹也,而自往就之,至再至五,昔人谓其急于生人而往速其功也,果尔,其不类于以割烹要之欤!颜渊之学于孔子也,其详且要,无有过于四勿之训,兹四言者,今之初学之士皆自以为能知,而孔门之徒以千数,其最下者宜其犹愈于今之人也,何独唯颜子而后可以语此乎?至于箪瓢陋巷而不改其乐,此尤孔子之所深嘉屡叹而称以为贤者,而昔之人乃以为哲人之细事,将无类于今之初学自谓能知四勿之训者乎?夫尹也,以汤之圣,则三聘而始往,以桀之虐。则五就而不辞。颜之四勿,孔门之徒所未闻,而今之初学自以为能识箪瓢之乐,孔子以为难,而昔人以为易也:兹岂无其说乎?不然,则伊尹之志荒,而颜子之学浅矣。 求古人之志者,必将先自求其志,而后能辨其出处之是非;论古人之学者,必先自论其学,而后能识其造诣之深浅;此伊尹之志,颜子之学,所以未易于窥测也。尝观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固将终其身于畎亩,虽禄之以天下,有弗顾者,其后感成汤三聘之勤,而始幡然以起,是诚甚不易矣。而战国之士,犹以为割烹要汤,向非孟氏之辨,则千载之下,孰从而知其说之妄乎?至于五就桀之说,则尚有可疑者;孟子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夫尹以庶人而往役于桀,可也;以行道而往就于桀,不可也;尹于成汤之圣。犹必待其三聘者,以为身不可辱,而道不可枉也。使尹不俟桀之聘而自往,则其辱身枉道也甚矣,而何以为伊尹乎?使尹之心以为汤虽圣臣也,桀虽虐君也,而就之,则既以为君矣,又可从而伐之乎?桀之暴虐,天下无不知者,彼置成汤之圣而弗用,尚何有于伊尹?使尹不知而就之,是不知也;知而就之,是不明也;就之而复伐之,是不忠也;三者无一可,而谓伊尹为之乎?柳宗元以为伊尹之五就桀,是大人之欲速其功。且曰:“吾观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大于五就桀。”苏子瞻讥之,以为宗元欲以此自解其从叔文之非,可谓得其心矣。然五就之说,孟子亦尝言之,而说者以为尹之就桀,汤进之也,则尹惟知以汤之心为心而已。是在圣人固必自有以处此;而愚以为虽诚有之,亦孟子所谓有伊尹之志由可耳。不然,吾未见其不为反覆悖乱之归也,至于颜子四勿之训,此盖圣贤心学之大,有未易以言者,彼其自谓能知,则譬之越南冀北,孰不知越之为南而冀之为北?至其道理之曲折险易,自非所尝经历莫从而识之也。今以四勿而询人,则诚未见其有不知者;及究其所谓非礼,则又莫不喑然而无以为答也。今夫天下之事,固有似礼而非礼者矣;亦有似非礼而实为礼者矣;其纤悉毫厘至于不可胜计,使非尽格天下之物而尽穷天下之理,则其疑似几微之间,孰能决然而无所惑哉?夫于所谓非礼者既有未辨,而断然欲以之勿视听言动,是亦告子之所谓不得于言而勿求于心耳,其何以能克己复礼而为仁哉?夫惟颜子博约之功,已尽于平日,而其明睿所照,既已略无纤芥之疑,故于事至物来,天理人欲,不待议拟,而已判然,然后行之,勇决而无疑滞,此正所谓有至明以察其几,有至健以致其决者也。孔门之徒,自子贡之颖悟,不能无疑于一贯;则四勿之训,宜乎唯颜子之得闻也。若夫箪瓢之乐,则颜子之贤尽在于此,盖其所得之深者。周子尝令二程寻之,则既知其难矣;惟韩退之以为颜子得圣人为之依归,则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顾以为哲人之细事,初若无所难者,是盖言其外而未究其中也。盖箪瓢之乐,其要在于穷理,其功始于慎独,能穷理,故能择乎中庸,而复理以为仁;能慎独,故能克己不贰过,而至于三月不违;盖其人欲净尽,天理流行,是以内省不疚,仰不愧,俯不怍,而心广体胖,有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退之之学,言诚正而弗及格致,则穷理慎独之功,正其所大缺;则于颜子之乐,宜其得之浅矣。嗟乎!志伊尹之志也,然后能知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也,然后能知颜子之学;生亦何能与于此哉?顾其平日亦在所不敢自暴自弃,而心融神会之余,似亦微有所见,而执事今日之问,又适有相感发者,是以辄妄言之,幸执事不以为僭而教之也。 问:风俗之美恶,天下之治忽关焉。自汉以来,风俗之变而日下也,犹江河之日趋于海也,不知其犹可挽而复之古乎?将遂往而不返也;孔子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而说者以为二国之俗有美恶,故其变而之道也有难易。夫风俗之在三代也,不知其凡几变矣,而始为汉;其在汉也;又不知其凡,几变矣,而始为唐为宋;就使屡变而上焉,不过为汉而上耳,为唐而止耳,而何以能遂复于三代乎?今之风俗,则贾谊之所太息者有之矣;皇上之德,过于汉文诸士,苟有贾生之谈焉,固所喜闻而乐道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风俗之颓靡而不觉。夫风俗之颓靡而不觉也,譬之潦水之赴壑,浸淫泛滥,其始若无所患,而既其末也,奔驰溃决,忽焉不终,朝而就竭,是以甲兵虽强,土地虽广,财赋虽盛,边境虽宁,而天下之治,终不可为,则风俗之颓靡,实有以致之。古之善治天下者,未尝不以风俗为首务,武王胜殷,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下车而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式商容之闾;当是时也,拯溺救焚之政,未暇悉布,而先汲汲于为是者,诚以天下风俗之所关,而将以作兴其笃厚忠贞之气也。故周之富强不如秦,广大不如汉,而延世至于八百年者,岂非风俗之美致然欤!今天下之风俗,则诚有可虑者,而莫能明言之,何者?西汉之末,其风俗失之懦;东汉之末,其风俗失之激;晋失之虚;唐失之靡;是皆有可言者也。若夫今之风俗,谓之懦,则复类于悍也;谓之激,则复类于同也;谓之虚,则复类于琐也;谓之靡,则复类于鄙也;是皆有可虑之实,而无可状之名者也。生固亦有见焉,而又有所未敢言也。虽然,圣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位,于此而不直,是无所用其直矣。请遂言之:孔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孟子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阉然媚于世者,是乡愿也。”盖今风俗之患,在于务流通而薄忠信,贵进取而贱廉洁,重儇狡而轻朴直,议文法而略道义,论形迹而遗心术,尚和同而鄙狷介;若是者,其浸淫习染既非一日,则天下之人固已相忘于其间而不觉,骤而语之,若不足以为患,而天下之患终必自此而起;泛而观之,若无与于乡愿,而徐而察之,则其不相类者几希矣。愚以为欲变是也,则莫若就其所藐者而振作之。何也?今之所薄者,忠信也,必从而重之;所贱者,廉洁也,必从而贵之;所轻者,朴直也,必从而重之;所遗者,心术也,必从而论之;所鄙者,狷介也,必从而尚之;然而今之议者,必以为是数者未尝不振作之也,则亦不思之过矣。大抵闻人之言,不能平心易气,而先横不然之念,未有能见其实然者也。夫谓是数者之未尝不振作之也,则夫今之所务者,果忠信欤?果流通欤?所贵者,果进取欤?果廉洁欤?其余者亦皆以是而思之,然后见其所谓振作之者,盖亦其名,而实有不然矣。今之议者,必且以为何以能得其忠信廉洁之实而振作之?则愚以为郭隗之事,断亦可见也;为人上者,独患无其诚耳。苟诚心于振作,吾见天下未有不翕然而向风者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敦,薄夫宽。”夫夷、惠之风所以能使人闻于千载之下而兴起者,诚焉而已耳。今曰:“吾将以忠信廉洁振作天下,而中心有弗然焉。”则夫乡愿〔一〕之所谓居之似忠信,而行之似廉洁者,固亦未尝无也。 问:明于当世之务者,惟豪杰为然,今取士于科举,虽未免于记诵文辞之间,然有司之意,固惟豪杰是求也。非不能钩深索隐以探诸士之博览,然所以待之浅矣,故愿相与备论当世之务。夫官冗矣而事益不治,其将何以厘之?赋繁矣而财愈不给,其将何以平之?建屏满于天下而赋禄日增,势将不掉,其将何以处之?清戎遍于海内而行伍日耗,其将何以筹之?蝗旱相仍,流离载道,其将何以拯之?狱讼烦滋,盗贼昌炽,其将何以息之?势家侵利,人情怨咨,何以裁之?戎、胡窥窃,边鄙未宁,何以攘之?凡此数者,皆当今之急务,而非迂儒曲士之所能及也,愿闻其说。 执事询当世之务,而以豪杰望于诸生,诚汗颜悚息,惧无以当执事之待;然执事之问,则不可虚也,生请无辞以对。 盖天下之患,莫大于纪纲之不振,而执事之所问者,未及也。夫自古纪纲之不振,由于为君者垂拱宴安于上,而为臣者玩习懈弛于下。今朝廷出片纸以号召天下,而百司庶府莫不震粟悚惧,不可谓纪纲之不振,然而下之所以应其上者,不过簿书文墨之间,而无有于贞固忠诚之实,譬之一人之身,言貌动止,皆如其常,而神气恍然,若有不相摄者,则于险阻烦难,必有不任其劳矣,而何以成天下之亹亹哉?故愚以为当今之务,莫大于振肃纪纲,而后天下之治可从而理也。是以先进纪纲之说,而后及执事之问。夫官冗而事不治者,其弊有三:朝廷之所以鼓舞天下而奔走豪杰者,名器而已。孔子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今者不能慎惜,而至或加之于异道憸邪之辈,又使列于贤士大夫之上,有志之士,吾知其不能与之齿矣;此豪杰之所以解体,而事之所以不治者,名器之太滥也。至于升授之际,不论其才之堪否,而概以年月名次之先后为序,使天下之人皆有必得之心,而无不可为之虑,又一事特设一官,或二人而共理一职,十羊九牧,徒益纷扰。至于边远疲弊之地,宜简贤能特加抚缉,功成绩著,则优其迁擢,以示崇奖,有志之士,亦亦无不乐为者,而乃反委之于庸劣,遂使日益凋瘵,则是选用太忽之过也。天下之治,莫急守令,而令之于民,尤为切近,昔汉文之时,为吏者长子孙居官,以职为氏,今者徒据纸上之功绩,亟于行取,而责效于二三年之间,彼为守令者,无是亦莫不汲汲于求去,而莫有诚确久远之图,此则求效太速之使然耳。赋繁而财不给者,此无益之费多,而冗食之徒众也;去是二者,而又均一天下之赋,使每郡各计其所人之数,而均之于田,不得有官民三则之异,则诡射之弊息,而赋亦稍平矣。至于建屏之议,尤为当今之切务,而天下之人莫敢言者,欲求善后之策,则在于朝廷之上,心于继志,而不以更改为罪,建议之臣,心于为国,而不以获罪自阻,然后可以议此;不然,虽论无益矣。盖昔者汉之诸侯,皆封以土地,故其患在强大而不分,分则易弱矣;今之藩国,皆给以食禄,故其患在众多而不合,合则易办矣。然晁错一言,而首领不保,天下虽悲错之以忠受戮,其谁复敢言乎?清戎之要,在于因地利而顺人情。盖南人之习于南,而北人之习于北,是谓地利,南之不安于北,而北之不安于南,是谓人情。今以其清而已得者就籍之于其本士,而以其清而不得者之粮,馈输之于边,募骁勇以实塞下,或亦两得之矣。蝗旱相仍而流离载道者,官冗而事益不治之所致也;狱讼繁滋而盗贼昌炽者,赋繁而财愈不给之所起也。势家侵利而人情怨咨,则在于制之以礼,而一转移于向背之间而已。昔田蚡请考工地以益宅,武帝怒曰:“何不遂取武库?”蚡惧而退。夫以田蚡之横,而武帝一言不敢复纵,况未及蚡者,诚有以禁戒惩饬之,其亦何敢肆无忌惮也哉?胡戎窥窃而边鄙未宁,则在于备之不预,而畏之太深之过也。夫戎虏之患,既深且久,足可为鉴矣;而当今之士,苟遇边报稍宁,则皆以为不复有事,解严弛备,恬然相安,以苟岁月,而所谓选将练兵,蓄财养士者,一旦置之度外,纵一行焉,亦不过取具簿书,而实无有于汲汲皇皇之意;及其一旦有事,则怆惶失措,若不能以终日。盖古之善御戎狄者,平居无怠忽苟且之心,故临事无纷张缪戾之患,兢惕以备之,谈笑以处之,此所以为得也。若夫制御之策,则古今之论详矣;在当事者择而处之,生不能别为之说也。夫执事之所以求士者,不专于记诵文辞之间,故诸生之文,亦往往出于科举之外,惟其说之或有足取,则执事幸采择之! 山东乡试录后序 弘治甲子秋八月甲申,《山东乡试录》成,考试官刑部主事王守仁既序诸首简,所以纪试事者慎且详矣;鼎承乏执事后,有不容无一言以申告登名诸君子者。夫山东天下之巨藩也,南峙泰岱,为五岳之宗,东汇沧海,会百川之流;吾夫子以道德之师,钟灵毓秀,挺生于数千载之上,是皆穷天地,亘古今,超然而独盛焉者也。然陟泰岱则知其高,观沧海则知其大,生长夫子之邦,宜于其道之高且大者有闻焉,斯不愧为邦之人矣!诸君子登名是录者,其亦有闻乎哉?夫自始学焉,读其书,聚而为论辩,发而为文词,至于今,资藉以阶尺寸之进,而方来未已者,皆夫子之绪余也;独于道未之闻,是固学者之通患,不特是邦为然也。然海与岱,天下知其高且大也,见之真而闻之熟,必自东人始,其于道,则亦宜若是焉可也。且道岂越乎所读之书与所论辩而文词之者哉?理气有精粗,言行有难易,穷达有从违,此道之所以鲜闻也。夫海岱云者,形胜也;夫子之道德也者,根本也;虽若相参并立于天地间,其所以为盛,则又有在此而不在彼者矣。鼎实陋于闻道,幸以文墨从事此邦,冀所录之士,有是人也,故列东藩之盛,乐为天下道之。 气候图序 戊辰 天地一元之运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分而为十二会;会分而为三十运;运分而为十二世;世分而为三十年;年分而为十二月;月分而为二气;气分而为三候;候分为五日;日分为十二时;积四千三百二十时三百六十日而为七十二候。会者,元之候也;世者,运之候也;月者,岁之候也;候者,月之候也。天地之运,日月之明,寒暑之代谢,气化人物之生息终始,尽于此矣。月,证于月者也;气,证于气者也;候,证于物者也。若孟春之月,其气为立春,为雨水;其候为东风解冻,为蛰虫始振,为鱼负冰,獭祭鱼之类;《月令》诸书可考也。气候之运行,虽出于天时,而实有关于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谨修其政令,以奉若夫天道;致察乎气运,以警惕夫人为。故至治之世,天无疾风盲雨之愆,而地无昆虫草木之孽。孔子之作《春秋》也,大雨、震电、大雨雪则书,大水则书,无冰则书,无麦苗则书,多麋则书,蜮蜚雨、螽蝝生则书,六鹢退飞则书,陨霜不杀草李梅实则书,春无水则书,鸜鹆来巢则书。凡以见气候之愆变失常,而世道之兴衰治乱,人事之汙隆得失,皆于是乎有证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惧修省之道也。 大总兵怀柔伯施公命绘工为《七十二候图》,遣使以币走龙场,属守仁叙一言于其间。守仁谓使者曰:“此公临政之本也,善端之发也,戒心之萌也。”使者曰:“何以知之?”守仁曰:“人之情必有所不敢忽也,而后著于其念;必有所不敢忘也,而后存于其心。著于其念,存于其心,而后见之于颜色言论,志之于弓矢几杖盤孟剑席,绘之于图书,而日省之其心。是故思驰骋者,爱观夫射猎游田之物;甘逸乐者,喜亲夫博局燕饮之具。公之见于图绘者,不于彼而于此,吾是以知其为善端之发也;吾是以知其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为而谨修其政今也欤!其殆致察乎气运,而奉若夫天道也欤!夫警惕者,万善之本,而众美之基也。公克念于是,其可以为贤乎!由是因人事以达于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观夫世运会元,以探万物之幽赜,而穷天地之始终,皆于是乎始。吾是以喜闻而乐道之,为之叙而不辞也。” 送毛宪副致仕归桐江书院序 戊辰 正德己已夏四月,贵州按察司副使毛公承上之命,得致其仕而归。先是,公尝卜桐江书院于子陵钓台之侧者几年矣,至是将归老焉,谓其志之始获遂也,甚喜。而同僚之良惜公之去,乃相与咨嗟不忍,集而饯之南门之外。酒既行,有起而言于公者,曰:“君子之道,出与处而已。其出也有所为,其处也有所乐。公始以名进士从政南部,理繁治剧,颀然已有公辅之望。及为方面于云、贵之间者十余年,内厘其军民,外抚诸戎蛮夷,政务举而德威著。虽或以是召嫉取谤,而名称亦用是益显建立,暴于天下。斯不谓之有为乎?今兹之归,脱屣声利,垂竿读书,乐泉石之清幽,就烟霞而屏迹;宠辱无所与,而世累无所加。斯不谓之有所乐乎?公于出处之际,其亦无憾焉耳已!”公起拜谢。复有言者曰:“虽然,公之出而仕也,太夫人老矣,先大夫忠襄公又遗未尽之志,欲仕则违其母,欲养则违其父,不得已权二者之轻重,出而自奋于功业。人徒见公之忧劳为国而忘其家,不知凡以成忠襄公之志,而未尝一日不在于太夫人之养也。今而归,告成于忠襄之庙,拜太夫人于膝下,旦夕承欢,伸色养之孝,公之愿遂矣。而其劳国勤民,拳拳不舍之念,又何能释然而忘之!则公虽欲一日遂归休之乐,盖亦有所未能也。”公复起拜谢。又有言者曰:“虽然,君子之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之而不行者,往而不返者也;舍之而不藏者,溺而不止者也。公之用也,既有以行之;其舍之也,有弗能藏者乎?吾未见夫有其用而无其体者也。”公又起拜,遂行。 阳明山人闻其言而论之曰:“始之言,道其事也,而未及于其心;次之言者,得公之心矣,而未尽于道;终之言者,尽于道矣,不可以有加矣。斯公之所允蹈者乎!”诸大夫皆曰:“然。子盍书之以赠从者?” 恩寿双庆诗后序 戊辰 正德丙寅,丹徒沙隐王公寿七十,配孺人严六十有九。其年,天子以厥子待御君贵,封公监察御史,配为孺人。在朝之彦,咸为歌诗侈上之德,以祝公寿,美侍御君之贤。又明年,侍御君奉命巡按贵阳,以王事之靡盐,将厥父母之弗遑也,载是册以俱。每陟屺岵,望飞云,徘徊瞻恋,喟然而兴欢,黯然而长思,则取是册而披之,而微讽之,而长歌咏叹之,以舒其怀,见其志。虽身在万里,固若称觞膝下,闻《诗》、《礼》而趋于庭也。大夫士之有事于贵阳者,自都宪王公而下,复相与歌而和之,联为巨帙,属守仁叙于其后。 夫孝子之于亲,固有不必捧觞戏彩以为寿,不必柔滑旨甘以为养,不必候起居奔走扶携以为劳者。非子之心谓不必如是也,子之心愿如是,而亲以为不必如是,必如彼而后吾之心始乐也。子必为是不为彼以拂其情,而曰“吾以为孝,其得为养志乎?孝莫大乎养志。”亲之愿于其子者曰:“弘乃德,远乃犹。嘻嘻旦夕,孰与名垂简册,以显我于无尽?饮食口体,孰与泽被生民,以张我之能施?服劳奔走,孰与比迹夔、皋,以明我之能教?”非必亲之愿于其子者咸若是也,亲以是愿其子,而子弗能焉,弗可得而愿也。子能之,而亲弗以愿其子焉,弗可得而能也。以是愿其子者,贤父母也;以是承于其父母者,贤子也;二者恒百不一遇焉,其庸可冀乎?侍御君之在朝,则忠爱达于上;其巡按于兹也,则德威敷于下。凡其宣布恩惠,摩赤子,起其疾而乳哺之者,孰非公与孺人之慈!凡其慑大奸使不得肆,祛大弊使不复作,爬梳调服,抚诸夷而纳之夏,以免天子一方之顾虑者,孰非待御君之孝!而凡若此者,亦孰非侍御君之所以寿于公与孺人之寿哉!公孺人之贤,靳太史之《序》详矣。其所以修其身,教其家,诚可谓有是父有是子。是诗之作,不为虚与谀,故为序之云尔。 重刊文章轨范序 戊辰 宋谢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资于场屋者,自汉迄宋,凡六十有九篇,标揭其篇章句字之法,名之曰《文章轨范》。盖古文之奥不止于是,是独为举业者设耳。世之学者傅习已久,而贵阳之士独未之多见。侍御王君汝楫于按历之暇,手录其所记忆,求善本而校是之;谋诸方伯郭公辈,相与捐俸廪之资,锓之梓,将以嘉惠贵阳之士。曰:“枋得为宋忠臣,固以举业进者,是吾微有训焉。”属守仁叙一言于简首。 夫自百家之言兴,而后有《六经》;自举业之习起,而后有所谓古文。古文之去《六经》远矣;由古文而举业,又加远焉。士君子有志圣贤之学,而专求之于举业,何啻千里!然中世以是取士,士虽有圣贤之学,尧舜其君之志,不以是进,终不大行于天下。盖士之始相见也必以贽,故举业者,士君子求见于君之羔雉耳。羔雉之弗饰,是谓无礼;无礼,无所庸于交际矣。故夫求工于举业而不事于古,作弗可工也;弗工于举业而求于幸进,是伪饰羔雉以罔其君也。虽然,羔雉饰矣,而无恭敬之实焉,其如羔雉何哉!是故饰羔雉者,非以求媚于主,致吾诚焉耳;工举业者,非以要利于君,致吾诚焉耳。世徒见夫由科第而进者,类多徇私媒利,无事君之实,而遂归咎于举业。不知方其业举之时,惟欲钓声利,弋身家之腴,以苟一旦之得,而初未尝有其诚也。邹孟氏曰:“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伊川日:“自洒扫应对,可以至圣人。”夫知恭敬之实在于饰羔雉之前,则知尧舜其君之心,不在于习举业之后矣;知洒扫应对之可以进于圣人,则知举业之可以达于伊、傅、周、召矣。吾惧贵阳之士谓二公之为是举,徒以资其希宠禄之筌蹄也,则二公之志荒矣,于是乎言。 五经臆说序 戊辰 得鱼而忘筌,醪尽而糟粕弃之。鱼醪之未得,而曰是筌与糟粕也,鱼与醪终不可得矣。《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窍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夫谓糟粕之为醪,犹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鱼于筌,则筌与鱼远矣。 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轧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则吾之为是,固又忘鱼而钓,寄兴于曲蘖,而非诚旨于味者矣。呜呼!观吾之说而不得其心,以为是亦筌与糟粕也,从而求鱼与醪焉,则失之矣。 夫说凡四十六卷,《经》各十,而《礼》之说尚多缺,仅六卷云。 潘氏四封录序 辛未 歙潘氏之仕于朝者,户部主事君选、大理寺副君珍、户部员外君旦、南大理评事君鉴、凡四人。正德五年冬,珍、旦以上三载最,选、鉴,以两宫徽号,旬月之间,皆得推恩,封其亲如其官焉。于是叙八制为录,侈上之赐以光其族裔。而来谓某日:“德下宠浮,若之何其可?请一言以永我潘氏。”某曰:“一族而四显,来者相望也,其盛哉!夫一月之间而均被荣渥,则又何难也!盖吾闻之,大山之木千仞而四干垂,而四峰之巅,飞鸟之鸣声不相及也。春气至而四干之杪花叶若一,则其所出之根,同有不期致焉。潘氏之在婺,闻望自宋、元而来,其培本则厚。四子者,固亦潘氏之四干矣。是惟否塞闭晦,苟际明期而谐景会,其轩竦条达孰御!则夫宠命之沾,暨不约而同也,其又足异哉?虽然,木之生,风霆之鼓舞,炎暑之酷烈,阴寒冰雪之严沍剥落,俾坚其质而完其气,非独雨露之沾濡生成之也。夫恩宠爵禄,雨露也;号令宣播,风霆也;法度政事之苛密烦困,炎暑也;时之险厄患难颠沛,阴寒冰雪之严沍剥落也;何莫而非生成?四子盖亦略尝历之。其材中楹柱而任梁栋矣,吾愿潘氏之益培其根也。”四子拜而起曰:“吾其益培之以忠孝乎!溉之以诚敬乎!植之以义而防之以礼乎!”某曰:“然则潘氏之轩竦条达,其益无穷尔已矣。”某不为应酬诗文余四年矣。寺副君之为暨阳也,予尝许之文,未及为而有南北之别。今兹复见于京师,而以是责偿焉,故不得而辞也。 送章达德归东雁序 辛未 章达德将归东雁,石龙山人为之请,于是甘泉子托以《考槃》,阳明子为之赋《衡门》。客有在坐者,哑然曰:“异哉!二夫子之言,吾不能知之。夫閟尔形,无莹尔精也,其可矣。今兹将惟职业之弗遑,而顾雁荡之怀乎?彼章子者,雁荡之产矣,则又可以居而弗居,依依于京师者数年而未返,是二者交相慕乎其外也。夫苟游心恬淡,而栖神于流俗尘嚣之外,环堵之间,其无屏霞、天柱乎?雁荡又奚必造而后至?不然,托踪泉石,而利禄羾其中,虽庐常云之顶,其得而居诸?”于是阳明子仰而喟,俯而默,卒无以应之也。志其言以遗章子曰:“客见吾杜权焉行矣。子毋忘客之言,亦无以客之言而忘甘泉子之托!” 寿汤云谷序 甲戌 弘治壬戌春,某西寻句曲与丹阳,汤云谷偕。当是时,云谷方为行人,留意神仙之学,为予谈呼吸屈伸之术,凝神化气之道,盖无所不至。及与之登三茅之巅,下探叶阳,休玉宸,感陶隐君之遗迹,慨叹秽浊,飘然有脱屣人间之志。予时皆未之许也,云谷意不然之,曰:“子岂有见于吾乎?”予曰:“然。子之眉间惨然,犹有怛世之色。是道也,迟之十年,庶几矣。”云谷日:“子见吾之貌,而吾信吾之心。”既别,云谷寻入为给事中,又迁为右给事。殚心职务,驱逐瘁劳,竟以直道抵权奸斥外。而予亦以言事得罪,奔走谪乡,不相见者十余年。 至是正德癸酉某月,予自吏部徙官南太仆;再过丹阳,而云谷已家居三年矣。访之,迎谓予曰:“尚忆‘眉间’之说乎?吾信吾之心,而不若子之见吾貌,何也?今果十年而始出于泥涂,是则信矣。然谓古之庶几也,则貌益衰,年益逝,去道益远;独是若未之尽然耳。“予日:”乃今则几矣。今吾又闻子之言,见子之貌矣;又见子之庐矣;又见子之乡人矣。”云谷日:“异哉!言貌既远矣,庐与乡人亦可以见我乎?”曰:“古之有道之士,外槁而中泽,处隘而心广;累释而无所挠其精,机忘而无所忤于俗。是故其色愉愉,其居于于;其所遭若清风之披物,而莫知其所从往也。今子之步徐发改,而貌若益惫,然而其精藏矣;言下意恳,而气若益衰,然而其神守矣;室庐无所增益于旧,而志意扩然,其累释矣;乡之人相忘于贤愚贵贱,且以为慈母,且以为婴儿,其机忘矣。夫精藏则太和流,神守则天光发,累释则怡愉而静,机忘则心纯而一:四者道之证也。夫道无在而神无方,安常处顺,其至矣。而又何人间之脱屣乎?”云谷曰:“有是哉!吾信吾之心,乃不若子之见吾庐与吾乡人也。” 于是云谷年七十矣。是月,值其悬弧,乡人方谋所以祝寿者,闻予至,皆来请言。予曰:“嘻,子之乡先生既几于道,而尚以寿为贺乎?夫寿不足以为子之乡先生贺。子之乡而有有道之士若子之乡先生者,使尔乡人之子弟皆有所矜式视效,出而事君,则师其道以用世;入而家居,则师其道以善身,若射之有的,各中乃所向。则是先生之寿,乃于尔乡之人复有足贺也已。”明年三月,予再官鸿胪,而乡之人复以书来请,遂追书之。 文山别集序 甲戌 《文山别集》者,宋丞相文山先生自述其勤王之所经历,后人因而采集之以成者也。其间所值险阻艰难,颠沛万状,非先生之述,固无从而尽知者。先生忠节盖宇宙,皆于是而有据。后之人因词考迹,感先生之大义,油然兴起其忠君爱国之心,固有泫然泣下,裂眦扼腕,思丧元首之无地者。是集之有益于臣道,岂小小哉! 古之君子之忠于其君,求尽吾心焉以自慊而已,亦岂屑屑言之,以蕲知于世?然而仁人之心忠于其君,亦欲夫人之忠于其君也。忠于其君,则尽心焉已。欲夫人忠于其君,而思以吾之忠于其君者启其良心,固有人弗及知之者,非自言之,何由以及人乎?斯先生之所为自述,将以教世之忠也。当其时,仗节死义之士无不备载,亦因是以有传,是又与人为善者也。是集也,在先生之自尽,若嫌于蕲世之知;以先生之教人,则吾惟恐其知之不尽也!在先生之自尽,若可以无传;以先生之与人为善,则吾惟恐其传之不远也! 先生之裔孙,今太仆少卿公宗严,复刻是集而属某为之序。某之为庐陵也,公之族弟某尝以序谋,兹故不可得而辞。呜呼!当颠沛之心而不忘乎与人为善者,节之裕也;致自尽之心而欲人同归于善者,忠之推也;不以蕲知为嫌而行其教人之诚者,仁之笃也。象贤崇德,以章其先世之美之谓孝;明训述事,以广其及人之教之谓义。吾于是集之序,无愧辞耳矣! 金坛县志序 乙亥 麻城刘君天和之尹金坛也,三月而政成。考邑之故而创志焉,曰:“于乎艰哉!吾欲观风气之所宜,民俗之所向,而无所证也,以诹于乡老,有遗听焉;吾欲观往昔之得失,民俗之急缓弛张,先后之无所稽也,以询于闾野,有遁情焉;吾欲观山川之条理,疆域之所际,道路井邑之往来聚散,制其经,适其变,而无所裁也;则以之僻荒秽,入林麓,有遗历焉。亦惟文献之未足也而尔已矣〔二〕。呜呼!古君子之忠也,旧政以告于新尹,吾何以尽吾心哉?夫政,有时而或息焉;告,有时而或穷焉。书之册而世守之,斯其为告也,不亦远乎!”志成,使来请序。 吾观之,秩然其有伦也,错然其有章也。天也,物之祖也;地也,物之妣也。故先之以天文,而次之以地理。地必有所产,故次之以食货;物产而事兴,故次之以官政;政行而齐之以礼,则教立,故次之以学校;学以兴贤,故次之以选举;贤兴而后才可论也,故次之以人物;人物必有所居,故次之以宫室;居必有所事,事穷则变,变则通,故次之以杂志终焉。呜呼!此岂独以志其邑之故,君子可以观政矣。 夫经之天文,所以立其本也;纪之地理,所以顺其利也;参之食货,所以遂其养也;综之官政,所以均其施也;节之典礼,所以成其俗也;达之学校,所以新其德也;作之选举,所以用其才也;考之人物,所以辨其等也;修之宫室,所以安其居也;通之杂志,所以尽其变也。故本立而天道可睹矣;利顺而地道可因矣;养遂而民生可厚矣;施均而民政可平矣;俗成而民志可立矣;德新而民性可复矣;才用等辨而民治可久矣;居安尽变而民义不匮矣。修此十者以治,达之邦国天下可也,而况于邑乎?故曰:君子可以观政矣。 送南元善人观序 乙酉 渭南南侯之守越也,越之敝数十年矣。巨奸元憝,窟据根盘,良牧相寻,未之能去;政积事隳,俗因隳靡。至是乃斩然剪剔而一新之,凶恶贪残,禁不得行;而狡伪淫侈,游惰苟安之徒,亦皆拂戾失常,有所不便。相与斐斐缉缉,构谗腾诽;城狐社鼠之奸,又从而党比翕张之,谤遂大行。士夫之为元善危者沮之,曰:“谤甚矣,盍已诸?”元善如不闻也,而持之弥坚,行之弥决。且曰:“民亦非无是非之心,而蔽昧若是,固学之不讲而教之不明也。吾宁无责而独以咎归于民?”则日至学宫,进诸生而作之以圣贤之志,启之以身心之学。士亦蔽于习染,哄然疑怪以骇,曰:“是迂阔之谈,将废吾事!”则又相与斐斐缉缉,訾毁而诋议之。士夫之为元善危者沮之,曰:“民之谤若火之始炎,士又从而膏之,孰能以无烬乎?盍遂已诸?”元善如不闻也,而持之弥坚,行之弥决。则及缉稽山书院,萃其秀颖,而日与之谆谆焉,亹亹焉,越月逾时,诚感而意孚。三学洎各邑之士亦渐以动,日有所觉而月有所悟矣。于是争相奋曰:“吾乃今知圣贤之必可为矣!非侯之至,吾其已夫!侯真吾师也!”于是民之谤者亦渐消沮。其始犹曰:“侯之于我,利害半;我之于侯,恩爱半。”至是惠洽泽流而政益便,相与悔曰:“吾始不知侯之爱我也,而反以为殃我也;吾始不知侯之拯我也,而反以为劳我也;吾其无人之心乎!侯真吾之严父也,慈母也!”于是侯且入观,百姓惶惶请留,不得,相与谋之多士曰:“吾去慈母,吾将安哺乎?吾去严父,吾将安恃乎?”士曰:“吁嗟!维父与母,则生尔身;维侯我师,实生我心。吾宁可以一日而无吾师之临乎!”则相与假重于阳明子而乞留焉。阳明子曰:“三年之观,大典也。侯焉可留乎?虽然,此在尔士尔民之心。夫承志而无违,子之善养也;离师友而不背,弟子之善学也。不然,虽居膝下而侍几杖,犹为不善养而操戈入室者也。奚必以留侯为哉!”众皆默然,良久,曰:“公之言是也。”相顾逡巡而退。明日,复师生相率而来请曰:“无以输吾之情,愿以公言致之于侯。庶侯之遄其来旋,而有以速诸生之化,慰吾民之延颈也。” 送闻人邦允序 闻人言邦允者,阳明子之表弟也,将之官闽之苍峡而请言。阳明子谓之曰:“重矣,勿以进非科第而自轻;荣矣,勿以官卑而自慢。夫进非科第,则人之待之也易以轻,从而自轻者有矣;官卑,则人之待之也易以慢,从而自慢者有矣。夫科第以致身,而恃以为暴,是厉阶也;高位以行道,而遽以媒利,是盗资也,于吾何有哉?吾所谓重,吾有良贵焉耳,非矜与敖之谓也,吾所谓荣,吾职易举焉耳,非显与耀之谓也。夫以良贵为重,举职为荣,则夫人之轻与慢之也,亦于吾何有哉!行矣,吾何言!” 送别省吾林都宪序 戊子 嘉靖丁亥冬,守仁奉命视师思、田,省吾林君以广西右辖,实与有司。既思、田来格,谋所以缉绥之道,咸以为非得宽厚仁恕,德威素为诸夷所信服者父临而母鞠之,殆未可以强力诡计劫制于一时而能久于无变者也,则莫有逾于省吾者。遂以省吾之名上请,乞加宪职,委之重权,以留抚于兹土,盖一年二年而化洽心革,朝廷永可以无一方顾也乎!则又以为圣天子方侧席励精,求卓越之才,须更化善治,则如省吾之成德夙望,大臣且交章论荐,或者请未及上,而先已有隆委峻擢,恐未肯为区区两府之遗黎,淹岁月而借之以重也。疏去未逾月,而巡抚郧阳之命果下矣。当是时,八寨之瑶积祸千里且数十年,方议进兵讨罪。省吾将率思、田报效之民以先之。报闻,众咸为省吾贺,且谓得免兵革驱驰之劳也。省吾曰:“不然。当事而中辍之,仁者忍之乎?遇难而苟避之,义者为之乎?吾既身任其责,幸有改命,而亟去之,以为吾心,吾能如是哉?”遂弗停驱而往。冒暑雨,犯瘴毒,乘危破险,竟成八寨之伐而出。 嗟乎!今世士夫计逐功名甚于市井刀锥之较,稍有患害可相连及,辄设机阱,立党援,以巧脱幸免;一不遂其私,瞋目攘臂以相抵捍钩摘,公然为之,曾不以为耻,而人亦莫有非之者。盖士风之衰薄,至于此而亦极矣!而省吾所存,独与时俗相反若是。古所谓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者,省吾有焉。 正德初,某以武选郎抵逆瑾,逮锦衣狱;而省吾亦以大理评触时讳在系,相与讲《易》于桎梏之间者弥月,盖昼夜不怠,忘其身之为拘囚也。至是别已余二十年,而始复会于此。省吾貌益充,气益粹,议论益平实。而其孜孜讲学之心,则固如昔加恳切焉。公事之余,相与订旧闻而考新得。予自近年偶有见于良知之学,遂具以告于省吾;而省吾闻之,沛然若决江河,可谓平生之一快。无负于二十年之别也矣!今夫天下之不治,由于士风之衰薄;而士风之衰薄,由于学术之不明;学术之不明,由于无豪杰之士者为之倡焉耳。省吾忠信仁厚之质,得之于天者既与人殊,而其好学之心,又能老而不倦若此,其德之日以新而业之日以广也,何疑乎!自此而明学术,变士风,以成天下治,将不自省吾为之倡也乎!于省吾之别,庸书此以致切劘之意。若夫期望于声位之间,而系情于去留之际,是系足为省吾道之哉! 校勘记 〔一〕 乡愿,底本误作“情愿”,据上下文义改。 〔二〕 “尔”字疑为衍文。 www。xiaoshuotxt.c o m 悟真录之四 外集五 小说-txt天堂   记 兴国守胡孟登生像记 壬戌 弘治十年,胡公孟登以地官副郎谪贰兴国。越三年,擢知州事。公既久于其治,乃奸锄利植而民以大和。又明年壬戌,擢浙江按察司佥事以去。民既留公不可,则相率祀公之像,以报公德。而学宫之左有叠山祠以祀宋臣谢枋得者,旧矣。其士曰:“合祀公像于是。呜呼!吾州违胡元之乱以入于皇朝,虽文风稍振,而陋习未除。士之登名科甲以显于四方者,相望如晨天之星,数不能以一二。盖至于今遂茫然绝响者,凡几科矣。自公之来,斩山斥地以恢学宫,洗垢摩钝以新士习,然后人知敦礼兴乐,而文采蔚然于湖、湘之间;荐于乡者,一岁而三人。盖夫子之道大明于兴国,实自公始。公之德惠,固无庸言;而化民成俗,于是为大。祀公于此,其宜哉!”民日:“不可。其为公别立一庙。公之未来也,吾民外苦于盗贼,内残于苛政;滨湖之民,死于鱼课者数千余家。自公之至,而盗不敢履兴国之界,民违猛虎鱼鳖之患,而始释戈而安寝,歌呼相慰,以嬉于里巷。公之惠泽,吾独不能出诸口耳。呜呼!公有大造于吾民,乃不能别立一庙而使并食于谢公,于吾心有未足也。”士曰:“不然。公与谢公皆以迁谪而至吾州。谢公以文章节义为宋忠臣,而公之气概风声实相辉映。祀公于此,所以见公之庇吾民者,不独以其政事;而吾民之所以怀公于不忘者,又有在于长养恩恤之外也。其于尊严崇重,不滋为大乎?”于是其民相顾喜曰:“果如是,我亦无所憾矣!然其谁纪诸石以传之。”士曰:“公之经历四方也久矣,四方之人,其闻公之贤亦既有年矣。然而屡遭谗嫉,而未畅厥猷意,亦知公之深者难也。公尝令于余姚,以吾人之知公,则其人宜于公为悉。”乃走币数千里而来请于某,且告之故。某曰:“是姚人之愿,不独兴国也。”公之去吾姚已二十余年,民之思公如其始去。每有自公而来者,必相与环聚,问公之起居饮食,及其履历之险夷,丰采状貌须发之苍白与否,退则相傅告以为欣戚。以吾姚之思公,知兴国之为是举,亦其情之有不得已也。然公之始去吾姚,既尝有去思之碑以纪公德,今不可以重复其说。而兴国之绩,吾虽闻之甚详,然于其民为远,虽极意揄扬之,恐亦未足以当其心也。姑述其请记之辞,而诗以系之。 公讳瀛,河南之罗山人,有文武长才,而方响于用。诗曰: 于维胡公,允毅孔直,惟直不挠,以来兴国。惟此兴国,实荒有年;自公之来,辟为良田。寇乘于垣,死课于泽。公曰吁嗟,兹惟予谴!勤尔桑禾,谨尔室家。岁丰时和,民谣以歌。乃筑泮宫,教以礼让。弦涌《诗书》,溢于里巷。庶民谆谆,庶士彬彬。公亦欣欣,曰惟家人。维公我父,惟公我母;自公之去,夺我恃怙。维公之政,不专于宽;雨阳维若,时其燠寒。维公文武,亦周于艺;射御工力,展也不器。我拜公像,从我父兄;率我子弟,集于泮宫。父兄相谓,毋尔敢望。天子用公,训于四方。 新建预备仓记 癸亥 仓廪以储国用,而民之不给,亦于是乎取。故三代之时,上之人不必其尽输之官府,下之人不必其尽臧于私室。后世若常平义仓,盖犹有所以为民者,而先王之意亦既衰矣。及其大弊,而仓廪之蓄,遂邈然与民无复相关。其遇凶荒水旱,民饿莩相枕藉,苟上无赈贷之令,虽良有司亦坐守键闭,不敢发升合以拯其下;民之视其官廪如仇人之垒,无以事其刃为也。呜呼!仓廪之设,岂固如是也哉! 绍兴之仓目如坻,大有之属凡三四区,中所积亦不下数十万。然而民之饥馁,稍不稔即无免焉。岁癸亥春,融风日作,星火宵陨。太守佟公日:“是旱征也,不可以无备。”既命民间积谷谨藏,则复鸠工度地,得旧太积库地于郡治之东,而建以为预备仓。于是四月不雨;至于八月,农工大坏,比室磬悬。民陆走数百里,转嘉、湖之粟以自疗。市火间作,贸迁无所居。公帅僚吏遍祷于山川社稷,乃八月己酉大雨洽旬,禾槁复颖。民始有十一之望,渐用苏息。公曰:“呜呼!予所建,今兹之旱,虽诚无补于后患其将有裨。”乃益遂厥营。九月丁卯工毕。凡为廪三面廿有六楹,约受谷十万几千斛。前为厅事,以司出纳;而以其无事时,则凡宾客部使之往来而无所寓者,又皆可以馆之于是。极南阻民居,限以高垣;东折为门,出之大衢。并门为屋廿有八楹,自南亘北,以居商旅之贸迁者,而月取其值,以实廪粟;又于其间区画而综理之。盖积三岁而可以有一年之备矣。二守钱君谓其僚曰:“公之是举,其惠于民岂有穷乎!夫后之民食公之德而弗知其所自,是吾侪无以赞公于今日,而又以泯其绩于后也。”于是相率来属某以记。某曰:“唯唯。夫悯灾而恤患,庇民之仁也;未患而预防,先事之知也;已患而不怠,临事之勇也;创今以图后,敷德之诚也。行一事而四善备焉,是而可以无纪也乎?某虽不文也,愿以执笔而从事。” 平山书院记 癸亥 平山在丰陵之北三里,今杭郡守杨君温甫蚤岁尝读书其下。丰人之举进士者,自温甫之父佥宪公始,而温甫承之。温甫既贵,建以为书院。曰:“使吾乡之秀与吾杨氏之子弟诵读其间,翘翘焉相继而兴,以无亡吾先君之泽。”于是其乡多文士,而温甫之子晋,复学成有器识,将绍温甫而起。盖书院为有力焉。温甫始为秋官郎,予时实为僚佐,相怀甚得也。温甫时时为予言:“平山之胜,耸秀奇特,比于峨嵋。望之严厉壁削,若无所容,而其上乃宽衍平博。有老氏宫焉,殿阁魁桀伟丽,闻于天下;俯览大江,烟云杳霭;暇辄从朋侪往游,其间鸣湍绝壑,拂云千仞之木,阴翳亏蔽。书院当其麓,其高可以眺,其邃可以隐,其芳可以采,其清可以濯,其幽可以栖。吾因而望之以“含远”之楼,蛰之以“寒香”之隖,揭之以“秋芳”之亭,澄之以“洗月”之池,息之以“栖云”之窝;四时交变,风雪晦暝之朝,花月澄芬之夕,光景超忽,千态万状。而吾诵读于其间,盖冥然与世相忘;若将终身焉,而不知其他也。今吾汩没于簿书案牍,思平山之胜,而庶几梦寐焉,何可得耶!” 既而某以病告归阳明,温甫寻亦出守杭郡。钱塘波涛之汹怪,西湖山水之秀丽,天下之言名胜者无过焉。噫!温甫之居是地,当无憾于平山耳矣。今年与温甫相见于杭,而亹亹于平山者犹昔也。吁,亦异矣!岂其沈溺于兹山,果有不能忘情也哉?温甫好学不倦,其为文章,追古人而并之。方其读书于平山也,优游自得,固将发为事业以显于世。及其施诸政事,沛然有余矣,则又益思致力于问学,而其间又自有不暇者,则其眷恋于兹山也,有以哉!温甫既已成己,则不能忘于成物,而建为书院以倡其乡人。处行义之时,则不能忘其隐居之地,而拳拳于求其志者无穷已也。古人有言:“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温甫其仁且知者欤!又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温甫殆其人也,非欤? 温甫属予记,予未尝一至平山,而平山严严之气象,斩然壁立而不可犯者,固可想而知其不异于温甫之为人也。以温甫之语予者记之。 何陋轩记 戊辰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独其结题鸟言,山栖羝服,无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鲁掖,折旋矩镬,将无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谓然也。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业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来视,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辩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俱。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诸夏之盛,其典章礼乐,历圣修而传之,夷不能有也,则谓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专法令,搜抉钩絷之术穷,而狡匿谲诈无所不至,浑朴尽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砺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谓欲居也欤?虽然,典章文物则亦胡可以无讲!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不中不节,卒未免于陋之名,则亦不讲于是耳。然此无损于其质也。诚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盖易。而予非其人也,记之以俟来者。 君子亭记 戊辰 阳明子既为何陋轩,复因轩之前营,驾楹为亭,环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曰:“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虚而静,通而有间,有君子之德;外节而直,贯四时而柯叶无所改,有君子之操;应蛰而出,遇伏而隐,雨雪晦明无所不宜,有君子之时;清风时至,玉声珊然,中采齐而协肆夏,揖逊俯仰,若洙、泗群贤之交集,风止籁静,挺然特立,不挠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列于堂陛之侧,有君子之容。竹有是四者,而以‘君子’名,不愧于其名;吾亭有竹焉,而因以竹名名,不愧于吾亭。”门人曰:“夫子盖自道也。吾见夫子之居是亭也,持敬以直内,静虚而若愚,非君子之德乎?遇屯而不慑,处困而能亨,非君子之操乎?昔也行于朝,今也行于夷,顺应物而能当,虽守方而弗拘,非君子之时乎?其交翼翼,其处雍雍,意适而匪懈,气和而能恭,非君子之容乎?夫子盖谦于自名也,而假之竹。虽然,亦有所不容隐也。夫子之名其轩曰‘何陋’,则固以自居矣。”阳明子曰:“嘻!小子之言过矣,而又弗及。夫是四者何有于我哉?抑学而未能,则可云尔耳。昔者夫子不云乎?‘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吾之名亭也,则以竹也。人而嫌以君子自名也,将为小人之归矣,而可乎?小子识之!” 远俗亭记 戊辰 宪副毛公应奎,名其退食之所曰“远俗”。阳明子为之记曰: 俗习与古道为消长。尘嚣溷浊之既远,则必高明清旷之是宅矣,此“远俗”之所由名也。然公以提学为职,又兼理夫狱讼军赋,则彼举业辞章,俗儒之学也;簿书期会,俗吏之务也;二者皆公不免焉。舍所事而曰“吾以远俗”,俗未远而旷官之责近矣。君子之行也,不远于微近纤曲,而盛德存焉,广业著焉。是故诵其诗,读其书,求古圣贤之心,以蓄其德而达诸用,则不远于举业辞章,而可以得古人之学,是远俗也已。公以处之,明以决之,宽以居之,恕以行之,则不远于簿书期会,而可以得古人之政,是远俗也已。苟其心之凡鄙猥琐,而待闲散疏放之是托,以为“远俗”,其如远俗何哉!昔人有言:“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君子岂轻于绝俗哉?然必曰无害于义,则其从之也,为不苟矣。是故苟同于俗以为通者,固非君子之行;必远于俗以求异者,尤非君子之心。 象祠记 戊辰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事之。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礼祀焉,举之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庳之祠,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毁于有庳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益有以见舜德之至,人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象之不仁,盖其始焉尔,又乌知其终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蒸蒸义,又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抵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卧马冢记 戊辰 卧马冢在宣府城西北十余里。有山隆然,来自苍茫;若涌若滀,若奔若伏;布为层裀,拥为覆釜;漫衍陂迤,环抱涵逈;中凝外完,内缺门若,合流泓洄,高岸屏塞,限以重河,敷为广野;乾桑燕尾,远泛近挹。今都宪怀来王公实葬厥考大卿于是。方公之卜兆也,祷于大卿,然后出从事,屡如未迪;末乃来兹,顾瞻徘徊,必契神得,将归而加诸卜;爰视公马眷然跽卧,嚏嗅盘旋,缱绻嘶秣,若故以启公之意者。公曰:“呜呼!其弗归卜,先公则既命于此矣。”就其地窆焉。厥土五色,厥石四周;融润煦淑,面势环拱。既葬,弗震弗崩,安靖妥谧。植树蓊蔚,庶草芬茂;禽鸟哺集,风气凝毓;产祥萃休,祉福骈降。乡人谓公孝感所致,相与名其封曰“卧马”,以志厥祥,从而歌之;士大夫之闻者,又从而和之。 正德戊辰,守仁谪贵阳,见公于巡抚台下,出,闻是于公之乡人。客有在坐者曰:“公其休服于无疆哉!昔在士行,牛眠协兆,峻陟三公。公兹实类于是。”守仁曰:“此非公意也。公其慎厥终,惟安亲是图,以庶几无憾焉耳已,岂以徼福于躬,利其嗣人也哉?虽然,仁人孝子,则天无弗比,无弗祐,匪自外得也。亲安而诚信竭,心斯安矣。心安则气和,和气致祥,其多受祉福以流衍于无尽,固理也哉!”他日见于公,以乡人之言问焉。公曰:“信。”以守仁之言正焉,公曰:“呜呼!是吾之心也。子知之,其遂志之,以训于我子孙,毋替我先公之德!” 宾阳堂记 戊辰 传之堂东向曰“宾阳”,取《尧典》“寅宾出日”之义,志向也,宾日,义之职而传冒焉,传职宾宾,羲以宾宾之寅而宾日,传以宾日之寅而宾宾也,不曰日乃阳之属,为日、为元、为善、为吉、为亨治,其于人也为君子,其义广矣备矣。内君子而外小人,为泰。曰:“宾自外而内之传,将以宾君子而内之也。传以宾君子,而容有小人焉,则如之何?”曰:“吾知以君子而宾之耳。吾以君子而宾之也,宾其甘为小人乎哉?”为宾日之歌,日出而歌之,宾至而歌之。歌曰: 日出东方,再拜稽首,人曰予狂。匪日之寅,吾其怠荒。东方日出,稽首再拜,人曰予惫。匪日之爱,吾其荒怠。其翳其暳,其日惟霁;其昫其雾,其日惟雨。勿忭其昫,条焉以雾;勿谓终翳,或时其暳。暳其光矣,其光熙熙。与尔偕作,与尔偕宜。条其雾矣,或时以熙;或时以熙,孰知我悲! 重修月潭寺建公馆记 戊辰 隆兴之南有岩曰月潭,壁立千仞,檐垂数百尺。其上澒洞玲珑,浮者若云霞,亘者若虹霓;豁若楼殿门阙,悬若鼓钟编磬;幨幢缨络,若抟风之鹏,飜集翔鹄,螭虺之纠蟠,猱猊之骇攫;谲奇变幻,不可具状。而其下澄潭邃谷,不测之洞,环秘回伏;乔林秀木,垂荫蔽亏;鸣瀑清溪,停洄引映。天下之山,萃于云、贵;连亘万里,际天无极。行旅之往来,日攀缘下上于穷崖绝壑之间,虽雅有泉石之癖者,一入云、贵之途,莫不困踣烦厌,非复夙好。而惟至于兹岩之下,则又皆洒然开豁,心洗目醒;虽庸俦俗侣,素不知有山水之游者,亦皆徘徊顾盼,相与延恋而不忍去。则兹岩之胜,盖不言可知矣。 岩界兴隆、偏桥之间各数十里,行者至是,皆惫顿饥悴,宜有休息之所。而岩麓故有寺,附岩之戍卒官吏与凡苗夷犵狇之种连属而居者,岁时今节皆于是焉厘祝。寺渐芜废,行礼无所。宪副滇南朱君文端按部至是,乐兹岩之胜,悯行旅之艰,而从士民之请也,乃捐资庀材,新其寺于岩之右,以为厘祝之所。曰:“吾闻为民者,顺其心而趋之善。今苗夷之人,知有尊君亲上之礼,而憾于弗伸也,吾从而利道之,不亦可乎!”则又因寺之故材与址,架楼三楹,以为部使者休食之馆。曰:“吾闻为政者,因势之所便而成之,故事适而民逸。今旅无所舍,而使者之出,师行百里,饥不得食,劳不得息。吾图其可久而两利之,不亦可乎!”使游僧正观任其劳,指挥逖远,度其工;千户某某相其役。远近之施舍勤助者欣然而集,不两月而工告毕。自是饥者有所炊,劳者有所休,游观者有所舍,厘祝者有所瞻依,以为竭虔效诚之地;而兹岩之奇,若增而益胜也。 正观将记其事于石,适予过而请焉。予惟君子之政,不必专于法,要在宜于人;君子之教,不必泥于古,要在入于善。是举也,盖得之矣。况当法纲严密之时,众方喘息忧危,动虞牵触,而乃能从容于山水泉石之好,行其心之所不愧者,而无求免于俗焉。斯其非见外之轻而中有定者,能若是乎?是诚不可以不志也矣! 寺始于戍卒周斋公,成于游僧德彬;增治于指挥刘瑄、常智、李胜及其属王威、韩俭之徒;至是凡三缉。而公馆之建,则自今日始。 玩易窝记 戊辰 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窝而读《易》其间。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无微,茫乎其无所指,孑乎其若株。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决,联兮其若彻,菹淤出焉,精华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其得而玩之也,优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春生焉;精粗一,外内翕,视险若夷,而不知其夷之为厄也。于是阳明子抚几而叹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吾知所以终吾身矣。”名其窝曰“玩易”,而为之说曰: 夫《易》,三才之道备焉。古之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观象玩辞,三才之体立矣;观变玩占,三才之用行矣。体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动而化。神,故知周万物而无方;化,故范围天地而无迹。无方,则象辞基焉;无迹,则变占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也。盖昔者夫子尝韦编三绝焉。呜呼!假我数十年以学《易》,其亦可以无大过已夫! 东林书院记 癸酉 东林书院者,宋龟山杨先生讲学之所也。龟山没,其地化为僧区,而其学亦遂沦入于佛老训诂词章者且四百年。成化间,今少司徒泉斋邵先生始以举子复聚徒讲诵于其间。先生既仕而址复荒,属于邑之华氏。华氏,先生之门人也,以先生之故,仍让其地为书院,以昭先生之迹,而复龟山之旧。先生既已纪其废兴,则以记属之某。当是时,辽阳高君文豸方来令兹邑,闻其事,谓表明贤人君子之迹,以风励士习,此吾有司之责,而顾以勤诸生则何事?爰毕其所未备,而亦遣人来请。 呜呼!物之废兴,亦决有成数矣,而亦存乎其人。夫龟山没,使有若先生者相继讲明其间,龟山之学,邑之人将必有传,岂遂沦入于老佛词章而莫之知!求当时从龟山游不无人矣,使有如华氏者相继修葺之,纵其学未即明,其间必有因迹以求道者,则亦何至沦没于四百年之久!又使其时有司有若高君者,以风励士习为己任,书院将无因而圮,又何至化为浮屠之居而荡为草莽之野!是三者皆宜书之以训后。若夫龟山之学,得之程氏,以上接孔、孟,下启罗、李、晦庵,其统绪相承,断无可疑。而世犹议其晚流于佛,此其趋向,毫厘之不容于无辨,先生必尝讲之精矣。先生乐《易》谦虚,德器溶然,不见其喜怒。人之悦而从之,若百川之趋海。论者以为有龟山之风,非有得于其学,宜弗能之。然而世之宗先生者,或以其文轮之工,或以其学术之邃,或以其政事之良;先生之心,其殆未以是足也。从先生游者,其以予言而深求先生之心,以先生之心而上求龟山之学,庶乎书院之复不为虚矣! 书院在锡百渎之上,东望梅村二十里而遥,周太伯之所从逃也。方华氏之让地为院,乡之人与其同门之士争相趋事,若耻于后,太伯之遗风,尚有存焉,特世无若先生者以倡之耳!是亦不可以无书。 应天府重修儒学记 甲戌 应天,京兆也。其学为东南教本,国初以为太学。洪武辛酉,始改创焉;再修于正德之己酉。自是而后,浸以敝圮。正德壬申,府尹张公宗厚始议新之,未成而迁中丞以去。白公辅之相继为尹,乃克易朽兴颓,大完其所未备,而又自以俸余增置石栏若干楹于棂星门之外。于是府丞赵公时宪亦协心赞画,故数十年之废一旦修举,焕然改观。师模士气亦皆鼓动兴起。庙学一新。教授张云龙等与合学之士二百有若干人撰序二公之绩,征予文为记。予既不获辞,则谓之曰: 多师多士,若知二公修学之为功矣,亦知自修其学以成二公之功者乎?夫立之师儒,区其斋庙,昭其仪物,具其廪庖,是有国者之立学也,而非士之立学也;缉其弊壤,新其圬墁,给其匮乏,警其怠弛,是有司者之修学也,而非士之修学也。士之学也,以学为圣贤。圣贤之学,心学也。道德以为之地,忠信以为之基,仁以为宅,义以为路,礼以为门,廉耻以为垣墙,《六经》以为户牖,《四子》以为阶梯。求之于心而无假于雕饰也,其功不亦简乎?措之于行而无所不该也,其用不亦大乎?三代之学皆此矣。我国家虽以科目取士,而立学之意,亦岂能与三代异!学之弗立,有国者之缺也;弗修焉,有司者之责也;立矣修矣,而居其地者弗立弗修,是师之咎,士之耻也。二公之修学,既尽有司之责矣,多师多士无亦相与自修其学,以远于咎耻者乎!无亦扩乃地,厚乃基,安乃宅,辟乃门户,固乃垣墙;学成而用,大之则以庇天下,次之则以庇一省一郡,小之则以庇其乡闾家族,庶亦无负于国家立学之意、有司修学之心哉!若乃旷安宅,舍正路,圮基壤垣,倚圣贤之门户以为奸,是学校之为萃渊薮也,则是朝廷立之而为士者倾之,有司修之而为士者毁之,亦独何心哉!应天为首善之地,豪杰俊伟,先后相望;其文采之炳蔚,科甲之盛多,乃其所素余,有不屑于言者。故吾因新学之举,嘉多师多士忻然有维新之志,而将进之圣贤之学也。于是乎言。 重修六合县儒学记 乙亥 六合之学,敝久矣。师生因仍以苟岁月,有司者若无睹也,故废日甚。正德甲戌,县尹安福万廷珵氏既和辑其民,始议拓而新之。维时教谕长兴徐丙氏来就圮舍,日夜砥新厥士,尹因谓曰:“子为我造士而讲肆无所,斯吾责,何敢不力!顾兵荒之余,民不可重困,吾姑日积月累而徐图焉,其可乎?”民闻,相谓曰:“学谕方急训吾子弟,无宁居;尹不忍困吾民,而躬苦节省,吾侪独坐视,非人也。”于是耆民李景荣首出百金以倡,从而应者相继,不终日聚金五百,以告尹。尹喜曰:“吾民尚羲若此,吾事不难办矣!然吾职务繁剧,孰可使以鸠吾事者乎?”学谕曰:“尹为吾师生甚劳苦,父老奋义捐金,既费其财,又尽其力。而与一二僚,请无妨教事以敦。”民闻,相谓曰:“尹不忍困吾民,学谕方急训吾子弟,又不忍吾劳,而身董之,吾侪独坐视,非人也。”于是耆民王彰、陈模首请任其役,从而应者十夫,以告尹。尹喜曰:“吾民尚义若此,吾事不难办矣!”提学御史张君适至,闻其事而嘉之,众益趋以劝。十月辛卯,尹乃兴事,学谕经度规制以襄,训导某、典史某察其勤惰,稽其出纳。修大成殿,修两庑神厨;库前为戟门,又前为棂星门,又前为泮宫;坊皆以石;殿后为明伦堂,为东西斋,又后为尊经阁;明伦堂之左为三廨,以宅三师;前区三圃,圃前为名宦祠,又前为乡贤祠,又前为崇文仓;明伦堂之右为致斋所,又右为馔房,又右为射圃,而亭其圃之北,曰“观德”;致斋之外为宰牲所,又前为六号;凡为屋百九十有七楹。十二月丁巳,工告毕役,未逾时也。闾闬之民尚或未知其兴作,闻而来聚观者,皆相顾唶愕,以为是何神速尔!是何井井尔,焕焕尔!庠生某撰考其事,来请予记。予曰: 甚哉!诚之易以感民也,甚哉!民之易以诚感也。有司者赋民奉国,鞭苔累絷,不能得,则反仇视。今县尹学谕一言而民应之若响,使天下之为有司学职者咸若是,天下其有不治乎?此可以为天下之为有司学职者倡矣!民之爱其财与力,至争刀锥,靳举手投足,宁殆其身而不悔。今六合之民感其上之一言,捐数十百金,效力争先恐后。使天下之为民者咸若是,天下其有不治乎?此可以为天下之民倡矣!民之蔽于欲而厚于利,苟有以感之,然且不惮费己之财、劳己之力以赴上之所欲为;士秀于民而志于道,修其明德亲民之学,以应邦家之求,固不费财劳力而可能也。苟有以感之,有不翕然而兴者乎?吾闻徐谕之教六合,不数月而士习已为之一变。使由此日迁于高明广大,以洗俗学之陋,则夫兴起圣贤之学以为天下士之倡者,将又不在于六合之士邪!将又不在于六合之士邪! 时雨堂记 丁丑 正德丁丑,奉命平漳寇,驻军上杭。旱甚,祷于行台;雨日夜,民以为未足。乃四月戊午班师,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大雨。乃出田登城南之楼以观,民大悦。有司请名行台之堂为“时雨”,且曰:“民苦于盗久,又重以旱,将谓靡遗。今始去兵革之役,而大雨适降,所谓‘王师若时雨’,今皆有焉。请以志其实。”呜呼!民惟稼穑,德惟雨,惟天阴隲,惟皇克宪,惟将士用命,去其螣蜮,惟乃有司实耨获之,庶克有秋。乃予何德之有,而敢叨其功!然而乐民之乐,亦不容于无纪也,巡抚都御史王守仁书。是日,参政陈策、佥事胡琏至,自班师。 重修浙江贡院记 乙酉 古之选士者,其才德行谊,皆论定于平日,而以时升之。故其时有司之待士,一惟忠信礼义,而无有乎防嫌逆诈之心也;士之应有司,一惟廉耻退让,而无有乎奔竞侥幸之图也。迨世下衰,科举之法兴而忠信廉耻之风薄。上之人不能无疑于其下,而防范日密;下之人不能无疑于其上,而鄙诈日生。于是乎至有搜检巡绰之事,而待之不能以礼矣;有糊名易书之制,而信之不能以诚矣。有志之士,未尝不叹惜于古道,而千数百年卒无以改,殆亦风气习染之所成,学术教化之所积,势有不可得而误焉者也。虽然,古人之法不可得而复矣,所以斟酌古人之意而默行之者,不犹有可尽乎?后世之法不可得而改矣,所以匡持后世之弊而善用之者,不犹有可为乎?有司之奉行,其识下者昧古之道,而益浚之以刻薄猥琐之意;其见高者鄙时之弊,而遂行之以忽慢苟且之心。是以陋者益陋而疏者愈疏,则亦未可专委咎于法也。若浙之诸君子之重修贡院,斯其有足以起予者矣。 浙之贡院旧在城西,尝以隘迁于藩治之东北,而苟简尚仍其旧。乃嘉靖乙酉,复当大比,监察御史潘君仿实来监临,乃与诸司之长佐慎虑其事,而预图之。慨规制之弗备弗饰,相顾而言曰:“凡政之施,孰有大于举贤才者,而可忽易之若是!夫兴居靡所而责以殚心厥事,人情有所不能矣。无亦休其启处,忧其饩养,使人乐事劝忠,以各供其职,庶亦尽心求士之诚乎!慢令弛禁,使陷罔于非僻,而后摧辱之,其为狎侮士类,亦甚矣!无亦张其纪度,明其视听,使人不戒而肃,以全其廉耻,庶亦待士以礼之意乎!”于是新选秀堂而轩于其前,为三楹;新至公堂而轩于其前,为五楹;庖湢器用,无不备具。又拓明远楼,新为三楹,而上崇三檐,下疏三道。创石台于四隅,而各亭其上,以为眺望之所,其诸防闲之道靡不恪修。夫然后入而观焉,则森严洞达,供事者莫敢有轻忽慢易之心,而就试者自消其回邪非僻之念。盖不费财力而事修于旬月之间,不大声色而政令行肃,观向一新。若诸君者,诚可谓能求古人之意而默行之者矣,能匡后世之弊而善用之者矣。诸君之尽心,其可见者如此;至其妙运于心术之微,而务竭于得为之地,不可以尽见者,固将无所不用其极,可知也。是举也,其必有才德行谊之士如三代之英者,出以应诸君之求已乎! 工讫,使来请记,辞不克而遂为书之。呜呼!天下之事,所以弊于今而不可复于古者,宁独科举为然乎!诚使求古人之意而默行善用之,皆如诸君今日之举焉,其于成天下之治也,何有哉! 浚河记 乙酉 越人以舟楫为舆马,滨河而廛者,皆巨室也。日规月筑,水道淤隘;畜泄既亡,旱潦频仍。商旅日争于途,至有斗而死者矣。南子乃决沮障,复旧防,去豪商之壅,削势家之侵。失利之徒,胥怨交谤,从而谣之曰:“南守瞿瞿,实破我庐;瞿瞿南守,使我奔走。”人曰:“吾守其厉民欤!何其谤者之多也?”阳明子曰:“迟之!吾未闻以佚道使民,而或有怨之者也。”既而舟楫通利,行旅欢呼络绎。是秋大旱,江河龟坼,越之人收获输载如常。明年大水,民居免于垫溺。远近称忭,又从而歌之曰:“相彼舟人矣,昔揭以曳矣,今歌以楫矣。旱之熇也,微南侯兮,吾其燋矣。霪其弥月矣,微南侯兮,吾其鱼鳖矣。我输我积矣,我游我息矣,长渠之活矣,维南侯之流泽矣。”人曰:“信哉!阳明子之言:‘未闻以佚道使民,而或有怨之者也。’”纪其事于石,以诏来者。   wWw。xiaoshuo txt.coM 悟真录之五 外集六 小$说$t@xt`天"堂   说杂著 白说字贞夫说 乙亥 白生说,常太保康敏公之孙,都宪敬斋公之长子也。敬斋宾予而冠之,阼既醮而请曰:“是儿也,尝辱子之门,又辱临其冠,敢请字而教诸。”曰:“字而教诸,说也。吾何以字而教诸?吾闻之,天下之道,说而已;天下之说,贞而已。乾道变化,于穆流行,无非说也,天何心焉?坤德阖阙,顺成化生,无非说也,坤何心焉?仁理恻怛,感应和平,无非说也,人亦何心焉?故说也者,贞也;贞也者,理也。全乎理而无所容其心焉之谓贞;本于心而无所拂于理焉之谓说。故天得贞而说道以亨;地得贞而说道以成;人得贞而说道以生。贞乎贞乎,三极之体,是谓无已;说乎说乎,三极之用,是谓无动。无动故顺而化;无已故诚而神。诚神,刚之极也;顺化,柔之则也。故曰,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说之时义大矣哉!非天下之至贞,其孰能与于斯乎!请字说曰贞夫。”敬斋曰:“广矣,子之言!固非吾儿所及也。请问其次。”曰“道一而已,孰精粗焉,而以次为?君子之德不出乎性情,而其至塞乎天地。故说也者,情也;贞也者,性也。说以正情之性也;贞以说性之命也。性情之谓和;性命之谓中。致其性情之德而三极之道备矣,而又何二乎?吾姑语其略而详可推也,本其事而功可施也。目而色也,耳而声也,口而味也,四肢而安逸也,说也,有贞焉,君子不敢以或过也,贞而已矣。仁而父子也,义而君臣也,礼而夫妇也,信而朋友也,说也,有贞焉,君子不敢以不致也,贞而已矣。故贞者,说之干也;说者,贞之枝也。故贞以养心则心说,贞以齐家则家说,贞以治国平天下则国天下说。说必贞,未有贞而不说者也;贞必说,未有说而不贞者也。说而不贞,小人之道,君子不谓之说也。不伪则欲,不佞则邪,奚其贞也哉?夫夫,君子之称也;贞,君子之道也。字说曰贞夫,勉以君子而已矣。”敬斋起拜曰:“子以君子之道训吾儿,敢不拜嘉!”顾谓说曰:“再拜稽首,书诸绅,以蚤夜祇承夫子之命!” 刘氏三子字说 乙亥 刘毅斋之子三人。当毅斋之始入学也,其孟生,名之曰甫学;始举于乡也,其仲生,名之曰甫登;始从政也,其季生,名之曰甫政。毅斋将冠其三子,而问其字于予。予曰:“君子之学也,以成其性;学而不至于成性,不可以为学;字甫学曰子成,要其终也。学成而登庸;登者必以渐,故登高必自卑;字甫登曰子渐,戒其骤也。登庸则渐以从政矣;政者,正也,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字甫政曰子正,反其本也。”毅斋起拜曰:“乾也既承教,岂独以训吾子!” 南冈说 丙戌 浙大参朱君应周居莆之壶公山下。应周之名曰“鸣阳”,盖取《诗》所谓“凤皇鸣矣,于彼朝阳”之义也。莆人之言曰:“应周则诚吾莆之凤矣。其居青琐,进谠言,而天下仰望其风采,则诚若凤之鸣于朝阳者矣。夫凤之栖,必有高冈,则壶公者,固其所从而栖鸣也。”于是号壶公曰“南冈”,盖亦取《诗》所谓“凤皇鸣矣,于彼高冈”之义也。应周闻之,曰:“嘻!因予名而拟之以凤焉,其名也,人固非凤也;因壶公而号之以‘南冈’焉,其实也,固亦冈也。吾方愧其名之虚,而思以求其号之实也。”因以南冈而自号。大夫乡士为之诗歌序记以咏叹揄扬其美者,既已连篇累牍,而应周犹若未足,勤勤焉以蕲于予,必欲更为之一言,是其心殆不以赞誉称颂之为喜,而以乐闻规切砥砺之为益也。吾何以答应周之意乎?姑请就“南冈”而与之论学。 夫天地之道,诚焉而已耳;圣人之学,诚焉而已耳。诚故不息,故久,故征,故悠远,故博厚。是故天惟诚也,故常清;地惟诚也,故常宁;日月惟诚也,故常明。今夫南冈,亦拳石之积耳,而其广大悠久至与天地而无疆焉,非诚而能若是乎?故观夫南冈之崖石,则诚崖石尔矣;观夫南冈之溪谷,则诚溪谷尔矣;观夫南冈之峰峦岩壑,则诚峰峦岩壑尔矣。是皆实理之诚然,而非有所虚假文饰,以伪为于其间。是故草木生焉,禽兽居焉,宝藏兴焉;四时之推[兑攴],寒暑晦明,烟岚霜雪之变态,而南冈若无所与焉。凤皇鸣矣,而南冈不自以为瑞也;虎豹藏焉,而南冈不自以为威也;养生送死者资焉,而南冈不自以为德;云雾兴焉,而见光怪,而南冈不自以为灵。是何也?诚之无所与也,诚之不容已也,诚之不可掩也。君子之学亦何以异于是!是故以事其亲,则诚孝尔矣;以事其兄,则诚弟尔矣;以事其君,则诚忠尔矣;以交其友,则诚信尔矣。是故蕴之为德行矣,措之为事业矣,发之为文章矣。是故言而民莫不信矣,行而民莫不悦矣,动而民莫不化矣。是何也?一诚之所发,而非可以声音笑貌幸而致之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应周之有取于南冈而将以求其实者,殆亦无出于斯道也矣!果若是,则知应周岂非思诚之功欤!夫思诚之功,精矣微矣,应周盖尝从事于斯乎?异时来过稽山麓,尚能为我一言其详。 悔斋说 癸酉 悔者,善之端也,诚之复也。君子悔以迁于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恶;惟圣人而后能无悔,无不善也,无不诚也。然君子之过,悔而弗改焉,又从而文焉,过将日入于恶,小人之恶,悔而益深巧焉,益愤谲焉,则恶极而不可解矣。故悔者,善恶之分也,诚伪之关也,吉凶之机也。君子不可以频悔,小人则幸其悔而或不甚焉耳。 吾友崔伯乐氏以“悔”名其斋,非曰吾将悔而已矣,将以求无悔者也。故吾为之说如是。 题汤大行殿试策问下 壬戌 士之登名礼部而进于天子之廷者,天子临轩而问之,则锡之以制;皆得受而归,藏之于庙,以辉荣其遭际之盛;盖今世士人皆尔也。丹阳汤君某登弘治进士,方为行人,以其尝所受之制属某跋数语于其下。 嗟夫!明试以言,自虞廷而然。乃言底可绩,由三代之下,吾见亦罕矣。君之始进也,天子之所以咨之者何如耶?而君之所以对之者何如耶?夫矫言以求进,君之所不为也;已进而遂忘其言焉,又君之所不忍也。君于是乎朝夕焉顾提圣天子之明命,其将曰,是天子之所以咨询我者也。始吾既如是其对扬之矣,而今之所以持其身以事吾君者,其亦果如是耶?抑其亦未践耶?夫伊尹之所以告成汤者数言,而终身践之;太公之所以告武王者数言,而终身践之。推其心也,君其志于伊、吕之事乎?夫辉荣其一时之遭际以夸世,君所不屑矣。不然,则是制也者,君之所以鉴也。昔人有恶形而恶鉴者,遇之则将掩袂却走。君将掩袂却走之不暇,而又乌揭之焉日以示人?其志于伊、吕之事奚疑哉?君其勉矣!“上帝临汝,毋贰尔心。”某亦常缪承明问,虽其所以对扬与其所以为志者,不可以望君,然亦何敢忘自勖! 示徐曰仁应试 丁卯 君子穷达,一听于天,但既业举子,便须入场,亦人事宜尔。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则大惑矣。入场之日,切勿以得失横在胸中,令人气馁志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场中作文,先须大开心目,见得题意大概了了,即放胆下笔;纵昧出处,词气亦条畅。今人入场,有志气局促不舒展者,是得失之念为之病也。夫心无二用,一念在得,一念在失,一念在文字,是三用矣,所事宁有成耶?只此便是执事不敬,便是人事有未尽处,虽或幸成,君子有所不贵也。将进场十日前,便须练习调养。盖寻常不曾起早得惯,忽然当之,其日必精神恍惚,作文岂有佳思?须每日鸡初鸣即起,盥栉整衣端坐,抖数精神,勿使昏惰。日日习之,临期不自觉辛苦矣。今之调养者,多是厚食浓味,剧酣谑浪,或竟日偃卧。如此,是挠气昏神,长傲而召疾也,岂摄养精神之谓哉!务须绝饮食,薄滋味,则气自清;寡思虑,屏嗜欲,则精自明;定心气,少眠睡,则神自澄。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能致力于学问者,兹特以科场一事而言之耳。每日或倦甚思休,少偃即起,勿使昏睡;既晚即睡,勿使久坐。进场前两日,即不得翻阅书史,杂乱心目;每日止可看文字一篇以自娱。若心劳气耗,莫如勿看,务在怡神适趣。忽充然滚滚,若有所得,勿便气轻意满,益加含蓄酝酿,若江河之浸,泓衍泛滥,骤然决之,一泻千里矣。每日闲坐时,众方嚣然,我独渊默;中心融融,自有真乐,盖出乎尘垢之外而与造物者游。非吾子概尝闻之,宜未足以与此也。 龙场生问答 戊辰 龙场生问于阳明子曰:“夫子之言于朝侣也,爱不忘乎君也。今者谴于是,而汲汲于求去,殆有所渝乎?”阳明子曰:“吾今则有间矣。今吾又病,是以欲去也。”龙场生曰:“夫子之以病也,则吾既闻命矣。敢问其所以有间,何谓也?昔为其贵而今为其贱,昔处于内而今处于外欤?夫乘田委吏,孔子尝为之矣。”阳明子曰:“非是之谓也。君子之仕也以行道。不以道而仕者,窃也。今吾不得为行道矣。虽古之有禄仕,未尝奸其职也。曰牛羊茁壮,会计当也,今吾不无愧焉。夫禄仕,为贫也,而吾有先世之田,力耕足以供朝夕,子且以吾为道乎?以吾为贫乎?”龙场生曰:“夫子之来也,谴也,非仕也。子于父母,惟命之从;臣之于君,同也。不曰事之如一,而可以拂之,无乃为不恭乎?”阳明子曰:“吾之来也,谴也,非仕也;吾之谴也,乃仕也,非役也。役者以力,仕者以道;力可屈也,道不可屈也。吾万里而至,以承谴也,然犹有职守焉。不得其职而去,非以谴也。君犹父母,事之如一,固也。不曰就养有方乎?惟命之从而不以道,是妾妇之顺,非所以为恭也。”龙场生曰:“圣人不敢忘天下,贤者而皆去,君谁与为国矣!”曰:“贤者则忘天下乎?夫出溺于波涛者,没人之能也;陆者冒焉,而胥溺矣。吾惧于胥溺也。”龙场生曰:“吾闻贤者之有益于人也,惟所用,无择于小大焉。若是亦有所不利欤?”曰:“贤者之用于世也,行其义而已。义无不宜,无不利也。不得其宜,虽有广业,君子不谓之利也。且吾闻之,人各有能有不能,惟圣人而后无不能也。吾犹未得为贤也,而子责我以圣人之事,固非其拟矣。”曰:“夫子不屑于用也。夫子而苟屑于用,兰蕙荣于堂阶,而芬馨被于几席。萑苇之刈,可以覆垣;草木之微,则亦有然者,而况贤者乎?”阳明子曰:“兰蕙荣于堂阶也,而后于芬馨被于几席;萑苇也,而后刈可以覆垣。今子将刈兰蕙而责之以覆垣之用,子为爱之耶?抑为害之耶?” 论元年春王正月 戊辰 圣人之言明白简实,而学者每求之于艰深隐奥,是以为论愈详而其意益晦。《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盖仲尼作经始笔也。以予观之,亦何有于可疑?而世儒之为说者,或以为周虽建子而不改月,或以为周改月而不改时;其最为有据而为世所宗者,则以夫子尝欲行夏之时,此以夏时冠周月,盖见诸行事之实也。纷纷之论,至不可胜举,遂使圣人明易简实之训,反为千古不决之疑。嗟夫!圣人亦人耳,岂独其言之有远于人情乎哉?而儒者以为是圣人之言,而必求之于不可窥测之地,则已过矣。夫圣人之示人无隐,若日月之垂象于天,非有变怪恍惚,有目者之所睹;而及其至也,巧历有所不能计,精于理者有弗能尽知也,如是而已矣。若世儒之论,是后世任情用智,拂理乱常者之为,而谓圣人为之耶?夫子尝曰:“吾从周”,又曰:“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及其身者也。”仲尼有圣德无其位,而改周之正朔,是议礼制度自己出矣,其得为“从周”乎?圣人一言,世为天下法,而身自违之,其何以训天下?夫子患天下之夷狄横,诸侯强背,不复知有天王也,于是乎作《春秋》以诛僭乱,尊周室,正一王之大法而已。乃首改周之正朔,其何以服乱臣贼子之心?《春秋》之法,变旧章者必诛,若宣公之税亩;紊王制者必诛,若郑庄之归祊,无王命者必诛,若莒人之入向;是三者之有罪,固犹未至于变易天王正朔之甚也。使鲁宣、郑庄之徒举是以诘夫子,则将何辞以对?是攘邻之鸡而恶有其为盗,责人之不弟而自殴其兄也。岂《春秋》忠恕,先自治而后治人之意乎?今必泥于行夏之时之一言,而曲为之说,以为是固见诸行事之验;又引《孟子》“《春秋》天子之事”、“罪我者其惟《春秋》”之言而证之。夫谓“《春秋》为天子之事”者,谓其时天王之法不行于天下,而夫子作是以明之耳。其赏人之功,罚人之罪,诛人之恶,与人之善,盖亦据事直书,而褒贬自见;若士师之断狱,辞具而狱成。然夫子犹自嫌于侵史之职,明天子之权,而谓天下后世且将以是而罪我,固未尝取无罪之人而论断之曰“吾以明法于天下”,取时王之制而更易之,曰“吾以垂训于后人”,法未及明,训未及垂,而已自陷于杀人,比于乱逆之党矣。此在中世之士,稍知忌惮者所不为,而谓圣人而为此,亦见其阴党于乱逆,诬圣言而助之攻也已! 或曰:“子言之则然耳。为是说者,以《伊训》之书‘元祀十有二月’,而证周之不改月;以《史记》之称‘元年冬十月’,而证周之不改时;是亦未为无据也。子之谓周之改月与时也,独何据乎?”曰:“吾据《春秋》之文也。夫商而改月,则《伊训》必不书曰‘元祀十有二月’;秦而改时,则《史记》必不书曰‘元年冬十月’;周不改月与时也,则《春秋》亦必不书曰‘春王正月’。《春秋》而书曰‘春王正月’,则其改月与时,已何疑焉!况《礼记》称‘正月七月日至’,而前汉《律历》至武王伐纣之岁,周正月辛卯朔,合辰在斗前一度;戊午,师度孟津;明日己未冬至;考之《太誓》‘十有三年春’、《武成》‘一月壬辰’之说,皆足以相为发明,证周之改月与时。而予意直据夫子《春秋》之笔,有不必更援是以为之证者。今舍夫子明白无疑之直笔,而必欲傍引曲据,证之于穿凿可疑之地而后已,是惑之甚也。”曰“如子之言,则冬可以为春乎?”曰:“何为而不可?阳生于子而极于已午,阴生于午而极于亥子。阳生而春,始尽于寅,而犹夏之春也;阴生而秋,始尽于申,而犹夏之秋也。自一阳之复,以极于六阳之乾,而为春夏;自一阴之姤,以极于六阴之坤,而为秋冬。此文王之所演,而周公之所系,武王、周公,其论之审矣。若夫仲尼夏时之论,则以其关于人事者,比之建子为尤切,而非谓其为不可也。启之征有扈,曰‘怠弃三正’,则三正之用,在夏而已然,非始于周而后有矣。”曰:“夏时冠周月,此安定之论,而程子亦尝云尔。曾谓程子之贤而不及是也,何哉?”曰:“非谓其知之不及也。程子盖泥于《论语》‘行夏之时’之言,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盖推求圣言之过耳。夫《论语》者,夫子议道之书;而《春秋》者,鲁国纪事之史。议道自夫子,则不可以不尽;纪事在鲁国,则不可以不实;‘道并行而不相悖’者也。且周虽建子,而不改时与月,则固夏时矣,而夫子又何以行夏之时云乎?程子之云,盖亦推求圣言之过耳,庸何伤?夫子尝曰:‘君子不以人废言’,使程子而犹在也,其殆不废予言矣!” 书东斋风雨卷后 癸酉 悲喜忧快之形于前,初亦何尝之有哉?向之以为愁苦凄郁之乡,而今以为乐事者,有矣;向之歌舞欢愉之地,今过之而叹息咨嗟,泫然而泣下者,有矣。二者之相寻于无穷,亦何以异于不能崇朝之风雨?而顾执而留之于胸中,无乃非达者之心欤!吾观东斋《风雨》之作,固亦写其一时之所感遇。风止雨息,而感遇之怀亦不知其所如矣,而犹讽咏嗟叹于十年之后,得非类于梦为仆役,觉而涕泣者欤?夫其隐几于蓬窗之下,听芹波之春响,而咏夜檐之寒声,自今言之,但觉其有幽闲自得之趣,殊不见其有所苦也。借使东斋主人得时居显要,一旦失势,退处寂寞,其感念畴昔之怀,当与今日何如哉?然则录而追味之,无亦将有洒然而乐、廓然而忘言者矣!而和者以为真有所苦,而类为垂楚不任之辞,是又不可以与言梦者;而与东斋主人之意,失之远矣。 竹江刘氏族谱跋 甲戌 刘氏之盛,散于天下。其在安成者,出长沙定王发。今昔所传,有自来矣。竹江之谱,断自竹溪翁而下,不及于定王。见素子曰:“大夫不敢祖诸侯,礼也。”夫大夫之不祖诸侯也,盖言祭也。若其支系之所自,则鲁三桓之属是实,不可得而剪。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盖孔子之时,史之阙疑者既鲜矣。竹江之不及定王,阙疑也,可以为谱法也已。王道不明,人伪滋而风俗坏,上下相罔以诈;人无实行,家无信谱,天下无信史。三代以降,吾观其史,若江河之波涛焉,聊以知其起伏之概而已尔。士夫不务诚身立德,而徒夸诩其先世以为重,冒昧攀缘,适以绝其类、乱其宗。不知桀、纣、幽、厉之出于禹、汤、文、武,而颜、闵、曾、孟之先,未始有显者也。若竹江之谱,其可以为世法也哉!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充是心,虽以复三代之淳可也。且竹溪翁之后,其闻于世者历历尔;至其十一祖敬斋公而遂以清节大显于当代,录名臣者以首廉吏。敬斋之孙南峰公又以清节文学显,德业声光,方为天下所属望。竹江之后,祖敬斋而宗南峰焉。亦不一足矣;况其世贤之多也,而又奚必长沙之为重也夫! 书察院行台壁 丁丑 正德丁丑三月,奉命征漳寇,驻车上杭。旱甚,祷于行台。雨日夜,民以为未足。四月戊午,寇平,旋师。是日大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复雨。登城南之楼以观农事,遂谒晦翁祠于水南,览七星之胜概。夕归,志其事于察院行台。 谕俗四条 丁丑 为善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爱之,朋友乡党敬之,虽鬼神亦阴相之。为恶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恶之,朋友乡党怨之,虽鬼神亦阴殛之。故“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见人之为善,我必爱之;我能为善,人岂有不爱我者乎?见人之为不善,我必恶之;我苟为不善,人岂有不恶我者乎?故凶人之为不善,至于陨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 今人不忍一言之忿,或争铢两之利,遂相构讼。夫我欲求胜于彼,则彼亦欲求胜于我;仇仇相报,遂至破家荡产,祸贻子孙。岂若含忍退让,使乡里称为善人长者,子孙亦蒙其庇乎? 今人为子孙计,或至谋人之业,夺人之产;日夜营营,无所不至。昔人谓为子孙作马牛,然身没未寒,而业已属之他人;仇家群起而报复,子孙反受其殃。是殆为子孙作蛇蝎也。吁,可戒哉! 题遥祝图 戊寅 薛母太孺人曾方就其长子俊养于玉山,仲子侃既举进士,告归来省。孺人曰:“吾安而兄养,子出而仕。”侃曰:“吾斯之未能信。”曰:“然则盍往学?”于是携其弟侨、侄宗铠来就予于虔。其室在揭阳,别且数年,未遑归视。逾年五月望日为孺人初诞之晨,以命不敢往,遥拜而祝。其友正之、廷仁、崇一辈相与语曰:“薛母之教其子,可谓贤矣;薛子之养其亲,可谓孝矣。吾侪与薛子同学,因各励其所以事亲之孝,可谓益矣,而不获登其堂,申其敬。”乃命工绘遥祝之图,寓诸玉山,以致称觞之意。请于予,予为题其事。 书诸阳伯卷 戊寅 诸阳伯偁从予而问学,将别请言。予曰:“相与数月而未尝有所论,别而后言也,不既晚乎?”曰:“数月而未敢有所问,知夫子之无隐于我,而冀或有所得也。别而后请言,已自知其无所得,而虑夫子之或隐于我也。”予曰:“吾何所隐哉?道若日星然,子惟不用目力焉耳,无弗睹者也。子又何求乎?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天下之通患也。子归而立子之志,竭子之目力,若是而有所弗睹,则吾为隐于子矣!” 书陈世杰卷 庚辰 尧允恭克让;舜温恭允塞;禹不自满假;文王徽柔懿恭,小心翼翼,望道而未之见;孔子温良恭俭让;盖自古圣贤未有不笃于谦恭者。向见世杰以足恭为可耻,故遂入于简抗自是。简抗自是则傲矣;傲,凶德也,不可长。足恭也者,有所为而为之者也。无所为而为之者谓之谦;谦,德之柄;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仲尼赞《易》之《谦》曰:“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故地不谦不足以载万物,天不谦不足以覆万物,人不谦不足以受天下之益。昔者颜子以能问于不能,有而若无,盖得夫谦道也。慎独、致知之说,既尝反覆于世杰,则凡百私意之萌,自当退听矣。复嗷嗷于是,盖就世杰气质之所急者言之。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则德修。毋谓己为已知而辄以诲人,毋谓人为不知而辄以忽人。终日但见己过,默而识之,学而不厌,则于道也其庶矣乎! 谕泰和杨茂 其人聋哑,自候门求见。先生以字问,茂以字答。 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答曰:“知是非。”)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茂时首肯拱谢。)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茂时扣胸指天。)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邻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听;说你不是,也不须听。(茂时首肯拜谢。)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口不能说,你耳不能听,省了多少闲是非,省了多少闲烦恼,你比别人到快活自在了许多。(茂时扣胸指天躄地。)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茂时顿首再拜而已。) 书乐惠卷 庚辰 栾子仁访予于虔,舟遇于新淦。嗟乎!子仁久别之怀,兹亦不足为慰乎?顾兹簿领纷沓之地,虽固道无不在,然非所以从容下上其议时也,子仁归矣。乞骸之疏已数上,行且得报。子仁其候我于梧江之浒,将与子盘桓于云门、若耶间有日也。闻子仁居乡,尝以乡约善其族党,固亦仁者及物之心,然非子仁所汲汲。孔子云:“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然惟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而后行。”子仁其务立参前倚衡之诚乎?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聊以是为子仁别去之赠。 书佛郎机遗事 庚辰 见素林公闻宁濠之变,即夜使人范锡为佛郎机铳,并抄火药方,手书勉予竭忠讨贼。时六月毒暑,人多道暍死。公遣两仆裹粮,从间道冒暑昼夜行三千余里以遗予,至则濠已就擒七日。予发书,为之感激涕下。盖濠之擒以七月二十六,距其始事六月十四仅月有十九日耳。世之君子当其任,能不畏难巧避者鲜矣,况已致其事,而能急国患逾其家如公者乎?盖公之忠诚根于天性,故老而弥笃,身退而忧愈深,节愈励。呜呼!是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尝欲列其事于朝,顾非公之心也。为作佛郎机私咏,君子之同声者,将不能已于言耳矣! 佛郎机,谁所为?截取比干肠,裹以鸱夷皮;苌弘之血衅不足,睢阳之怒恨有遗。老臣忠愤寄所泄,震惊百里贼胆披。徒请尚方剑,空闻鲁阳挥。段公笏板不在兹,佛郎机,谁所为? 正德戊寅之冬,福建按察佥事周期雍以公事抵赣。时逆濠奸谋日稔,远近汹汹。予思预为之备,而濠党伺觇左右,摇手动足,朝闻暮达;以期雍官异省,当非濠所计及,因屏左右,语之故,遂与定议。期雍归,即阴募骁勇,具械束装,部勒以俟。予檄晨到,而期雍夕发。故当濠之变,外援之兵惟期雍先至,适当见素公书至之日,距濠始事亦仅月有十九日耳。初,予尝使门人冀元亨者因讲学说濠以君臣大义,或格其奸。濠不怿,已而滋怒,遣人阴购害之。冀辞予曰:“濠必反,先生宜早计。”遂遁归。至是闻变,知予必起兵,即日潜行赴难,亦适以是日至。见素公在莆阳、周官、上杭,冀在常德,去南昌各三千余里,乃皆同日而至,事若有不偶然者。辄附录于此,聊以识予之耿耿云。 题寿外母蟠桃图 庚辰 某之妻之母诸太夫人张,今年寿八十。十二月二十有二日,其设帨辰也。某縻于官守,不能归捧一觞于堂下。幕下之士有郭诩者,因为作《王母蟠桃之图》以献。夫王母蟠桃之说,虽出于仙经异典,未必其事之有无,然今世之人多以之祝愿其所亲爱,固亦古人冈陵松柏之意也。吾从众可乎!遂用之以寄遥祝之私,而诗以歌之云: 维彼蟠桃,千岁一华;夫人之寿,兹维始葩。维彼蟠桃,千岁一实,夫人之寿,益坚孔硕。维华维实,厥根弥植;维夫人孙子,亦昌衍靡极。 书徐汝佩卷 癸未 壬午之冬,汝佩别予北上,赴南宫试。已而门下士有自京来者,告予以汝佩因南宫策问若阴诋夫子之学者,不对而出,遂浩然东归,行且至矣。予闻之,黯然不乐者久之。士曰:“汝佩斯举,有志之士莫不钦仰歆服,以为自尹彦明之后,至今而始再见者也。夫人离去其骨肉之爱,赍粮束装,走数千里,以赴三日之试,将竭精弊力,惟有司之好是投,以蕲一日之得,希终身之荣,斯人之同情也。而汝佩于此独能不为其所不为,不欲其所不欲,斯非其有见得思义、见危授命之勇,其孰能声音笑貌而为此乎?是心也,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矣。将夫子闻之,跃然而喜,显然而嘉与之也;而顾黯然而不乐也,何居乎?”予曰:“非是之谓也。”士曰:“然则汝佩之为是举也,尚亦有未至欤?岂以佩骨肉之养且旦暮所不给,无亦随时顺应以少苏其贫困也乎?若是,则汝佩之志荒矣。”予曰:“非是之谓也。”士曰:“然则何居乎?”予默然不应,士不得问而退。 他日,汝佩既归,士往问于汝佩曰:“向吾以子之事问于夫子矣,夫子黯然而不乐,予云云而夫子云云也。子以为奚居?”汝佩曰:“始吾见发策者之阴诋吾夫子之学也,盖怫然而怒,愤然而不平。以为吾夫子之学,则若是其简易广大也;吾夫子之言,则若是其真切著明也;吾夫子之心,则若是其仁恕公普也。夫子悯人心之陷溺,若己之堕于渊壑也,冒天下之非笑诋詈而日惇惇焉,亦岂何求于世乎!而世之人曾不觉其为心,而相嫉娼诋毁之若是,若是而吾尚可与之并立乎?已矣!吾将从夫子而长往于深山穷谷,耳不与之相闻,而目不与之相见,斯已矣。故遂浩然而归。归途无所事事,始复专心致志,沈潜于吾夫子致知之训,心平气和,而良知自发。然后黯然而不乐曰:“嘻吁乎!吾过矣。”士曰:“然则子之为是也,果尚有所不可欤?”汝佩曰:“非是之谓也。吾之为是也,亦未下可;而所以为是者,则有所不可也。吾语子。始吾未见夫子也,则闻夫子之学而亦尝非笑之矣,诋毁之矣。及见夫子,亲闻良知之诲,恍然而大悟醒,油然而生意融,始自痛悔切责。吾不及夫子之门,则几死矣。今虽知之甚深,而未能实诸己也;信之甚笃,而未能孚诸人也。则犹未免于身谤者也,而遽尔责人若是之峻。且彼盖未尝亲承吾夫子之训也,使得亲承焉,又焉知今之非笑诋毁者,异日不如我之痛悔切责乎?不如我之深知而笃信乎?何忘己之困而责人之速也!夫子冒天下之非笑诋毁,而日谆谆然惟恐人之不入于善,而我则反之,其间不能以寸矣。夫子之黯然而不乐也,盖所以爱珊之至而忧珊之深也。虽然,夫子之心,则又广矣大矣,微矣几矣。不睹不闻之中,吾岂能尽以语子也?” 汝佩见,备以其所以告于士者为问,予颔之而弗答,默然者久之。汝佩悚然若有省也。明日,以此卷入请曰:“昨承夫子不言之教,珊倾耳而听,若震惊百里;粗心浮气,一时俱丧矣。请遂书之。” 题梦槎奇游诗卷 乙酉 君子之学,求尽吾心焉尔。故其事亲也,求尽吾心之孝,而非以为孝也;事君也,求尽吾心之忠,而非以为忠也。是故夙兴夜寐,非以为勤也;剸繁理剧,非以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为刚也;规切谏诤,非以为直也;临难死义,非以为节也。吾心有不尽焉,是谓自欺其心;心尽而后,吾之心始自以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贵贫贱、忧戚患难之来,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苟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则亦宁有所谓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者足以动其中哉?世之人徒知君子之于富贵贫贱、忧戚患难无人而不自得也,而皆以为独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 林君汝桓之名,吾闻之盖久,然皆以为聪明特达者也,文章气节者也。今年夏,闻君以直言被谪,果信其为文章气节者矣。又逾月,君取道钱塘,则以书来道其相爱念之厚,病不能一往为恨,且惓惓以闻道为急,问学为事。呜呼!君盖知学者也,志于道德者也,宁可专以文章气节称之!已而郡守南君元善示予以《梦槎奇游》卷,盖京师士友赠之南行者。予读之终篇,叹曰: 君知学者也,志于道德者也,则将以求自快其心者也。则其奔走于郡县之末也,犹其从容于部署之间也;则将地官郎之议国事,未尝以为抗;而徐闻丞之亲民务,未尝以为琐也;则梦槎未尝以为异,而南游未尝以为奇也。君子乐道人之善,则张大而从谀之,是固赠行者之心乎?予亦以病不及与君一面,感君好学之笃,因论君子之所以为学者以为君赠。 为善最乐文 丁亥 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然小人之得其欲也,吾亦但见其苦而已耳。“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营营戚戚,忧患终身,心劳而日拙,欲纵恶积,以亡其生,鸟在其为乐也乎?若夫君子之为善,则仰不愧,俯不怍;明无人非,幽无鬼责;优优荡荡,心逸日休;宗族称其孝,乡党称其弟;言而人莫不信,行而人莫不悦。所谓无入而不自得也,亦何乐如之! 妻弟诸用明积德励善,有可用之才而不求仕。人曰:“子独不乐仕乎?”用明曰:“为善最乐也。”因以四字扁其退居之轩,率二子阶、阳日与乡之俊彦读书讲学于其中。已而二子学日有成,登贤荐秀。乡人啧啧,皆曰:“此亦为善最乐之效矣!”用明笑曰;“为善之乐,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岂顾于得失荣辱之间而论之?”闻者心服。仆夫治圃,得一镜,以献于用明。刮土而视之,背亦适有“为善最乐”四字。坐客叹异,皆曰:“此用明为善之符,诚若亦不偶然者也。”相与咏其事,而来请于予以书之,用以训其子孙,遂以勖夫乡之后进。 客坐私祝 丁亥 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毋陷于非僻。不愿狂懆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呜呼!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谓凶人。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 www。xiaoshuotxt。com 悟真录之六 外集七 (小/说/t/xt|天|堂)   墓志铭 墓表 墓碑传碑 赞箴 祭文 易直先生墓志 壬戌 易直先生卒,乡之人相与哀思不已,从而纂述其行以诔之曰: 呜呼!先生之道,谅易平直。内笃于孝友,外孚于忠实;不戚戚于穷,不欣欣于得。剪彻崖幅,于物无牴;于于施施,率意任真,而亦不干于礼。艺学积行,将施于邦;六举于乡,竟弗一获以死,呜呼伤哉!自先生之没,乡之子弟无所式,为善者无所倚,谈经究道者莫与考论,含章秘迹,林栖而泽遁者,莫与遨游以处。天胡夺吾先生之速耶!先生姓王,名哀,字德章。古者贤士死则有以易其号,今先生没且三年,而独袭其常称,其谓乡人何!盍相与私谥之曰易直。 于是先生之侄守仁闻而泣曰:“叔父有善,吾子侄弗能纪述,而以辱吾之乡老,亦奚为于子侄?请得志诸墓。” 呜呼!吾宗江左以来,世不乏贤。自吾祖竹轩府君以上,凡积德累仁者数世,而始发于吾父龙山先生。叔父生而勤修砥砺,能协成吾父之志。人谓相继而兴以昌王氏者,必在叔父;而又竟止于此,天意果安在哉!叔母叶孺人,先叔父十有三年卒,生二子,守礼、守信。继孺人方氏,生一子守恭。叔父之生,以正统己巳十月戊午,得寿四十有九;而以弘治戊午之八月廿三卒。卒之岁,太夫人岑氏方就养于京,泣曰:“须吾归,视其柩。”于是壬戌正月,太夫人自京归,始克以十月甲子葬叔父于邑东穴湖山之阳,南去竹轩府君之墓十武而近,去叶孺人之墓十武而遥。未合葬,盖有所俟也。 陈处士墓志铭 癸亥 处士讳泰,字思易。父刚,祖仲彰,曾祖胜一。世居山阴之钱清。刚戍辽左,娶马氏,生处士。正统甲子,处士生十二年矣,始从其父自辽来归。当是时,陈虽巨族,然已三世外戍,基业凋废殆尽。处士归,与其弟耕于清江之上,数年遂复其故。处士狷介纯笃,处其乡族亲党,无内外少长戚疏,朴直无委曲;又好面折人过,不以毛发假借,不为斩险刻削。故其生也,人争信惮;其死也,莫不哀思之。处士于书史仅涉猎,不专于文;敦典崇礼,务在躬行。郡中名流以百数,皆雕绘藻饰,熻熠以贾声誉;然称隐逸之良,必于处士,皆以为有先太丘之风焉。弘治癸亥正月庚寅以疾卒,年七十二。九月己丑,其子琢卜葬于郡西之回龙山。 初,处士与同郡罗周、管士弘、朱张弟涎友,以善交称。成化间,涎以岁贡至京。某时为童子,闻涎道处士,心窃慕之。至是归,求其庐,则既死矣。涎侄孙节与予游,以世交之谊为处士请铭。且曰:“先生于处士心与之久矣,即为之铭,亦延陵挂剑之意耶。”予曰:“诺。”明日,与琢以状来请。 惟陈氏世有显闻。刚之代父戍辽也,甫年十四。主帅壮其为人,召与语,大说,遂留参幙下。累立战功,出奇计。当封赏,辄为当事者沮抑,竟死牖下。处士亦状貌魁岸,幼习边机,论议根核,的然可施于用。性孝友,属其家多难,收养其弟侄之孤,掇拾扶持,不忍舍去,遂终其身。琢亦能诗有行。次子玠、三孙徕、卫、及皆向于学。夫屡抑其进,其后将必有昌者,铭曰: 嗟惟处士,敦朴厚坚;犹玉在璞,其辉熠然。秉义揭仁,乡之司直。邈矣太丘,其孙孔式。胡溘而逝!其人则亡,德音孔迩。乡人相告,毋或而弛;无宁处士,愧其孙子。回龙之冈,其郁有苍;毋尔刍伐,处士所藏。 平乐同知尹公墓志铭 癸亥 尹自春秋为著姓,降及汉、唐,代不乏贤;至宋而太常博士源、中书舍人洙及其孙徠,皆以道学为世名儒。其后有为点检者,自洛徒越之山阴;迨公七世矣。公父达,祖性中,曾祖齐贤,皆有闻于乡。公生十八年,选为郡庠弟子,以诗学知名。远近从之游者数十,往往取高第,跻显级;而公乃七试有司不偶。天顺年,诏求遗才可经济大用者,于是有司以公应诏;而公亦适当贡,遂卒业大学。成化某甲子,授广西南宁通判。时郡中久苦瑶患,方议发兵,人情汹汹。公至,请守得缓旬日,稍图之。乃单骑入瑶峒,呼酋长与语。诸酋仓卒不暇集谋,相与就公问所由来。公曰:“斯行为尔曹乞生,无他疑也。”因为具陈祸福,言辩爽慨。诸酋感动,顾谓其党曰:“何如?”皆曰:“愿从使君言。”遂相率罗拜,定约而出。寻督诸军讨木头等峒,皆捷。大臣交章荐公可大用。庚子,擢同知平乐府事。平乐地皆崭山互壑,瑶凭险出没深翳,非时剽掠,居民如处阱中,动虑机触,不敢轻往来,农末俱废。闻公至,喜曰:“南宁尹使君来,吾无恐耳已。”居月余,公从土著间行岩谷,尽得其形势。纵火悉焚林薄,瑶失藉,溃散。公因尽筑城堡,要害据守。瑶来无所匿,从高巅远觇,叹息踟蹰而去。盖自是平乐遂为安土。居三年,屡以老请,辄为民所留。弘治改元,以庆贺赴京师,力求致仕以归。家居十四年,乃卒,得寿若干。 公性孝友淳笃,自其贫贱时,即委产三弟,拾取其遗。少壮衰老,虽盛暑急遽,未尝见其不以祗服。与物熙然无牴。至其莅官当事,奋毅敢直,析法绳理,势悍无所挠避。庶几古长者,而今亡矣! 先后娶陈氏、朱氏、殷氏,子骐,孙公贵、公荣。卒之又明年癸亥,将葬,骐以币状来姚请铭。某幼去其乡,闻公之为人,恨未尝从之游,铭固不辞也。公讳浦,字文渊,葬在郡东保山,合殷氏之兆。铭曰: 赫赫尹氏,望于宗周;源洙比颍,焞畅厥休。自洛徂越,公启其暗;君子之泽,十世未斩。笃敬忠信,蛮貊以行;一言之烈,雄于九军。岂惟威仪,式其党里;岂惟友睦,笃其昆弟。彼保之阳,维石岩岩;尹公之墓,今人所瞻。 徐昌国墓志 辛未 正德辛未三月丙寅,太学博士徐昌国卒,年三十三。士夫闻而哭之者皆曰:“呜呼,是何促也!”或曰:“孔门七十子,颜子最好学,而其年独不永,亦三十二而亡。”说者谓颜子好学,精力瘁焉。夫颜虽既竭吾才,然终日如愚,不改其乐也;此与世之谋声利,苦心焦劳,患得患失,逐逐终其身,耗劳其神气,奚啻百倍!而皆老死黄馘,此何以辨哉?天于美质,何生之甚寡而坏之特速也!夫鼪鼯以夜出,凉风至而玄鸟逝,岂非凡物之盛衰以时乎?夫嘉苗难植而易槁,芝荣不逾旬,蔓草剃而益繁,鸱枭虺蝮遍天下,而麟凤之出,间世一睹焉。商、周以降,清淑日浇而浊秽熏积,天地之气则有然矣,于昌国何疑焉! 始昌国与李梦阳、何景明数子友,相与砥砺于辞章,既殚力精思,杰然有立矣。一旦讽道书,若有所得,叹曰:“弊精于无益,而忘其躯之毙也,可谓知乎?巧辞以希俗,而捐其亲之遗也,可谓仁乎?”于是习养生。有道士自西南来,昌国与语,悦之,遂究心玄虚,益与世洎,自谓长生可必至。正德庚午冬,阳明王守仁至京师。守仁故善数子,而亦尝没溺于仙释,昌国喜,驰往省,与论摄形化气之术。当是时,增城湛元明在坐,与昌国言不协,意沮去。异日复来,论如初。守仁笑而不应,因留宿,曰:“吾授异人五金八石之秘,服之冲举可得也,子且谓何?”守仁复笑而不应。乃曰:“吾隳黜吾昔而游心高玄,塞兑敛华而灵株是固,斯亦去之竞竞于世远矣。而子犹余拒然,何也?”守仁复笑而不应。于是默然者久之,曰:“子以予为非耶?抑又有所秘耶?夫居有者,不足以超无;践器者,非所以融道。吾将去知故而宅于埃壒之表,子其语我乎?”守仁曰:“谓吾为有秘,道固无形也;谓吾谓子非,子未吾是也。虽然,试言之。夫去有以超无,无将奚超矣?外器以融道,道器为偶矣。而固未尝超乎!而固未尝融乎!夫盈虚消息,皆命也;纤巨内外,皆性也;隐微寂感,皆心也。存心尽性,顺夫命而已矣,而奚所趋舍于其间乎?”昌国首肯,良久曰:“冲举有诸?”守仁曰:“尽鸢之性者,可以冲于天矣;尽鱼之性者,可以泳于川矣。”曰:“然则有之。”曰:“尽人之性者,可以知化育矣。”昌国俯而思,蹶然而起曰:“命之矣!吾且为萌甲,吾且为流澌,子其煦然属我以阳春哉!”数日,复来谢曰:“道果在是,而奚以外求!吾不遇子,几亡人矣。然吾疾且作,惧不足以致远,则何如?”守仁曰:“悸乎?”曰:“生,寄也;死,归也。何悸?”津津然既有志于斯,已而不见者逾月,忽有人来讣,昌国逝矣。王、湛二子驰往哭,尽哀,因商其家事。其长子伯虬言,昌国垂殁,整衽端坐,托徐子容以后事。子容泣,昌国笑曰:“常事耳。”谓伯虬曰:“墓铭其请诸阳明。”气益微,以指画伯虬掌,作“冥冥漠漠”四字,余遂不可辨,而神气不乱。 呜呼!吾未竟吾说以时昌国之及,而昌国乃止于是,吾则有憾焉!临殁之托,又何负之?昌国名祯卿,世姑苏人。始举进士,为大理评事。不能其职,于是以亲老求改便地为养。当事者目为好异,抑之;已而降为五经博士。故虽为京官数年,卒不获封其亲,以为憾。所著有《谈艺录》、古今诗文若干首,然皆非其至者。昌国之学凡三变,而卒乃有志于道。墓在虎丘西麓。铭曰: 惜也昌国!吾见其进,未见其至。早攻声词,中乃谢弃;脱淖垢浊,修形练气;守静致虚,恍若有际。道几朝闻,遐夕先逝。不足者命,有余者志。璞之未琢,岂方顽砺?隐埋山泽,有虹其气。后千百年,曷考斯志! 凌孺人杨氏墓志铭 乙亥 古之葬者不封不树。葬之有铭,非古矣,然必其贤者也。然世之皆有铭也,亦非古矣,而妇人不特铭。妇人之特铭也,则又非古矣,然必其贤者也。贤而铭,虽妇人其可哉!是故非其人而铭之,君子不与也;铭之而非其实,君子不为也。吾于铭人之墓也,未尝敢以易;至于妇人,而加审焉,必有其证矣。凌孺人杨氏之铭也,曷证哉?证于其夫之状,证于其子之言,证于其乡人之所传,其贤者也。 孺人之夫为封监察御史凌公石岩讳云者也。石岩之状,谓孺人为通怀远将军之曾孙女,茂年十八而来归。姑舅爱之,族党称之,乡闾则之;不悉数其行,则贤可知矣。子佥宪相,与同年,贤也;地官员外郎楷,又贤也;孺人之慈训存焉。相尝为予言孺人之贤,十余年矣,与今石岩之状同也。吾乡之士游业于通者以十数,称通之巨族以凌氏为最;凌氏之贤以石岩为最,则因及于孺人之内助。其所称举与今之状又同也。夫夫或溺誉焉,子或溢羡焉,吾乡人之言不要而实契,斯又何疑矣! 孺人之生以正统丁卯十二月九日,卒于正德癸酉十一月九日,寿盖六十七。男四:长即相;次棋,早卒;次即楷;次栻。女二。孙男八,女三。曾孙男一,女一。相将以乙亥正月内丙寅附葬孺人于祖茔之左,而格于其次,乃以石岩之状来请铭,且问葬。“合葬非古也,周公以来,未之有改也,先孺人附于祖茔之左,昭也,家君百岁后将合焉。葬左则疑于阳,虚右则疑于阴,若之何则可?”予曰:“附也,则祖为之尊,左阳右阴也。阳兼阴而主变者也,阴从阳而主常者也。阳在左则居左,而在右则居右;阴在左则从左,而在右则从右。其虚右而从左乎?”于是孺人之葬虚右而从左。铭曰: 孺人之贤,予岂究知!知子若夫,乡议是符。如彼作室,则观其隅。彼昏懵懵谓予尽诬。狼山之西,祖茔是依。左藏右虚,孺人之居。 文橘庵墓志 乙亥 高吾之丘兮,胡然其岿岿兮?乡人所培兮。高吾之木兮,胡然其赜赜兮?乡人所植兮。高吾之行兮,胡然其砥砥兮?乡人所履兮。阳明子曰:“呜呼!兹橘庵文子之墓耶?”冀元亨曰:“昔阳明子自贵移庐陵,道出辰、常间,遇文子于武陵溪上,与之语三夕而不辍,旬有五日而未能去。门人问曰:‘夫子何意之深耶?’阳明子曰:‘人也朴而理,直而虚,笃学审问,比耄而不衰。吾闻其莅官矣,执而恕,惠而节,其张叔之俦欤?吾闻其居乡矣,励行饬己,不言而俗化,其太丘之俦欤?呜呼!于今时为难得也矣。’别以其墓铭属,阳明子心许之而不诺。门人曰:‘文子之是请也,殆犹未达欤?’阳明子曰:‘达也。’曰:‘达何以不诺也?’曰:‘古之葬者不封不树,铭非古也。后世则有铭,既葬而后具,豫不可也。’曰:‘然则恶在其为达矣?’曰:‘死生之变大,而若人昼夜视之不以讳,非达欤?盖晋之末有陶潜者,尝自志其墓。’”文子既殁,其子棐棠、东集、栻葬之高吾之原。阳明子乃掇其所状而为之铭。 文子名澍,字汝霖,号橘庵。举进士,历官刑部郎中。出为重庆守。已而忤时贵,改思州,遂谢病去。文子之先为南昌人。曾祖均玉,始避地桃源。门人有闵廷圭者,为之行状,甚悉。 登仕郎马文重墓志铭 丙子 沛汉台里有马翁者,长身而多知。涉书史,少喜谈兵,交四方之贤,指画山川道里弛张阖辟,自谓功业可掉臂取。尝登芒砀山,左右眺望,嘻吁慷慨;时人莫测也。中年从县司辟为掾,已得选,忽不惬,复遂弃去,授登仕郎。归与家人力耕,致饶富,辄以散其族党乡邻。葬死恤孤,赈水旱,修桥梁,惟恐有间。既老,乃益循饬。邑人望而尊之,以为大宾焉。年八十六,正德丙子四月三日无疾而卒。长子思仁,时为鸿胪司仪署丞,勤而有礼,予既素爱之。至是闻父丧,恸毁几绝;以状来请予铭,又哀而力,遂不能辞。按状,翁名珍,字文重。父某、祖某、曾某,皆有隐德。子男若干人,女若干人。以是年某月某日葬祖茔之侧。为之铭曰: 丰沛之间,自昔多魁。若汉之萧、曹,使不遇高祖,乘风云之会,固将老终其身于刀笔之间。世之怀奇不偶,无以自见于时,名湮没而不著者,何可胜数?若翁者,亦其人非耶?然考其为迹,亦异矣。呜呼!千里之足,困于伏枥;连城之珍,或混瓦砾。不琢其章,于璧何伤?不驾以骧,奚损于良?呜呼马翁,兹焉允臧! 明封刑部主事浩齐陵君墓碑志 丙子 封君之葬也,子澄毁甚失明,病不能事事,以问于阳明子曰:“吾湖俗之葬也,咸竭资以盛宾主,至于毁家,不则以为俭其亲也。不肖孤则何费之敢靳!大惧疾之不任,遂底于颠殒,以重其不孝。敢请已之,如何?”阳明子曰:“不亦善乎!棺槨衣衾之得为也者,君子不以俭其亲。徇湖俗之所尚,是以其亲遂非而导侈也。又况以殆其遗体乎?吾子已之,既葬而以礼告,人岂有非之者!将湖俗之变,必自吾子始矣。一举而三善,吾子其已之!”既而复以志墓之文请。阳明子辞之不得,则谓之曰:“志墓非古也。古之葬者,不封不树。孔子之葬其亲也,自以为东西南北之人,不可以无识也,而封之,崇四尺。其于季札之葬,则为之识曰:‘有吴延陵季子之墓’。后之志者,若是焉可矣。而内以诬其亲,外以诬于人,是故君子耻之。吾子志于贤圣之学,苟卒为贤圣之归,是使其亲为贤圣者之父也,志孰大焉!吾子曷已之?封君之存也,尝以其田二顷给吾党之贫者以资学,是于斯文为有襄也。而又重以吾子之好,无已,则如夫子之于札也乎?”因为之题其识墓之石,曰“皇明封刑部主事浩斋陆君之墓”,而书其事于石之阴。君讳璩,字文华,湖之归安人。墓在樊泽。子澄,举进士,方为刑部员外郎。澄之兄曰津。 谥襄惠两峰洪公墓志铭 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子太保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致仕洪公,以嘉靖二年四月十九日薨,时年八十有一矣。讣闻,天子遣官九谕祭,锡谥襄惠,赐葬钱塘东穆坞之原。其嗣子澄将以明年乙酉月日举葬事,以币以状来请铭。 维洪氏世显于鄱阳。自宋太师忠宣公皓始赐第于钱塘西湖之葛岭,三子景伯、景严、景卢皆以名德相承,遂为钱塘望族。八世祖讳其一,仕宋,为浙东安抚使。元兴,避地上虞。曾祖讳荣甫。祖讳有恒。迨皇朝建国,乃复还家钱塘。有恒初名洪武昌,忌者上书言其名犯年号。高皇帝亲录之,曰:“此朕兴之兆耳。”御书“有恒”易之。父讳薪,徽州街口批验所大使。自曾祖以下,皆以公贵,赠太子太保刑部尚书;妣皆赠一品夫人。公讳钟,字宣之。自幼歧嶷不凡。成化戊子,年二十六,以《易经》领乡荐。乙未举进士,授官刑部主事,谙习宪典。时相继为大司寇者皆耆德宿望,咸器重礼信之。委总诸司章奏,疑议大狱,取裁于公,声闻骤起。庚子,升员外郎,仍领诸司事。癸卯丁内艰。丙午起复,升郎中,寻虑囚山西。乙巳,江西、福建流贼甫定,公承命往审处之。归,言福建之武平、上杭、清流、永定,江西之安远、龙南,广东之程乡,皆流移混杂,习于斗争,以武力相尚,是以易哄而乱。譬若群豺虎而激怒之,欲其无相攫噬,难矣。宜及其平时令有司多立社学,以训诲其子弟,销其兵器,易之以诗书礼让,庶几潜化其奸宄。时以为知本之论。弘治己酉,升江西按察副使。癸丑,升四川按察使。所在发奸擿伏,无所挠避;而听决如流,庭无宿讼。由是横豪屏息,自土官宣慰使,皆懔懔奉约束。安氏世有马湖,恃力骄僭,为地方患。公从容画策去之,请吏于朝,遂以帖定,丙辰入觐,升江西右布政使。丁巳,转福建左布政使。著绩两省。戊午,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等府,兼整饬蓟州诸边备。时朵颜虏势日猖獗,公以边备积弛,乃建议增筑边墙。自山海关界岭口西北至密云古北口黄花镇直抵居庸,延亘千余里,缮复城堡三百七十,悉城沿边诸县,官无浪费而民不知劳。自是缓急有赖。又奏减防秋官兵六千人,岁省輓输犒赏之费以数万。创建浮桥于通州,以利病涉。毁永平陶窑,以息军民横役之苦。夺民产及牧围草场之入于权贵者而悉还之。远近大悦,名称籍甚。然权贵人之扼势失利者,数短公于上,遂改云南巡抚,再改贵州。顷之,召还督理漕运,兼巡抚凤阳诸处。正德丁卯,升右都御史,仍董漕政。戊辰,命掌南京都察院事,寻升南京刑部尚书。己巳,改北京工部,复改刑部,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加太子少保,赐玉带。庚午,特命出总川、陕、湖、河四省军务。时沔阳洞庭水寇丘仁、杨清等攻掠城邑,其锋甚锐,官军屡失利。公至,以计擒灭之。蓝五起蜀,与鄢老人等聚众往来,寇暴川、陕间,远近骚动。公涉历险阻,深入贼巢,运谋设奇,躬冒矢石,前后斩获招降以十数万,擒其渠酋二十八人,露布以闻。土官杨友、杨爱相仇激为变,众至三万余,流劫重庆、保宁诸州县。公随调兵剿平之,复其故业。朝廷七降敕奖励,赐白金麒麟服,进太子太保。公辞不获,则引年恳疏乞归。章七上,始允之。圣谕优奖,赐驰驿还,仍进光禄大夫,录其孙一人入胃监。 公既归,筑两峰书院于西湖之上,自号两峰居士。日与朋旧倘佯诗酒以为乐,如是者十有一年。嘉靖改元之壬午,朝廷念公寿耇,诏进公阶,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赐玄纁羊酒,遣有司劳问。士夫之议者,咸以公先朝之老,抱负经济,年虽若迈而精力未衰,优之廊庙,足倚以为重,思复起公于家,而公已不可作矣。 公元娶郑氏,累赠一品夫人。继周氏、徐氏;又继魏氏,南京吏部尚书文靖公之女,女卒,赠一品夫人。二子魏出,长澄,乡进士,才识英敏,方向于用;次涛,荫授南京都察院都事,先卒。女二,侧出,长适漕运参将张奎;次适国子生李綦。孙男四,楩、楠、桥、檀。女七。墓合魏夫人之兆。铭曰: 桓桓襄惠,嶷然人杰。自其始仕,声闻已揭。于臬于藩。益弘以骞。略于西陲,实屏实垣。既荒南服,圻漕是督。亟命于南,亟召于北。司空司寇,邦宪是肃。帝曰司寇,尔总予师。寇贼奸宄,维尔予治。既獀既遏,豕毙狐逸。暨其成功,卒以老乞。天子曰俞,可长尔劬;西湖之湄,徉徉于于!圣化维新,聿怀旧臣。公已不作,维时之屯。天子曰咨,谥锡有齐!哀荣终始,其畴则如。穆坞之原,有郁其阡。诗此贞石,垂千万年! 赠翰林院编修湛公墓表 壬申 呜呼!圣学晦而中行之士鲜矣。世方弇阿为工,方特为厉,纷纵倒置,孰定是非之归哉!盖公冶长在缧绁之中,仲尼明非其罪;匡章通国称不孝,孟子辩之;夫然后在所礼貌焉。刚狷振砺之士,独行违俗,为世所娼嫉,卒以倾废踣堕,又浼以非其罪者,可胜道哉!予读怡庵志而悲之。怡庵湛公英者,广之增城人。介直方严,刻行砥俗,乡之善良咸服信取则,倚以扶弱御侮。然不辞色少贷人,面斥人过恶,至无所容。狡狯之徒动见矫拂,嫉视如仇,聚谋必覆公于恶,毋使抗吾为。公直行其心,不顾,竟为所构诬。愤,发病以死。公既死,其徒恶益行。乡之人遂皆谓湛公行义,顾报戾其施,而恶者自若,吾侪何以善为!后十余年,为奸者贯盈,剪灭浸尽,而公子若水求濂洛之学,为世名儒,举进士,官国史编修。推原寻绎,公德益用表著。朝廷赠官如子,日显赫竦耀。乡人相与追嗟慕叹,为善之报何如?向特未定耳!呜呼!古有狷介特行之士,直志犯众恶,之死靡悔,湛公殆其人,非邪?向使得志立朝,当大节,其肯俯首为奸人仆役,呴濡喘息以蕲缓须臾死?其不能矣!夫脂韦佞悦,亦何能缓急有毫毛之赖?为国者当何取哉?予悲斯人之不遇,而因重有所感也。昔者君子显微阐幽,以明世警瞆。信暴者无庸扬矣,彼忞然就抑,蒙溷垢而弗雪,其可以无表而出之! 节庵方公墓表 乙酉 苏之昆山有节庵方翁麟者,始为士业举子,已而弃去,从其妻家朱氏居。朱故业商,其友曰:“子乃去士而从商乎?”翁笑曰:“子乌知士之不为商,而商之不为士乎?”其妻家劝之从事,遂为郡从事。其友曰:“子又去士而从从事乎?”翁笑曰:“子又乌知士之不为从事,而从事之不为士乎?”居久之,叹曰:“吾愤世之碌碌者,刀锥利禄,而屑为此以矫俗振颓,乃今果不能为益也。”又复弃去。会岁歉,尽出其所有以赈饥乏。朝廷义其所为,荣之冠服,后复遥授建宁州吏目。翁视之萧然若无与,与其配朱竭力农耕植其家,以士业授二子鹏、凤,皆举进士,历官方面。翁既老。日与其乡土为诗酒会。乡人多能道其平生,皆磊落可异。顾太史九和云:“吾尝见翁与其二子书,亹亹皆忠孝节义之言,出于流俗,类古之知道者。”阳明子曰:“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士农以其尽心于修治具养者,而利器通货,犹其士与农也;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者,而修治具养,犹其工与商也。故曰:四民异业而同道。盖昔舜叙九官,首稷而次契。垂工益、虞,先于夔、龙。商、周之代,伊尹耕于莘野,传说板筑于岩,胶鬲举于鱼盐,吕望钓于磻渭,百里奚处于市,孔子为乘田委吏,其诸仪封晨门荷蒉斫轮之徒,皆古之仁圣英贤,高洁不群之士。书传所称,可考而信也。自王道熄而学术乖,人失其心,交骛于利以相驱轶,于是始有歆士而卑农,荣宦游而耻工贾。夷考其实,射时罔利有甚焉。特异其名耳。极其所趋,驾浮辞诡辩以诬世惑众,比之具养器货之益,罪浮而实反不逮。吾观方翁‘士商从事’之喻,隐然有当于古四民之义,若有激而云者。呜呼!斯义之亡也久矣!翁殆有所闻欤?抑其天质之美,而默有契也?吾于是而重有所感焉。吾尝获交于翁二子,皆颖然敦古道,敏志于学。其居官临民,务在济世及物,求尽其心。吾以是得其源流,故为之论著之云耳。”翁既殁,葬于邑西马鞍山之麓。配朱孺人,有贤行,合葬焉。乡人为表其墓,曰:“明赠礼部主事节庵方公之墓”。呜呼!若公者其亦可表也矣! 湛贤母陈太孺人墓碑 甲戌 湛子之母卒于京师,葬于增城。阳明子迎而吊诸龙江之浒,已,湛子泣曰:“若水之辱于吾子,盖人莫不闻。吾母殁而子无一言,人将以病子。”阳明子曰:“名者,为之铭矣;表者,为之表矣。某何言!虽然,良亦无以纾吾情。吾闻太孺人之生七十有九,其在孀居者余四十年,端靖严洁如一日。既老,虽其至亲卑幼之请谒,见之未尝逾阈也,不亦贞乎!绩麻舂梁,教其子以显,尝使从白沙之门,曰:‘宁学圣人而未至也’,不亦知乎!恤其庶姑与其庶叔,化厉为顺,抚孤与女,爱不违训,不亦慈乎!已膺封锡,禄养备至,而缟衣疏食,不改其初,不亦俭乎!贞知慈俭,老而弥坚,不亦贤乎!请著其石曰‘湛贤母之墓’。”湛子拜泣而受之。既行,人曰:“湛母之贤,信矣。若湛子之贤,则吾犹有疑焉。湛子始以其母之老,不试者十有三年,是也。复出而取上第,为美官,则何居?母亦老矣,又去其乡而迎养,既归复往,卒于旅,则何居?”阳明子曰:“是乌足以疑湛子矣!夫湛子纯孝人也,事亲以老于畎亩,其志也;其出而仕,母命之也;其迎之也,母欲之也;既归而复往,母泣而强之也。是能无从乎?无大拂于义,将东西南北之惟命。彼湛子者,亦岂以人之誉毁于外者,以易其爱亲之诚乎?”曰:“湛子而是,则湛母非欤?”曰:“乌足以非湛母矣!夫湛父之早世也,属其子曰:‘必以显吾世。’故命之出者,行其夫之志也;就之养者,安其子之心也;强之往者,勉其子之忠,以卒其夫之愿也。昔者孟母断机以励其子,盖不归者几年,君子不以孟子为失养,孟母为非训。今湛母之心亦若此,而湛子之又未尝违乎养也。故湛母,贤母也;湛子,孝子也。然犹不免于世惑,吾虽欲无言也,可得乎?” 程守夫墓碑 甲申 吾友程守夫以弘治丁己之春卒于京,去今嘉靖甲申二十有八年矣。呜呼!朋友之墓有宿草则勿哭,而吾于君,尚不能无潸然也。君之父味道公与家君为同年进士,相知甚厚,故吾与君有通家之谊。弘治壬子,又同举于乡,已而又同卒业于北雍,密迩居者四年有余。凡风雪之晨,花月之夕,山水郊园之游,无不与共。盖为时甚久而为迹甚密也,而未尝见君有愤词忤色,情日益笃,礼日以恭。其在家庭,雍雍于于,内外无间。交海内之士,无贵贱少长,咸敬而爱之。虽粗鄙暴悍,遇君未有不熏然而心醉者。当是时,予方驰骛于举业词章,以相矜高为事,虽知爱重君,而未尝知其天资之难得也。其后君既殁,予亦入仕,往往以粗浮之气得罪于人。稍知创艾,始思君为不可及。寻谪贵阳,独居幽寂穷苦之乡,困心衡虑,乃从事于性情之学。方自苦其胜心之难克。而客气之易动;又见夫世之学者,率多娼嫉险隘,不能去其有我之私,以共明天下之学,成天下之务,皆起于胜心客气之为患也。于是愈益思君之美质,盖天然近道者,惜乎当时莫有以圣贤之学启之!有启之者,其油然顺道,将如决水之赴壑矣。呜呼惜哉!乃今稍见端绪,有足以启君者,而君已不可作也已。君之子国子生烓致君临没之言,欲予与林君利瞻为之表志。林君既为之表,而君之葬已久,志已无所及,则为书其墓之碑,聊以识吾之哀思。夫君者,不徒嬉游征逐之好而已。君讳文楷,世居严之淳安,其详已具于墓表。 太傅王文恪公传 丁亥 公讳鏊,字济之,王氏。其先自汴扈宋南渡。讳百八者,始居吴之洞庭山。曾祖伯英。祖惟道。考光化,知县朝用。皆赠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妣三代皆一品夫人。公自幼颖悟不凡,十六随父读书太学,太学诸生争传诵其文,一时先达名流咸屈年行求为友。侍郎叶文庄、提学御史陈士贤,咸有重望于时,见而奇之,曰“天下士”!于是名声动远迩。成化甲午,应天乡试第一,主司异其文,曰:“苏子瞻之流也。”录其论策,不易一字。乙未会试,复第一,入奉廷对,众望翕然。执政忌其文,乃置一甲第三,时论以为屈。授翰林编修,闭门力学,避远权势,若将浼焉。九载,升侍讲。宪庙《实录》成,升右谕德,寻荐为侍讲学士兼日讲官。每进讲至天理人欲之辩,君子小人之用舍,必反覆规谕,务尽启沃。方春,上游后苑,左右谏不听,公讲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上为罢游。讲罢,常召所幸广戒之,曰:“今日讲官所指,殆为若等,好为之!”时东宫将出阁,大臣请选正人以端国本,首荐用公以本官兼谕德。寻升少詹事兼侍讲学士。既而吏部阙侍郎,又遂以为吏部。时北虏入寇,公上筹边八事,虽忤权幸,而卒多施行,公辅之,望日隆。于是灾异,内阁谢公引咎求退,遂举公以自代。武宗在亮暗,内侍八人,荒游乱政,台谏交章,中外汹汹。公协韩司徒率文武大臣伏阁以请,上大惊怒,有旨召公等。至左顺门,中官传谕甚厉,众相视莫敢发言。公曰:“八人不去,乱本不除,天下何由而治!”议论侃侃,韩亦危言继之,中官语塞。一时国论倚以为重。然自是八人者竟分布要路,瑾入柄司礼,而韩公遂逐,内阁刘、谢二公亦去矣。诏补内阁缺,瑾意欲引冢宰焦,众议推公。瑾虽中忌而外难公论,遂与焦俱入阁。瑾方威钳士类,按索微瑕,辄枷械之,几死者累累。公亟言于瑾曰:“士大夫可杀不可辱,今既辱之,又杀之,吾尚何颜于此!”由是类从宽释。瑾衔韩不已,必欲置之死,无敢言者;又欲以他事中内阁刘、谢二公;前后力救之,乃皆得免。大司马华容刘公以瑾旧怨,逮至京,将坐以激变土官岑氏罪死。公曰:“岑氏未叛,何名为激变乎?”刘得减死。或恶石淙杨公于瑾,谓其筑边太费,屡以为言。公曰:“杨有高才重望,为国修边,乃可以功为罪乎?”瑾议焚废后吴氏之丧以灭迹,曰:“不可以成服。”公曰:“服可以不成,葬不可以苟。”景泰汪妃薨,疑其礼。公曰:“妃废不以罪,宜复其故号,葬以妃,祭以后。”皆从之。当是时,瑾权倾中外,虽意不在公,然见公开诚与言,初亦间听。及焦专事媕阿,议弥不协。而瑾骄悖日甚,毒流缙绅。公遏之不能得,居常戚然。瑾曰:“王先生居高位,何自苦乃尔耶?”公日求去。瑾意愈咈,众虞祸且不测。公曰:“吾义当去,不去乃祸耳。”瑾使伺公,无所得,且闻交贽亦绝,乃笑曰:“过矣。”于是恳疏三上,许之。赐玺书乘传岁夫月米以归。时方危公之求去,咸以为异数云。 公既归吴,屏谢纷嚣,悠然山水之间,究心理性,尚友千古。至其与人,清而不绝于俗,和而不淆于时;无贵贱少长,咸敬慕悦服,有所兴起。平生嗜欲澹然,吴中士夫所好尚珍赏观游之具,一无所人。惟喜文辞翰墨之事,至是亦皆脱落雕绘,出之自然。中年尝作《明理》、《克己》二箴,以进德砥行。及充养既久,晚益纯明,心有著述,必有所发。其论性善云:“欲知性之善乎,盖反而内观乎?寂然不动之中,而有至虚至灵者存焉。湛兮其非有也,窅兮其非无也;不堕于中边,不杂于声臭。当是时也,善且未形,而恶有所谓恶者哉?恶有所谓善恶混者哉?恶有所谓三品者哉?性,其犹监乎!鉴者,善应而不留。物来则应,物去则空,监何有焉!性,惟虚也,惟灵也,恶安从生?其生于蔽乎!气质者,性之所寓也,亦性之所由蔽也。气质异而性随之。譬之球焉,坠于澄渊则明,坠于浊水则昏,坠于污秽则秽。澄渊,上智也;浊水,凡庶也;污秽,下愚也。天地间腷塞充满,皆气也;气之灵,皆性也。人得气以生而灵随之,譬之月在天,物各随其分而受之。江湖淮海,此月也;池沼,此月也;沟渠,此月也;坑堑,亦此月也,岂必物物而授之!心者,月之魄也;性者,月之光也;情者,光之发于物者也。”其所论造,后儒多未之及。居闲十余年,海内士夫交章论荐不辍。及今上即位,始遣官优礼,岁时存问。将复起公,而公已没,时嘉靖三年三月十一日,寿七十五矣。赠太傅,谥文恪,祭葬有加礼。四子:延喆,中书舍人;延素,南京中军都督府都事;延陵,郡学生;延昭,尚幼。皆彬彬世其家。 史臣曰:世所谓完人,若震泽先生王公者,非邪?内裕伦常,无俯仰之憾;外际明良,极禄位声光之显。自为童子至于耆耋,自庙朝下逮闾巷至于偏隅,或师其文学,或慕其节行,或仰其德业;随所见异其称,莫或有瑕疵之者。所谓寿福康宁,攸好德而考终命,公殆无愧尔矣!无锡邵尚书国贤与公婿徐学士子容,皆文名冠一时,其称公之文规模昌黎,以及秦汉,纯而不流于弱,奇而不涉于怪,雄伟俊洁,体裁截然,振起一代之衰,得法于《孟子》;论辩多古人未发;诗萧散清逸,有王、岑风格;书法清劲自成,得晋、唐笔意;天下皆以为知言。阳明子曰:“王公所深造,世或未之能尽也,然而言之亦难矣。著其‘性善之说’,以微见其概,使后世之求公者以是观之。” 平茶寮碑 丁丑 正德丁丑,瑶寇大起,江、广、湖、郴之家骚然,且三四年矣。于是三省奉命会征。乃十月辛亥,予督江西之兵自南康人。甲寅,破横水、左溪诸巢,贼败奔。庚申,复连战,奔桶冈。十一月癸酉,攻桶冈,大战西山界。甲戌,又战,贼大溃。丁亥,尽殪之。凡破巢八十有四,擒斩三千余,俘三千六百有奇。释其胁从千有余众,归流亡,使复业。度地居民,凿山开道,以夷险阻。辛丑,师旋。于乎!兵惟凶器,不得已而后用。刻茶寮之石,匪以美成,重举事也。提督军务都御史王某书。 平浰头碑 丁丑 四省之寇,惟浰尤黠,拟官僭号,潜图孔亟。正德丁丑冬,畲、瑶既殄,益机险阱毒,以虞王师。我乃休士归农。戊寅正月癸卯,计擒其魁,遂进兵击其懈。丁未,破三浰,乘胜归北。大小三十余战,灭巢三十有八,俘斩三千余。三月丁未,回军。壶浆迎道,耕夫遍野,父老咸欢。农器不陈,于今五年;复我常业,还我室庐,伊谁之力?赫赫皇威,匪威曷凭?爰伐山石,用纪厥成。提督军务都御史王某书。 田州立碑 丙戌 嘉靖丙戌夏,官兵伐田,随与思恩之人相比复煽,集军四省,汹汹连年,于时皇帝忧悯:“元元容有无辜而死者乎?”乃命新建伯王守仁:“曷往视师!其以德绥,勿以兵虔。”班师撤旅,信义大宣。诸夷感慕,旬日之间,自缚来归者,七万一千。悉放之还农,两省以安。昔有苗徂征,七旬来格;今未期月而蛮夷率服。绥之斯来,速于邮传,舞干之化,何以加焉!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圣神,率土之滨,凡有血气,莫不尊亲。 田州石刻 田石平,田州宁民谣如此;田水萦,田山迎府治新向;千万世,巩皇明。嘉靖岁,戊子春,新建伯,王守仁,勒此石,告后人。 陈直夫南宫像赞 夫子称史鱼曰:“直哉!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谓祝鮀、宋朝曰:“非斯人,难免乎今之世矣。”予尝三复而悲之。直道之难行,而谄谀之易合也,岂一日哉!鱼之直,信乎后世,其在当时,不若朝与鮀之易容也,悲夫! 吾越直夫陈先生,严毅端洁,其正言直气,放荡佞谀之士,嫉视若仇。彼宁无知之,卒于己非便也。故先生举进士不久,辄致仕而归;屡荐复起,又不久辄退,以是也哉!然天下之言直者,必先生与焉。始予拜先生于钱清江上,欢然甚得。先生奚取于予?殆空谷之足音也。世日趋于下,先生而在,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今既没矣,其子子钦以先生南宫图像请识一言。先生常尘视轩冕,岂一第之为荣!闻之子钦,盖初第时有以相遗者,受而存之。先生没,子钦始装潢,将藏诸庙,则又为子者宜尔也。诗曰: 有服襜襜,有冠翼翼;在彼周行,其容孔式。秉笏端弁,中温且栗。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彼何人斯?邦之司直。邦之司直;宜公宜孤。既来既徂,为冠为模。孰久其道,众听且孚。如江如河,其趋弥污。邦之司直,今也则亡! 三箴 呜呼小子,曾不知警!尧讵未圣?犹日兢兢。既坠于渊,犹恬履薄;既折尔股,犹迈奔蹶;人之冥顽,则畴与汝。不见壅肿,砭乃斯愈?不风痿痹,剂乃斯起?人之毁诟,皆汝砭剂。汝曾不知,反以为怒。匪怒伊色,亦反其语;汝之冥顽,则畴之比。呜呼小子!告尔不一。既四十有五,而曾是不忆! 呜呼小子,慎尔出话!懆言维多,吉言维寡。多言何益?徒以取祸。德默而成,仁者言认。孰默而讥?孰认而病?誉人之善,过情犹耻;言人之非,罪曷有已?呜呼多言,亦惟汝心!汝心而存,将日钦钦;岂遑多言,上帝汝临! 呜呼小子,辞章之习,尔工何为!不以钓誉,不以蛊愚。佻彼优伶,尔视孔丑;覆蹈其术,尔颜不厚?日月逾迈,尔胡不恤?弃尔天命,昵尔仇贼;昔皇多士,亦胥兹溺。尔独不鉴,自抵伊亟! 南镇祷雨文 癸亥 惟神秉灵毓秀,作镇于南,实与五岳分服而治。维是扬州之域,咸赖神休以生以养,凡其疾疫灾眚之不时,雨阳寒暑之弗莫,无有远近,莫不引颈企足,惟神是望。怨有归,功有底,神固不得而辞也。而况绍兴一郡,又神之宫墙辇毂之下乎?谓宜风雨节而寒暑当,民无疾而五谷昌,特先诸郡以霑神惠。而乃入夏以来,亢阳为虐,连月弗雨,泉源告竭,黍苗荐槁,岁且不登,民将无食。农夫相与咨于野,商贾相与憾于市,行旅相与怨于途,守土之官帅其吏民奔走呼号。维是祈祷告请,亦无不至矣;而犹雨泽未应,旱烈益张,是岂吏之不职而贪墨者众欤?赋敛繁刻而狱讼冤滞欤?祀典有弗修欤?民怨有弗平欤?夫是数者,皆吏之谪,而民何咎之有?夫怒吏之不臧,而移其谪于民,又知神之所不忍也。不然,岂民之冥顽妄作者众,将奢淫暴殄以怒神威,神将罚而惩之欤?夫薄罚以示戒,神之威灵亦即彰矣。百姓震惧忧惶,请罪无所,遂弃而绝之,使无噍类,神之慈仁固应不为若是之甚也!夫民之所赖者神,神之食于兹土,亦非一日矣。今民不得已有求于神,而神无以应之,然则民将何恃?而神亦何以信于民乎? 某生长兹土,犹乡之人也。乡之人以某尝读书学道,缪以为是乡人之杰者,其有得于山川之秀为多,藉之以为吾愚民之不能自达者,通诚于山川之神,其宜有感。夫某非其人也,而冒有其名;人而冒以其名加我,我既不得而辞矣,又何敢独辞其责耶?是以冒昧辄为之请,固知明神亦有所不得而辞也。谨告。 瘗旅文 戊辰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城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系何人?系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鸟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鸟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鸟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厉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二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念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飧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祭郑朝朔文 甲戌 维正德九年,岁次甲戌,七月壬戌朔越十有六日丁丑,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驰奠于监察御史亡友郑朝朔之墓。 呜呼!“道之将行,其命也与!道之将废,其命也与!”呜呼朝朔!命实为之,将何如哉!将何如哉!辛未之冬,朝于京师,君为御史,余留铨司。君因世杰,谬予是资;予辞不获,抗颜以尸。君尝问予:“圣学可至?”余曰:“然哉!克念则是。”隐辞奥义,相与剖析;探本穷原,夜以继日。君喜谓予:“昔迷今悟;昔陷多歧,今由大路。”呜呼绝学!几年于兹。孰沿就绎?君独奋而。古称豪杰,无文犹兴;有如君者,无愧斯称!当是之时,君疾已构;忍痛扶孱,精微日究。人或劝君:“盍亦休只?”君曰:“何哉?夕死可矣!”君遂疾告,我亦南行。君与世桀,访予阳明。君疾亦笃,遂留杭城。天不与道,善类云倾。呜呼痛哉!时予祖母,亦婴危疾;汤药自须,风江阻涉。君丧遂行,靡由一诀!扶榇而南,事在世杰;负恨负愧,予复何说!嗟予颛弱,实赖友朋;砥砺切磋,庶几有成。死者生者,索居离群。静言永怀,中心若焚。墓草再青,甫兹驰奠;遥望岭云,有泪如霰。呜呼哀哉!予复何言?尚飨! 祭浰头山神文 戊寅 维正德十三年戊寅,二月十五日甲申,提督军务都御史王某谨以刚鬣柔毛,昭告于浰头山川之神。 惟广谷大川,阜财兴物,以域民畜众。故古者诸侯祭封内山川,亦惟其有功于民。然地灵则人杰,人之无良,亦足以为山川之羞!兹土为盗贼所盘据且数十年,远近之称浰头者,皆曰:“贼巢”,耻莫大焉,是岂山川之罪哉?虽然,清冽之井,粪秽而不除,久则同于而厕溷矣;丹凤之穴,鸱狐聚而不去,久则化为妖窟矣。粪秽之所,过者掩鼻;妖孽之窟,人将持刃燔燎,环而攻之。何者?其积聚招致使然也。诚使除其粪秽,刮剜涤荡,将不终朝而复其清冽;鸱狐逐而鸾凤归,妖孽之窟还为孕祥育瑞之所矣。今兹土之山川,亦何以异于是? 守仁奉天子明命,来镇西陲。愤浰贼之凶悖,民苦荼毒,无所控吁,故迩者计擒渠魁,提兵捣其巢穴。所向克捷,动获如志。斯固人怨神怒,天人顺应之理,将或兹土山川之神厌恶凶残,思欲洗其积辱,阴有以相协,假手于予。今驻兵于此弥月余旬,虽巢穴悉已扫荡,擒斩十且八九,然漏殄之徒,尚有潜逃,小民不能无怨于山川之神为之逋逃主萃渊薮也。今予提兵深入,岂独除民之害,亦为山川之神雷其耻。夫安旧染,弃新图,非中人之情,而况于鬼神乎?今此残徒,势穷力屈,亦方遣人投招,将顺而抚之,则虑其无革心之诚,复遗患于日后;逆而弗受,又恐其或出于诚心,杀之有不忍也。神其阴有以相协,使此残寇而果诚心邪,即阴佑其衷,俾尽携其党类,自缚来投,若水之赴壑,予将堤沿停畜之;如其设诈怀奸,即阴夺其魄,张我军威,风驰电扫,一鼓而歼之。兹惟下民之福,亦惟神明之休。坛而祀之,神亦永永无祚。惟神实鉴图之!尚飨! 祭徐曰仁文 戊寅 呜呼痛哉,曰仁!吾复何言!尔言在吾耳,尔貌在吾目,尔志在吾心,吾终可奈何哉!记尔在湘中,还,尝语予以寿不能长久,予诘其故。云:“尝游衡山,梦一老瞿昙抚曰仁背,谓曰:‘子与颜子同德。’俄而曰:‘亦与颜子同寿。’觉而疑之。”予曰:“梦耳。子疑之,过也。”曰仁曰:“此亦可奈何?但令得告疾早归林下,冀从事于先生之教,朝有所闻,夕死可矣!”呜呼!吾以为是固梦耳,孰谓乃今而竟如所梦邪!向之所云,其果梦邪?今之所传,其果真邪?今之所传,亦果梦邪?向之所梦,亦果妄邪?呜呼痛哉! 曰仁尝语予:“道之不明,几百年矣。今幸有所见,而又卒无所成,不亦尤可痛乎?愿先生早归阳明之麓,与二三子讲明斯道,以诚身淑后。”予曰:“吾志也。”自转官南赣,即欲过家,坚卧不出。曰仁曰:“未可。纷纷之议方驰,先生且一行!爰与二三子姑为饘粥计,先生了事而归。”呜呼!孰谓曰仁而乃先止于是乎!吾今纵归阳明之麓,孰与予共此志矣!二三子又且离群而索居,吾言之,而孰听之?吾倡之,而孰和之?吾知之,而孰问之?吾疑之,而孰思之?呜呼!吾无与乐余生矣。吾已无所进,曰仁之进未量也。天而丧予也,则丧予矣,而又丧吾曰仁何哉?天胡酷且烈也!呜呼痛哉!朋友之中,能复有知予之深、信予之笃如曰仁者乎?夫道之不明也,由于不知不信。使吾道而非邪,则已矣;吾道而是邪,吾能无蕲于人之不予知予信乎? 自得曰仁讣,盖哽咽而不能食者两日。人皆劝予食。呜呼!吾有无穷之志,恐一旦遂死不克就,将以托之曰仁,而曰仁今则已矣。曰仁之志,吾知之,幸未即死,又忍使其无成乎?于是复强食。呜呼痛哉!吾今无复有意于人世矣。姑俟冬夏之交,兵革之役稍定,即拂袖而归阳明。二三子苟有予从者,尚与之切磋砥砺。务求如平日与曰仁之所云。纵举世不以予为然者,亦且乐而忘其死,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耳。曰仁有知,其尚能启予之昏而警予之惰邪?呜呼痛哉!予复何言! 祭孙中丞文 己卯 呜呼!弇阿苟容,生也何庸!慷慨激烈,死也何恫!勤劳施于国,而惠泽被于民,孰谓公之死而非生乎?守臣节以无亏,秉大义而不屈,孰谓公之归而非全乎?方逆焰之已炎,公盖力扑其燎原之势而不能;屡疏乞免,又不获请;则旁行曲成,冀缓其怒而徐为之图。盖公处事之权,而人或未之尽知也。比其当危临难,伏节申忠,之死靡回,然后见公守道之常,心迹如青天白日,而天下之人始洞然无疑矣。呜呼!逆藩之谋,积之十有余年,而败之旬日,岂守仁之智谋才力能及此乎?是固祖宗之德泽,朝廷之神武,而公之精忠愤烈,阴助默相于冥冥之中,是亦未可知也。公之子挟刃赴仇,奔走千里,至则逆贼已擒,遂得改殡正殓,扶公榇而还。父子之间,忠孝两无所怆矣,亦何憾哉!守仁于公,既亲且友,同举于乡,同官于部,今又同遭是难,岂偶然哉!灵舟将发,薄奠写哀,言有尽而意无穷。呜呼! 祭外舅介庵先生文 辛巳 呜呼!自公之葬兹土,逮今二十有六年,乃始复一拜墓下。中间盛衰之感,死生之戚,险夷之变,聚散之情,可悲可愕,可扼腕而流涕者,何可胜道?呜呼伤哉!死者日以远,生者日以谢,而少者日以老矣。自今以往,其可悲可愕,可扼腕而流涕者,其又可胜道耶?二十六年而始获一拜,自今以往,获拜公之墓下者知复能几?呜呼伤哉!惟是公之子姓群然集于墓下,皆鸾停鹤峙,振羽翮而翱乎云霄未已也。所以报纯德而慰公于地下者,庶亦在兹已乎!某奉召北行,便道归省,甫申展谒,辄已告辞,言有尽而意无穷。顾瞻丘垅,岂胜凄断!尚飨! 祭文相文 呜呼!文相迈往直前之气,足以振颓靡而起退懦;通敏果决之才,足以应烦剧而解纷拿;激昂奋迅之谈,足以破支辞而折多口。此文相之所以超然特出乎等夷,而世之人亦方以是而称文相者也。然吾之所望于文相,则又宁止于是而已乎!与文相别数年矣,去岁始复一会于江浒。握手半日之谈,豁然遂破百年之惑,一何快也!吾方日望文相反其迈往直前之气,以内充其宽裕温厚之仁;敛其通敏果决之才,以自昭其文理密察之智;收其奋迅激昂之辩,以自全其发强刚毅之德;固将日趋于和平而大会于中正。斯乃圣贤之德之归矣,岂徒文章气节之士而已乎?惜乎,吾见其进而未见其止也!一疾奄逝,岂不痛哉!闻讣实欲渡江一恸,以舒永诀之哀。暑病且冗,欲往不能;临风长号,有泪如雨。呜呼文相,予复何言! 又祭徐曰仁文 甲申 呜呼曰仁!别我而逝兮,十年于今。葬兹丘兮,宿草几青。我思君兮一来寻,林木拱兮出日深,君不见兮,窅嵯峨之云岑。四方之英贤兮日来臻,君独胡为兮与鹤飞而猿吟?忆丽泽兮欷歆,奠椒醑兮松之阴,良知之说兮闻不闻?道无间于隐显兮,岂幽明而异心!我歌白云兮,谁同此音? 祭国子助教薛尚哲文 甲申 呜呼!良知之学不明于天下,几百年矣。世之学者,蔽于见闻习染,莫知天理之在吾心,而无假于外也。皆舍近求远,舍易求难,纷纭交鹜,以私智相高,客气相竞,日陷于禽兽夷狄而不知。间有独觉其非而略知反求其本源者,则又群相诟笑,斥为异学。呜呼,可哀也已! 盖自十余年来,而海内同志之士稍知讲求于此,则亦如晨星之落落,乍明乍灭,未见其能光大也。潮阳在南海之滨,闻其间亦有特然知向之士,而未及与见。间有来相见者,则又去来无常。自君之弟尚谦始从予于留都,朝夕相与者三年。归以所闻于予者语君,君欣然乐听不厌,至忘寝食,脱然弃其旧业如敝屣。君素笃学高行,为乡邦子弟所宗依,尚谦自幼受业焉。至是闻尚谦之言,遂不知己之为兄,尚谦之为弟;己之尝为尚谦师,而尚谦之尝师于己也。尽使其群子弟侄来学于予,而君亦躬枉辱焉。非天下之大勇,能自胜其有我之私而果于徙义者,孰能与于此哉!自是其邑之士,若杨氏兄弟与诸后进之来者,源源以十数。海内同志之盛,莫有先于潮阳者,则实君之昆弟之为倡也。其有功于斯道,岂小小哉! 方将因藉昆赖,以共明此学,而君忽逝矣,其为同志之痛,何可言哉!虽然,君于斯道亦既有闻,则夕死无憾矣,其又奚悲乎?吾之所为长号涕夷而不能自已者,为吾道之失助焉耳。天也,可如何哉! 相望千里,靡由走哭;因风寄哀,言有尽而意无穷。呜呼,哀哉! 祭朱守忠文 甲申 呜呼!圣学之不明也久矣。予不自量,犯天下之诋笑,而冒非其任。恃以无恐者,谓海内之同志若守忠者,为之胥附先后,终将必有所济也。而自十余年来,若吾姚之徐曰仁,潮阳之郑朝朔、杨仕德,武陵之冀惟乾者,乃皆相继物故。其余诸同志之尚存足可倚赖者,又皆离群索居,不能朝夕相与以资切磋砥砺之益。今守忠又复弃我而逝,天其或者既无意于斯文已乎?何其善类之难合而易睽,善人之难成而易丧也!呜呼痛哉! 守忠之于斯道,既已识其大者,又能乐善不倦,旁招博采,引接同志而趋之同归于善,若饥渴之于饮食,视天下之务不啻其家事,每欲以身殉之。今兹之没也,实以驱贼山东,昼夜劳瘁,至殒其身而不顾。呜呼痛哉! 始守忠之赴山东也,过予而告别,云:“节于先生之学,诚有终身几席之愿,顾事功之心犹有未能脱然者。先生将何以裁之?”予曰:“君子之事,敬德修业而已。虽位天地、育万物,皆己进德之事,故德业之外无他事功矣。乃若不由天德,而求骋于功名事业之场,则亦希高慕外。后世高明之士,虽知向学,而未能不为才力所使者,犹不免焉。守忠既已心觉其非,固当不为所累矣。”呜呼,岂知竟以是而忘其身乎! 守忠之死,盖御灾捍患而死勤事,能为忠臣志士之所难能矣。而吾犹以是为憾者,痛吾道之失助,为海内同志之不幸焉耳。呜呼痛哉!灵輀云迈,一奠永诀;岂无良朋,孰知我心之悲!呜呼痛哉! 祭洪襄惠公文 呜呼!公以雄特之才,豪迈之气,际明良之会,致位公孤。勋业振于当时,声光被于远迩;功成身退,全节令终。若公真可谓有济时之具,而为一世之杰矣。悲夫,才之难成也!干云合抱,岂岁月所能致?任之栋梁,已不为不见用矣,又辍而置之闲散者十余年,不亦人可惜也乎!天岂以公有克肖之子,将敛其所未尽者而大发诸其后人也乎?公优游林下,以乐太平之盛;其没也,天子锡之祭葬,褒以美谥。生荣死哀,亦复何憾矣!而予独不能无悲且感者。方公之生,人皆知公之才美,而忌者抑之,使不得尽用,时之人顾亦概然视之,曾不知以为意。呜呼!岂知其没也,遂一仆而不可复起矣。老成典刑,为世道计者,能无悲伤乎哉! 先君子素与于公,守仁虽晚,亦辱公之知爱。公子尝以公之墓铭见属,曾不能发扬盛美。兹公之葬,又不能奔走执绋,驰奠一觞。聊以寓其不尽之衷焉尔。呜呼哀哉!尚飨! 祭杨士鸣文 丙戌 呜呼士鸣!吾见其进也,而遽见其止耶!往年士德之殁,吾已谓天道之无知矣,今而士鸣又相继以逝,吾安所归咎乎?呜呼痛哉! 忠信明睿之资,一郡一邑之中不能一二见,而顾萃于一家之兄弟,又皆与闻斯道,以承千载之绝学,此岂也出于偶然者!固宜使之得志大行,发圣学之光辉,翼斯文于悠远。而乃栽培长养,则若彼其艰;而倾覆摧折,又如此其易!其果出于偶然,倏聚倏散,而天亦略无主宰于其间耶?呜呼痛哉! 潮郡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侄,既足盛矣,而又有士鸣之昆季。其余聪明特达毅然任道之器,后先颉颃而起者以数十。其山川灵秀之气,殆不能若是其淑且厚,则亦宜有盈虚消息于其间矣乎?士鸣兄弟虽皆中道而逝,然今海内善类,孰不知南海之滨有杨士德、杨士鸣者为成德之士?如祥麟瑞凤。争一睹之为快,因而向风兴起者比比。则士鸣昆季之生,其潜启默相以有绩于斯道,岂其微哉!彼黄馘槁毙,与草木同腐者,又何可胜数!求如士鸣昆季一日之生以死,又安可得乎?呜呼!道无生死,无去来,士鸣则既闻道矣,其生也奚以喜?其死亦奚以悲。独吾党之失助而未及见斯道之大行也,则吾亦安能以无一恸乎!呜呼痛哉! 祭元山席尚书文 丁亥 呜呼元山!真可谓豪杰之士,社稷之臣矣。世方没溺于功利辞章,不复知有身心之学,而公独超然远览,知求绝学于千载之上;世方党同伐异,徇俗苟容,以钩声避毁,而公独卓然定见,惟是之从,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世方植私好利,依违反覆,以垄断相与,而公独世道是忧。义之所存,冒孤危而必吐;心之所宜,经百折而不回。盖其所论虽或亦有动于气、激于忿,而其心事磊磊,则如青天白日,洞然可以信其无他。世方娼[女忌]谗险,排胜己以嫉高明,而公独诚心乐善。求以伸人之才,而不自知其身之为屈,求以进贤于国,而不自知其怨谤之集于其身。盖所谓“断断休休,人之有技,若己有之者”。此大臣之盛德,自古以为难,非独近世之所未见也。呜呼!世固有有君而无臣,亦有有臣而无君者矣。以公之贤,而又遭逢主上之神圣,知公之深而信公之笃,不啻金石之固、胶漆之投,非所谓明良相逢,千载一时者欤?是何天意之不可测?其行之也,方若巨舰之遇顺风,而其倾之也,忽中流而折樯舵;其植之也,方尔枝叶之敷荣,而摧之也,遂根株而蹶拔。其果无意于斯世斯人也乎?呜呼痛哉!呜呼痛哉! 某之不肖,屡屡辱公过情之荐,自度终不能有济于时,而徒以为公知人之累,每切私怀惭愧。又忆往年与公论学于贵州,受公之知实深。近年以来,觉稍有所进,思得与公一面,少叙其愚以来质正,斯亦千古之一快;而公今复已矣!呜呼痛哉! 闻公之讣,不能奔哭;千里设位,一恸割心。自今以往,进吾不能有益于君国,退将益修吾学,期终不负知己之报而已矣。呜呼痛哉!言有尽而意无穷,呜呼痛哉! 祭吴东湖文 丁亥 呜呼吴公!吾不可得而见之矣。公之才如干将、莫邪,随其所试,皆迎刃而解;公之志如长川逝河,信其所趣,虽百折不回;公之节如坚松古柏,必岁寒而后见;公之学如深林邃谷,必穷探而始知。自其筮仕,迄于退休,敭历中外,几于四十年,而天下皆以为未能尽公之才;登陟崇显,至于大司空,而天下皆以为未能行公之志。虽未尝捐躯丧元,而天下信其有成仁死义之勇;虽未尝讲学论道,而天下知其有避邪卫正之心。呜呼!若公者,真可谓一世豪杰,无所待而兴者矣。 某与公未获倾盖,而向慕滋切;未获识公之面,而久已知公之心。公于某,其教爱勤惓,不特篇章之稠叠,而过情推引,亦复荐剡之频烦。长愧菲薄,何以承公之教?而惧其终不免为知人之累也。今兹承乏是土而来,正可登堂请谢,论心求益,而公则避我长逝已一年矣!呜呼伤哉!幸与公并生斯世,而复终身不及一面,茫茫天壤,竟成千古之神交,岂不痛哉!薄奠一觞,以哭我私;公神有知,尚来格斯! 祭永顺宝靖土兵文 戊子 维湖广永顺、宝靖二司之土兵,多有物故于南宁诸处者。嘉靖七年六月十五日乙卯,钦差总制四省军务尚书左都御史新建伯王委南宁府知府蒋山卿等告于南宁府城隍之神,使号召诸物故者之魂魄,以牛二、羊四、豕四,祭而告之曰: 呜呼!诸湖兵壮士,伤哉!尔等皆勤国事而来死于兹土,山溪阻绝,不能一旦归见其父母妻子,旅魂飘遥于异城,无所依倚,呜呼痛哉!三年之间,两次调发,使尔络绎奔走于道途,不获顾其家室,竟死客乡,此我等上官之罪也,复何言哉!复何言哉!古者不得已而后用兵,先王不忍一夫不获其所,况忍群驱无辜之赤子而填之于沟壑?且兵之为患,非独锋镝死伤之酷而已也。所过之地,皆为荆棘;所住之处,遂成涂炭。民之毒苦,伤心惨目,可尽言乎?迩者思、田之役,予所以必欲招抚之者,非但以思、田之人无可剿之罪,于义在所当抚,亦正不欲无故而驱尔等于兵刃之下也。而尔等竟又以疾病物 wW w.xia oshuotxT.Com 悟真录之七 续编一 小<说<t<xt>天?>堂   德洪葺师《文录》,始刻于姑苏,再刻于越,再刻于天真,行诸四方久矣。同志又以遗文见寄,俾续刻之。洪念昔葺师录,同门已病太繁,兹录若可缓者。既而伏读三四,中多简书默迹,皆寻常应酬、琐屑细务之言,然而道理昭察,仁爱恻怛,有物各付物之意。此师无行不与,四时行而百物生,言虽近而旨实远也。且师没既久,表仪日隔,苟得一纸一墨,如亲面觌。况当今师学大明,四方学者徒喜领悟之易,而未究其躬践之实,或有离伦彝日用、乐悬虚妙顿以为得者,读此能无省然激衷!此吾师中行之证也,而又奚以太繁为病邪?同门唐子尧臣佥宪吾浙,尝谋刻未遂。今年九月,虬峰谢君来按吾浙,刻师全书,检所未录尽刻之,凡五卷,题曰《文录续编》。师胤子王正亿尝录《阳明先生家乘》凡三卷,今更名《世德纪》,并刻于全书末卷云。隆庆壬申一阳日,德洪百拜识。 大学问 吾师接初见之士,必借《学》、《庸》首章以指示圣学之全功,使知从入之路。师征思、田将发,先授《大学问》,德洪受而录之。 “《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 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 曰:“然则又乌在其为‘止至善’乎?” 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现,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也。至善之发现,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议拟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自非慎独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与于此乎?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测度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则,支离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遂大乱于天下。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故止至善之于明德、亲民也,犹之规矩之于方圆也,尺度之于长短也,权衡之于轻重也。故方圆而不止于规矩,爽其则矣;长短而不止于尺度,乘其剂矣;轻重而不止于权衡,失其准矣;明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本矣。故止于至善以亲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谓大人之学。” 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其说何也?” 曰:“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 曰:“物有本末:先儒以明德为本,新民为末,两物而内外相对也。事有终始:先儒以知止为始,能得为终,一事而首尾相因也。如子之说,以新民为亲民,则本末之说亦有所未然欤?” 曰:“终始之说,大略是矣。即以新民为亲民,而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为不可,但不当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与亲民不同,则明德之功,自与新民为二。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民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先儒之说,是盖不知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而认以为两事,是以虽知本末之当为一物,而亦不得不分为两物也。” 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至于先修其身,以吾子明德亲民之说通之,亦既可得而知矣。敢问欲修其身,以至于致知在格物,其工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欤?” 曰:“此正详言明德、亲民、止至善之功也。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而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广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故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何则?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复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覆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诚乎!今于良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书》言‘格于上下’,‘格于文祖’,‘格其非心’,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而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无复余憾而自谦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体之惟一,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其条理功夫虽无先后次序之可分,而其用之惟精,固有纤毫不可得而缺焉者。此格致诚正之说,所以阐尧舜之正传而为孔氏之心印也。” 德洪曰:《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学者果能实地用功,一番听受,一番亲切。师常曰:“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当,只此修为,直造圣域。参之经典,无不吻合,不必求之多闻多识之中也。”门人有请录成书者。曰:“此须诸君口口相传,若笔之于书,使人作一文字看过,无益矣。”嘉请丁亥八月,师起征思、田,将发,门人复请。师许之。录既就,以书贻洪曰:“《大学或问》数条,非不顾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藉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盖当时尚有持异说以混正学者,师故云然。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得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自便径约,而不知已沦入佛氏寂灭之教,莫之觉也。古人立言,不过为学者示下学之功,而上达之机,待人自悟而有得,言语知解,非所及也。《大学》之教,自孟氏而后,不得其传者几千年矣。赖良知之明,千载一日,复大明于今日。兹未及一传,而纷错若此,又何望于后世耶?是篇邹子谦之尝附刻于《大学》古本,兹收录《续编》之首。使学者开卷读之,思吾师之教平易切实,而圣智神化之机固已跃然,不必更为别说,匪徒惑人,只以自误,无益也。 教条示龙场诸生 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三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而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改过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凝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底,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五经臆说十三条〔一〕 师居龙场,学得所悟,证诸《五经》,觉先儒训释未尽,乃随所记忆,为之疏解。阅十有九月,《五经》略遍,命曰《臆说》。既后自觉学益精,工夫益简易,故不复出以示人。洪尝乘间以请。师笑曰:“付秦火久矣。”洪请问。师曰:“只致良知,虽千经万典,异端曲学,如执权衡,天下轻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后执师丧,偶于废稿中得此数条。洪窃录而读之,乃叹曰:“吾师之学,于一处融彻,终日言之不离是矣。即此以例全经,可知也。” 元年春王正月○人君即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无始则无以为终。故书元年者,正始也。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成位乎其中,则有人元焉。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心生而有者也,曷为为君而始乎?曰:“心生而有者也。未为君,而其用止于一身;既为君,而其用关于一国。故元年者,人君为国之始也。当是时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观维新之始。则人君者,尤当洗心涤虑以为维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曰:“前此可无正乎?”曰:“正也,有未尽焉,此又其一始也。改元年者,人君改过迁善,修身立德之始也,端本澄源,三纲五常之始也;立政治民,休戚安危之始也。呜呼!其可以不慎乎?” “元年”者,鲁隐公之元年。“春”者,天之春。“王”,周王也。王次春,示王者之上承天道也。“正月”者,周王之正月。周人以建子为天统,则夏正之十一月也。夫子以天下之诸侯不复知有周也,于是乎作《春秋》以尊王室,故书“王正月”,以大一统也。书“王正月”以大一统,不以王年,而以鲁年者,《春秋》鲁史,而书“王正月”,斯所以为大一统也。隐公未尝即位也,何以有元年乎?曰:“隐公即位矣。不即位,何以有元年?夫子削之不书,欲使后人之求其实也。”曰:“隐公即位矣,而不书,何也?”曰:“隐公以桓之幼而摄焉,其以摄告,故不即位也。然而天下知隐公让国之善,而争夺觊觎者知所愧矣。”曰:“以摄告,则宜以摄书,而不书何也?”曰:“隐公,兄也,桓公,弟也,庶均以长,隐公君也,奚摄焉?然而天下知嫡庶长幼之分,而乱常失序者知所定也。”曰:“隐公君也,非摄也,则宜即位矣,而不即位焉,何也?”曰:“诸侯之立国也,承之先君,而命之天子,隐无所承命也。然而天下知父子君臣之伦,而无父无君者知所惧矣。一不书即位,而隐公让国之善见焉,嫡庶长幼之分明焉,父子君臣之伦正焉,善恶兼著,而是非不相掩。呜呼!此所以为化工之妙也欤!” 郑伯克段于鄢○书“郑伯”,原杀段者惟郑伯也。段以弟篡兄,以臣伐君,王法之所必诛,国人之所共讨也。而专罪郑伯!盖授之大邑,而不为之所,纵使失道,以至于败者,伯之心也。段之恶既已暴著于天下,《春秋》无所庸诛矣。书“克”,原伯之心素视段为寇敌,至是而始克之也。段居于京,而书于鄢,见郑伯之既伐诸京,而复伐诸鄢,必杀之而后已也。郑伯之于叔段,始焉授之大邑,而听其收鄙,若爱弟之过而过于厚也。既其畔也,王法所不赦,郑伯虽欲已焉,若不容已矣。天下之人皆以为段之恶在所必诛,而郑伯讨之宜也。是其迹之近似,亦何以异于周公之诛管、蔡。故《春秋》特诛其意而书曰:“郑伯克段于鄢!”,辩似是之非,以正人心,而险谲无所容其奸矣。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实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诚发见也。皆所谓“贞”也。观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过于一贞,而万物生,天下和平焉,则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恒》,所以亨而无咎,而必利于贞者,非《恒》之外复有所谓贞也,久于其道而已。贞即常久之道也。天地之道,亦惟常久而不已耳,天地之道,无不贞也。“利有攸往”者,常之道,非滞而不通,止而不动之谓也。是乃始而终,终而复始,循环无端,周流而不已者也。使其滞而不通,止而不动,是乃泥常之名,而不知常之实者也,岂能常久而不已乎?故“利有攸往”者,示人以常道之用也。以常道而行,何所往而不利!无所往而不利,乃所以为常久不已之道也。天地之道,一常久不已而已。日月之所以能昼而夜,夜而复昼,而照临不穷者,一天道之常久而不已也。四时之所以能春而冬,冬而复春,而生运不穷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圣人之所以能成而化,化而复成,而妙用不穷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夫天地、日月、四时,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亦贞而已耳。观夫天地、日月、四时,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不外乎一贞,则天地万物之情,其亦不外乎一贞也,亦可见矣。《恒》之为卦,上震为雷,下巽为风,雷动风行,簸扬奋厉,翕张而交作,若天下之至变也。而所以为风为雷者,则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君子体夫雷风为《恒》之象,则虽酬酢万变,妙用无方,而其所立,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体,是乃体常尽变。非天地之至恒,其孰能与于此? 《遁》,阴渐长而阳退遁也。《彖》言得此卦者,能遁而退避则亨。当此之时,苟有所为,但利小贞而不可大贞也。夫子释之以为《遁》之所以为亨者,以其时阴渐长,阳渐消,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遁,则身虽退而道亨,是道以遁而亨也。虽当阳消之时,然四阳尚盛,而九五居尊得位;虽当阴长之时,然二阴尚微,而六二处下应五。盖君子犹在于位,而其朋尚盛,小人新进,势犹不敌,尚知顺应于君子,而未敢肆其恶,故几微。君子虽已知其可遁之时,然势尚可为,则又未忍决然舍去,而必于遁,且欲与时消息,尽力匡扶,以行其道。则虽当遁之时,而亦有可亨之道也。虽有可亨之道,然终从阴长之时,小人之朋日渐以盛。苟一裁之以正,则小人将无所容,而大肆其恶,是将以救敝而反速之乱矣。故君子又当委曲周旋,修败补罅,积小防微,以阴扶正道,使不至于速乱。程子所谓“致力于未极之间,强此之衰,艰彼之进,图其暂安”者,是乃小利贞之谓矣。夫当遁之时,道在于遁,则遁其身以亨其道。道犹可亨,则亨其遁以行于时。非时中之圣与时消息者,不能与于此也。故曰:“《遁》之时义大矣哉!” “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体本无不明也,故谓之大明。有时而不明者,入于地,则不明矣。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初阴居下,当进之始,上与四应,有晋如之象。然四意方自求进,不暇与初为援,故又有见摧之象。当此之时,苟能以正自守,则可以获吉。盖当进身之始,德业未著,忠诚未显,上之人岂能遽相孚信。使其以上之未信,而遂汲汲于求知,则将有失身枉道之耻,怀愤用智之非,而悔咎之来必矣。故当宽裕雍容,安处于正,则德久而自孚,诚积而自感,又何咎之有乎?盖初虽晋如,而终不失其吉者,以能独行其正也。虽不见信于上,然以宽裕自处,则可以无咎者,以其始进在下,而未尝受命当职任也。使其已当职任,不信于上,而优裕废弛,将不免于旷官之责,其能以无咎乎? 《时迈》十五句,武王初克商,巡守诸侯,朝会祭告之乐歌。言我不敢自逸,而以时巡行诸侯之邦。我勤民如此,天其以我为子乎?今以我巡行之事占之,是天之实有以右序夫我有周矣。何者?我之巡行诸侯,所以兴废举坠,削有罪,黜不职者,亦聊以警动震发其委靡颓惰者耳。而四方诸侯莫不警惧修者,敦薄立懦,而兴起夫维新之政,至于怀柔百神,而河之深广,岳之崇高,莫不感格焉。则信乎天之以我为王,而于以君临夫天下矣。于是我其宣明昭布我有周之典章,于以式序在位之诸侯;我其戢敛夫干戈弓矢,以偃夫武功;我其旁求懿德之士,陈布于中国,以敷夫文德。则亦信乎可以为王,而能保有上天右序我有周之命矣。 《执竞》十四句,言武王持其自强不息之心,其功烈之盛,天下既莫得而强之矣。成、康继之,其德亦若是其显,而复为上帝之所皇焉。夫继武王之后,盖难乎其为德也,然自成、康之相继为君,而其德愈益彰明,则于武王无竞之烈为有光,而成、康诚可谓善继矣。今我以三王之功德,作之于乐,以祈感格,而果能降福之多且大若此,我其可不反身修德,而思有以成之乎?我能反身修德,而威仪之反,则可享神之福,既醉既饱,而三王之所福我者,益将反覆而无穷矣。此盖祭武王、成王、康王之诗也。 《思文》八句,言思文后稷,其德真可以配上天矣。盖凡使我蒸民之得以粒食者,莫非尔后稷之德之所建也。斯固后稷之德矣,然来牟之种,非天不生,则是来牟之贻我者,实由上帝以此命之后稷,而使之遍养夫天下,是以天下之民皆有所养,而得以复其常道,则后稷之德,固亦莫非上天之德也。此盖郊祀后稷以配天之诗,故颂后稷之德而卒归之于天云。 《臣工》十五句,戒农官之诗。言嗟尔司农之臣工,当各敬尔在公之事。今王以治农之成法赐汝,汝宜来咨来度,而敬承毋怠也。因并呼农官之属而总诏之曰:“嗟尔保介,当兹暮春之月,牟麦在田,而百谷未播,盖农工之暇也,汝亦何所为乎?”因问:“汝所治之新田,其牟麦亦如何哉?”夫牟麦之茂盛,皆上帝之明赐也。牟麦渐熟,则行将受上帝之明赐矣。上帝有是明赐,尔苟惰农自安,是不克灵承而泯上帝之赐矣。尔尚永力尔田,以昭明上帝之赐,务底于丰年有成可也。然则尔亦乌可谓兹农工之尚远,而遂一无所事乎?汝当命尔众农,乘兹闲暇,预修播种之事,以具乃田器。奄忽之间,又将艾麦而与东作矣。“暮春”,周正建寅之月,夏之正月也。 《有瞽》十三句,言“有瞽有瞽,在周之廷”,而乐工就列矣。“设业设虔,崇牙树羽,应田县鼓,鞉磬祝圉”,而乐器具陈矣。乐器既以备陈,于是众乐乃奏,而箫管之属亦皆备举矣。由是乐声之喤喤,其整密丽肃者,莫非至敬之所寓,而雍容畅达者,莫非至和之所宣,其肃雍和鸣如此,是以幽有以感乎神,而先祖是听,明有以感乎人,而我客来观厥成者。盖武王功成作乐,使非继述之孝,真无愧于文考,固无以致先祖之格,而非其盛德之至,伐纣救民之举,真有以顺乎天,应乎人,而于汤有光焉!其亦何以能使亡国者之子孙永观厥成,而略无忌嫉之心乎?此盖始作乐而合于祖庙之诗。   ww w . xia oshu otxt.co m 悟真录之八 续编三 小_说[txt=_天.堂   自劾不职以明圣治事疏 臣闻之,主圣则臣直,上易知而下易治。今圣主在上,泽壅而未宣,怨积而不闻。臣等曾无一言,是甘为容悦,而上无以张主之圣,下无以解于百姓之惑也。伏惟陛下神明英武,自居春宫,万姓仰德。及登大宝,四夷向风。不幸贼臣刘瑾,窃弄威柄,流毒生灵,潜谋僭逆,几危郊社。赖祖宗上天之灵,俾张永等早发其奸,陛下奋雷霆之断,诛灭党与,划涤凶秽;复祖宗之旧章,吊黎元之疾苦;任贤修政,与民更始。天下莫不欢欣鼓舞,谓陛下固爱民之主,而前此皆贼瑾之荼毒;知陛下固有为之君,而前此皆贼瑾之蒙蔽。日早跂足延颈,以望太平。奈何积暴所加,民痍未复,余烈所煽,妖孽连兴,几及二年,愈肆愈横。兵屯不解,民困日深。贼势相连殆遍,财匮粮竭,旦夕汹汹。臣等备位大臣,不能展一筹以纾患害,宽一缚以苏倒悬。抚心反己,自知之罪,莫可究言。至其暴扬于天下,訾詈于道途,而尤难掩饰者,大罪有三,请自陈其略,以伏厥辜。 夫朝以出政,政以成事。陛下每月视朝,朔望之外,不过一二。岂不以臣等分职于下,事苟无废,不朝奚损乎?然群臣百司,愿时一睹圣颜而不获,则忧思徬徨,渐以懈驰。远近之民,遂疑陛下不复念其困苦,而日兴怨怼;四方盗贼,亦谓陛下未尝有意剪除,而益猖獗。夫昧爽临朝,不过顷刻间,不何惮而不为? 陛下日于后苑训练兵事,鼓噪之声,震骇城域。岂不以寇盗未平,思欲奋威讲武乎?然此本亦将卒之事,兼非宫禁所宜。况今前星未耀,震位犹虚,而乃劳力于掣肘,耗气于驰逐,群臣惶惑,两宫忧危,宗社大本,无急于是。而臣等不能力劝陛下蓄精养神,以衍皇储之庆,思患预防。以为燕翼之谋,是其大罪二也。 夫日近儒臣,讲论道德,涵泳义理,以培养本原,开发志意。则耳目日以聪明,血气日以和畅,穷天地之化,尽万物之情,忧游泮涣,以与古先神圣为伍,此亦天下之至乐矣。陛下苟知此,则将乐之终身而不能以须臾舍,奚暇游戏之娱乎?今陛下自即位以来,经筵之御,未能四五,而悦心于骑射疲劳之事,皆由臣等不能备陈至乐,以易陛下之所好,是其大罪三也。 陛下有尧舜之资,臣等不能导陛下于三代,而使天下之民疾首蹙额相告,归咎怀愤,若汉、唐之季,臣等死有余罪矣。伏愿陛下继自今昧爽以视朝,励精而图治。端拱玄默以养天和,正《关雎》之风,毓《麟趾》之祥。日御经筵,讲求治道,务理义之悦心,去游宴之败度。正臣等不职之罪,罢归田里,举耆德宿望之贤,与共天职。使天下晓然皆知陛下忧悯元元之本心,由臣等不能极言切諌,以至于斯。自兹以往,务在休养生息,无复有所骚扰。躬修圣政,以弭天下之艰;屯广圣嗣,以定天下之危;疑勤圣学,以立天下之大本。其余习染,以次洗刷。则民生自遂,若阳气至而万物春;寇盗自消,若白日出而魍魉灭。上以承祖宗之鸿休,下以垂子孙之统绪;近以慰臣庶之忧惶,远以答四方之观向。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不胜激切颠陨待罪之至,具疏上闻。 乞恩表扬先德蔬 窃照臣父致仕南京吏部尚书王华,以今年二月十二日病故。臣时初丧荼苦,气息奄奄,不省人事。有司以臣父忝在大臣之列,特为奏闻,兼乞葬祭赠谥。事下,该部以臣父为礼部侍郎时,尝为言官所论,谓臣父于暮夜受金而自首,清议难明;承朝廷遣告而乞归,诚意安在。又为南京吏部尚书时,因礼部尚书李杰乞恩认罪回话事,奉钦依李杰、王华彼时共同商议,如何独言张升,显是饰词。本当重治,姑从轻,都著致仕。伏遇圣慈,覆载宽容,不轻绝物。然犹赐之葬祭,感激浩荡之恩,阖门粉骨,无以为报。窃念臣父始得暗投之金,若使其时秘而不宣,人谁知者。而必以自首,其于心迹,可谓清矣。乞便道省母,于既行祭告之后,其于遣祀之诚,自无妨矣。当时论者不察其详,而辄以为言。臣父盖尝具本六乞退休,请究其事。当时朝廷特为暴白,屡赐温旨,慰论勉留,其事固已明白久矣。乃不意身没之后,而尚以此为罪也,臣切痛之。 正德初年,逆瑾肇乱,威行中外。其时臣为兵部主事,因瑾绑拿科道官员,臣不胜义愤,斥瑾罪恶。瑾怒臣,因而怒及臣父。既而使人讽臣父,令出其门。臣父不往,瑾益怒。然臣父乃无可加之罪,后遂推寻礼部旧事,与臣父无干者,因传旨并令臣父致仕,以泄其怒。此则臣父以守正不阿,触许权奸,而为所摈抑,人皆知之,人皆冤之。乃不知身没之后,而反以此为咎也,臣尤痛之。 臣父以一甲进士,授官翰林院修撰,历升春坊论德,翰林院学士,詹事府少詹事,礼部侍郎,南京吏部尚书。其间充经筵官,经筵讲官,日讲官,又选充东宫辅导官,东宫讲读官,与修《宪庙实录》及《大明会典》、《通监纂要》等书。积劳久而被遇深矣。故事侍从日讲辅导等官,身没之后,类得优以殊恩,荣以美谥。而臣父独以无实之谤,不附权奸之义,生被诬抑,而没有余耻,此臣之所以割心痛骨,不得不从陛下而求一表暴者也。 夫人子之孝,莫大于显亲;其不孝亦莫大于辱亲。臣以犬马微劳,躐致卿位。故事在卿佐之列者,亲没之后,皆得为之乞请恩典。臣今未敢有所陈乞以求显其亲,而反以无实之诟辱其亲于身没之后,不孝之罪,复何以自立于天地间乎!此臣之所尤割心痛骨,不得不从陛下而求一表暴者也。 臣自去岁乞恩便道归省,陛下垂悯乌鸟,且念臣父系侍从旧臣,特推非常之恩,赐之存问。臣父先于正德九年尝蒙朝廷推恩进阶,臣伏睹制词有云:“直道见沮于权奸,晚节遂安于静退。”则当时先帝固已洞知臣父之枉矣。臣又伏睹陛下即位诏书,内开:“自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日以后,大小官员有因忠直谏诤,及守正被害去任等项,各该衙门备查奏请,大臣量进阶级,并与应得恩荫。”臣父以守正触怒逆瑾,无故被害去任,此固恩诏之所悯录,正在量进阶级之列。臣父既耻于自陈,而有司又未为奏请,乃今身没之后,而反犹以为诟,臣窃自伤痛其无以自明也。臣父中遭屈抑,晚遇圣明,庶几沐浴恩泽,以一雪其拂郁。而忽复逝矣,岂不痛哉!今又反以为辱,岂不冤哉! 臣又查得先年吏部尚书马文升、屠滽等,皆尝屡被论劾,其后朝廷推原其事,卒赐之以赠谥。臣父才猷虽或不逮于二臣,而无故被诬,实有深于二臣者。惟陛下矜而察之。臣以功微赏重,深忧覆败,方尔冒死辞免封爵,前后恩典,已惧不克胜荷。故于臣父之没,断已不敢更有乞请。乃不意蒙此诬辱,臣又安能含羞饮泣,不为臣父一致其辩乎? 夫人臣之于国也,主辱则臣死;子之于父也,亦然。今臣父辱矣,臣何以生为哉! 夫朝廷恩典,所以报有功而彰有德,岂下臣所敢幸乞。顾臣父被无实之耻于身后,陛下不为一明其事,自此播之天下,传之后代,孝子慈孙,将有所不能改,而臣父之目不瞑于地下矣,岂不冤哉! 夫饰非以欺其上者,不忠;矫辞以诬于世者,无耻;不忠无耻,亦所以为不孝。若使臣父果有纤毫可愧于心,而臣乃为之文饰矫诬以欺陛下,以罔天下后世,纵幸逃于国宪,天地鬼神实临殛之。臣虽庸劣之甚,不忠无耻之事,义不忍为也。惟陛下哀而察之。臣不胜含哀抱痛,战慄惶惧,激切控吁之至,谨具本令舍人王宗海代赍奏闻,伏候敕旨。 辨诛遗奸正大法以清朝列蔬 丁忧南京兵部尚书臣王某谨奏,为诛遗奸,正大法,以清朝列事。 嘉靖元年十月初十等日,准南京兵部咨,准都察院咨,该巡按广西监察御史张钺奏,为前事,题奉圣旨是:“这所劾张子麟事情,还著王守仁、伍希儒、伍文定看了,上紧开具明白,奏来定夺,钦此。”又准该部咨,准都察院咨,该丁忧刑部尚书张子麟奏,为辨污枉,清名节,以雪大冤事,题奉圣旨是:“张子麟所奏事情,著王守仁等一并看了来说,钦此。”俱钦遵外,方在衰绖之中,忧病哀苦,神思荒愦,一切世务,悉已昏迷恍惚,奉命震悚。旋复追惟,臣先正德十四年六月初六日,奉敕前往福建查处聚众谋反等事。本月十五日,行至丰城地方,适遇宁藩之变,仓卒脱身,誓死讨贼。十八日回至吉安,督同知府伍文定等起兵。七月二十日,引兵收复南昌。二十三日,宸濠还救。二十六日,宸濠就擒。其时余党尚有未尽,百务业集,臣因先令各官分兵守视王府各门。至月初五六间,始克率同御史伍希儒、知府伍文定等入府,按视宫殿库藏诸处。其间未经烧毁者,重加封识,以俟朝命。已被残坏者,分令各官逐一整检。有刑部尚书张子麟启本一封,众共开视,云是胡世宁招词。臣当与各官商说,此等公文书启之类,皆在宸濠未反数年前事。虽私与交往,不为无罪,而反逆之举,未必曾与通谋。况此交通之人,今或多居禁近,分布联络,若存此等形迹,恐彼心怀疑惧,将生意外不测之变。且虑况人因而点缀掇拾,异时根究牵引,奸党未必能惩,而忠良或反被害。昔人有焚吏民交关文书数千章以安反侧之心者,今亦宜从其处,以息祸端。遂议与各官公同烧毁。后奉刑部题奉钦依:“原搜簿籍,既未送官封记收掌,又事发日久,别生事端,委的真伪难辨,无凭查考。著原搜获之人尽行烧毁,钦此。”钦遵外,臣等莫不仰叹圣主包含覆帱之量,范围曲成之仁,可谓思深而虑远也已。以是臣等不复为言,且谓朝廷于此等事既已一概宥略,与天下洗涤更始矣。 今御史张钺风闻其事,复有论列,是亦防闲为臣之大义,效忠于陛下之心也。尚书张子麟力辩其事,而都察院覆奏,以为世宁之狱,悉由该院,与张子麟无干,则诚亦暧昧难明之迹。今臣等亦不过据事直言其实耳,岂能别有所查访。然以臣愚度之,尝闻昔年宸濠奸党,为之经营布置于外,往往亦有诈为他人书启,归以欺濠而罔利者。则此子麟之启,无乃亦是类欤?不然,子麟身为执法大臣,非一日矣,纵使与濠交通,岂略不知有畏忌,而数年之前,辄以肆然称臣于濠耶? 夫人臣而怀二心,此岂可以轻贷?然亦加人以不忠之罪,则亦非细故矣。此在朝廷必有明断。臣偶有所见,亦不敢不一言之。缘奉钦依:“这所劾张子麟事情,还著王守仁、伍希儒、伍文定看了,上紧开具明白奏来定夺”;及“张子麟所奏事情,著王守仁等一并看了来说”事理,为此具本差舍人李升亲赍奏闻,伏候敕旨。 书同门科举题名录后 尝读《文中子》,见唐初诸名臣若房、杜、王、魏之流,大抵皆出其门,而论者犹以文中子之书乃其徒伪为之而托焉者,未必其实然也。今以邃庵先生之徒观之,则文中子之门又奚足异乎?予尝论文中子盖后世之大儒也,自孔、孟既没,而周、程未兴,董、韩诸子未或有先焉者。 先生自为童子,即以神奇荐入翰林,未弱冠而已为人师。其颖悟之蚤,文学之懿,比之文中,实无所愧。而政事之敏卓,才识之超伟,文中未有见焉。文中之在当时,尝以策干隋文,不及一试,而又蚤死。先生少发科第,入中书,督学政,典礼太常,经略边陲,弭奸战乱,陟司徒,登冢宰,晋位师相,威名振于夷狄,声光被于海宇,功成身退,优游未老之年,以身系天下安危,圣天子且将复起之,以恢中兴之烈,而海内之士日翘首跂足焉。则天之厚于先生者,殆文中子所不能有也。 文中之徒,虽显于唐,然皆异代隔世。若先生之门,具体而微者,亦且几人,其余或得其文学,或得其政事,或得其器识,亦各彬彬成章,足为名士,布列中外,不下数十,又皆同朝共事,光耀于时,其间乔、靳诸公,遂与先生同升相位,相继为冢宰。若此者,文中子之门,益有所不敢望矣。且文中子之门,其亲经指受,若董常、程元之流,多不及显而章明于世,往往或请益于片言,邂逅于一接,非若今之题名所载,皆出于先生之陶冶,其出于陶冶而不显于世,若常、元之徒,殆未暇悉数也。 先生之在吏部,守仁常为之属,受知受教,盖不止于片言一接者。然以未尝亲出陶冶,不敢憾于兹录之不与。若其出于陶冶而有若常、元者焉,或亦未可以其不显于世而遂使之不与也。续兹录者,且以为何如?嘉靖甲申季冬望。 书宋孝子朱寿昌孙教读源卷 教读朱源,见其先世所遗翰墨,知其为宋孝子寿昌之裔也,既弊烂矣,使工为装缉之。因论之曰:“孝,人之性也。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之后世而无朝夕。保尔先世之翰墨,则有时而弊;保尔先世之孝,无时而或弊也。人孰无是孝?岂保尔先世之孝,保尔之孝耳。保先世之翰墨,亦保其孝之一事,充是心而已矣。”源归,其以吾言遍谕乡邻,苟有慕寿昌之孝者,各充其心焉,皆寿昌也已。正德己卯春三月晦,书虔台之静观轩。 书汪进之卷 程先生云:“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夫苟有必为圣人之志,然后能加为己谨独之功。能加为己谨独之功,然后于天理人欲之辨日精日密,而于古人论学之得失,孰为支离,孰为空寂,孰为似是而非,孰为似诚而伪,不待辩说而自明。何者?其心必欲实有诸己也。必欲实有诸己,则殊途而同归,其非且伪者,自不得而强入。不然,终亦忘己逐物,徒弊精力于文句之间,而曰吾以明道,非惟有捕风捉影之弊,抑且有执指为月之病,辩析愈多,而去道愈远矣。故某于朋友论学之际,惟举立志以相切砺。其于议论同异之间,姑且置诸未辩。非不欲辩也,本之未立,虽欲辩之,无从辩也。夫志,犹木之根也;讲学者,犹栽培灌溉之也。根之未植,而徒以载培灌溉,其所滋者,皆萧艾也。进之勉之! 书赵孟立卷 赵仲立之判辰也,问政于阳明子。阳明子曰:“郡县之职,以亲民也。亲民之学不明,而天下无善治矣。”“敢问亲民。”曰:“明其明德以亲民也。”“敢问明明德。”曰:“亲民以明其明德也。”曰:“明德亲民一乎?君子之言治也,如斯而已乎?”曰:“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孝之德明矣;亲吾之子,以明其明德以亲民也,故能以一身为天下;亲民以明其明德也,故能以天下为一身。夫以天下为一身也,则八荒四表,皆吾支体,而况一郡之治,心腹之间乎?” 书李白骑鲸 李太白,狂士也。其谪夜郎,放情诗酒,不戚戚于困穷。盖其性本自豪放,非若有道之士,真能无入而不自得也。然其才华意气,足盖一时,故既没而人怜之。骑鲸之说,亦后世好事者为之,极怪诞,明者所不待辨。因阅此,间及之尔。 书三酸 人言鼻吸五斗醋,方可作宰相。东坡平生自谓放达,然一滴入口,便尔闭目攒眉,宜其不见容于时也。偶披此图,书此发一笑。 书韩昌黎与太颠坐叙 退之与孟尚书书云:“潮州有一老僧,号太颠,颇聪明,识道理。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因与来往,及祭神于海上,遂造其庐。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情之常,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退之之交太颠,其大意不过如此。而后世佛氏之徒张大其事,往往见之图书,真若弟子之事严师者,则其诬退之甚矣。然退之亦自有以取此者。故君子之与人不可以不慎也。 春郊赋别引 钱君世恩之将归养也,厚于世恩者皆不忍其去,先行三日,会于天官郎杭世卿之第,以聚别。明日,再会于地官秦国声。与者六人:守仁与秋官徐成之、天官杨名父及世卿之弟进士东卿也。 世恩以其归也,以疾告也,皆不至。于是惜别之怀,无所于发,而托之诗,前后共得诗十首。六人者,以世恩之犹在也,而且再会而不一见,其既去也,又可以几乎。乃相与约为郊饯,必期与世恩一面以别。至日,成之以候旨,东卿以待选,世卿名父以各有部事,皆势不容出。及饯者,守仁与国声两人而已。世恩既去之明日,复会于守仁,各言所以,相与感叹咨嗟,复成二诗。 世卿曰:“世恩之行也,终不及一饯。虽发之于诗,而不以致之世恩,吾心有缺也。盍亦章次而将之,何如?”皆曰:“诺。”国声得小卷,使世卿首会之作,国声与名父、东卿分书再会,成之书末会,谓守仁弱也,宜为诸公执笔砚之役以叙。 嗟乎!一别之间,而事之参错者凡几。虽吾与世恩复期于来岁之秋,以为必得重聚于此,然又何可以逆定乎!惟是相勉以道义,而相期于德业,没之污涂之中,而质之天日之表,则虽断金石,旷百世,而可以自信其常合。然则未忘于言语之间者,其亦相厚之私欤。考功正郎乔希大闻之,来题其卷端曰:“春郊赋别”。给事陈惇贤复为之图。皆曰:“吾亦厚于世恩也,聊以致吾私。” 告谕庐陵父老子弟 庐陵文献之地,而以健讼称,甚为吾民羞之。县令不明,不能听断,且气弱多疾。今与吾民约,自今非有迫于躯命,大不得已事,不得辄兴词。兴词但诉一事,不得牵连,不得过两行,每行不得过三十字。过是者不听。故违者有罚。县中父老谨厚知礼法者,其以吾言归告子弟,务在息争兴让。呜呼!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破败其家,遗祸于其子孙。孰与和巽自处,以良善称于乡族,为人之所敬爱者乎?吾民其思之。 今灾疫大行,无知之民,惑于渐染之说,至有骨肉不相顾疗者。汤药饘粥不继,多饥饿以死。乃归咎于疫。夫乡邻之道,宜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乃今至于骨肉不相顾。县中父老岂无一二敦行孝义,为子弟倡率者乎?夫民陷于罪,犹且三宥致刑。今吾无辜之民,至于阖门相枕藉以死。为民父母,何忍坐视?言之痛心。中夜忧惶,思所以救疗之道,惟在诸父老劝告子弟,兴行孝弟。各念尔骨肉,毋忍背弃。洒扫尔室宇,具尔汤药,时尔饘粥。贫弗能者,官给之药。虽已遣医生,老人分行乡井,恐亦虚文无实。父老凡可以佐令之不逮者,悉已见告。有能兴行孝义者,县令当亲拜其庐。凡此灾疫,实由令之不职,乘爱养之道,上千天和,以至于此。县令亦方有疾,未能躬问疾者,父老其为我慰劳存恤,谕之以此意。 谕告父老,为吾训戒子弟,吾所以不放告者,非独为吾病不任事。以今农月,尔民方宜力田,苟春时一失,则终岁无望,放告尔民将牵连而出,荒尔田亩,弃尔室家,老幼失养,贫病莫全,称贷营求,奔驰供送,愈长刁风,为害滋甚。昨见尔民号呼道路,若真有大苦而莫伸者。姑一放告,尔民之来讼者以数千。披阅其词,类虚妄。取其近似者,穷治之,亦多凭空架捏,曾无实事。甚哉,尔民之难喻也,自今吾不复放告。尔民果有大冤抑,人人所共愤者,终必彰闻,吾自能访而知之。有不尽知者,乡老据实呈县。不实,则反坐乡老以其罪。自余宿憾小忿,自宜互相容忍。夫容忍美德,众所悦爱,非独全身保家而已。嗟乎!吾非无严刑峻罚以惩尔民之诞,顾吾为政之日浅,尔民未吾信,未有德泽及尔,而先概治以法,是虽为政之常,然吾心尚有所未忍也。姑申教尔。申教尔而不复吾听,则吾亦不能复贷尔矣。尔民其熟思之,毋遗悔。 一应公差人员经过河下,验有关文,即行照关应付,毋得留难取罪。其无关文,及虽有关文而分外需求生事者,先将装载船户摘拿,送县取供。即与搜盘行李上驿封贮,仍将本人绑拿送县,以凭参究惩治。其公差人安分守法,以礼自处,而在官人役辄行辱慢者,体访得出,倍加惩究,不恕。 借办银两,本非正法。然亦上人行一时之急计,出于无聊也。今上人有急难,在尔百姓,亦宜与之周旋。宁忍坐视不顾,又从而怨詈讪讦之,则已过矣。夫忘身为民,此在上人之自处。至于全躯保妻子,则亦人情之常耳。尔民毋责望太过。吾岂不愿尔民安居乐业,无此等骚扰事乎?时势之所值,亦不得已也。今急难已过,本府决无复行追求之理。此必奸伪之徒,假府为名,私行需索。自后但有下乡征取者,尔等第与俱来,吾有以处之。毋遽汹汹! 今县境多盗,良由有司不能抚缉,民间又无防御之法,是以盗起益横。近与父老豪杰谋,居城郭者,十家为甲;在乡村者,村自为保。平时相与讲信修睦,寇至务相救援。庶几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之义。今城中略已编定。父老其各写乡村为图,付老人呈来。子弟平日染于薄恶者,固有司失于抚缉,亦父老素缺教诲之道也。今亦不追咎,其各改行为善。老人去,宜谕此意,毋有所扰。 谕示乡头粮长人等,上司奏定水次兑运,正恐尔辈在县拖延,不即起运。苟钱粮无亏,先期完事,岂有必以水次责尔之理?纵罪不免,比之后期不纳者,获罪必轻。昨呼兑运军期面语,亦皆乐从,不敢有异。尔辈第于水次速兑,苟有益于民,吾当身任其咎,不以累上官。但后期误事,则吾必尔罚。定限二十九日未时完报。 今天时亢旱,火灾流行,水泉枯竭,民无屋庐,岁且不稔。实由令之不职,获怒神人,以致于此。不然,尔民何罪?今方斋戒省咎,请罪于山川社稷,停催征。纵轻罪。尔民亦宜解讼罢争,息心火,无助烈焰。禁民间毋宰杀酗饮。前已遣老人遍行街巷,其益修火备,察奸民之因火为盗者。县令政有不平,身有缺失,其各赴县直言,吾不惮改。 昨行被火之家,不下千余,实切痛心。何延烧至是,皆由衢道太狭,居室太密,架屋太高,无砖瓦之间,无火巷之隔。是以一遇火起,即不可救扑。昨有人言,民居夹道者,各退地五尺,以辟衢道,相连接者,各退地一尺,以拓火巷。此诚至计。但小民惑近利,迷远图,孰肯为久长之虑,徒往往临难追悔无及。今与吾民约,凡南北夹道居者,各退地三尺为街;东西相连接者,每间让地二寸为巷。又间出银一钱,助边巷者为墙,以断风火。沿街之屋,高不过一丈五六,厢楼不过二丈一二。违者各有罚。地方父老及子弟之谙达事体者,其即赴县议处,毋忽。 昨吴魁昊、石洪等军民互争火巷,魁昊等赴县腾告,以为军强民弱已久。在县之人,皆请抑军扶民。何尔民视吾之小也?夫民吾之民,军亦吾之民也。其田业吾赋税,其室宇吾井落,其兄弟宗族吾役使,其祖宗坟墓吾土地,何彼此乎?今吉安之军,比之边塞虽有间,然其差役亦甚繁难,月粮不得食者半年矣。吾方悯其穷,又可抑乎?今法度严厉,一陷于罪,即投诸边裔,出乐土,离亲戚,坟墓不保其守领,国典具在,吾得而绳之,何强之能为?彼为之官长者,平心一视,未尝少有同异。而尔民先倡为是说,使我负愧于彼多矣。今姑未责尔,教尔以敦睦,其各息争安分,毋相侵陵。火巷吾将亲视,一不得,吾其罪尔矣。诉状诸军,明早先行赴县面审。 谕告父老子弟,县令到任且七月,以多病之故,未能为尔民兴利去弊。中间局于时势,且复未免催科之扰。德泽无及于民,负尔父老子弟多矣。今兹又当北觐,私计往返,与父老且有半年之别。兼亦行藏靡定,父老其各训诫子弟,息忿罢争,讲信修睦,各安尔室家,保尔产业,务为善良,使人爱乐,勿作凶顽,下取怨恶于乡里,上招刑戮于有司。呜呼!言有尽而意无穷,县令且行矣,吾民其听之。 庐陵县公移 庐陵县为乞蠲免以苏民困事,准本县知县王关查得正德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本县抄蒙本府纸牌,抄奉钦差镇守江西等处太监王钧牌,差吏龚彰赍原发银一百两到县,备仰掌印官督同主簿宋海拘集通县粮里,收买葛纱。比因知县员缺,主簿宋海官征钱粮,典史林嵩郭粮,止有县丞杨融署印。又蒙上司络绎行委,催提勘合人犯印信,更替不一。 正德五年三月十八日,本职方才到任,随蒙府差该吏郭孔茂到县守,并当拘粮里陈江等,著令领价收买。据各称本县地方,自来不产葛布,原派岁额,亦不曾开有葛布名色,惟于正德二年,蒙钦差镇守太监姚案行本布政司,备查出产葛布县分,行令依时采办,无产县分,量地方大小,出银解送收买。本县奉派折银一百五两。当时百姓呶呶,众口腾沸。江等迫于征催,一时无由控诉,只得各自出办赔貱。正德四年,仍前一百五两,又复忍苦赔解。今来复蒙催督买办,又在前项加派一百五两之外。百姓愈加惊惶,恐自此永为定额,遗累无穷。兼之岁办料杉、楠木、炭、牲口等项,旧额三千四百九十八两,今年增至一万余两,比之原派,几于三倍。其余公差往来,骚扰刻剥,日甚一日。江等自去年以来,前后赔貱七十余两,皆有实数可查。民产已穷,征求未息。况有旱灾相仍,疾疫大作,比巷连村,多至阖门而死,骨肉奔散,不相顾疗。幸而生者,又为征求所迫,弱者逃窜流离,强者群聚为盗,攻劫乡村,日无虚夕。今来若不呈乞宽免,切恐众情忿怨,一旦激成大变。为此连名具呈,乞为转申祈免等情。 据此欲为备由申请间,蓦有乡民千数拥入县门,号呼动地,一时不辨所言。大意欲求宽贷。仓卒诚恐变生,只得权辞慰解,谕以知县自当为尔等申诸上司,悉行蠲免。众始退听,徐徐散归。 本月初七日,复蒙镇守府纸牌催督前事,并提当该官吏,看得前项事件,既已与民相约,岂容复肆科敛?非惟心所不忍,兼亦势有难行。参照本职自到任以来,即以多病不出,未免有妨职务。坐视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时弊而不敢言,至于物情忿激,拥众呼号,始以权辞慰谕,又复擅行蠲免,论情虽亦纾一时之急,据理则亦非万全之谋。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处下位?苟欲全信于民,其能免祸于己。除将原发银两解府转解外,合关本县当道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势之难为,特赐宽容,悉与蠲免。其有迟违等罪,止坐本职一人,即行罢归田里,以为不职之戒。中心所甘,死且不朽等因。备关到县,准此,理合就行。 教场石碑 正德丁丑,瑶寇大起,江、广、湖、郴之间,骚然且四三年矣。于是三省奉命会征。乃十月辛亥,予督江西之兵,自南康入。甲寅,破横水、左溪诸巢,贼败奔。庚辛,复连战,贼奔桶冈。十一月癸酉,攻桶冈,大战西山界。甲戌,又战,贼大溃。丁亥,尽殪之。凡破巢八十有四,擒斩三千余,俘三千六百有奇,释其胁从千有余众。归流亡,使复业。度地居民,凿山开道,以夷险阻。辛丑,师旋。于乎!兵惟凶器,不得已而后用。刻茶寮之石,匪以美成,重举事也。 戊寅正月癸卯,计擒其魁,遂进兵击其懈。丁未,破三浰,乘胜追北,大小三十余战,灭巢三十有八,俘斩三千余。三月丁未,回军,壶浆迎道,耕夫遍野,父老咸欢。农器不陈,于今五年,复我常业,还我室家,伊谁之力?四省之寇,惟浰尤黠,拟官僭号,潜图孔蒸。正德丁丑冬,峰贼既殄,盖机险阱毒,以虞王师,我乃休士归农。赫赫皇威,匪威曷凭。爰伐山石,用纪厥成。 铭一首 来尔同志,古训尔陈。惟古为学,在求放心。心苟或放,学乃徒勤。勿忧文辞之不富,惟虑此心之未纯;勿忧名誉之不显,惟虑此心之或湮。斯须不敬鄙慢人,造次不谨放僻成。反观而内照,虚己以受人。言勿伤于烦易,志勿惰于因循。勿以亡而为有,勿以虚而为盈。勿遂非而文过,勿务外而徇名。温温恭人,允惟基德。堂堂张也,难与为仁。卓尔在如愚之回,一贯乃质鲁之参。终身可行惟一恕,三年之功去一矜。不贵其辩贵其讷,不患其钝患其轻。惟龟焉而时敏,乃暗然而日新。凡我同志,宜鉴兹铭。 箴一首 古之教者,莫难严师。师严道尊,教乃可施。严师维何?庄敬自持,外内若一,匪徒威仪。施教之道,在胜己私,孰义孰利,辨析毫厘。源之弗洁,厥流孔而。毋忽其细,慎独谨微,毋事于言,以身先之。教不由诚,日惟自欺。施不以序,孰云匪愚。庶予知新,患在好焉。凡我师士,宜鉴于兹。 阳朔知县杨君墓志铭 阳明子谪居贵阳,有齐衰而杖者,因乡进士郑銮氏而来请曰:“阳朔令杨尚文卒,其孤侄卿来谓銮曰:‘先伯父死无嗣子,所知我。后人又不竞,非得当世名贤勖一言于墓,将先德其泯废无日。子辱于伯父久,亦宜所甚悯,其若之何?’敢遂以卿奉其先人之遗币,再拜阶下以请。” 阳明子曰:“嘻!予摈人,惧戮辱之弗遑,奚取以铭人之墓为其改图诸?” 卿伏阶下,泣弗兴。郑为之请益固。则登其状与币于席,而揖使归曰:“吾徐思之。” 明日,卿来伏阶下泣。又明日复来,曰:“不得命,无以即丧次。”馆下之士多为之请,且言尚文之为人曰:“尚文敦信狷直,其居乡不苟与,所交必名士臣人,视侪辈之弗臧者若浼焉。尝召其友饮,狂士有因其友愿纳欢者,与偕往。尚文拒弗受曰:‘吾焉某,不为若。’其峻绝如是。” 阳明子曰:“其然,斯亦难得矣。今之人,惟同汙逐垢,弗自振立,故风俗靡靡至此。若斯人,又易得耶?” 因取其状视之,多若馆下士之言焉,乃许为之志: 维杨氏之先,居扬之泰州,祖廉,为监察御史,擢参议贵阳,卒遂家焉。考祥,终昭化县尹。生三子:伯斅;仲敞,即尚文;季敬,宰荆门之建阳驿。 尚文始从同郡都宪徐公授《易》。寻举乡荐,中进士乙榜,三为司训庐江、溧阳、平乐,总试事于蜀。末用大臣荐,擢尹桂林阳朔县。 瑶顽,弗即工者累年,尚文谕以威德,皆相率来受约束,供赋税。流移闻之,归复业者以千数。部使者以闻,将加擢用,而尚文死矣。得年仅五十有五。又无嗣。天于善人何哉! 然尚文所历,三庠之士思其教,阳朔之民怀其惠,乡之后进高其行,其与身没而名踣。又为人所秽鄙者,虽有子若孙何如哉? 娶同郡阮氏瑞,新昌主簿君女。尚文虽无子,有卿存焉,犹子也。 铭曰:狮山之麓,有封若斧。左冈右砠,栩栩其树。爰有周行,于封之下。乡人过者,来视其处,曰:“呜乎!斯杨尹之墓耶?” 刘子青墓表 此浙江按察佥事刘子青之墓。呜呼!子青洁其行不洁其名,有其实不宏其声。宁藩之讨,子青在师,相知甚悉。吾每称其才敏,而世或訾之以无能。吾每称其廉慎,而世或诟之以不清。岂非命耶?安常委命,其往而休。人谓子青为愤抑不平以卒,殆其不然。既以奠于子青,复以识其墓石。 祭刘仁征主事 维正德三年岁次戊辰十一月十八日,友生王某谨以清酌庶羞,致莫于亡友刘君。 呜呼!仁者必寿,吾敢谓斯言之予欺乎?作善而降殃,吾窃于君而有疑乎?蹠、跷之得志,在往昔而既有,夷、平之馁以称也,亦宁独无于今之时乎?人谓君之死,瘴疠为之。 噫嘻!彼封豕长蛇,膏人之髓,肉人之肌者,何啻千百,曾不彼厄,而惟君是罹!斯言也,吾初不以为是。人又谓瘴疠盖不正之气,其与人相遭于幽昧邅难之区也,在险邪为同类,而君子为非宜。则斯言也,吾又安得而尽非之乎? 于乎!死也者,人之所不免。名也者,人之所不可期。虽修短枯荣,变态万状,而终必归于一尽。君子亦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视若夜旦。其生也,奚以喜?其死也,奚以悲乎?其视不义之物,若将浼己,又肯从而奔趋之乎?而彼认为己有,变而弗能舍,因以沉酗于其间者,近不出三四年,或八九年,远及一二十年,固已化为尘埃,荡为沙泥矣。而君子之独存者,乃弥久而益辉。 呜呼!彼龟鹤之长年,蜉蝣亦何自而知之乎?属有足疾,弗能走哭,寄奠一觞,有泪盈掬。复何言哉!复何言哉!呜呼尚飨。 祭陈判官文 维嘉靖七年月日,钦差总制四省军务新建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差南宁府推官冯衡,南宁卫指挥王佐,致祭于已故德庆州陈判官之墓。 往年罗滂、渌水诸贼为地方患害,判官尝与已故指挥李松议设墟场以制御贼党,安靖地方,殚心竭力,尽忠国事,人皆知之。然其时百姓虽稍赖以宁,而各贼之不得肆其凶虐者,嫉恨日深。其后不幸判官与李松竟为贼首赵木子等所害。以忠受祸,心事未由暴白。连年官府亦欲为之讨贼雪愤,然以地方多事之故,又恐锋刃所加,玉石无分,滥及良善,是以因循未即进兵。今贼首赵木子等已为该道官兵用计擒获,明正典刑。松与判官之忠勤益以彰著。已特遣官以赵木子等各贼首级祭告于李松之墓矣。今复遣南宁府卫官祭告于判官之墓。死而有知,亦可以少泄连年忠愤不平之气也夫! 祭张广溪司徒 呜呼!留都之别,条焉二载,讵谓迄今,遂成永诀,呜呼伤哉!悼朋侪之零落,悲岁月之遄逝,感时事之艰难,叹老成之凋谢。伤心触目,有泪如泻。灵柩南还,维江之湄。聊奠一觞,以寄我悲。呜呼伤哉!   www/xiaoshuotxt/c o m 悟真录之九 续编四 小_说txt天/堂   序 是卷师作于弘治初年,筮仕之始也。自题其稿曰《上国游》。洪葺师录,自辛巳以后文字厘为《正录》;已前文字则间采《外集》,而不全录者。盖师学静入于阳明洞,得悟于龙场,大彻于征宁藩。多难殷忧,动忍增益,学益彻则立教益简易,故一切应酬诸作,多不汇入。是卷已废阁逸稿中久矣,兹刻《续录》,复检读之。见师天禀夙悟,如玉出璞,虽未就追琢,而暗暗内光。因叹师禀夙智,若无学问之全功,则逆其所造,当只止此。使学者智不及师,肯加学问之全功,则其造诣日精,当亦莫御。若智过于师,而功不及师,则终无所造,自负其质者多矣。乃复取而刻之。俾读师全录者,闻道贵得真修,徒恃其质,无益也。嘉靖辛酉,德洪百拜识。 鸿泥集序 《鸿泥集》十有三卷、《燕居集》八卷,半闲龙先生之作也。其子佥宪君致仁将刻诸梓,而属其序于守仁曰:“斯将来之事也,然吾家君老矣,及见其言之传焉,庶以悦其心。吾子以为是传乎?” 守仁曰:“是非所论也,孝子之事亲也,求悦其心志耳目,惟无可致力,无弗尽焉。况其言语文辞,精神之所存,非独意玩手泽之余,其得而忽也。既思永其年,又思永其名,笃爱无已也。将务悦其亲,宁是之与论乎?” 君曰:“虽然,吾子言之。” 守仁曰:“是乃所以自尽者。夫必其弗传也,斯几于不仁;必其传之也,斯几于不知。其传也属之己,其传之弗传之也属之人。姑务其属之己也已。” 君曰:“虽然,吾子必言之。” 守仁曰:“绘事之诗,不入于《风》、《雅》;孺子之歌,见称于孔、孟。然则古之人其可传而弗传者多矣,不冀传而传之者有矣。抑传与不传之间乎!昔马谈之史,其传也迁成之;班彪之文,其传也固述之。卫武公老矣,而有抑之戒,盖有道矣。夫子删《诗》,列之《大雅》,以训于世。吾闻先生年八十,而博学匪懈,不忘乎警惕,又尝数述《六经》、宋儒之绪论。其于道也,有闻矣;其于言也,足训矣。致仁又尊显而张大之,将益兴起乎道德,而发挥乎事业,若泉之达,其放诸海,不可限而量。是集也,其殆有传乎?” 致仁起拜曰:“是足以为家君寿矣。霓也,敢忘吾子之规?”遂书之为叙。 澹然子序 有诗 澹然子四易其号:其始曰凝秀,次曰完斋,又次曰友葵,最后为澹然子。阳明子南迁,遇于潇湘之上,而语之故,且属诗篇,诗而叙之。 其言曰:“人,天地之心而五行之秀也。凝则形而生,散则游而变。道之不凝,虽生犹变。反身而诚,而道凝矣。故首之以‘凝秀’。道凝于己,是为率性。率性而人道全,斯之谓‘完’,故次之以‘完斋’。完斋者,尽己之性也。尽己之性,而后能尽人之性,尽万物之性,至于草木,至矣。葵,草木之微者也,故次之以‘友葵’。友葵,同于物也。内尽于己,而外同乎物,则一矣。一则吻然而天游,混然而神化,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矣。故次之以‘澹然子’终焉。” 或曰:“阳明子之言伦矣,而非澹然子之意也。澹然之意玄矣,而非阳明子之言也。” 阳明子闻之曰:“其然,岂其然乎?”书之以质于澹然子。澹然子,世所谓滇南赵先生者也。 诗曰:两端妙阖癖,五连无留停。藐然覆载内,真精谅斯凝。鸡犬一驰放,散失随飘零。惺惺日收敛,致曲乃明诚。 明诚为无忝,无忝斯全归。深渊春冰薄,千钧一比微。肤发尚如此,天命焉可违?参乎吾与尔,免矣幸无亏。 人物各有禀,理同气乃殊。曰殊非有二,一本分澄淤。志气塞天地,万物皆吾躯。炯炯倾阳性,葵也吾友于。 孰葵孰为予,友之尚为二。大化岂容心,繄我亦何意。悠哉澹然子,乘化自来去。澹然匪冥然,勿记还勿助。 寿杨母张太孺人序 考功主事杨名父之母张太孺人,以敏慧贞肃为乡邑女氏师,凡乡人称闺阃之良,必曰张太孺人。而名父亦以孝行闻。苟拟人物,有才识行谊,无问知不知,必首曰名父。名父盖今乡评士论之公则尔也。 今年六月,太孺人寿六十有七,大夫卿士美杨氏母子之贤,以为难得,举酒毕贺。于是太孺人之是女若婿,从事于京师,且归,太孺人一旦欣然治装,欲与俱南。名父帅妻子从亲戚百计以留。太孺人曰:“噫,小子无庸尔焉!自尔举进士,为令三邑,今为考功,前后且十有八年,吾能一日去尔哉?尔为令,吾见尔出入以劳民务,昕夕不遑,而尔无怠容,吾知尔之能勤。然其时监司督于上,或尔有所畏也。见尔之食贫自守,一介不以苟,而以色予养,吾知尔之能廉。然其时方有以贿败者,或尔有所惩也。见尔毁淫祠,崇正道,礼先贤之后,旌行举孝,拳拳以风俗为心,吾知尔能志于正。然其时远近方以是烨,尔或以是发闻也。自尔入为部属且五年,庶几得以自由,而尔食忘味,寝忘寐,鸡鸣而作,候予寝而出,朝于上,疾风甚雨,雷电晦暝,而未尝肯以一日休,予然后信尔之诚于勤。身与妻子为清苦,而澹然以为乐;交天下之士,而莫有以苞苴馈遗至,予然后信尔之诚于廉。凡交尔而来者,予耳其言,非文学道义之相资,则朝廷之政,边微之务是谋,磨砻砥砺,惟不及古之人是忧焉,予然后信尔之诚志于正,而非有所色取于其外,吾于是而可以无忧尔也已。且尔弟亦善养。吾老矣,姻族乡党之是怀,南归,予乐也。”名父跽请不已。太孺人曰:“止。而独不闻之,夫煦煦焉饮食供奉以为孝,而中衡拂之,孰与乐亲之心而志之养乎?”名父惧,乃不敢请。缙绅士夫闻太孺人之言者,莫不咨嗟叹息,以为虽古文伯、子与之母何以加是。于是相与倡为歌诗,以颂太孺人之贤,而嘉名父之能养。某于名父厚也,比而序之。 对菊联句序 职方南署之前,有菊数本,阅岁既槁。李君贻教为正郎。于时天子居亮暗,西北方多事,自夏徂秋,荒顿窘戚,菊发其故业,高及于垣。署花盛开且衰,而贻教尚未之知也。一日,守仁与黄明甫过贻教语,开轩而望,始见焉。计其时,重阳之节既去之旬有五日。相与感时物之变衰,叹人事之超忽,发为歌诗,遂成联句。郁然而忧深,悄然而情隐,虽故托辞于觞咏,而沉痛惋悒,终有异乎昔之举酒花前,剧饮酣歌,陶然而乐者矣。古之人谓菊为花之隐逸,则菊固惟涧谷岩洞村圃篱落之是宜。而以植之簿书案牍之间,殆亦昔之所谓“吏而隐者”欤?守仁性僻而野,尝思鹿豕木石之群。贻教与明甫,虽各惟利器处剧任,而飘然每有烟霞林壑之想。以是人对是菊,又当是地,呜呼!固宜其重有感也已! 东曹倡和诗序 正德改元之三月,两广缺总制大臣。朝议以东南方多事,其选于他日,宜益慎重。于是湖南熊公由兵部左侍郎且满九载秩矣,擢左都御史以行。众皆以两广为东南巨镇,海外诸蛮夷之所向背,如得人而委之,天子四方之忧可免二焉。虽于资为屈,而以清德厚望选重可知矣。然而司马执兵之枢,居中斡旋,以运制四外,不滋为重欤?方其初议时,亦有以是言者。虑非不及,而当事者卒以公之节操才望为辞,谓非公不可,其意实欲因是而出公于外也。于是士论哄然,以为非宜。然已命下无及矣。为重镇得贤大臣而抚之,朝议以重举,而公以德升,物议顾怏然而不满也。衡物之情,以行其私,而使人怀不满焉,非夫忘世避俗之士,不能无忧焉。自命下暨分之行,曹属之为诗以写其眷留之情者,凡若干人。以前驱之骤发也,叙而次之,仅十之一。遮公御而投之,庸以寄其私焉。 豫轩都先生八十受封序 弘治癸亥冬,守仁自会稽上天目,东观于震泽。遇南濠子、都玄敬于吴门。遂偕之入玄墓,登天平。还,值大雪,次虎丘。凡相从旬有五日。予与南濠子为同年,盖至是而始知其学之无所不窥也。 归造其庐,获拜其父豫轩先生。与予坐而语,盖屯然其若避而汇趋也,秩然其若敛而阳煦也。予坎然而心撼焉,倏而色惭焉,倏而目骇焉,亡予之故。 先生退,守仁谓南濠子曰:“先生殆有道者欤!胡为乎色之不存予,而德之予薰也?”南濠子笑而颔之曰:“然,子其知人哉!吾家君于艺鲜不通,而人未尝见其学也。于道鲜不究,而人未尝知其有也。夫善之弗彰也,则于子乎避。虽然,吾家君则甚恶之。吾子既知之也,穆其敢隐乎?凡穆之所见知于吾子,皆吾家君之所弗屑也。故乡之人无闻焉。非吾子之粹于道,其宁孰识之?” 夫南濠子之学以该洽闻,四方之学者,莫不诵南濠子之名,而莫有知其学之出自先生者。先生之学,南濠子之所未能尽,而其乡人曾莫知之。古所谓潜世之士哉!彼且落其荣而核之存,彼且固灵株而塞其兑,彼且被褐而怀玉,离形迹,遁声华,而以为知己者累,孰比比焉?迹形骸而求之,其远哉! 今年先生寿八十,神完而气全,齿发无所变。八月甲寅,天子崇徽号于两宫,推恩臣下。于是南濠子方为冬官主事,得被异数,封先生如其官。同年之任于京者,美先生之高寿,乐南濠子之获荣其亲也,集而贺之。夫乐寿康宁,世之所慕,而予不敢以为先生侈。章服华宠,世之所同贵,而予不敢以为先生荣。南濠子以予言致之先生,亦且以予为知言乎?乙丑十月序。 送黄敬夫先生佥宪广西序 古之仕者,将以行其道;今之仕者,将以利其身。将以行其道,故能不以险夷得丧动其心,而惟道之行否为休戚。利其身,故怀土偷安,见利而趋,见难而惧。非古今之性尔殊也,其所以养于平日者之不同,而观夫天下者之达与不达耳。 吾邑黄君敬夫,以刑部员外郎擢广西按察佥事。广西天下之西南徼也。地卑湿而土疏薄,接境于诸岛蛮夷;瘴疠郁蒸之气,朝夕弥茫,不常睹日月;山僮海僚,非时窃发;鸟妖蛇毒之患,在在而有。固今仕者之所惧而避焉者也。 然予以为中原固天下之乐土,人之所趋而聚居者。然中原之民至今不加多,而岭广之民至今不加少,何哉?中原之民,其始非必尽皆中原者也,固有从岭广而迁居之者矣。岭广之民,其始非必尽皆岭广者也,固有从中原而迁居之者矣。久而安焉,习而便焉,父兄宗族之所居,亲戚坟墓之所在,自不能一日舍此而他也。古之君子,惟知天下之情不异于一乡,一乡之情不异于一家,而家之情不异于吾之一身。故视其家之尊卑长幼,犹家之视身也;视天下之尊卑长幼,犹乡之视家也。是以安土乐天,而无入不自得。后之人视其兄之于己,固已有间,则又何怪其险夷之异趋,而利害之殊节也哉?今仕于世,而能以行道为心,求古人之意,以达观夫天下,则岭广虽远,固其乡闾;岭广之民,皆其子弟;郡邑城郭,皆其父兄宗族之所居;山川道里,皆其亲戚坟墓之所在。而岭广之民,亦将视我为父兄,以我为亲戚,雍雍爱戴,相眷恋而不忍去,况以为惧而避之耶? 敬夫吾邑之英也。幼居于乡,乡之人无不敬爱。长徙于南畿之六合,六合之人,敬而爱之,犹吾乡也。及举进士,宰新郑,新郑之民曰:“吾父兄也。”人为冬官主事,出治水于山东,改秋官主事,擢员外郎,僚采曰:“吾兄弟也。”盖自居于乡以至于今,经历且十余地,而人之敬爱之如一日。君亦自为童子以至于为今官,经历且八九职,而其所以待人爱众者,恒如一家。今之擢广西也,人咸以君之贤,宜需用于内,不当任远地。君曰:“吾则不贤。使或贤也,乃所以宜于远。” 呜呼!若君者可不谓之志于行道,素养达观,而有古人之风也欤?夫志于为利,虽欲其政之善,不可得也。志于行道,虽欲其政之不善,亦不可得也。以君之所志,虽未有所见,吾犹信其能也。况其赫烨之声,奇伟之绩,久熟于人人之耳目,则吾于君之行也,颂其所难而易者见矣。 性天卷诗序 锡之崇安寺,有浮屠净觉者,扁其居曰“性天”。因地官秦君国声而请序于予。予不知净觉,顾国声端人也,而净觉托焉,且尝避所居以延国声诵读其间,此其为人必有可与言者矣。然“性天”既非净觉之所及,而“性”与“天”又孔子之所罕言,子贡之所未闻,则吾亦岂易言哉?吾闻浮屠氏以寂灭为宗,其教务抵于木槁灰死,影绝迹灭之境,以为空幻。则净觉所谓“性天”云者,意如此乎?净觉既已习闻,而复予请焉,其中必有愿也,吾不可复以此而渎告之。姑试与净觉观于天地之间,以求所谓“性”与“天”者而论之。 则凡赫然而明,蓬然而生,訇然而惊,油然而兴,凡荡前拥后,迎盼而接眒者,何适而非此也哉?今夫水之生也润以下,木之生也植以上,性也。而莫知其然之妙,水与木不与焉,则天也。激之而使行于山巅之上,而反培其末,是岂水与木之性哉?其奔决而仆夭,固非其天矣。人之生,入而父子、夫妇、兄弟,出而君臣、长幼、朋友,岂非顺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圣人立之以纪纲,行之以礼乐,使天下之过弗及焉者,皆于是乎取中,曰“此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以为性”云耳。不如是,不足以为人,是谓丧其而失其天。而况于绝父子,屏夫妇,逸而去之耶?吾儒之所谓性与天者,如是而已矣。若曰“性天之流行”云,则吾又何敢躐以亵净觉乎哉? 夫知而弗以告,谓之不仁;告之而躐其等,谓之诬;知而不为焉者,谓之惑。吾不敢自陷于诬与不仁。观净觉之所与,与其所以请,亦岂终惑者邪?既以复国声之请,遂书于其卷。 送陈怀文尹宁都序 木之产于邓林者,无弃材;马之出于渥洼者,无凡足。非物性之有异,其种类土地使然也。剡溪自昔称多贤,而陈氏之居剡者,尤为特盛。其先有讳过者,仕宋,为侍御史。子匡,由进士为少詹事。匡之四世孙圣,登进士,判处州。子颐,征著作。颐子国光,元进士,官大理卿。光侄彦范,为越州路总管。至怀文之兄尧,由乡进士掌教濮州。弟璟,蜀府右长史。珂,进士,刑曹主事。衣冠文物,辉映后先,岂非人之所谓邓林、渥洼者乎?宜必有环奇之材,绝逸之足,干青云而蹑风电者,出乎其间矣。 怀文始与予同举于乡,望其色而异,耳其言而惊。求其世,则陈氏之产也。曰:“嘻!累哉,土地则尔,他时柱廊庙而致千里者,非彼也欤!”既而匠石靡经,伯乐不遇,遂复困寂寞而伏监车者十有五年。斯则有司之不明,于怀文固无病也。今年赴选铨曹,授尹江西之宁都。夫以怀文合抱之具,此宜无适而不可。顾宁都百里之地,吾恐怀文之骥足有所不展也。然而行远之迩,登高之卑,自今日始矣。则如予之好于怀文者,于其行能无言乎?赠之诗曰: “矫矫千金骏,郁郁披云枝。跑风拖雷电,梁栋惟其宜。寒林栖落日,暮色江天卮。元龙湖海士,客衣风尘缁。牛刀试花县,鸣琴坐无为。清濯庐山云,心事良独奇。悠悠西江水,别怀谅如斯。” 送骆蕴良潮州太守序 昔韩退之为潮州刺史,其诗文间亦有述潮之土风物产者。大抵谓潮为瘴毒崎险之乡。而海南帅孔戣又以潮州小,禄薄,特给退之钱千十百,周其阙乏。则潮盖亦边海一穷州耳。今之岭南诸郡以饶足称,则必以潮为首举,甚至以为虽江、淮财赋之地,亦且有所不及。岂潮之土地啬于古而今有所丰,抑退之贬谪之后,其言不无激于不平而有所过也?退之为刑部侍郎,谏迎佛骨,天子大怒,必欲置之死。裴度、崔群辈为解,始得贬潮州。则潮在当时不得为美地,亦略可见。今之所称,则又可以身至而目击,固非出于妄传。特其地之不同于古,则要为有自也。 予尝谓:牧守之治郡,譬之农夫之治田。农夫上田,一岁不治则半收。再岁不治则无食,三岁不治则化为芜莽,而比于瓦砾。苟尽树艺之方,而勤耕耨之节,则下田之收与上等。江、淮故称富庶,当其兵荒之际,凋残废瘠,固宜有之。乃今重熙累洽之日,而其民往往有不堪之叹,岂非以其俗素习于奢逸,而上之人又从而重敛繁役之,刓剥环四面而集,则虽有良守牧,亦一暴十寒,其为生也无几矣。潮地岸大海,积无饶富之名,其民贡赋之外,皆得以各安地利,业俭朴,而又得守牧如退之、李德裕、陈尧佐之徒相望而抚掬梳摩之,所以积有今日之盛,实始于此。迩十余年来,富盛之声既扬,则其势不能久而无动。有司者又将顾而之焉。则吾恐今日之潮,复为他时之江淮,其甚可念也。 今年潮知府员缺,诸暨骆公蕴良以左府经历擢是任以往。公尝守安陆,至今以富足号,遂用是建重屏其地。继后循其迹而治之者,率多有声闻。及入经历左府都督事,兵府政清,自府帅下迨幕属军吏,礼敬畏戴,不谋而同。其于潮州也,以其治安陆者治之,而又获夫上下之心,如今日之在兵府,将有为而无不从,有革而无不听,政绩之美,又果足为后来者之所遵守,则潮之富足,将终保于无恙,而一郡民神为有福矣。夫为天子延一郡之福,功岂小乎哉?推是以进,他日所成,其又可论?公僚友李载阳辈请言导公行。予素知公之心,且稔其才,自度无足为赠者,为潮民庆之以酒,而颂之以此言。 高平县志序 《高平志》者,高平之山川、土田、风俗、物产无不志焉。曰高平,则其地之所有皆举之矣。 《禹贡》《职方》之述,已不可尚。汉以来《地理郡国志》、《方与胜览》、《山海经》之属,或略而多漏,或诞而不经,其间固已不能无憾。惟我朝之《一统志》,则其纲简于《禹贡》而无遗,其目详于《职方》而不冗。然其规模宏大阔略,实为天下万世而作,则王者事也。若夫州县之志,固又有司者之职,其亦可缓乎? 弘治乙卯,慈溪杨君明甫令泽之高平。发号出令,民既悦服。乃行田野,进父老,询邑之故,将以修废举坠。而邑旧无志,无所于考。明甫慨然太息曰:“此大阙,责在我。”遂广询博采,搜秘阙疑,旁援直据,辅之以已见,遵《一统志》凡例,总其要节,而属笔于司训李英,不逾月编成。于是繁剧纷沓之中,不见声色,而数千载散乱沦落之事,弃废磨灭之迹,灿然复完。明甫退然若无与也。邑之人士动容相庆,骇其昔所未闻者之忽睹,而喜其今所将泯者之复明也。走京师请予序。 予惟高平即古长平,战国时秦白起攻赵,坑降卒四十万于此,至今天下冤之。故自为童子,即知有长平。慷慨好奇之士,思一至其地,以吊千古不平之恨而不可得。或时考图志以求其山川形势于仿佛间。予尝思睹其志,以为远莫致之,不谓其无有也。盖尝意论赵人以四十万俯首降秦,而秦卒坑之,了无哀恤顾忌,秦之毒虐,固已不容诛,而当时诸侯,其先亦自有以取此者。夫先王建国分野,皆有一定之规画经制。如今所谓志书之类者,以纪其山川之险夷,封疆之广狭,土田之饶瘠,贡赋之多寡,俗之所宜,地之所产,井然有方。俾有国者之子孙世守之,不得以己意有所增损取予,夫然后讲信修睦,各保其先世之所有,而不敢冒法制以相侵陵。战国之君,恶其害己,不得骋无厌之欲也,而皆去其籍。于是强陵弱,众暴寡,兼并僭窃,先王之法制荡然无考,而奸雄遂不复有所忌惮。故秦敢至于此。然则七国之亡,实由文献不足证,而先王之法制无存也。典籍图志之所关,其不大哉? 今天下一统,皇化周流。州县之吏,不过具文书,计岁月,而以赞疣之物视图志。不知所以宜其民,因其俗,以兴滞补弊者,必于志焉是赖。则固王政之首务也。今夫一家,且必有谱,而后可齐,而况于州县。天下之大,州县之积也。州县无不治,则天下治矣。明甫之独能汲汲于此,其所见不亦远乎!明甫学博而才优,其为政廉明,毁淫祠,兴社学,敦伦厚俗,扶弱锄强,实皆可书之于志,以为后法。而明甫谦让不自有也。故予为序其略于此,使后之续志者考而书焉。 送李柳州序 柳州去京师七千余里,在五岭之南。岭南之州,大抵多卑湿瘴疠,其风土杂夷从,自昔与中原不类。唐、宋之世,地尽荒服。吏其土者,或未必尽皆以谴谪,而以谴谪至者居多。士之立朝,意气激轧,与时抵忤,不容于侪众,于是相与摈斥,必致之远地。故以谴谪而至者,或未必尽皆贤士君子,而贤士君子居多。予尝论贤士君子,于平时随事就功,要亦与人无异。至于处困约之乡,而志愈励,节益坚,然后心迹与时俗相去远甚。然则非必贤士君子而后至其地,至其地而后见贤士君子也。 唐之时,柳宗元出为柳州刺史,刘贲斥为柳州司户。贲之忠义,既已不待言。宗元之出,始虽有以自取,及其至柳,而以礼教治民,砥砺奋发,卓然遂有闻于世。古人云:“庸玉女于成也。”其不信已夫?自是寓游其地,若范祖禹、张廷坚、孙觌,高颖、刘洪道、胡梦昱辈,皆忠贤刚直之士,后先相继不绝。故柳虽非中土,至其地者,率多贤士。是以习与化移,而衣冠文物,蔚然为礼义之邦。我皇明重熙累洽,无间迩遐,世和时泰,瘴疠不兴。财货所出,尽于东南。于是遂为岭南甲郡,朝廷必择廉能以任之。则今日之柳州,固已非唐、宋之柳州,而今日之官其土者,岂惟非昔之比,其为重且专亦较然矣。 弘治丙辰,柳州知府员缺,内江李君邦辅自地官正郎膺命以往。人皆以邦辅居地官十余年,绰有能声,为缙绅所称许,不当远去万里外。予于邦辅,知我也,亦岂不惜其远别?顾邦辅居地官上曹,著廉声,有能绩,徐速自如,优游荣乐之地,皆非人所甚难,人亦不甚为邦辅屈,不如其中之所存。今而间关数千里,处险僻难为之地,得以试其坚白于磨涅,则邦辅之节操志虑,庶几尽白于人人,而任重道远,真可以无负今日缙绅之期望,岂不美哉!夫所处冒艰险之名,而节操有相形之美,以不满人之望,加之以不自满之心,吾于邦辅之行,所以独欣然而私喜也。 送吕丕文先生少尹京丞序 昔萧望之为谏议大夫,天子以望之议论有余才,任宰相,将观以郡事。而望之坚欲拾遗左右,后竟出试三辅。至元帝之世,而望之遂称贤相焉。 古之英君,其将任是人也,既已纳其言,又必考其行;将欲委以重,则必老其才。所以用无不当,而功无不成。若汉宣者,史称其综核名实,盖亦不为虚语矣。 新昌吕公丕文,以礼科都给事中擢少尹南京兆。给事,谏官也。京兆,三辅之首也。以给事试京兆,是谏官试三辅也。是其先后名爵之偶同于望之,非徒以宠直道而开谠言,固亦微示其意于其间耳。吕公以纯笃之学,忠贞之行,自甲辰进士为谏官十余年。其所论于朝而建明者,何如也?致于上而替可否者,何如也?声光在人,公道在天下。圣天子询事考言,方欲致股肱之良,以希唐虞之盛,耳目之司,顾独不重哉?然则公京兆之擢,固将以信其夙所言者于今日,而须其大用于他时也。其所以贤而试之,有符于汉宣之于望之。而其所将信而任之,则吾又知其决非彼若而已也。君行矣,既已审上意之所在,公卿大夫士倾耳维新之政,以券其所言,且谓日需其效以俟庸也,其得无念于斯行乎哉? 学士谢公辈与公有同举同乡之好,饮以饯之。谓某也宜致以言。予惟君之文学政事,于平常既已信其必然,知言之弗能毫末加也。而超擢之荣,又不屑为时俗道。若夫名誉之美,期俟之盛,则固君之所宜副,而实诸公饮饯之情也。故比而序之以为赠。 庆吕素庵先生封知州序 朝廷褒德显功,因其子以及其亲,斯固人情事理之所宜然,盖亦所谓忠厚之至也。然旧制京官三载举,得推恩,而州县之职,非至于数载之外,屡为其上官所荐扬,则终不可幸而致。故京官之得推恩,非必其皆有奇绩异能者,苟得及乎三载,皆可以坐而有之。州县之职,非必其皆无奇绩异能,苟其人事之不齐,得于民矣而不获乎上,信于己矣而未孚于人,百有一不如式,则有司者以例绳之,虽累方岳,欲推恩如其京官之三载者焉,不可得也。 夫父母之所以教养其子,而望其荣显夫我者,岂有异情哉?人子之所以报于其亲,以求乐其心志者,岂有异情哉?及其同为王臣,而其久近难易,相去悬绝如此,岂不益令人重内而轻外也!夫惟其难若此,其久若此,而后能有所成就,故其教子之荣,显亲之志,亦因之而有盛于彼,皆于此见焉。 浙之新昌有隐君子曰素庵吕公者,今刑部员外郎中原之父也。自幼有洁操,高其道,不肯为世用。优游烟壑,专意教其子,使之尽学夫修己治人之方。凡其所欲为而不及为者,皆一以付之,曰:“吾不能有补于时,不可使吾子复为独善者。”学成,使之仕。成化庚子,中原遂领乡荐,与家君实同登焉。甲辰举进士,出守石州。石故号难治,中原至,即除旧令之不便于民者,布教条为约束,以其素所习于家庭者,坐而治之,民皆靡然而从,翕然而起。士夫之腾于议者,部使之扬荐者曰:“某廉吏,某勤吏,某才而有能,某贤而多智。”必皆于中原是归焉。有司奉旧典,推原中原厥绩所自,而公之所以训诲其子之功为大。天子下制褒扬,封公为奉直大夫,配某氏,封宜人,以宠荣之。乡士夫皆曰:“子为京职,而能克享褒封者,于今皆尔,此不足甚异。公之教其子,为其难,而独能易其获,此则不可以无贺。”于是李君辈皆为诗歌而来属予言。 予惟天下之事,其得之也不难,则其失之也必易;其积之也不久,则其发之也必不宏。今夫松柏之拂穹霄而击车轮也,其始盖亦必有蔽于蓬蒿,而厄于牛羊,以能有成立。公之先世,自文惠公以来,相业吏治,世济其美,固宜食报于其后矣;而不食,以钟于公。公之道自足以显于时矣;而不显,以致于其子。且复根盘节错而中为之处焉,乃有所获。是岂非所谓积之久而得之难者欤?则其他日所发之宏大,其子之陟公卿而树勋业,身享遐龄,以永天禄于无穷,盖未足以尽也。然则公之可贺者,在此而不专在于彼。某也敢赘言之? 贺监察御史姚应隆考绩推恩序 御史姚君应隆监察江西道之三年,冢宰考其绩有成,以最上。于是天子进君阶文林郎,遂下制封君父坡邻公如君之阶,君母某氏为孺人,及君之配某氏。于是僚友毕贺,谓某尤厚于君,属之致所以贺之意。 某曰:“应隆之幼而学之也,坡邻公之所以望之者何?将不在于树功植名,以光大其门闾已乎?坡邻公之教之,而应隆之所以自期之者何?将不在于显扬其所生,以不负其所学已乎?然此亦甚难矣。铢铢而积之,皓首而无成者,加半焉。幸而有成,得及其富盛之年,以自奋于崇赫之地者几人?是几人者之中,方起而踬,半途而废,垂成而毁者,又往往有之。可不谓之难乎?应隆年二十一而歌《鹿鸣》于乡,明年,遂举进士,由郎官陟司天子耳目。谓非富盛之年以自奋于崇赫之地不可也。英声发于新喻,休光著于沛邑,而风裁振于朝署,三年之间,遂得以成绩被天子之宠光于其父母。谓非树功植名以光大其门闾而显扬其所生,不可也。坡邻之所望,应隆之所自期,于今日而两有不负焉。某也请以是为贺。虽然,君子之成身也,不惟其外,惟其中;其事亲也,不惟其文,惟其实。应隆之所以自奋于崇赫之地者,果足以树身植名而成其身已乎?外焉而已耳。应隆之所以被宠光于其父母者,果足以为显扬其所生而为事亲之实已乎?文焉而已耳。夫子曰:‘成身有道。不明乎善,不成其身矣。’斯之为中。‘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斯之谓实。应隆内明而外通,动以古之豪杰自标准。其忠孝大节,皆其素所积蓄。虽隐而不扬,其所以成身而事亲者自若也。况其外与文者,又两尽焉,斯其不益足贺乎?” 送绍兴佟太守序 成化辛丑,予来京师,居长安西街。久之,文选郎佟公实来与之邻。其貌颀然以秀,其气熙然以和,介而不绝物,宽而有分剂。予尝私语人,以为此真廊庙器也。既而以他事外补,不相见者数年。 弘治癸丑,公为贰守于苏。苏大郡,繁而尚侈,机巧而多伪。公至,移侈以朴,消伪以诚。勤于职务,日夜不懈。时予趋京,见苏之士夫与其民之称颂之也,于是始知公之不独有其德器,又能循循吏职。 甲寅,移守嘉与。嘉与,财赋之地,民苦于兼并,俗残于武断。公大锄强梗,剪其芜蔓,起嘉良而植之。予见嘉之民欢趋鼓舞,及其士夫之钦崇之也,于是又知公有刚明果决之才,不独能循循吏事,乃叹其不可测识固如此。 今年吾郡太守缺。吾郡繁丽不及苏,而敦朴或过;财赋不若嘉,而淳善则逾。是亦论之通于吴、越之间者。然而迩年以来,习与时异,无苏之繁丽,而亦或有其糜;无嘉之财赋,而亦或效其强。每与士大夫论,辄叹息兴怀,以为安得如昔之化苏人者而化之乎?安得如昔之变嘉民者而变之乎?方思公之不可得,而公适以起服来朝。又惧吾郡之不能有公也,而天子适以为守。士大夫动容相贺,以为人所祝愿,而天必从之意者,郡民之福亦未艾也。 公且行,相与举杯酒为八邑之民庆,又不能无惧也。公本廊庙之器,出居于外者十余年,其为苏与嘉,京师之士论既已惜其归之太徐。其为吾郡,能几月日?且天子之意,与其福一郡,孰与福天下之大也。虽然,公之去苏与嘉,亦且数年,德泽之流,今未替也。公虽不久于吾郡矣,如其不得公也,则如之何! 送张侯宗鲁考最还治绍兴序 胶州张侯宗鲁之节推吾郡也,中清而外慎,宽持而肃行,大获于上下,以平其政刑,三载而绩成,是为弘治十三年,将上最天曹。吾父老闻侯之有行也,皆出自若耶山谷间,送于钱清江上。侯曰:“父老休矣。吾无德政相及,徒勤父老,吾惧且作。父老休矣,吾无以堪也。”父老曰:“明府知斯水之所以为钱清者乎?昔汉刘公之去吾郡也,吾侪小人之先亦皆出送,各有所赠献。刘公不忍违先民之意,乃人取一钱,已而投之斯水,因以名焉。所以无忘刘公之清德,且以志吾先民之事刘公,其勤如此也。今明府之行,吾侪小人限于法制,既不敢妄有所赠献,又不获奔走服役,致其惓惓之怀,其如先民何?”固辞不可,复行数十里,始去。 三月中旬,侯至于京师,天曹以最上。明日遂驾以行。乡先生之仕于朝者闻之,皆出饯,且邀止之曰:“侯之远来,亦既劳止。适有司之不暇,是以未能羞一觞于从者,是何行之速耶?”侯俯而谢。复止之曰:“侯之劳于吾郡,三年有余,今者行数千里,无非为吾民。其勤且劬也,事既竣矣,吾党不得相与为一日之从容,其如吾民何?”侯谢而起。守仁趋而进曰:“诸先生毋为从者淹,侯之急于行也,守仁则知之矣。”佥曰:“谓何?”曰:“昔者汉郭伋之行部也,与诸童为归期。及归而先一日,遂止于野亭。须期乃入曰:‘惧违信于诸儿也。’吾闻侯之来也,乡父老与侯为归期矣。而复濡迟于此,以徇一朝之乐,隳其所以期父老者,此侯之所惧,而有不容已于急行也。毋为侯淹!”侯起拜曰:“正学非敢及此,然敢不求承吾子之教?” 送方寿卿广东佥宪序 士大夫之仕于京者,其繁剧难为,惟部属为甚。而部属之中,惟刑曹典司狱讼,朝夕恒窘于簿书案牍,口决耳辩,目证心求,身不暂离于公座,而手不停挥于铅椠,盖部属之尤甚者也。而刑曹十有三司之中,惟云南以职在京几,广东以事当权贵,其剧且难,尤有甚于诸司者。若是而得以行其志,无愧其职焉。则固有志者之所愿为,而多才者之所欲成也。 然而纷揉杂沓之中,又从而拂抑之,牵制之。言未出于口,而辱已加于身;事未解于倒悬,而机已发于陷阱。议者以为处此而能不挠于理法,不罹于祸败,则天下无复难为之事,是固然矣。然吾以为一有惕于祸败,则理法未免有时而或挠。苟惟理法之求伸,而欲不必罗于祸败,吾恐圣人以下,或有所不能也。讼之大者,莫过于人命;恶之极者,无甚于盗贼。朝廷不忍一民冒极恶之名,而无辜以死也,是俗之论皆然。而寿卿独以佥事为乐,此其间夫亦容有所未安,是以宁处其簿与淹者,以求免于过慝欤?夫知其不安而不处,过慝之惧而淹薄是甘焉,是古君子之心也。吾于寿卿之行,请以此为赠。 提牢厅壁题名记 京师,天下狱讼之所归也。天下之狱分听于刑部之十三司,而十三司之狱又并系于提牢厅。故提牢厅天下之狱皆在焉。狱之系,岁以万计。朝则皆自提牢厅而出,以分布于十三司。提牢者目识其状貌,手披其姓名,口询耳听,鱼贯而前,自辰及午而始毕。暮自十三司而归,自未及酉,其勤亦如之。固天下之至繁也。 其间狱之已成者,分为六监。其轻若重而未成者,又自为六监。其桎梏之缓急,局钥之启闭,寒暑早夜之异防,饥渴疾病之殊养,其微至于箕帚刀锥,其贱至于涤垢除下,虽各司于六监之吏,而提牢者一不与知,即弊兴害作,执法者得以议拟于其后,又天下之至猥也。 狱之重者入于死,其次亦皆徒流。夫以共工之罪恶,而舜姑以流之于幽州。则夫拘系于此,而其情之苟有未得者,又可以轻弃之于死地哉?是以虽其至繁至猥,而其势有不容于不身亲之者,是盖天下之至重也。 旧制提牢月更主事一人,至是弘治庚申之十月,而予适来当事。夫予天下之至拙也,其平居无恙,一遇纷扰,且支离厌倦,不能酬酢,况兹多病之余,疲顿憔悴,又其平生至不可强之日。而每岁决狱,皆以十月下旬,人怀疑惧,多亦变故不测之虞,则又至不可为之时也。夫其天下之至繁也,至猥也,至重也,而又适当天下至拙之人,值其至不可强之日,与其至不可为之时,是亦岂非天下之至难也? 以予之难,不敢忘昔之治于此者,将求私淑之。而厅壁旧无题名,搜诸故牒,则存者仅百一耳。大惧泯没,使昔人之善恶无所考征,而后来者益以畏难苟且,莫有所观感,于是乃悉取而书之厅壁。虽其既亡者不可复追,而将来者尚无穷已,则后贤犹将有可别择以为从违。而其间苟有天下之至拙加予者,亦得以取法明善,而免过愆,将不为无小补。然后知予之所以为此者,固亦推己及物之至情,自有不容于已也矣。弘治庚申十月望。 重修提牢厅司狱司记 弘治庚申七月,重修提牢厅工毕。又两越月,而司狱司成,于是余姚王守仁适以次来提督狱事,六监之吏皆来言曰:“惟兹厅若司建自正统,破敝倾圮且二十年。其卑浅隘陋,则草创之制,无尤焉矣。是亦岂惟无以凛观瞻而严法制,将治事者风雨霜雪之不免,又何暇于职务之举而奸细之防哉?然兹部之制,修废补败,有主事一人以专其事,又坏不理,吾侪小人,无得而知之者。独惟拓隘以广,易朽以坚,则自吾刘公实始有是。吾侪目睹其成,而身享其逸,刘公之功不敢忘也。”又曰:“六监之囚,其罪大恶极,何所不有,作孽造奸,吏数逢其殃,而民徒益其死。独禁防之不密哉?亦其间容有以生其心。自吾刘公,始出己意,创为木闲,令不苛而密,奸不弭而消,桎梏可驰,缧绁可无,吾侪得以安枕无事,而囚亦或免于法外之诛。则刘公之功,于是为大。小人事微而谋室,无能为也。敢以布于执事,实重图之。” 于是守仁既无以御其情,又与刘公为同僚,嫌于私相美誉也,乃谓之曰:“吾为尔记尔所言,书刘公之名姓,使承刘公之后者,益修刘公之职。继尔辈而居此者,亦无忘刘公之功。则于尔心其亦已矣。”皆应曰:“是小人之愿也。”遂记之曰:刘君名琏,字廷美,江西鄱阳人也。由弘治癸丑进士,今为刑部四川司主事云。弘治庚申十月十九日。 祭外舅介阉先生文 维弘治八年,岁次乙卯,夏四月甲寅朔,寓金台甥王守仁帅妻诸氏南向泣拜,驰莫于故山东布政司左参政岳父诸公之灵曰: 呜呼痛哉!孰谓我公,而止于斯,公与我父,金石相期。公为吏部,主考京师,来视我父,他方儿嬉。公曰:“尔子,我女妻之。”公不我鄙,识我于儿。服公之德,感公之私。悯我中年,而失其慈。慰书我父教我以时。弘治己酉,公参江西,书来召我,我父曰:“咨,尔舅有命,尔则敢迟。”甫毕娴好,重艰外罹,公与我父,相继以归。公既服阕,朝请于京,我滥乡举,寻亦北行。见公旅次,公喜曰:“甥,尔质则美,勿小自盈。”南宫下第,我弗我轻,曰利不利,适时之迎,屯蹇屈辱,玉汝于成。拜公之教,夙夜匪宁。从公数月,启我愚盲。我公是任,语我以情,此职良苦,而我适丁。予谓利器,当难则呈。公才虽屈,亦命所令。公曰:“戏耳,尔言则诚。”临行恳恳,教我名节,踯躅都门,抚励而别。孰谓斯行,遽成永诀。呜呼痛哉!别公半载,政誉日彻,士论欢腾,我心则悦。昨岁书云,有事建业。五六月余,音问忽绝,久乃有传,便道归越,继得叔问,云未起辙,窃怪许时,必值冗结,孰知一疾,而已颓折。西江魏公,讣音来忽,仓剧闻之,惊仆崩裂。以公为人,且素无疾。谓必谗言,公则谁嫉;谓必讹言,讹言易出。魏公之书,二月六日,后我叔问,一旬又七。往返千里,信否叵必。是耶非耶?曷从而悉。桓耶梦耶?万折或一。韩公南业,匐匍往质,韩曰其然,我吊其室。呜呼痛哉!向也或虚,今也则实,孰谓我公,而果然也。天于我公,而乃尔耶?公而且然,况其他耶?公今逝矣,我曷望耶?廷臣佥议,方欲加迁。奏疏将上,而讣忽传。呜呼痛载!今也则然。公身且逝,外物奚言。公之诸子,既壮且贤。谅公之逝,复亦何悬。所不瞑者,二庶髫年。有贤四兄,必克安全。公曾谓予我兄无嗣,欲遣庶儿,以承其祀。昔也庶一,今遗其二;并以继绝,岂非公意?有孝元兄,能继公志,忍使公心,而有勿遂。令人悲号,苏而复踬。迢迢万里,溽天角地,生为半子,死不能檖,不见其柩,不哭于次,痛绝关山,中心若剌。我实负公,生有余愧,天长地久,其恨曷既。我父泣曰:“尔为公婿,宜先驰奠。”我未可遽,哀绪万千,实弗能备,临风一号,不知所自。呜呼哀哉!呜呼痛哉!尚飨! (原文载《姚江诸氏宗谱》卷六) 祭张淑人文 维正德十六年,岁次辛巳,十二月己卯朔,越十日己丑,女婿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仅以刚鬣柔毛之奠,敢告于岳母诸太夫人张氏曰: 呜呼!生死常道,有生之所不免也。况如夫人寿考康宁,而子孙之众多且贤耶,亦又何憾矣!而儿女之悲尚犹有甚割者,非情也哉!死者以入土为安,弥月而葬,礼也。而群子姓之议,殊有所未忍。守仁窃以为宜,勉从礼制。且岳父介庵公之藏,亦以是月壬寅卜迁于兆左,因而合焉。生死之礼无违,幽明之情两得,不亦可乎!群子姓以为然。遂以是月庚寅举大事。日月不居,灵辆于迈。 一奠告诀,痛割心膂。言有尽而意无穷。呜呼!尚飨! (原文载《姚江诸氏宗谱》卷六)   wwW.xiaOshuo txt.com 悟真录之十 补 录 小,说t,Xt,天,",堂   旧本未刊语录诗文汇辑 传习录拾遗 五十一条 编者按:日本学者佐藤一斋先生著有《传习录栏外书》,遍校《传习录》诸刊本,辑录通行《全书》本所阙阳明语录三十七条,并加注疏。旅美华人学者陈荣捷先生又在佐藤氏《栏外书》基础上,从《王文成公全书》之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及《阳明年谱》中辑录阳明语录十四条,合佐藤氏所辑,共计五十一条,并加校注,编为《传习录拾遗》一卷,刊入陈氏所著《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一书,由台湾学生书局印行。此所谓“拾遗”者,仅指“拾”通行《阳明全书》本《传习录》之“遗”也,其言互见于旧刊施邦曜、南大吉、宋仪望、俞嶙、闾东、王贻乐、张问达诸种传本以及《阳明全书》所载钱氏《叙说》及《附录年谱》之中。然此《拾遗》有集零为整、便于学者研究之功,固不可废。今特移录本书而删其注评,只保留篇首案语及若干校注。 陈荣捷按:《传习录》,《全书》本共录三百四十二条。南本、宋本缺第九五条,其他诸本则共增三十七条。据佐藤一斋所校,即第二十四条后,施本、南本、俞本各增一条(均《拾遗》一);闾本于二四一条后增两条(《拾遗》二与三);俞本、王本于三一二条后增一条(均《拾遗》四);闾本于三一六条后增一条(《拾遗》五);张本于三三五条后增二条(《拾遗》六与七);三四二条,施本、俞本增六条(均《拾遗》八至十三),王本增六条(《拾遗》二与十四至十八),张本增二十七条。除重复与王本所增者六条、施本与俞本所增者二条,与闾本所增第一条外,张本实增十八条(《拾遗》十九至三十六)。此三十六条,均载佐藤一斋之《传习录栏外书》。一斋于九十九条注又举一条(《拾遗》三十七),共增三十七条。今又从《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抄出四条,为第三十八至四十一条(另第十条),从《年谱》抄出十条,为第四十二至五十一条(另第十一条),总共增《拾遗》五十一条。 ① 千古圣人只有这些子。又曰:“人生一世,惟有这件事。”〔一〕 〔一〕原注:此条载南本、施本、俞本第二十四条之后。 ②先生曰:“良知犹主人翁,私欲犹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疴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齐矣。若主人翁服药治病,渐渐痊可,略知检束〔一〕,奴婢亦自渐听指挥。及沉疴脱体,起来摆布,谁敢有不受约束者哉?良知昏迷,众欲乱行;良知精明,众欲消化,亦犹是也。”〔二〕 〔一〕原注:张本无“略知检束”四字。 〔二〕原注:此条闾本载在第二四一条之后;王本、张本载在卷末。 ③先生曰:“合着本体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识本体。”〔一〕 〔一〕原注:同上条注〔二〕。 ④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请问乡愿、狂者之辨。曰:“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洞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 曰:“乡愿何以断其媚也?”曰:“自其讥狂狷知之。曰:‘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故其所为,皆色取不疑,所以谓之似。然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干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虽欲纯乎乡愿,亦未易得。而况圣人之道乎!” 曰:“狂狷为孔子所思,然至乎传道,不及琴、张辈,而传习曾子,岂曾子乃狂狷乎?”曰:“不然。琴、张辈,狂者之禀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一〕 〔一〕原注:此条俞本、王本载三一二条之后。俞本缺“薛尚谦”等十四字。“狂者志存……千仞”等字,亦见《全书》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页十六上。此条亦载《年谱》嘉靖二年二月,语几全同。 ⑤南逢吉曰:“吉尝以《答徐成之书》请问。先生曰:‘此书于格致诚正,及尊德性而道问学处说得尚支离。盖当时亦就二君所见者将就调停说过。细详文义,然犹未免分为两事也。’尝见一友问云:‘朱子以存心致知为二事。今以道问学为尊德性之功,作一事如何?’先生曰‘天命于我谓之性,我得此性谓之德。今要尊我之德性,须是道问学。如要尊孝之德性,便须学问个孝;尊弟之德性,便须学问个弟。学问个孝,便是尊孝之德性;学问个弟,便是尊弟之德性。不是尊德性之外,别有道问学之功;道问学之外,别有尊德性之事也。心之明觉处谓之知,知之存主处谓之心,原非有二物。存心便是致知,致知便是存心,亦非有二事。’曰:‘存心恐是静养意,与道问学不同。’曰:‘就是静中存养,还谓之学否?若亦谓之学,亦即是道问学矣。观者宜以此意求之。’” 〔一〕原注:此条闾本载第三一六条之后。 ⑥先生曰:“舜不遇瞽瞍,则处瞽瞍之物无由格;不遇象,则处象之物无由格。周公不遇流言忧惧,则流言忧惧之物无由格。故凡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正吾圣门致知格物之学,正不宜轻易放过,失此好光阴也。知此则夷狄患难,将无入不自得矣。”〔一〕 〔一〕原注:王本载此条与下条于第三三五条之后,张本则载在卷末。 ⑦问:“据人心所知,多有误欲作理,认贼作子处。何处乃见良知?”先生曰:“尔以为何如?”曰:“心所安处,才是良知。”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 ⑧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黄冈郭善甫挈其徒良吉,走越受学,途中相与辨论未合。既至,质之先生。先生方寓楼饘,不答所问,第目摄良吉者再,指所饘盂,语曰:“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此案下乃能载此盂,此楼下乃能载此案,地又下乃能载此楼。惟下乃大也。”〔一〕 〔一〕原注:据佐藤一斋,施本、俞本于第三四二条后多六条,即此条与下五条(《拾遗》第八至十三条),末有“黄以方录”,则六条皆其所录也。 ⑨一日,市中哄而诟。甲曰:“尔无天理。”乙曰:“尔无天理。”甲曰:“尔欺心。”乙曰:“尔欺心。”先生闻之,呼弟子,曰:“听之,夫夫哼哼讲学也。”弟子曰:“诟也,焉学?”曰:“汝不闻乎?曰‘天理’,曰‘心’,非讲学而何?”曰:“既学矣,焉诟?”曰:“夫夫也,惟知责诸人,不知及诸已故也。” ⑩先生尝曰:“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二〕。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学问头脑,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但恐学者不肯直下承当耳。” 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理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人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三〕 〔一〕原注:“于”,施本、俞本、张本作“与”。 〔二〕原注:“见”,张本作“点”;“意”,施本、俞本无此字。 〔三〕原注:张本亦录此条。此条原载《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又曰”以下又略载《年谱》正德十六年正月。 ⑾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含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无放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一〕 〔一〕原注:此条录自《年谱》正德十六年正月。比施本、俞本较详也。参看《拾遗》第八条注。 ⑿一友侍,眉间有忧思,先生顾谓他友曰:“良知固彻天彻地。近彻一身,人一身不爽,不须许大事。第头上一发下垂〔一〕,浑身即是为不快。此中那容得一物耶?”〔二〕 〔一〕原注:“一发下垂”,张本作“只一根头发钓着”。 〔二〕原注:张本末又有“是友瞿然省惕”六字。 ⒀先生初登第时,上《边务八事》,世艳称之。晚年有以为问者,先生曰:“此吾少时事,有许多抗厉气。此气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济?”或又问平宁藩。先生曰:“只合如此做,但觉来尚有挥霍意。使今日处之,更别也。”〔一〕 〔一〕原注:此条下有“门人黄以方录”六字。 ⒁直问:“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先生以为误人,何也?岂士之贫,可坐守不经营耶?”先生曰:“但言学者治生上,仅有工夫则可。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果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何妨于学?学何贰于治生?”〔一〕 〔一〕自此条至《拾遗》第十八条,皆佐藤一斋据王本录出。 ⒂先生曰:“凡看书,培养自家心体。他说得不好处,我这里用得着,俱是益。只是此志真切。有昔郢人夜写书与燕国,误写‘举烛’二字。燕人误解。烛者明也,是教我举贤明其理也。其国大治。故此志真切,因错致真,无非得益。今学者看书,只要归到自己身心上用。”〔一〕 〔一〕原注:别本无“有昔郢人”以下六十四字。 ⒃从目所视,妍丑自别,不作一念,谓之明。从耳所听,清浊自别,不作一念,谓之聪。从心所思,是非自别,不作一念,谓之睿。 ⒄尝闻先生曰:“吾居龙场时,夷人言语不通,所可与言者中土亡命之流。与论知行之说,更无抽挌。久之,并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与士夫言,反多纷纷同异,拍挌不入。学问最怕有意见的人,只患闻见不多。良知闻见益多,覆蔽益重。反不曾读书的人,更容易与他说得。”〔一〕 〔一〕原注:此条又载《全书》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文词较略。 ⒅先生用功,到人情事变极难处时,见其愈觉精神。向在洪都处张、许之变,尝见一书与邹谦之,云:“自别省城,即不得复有相讲如虔中者。虽自己柁柄不敢放手,而滩流悍急,须仗有方〔一〕如吾谦之者持篙而来,庶能相助,更上一滩耳。” 〔一〕原注:此条又见张本。“方”作“力”。章首有“直曰”二字。 ⒆门人有疑“知行合一”之说者。直曰“知行自是合一。如今能行孝,方谓之知孝;能行弟,方谓之知弟。不是只晓得个‘孝’字‘弟’字,遽谓之知。”先生曰:“尔说固是。但要晓得一念发动处〔一〕,便是知,亦便是行。”〔二〕 〔一〕原本脱“发”字,今据《传习录》补。 〔二〕自此条至《拾遗》第三十六条,系佐藤一斋据张本录出。 ⒇先生曰:“人必要说心有内外,原不曾实见心体。我今说无内外,尚恐学者流在有内外上去。若说有内外,则内外益判矣。况心无内外,亦不自我说。明道《定性书》有云:‘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此一条最痛快。” (21)或问:“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知行分明是两事。”直曰:“要晓得始终条理,只是一个条理而始终之耳。”曰:“既是一个条理,缘何三子却圣而不智?”直曰:“也是三子所知分限只到此地位。”先生尝以此问诸友。黄正之曰:“先生以致知各随分限之说,提省诸生。此意最切。”先生曰:“如今说三子,正是此意。” (22)先生曰:“‘易则易知’。只是此天理之心,则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是私欲之心,则一个人是一个心。人如何知得?” (23)先生曰:“人但一念善,便实实是好;一念恶,便实实是恶;如此才是学。不然,便是作伪。”尝问门人,圣人说:“知之为知之”二句,是何意思?二友不能答。先生曰:“要晓得圣人之学,只是一诚。”直自陈喜在静上用功。先生曰:“静上用功固好,但终自有弊。人心自是不息。虽在睡梦,此心亦是流动。如天地之化,本无一息之停。然其化生万物,各得其所,却亦自静也。此心虽是流行不息,然其一循天理,却亦自静也。若专在静上用功,恐有喜静恶动之弊。动静一也。”直曰:“直固知静中自有知觉之理。但伊川《答吕学士》一段可疑。伊川曰:‘贤且说静时如何?’吕学士曰:‘谓之有物则不可,然自有知觉在。’伊川曰:‘既有知觉,却是动也,如何言静?’”先生曰:“伊川说还是。”直因思伊川之言,分明以静中无知觉矣。如何谓伊川说还是?考诸晦翁亦曰:“若云知寒觉暖,便是知觉已动。”又思知寒觉暖,则知觉著在寒暖上,便是已发。所谓有知觉者,只是有此理,不曾著在事物,故还是静。然瞌睡也有知觉,故能做梦,故一唤便醒。槁木死灰,无知觉,便不醒矣。则伊川所谓“既有知觉,却是动也,如何言静”?正是说静而无静之意,不是说静中无知觉也。故先生曰“伊川说还是”。 (24)直问:“戒慎恐惧是致知,还是致中?”先生曰:“是和上用功。”曰:“《中庸》言致中和,如何不致中,却来和上用功?”先生曰:“中和一也。内无所偏倚,少间发出,便自无乖戾。本体上如何用功?必就他发处,才著得力。致和便是致中。万物育,便是天地位。”直未能释然。先生曰:“不消去文义上泥。中和是离不得底。如面前火之本体是中,火之照物处便是和。举著火,其光便自照物。火与照如何离得?故中和一也。近儒亦有以戒惧即是慎独,非两事者。然不知此以致和即便以致中也。”他日崇一谓直曰:“未发是本体,本体自是不发底。如人可怒。我虽怒他,然怒不过当,却也是此本体未发。”后以崇一之说问先生。先生曰:“如此却是说成功。子思说发与未发,正要在发时用功。” (25)艾铎问:“如何为天理?”先生曰:“就尔居丧上体验看。”曰:“人子孝亲,哀号哭泣,此孝心便是天理?”先生曰:“孝亲之心真切处才是天理。如真心去定省问安,虽不到床前,却也是孝。若无真切之心,虽日日定省问安,也只与扮戏相似,却不是孝。此便见心之真切,才为天理。” (26)直问:“颜子‘择中庸’,是如何择?”先生曰:“亦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就己心之动处,辨别出天理来。‘得一善’,即是得此天理。”后又与正之论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正之曰:“先生尝言:‘此是见得道理如此。如今日用,凡视听言动,都是此知觉。然知觉却在何处?捉定不得。所以说“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颜子见得道体后,方才如此说。’” (27)直问:“‘物有本末’一条,旧说似与先生不合。”先生曰:“譬如二树在此,一树有一树之本末。岂有以一树为本,一树为末之理?明德亲民,总是一物,只是一个工夫。才二之,明德便是空虚,亲民便是袭取矣。‘物有本末’云者,乃指定一物而言。如实有孝亲之心,而后有孝亲之仪文节目〔一〕。‘事有终始’云者,亦以实心为始,实行为终。故必始焉有孝亲之心,而终焉则有孝亲之仪文节目。事长、事君,无不皆然。自意之所著谓之物,自物之所为谓之事。物者事之物,事者物之事也。一而已矣。” 〔一〕原注:张问达曰:“此下疑有阙文,读先生《大学问》自见。” (28)先生曰:“朋友相处,常见自家不是,方能点化得人之不是。善者固吾师,不善者亦吾师。且如见人多言,吾便自省亦多言否?见人好高,吾自省亦好高否?此便是相观而善,处处得益。” (29)先生曰:“至诚能尽其性,亦只在人物之性上尽。离却人物,便无性可尽得。能尽人物之性,即是至诚致曲处。致曲工夫,亦只在人物之性上致,更无二义。但比至诚有安勉不同耳。” (30)先生曰:“学者读书,只要归在自己身心上。若泥文著句,拘拘解释,定要求个执定道理,恐多不通。盖古人之言,惟示人以所向往而已。若于所示之向往,尚有未明,只归在良知上体会方得。” (31)先生曰:“气质犹器也,性犹水也。均之水也,有得一缸者,得一桶者,有得一甕者,局于器也。气质有清浊厚薄强弱之不同,然其为性则一也。能扩而充之,器不能拘矣。” (32)直问:“‘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夫子哭则不歌,先儒解为余哀未忘。其说如何?”先生曰:“情顺万事而无情,只谓应物之主宰,无滞发于天理不容已处。如何便休得?是以哭则不歌。终不然,只哭一场后,便都是乐。更乐更无痛悼也。” (33)或问:“致良知工夫,恐于古今事变有遗?”先生曰:“不知古今事变从何处出?若从良知流出,致知焉尽之矣。” (34)先生曰:“颜子‘欲罢不能’,是真见得道体不息,无可罢时。若功夫有起有倒,尚有可罢时,只是未曾见得道体。” (35)先生曰:“夫妇之与知与能,亦圣人之所知所能。圣人之所不知不能,亦夫妇之所不知不能。”又曰:“夫妇之所与知与能,虽至圣人之所不知不能,只是一事。” (36)先生曰:“虽小道必有可观。如虚无、权谋、术数、技能之学,非不可超脱世情。若能于本体上得所悟入,俱可通人精妙。但其意有所着,欲以之治天下国家,便不能通,故君子不用。” (37)童克刚问:“《传习录》中以精金喻圣,极为明切。惟谓孔子分两不同万镒之疑,虽有躯壳起念之说,终是不能释然。”师不言。克刚请之不已。师曰:“看《易经》便知道了。”克刚必请明言。师乃叹曰:“早知如此起辨生疑,当时便多说这一千也得。今不自煅炼金之程色,只是问他人金之轻重。奈何!”克刚曰:“坚若早得闻教,必求自见。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门,有疑不决。怀疑而死,终是一憾。”师乃曰:“伏羲作《易》,神农、黄帝、尧、舜用《易》,至于文王演卦于羑里,周公又演爻于居东。二圣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间矣。孔子则又不同。其壮年之志,只是东周,故梦亦周公。尝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自许自志,亦只二圣人而已。况孔子玩《易》,韦编乃至三绝,然后叹《易》道之精。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更欲比之用《易》如尧、舜,则恐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以求之者。’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之为不厌。’乃其所至之位。” (38)先生曰:“吾昔居滁时,见学者为口耳同异之辩,无益于得,且教之静坐。一时学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学者真见得良知本体,昭明洞彻,是是非非,莫非天则,不论有事无事,精察克治,俱归一路,方是格致实功,不落却一边,故较来无出致良知。话头无病,何也?良知原无间动静也。”〔一〕 〔一〕原注:此条录自《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或与第二六二条重复。 (39)曰:“昔孔门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苟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声利纷华之染,无所累其衷,真有凤凰翔于千仞气象。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实,则去道不远矣。予自鸿胪以前,学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头脑渐觉见得此意者多,可与裁矣!”〔一〕 〔一〕原注:录自《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此条与《拾遗》第四条当是同事异记。“狂者志存古人”约三十字见诸该条。惟其他诸语,只见于此。语有特殊意义,故并录之,宁重毋缺。 (40)先生尝语学者曰:“作文字亦无妨工夫,如‘诗言志’,只看尔意向如何,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但不必在词语上驰骋。言不可以伪为。且如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说出和平话?总然都做得,后一两句,露出病痛,便觉破此文原非充养得来。若养得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一〕 〔一〕原注:录自《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 (41)门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闻之,叹曰:“此弊溺人,其来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于人知,正所谓‘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耻其名之无闻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视之,反自贻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牵,本足以取信于人。故其言虽未尽,人亦崇信之,非专以空言动人也。但一言之误,至于误人无穷,不可胜救,亦岂非汲汲于立言者之过耶?” 〔一〕录自《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 (42)先生与黄绾、应良论圣学久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应良疑其难。先生曰:“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磨刮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办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勿以为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里面意思,此功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正德五年十二月。《年谱》标题云:“论实践之功。” (43)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先生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则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正德八年十月。 (44)一日,先生喟然发叹。九川问曰:“先生何叹也?”曰:“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九川曰:“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一〕,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贤相传一点骨血也。”〔二〕 〔一〕从,《拾遗》本误作“徒”,今据隆庆本改正。 〔二〕原注:录自《年谱》正德十六年正月。 (45)张元冲在舟中问:“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着些私利,便谬千里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先生曰:“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二年十一月。 (46)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然性豪旷,不拘小节。先生与论学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先生曰:“何过?”大吉历数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吾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加密,且曰:“与其过后悔改,曷若预言不犯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益密,且曰:“身过可勉,心过奈何?”先生曰:“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三年正月。 (47)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三年八月。 (48)是月,舒柏有敬畏累洒落之问,刘侯有入山养静之问。先生曰:“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恐惧忧患之谓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渭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戒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自无所昏蔽,自无所牵扰,自无所歉馁愧作。动容周旋而中体,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心,反为洒落累耶?”谓刘侯曰:“君子养心之学,如良医治病,随其虚实寒热而斟酌补泄之、要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三年八月。 (49)德洪携二弟德周仲实读书城南,洪父心渔翁往视之,魏良政、魏良器辈与游禹穴诸胜,十日忘返。问曰:“承诸君相携日久,得无妨课业乎?”答曰:“吾举子业无时不习。”家君曰:“固知心学可以触类而通,然朱说亦须理会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说,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忧不得耶?”家君疑未释,进问先生。先生曰:“岂特无妨?乃大益耳。学圣贤者,譬之治家、其产业、第宅、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请客出其所,有以享之。客去,其物具在,还以自享,终身用之无穷也。今之为举业者,譬之治家:不务居积,专以假贷为功。欲请客,自厅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遍借。客幸而来,则诸贷之物一时丰裕可观;客去,则尽以还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请客不至,则时过气衰,借贷亦不备,终身奔劳,作一窭人而已。是求无益于得,求在外也。”明年乙酉大比,稽山书院钱楩与魏良政并发解江、浙。家君闻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三年八月。《年谱》标题曰:“论圣学无妨于举业。” (50)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禅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举似。曰:“不是。”已而稍变前语,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体岂有方所?譬之此烛,光无不在。不可以烛上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领谢而别。〔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六年十月。 (51)至吉安。诸生偕旧游三百余人迎入螺川驿中,先生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临别,嘱曰“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六年十月。 语录 四条 客与主对,让尽所对之宾,而安心居于卑末,又有尽心尽力供养诸宾,宾有失错,又能包容,此主气也。惟恐人加于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气。 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人有胜心,为子则不能孝,为臣则不能敬,为弟则不能恭,与朋友则不能相信相下。至于为君亦未仁,为父亦未慈,为兄亦不能友。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出,胜心一坚,则不复有改过徒义之功矣。 《乾卦》通六爻,作一人看,只是有显晦,无优劣;作六人看,亦只有贵贱,无优劣。在自己工夫上体验,有生熟少壮疆老之异,亦不可以优劣论也。 在赣州亲笔写周子《太极图》及《通书》“圣可学乎”一段,末云:“按濂溪自注‘主静’,云‘无欲故静’,而于《通书》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是主静之说,实兼动静。‘定之以中正仁义’,即所谓‘太极’。而‘主静’者,即所谓‘无极’矣。旧注或非濂溪本意,故特表而出之。后学余姚王守仁书。” 右《太极图说》,与夫《中庸修道说》,先师阳明夫子尝勒石于虔矣。今兹门人闻人公囗,以监察御史督学南畿,嗣承往志,乃谋诸郡守王公鸿渐、县尹朱君廷臣、贺君府,摹于姑苏学宫之六经阁,俾多士瞻诵,知圣学之所宗云。嘉靖乙未岁三月朔日,门人余姚钱德洪识。 此篇语录四条,录自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七,篇名系编者所加。篇末“后学余姚王守仁书”八字及钱德洪按语,《漫笔》未收,兹据日本《阳明学报》第一百五十三号补录。 书明道延平语 附跋 明道先生曰:“人于外物奉身者,事事要好,只有自家一个身与心却不要好。苟得外物好时,却不知道自家身与心已自先不好了也。” 延平先生曰:“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于此有得,思过半矣。” 右程、李二先生之言,予尝书之座右。南濠都君每过辄诵其言之善,持此纸索予书,予不能书,然有志身心之学,此为朋友者所大愿也,敢不承命!阳明山人余姚王守仁书。 此一绵茧纸,笔书径寸,靖江朱近斋来访,问余何自有此宝?余答以重价购之吴门。谓曰:“先师手书极大者为余得之。所藏《修道说》若中等字,如此者绝少,而竟为君所有。心印心画,合并在目,非宗门一派气类默承,讵能致是乎?”遂手摹之以去。乃余原本亦亡于倭,思之痛惜!李诩识。 本篇录自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七。篇名系编者所加。 武经七书平 《孙子》 始计第一 谈兵皆曰:“兵,诡道也,全以阴谋取胜。”不知阴非我能谋,人不见,人目不能窥见我谋也,盖有握算于未战者矣。孙子开口便说“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此中校量计画,有多少神明妙用在,所谓“因利制权”,“不可先传”者也。 作战第二 兵贵“拙速”,要非临战而能速胜也,须知有个先着在,“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是也。总之不欲久战于外以疲民耗国,古善用兵之将类如此。 攻谋第三 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者也。故孙子作《兵法》,首曰“未战”,次曰“拙速”,此曰“不战,屈人兵”。直欲以“全国”、“全军”、“全旅”、“全卒”、“全伍”。“全”之一字,争胜于天下。“上兵伐谋”,第校之以计而制胜之道而已。“辅周则国必强”其在此将乎! 军始〔一〕第四 “修道保法”,就是经之以五事。其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此真能先为“不可胜”,以“立于不败之地”者,特形藏而不露耳。 兵势第五 莫正于天地、江海、日月、四时,然亦莫奇于天地、江海、日月、四时者何?惟无穷,惟不竭,惟“终而复始”,惟“死而复生”故也。由此观之,不变不化,即不名奇,“奇正相生,如环无端”〔二〕者,兵之势也。任势即不战而气已吞,故曰以“正合”、“奇胜”。 虚实第六 苏老泉云:“有形势,便有虚实。”盖能为校计索情者,乃能知虚实;能知虚实者,乃能避实击虚,因敌取胜。“形兵之极,至于无形”,微乎神乎,此乃其所以“致人而不致于人”者乎! 军争第七 善战不战,故于军争之中,寓不争之妙。“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分合为变”,“悬权而动”;而必申之以避锐击惰;“以治”,“以静”,“无要”,“无击”,“勿向”,“勿逆”等语,所谓“校之以计而索其情”者,审也。匪直能以不争胜争,抑亦能不即危,故无失利。 九变第八 从古有治人无治法。国家诚得于“九变”之将,则于“五利”、“五危”之几,何不烛照数计,而又何覆军杀将之足虞乎?“智者之虑〔三〕,杂于利害”,此正通于“九变”处,常见在我者有可恃,而可以屈服诸侯矣。 行军第九 “处军相敌”,是行军时事。“行令教民”,是未行军时事。然先处军而后相敌,既相敌而又无武进,所谓“立于不败之地”,而兵出万全者也。 地形第十 今之用兵者,只为求名避罪一个念头先横胸臆,所以地形在目而不知趋避,敌情我献而不为觉察,若果“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单留一片报国丹心,将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又何愁不能“计险阨远近”,而“料敌制胜”乎? 九地第十一 以地形论战,而及“九地”之变,“九地”中独一“死地则战”,战岂易言乎哉?故善用兵者之于三军,“携手若使一人”,且如出一心,使人人常有“投之无所往”之心,则战未有不出死力者,有不战,战必胜矣。 火攻第十二 火攻亦兵法中之一端耳,用兵者不可不知,实不可轻发,故曰:“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四〕。”是为“安国全军之道”。 用间第十三 用间与乘间不同,乘间必间自人生,用间则间为我用。知此一法,任敌之坚坚完垒〔五〕,而无不可破,横行直撞,直游刃有余了。总之,不出“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语。梅林曰:用间是制胜第一妙法,故孙子作十三篇,以此结之。其寓意远矣,有志当世者,不可不留心焉。 《吴子》 (自首《开国》〔六〕第一至《应变》第五无评) 励士第六 吴子握机揣情,确有成画,俱实实可见之行事,故始用于鲁而破齐,纵入于魏而破秦〔七〕,晚入于楚而楚伯。身试之,颇有成效。彼孙子兵法较吴岂不深远,而实用则难言矣。想孙子特有意于著书成名,而吴子第就行事言之,故其效如此。 《司马法》 (《仁本》第一无评) 天子之义第二 先之以教民,至誓师用兵之时,犹必以礼与法相表里,文与武相左右,即“赏罚且设而不用”,直归之“克让克和”,此真天子之义,能取法天地而观于先圣者也。 《李卫公问答》 (问答上、中卷无评) 问答下卷 李靖一书,总之祖孙、吴而未尽其妙,然以当孙、吴注脚亦可。 《尉缭子》 (自《天官》第一至《武议》第八无评) 将理第九 将为理官,专重审囚之情,使关联良民,亦得无覆盆之冤,可谓“直进虞廷钦恤”之旨。 (《原官》第十无评) 治本第十一 武禁文赏,要知文武二者不可缺一。 (自《战术》第十二至《踵军》第二十无评) 兵教上第二十一 习伏众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兵之用奇,全自教习中来。若平居教习不素,一旦有急,驱之赴敌,有闻金鼓而色变,睹旌旗而目眩者矣,安望出死力而决胜乎? (自《兵教》下第二十二至《兵令》上第二十三无评) 兵令下第二十四 《尉缭》通卷论形势而已。 《三略》 (《上略》无评) 中略 皇帝王霸四条,总是论君臣相与之道,而化工特带言之,中间直出“揽英雄之心”一语,末复以“揽英雄”一语结之,《三略》大义,了然心目矣。 下略 开口便曰:“泽及于民,贤人归之。”结尾仍曰:“君子急于进贤。”端的不出“务揽英雄”一语。 《六韬》 文韬 文师第一 看“嘿嘿昧昧”一语,而韬之大义,已自了然。 武韬 (自《发启》第十三至《文伐》第十五无评) 以此十二节为“文伐”,毋乃更毒于“武伐”乎?兵莫惨于志,安在其为文?文王圣人,不必言矣,即尚父荐扬,何遂阴谋取胜至此?明是后世奸雄附会成书,读者可尽信乎? 梅林曰:“养其乱臣,回崇侯虎是也〔八〕;进美女淫声,华氏女是也;遗良犬马,骊戎之文马是也。即末一节,而太公一一身行者,岂得谓之诬哉? 龙韬 (自《王翼》第十八至《奇兵》第二十七无评) 五音第二十八 上古无有文字,皆由五行以制刚强。今兵家亦知法五行相克,以定方位日时,然而于审声知音,则概乎未有闻也。非聪明睿智、神武而不杀者,其孰能与于斯? 兵征第二十九 “望气”之说,虽是凿凿,终属英雄欺人。如所云“强弱征兆,精神先见”,则理实有之。 农器第三十 古者寓兵于农,正是此意。无事则吾兵即吾农,有事则吾农即吾兵,以佚待劳,以饱待饥,而不令敌人得窥我虚实,此所以百战而百胜。 虎韬 军用第三十一 兵中器用之数,正不嫌于详悉,可备考。 (自《三阵》第三十二至《军略》第三十五无评) 临境第三十六 梅林曰:自此至《垒虚》共七篇,体意相似,皆因事法,而又有法外之谋者。 本篇原件由日本学者佐藤一斋所藏。卷首原有徐光启、孙元化、胡宗宪、茅震东的序言,发表于《阳明学报》第一七○号。另东北图书馆亦藏有明朱墨印本《武经七书评》。今据《阳明学报》移录。 校勘记 〔一〕 军始,《孙子十家注》本题名《形篇》。 〔二〕 如环无端,《孙子十家注》本作“如循环无端”。 〔三〕 之,原本作“能”,据《孙子十家注》改。 〔四〕 愠,原本作“惶”,据《孙子十家注》改。 〔五〕 坚坚,疑为“坚壁”之误。 〔六〕 开国,《诸子集成》本作“图国”。 〔七〕 纵,疑为“继”字之误。 〔八〕 回,恐系误衍字。 大学古本傍释 序已收录《阳明全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则近道矣。 明明德、亲民,犹修己安百姓。明德、亲民无他,惟在止于至善,尽其心之本体,谓之止至善。至善者,心之本体;知至善,惟在于吾心,则求之有定向。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明明德天下,犹《尧典》“克明峻德,以亲九族”,至“协和万邦”。心者身之主,意者心之发,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之事格之,必尽夫天理,则吾事亲之良知无私欲之间而得以致其极。知致,则意无所欺而可诚矣;意诚,则心无所放而可正矣。格物如格君之格,是正其不正以归于正。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其本则在修身。知修身为本,斯谓知本,斯谓知之至。然非实能修其身者,未可谓之修身也。修身惟在诚意,故特揭诚意,示人以修身之要。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诚意只是慎独工夫,在格物上用,犹《中庸》之“戒惧”也。君子小人之分,只是能诚意与不能诚意。 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此犹《中庸》之“莫见莫显”。 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 言此未足为严,以见独之严也。 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诚意工夫实下手处惟格物,引《诗》言格物之事。此下言格致。 《诗》云:“瞻彼淇澳……终不可喧兮!” 惟以诚意为主,而用格物之工,故不须添一“敬”字。“如切如磋”者,道学也。 犹《中庸》之“道问学”、“尊德性”。 “赫兮喧兮”者,威仪也。 犹《中庸》之“齐明盛服”。 “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格致以诚其意,则明德止于至善,而亲民之功亦在其中矣。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明德亲民只是一事。亲民之功至于如此,亦不过自用其明德而已。 康诰曰:“克明德。”……皆自明也。 又说归身上。自明不已,即所以为亲民。 《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孟子告滕文公养民之政,引此诗云:“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君子之明德亲民岂有他哉?一皆求止于至善而已。 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止于至善岂外求哉?惟求之吾身而已。 为人君,止于仁……与国人交,止于信。 又说归身上。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又即亲民中听讼一事,要其极,亦皆本于明德,则信乎以修身为本矣。又说归身上。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修身工夫只是诚意。就诚意中体当自己心体,常令廓然大公,便是正心。此犹《中庸》“未发之中”。正心之功,既不可滞于有,又不可堕于无。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人之心体惟不能廓然大公,是以随其情之所发而碎焉。此犹“中节之和”。能廓然大公而随物顺应者,鲜矣。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此谓治国在齐家。 又说归身上。亲民只是诚意。宜家人兄弟,与其仪,不忒只是修身。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是以君子有洁矩之道也。 又说归身上。工夫只是诚意。 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佼矣。 惟系一人之身。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 身修则能得众。又说归身上,修身为本。 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 惟在此心之善否。善人只是全其心之本体者。 《泰誓》曰:若有一个臣……此是能诚意者。 人之有技,娼疾以恶之…… 是不能诚意者。 唯仁人放流之…… 仁是全其心之本体者。 王阳明《大学古本傍释》有明隆庆刻本、清爱古香斋藏刻本。今据民国二十七年上海涵芬楼影印隆庆刻本移录。移录时,对《大学》古本原文略有删节。删节处用省略号“……”代替。 大学古本原序 庚辰春,王伯安以《大学》古本见惠,其序乃戊寅七月所作。序云: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诚意,复其不之动而已矣!不善复而体正,体正而无不善之动矣!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支与虚,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矣夫! 《大学古本原序》作于正德十三年。今《阳明全书》所载《大学古本序》系嘉靖二年改作。今据罗钦顺《困知记》三续二十章移录。标题系编者所加。 新安吴氏家谱序 正德二年,予以劾瑾被谴。同年,吴子清甫亦以劾瑾落职。心一遇同,相得欢甚,朝夕谈道,上下古今时事,未尝不为之慨叹。一日,清甫以家谱属序,传示后人。顾予越之鄙人也,言何足重哉? 夫一族千万人,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也。一人之心,固以千万人之心为心,千万人之心其能以一人之心为心乎?谱之作也,明千万人本于一人,则千万人之心当以一人之心为心。子孝父,弟敬兄,少顺长,而为父兄长者亦爱其子弟。少者贫而无归也,富者收之;愚而无能也,才者教之。贵且富者,不以加其宗族患难恤而死丧赙也。千万人惟一心,以此尽情,而谱善矣。世之富贵者自乐其身,留遗子孙,而族人之饥寒,若越人不视秦人,略不加之意焉,焉用谱为哉? 故善保其国者可以永命,善保其族者可以世家。清甫欲世其家,亦善保其族而已矣。予闻清甫祖父赈穷周乏,施惠焚券,先亲族而后仁民,盖有古忠厚长者之风焉。以此传后,子孙必有蕃且昌者。 清甫讳淳,与予同登弘治己未进士。今以江西道监察御史退居林下。其家世阀阅之详载谱书,不及赘云。 正德二年秋月,年生古越阳明子王守仁撰。 本篇原载安徽歙县吴氏《冲山家乘》木刻本,经汪庆元整理发表于《中国哲学史研究》一九八九年第二期。现据汪氏标点本移录。 竹桥黄氏续谱序 黄氏之先,以国为氏,族属既繁,分散四方者益众。竹桥始祖万二府君,为金兵作乱,自徽之婺源迁于慈溪凤凰山竹墩之地。居未二世,又迁于余姚官埭浦竹桥之西。至是十六世,子孙众盛,衣冠礼仪蔚然有称,岂非黄氏之望族欤?近有族之胤曰夔者,以俊秀选为郡庠生,负芨稽山书院从予游,苦志励业,学以有成。暇日言及父进士,表章谱牒,遗文行义,求予一言序之。予辞之不得,按其祖伯川公谱系,乃七世祖福二公,至元季泰定间,以进士任余姚州州判,历任九年。其长子德彰,登至顺间进士,任浙江承宣司使;次子德顺,应元制擢任鄞县教谕;三子德泽,以武举历任副元帅,镇守定海有功,敕封都督元帅。是皆竹桥之望闻于世者也。其他子孙孝友推于乡,惠爱孚于人者比比。谱牒具存,了然在目,可得见也。夔方锐志科目,而能急急以孳先德为念,其知所重者哉。嗟夫!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尊祖敬宗。夔能及此而益勉之弗懈,尚何德之弗修,行之弗饬,功业弗底于大且远哉!孔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异时名立政成,耀后而光前,俾人称黄氏贤子孙者,夔也。夫姑以是为序,用勖之。正德十六年八月既望,赐进士出身前资德大夫兵部尚书新建伯阳明王守仁譔。 (原文载《竹桥黄氏宗谱》卷首) 重修宋儒黄文肃公斡家谱序 谱之为义大矣!有征而不书,则为弃其祖;无征而书之,则为诬其祖。兢兢焉尊其所知,阙其所不知,详其所可征,不强述其所难考,则庶乎近之矣。虽然,知不知与可征不可征,亦有为时地所限焉。或经兵燹之余,或值播迁之后,既编残而简断,亦人往而风微,近远难稽,盛衰莫必,则举废修坠,往往日耳之咨度,未能衷于一是。迨承平日久,里巷安然,相与讲敬宗收族之事,乃益详其体例,明于忌讳,前事每多抉择,后事弥昭审慎。故为人子孙,而欲光昭令绪,莫此为大焉! 今黄文肃公裔孙名祚者,以重修家乘,景企余光,益以后系,踵而新之,而以序嘱余。余得拜阅其全牒。所见于源流,既不失其考;于脉派,又独得其真。视前此之谱为亲切焉,可谓得其本矣。其于当阙当详之义,宜有合焉,而无虑其弃与诬也。察统系之异同,辨家承之久近,叙戚疏,定尊卑,收涣散,敦亲穆,胥于谱焉列之。然则续修之人,其用意深远、计虑周密为何如!而凡属谱系之后者,宜畅然思,油然感,勉绍先绪,无坠家声,则亦庶乎!上下有序,大小相维,同敦一本之亲,无蹈乖违之习,绳绳继继,永永无极也夫! 并赠世派歌 世守儒宗训,家传正学书。宏纲开瑞运,嘉祉锡祯符。 又 朝廷尚文德,万国景贤良。忠信正常泰,严恭体益壮。 孝慈家道善,仁厚祖功长。诚正修齐治,隆重平世记昌。 时正备十五年庚辰孟春上元日,阳明山人王守仁拜撰。 本文原载福建师大图书馆藏《青山黄氏世谱》刊本。今据浙江学刊一九九○年第四期方宝川文移录。 送日东正使了庸和尚归国序 世之恶奔竟而厌烦拿者,多遁而之释焉。为释有道,不曰清乎?挠而不浊,不曰洁乎?狎而不染,故必息虑以浣尘,独行以离偶,斯为不诡于其道也。苟不如是,则离皓其发、缁其衣、焚其书,亦逃祖繇而已耳,乐纵诞而已耳,其于道何如耶! 今有日本正使堆云桂悟字了庵者,年逾上寿,不倦为学,领彼国王之命,来贡珍于大明。舟抵鄞江之浒,寓馆于馹。予尝过焉,见其法容洁修、律行坚巩,坐一室,左右经书,铅采自陶,皆楚楚可观,非清然乎!与之辨空,则出所谓预修诸殿院之文,论教异同,以并吾圣人,遂性闲情安,不譁以肆,非净然首!且来得名山水而游,贤士大夫而从,靡曼之色不接于目,淫娃之声不入于耳,而奇邪之行不作于身,故其心日益清,志日益净,偶不期离而自异,尘不待浣而已绝矣。兹有归思,吾国兴之文字以交者,若太宰公及诸缙绅辈,皆文儒之择也,咸惜其云,各为时章,以瞌饰回躅,固非贷而滥,吾安得不序! 皇明正德八年岁在癸酉五月既望,余姚王守仁书。 本篇原稿系日本九鬼隆重辉所藏,今存佚不详。齐藤拙堂的《拙堂文话》载有此文真迹。据齐藤言,真迹“字画称秀,神采奕奕,其为亲笔无可疑也。”现据日本明德出版社一九七○年版《阳明学入门》一书移录。   www.xiaoshuotxt。com 悟真录之十一 世德纪-1 小xiaoshuo说txt天堂   传 王性常先生传 王纲字性常,一字德常。弟秉常、敬常,并以文学知名。性常尤善识鉴,有文武长才。少与永嘉高则诚族人元章相友善,往来山水间,时人莫测也。元末尝奉母避兵五泄山中。有道士夜投宿,性常异其气貌,礼敬之,曰:“君必有道者,愿闻姓字。”道士曰:“吾终南隐士赵缘督也。”与语达旦,因授以筮法。且为性常筮之曰:“公后当有名世者矣。然公不克终牖下。今能从吾出游乎?”性常以母老,有难色。道士笑曰:“公俗缘未断,吾固知之。”遂去。诚意伯刘伯温微时常造焉。性常谓之曰:“子真王佐才,然貌微不称其心,宜厚施而薄受之。老夫性在邱壑,异时得志,幸勿以世缘见累,则善矣。”后伯温竟荐性常于朝。 洪武四年,以文学征至京师。时性常年已七十,而齿发精神如少壮。上问而异之。亲策治道,嘉悦其对,拜兵部郎中。未几,潮民弗靖,遂擢广东参议,往督兵粮。谓所亲曰:“吾命尽兹行乎?”致书与家人诀,携其子彦达以行。至则单舸往谕,潮民感悦,咸扣首服罪,威信大张。回至增城,遇海寇曹真窃发,鼓噪突至,截舟罗拜,愿得性常为帅。性常谕以逆顺祸福,不从,则厉声叱骂之。遂共扶异之而去。贼为坛坐性常,日罗拜请不已。性常亦骂不绝声,遂遇害。时彦达亦随入贼中,从旁哭骂求死。贼欲并杀之。其酋曰:“父忠而子孝,杀之不祥。”与之食,不顾。贼悯其诚孝,容令缀羊革裹尸,负之而出,得归葬禾山。 洪武二十四年,御史郭纯始备上其事。得立庙死所,录用彦达。彦达痛父以忠死,躬耕养母,麄衣恶食,终身不仕。性常之殁,彦达时年十六云。 遁石先生传 胡 俨 翁姓王氏,讳与准,字公度,浙之余姚人,晋右军将军羲之之裔也。父彦达,有隐操。祖广东参议性常,以忠死难。朝廷旌录彦达,而彦达痛父之死,终身不仕。悉取其先世所遗书付翁曰:“但毋废先业而已,不以仕进望尔也。”翁闭门力学,尽读所遗书。乡里后进或来从学者,辄辞曰:“吾无师承,不足相授。”因去从四明赵先生学《易》。赵先生奇其志节,妻以族妹而劝之仕。翁曰:“昨闻先生‘遁世无闷’之诲,与准请终身事斯语矣。”赵先生愧谢之。 先世尝得筮书于异人,翁暇试取而究其术,为人筮,无不奇中。远近辐辏,县令亦遣人来邀筮。后益数数,日或二三至。翁厌苦之,取其书对使者焚之曰:“王与准不能为术士,终日奔走公门,谈祸福。”令大衔之。翁因逃入四明山石室中,不归者年余。时朝廷督有司访求遗逸甚严。部使者至县,欲起翁。令因言曰:“王与准以其先世尝死忠,朝廷待之薄,遂父子誓不出仕,有怨望之心。”使者怒,拘翁三子,使人督押,入山求之。翁闻益深遁,坠崖伤足。求者得之以出。部使见翁创甚,且视其言貌坦直无他。翁亦备言其焚书逃遁之故。使者悟,始释翁。见翁次子世杰之贤,因谓翁曰:“足下不仕,终恐及罪,宁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遂补世杰邑庠弟子员。而翁竟以足疾得免。翁谓人曰:“吾非恶富贵而乐贫贱;顾吾命甚薄,且先人之志,不忍渝也。”又曰:“吾非伤于石,将不能遂栖遁之计,石有德于吾,不敢忘也。”因自号遁石翁云。 翁伟貌修髯,精究《礼》、《易》、著《易微》数千言。尝筮居秘图湖阴,遇“大有”之“震”,谓其子曰:“吾先世盛极而衰,今衰极当复矣。然必吾后再世而始兴乎?兴必盛且久。”至是翁没且十年,而世杰以名儒宿学膺贡,来游南雍。大司成陈公一见,待以友礼,使毋就弟子列;命六堂之士咸师资之。俨忝与同舍,受世杰教益为最多,而相知为最深,因得备闻翁之隐德,乃私为志之若此。 昔人有言:公侯子孙必复其始。王氏自汉吉祥至祥览,皆以令德孝友垂江左。聊緜数百祀,门第之盛,天下莫敢望。中微百余年,天道未为无意也。元末时,其先世尝遇异人,谓其后必有名世者出;而翁亦尝再世而兴之筮。今世杰于翁亦再世矣,充世杰之道,真足以弘济天下,而能澹然爵禄不入其心,古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吾诚于世杰见之,异时求当天下之大任者,非世杰而谁乎?则异人之言,与翁之筮,于是始可验矣。 槐里先生传 戚澜 先生姓王,名杰,字世杰,居秘图湖之后。其先世尝植三槐于门,自号槐里子,学者因称曰槐里先生。始祖为晋右将军羲之。曾祖纲性常与其弟秉常、敬常俱以文学显名国初,而性常以广东参议死于苗之难。秘湖渔隐彦达,父遁石翁与准,皆以德学为世隐儒。先生自为童子,即有志圣贤之学。年十四,尽通《四书》《五经》及宋诸大儒之说。时朝廷方督有司求遗逸,部使者闻遁石翁之名,及门迫起之,不可得。见先生,奇焉,谓遁石翁曰:“足下不屑就,罪且及身,宁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乃遣先生备邑庠弟子员。时教谕程晶负才倨傲,奴视诸生,见先生,辄敬服,语人曰:“此今之黄叔度也。”岁当大比,邑有司首以先生应荐。比入试,众皆散发袒衣,先生叹曰:“吾宁曳履衡门矣。”遂归,不复应试。 宣德间,诏中外举异才堪风宪者,破常调任使之。时先生次当贡,邑令黄维雅重先生,为之具行李,戒仆从,强之应诏。先生固以亲老辞。乃让其友汪生叔昂。既而遁石翁殁,又当贡,复以母老辞,让其友李生文昭;而躬耕受徒,以养其母,饔飱不继,休如也。母且殁,谓先生曰:“尔贫日益甚,吾死,尔必仕。毋忘吾言!”已终丧,先生乃应贡,入南雍。祭酒陈公敬宗闻先生至,待以友礼,使毋就弟子列。明年,荐先生于朝。未报,而先生殁。 先生仪观玉立,秀目修髯,望之以为神人。无贤愚戚疏,皆知敬而爱之。言行一以古圣贤为法。尝谓其门人曰:“学者能见得曾点意思,将洒然无人而不自得,爵禄之无动于中,不足言也。” 先生与先君冷川先生友,先君每称先生所著《易春秋说》、《周礼考正》,以为近世儒者皆所不及;与人论人物,必以先生为称首。澜时为童子,窃志之。然从先君宦游于外,无因及门也。今兹之归,先生殁已久矣。就其家求所著述,仅存《槐里杂稿》数卷;而所谓《易春秋说》、《周礼考正》者,则先生之殁于南雍,其二子皆不在侍,为其同舍生所取,已尽亡之矣,呜呼惜哉!先君幼时,尝闻乡父老相传,谓王氏自东晋来盛江左,中微且百数年,元时有隐士善筮者,与其先世游,尝言其后当有大儒名世者出,意其在先生。而先生亦竟不及用,岂尚在其子孙耶? 竹轩先生传 魏瀚 先生名伦,字天叙,以字行。性爱竹,所居轩外环植之,日啸咏其间。视纷华势利,泊如也。客有造竹所者,辄指告之曰:“此吾直谅多闻之友,何可一日相舍耶?”学者因称曰竹轩先生。 早承厥考槐里先生庭训,德业夙成。甫冠,浙东西大家争延聘为子弟师。凡及门经指授者,德业率多可观。槐里先生蚤世,环堵萧然,所遗惟书史数箧。先生每启箧,辄挥涕曰:“此吾先世之所殖也。我后人不殖,则将落矣。”乃穷年口诵心惟,于书无所不读,而尤好观《仪礼》、《左氏传》、《司马迁史》。雅善鼓琴,每风月清朗,则焚香操弄数曲。弄罢,复歌以诗词,而使子弟和之。识者谓其胸次洒落,方之陶靖节、林和靖,无不及焉。 居贫,躬授徒以养母。母性素严重,而于外家诸孤弟妹,怜爱甚切至。先生每先意承志,解衣推食,惟恐弗及;而于妻孥之寒馁,弗遑恤焉。弟粲幼孤,为母所钟爱。先生少则教之于家塾,长则挈之游江湖,有无欣戚,罔不与居。逮子华官翰林,请于朝,分禄以为先生养。先生复推其半以赡弟。乡人有萁豆相煎者,闻先生风,多愧悔,更为敦睦之行。 先生容貌环伟,细目美髯。与人交际,和乐之气蔼然可掬。而对门人弟子,则矩范严肃,凛乎不可犯。为文章好简古而厌浮靡,赋诗援笔立就,若不介意,而亦未尝逸于法律之外。所著有《竹轩稿》及《江湖杂稿》若干卷,藏于家。 先生与先君菊庄翁订盟吟社,有莫逆好。瀚自致政归,每月旦亦获陪先生杖履游。且辱知于先生仲子龙山学士。学士之子守仁,又与吾儿朝端同举于乡。累世通家,知先生之深者,固莫如瀚,因节其行之大者于此,以备太史氏之采择焉。 海日先生墓志铭 杨一清 正德己卯,宁濠称乱江西,鸠集群盗,发数千艘而东,远近震动。巡抚南赣都御史王守仁伯安传檄邻境,举兵讨贼。时其父南京吏部尚书王公致仕居会稽。有传伯安遇害者,人谓公曰:“盍避诸?”公曰:“吾儿方举大义,吾避安之。”或曰:“伯安既仇贼,贼必阴使人行不利于公,避之是也。”公笑曰:“吾儿能弃家讨贼,吾何可先去,以为民望。祖宗功泽在天下,贼行且自毙。吾为国大臣,恨老不能荷戈首敌。即有不幸,犹将与乡里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人趣郡县,宜急调兵粮为备;禁讹言,勿令动摇人心。乡人窃视公宴然如常时,众志亦稍稍定。盖不旬月而伯安之捷报至矣。初,贼濠东下,将趋南都。伯安引兵入南昌,夺其巢。贼闻大恐,急旋舟。伯安帅吉安知府今都宪伍君文定等大战于鄱阳湖。贼兵风靡,遂擒濠,并其党与数千人,献俘于阙。呜呼!自古奸雄构乱,虽有忠臣义士,必假以岁月,乃能削平祸难。伯安奋戈一呼,以身临不测之渊,呼吸之间,地方大定。公闻变从容,群嚣众惑,屹然不为动。伯安得直前徇国。不婴怀回顾以成懋绩。公之雅量,伯安之忠义,求之载籍,可多见哉? 及是武庙南巡,权奸妒功,构飞语陷伯安,迹甚危。众虑祸且及家,公寂若无闻。辛巳,今皇帝入嗣大统,始下诏表扬伯安之功。召还京师,因得便道归省。寻论功封奉天翊运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又以廷推兼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锡之造券,封公勋阶爵邑如子,俾子孙世其爵。适公诞辰,伯安捧觞为寿。公蹙然曰:“吾父子乃得复相见耶!贼濠之乱,皆以汝为死矣,而不死。以为事难猝平,而平之。然此仗宗社神灵,朝廷威德,岂汝一书生所能办。比谗构横行,祸机四发,赖武庙英明保全。今国是既定,吾父子之荣极矣。然福者祸之基,能无惧乎!古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牖下,孰与犯盈满之戒,覆成功而毁令名者耶?”伯安跪曰:“谨受教。”公自是日与姻党置酒宴乐。岁暮,旧疾作。嘉靖壬午春二月十二日,终于正寝。得年七十有七。未属纩时,使者以部咨将新命至,公尚能言,趣诸子曰:“不可以吾疾废礼,宜急出迎。”既成礼,偃然而逝。 讣闻,上赐谕祭,命有司治葬事。伯安偕诸弟卜以卒之明年秋八月某日,葬公郡东天柱峰之南之原,具书戒使者诣镇江请予铭公墓。予曩官外制官太常,接公班行不鄙,谓予以知言见待。予迁南京太常,辱赠以文。公校文南畿,道旧故甚洽。正德丁卯,取嫉权奸,归致仕;予亦避谗构,谢病归,杜门不接宾客。公直造内室,慰语久之。伯安又予掌铨时首引置曹属,号知己。公铭当予属。顾以江西之变,关系公父子大节,特先书之。乃按公门人国子司业陆君深所著状,摘而叙之曰: 公姓王氏,讳华,字德辉,号实庵,晚号海日翁。尝读书龙泉山中。学者称为龙山先生。上世自瑯琊徙居会稽之山阴,又自山阴徙余姚。四世祖讳性常,有文武才。国初为诚意伯所荐,仕至广东参议。峒苗为乱,死之。高祖讳彦达,号秘湖渔隐。年十六,裹父尸自苗壤归葬。痛父死忠,布蔬终其身,人称孝子。曾祖讳与准,号遁石翁。学精于《易》,尝筮得《震》之《大有》,谓其子曰:“吾后再世其兴,兴其久乎?”祖讳世杰,号槐里子,以明经贡为太学生卒。父讳天叙,号竹轩。初以公贵封修撰,后与槐里公俱赠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今以伯安功,俱追封新建伯。祖妣孟氏,封淑人。妣岑氏,累封太淑人,进封太夫人。 公生正统丙寅九月。孟淑人梦其姑抱绯衣玉带一童子授之曰:“妇事吾孝,孙妇亦事汝孝。吾与若祖丐于上帝,以此孙畀汝,世世荣华无替。”故公生以今名名,长兄以荣名,符梦也。 公生而警敏,始能言,槐里公口授以诗歌,经耳辄成诵。稍长,读书过目不忘。 六岁,与群儿戏水滨。见一客来濯足,已大醉,去,遗其所提囊。取视之,数十金也。公度其醒必复来,恐人持去,以投水中坐守之。少顷,其人果号而至。公迎谓曰:“求尔金邪?”为指其处。其人喜,以一锭为谢,却不受。 年十一,从里师授业,日异而月不同。岁终,里师无所施其教。 年十四,尝与诸子弟读书龙泉山寺。寺故有妖物为祟,解伤人;寺僧复张皇其事,诸生皆丧气走归。公独留居,妖亦浸灭。僧以为异,假妖势恐,且试之百方,不色动。僧谢曰:“君天人也,异时福德何可量!” 弱冠,提学张公时敏试其文,与少傅木齐谢先生相甲乙,并以状元及第奇之,名遂起,故家世族争礼聘为子弟师。浙江方伯祁阳宁君良择师与张公。张公曰:“必欲学行兼优,无如王某者。”宁亲造其馆,宾礼之,请为子师,延至祁阳,湖湘之士闻而来从者踵相接。居宁之梅庄别墅。墅中积书数千卷,日夕讽诵其间,学益进。祁俗好妓饮,公峻绝之,三年如一日,祁士有化服者。 归,连举不利。成化庚子,发解浙江第二人。明年辛丑,廷试第一甲第一人,授翰林院修撰。甲辰,充廷试弥封官。丁未,同考会试。弘治改元,戊申,与修《宪庙实录》,充经筵官。己酉,满九载,以竹轩公忧去。癸丑,服阕,迁右春坊右谕德。 丙辰,命为日讲官,赐金带四品服。公讲筵音吐明畅,词多切直,每以勤圣学,戒逸豫,亲仁贤,远邪佞为劝。孝庙嘉纳焉。内侍李广方贵幸;尝讲《大学衍义》,至唐李辅国结张后表里用事,众以事颇涉嫌,欲讳之,公朗然诵说,无少避忌,左右皆缩头吐舌。上乐闻之不厌。罢讲,遣中官赐尚食。 皇太子出阁,诏选正人辅导,用端国本。公卿多荐公。自是日侍东宫讲读,眷赐加隆。 戊午,命主顺天乡试。辛酉,再主乡试应天,得士为多。壬戌,迁翰林院学士,食从四品禄,命授庶吉士业修《大明会典》为纂修官。书成,迁詹事府少詹事,兼学士,掌院事,与编纂《通鉴纂要》。是岁迁礼部右侍郎,仍兼日讲。武庙嗣位,遣祭江淮诸神。乞便道归省。以岑太夫人年高,乞归便养,不允。 明年改元。丙寅,瑾贼窃柄,士夫侧足立,争奔走其门,求免祸。公独不往。瑾衔之。时伯安为兵部主事,疏瑾罪恶。瑾矫诏执之,几毙廷杖,窜南荒以去。瑾复移怒于公。寻知为微时所闻名士,意稍解,冀公一见,且将柄用焉。公竟不往,瑾益怒。丁卯,迁南京吏部尚书,犹以旧故慰言,冀必往谢,公复不行。遂推寻礼部旧事与公本不相涉者,勒令致仕。既归,有以其同年友事诬毁之者。人谓公当速白,不然且及罪。公曰:“是焉能浼我?我何忍讦吾友?”后伯安复官京师,闻士夫论及此,将疏辨于朝。公驰书止之曰:“汝将重吾过邪?” 公性至孝。初,竹轩公病报至,当道以不受当迁官,宜出受新命,公卧家不出,日忧惧不知所为。逾月,讣始至,恸绝几丧生。襄葬穴湖山,遂庐墓下。墓故虎穴,虎时群至,不为害,久且益驯,人谓孝感。比致仕,岑太夫人年近百岁,公寿逾七十,犹朝夕为童子嬉戏以悦亲;左右扶掖,不忍斯须去侧。太夫人卒,块苫擗踊,过毁致疾。及葬,徒跣数十里,疾益甚,竟以是不起。 处诸昆弟笃友爱,禄食赢余,恒与共之,视其子若己出。气质醇厚,坦坦自信,不立边幅。议论风生,由衷而发,广廷之论,入对妻孥无异语。人有片善,亟称之;有急,恻然赴之。至人有过恶,则尽言规斥,不少回曲,坐是多遭嫉忌。然人谅其无他,则亦无深怨之者。识宏而守固,百务纷沓,应之如流。至临危疑震荡,众披靡惶惑,独卓立毅然不为变若是。盖有人不及知者矣。 公之学一出于正,书非正不读。客有以仙家长生之术来说者,则峻拒之曰:“修身以俟命,吾儒家法。长生奚为?”俭素自持,货利得丧,不屑为意。楼居厄于火,赀积一空。亲朋来救焚者,款语如常。为诗文取达意,不以雕刻为工,而自合程度。所著有《龙山稿》、《垣南草堂稿》、《礼经大义》诸书,《杂录》、《进讲余抄》等稿,共四十六卷,藏于家。 初配赠夫人郑氏,渊静孝悲,与公起微寒,同贫苦,躬纺绩以奉舅姑。既贵,恭俭不衰。寿四十一,先公三十六年卒。继室赵氏,封夫人。侧室杨氏。子男四:长即伯安,守仁名,别号阳明子,其学邃于理性,中外士争师之,称阳明先生。次守俭,太学生。次守文,郡庠生。次守章。女一,适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爱。初,郑夫人祔葬穴湖,已而改殡郡南石泉山。石泉近有水患,乃卜今地葬公云。 惟古贤人君子未遇之时,每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出而登仕,其所遭际不同,而其志有遂有不遂,非人之所能为也。公少负奇气,壮强志存用世。顾其职业恒在文字间,而未能达之于政。际遇孝宗,讲筵启沃,圣心简在,柄用有期。不幸龙驭上宾,弗究厥用。晚登八座,旋见沮于权奸,偃蹇而归。岂非天哉!然有子如伯安,所建立宏伟卓荦,凡公之所欲为,噤而不得施用者,皆于其子之身而显施大发之,公又亲及见之,较之峻登大受既久且专,而泯然无闻于世者,其高下荣辱宜何如也?王氏之先,有植槐于庭,荫后三公者,遁石翁“大有”之占,其类是乎?铭曰: 孰不有母,孰如公母寿。七十之叟,傞傞拜舞,百岁而终,归得其所。孰不有子,公子天下士。亶其忠勤,以事其事,不有其身,惟徇之义。是子是父,允文允武,勋在册府,帝锡之爵土。其生不负而殁不朽,铭以要诸久。 海日先生行状 陆深 先生姓王氏,讳华,字德辉,别号实庵,晚复号海日翁。尝读书龙泉山中,学者又称为龙山先生。其先出自晋光禄大夫览之曾孙、右军将军羲之,由琅琊徙居会稽之山阴。后二十三代孙迪功寿又自山阴徙余姚。至先生之四世祖,广东参议性常,又五世矣。参议博学,善识鉴,有文武长才,与永嘉高则诚族人元章相友善,往来山水间,时人莫测也。诚意伯刘伯温微时尝造焉。参议谓曰:“子真王佐才,然异时勿累老夫则善矣。”伯温既贵,遂荐以为兵部郎中,擢广东参议。卒死于苗难。高祖讳彦达,号秘湖渔隐。渔隐年十六,自苗中裹父尸归葬,朝夕哭墓下。痛父以忠死,麄衣恶食,终身不仕,乡里以孝称之。曾祖讳与准,号遁石翁。伟貌修髯,精究《礼》、《易》,著《易微》数千言。居秘湖阴,尝筮得“大有”之“震”,谓其子曰:“吾先世盛极而衰,今衰极当复矣。然必吾后再世而始兴乎?兴必盛且久。尔虽不及显,身没亦与有焉。”祖讳世杰,号槐里子。以明经贡为太学生。卒赠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祖妣孟氏,赠淑人。父讳天叙,别号竹轩。封翰林院修撰,赠礼部右侍郎。妣岑氏,封太淑人。 正统丙寅九月甲午,先生生。先夕,孟淑人梦其姑赵抱一童子绯衣玉带授之曰:“新妇平日事吾孝,今孙妇事汝亦孝。吾与若祖丐于上帝,以此孙畀汝,子孙世世荣华无替。”故先生生而以今名名,先生之长兄半岩先生以荣名,梦故也。先生生而警敏绝人。始能言,槐里先生抱弄之,因口授以古诗歌,经耳辄成诵。稍长使读书,过目不忘。 六岁时,与群儿戏水滨。见一客来濯中,已大醉,遗其所提囊而去。取视之,数十金也。先生度其人酒醒必复来,恐人持去,投水中,坐守之。有顷,其人果号泣而至。先生迎谓曰:“求尔金邪?”为指其处。其人喜跃,以一金谢。先生笑却之曰:“不取尔数十金,乃取尔一金乎?”客且惭且谢,随至先生家,无少长咸遍拜而去。 岑太夫人尝绩窗下,先生从旁坐读书。时邑中迎春,里儿皆竞呼出观,先生独安读书不辍。太夫人谓曰:“若亦暂往观乎?”先生曰:“大人误矣,观春何若观书?”太夫人喜曰:“儿是也,吾言误矣。” 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学。初习对句;月余,习诗;又两月余,请习文。数月之后,学中诸生尽出其下。钱公叹异之曰:“岁终吾无以教尔矣。”县令呵从到塾,同学皆废业拥观,先生据案朗诵若无睹。钱奇之,戏谓曰:“尔独不顾。令即谓尔倨傲,呵责及尔,且奈何?”先生曰:“令亦人耳,视之奚为?若诵书不辍,彼亦便奈呵责也?”钱因语竹轩公曰:“公子德器如是,断非凡儿。” 十四岁时,尝与亲朋数人读书龙泉山寺。寺旧有妖为祟。数人者皆富家子,素豪侠自负,莫之信;又多侵侮寺僧,僧甚苦之。信宿妖作,数人果有伤者。寺僧因复张皇其事,众皆失气,狼狈走归。先生独留居如常,妖亦遂止。僧咸以为异。每夜分,辄众登屋号笑,或瓦石撼卧榻,或乘风雨雷电之夕,奋击门障。僧从壁隙中窥,先生方正襟危坐,神气自若。辄又私相叹异。然益多方试之,技殚,因从容问曰:“向妖为祟,诸人皆被伤,君能独无恐乎?”先生曰:“吾何恐?”僧曰:“诸人去后,君更有所见乎?”先生曰:“吾何见?”僧曰:“此妖但触犯之,无得遂已者,君安得独无所见乎?”先生笑曰:“吾见数沙弥为祟耳。”诸僧相顾色动,疑先生已觉其事,因徉谓曰:“此岂吾寺中亡过诸师兄为祟邪?”先生笑曰:“非亡过诸师兄,乃见在诸师弟耳。”僧曰:“君岂亲见吾侪为之?但臆说耳。”先生曰:“吾虽非亲见,若非尔辈亲为,何以知吾之必有见邪?”寺僧因具言其情,且叹且谢曰:“吾侪实欲以此试君耳。君天人也,异时福德何可量?”至今寺僧犹传其事。 天顺壬午,先生年十七,以三礼投试邑中。邑令奇其文,后数日,复特试之。题下,一挥而就。令疑其偶遇宿构,连三命题,其应益捷。因大奇赏,谓曰:“吾子异日必大魁天下。”远迩争礼聘为子弟师。提学松江张公时敏考校姚士,以先生与木斋谢公为首,并称之曰:“二子皆当状元及第,福德不可量也。”方伯祁阳宁公良择师于张公。张曰:“但求举业高等,则如某某者皆可。必欲学行兼优,惟王某耳。”时先生甫逾弱冠,宁亲至馆舍讲宾主礼,请为其子师。延至家,湖湘之士翕然来从者以数十。在祁居梅庄别墅。墅中积书数千卷,先生昼夜讽诵其间,不入城市者三年。永士有陈姓者,闻先生笃学,特至梅庄请益。间取所积书叩之,先生皆默诵如流。陈叹曰:“昔闻‘《五经》笥’,今乃见之。”祁俗好妓饮,先生峻绝之。比告归,祁士以先生客居三年矣,乃秘两妓于水次,因钱先生于亭上,宿焉。客散,妓从秘中出。先生呼舟不得,撤门为桴而渡。众始叹服其难。 始,先生在梅庄,尝一夕梦迎春,归其家,前后鼓吹幡节,中导白土牛,其后一人舆以从,则方伯杜公谦也。既觉,先生以竹轩公、岑太夫人皆生于辛丑,谓白为凶色,心恶之,遂语诸生欲归。诸生坚留之。宁生曰:“以纮占是梦,先生且大魁天下矣。夫牛,丑属也,谓之一元;大武辛金属,其色白;春者,一岁之首也,世以状元为春元,先生之登,其在辛丑乎。故事送状元归第者,京兆尹也,其时杜公殆为京兆乎?”先生以亲故,遂力辞而归。舟过洞庭,阻风君山祠下,因入祠谒。祝者迎问曰:“公岂王状元邪?”先生曰:“何从知之?”祝者曰:“畴昔之夕,梦山神曰:‘后日薄暮有王状元来。’吾以是知之。”先生异其言,与梅庄之梦适相协,因备纪其事。自是先生连举不利,至成化庚子,始以第二人发解。明年,辛丑,果状元及第;杜公为京兆,悉如其占云。 是岁授官翰林院修撰。甲辰廷试进士,为弥封官。丁未充会试同考官。弘治改元,与修《宪庙实录》,充经筵官。己酉,秩满九载,当迁。闻竹轩疾,即移病不出。当道使人来趣,亲友亦交劝之且出迁官,若凶闻果至,不出未晚也。先生曰:“亲有疾,已不能匍匐归侍汤药,又逐逐奔走为迁官之图,须家信至,幸而无恙,出岂晚乎?”竟不出。 庚戌正月下旬,竹轩之讣始至,号恸屡绝。即日南奔,葬竹轩于穴湖山,遂庐墓下。墓故虎穴,虎时时群至。先生昼夜哭其傍,若无睹者。久之益驯,或傍庐卧,人畜一不犯,人以为异。 癸丑服满。升右春坊右谕德,充经筵讲官。尝进劝学疏,其略谓: 贵缉熙于光明。今每岁经筵不过三四御,而日讲之设,或间旬月而始一二行,则缉熙之功,无亦有间欤?虽圣德天健,自能乾乾不息。而宋儒程颐所谓涵养本原,熏陶德性者,必接贤士大夫之时多,而后可免于一暴十寒之患也。 上然其言,御讲日数。 丙辰三月,特命为日讲官,赐金带四品服。四月,以选正人端国本,公卿会推为东宫辅导。戊午三月,又命兼东宫讲读,眷赐日隆。是岁,奉命主顺天府乡试。辛酉,又奉命主应天乡试。壬戌,升翰林院学士,从四品俸。寻命教庶吉土鲁铎等。继又命与纂修《大明会典》。逾年书成,升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五月,复命与编《通鉴纂要》。六月,升礼部右侍郎,仍兼日讲。上以先生讲释明赡,故特久任。是岁冬,命祭江淮诸神,乞便道归省。还朝以岑太夫人年迈屡疏乞休,以便色养。不允。寻升礼部左侍郎。 明年,武宗皇帝改元。贼瑾用事,呼吸成祸福。士大夫奔走其门者如市。先生独不之顾。时先生元子今封新建伯方为兵部主事,上疏论瑾罪恶。瑾大怒,既逐新建,复迁怒于先生。然瑾微时尝从先生乡人方正习书史,备闻先生平日处家孝友忠信之详,心敬慕之,先生盖不知也。瑾后知为先生,怒稍解。尝语阴使人,谓于先生有旧,若一见可立跻相位。先生不可。瑾意渐拂。丁卯,升南京吏部尚书。瑾犹以旧故,使人慰之曰:“不久将大召。”冀必往谢。先生又不行。瑾复大怒。然先生乃无可加之罪,遂推寻礼部时旧事与先生无干者,传旨令致仕。先生闻命忻然,束装而归,曰:“吾自此可免于祸矣。” 既而,有以同年友事诬毁先生于朝者,人咸劝先生一白。先生曰:“某吾同年友,若白之,是我讦其友矣。是焉能浼我哉?”竟不辨。后新建复官京师,闻士夫之论,具本奏辨。先生闻之,即驰书止之曰:“是以为吾平生之大耻乎?吾本无可耻,今乃无故而攻发其友之阴私,是反为吾求一大耻矣。人谓汝智于吾,吾不信也。”乃不复辨。 历事三朝,惟孝庙最知。末年尤加眷注,屡因进讲,劝上勤圣学,戒逸豫,亲仁贤,远邪佞。上皆虚心嘉纳。故事讲官数人当直者,必先期演习,至上前犹或慌张失措。先生未尝预习,及进讲,又甚条畅。一日,上已幸讲筵,直讲者忽风眩仆地。众皆遑遽,共推先生代,先生从容就案,展卷敷析,尤极整暇。众咸服其器度。内侍李广方贵幸,尝于文华殿讲《大学衍义》,至唐李辅国与张后表里用事,诸学士欲讳不敢言,先生特诵说朗然,开讽明切。左右闻者皆缩头吐舌,而上乐闻不厌。明日罢讲,命中官赐食。中官密语先生云:“连日先生讲书明白,圣心甚喜,甚加眷念。”先生自庆知遇,益用剀切。上亦精勤弥励。讵意孝庙升遐,先生志未及行,亦偃蹇而归矣。天道如斯,呜呼悲夫! 先生气质醇厚,平生无矫言饰行,仁恕坦直,不立边幅。与人无众寡大小,待之如一。谈笑言议,由衷而发,广庭之论,入对妻孥,曾无两语。人有片善,称之不容口;有急难来控者,恻然若身陷于沟阱,忘己拯救之,虽以此招谤取嫌,亦不恤;然于人有过恶,亦直言规切,不肯少回曲,以是往往反遭嫉忌,然人亦知其实心无他,则亦无有深怨之者。先生才识宏达,无所不可。而操持坚的,屹不可动。百务纷沓,应之沛然,未尝见其有难处之事。至临危疑震荡,众多披靡惶恐,而先生毅然卓立,然未尝以此自表现,故人之知者罕矣。为诗文皆信笔立就,不事雕刻,但取词达而止。所著有《龙山稿》、《垣南草堂稿》、《礼经大义》诸书。《杂录》、《进讲余抄》等稿,共四十六卷。 先生孝友出于天性,禄食盈余,皆与诸昆弟共之,视诸昆弟之子不啻己出。竹轩公及岑太夫人色爱之养,无所不至。太夫人已百岁,先生亦寿逾七十矣,朝夕为童子色嬉戏左右,抚摩扶掖,未尝少离。或时为亲朋山水之邀,乘舟暂出,忽念太夫人,即蹙然反棹。及太夫人之殁,寝苫蔬食,哀毁逾节,因以得疾。逮葬,跣足随号,行数十里,于是疾势愈增。病卧逾年,始渐瘳。然自是气益衰。 先生素闻宁濠之恶,疑其乱,尝私谓所亲曰:“异时天下之祸,必自兹人始矣。”令家人卜地于上虞之龙溪,使其族人之居溪傍者买田筑室,潜为栖遁之计。至是正德己卯,宁濠果发兵为变。远近传闻骇愕,且谓新建公亦以遇害,尽室惊惶,请徙龙溪。先生曰:“吾往岁为龙溪之卜,以有老母在耳。今老母已入土,使吾儿果不幸遇害,吾何所逃于天地乎?”饬家人勿轻语动。又而新建起兵之檄至,亲朋皆来贺,益劝先生宜速逃龙溪。咸谓新建既与濠为敌,其势必阴使奸人来不利于公。先生笑曰:“吾儿能弃家杀贼,吾乃独先去以为民望乎?祖宗德泽在天下,必不使残贼覆乱宗国,行见其败也。吾为国大臣,恨已老,不能荷戈首敌。倘不幸,胜负之算不可期,犹将与乡里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趣郡县宜急调兵粮,且禁讹言,勿令摇动。乡人来窃视先生,方晏然如平居,亦皆稍稍复定。不旬月,新建捷至,果如先生所料。亲朋皆携酒交庆。先生曰:“此祖宗深仁厚泽,渐渍人心,纪纲法度,维持周密,朝廷威灵,震慑四海,苍生不当罹此荼毒。故旬月之间,罪人斯得,皆天意也。岂吾一书生所能办此哉?然吾以垂尽之年,幸免委填沟壑;家门无夷戮之惨;乡里子弟又皆得免于征输调发;吾儿幸全首领,父子相见有日;凡此皆足以稍慰目前者也。”诸亲友咸喜极,饮尽欢而罢。 已而,武庙南巡,奸党害新建之功,飞语构陷,危疑汹汹,旦夕不可测。群小傎伺,旁午于道。或来先生家,私籍其产宇丁畜,若将抄没之为。姻族皆震撼,莫知所出。先生寂若无闻,日休田野间,惟戒家人谨出入,慎言语而已。辛巳,今上龙飞,始下诏宣白新建之功,召还京师。新建因得便道归省。寻进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遣行人齑白金文绮慰劳新建。遂下温旨存问先生于家,兼有羊酒之赐。适先生诞辰,亲朋咸集。新建捧觞为寿。先生蹙然曰:“吾父子不相见者几年矣。始汝平寇南赣,日夜劳瘁,吾虽忧汝之疾,然臣职宜尔,不敢为汝忧也。宁濠之变,皆以汝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为难平矣,而卒平。吾虽幸汝之成,然此实天意,非人力可及,吾不敢为汝幸也。谗构朋兴,祸机四发,前后二年,岌乎知不免矣。人皆为汝危,吾能无危乎?然于此时惟有致命遂志,动心忍性,不为无益,虽为汝危,又复为汝喜也。天开日月,显忠遂良,穹官高爵,滥冒封赏。父子复相见于一堂,人皆以为荣,吾谓非荣乎?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也。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于牖下,孰与犯盈满之戒,覆成功而毁令名者邪?”新建诜而跽曰:“大人之教,儿所日夜切心者也。”闻者皆叹息感动。于是会其乡党亲友,置酒燕乐者月余。岁且暮,疾复作。新建率其诸弟日夜侍汤药。壬午正月,势转剧。二月十二日己丑,终于正寝。享年七十有七。临绝,神识精明,略无昏愦。时朝廷推论新建之功,进封先生及竹轩、槐里,皆为新建伯。是日部咨适至,属疾且革。先生闻使者已在门,促新建及诸弟曰:“虽仓遽,乌可以废礼?尔辈必皆出迎。”闻已成礼,然后偃然瞑目而逝。 先生始致政归,客有以神仙之术来说者。先生谢之曰:“人所以乐生于天地之间,以内有父母、昆弟、妻子、宗族之亲,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从游聚乐,无相离也。今皆去此,而槁然独往于深山绝谷,此与死者何异?夫清心寡欲,以怡神定志,此圣贤之学所自有。吾但安乐委顺,听尽于天而已,奚以长生为乎?”客谢曰:“神仙之学,正谓世人悦生恶死,故其所欲而渐次导之。今公已无恶死悦生之心,固以默契神仙之妙,吾术无所用矣。”先生于异道外术一切奇诡之说,廓然皆无所入。惟岑太夫人稍祟佛教,则又时时曲意顺从之,亦复不以为累也。 先生既归,即息意邱园,或时与田夫野老同游共谈笑,萧然形迹之外。人有劝之,宜且闭门养威重者。先生笑曰:“汝岂欲我更求作好官邪?”性喜节俭,然于货利得丧,曾不以介意。尝构楼居十数楹,甫成而火,赀积为之一荡。亲友来救焚者,先生皆一一从容款接,谈笑衍衍如平时,略不见有仓遽之色。人以是咸叹服其德量云。 先生元配夫人郑氏,渊靖孝慈,与先生共甘贫苦。起微寒,躬操井臼,勤纺织以奉舅姑。既贵而恭俭益至。寿四十九,先先生三十六年卒。继室赵氏,封夫人。侧室杨氏。子四人:长守仁,郑出,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次守俭,杨出,太学生。次守文,赵出,郡庠生。次守章,杨出。一女,赵出,适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爱。始郑夫人殡郡南之石泉山,已而有水患,乃卜地于天柱峰之阳而葬先生焉。 深,先生南畿所录士也。暨于登朝,获从班行之末,受教最深;又辱与新建公游处,出入门墙最久。每当侍侧讲道之际,观法者多矣。正德壬申秋,以使事之余,迂道拜先生于龙山里第。扁舟载酒,相与游南镇诸山,乃休于阳明洞天之下。执手命之曰:“此吾儿之志也。大业日远,子必勉之。”临望而别。呜呼!深鄙陋无状,不足以窥见高深,然不敢谓之不知先生也。谨按王君琥所录行实,泣而叙之,将以上于史官,告于当世之司文柄者,伏惟采择焉。 阳明先生墓志铭 湛若水 甘泉子挈家闭关于西樵烟霞之洞,故友新建伯阳明王先生之子正亿以其岳舅礼部尚书久庵黄公之状及书来请墓铭。曰:“公知阳明公者也,非公莫能铭。”甘泉子曰:“吾又何辞焉?公知阳明公者也,非公莫能状。公状之,吾铭之。公状其详,吾铭其大。吾又何义之辞焉?”乃发状而谨按之: 读世系状云云,曰: 公出于龙山状元大宗伯公华;大宗伯公出于赠礼部侍郎竹轩公天叙;竹轩公出于太学生赠礼部侍郎槐里公杰;槐里公出于遁石公与准,厥有《礼》、《易》之传;遁石公出于秘湖渔隐公彦达;秘湖出于性常公纲,有文武长才,与括苍刘伯温友善,仕为广东参议,死难也。推其华胄遥遥,远派于晋高士羲之,光禄大夫览焉。曰:“公其有所本之矣!”夫水土之积也厚,其生物必蕃,有以也夫。 读诞生状云云,曰: 祖妣岑太淑人,有赤子乘云下畀,天乐导之之梦,公乃诞焉。是名曰云,盖征之矣。神僧言之,遂改今名。曰:“然则阳明公殆神授欤,其异人矣!”六年乃言,十一年有金山之诗,十七年闻一斋“圣人可学”之语。曰:“其有所启之矣!” 读学术状云云,曰: 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会甘泉子于京师,语人曰:“守仁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甘泉子语人亦曰:“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遂相与定交讲学,一宗程氏“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之指。故阳明公初主“格物”之说,后主“良知”之说;甘泉子一主“随准体、认天理”之说,然皆圣贤宗指也。而人或舍其精义,各滞执于彼此言语,盖失之矣!故甘泉子尝为之语曰:“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以言其交用则同也。” 读仕进状云云,曰: 初举己未礼闱第一,徐穆争之,落第二,然益有声。登进士,试工部,差督造王威宁坟,辞却金币,独受军中佩剑之赠,适符少时梦,盖兆之矣!疏边务朝政之失,有声。授刑部主事,审囚淮甸,有声。告病归养,起补兵部主事,上疏乞宥南京所执谏官戴铣等,毋使远道致死,朝廷有杀谏官之名。刘瑾怒,矫诏廷杖之。不死,谪贵州龙场驿。万里矣,而公不少怵。甘泉子赠之九章,其七章云:“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勿忘与勿助,此中有天机。”其九章云:“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与君心已通,别离何怨嗟?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及居夷,端居默坐,而夷人化恶为善,有声。人或告曰:“阳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诗曰:‘海上曾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闻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为之作诗,有云:“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彼夸虚执有以为神奇者,乌足以知公者哉!复起尹庐陵,卧治六月而百务具理,有声。取入南京刑部主事,留为吏部验封主事,有声。阳明公谓甘泉子曰:“乃今可卜邻矣。”遂就甘泉子长安灰厂右邻居之。时讲于大兴隆寺,而久庵黄公宗贤会焉。三人相欢语,合意。久庵曰:“他日天台,雁荡,当为二公作两草亭矣。后合两为一焉,明道一也。”明年,甘泉子使安南。后二年,阳明公迁贰南太仆,聚徒讲学,有声。甘泉子还,期会于滁阳之间。夜论儒、释之道。又明年,甘泉子丁忧,扶母柩南归。阳明公时为南大鸿胪,逆吊子龙江关。寻迁南赣都宪矣。 读平赣之状云云,曰: 夫倡三广夹攻之策,收横水、左溪、桶冈、浰头之功,用兵如神矣!甘泉子曰:“虽有大司马王晋溪之知,请授之便宜旗牌以备他用,亦以阳明公素养锐士于营,以待不时之出也;迅雷呼吸之间也,又以身先士卒以作军气也。” 读平江西之状云云,曰: “甘泉子先是在忧,致书于公,幸因闽行之使以去也。”盖公前有宰相之隙,后有江西未萌之祸,不去必为楚人所钤,两不报。未几,有宁府之变,公几陷于虎口。然而赣兵素振,既足为之牵制,而倡义檄诸府县兴兵,会丰城誓师,分攻七门,七门大开,遂除留守之党,封府库之财,收劫取之印,安协从之民,释被报之囚,表死难之忠。据省城,绝其归路,直趣樵舍,因成擒贼之功。是水也以浅见测渊谋也。然始而翕然称为掀天揭地之功矣,既而大吏妒焉,内幸争功者附焉,辗转殚力竭精矣,仅乃得免,或未尝不思前虑也,所以危而不死者,内臣张永护之也,于大吏门列,不亦愧乎?由是遂流为先与后擒之言,上下腾沸,是不足辩也。 夫阳明逆知宸濠有异志,刘养正来说:“必得公乃发。”公应之曰“时非桀、纣,世无汤、武,臣有仗节死义耳。”其犹使冀生元亨往与之语者,实欲诱其善,不动干戈,潜消莫大之祸也。使阳明公而实许养正,则宸濠杀孙都宪、许副使,必待阳明至乃发。阳明未至而发者,知绝意于阳明之与己矣。使阳明实许之,必乘风直抵南昌,必不与丰城,闻顾泌告变,即谋南奔以倡大义,夺渔艇,使如渔人然以奔吉安矣。其宸濠兵校追公者,非迎公也,将胁公也。且宸濠之上不能直趋中原以北,中不能攻陷金陵以据者,以阳明为之制其尾,兵威足以累之,使不前也;又取据省城,绝其资重与归路也;功莫大焉。若夫百年之后,忌妒者尽死,天理在人心者复明,则公论定矣。 已而,该部果题赐敕锡劳,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岁支米一千石,于时天其将定矣,而置之南者有人焉以参乎其间矣。公丁父忧,而四方从学者日众。有迎忌者意,致有伪学之劾者,人其胜天乎!或以浮语沮公,六年不召。寻以论荐,命为两广总制军务,平岑猛之乱。或曰:“其且进且沮,使公不得入辅乎?” 读思、田之状云云,曰: 公奏行剿之患十,行抚之善十,乃撤防兵,解战甲,谕威信,受来降,杖土目,复岑后,设流守,而思、田平。夫阳明公不革岑猛之后之土官,以夷治夷也。卢苏等杖之百而释之,置流守以制焉,仁义之术也。人知杀伐之为功,而不知神武不杀者,功之上也,仁义两全之道也。 读八寨之状云云,曰: 檄参将会守巡,命指挥马文瑞,永顺宣慰彭明辅,保靖宣慰彭九霄,分兵布哨,擒斩贼酋党与,遂破诸巢,移卫所制诸蛮,贯八寨之中,扼道路之冲,设县治,增城堡,皆保治安民之要。或曰:“八峒掩袭村落以为功,无破巢之功也,无功以为有功也,何则?”辩之曰:“夫阳明之贪功,当取岑猛、卢苏之大功而不取焉,不宜舍其大者,取其小者,其亦不智不武也。谓阳明公为之乎?夫宣慰诸哨之兵,可袭则袭,出其不意,兵法之奇,不可预授者也。而以病阳明焉,将使为宋襄、陈儒之愚已耶?非驭戎不测之威矣。” 事竣而请归告病危矣,不待报而遽行,且行且候命。其卒于南安途次而不及命下,亦命也。江西辅臣进帖以谮公,上革之恤典,人众之胜天也,亦命也。百年之后,天定将不胜人矣乎?甘泉子始召人礼部,面叩辅臣曰:“外人皆云阳明之事乃公为之乎?”辅臣默然,然亦不以作怒加祸,犹为有君子度量焉,可尚也。 公卒之日,两广、江西之民相与吊于途曰:“哲人其痿矣!”士夫之知者,相与语于朝曰:“忠良其逝矣!”四方同志者且与吊于家曰:“斯文其丧矣!”久庵公为之状,六年而后就,慎重也。甘泉子曰:“吾志其大义,铭诸墓,将使观厥详于状也。”铭曰: 南镇嶙嶙,在浙之滨;奇气郁积,是生异人。生而气灵,乘云降精。十一金山,诗成鬼惊。志学逾二,广信馆次,娄公一言,圣学可至。长而任侠,未脱旧习,驰马试剑,古人出入。变化屡迁,逃仙逃禅;一变至道,丙寅之年。邂逅语契,相期共诣:天地为体,物莫非己。抗疏廷杖,龙场烟瘴;居夷何陋,诸蛮归向。起尹卢陵,卧治不庭;六月之间,百废具兴。入司验封,众志皆通,孚于同朝,执经相从。转南太仆,鸿胪太畜;遂巡南赣,乃展骥足。浰头、桶冈,三广夹攻,身先士卒,屡收奇功。蓄勇养锐,隐然有待,云胡养正,阴谋来说。诈言尊师,公明灼知;冀子往化,消变无为。闽道丰城,及变未萌;闻变遄返,心事以明。旌旗蔽空,声义下江,尾兵累之,北趋不从。乃擒巨贼,乃亲献馘;争功欲杀,永也护翊。彼同袍者,反戈不怩,隐之于心,以莫不戚。忧居六年,起治思、田,抚而不戮,夷情晏然。武文兼资,仁义并行,神武不杀,是称天兵。凡厥操纵,圣学妙用,一以贯之,同静异动。   www.xiAoshuotxT.cOM 悟真录之十一 世德纪-2 小 说 t xt 天 堂 阳明先生行状 黄绾 阳明先生王公讳守仁,字伯安,其先瑯琊人,晋光禄大夫览之后。 览曾孙羲之少随父旷渡江家建康,不乐,徙会稽。其后复徙剡之华塘,自华塘徙石堰,又徙达溪。有曰寿者,仕至迪功郎,乃徙居余姚。 六世祖讳纲,字性常,博学善识鉴,有文武长才,与永嘉高则诚宗人高元章、括苍刘伯温友善。仕国朝,为广东参议,死苗难。五世祖讳彦达,号秘湖渔隐,有孝行。高祖讳与准,号遁石翁,精究《礼》、《易》,著《易微》数千言。曾祖讳杰,号槐里子,以明经贡为太学生,赠礼部右侍郎。曾祖妣孟氏,赠淑人。祖讳天叙,号竹轩,封翰林院编修,赠礼部右侍郎。祖妣岑氏,封太淑人。父讳华,成化辛丑状元及第,仁至南京吏部尚书,封新建伯。妣郑氏,封孺人,赠夫人。继母赵氏,封夫人。郑氏孕十四月而生公。 诞夕,岑太淑人梦天神抱一赤子乘云而来,导以鼓乐,与岑。岑寤而公生,名曰云。六岁不言。一日,有僧过之,摩其顶曰:“有此宁馨儿,却叫坏了。”龙山公悟,改今名,遂言,颖异顿发。 年十一,竹轩翁携之上京,过金山,作诗曰:“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有相者谓塾师曰:“此子他日官至极品,当立异等功名。” 年十三,侍龙山公为考官,入场评卷,高下皆当。性豪迈不羁,喜任侠。畿内石英、王勇,湖广石和尚之乱,为书将献于朝,请往征之。龙山公力止之。 年十七,至江西,成婚于外舅养和诸公官舍。 明年,还广信,谒一斋娄先生。异其质,语以所当学,而又期以圣人,为可学而至,遂深契之。 领弘治壬子年乡荐。己未登进士,观政工部。与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祯卿,山东边贡诸公以才名争驰骋,学古诗文。钦差督造威宁伯王公坟于河间,驭役夫以十五之法,暇即演八阵图,识者已知其有远志。少日尝梦威宁伯授以宝剑,既竣事,威宁家以金币为谢,辞不受,乃出威宁军中佩剑赠之,适符其梦,受焉。时有彗星及靼虏猖獗,上疏论边务,因言朝政之失,辞极剀切。 明年,授刑部主事,差往淮甸审囚,多所平反,复命。日事案牍,夜归必燃灯读《五经》及先秦、两汉书,为文字益工。龙山公恐过劳成疾,禁家人不许置钉书室。俟龙山公寝,复燃,必至夜分,因得呕血疾。 养病归越,辟阳明书院,究极仙经秘旨,静坐,为长生久视之道,久能预知。其友王思裕等四人欲访公,方出五云门,即命仆要于路,历语其故。四人惊以为神。 甲子,聘为山东乡试考官,至今海内所称重者,皆所取士也。改兵部武库司主事。明年,白沙陈先生高第甘泉湛公若水,一会而定交,共明圣学。 明年丙寅,正德改元,宦官刘瑾窃国柄,作威福,差官校至南京,拿给事中戴铣等下狱。公上疏乞宥之。瑾怒,矫诏廷杖五十,毙而复苏,谪贵州龙场驿丞。瑾怒未释。公行至钱塘,度或不免,乃托为投江,潜入武夷山中,决意远遁。夜至一山庵投宿,不纳。行半里许,见一古庙,遂据香案卧。黎明,道士特往视之,方熟睡。乃推醒曰:“此虎狼穴也,何得无恙?”因诘公出处,公乃吐实。道士曰:“如公所志,将来必有赤族之祸。”公问:“何以至此?”道士曰:“公既有名朝野,若果由此匿迹,将来之徒假名以鼓舞人心,朝廷寻究汝家,岂不致赤族之祸?”公然其言。尝有诗云:“海上曾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遂由武夷至广信,溯彭蠡,历沅、湘,至龙场。 始至,无屋可居。茇于丛棘间,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夷俗于中土人至,必盅杀之。及卜公于盅神,不协,于是日来亲附。以所居阴湿,乃相与伐木为何陋轩、君子亭、宾阳堂、玩易窝以居之。三仆历险冒瘴,皆病,公日夕躬为汤糜调护之。 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于一切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于心,乃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复何计?”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虑,以求诸静一之中。一夕,忽大悟,踊跃若狂者。以所记忆《五经》之言证之,一一相契,独与晦庵注疏若相抵牾,恒往来于心,因著《五经臆说》。时元山席公官贵阳,闻其言论,谓为圣学复睹。公因取《朱子大全》阅之,见其晚年论议,自知其所学之非,至有诳己诳人之说,曰:“晦翁亦已自悔矣。”日与学者讲究体察,愈益精明,而从游者众。 时思州守遣人至龙场,稍侮慢公,诸役夫咸愤惋,辄相与殴辱之。守大怒,曰宪副毛公科,令公请谢,且喻以祸福。公致书于守,遂释然,愈敬重公。安宣慰闻公名,使人馈米肉,给使令,辞不受。既又重以金帛鞍马,复固辞不受。及议减驿事,则力折之,且申说朝廷威信令甲,其议遂寝。已而,僮酋有阿买、阿札者,摽掠为地方患,公复以书诋讽之。安悚然,操切所部,民赖以宁。 庚午,升庐陵知县。比至,稽国初旧制,慎选里正三老,委以词讼,公坐视其成,囹圄清虚。是岁冬,以朝观入京,调南京刑部主事,馆于大兴隆寺。予时为后军都事,少尝有志圣学,求之紫阳、濂、洛、象山之书,日事静坐;虽与公有通家之旧,实未尝深知其学。执友柴墟储公巏与予书曰:“近日士夫如王君伯安,趋向正,造诣深,不专文字之学,足下肯出与之游,丽泽之益,未必不多。”予因而慕公,即夕趋见。适湛公共坐室中,公出与语,喜曰:“此学久绝,子何所闻而遽至此也?”予曰:“虽粗有志,实未用功。”公曰:“人惟患无志,不患无功。”即问:“曾识湛原明否?来日请会,以订我三人终身共学之盟。”明日,公令人邀予至公馆中,会湛公,共拜而盟。又数日,湛公与予语,欲谋白岩乔公转告冢宰邃庵杨公,留公北曹。杨公乃擢公为吏部验封主事。予三人者自职事之外,稍暇,必会讲;饮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励。 未几,升文选员外郎,升考功郎中,而学益不懈。士大夫之有志者,皆相率从游。如此二年,而湛公使安南,予与公又居一年。壬申冬,予以疾告归,公为文及诗送予,且托予结庐天台、雁荡之间而共老焉。湛公又欲买地萧山、湘湖之间,结庐,与予三人共之。明年癸酉,升南京太仆寺少卿,从游者日益众。甲戌,升南京鸿胪寺卿,始专以良知之旨训学者。乙亥,朝廷举考察之典,为疏自劾,力乞休致,以践前言。不允。八月,又上疏力以疾甚,乞养病。又不允。 明年,丙子十月,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抚镇南、赣、汀、漳等处。先是南、赣抚镇,屡用非人,山谷凶民初为攘窃,渐至劫掠州县,肆无忌惮,远近视效。凡在虔、楚、闽、广接壤山谷,无非贼巢。小大有司束手无策,皆谓终不可除。兵部尚书王公琼独知公,特荐而用之。又恳疏以辞,亦不允,督旨益严。公遂受命。 既至南、赣,先严战御之法。时龙南贼二千余突至信丰,又纠合广东龙川、浰头诸贼酋分队以进,势甚猖獗。公于未战之先,令兵备官调兵断贼归路,又委官统领,前后夹击。又曰:“此贼既离巢穴,利在速战。”又令乘险设伏,厚集以待,及各乡村往来路径,多张疑兵,使进无所获,退无所据,不过旬日,可以坐擒。一违节制,以军法从事。先时,在官吏书门皂及在门军民阴阳占卜,皆与贼通,日在官府左右詗觇,不惟言出于口,贼必先知,凡意向颜色之间,贼亦知之。公知其然,在此则示以彼,在彼则示以此;每令阴阳择日,日者占卜,或已吉而不用,或欲用而中止;每励兵蓐食,令俟期而发,兵竟不出。贼各依险自固,四路设伏,公潜令三省兵备官各率兵从径道与贼交锋,前后大战数合,擒斩首俘获无算。余党奔聚象湖山拒守。谕令佯言犒军退师,俟秋再举,密探虚实,乘贼懈弛,以护送广东布政使邵贲为名,选精兵一千五百当先,重兵四千二百继后,夜半,自率数十骑至,密招前军来,令分三路,各衔枚直趋象湖山,捣其巢穴。我兵夺据隘口,贼犹不知。贼虽失险,其间骁悍犹能凌绝谷超距如飞,复据上层峻险,四面飞打滚木垒石,以死拒敌。我兵奋勇鏖战,自辰至午,三省所发奇兵复从间道鼓噪突登,始惊溃大败。我兵乘胜追杀,擒斩俘获无算,堕崖壑而死者不可胜计。余党复入流恩、山冈等巢,与诸贼合势。明日复战,贼又不利,遁入广东界上。黄蜡、樟溪、大山贼酋詹师富等恃居可塘洞山寨,聚粮守险,势甚强固。公命分兵五路攻击,与贼连战。令知府钟湘破长富村等巢三十余处,擒斩俘获益多。其胁从余党悉愿携家以听抚安。公委官招抚,复业者四千余人。又令佥事顾应祥等委官统领军兵,会同福建克期进剿,扬言班师,出其不意,从牛皮、石岭脚等处分为三哨,鼓噪并进。贼瞻顾不暇,望风瓦解。攻破古村、柘林、白土村、赤石岩等巢,直捣箭灌。及攻破水竹、大重玩、苦宅溪、清泉溪、曰罗、南山等巢,直捣洋竹洞、三角湖等处。前后大战十余,俘获四千人有奇,牛马货物无算。 尝上疏申明赏罚,以励人心,因请教便宜行事,及请令旗、令牌,不报。及是大庚、南康、上犹三县畲贼虏掠居民,广东浰头等处强池大鬓等三千余徒突围南康县,杀损官兵,与湖广桂阳、广东乐昌等巢相联,盘据流劫三省。时兵备等官请调三省狼达等兵,与官兵夹剿。又上疏论狼兵所过,不减于盗,转输之苦,重困于民。仍请便宜行事,期于成功,不限以时,则兵众既练,号令既明,人知激劝,事无掣肘,可以伸缩自由,相机而动,日剪月削,可使澌尽。复请添设清平县治,通盐法,以足兵食。会湖广巡抚都御史秦公金奏请夹剿疏下,复上疏议处兵粮事宜。六月,召知府季斅,县丞舒富等密授方略,领兵分剿,生擒贼酋陈曰能等,捣其巢,俘获贼党无算。又上疏论三省交剿方略。先是屡请敕便宜行事,众皆笑公为迂,惟尚书王公慨然曰:“朝廷此等权柄,不与此等人用,又与谁用?我必与之。”故因公疏覆议,奉旨改公提督南、赣、汀、漳等处军务,赐敕书及前所请旗牌,便宜行事。廷议以公前攻破长富村、象湖山,可塘洞诸处,擒斩首从贼级数多,降敕奖励,升俸一级,赏银二十两,紵丝二表里。 时汀、漳、左溪贼酋蓝天凤与赣、南、上新、稳下等硐贼酋雷鸣聪、高文辉等相结,盘据千里,荼毒三省。公与诸从事议曰:“诸巢为患虽同,事势各异。以湖广言之,则桶冈诸巢为贼之咽喉,而横水、左溪诸巢为之腹心。以江西言之,则横水、左溪诸巢为贼之腹心,而桶冈诸巢为之羽翼。今不先去横水、左溪腹心之患,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进兵两寇之间,腹背受敌,势必不利。今我出其不意;进兵速击,可以得志。已破横水、左溪,移兵而临桶冈,势如破竹矣。”议既决,命指挥邓文帅兵千余,自大庚县义安入;知府唐淳帅兵千余,自大庚县聂都入;知府季斅帅兵千余,自大庚县稳下入;县丞舒富帅兵千余,自上犹县金坑入;亲帅兵千余,自南康进屯至坪,期直捣横水,与诸军会;命副使杨樟,参议黄宏,监督各营官兵往来给饷,以促其后。是月初七日,各哨齐发。初十日,进兵至坪。会间谍詗知,各险隘皆设滚木垒石。公度此时贼已据险,势未可近,乃自率兵乘夜遂进。未至贼巢三十里止舍,使人伐木立栅,开堑设堠,示以久屯之形。复遣官分帅乡兵及樵竖善登山者四百人,各与一旗,赍锐炮钩镰,使由间道攀崖壁而上,分列远近极高山顶以觇贼,张立旗帜,热茅为数千灶,度我兵至险,则举炮燃火相应。十二日黎明,公进兵至十八面隘。贼方据险迎敌,骤闻远近山顶炮声如雷,烟焰四起,我兵复呼哨分逼,铳箭齐放,贼皆惊溃失措,以为官兵尽破其巢,遂弃险退走。公预遣千户陈伟、高睿分帅壮士数十缘崖上,夺贼险,尽发其滚木垒石。我兵乘胜骤进,指挥谢昹、马廷瑞兵由间道先入,悉焚贼巢。贼退无所据,乃大败奔溃。横水既破,遂乘胜进攻左溪,擒斩首级无算,俘获男妇牛马什物不可胜算。会雾雨连日,公令休兵犒劳。 是月二十七日,官兵乘胜进攻桶冈。公复议:桶冈天险,四山壁立万仞,中盘百余里,连峰参天,深林绝谷,不睹日月。因询访乡导,贼所由入惟锁匙龙、葫萝洞、茶坑、十八磊、新地五处,皆假栈梯壑,夤悬绝壁而上;惟上章一路稍平,然深入湖广,迂回取道,半月始至。令移屯近地,休兵养锐,振扬威声,使人谕以祸福,彼必惧而请服。其或不从,乘其犹豫,袭而击之,乃可以逞。纵所获桶冈贼钟景缒入贼营,期以翼日早,使人于锁匙龙受降。贼方恐,集众会议。又遣县丞舒富帅数百人屯锁匙龙,促使出降。遣知府邢珣入茶坑,伍文定入西山界,唐淳入十八磊,知县张戬入葫萝洞,皆于是月晦日乘夜各至分地。遇大雨,不得进。明早,冒雨疾登。贼酋蓝天凤方就锁匙龙聚议,闻各兵已入险,皆惊愕散乱。犹驱其男妇千余人据内隘,绝险隔水为阵以拒。我兵渡水前击,复分部左右夹攻,贼不能支,且战且却。及午,雨霁,各兵鼓奋而前,贼乃败走。桶冈诸巢悉平。 亲行相视形势,据险之隘,议以其地请建县治,控制三省诸瑶,断其往来之路。又进兵攻稳下、朱坑等巢,悉平。又以湖、广二省之兵方合,虽近境之贼悉以扫荡,而四远奔突之虞难保必无,乃留兵二千余,分屯茶、寮诸隘,余兵令回近县休息,候二省夹攻尽绝,然后班师。驱卒不过万余,用费不满三万,两月之间,俘斩六千有奇,破巢八十有四,渠魁授首,噍类无遗。又疏请三县适中之处立崇义县,移置小溪驿于大庾县城内,使督兵防遏。 浰头贼酋池大鬓等闻横水诸巢皆破,始惧加兵,乃遣其弟池仲安等率老弱二百余,徒赴军门投降,随众立效,意在缓兵,因窥虚实,乘间内应。公逆知其谋,乃阳许之。及进攻桶冈,使领其众截路于上新地以远其归途。十一月,池大鬓等闻复破桶冈,益惧,为战守备。公使人赐各酋长牛酒,以察其变。贼度不可隐,诈称龙川新民卢珂等将掩袭之,是密为之防,非虞官兵也。亦阳信其言,因复阳怒卢珂等擅兵仇杀,移檄龙川,使廉其实;且趣伐木开道,将回兵浰头,取道往征之。贼闻之,且喜且惧。卢珂、郑志高、陈英者,皆龙川旧招新民,有众三千余,为池大鬓所胁,而三人者独深忌之,乃来告变。云池大鬓僭号设官,及以伪授庐珂等金龙霸王官爵印信来首。公先已谍知其事,乃复阳怒,不信,遂械系卢珂,而使人密谕其意。珂遂遣人归集其众,待时而发。又使人往谕池大鬓,且密购其所亲信头目二十人,阴说之同部下百八十人使自来投诉。还赣,乃张乐大享将士,下令城中散兵,使各归农,示不复用。贼众皆喜,遂弛其备。池大鬓等乃谓其众曰:“若要伸,先用屈。赣州伎俩,亦须亲往勘破。”率其麾下四十人自诣赣。公使人探知池大鬓已就道,密遣人先行属县,勒兵分哨,候报而发。又使人督集卢珂等兵,俱至,令所属官寮以次设羊酒,日犒池大鬓等,以缓其归。会正旦之明日,复设犒于庭,先伏甲士,引池大鬓入,并其党悉擒之。出卢珂等所告状,讯鞫皆伏,置于狱斩之。夜使人趋发属县兵,期以初七日入巢。诸哨兵皆从各径道以入;自率帐下官兵,从龙南县令水直揭下浰大巢,与各哨兵会于三浰。先是贼徒得池大鬓报,谓赣州兵已罢归,皆已弛备,散处各巢。至是骤闻官兵四路并进,皆惊惧,分投出御;悉其精锐千余据险设伏,并势迎敌于龙子岭。我兵聚为三冲,犄角而前,大战良久,贼败。复奋击数十合,遂克上、中、下三浰。各哨官兵遥闻三浰大巢已破,皆奋勇齐进,各贼溃败。 遂进攻九连山。于是选精锐七百余人,皆衣所得贼衣,佯若奔溃者,乘暮直冲贼所,据崖下涧道而过。贼以为各巢败散之党,皆从崖下招呼。我兵亦佯应之。贼疑,不敢击。已度险,遂断其后路。次日,贼始知为我兵,并势冲敌。我兵已据险,从上下击,贼不能支。公度其必溃,预令各哨官兵四路设伏以待。贼果潜遁,邀击而悉俘之,前后擒斩首级无算,俘获男妇牛马器仗什物不可胜计。余党张仲全等二百余人,及远近村寨,一时为贼所驱,从恶未久者,势穷计迫,聚于九连谷口呼号痛哭,诚心投降。遣邢珣验实,量加责治,籍其名数,悉安插于白沙。相视险易,经理立县设隘可以久安长治之策,留兵防守而归。赣人皆戴香遮道而迎,为立生祠,又家肖其像,而岁时祭祷。 上疏乞休致,不允。又以龙川诸处系山林险阻之所,盗贼屯聚之乡,当四县交界之隙,乃三省闰余之地,政教不及,人迹罕到。其间接连闽、广,反覆贼巢,动以百数。据而守之,真足控诸贼之往来,杜奸宄之潜匿。遂疏请于和平地方建设和平县治,以扼其要害。又以大贼酋龚福全、高仲仁、李斌、吴[王凡]等邀路劫杀军民,攻掠郡县,命三省将官剿平。上三省夹剿捷音疏。朝廷论功行赏,升右副都御史,荫子一人锦衣卫,世袭百户,写敕奖励。恳疏辞免,乞原职致仕。温旨慰留。因奏平定广东韶州府乐昌县等贼捷音,查例加升子本卫,世袭副千户。 在赣虽军旅扰扰,四方从游日众,而讲学不废。褒崇象山陆子之后以扶正学。赣人初与贼通,俗多鄙野。为立保甲十家牌法,于是作业出入皆有纪。又行乡约,教劝礼让。又亲书教试四章,使之家喻户晓。而赣俗丕变,赣人多为良善,而问学君子亦多矣。 十四年正月,再疏乞放归田里。当路忌公,欲从其请。王公琼逆知宸濠必将为变,一日,召其属主事应典曰:“我置王某于江西,与之便宜行事者,不但为溪洞诸贼而已,或有他变,若无便宜行事敕书旗牌,将何施用?”时福建有军人进贡等之变,王公曰:“此小事,不足烦王某。但假此以牵便宜敕书在彼手中,以待他变。尔可为我做一题稿来看。”稿成,具题。降敕与公曰:“福州三卫军人进贡等协众谋反,特命尔暂去彼处地方会同查议处置,参奏定夺。” 时濠阴谋不轨,亦已有年。一日,命安福举人刘养正往说公云:“宁王尊师重道,有汤、武之资。欲从公讲明正学。”公笑曰:“殿下能舍去王爵否?”既而令门人冀元亨先往,与濠讲学,以探其诚否。元亨与语矛盾;濠怒,遣还,密使人杀于途,不果。公以六月初九日自赣往福建勘事。十五日至丰城县界,典史邓人报濠反状。继而知县顾佖具言之。公度单旅仓猝,兵力未集,难即勤王,亟欲溯流趋吉安。南风方盛,舟人闻宸濠发千余人来劫公,畏不敢发,乃以逆流无风为辞。公密祷于舟中,誓死报国。无何,北风大作。舟人犹不肯行;拔剑馘其耳,遂发舟。薄暮,度势不可前,潜觅渔舟,以微服行;留麾下一人服己冠服在舟中。濠兵果犯舟,而公不在。欲杀其代者,一人曰:“何益?”遂舍之。故追不及。是夜至临江。知府戴德孺喜甚,留公入城调度。曰:“临江居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当道路之冲,莫若吉安为宜。”又以三策筹之曰:“濠若出上策,直趋京师,出其不意,则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则趋南都,大江南北亦被其害。若出下策,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事尚易为也。” 行至中途,恐其速出,乃为间谍,假奉朝廷密旨先知宁府将反,行令两广、湖、襄都御史杨旦、秦金及两京兵部各命将出师,暗伏要害地方,以俟宁府兵至袭杀。复取优人数辈,各与数百金以全其家,令至伏兵处所飞报窃发日期,将公文各缝置袷衣絮中。将发间,又捕捉伪太师李士实家属至舟尾,令其觇知。公即佯怒,牵之上岸处斩,已而故纵之,令其奔报。宸濠逻获优人,果于袷衣絮中搜得公文,遂疑不发。 十八日至吉安。知府伍文定甚喜,军民皆遮道呼号。公入城抚慰,两上疏告变,请命将征讨,以解东南倒悬。奏至,王公琼扬言于朝曰:“王某在南赣,必能擒之。不久当有捷报至。但朝廷不命将出师,则无以壮其军威。” 时濠畜养死士二万,招诱四方盗贼渠魁亦万数,举事之日,复驱其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又六七万,虐焰张炽。公以百数从卒,退保吉安,遥为牵制之图。远近军民劫于濠积威,道路以目,莫敢出声。公率知府伍文定、戴德孺、邢珣、徐琏等调集军民兵快,石募四方报效义勇,会计应解留钱粮,支给粮赏,造作军器战船,奏留公差回任御史谢源、伍希儒分职任事,约会乡官致仕右副都御史王懋忠,养病编修邹守益,郎中曾直,评事罗侨,丁忧御史张鳌山,赴部调用佥事刘蓝,依亲进士郭持平,致仕副使刘逊,参政黄绣,闲住知府刘昭等,相与激劝忠义,晓谕祸福。调度已定,移檄远近,宣布朝廷仁德,暴濠罪恶。濠始觉为公所欺,亟欲引兵而出。公谓:急冲其锋,攻其有备,皆非计之得也;始示以自守不出之形,必俟其出,然后尾而图之。先复省城以捣其巢穴,彼闻必回兵来援。我则出兵邀而击之。此全胜之策也。濠果使人探公未出,先发兵出次南康、九江,自居省城以御公。 七月初二日,濠又使人探公兵果不出,乃留兵万余,属其腹心宗室及仪宾内官并伪部都督都指挥等官使守省城,自引兵向安庆。公知其出,遂急促各府兵,期以本月十五日会于临江樟树镇;身督伍文定等兵径下。于是知府戴德孺引兵自临江来,知府徐琏引兵自袁州来,知府邢珣引兵自赣州来,通判胡尧元、童琦引兵自瑞州来,通判谈储,推官王暐、徐文英,新淦知县李美,太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与,万安知县王冕,亦各以兵来赴。十八日遂至丰城,分布哨道。使伍文定攻广润门,邢珣攻顺化门,徐琏攻惠民门,戴德孺攻永和门,胡尧元、童琦攻章江门,李美攻德胜门,都指挥余恩攻进贤门。谈储、王暐、李楫、王天与、王冕等各以其兵乘七门之衅,从旁夹击,以佐其势。又探得濠伏兵千余于新旧坟厂,以备省城之援。乃遣奉新知县刘守绪,典史徐诚,领兵四百,从间道夜袭破之,以摇城中。 十九日,登市汊誓师,且申布朝廷之威,再暴濠恶。约诸将一鼓而附城,再鼓而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克斩其将。誓已,莫不切齿痛心,踊跃激奋。薄暮徐发。 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城中为备甚严,滚木、灰瓶、火炮、石弩、机毒之械,无不毕具。及我兵已破新旧坟厂,败溃之卒皆奔告城中。城中闻我师四面骤集,莫不震骇。我师呼噪并进,梯絙而登。城中倒戈而奔。遂破擒其居守宜春王栱樤及伪太监万锐等千余人。宫眷纵火自焚,延烧居民房屋。公令各官分道救火,抚定居民,释其胁从,封其府库。搜出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其胁从布政使胡廉、参政刘斐、参议许效廉、副使唐锦、佥事赖凤、都指挥王玘,皆自上江西捷音疏,仍分兵四路追蹑。 是时濠攻安庆未下,亲自督兵运土填堑,期在必克。及闻我兵至丰城,大恐,即欲回舟。李士实阻劝,以为必须径往南京,既登大宝,则江西自服。濠不应。次日,遂解安庆之围,移兵泊阮子江,会议归援。 先是兵至丰城,众议安庆被围,宜引兵直趋安庆。公以九江、南康皆以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数万之众,精悍亦且万余,食货充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斗。安庆之兵仅仅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合势挠蹑,而四方之援又不可望,事难图矣。今我师骤集,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因而并力急攻,其势必下。已破南昌,贼先破胆夺气,失其本根,势必归救。则安庆之围可解,濠亦可以坐擒。果如公料。及议所以御之之策,众谓宜敛兵入城,坚壁自守,以待四方援兵。公独谓宜先出锐卒,乘其惰归,要迎掩击,一挫其锋,众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气,攻瑕则坚者瑕”矣。是日抚州知府陈槐引兵亦至。公遣伍文定、邢暐、徐琏、戴德孺共领精兵五百分道并进,击其不意。濠亦先使精悍千余人从间道欲出公不意攻收省城,偶遇于某处,遂交战。我兵失利。报至。公怒甚,欲以军法斩取伍文定、邢珣、戴德孺、徐琏等首。乃自帅兵亲战。或以敌锋方交,若即斩其首,兵无统领而乱,俟各奋励以图后效。明日各帅兵奋死以战,大败之。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湖上,诱致贼兵。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领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伍文定等兵交,然后四起合击。 分布既定,大赈城中军民。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慰谕之,以安其心。出给告示,凡胁从皆不问,虽尝受贼官爵,能逃归者皆免死,能斩贼徒归降者皆给赏。使内外居民及乡导人等四路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已至樵舍,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公乃分督各兵乘夜趋进:使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张两翼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贼兵鼓噪乘风而前,逼黄家渡,其气骄甚。伍文定、余恩之兵佯北以致之。贼争进趋利,前后不相及。邢珣之兵从后横击,直贯其中,贼败走。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呼噪并起。贼不知所为,遂大溃,奔走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落水死者以万数。贼势大沮,引兵退保八字脑,众稍遁散。濠震惧,身自激励将士,赏其当先者以千金,被伤者银百两。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是日,建昌知府曾玙引兵至。公以九江不破则湖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南康不复则我兵亦不能逾南康以蹑贼。及遣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城之兵乘间以攻九江;知府曾玙领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之兵乘间以取南康。 二十五日,贼复并力盛气挑战。时风势不便,我兵少却,死者数十人。公急令人斩取先却者。知府伍文定等立于铳炮之间。火燎其须,不敢退,奋督各兵,殊死并进。炮及宁王舟。宁王退走,遂大败。擒斩二千余级,溺水死者不计其数。贼复退兵保樵舍,连舟为方阵,尽出其金银以赏士。公乃夜督伍文定等为火攻之具。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出其右,余恩等各官兵分兵四伏,期火发而合。 二十六日,宁王方朝,群臣拘集所执三司各官,责其间以不致死力,坐观成败者,将引出斩之。争论未决,而我兵已奋击四面而集,火及宁王副舟,众遂奔散。宁王与妃嫔泣别,妃嫔宫人皆赴水死。我兵遂执宁王,并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及伪太师、国师李士实、刘养正、元帅、参赞、尚书、都督、指挥、千百户等官数百余人,被执胁从官太监王宏,御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杨璋,佥事王畴、潘鹏,参政程果,布政使梁辰,都指挥邓文、马骥、白昂等,擒斩贼党三千余级,落水死者约三万余。弃其衣甲器仗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若洲。余贼数百艘,四散逃溃。公复遣官分路追剿,毋令逸入他境为患。二十七日,及之于樵舍,大破之;于吴城又破之,擒斩复千余级,落水死者殆尽。濠既擒,众执见公,呼曰:“王先生,我欲尽削护卫所有,请降为庶民,可乎?”对曰:“有国法在。”遂令送至囚所。 公既擒濠,欲令人献俘,虑有余党沿途窃发,欲亲解赴阙,因在吉安上疏乞命将出师。朝廷差安边伯许泰为总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为指督等官,左都督刘翬为总兵官,太监张忠为提督军务,张永为提督,赞画机密军务,并体勘濠反逆事情,及查理库藏宫眷等事,太监魏彬为提督等官,兵部侍郎王宪为督理粮饷,往江西征讨。至中途,闻捷报,计欲夺功,乃密请上亲征。上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谏不听,有被杖而死者。 江彬、许泰、刘翬、张忠、张永、魏彬等先领兵由大江至,入居城中,人马填溢衢巷,至不可行。乃倡言诬公始同濠谋反,因见天兵俯临征讨,始擒濠以脱罪,欲并擒公为己功。公于官军慰劳有加,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敛,间自行抚,众心皆悦。初见彬辈,皆设席于傍,令公坐。公乃佯为不知,遂坐上席;转傍席于下,以坐彬辈。彬辈衔之,出语诮公。公以常行交际事体谕之,左右皆为公解,遂无言。公非争一坐也,恐一受节制,则事机皆将听彼而不可为矣。 又欲置濠湖中,待驾至列阵擒之,然后奏凯论功。公竟发南昌,数遣人追至广信,不听。戴星趋玉山,度草萍,上疏力止。以为: 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以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付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固国家常典,亦臣子职分。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宫眷逆贼情重人犯督解赴阙。 行至广信,闻报,疏上不听。既抵杭,谓张永曰:“西民久遭濠毒,经大乱,继旱灾,困苦既极,必逃聚山谷为乱。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然后兴兵平之,不已难乎?”永深然之,徐曰:“吾此出为君侧群小,欲调护而默辅之,非掩功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万一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公始深信,以濠付之。复上捷音,以为宸濠不轨之谋已逾一纪,今旬月之间遂克坚城,俘擒元恶,是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所致。以此归功总督军门,以止上江西之行。称病净慈寺。 张永在上前备言公尽心为国之忠之功,及彬等欲加害之意。既而彬等果诬公无君欲叛,上不信。又言此既不信,试召之,必不来,则可知其无君矣。上乃召公。公即奔南京龙江关,将进见。忠等皆失意,又从中阻之,使不见。公乃以纶巾野服入九华山。永闻知,又力言于上曰:“王守仁实忠臣,今闻众欲争功,欲并弃其官,入山修道。”由是上益信公之忠。 公复还江西视事。西人皆家肖公像,岁时报祀,犹夫赣焉。 十五年闰八月,四乞省葬,节奉旨:“王守仁奉命巡视福建,行至丰城,一闻宸濠反叛,忠愤激烈,即便倡率所在官司,起集义兵,合谋剿杀,气节可嘉。已有旨著督兵讨贼,兼巡抚江西地方。所奏省亲事情,待贼平之日来说。”故复领巡抚事。江西兵残之余,宗室人民凋敝之甚,官府衙门居民房屋烧毁殆尽。公为之赈恤,绥劳抚定,奏免租税。又将城中没官房屋,及濠违制宫室,与革毁一应衙门,皆修改为公廨。濠占夺民间田地山塘房屋,遵奉诏书给还原主管业。其余照依时估变卖,价银入官,先尽拨补南、新二县兑军,淮安京库折银粮米,及王府禄米;余羡收贮布政司,用备缓急。 是年囗月,上晏驾。今上皇帝登极。特降玺书曰:“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于二十日,公驰驿起程。为辅臣所忌,潜讽科道建言,以为朝廷新政,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行晏赏之事。行至中途而返。道经钱塘,上疏恳乞便道归省。制曰:可。 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又具疏辞免,慰旨益勤。本年十二月内,该部题为捷音事,议封公伯爵,给与诰券,子孙世世承袭,赐敕遣官奖劳慰谕,锡以银币,犒以羊酒。乃封公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累疏辞免,欲朝廷普恩赏于报效诸臣。又极言举人冀元亨因说宸濠,反为奸党构陷狱中,以忠受祸,为贼报仇,抱冤赍恨,愿尽削己官,移报元亨,以赎此痛。先是元亨在狱,又为移咨六部申理其冤。及元亨死,又为移文湖广两司,优恤其家属。 元年,丁父海日翁忧,四方来游其门益众。科道官迎当路意,以伪学举劾。服阕,辅臣忌公才高望重,六载不召。御史石金等交章论荐。礼部尚书席公书为疏特荐公及石淙杨公曰:“生在臣前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见一人,曰王守仁。”皆不报。 丁亥,田州土知府岑猛之乱,提督都御史姚镆不克成功。张公孚敬拉桂公萼同荐,桂公不得已,勉从荐公。得俞旨,兵部奉钦依,差官持檄,授公总制军务,督同都御史姚镆勘处彼中事情。上疏辞免,举尚书胡世宁、李承勋自代,不允。上与杨公一清曰:“若姚镆不去,王守仁决不肯来。”遂令镆致仕。又降旨督趋赴任。旨云:“卿识敏才高,忠诚体国。今两广多事,方藉卿威望,抚定地方,用舒朕南顾之怀。姚镆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节制诸司,调度军马,抚剿贼寇,安戢兵民,勿再迟疑推诿,以负朕望。还差官铺马裹赍文前去敦取赴任行事,该部知道。” 予时为光禄寺少卿,具疏论江西军功,及荐公才德,堪任辅弼。上喜,亲书御扎,并疏付内阁议。杨公一清忌公入阁,与之同列,乃与张公孚敬具揭帖对曰:“王守仁才固可用,但好服古衣冠,喜谈新学,人颇以此异之。不宜入阁,但可用为兵部尚书。”桂公知,遂大怒詈予,潜进揭帖毁公,上意遂止。公遂扶病莅任,沿途涉历访诸士夫,询诸行旅,皆云岑猛父子固有可诛之罪;然所以为乱者,皆当事诸人不能推诚抚安以致之。上疏谢恩,极言致乱之由,平复之策, 十二月,杨公一清与桂公萼谋,恐事完回京,复命见上,予与张公又荐之,上必留用。又题命公兼理巡抚。奉圣旨“王守仁暂令兼理巡抚两广等处地方,写敕与他。”咨到,又力疏辞免,举致仕都御史伍文定、刑部左侍郎梁才自代,不允。建议大约以为进兵行剿之患十,罢兵行抚之善十,与夫二幸四毁之弊。时布政使林富,纪功御史石金,皆以为然。 至南宁府,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数日之内,解散而归者,数万有余。湖兵数千,道阻且远,不易即归,仍使分留南宁、宾州,解甲休养,待间而发。 初,思、田二府目民卢苏、王受等闻公来,知无必杀之心,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悬望,惟恐公至之不速。既至,又见防守之兵尽撤,投生之念益坚,乃遣其头目黄富等十余人先赴军门诉苦。公谕以朝廷威信,及开示更生之路。明日,苏、受等毕囚首自缚,各与其头目数百人投见,号哀控诉。公复谕以朝廷恩德,下苏、受于军门,各杖一百。众皆合辞别扣首,为之请命。乃解其缚曰:“今日宥尔一死者,是朝廷好生之仁;杖尔一百者,乃吾等人臣执法之义。”于是众皆扣首悦服。公随至其营,抚定余众,莫不感泣,欢呼感恩。誓以死报,杀贼立功,以赎前罪。公复谕以朝廷惟愿生全尔等,今尔方来投生,岂忍又驱之兵刃之下。尔等逃窜日久,家业破荡,且宜速归,完尔室家,及时耕种,修复生理。至于各处盗贼,军门自有区处,不须尔等剿除。待尔等家事稍定,徐当调发。于是又皆感泣欢呼。遂委布政林富,总兵官张祐,分投安插,督令各归复业。 既而上疏,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宜仍立土官以顺其情,分土目以散其党,设流官以制其势。犹以土夷之心未必尽得,而穷山僻壤或有隐情,则又备历田州、思恩村落而经理其城堡。因以所以处之之道询诸其长目。率皆以为善。又询诸父老子弟,又皆以为善。然后信其可以久行,而反覆其辞,更互其说。请田州仍立岑氏后为土官知州以顺土夷之情;特设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势;分设土官巡检以散各夷之党。又以田州既设流官,宜更其府名为田宁,盖取“田石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宁”之谣。至于思恩,则岑浚之后已绝,不必复有土官之设矣。 又按视断藤峡诸处瑶贼,上连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诸峒,连络数十余巢,盘亘三百余里,彼此犄角,结聚凭险,流劫郡县,檄参将张经会同守巡各官集议。于是命浔州卫指挥马文瑞,永顺统兵宣慰彭明辅男彭宗舜,保靖统兵宣慰彭九霄,辰州等卫指挥彭飞等,分兵布哨。以永顺土兵进剿牛肠等贼巢,保靖土兵进剿六寺等贼巢。先是贼酋詗知公住扎南宁,寂无征剿消息,又不见调兵集粮,遂皆怠弛,不以为意。至是突遇官兵,四面攻围,怆惶失错。擒斩贼酋及党与颇多。余贼退败,复据仙女大山。我兵追围,拔大缘崖,仰攻,复大破之。乘胜攻破油榨,石壁、大陂等巢。余贼奔至断藤峡、横石江边,我兵追急,争度溺死者无算,斩获首从,俘获男妇牛畜器械等项不可胜计。 还兵浔州府住扎,复进剿仙台诸贼巢。诸军吏各率永顺、保靖壮兵争先陷阵。贼又大败,奔入永安边界立山将险结寨。乃摘调指挥王良辅并目兵彭恺等分路并进,四面仰攻。贼败散。命林富、张祐分投密调各目兵卢苏、王受等分道进剿,前后生擒斩获并俘获男妇头畜器械殆尽。 以八寨之地据其要害,欲移设卫所,控制诸蛮。复于三里设县,迭相引带。亲临视思恩府基景定卫县规则。盖南舟卫僻在广西极边之地,非中土之人所可居者,于是移筑于周安堡。当八寨之中,以阻扼其道路之冲,则柳庆诸贼不必征剿,皆将效顺服化。思恩旧在寨城山内,尚历高山数十余里,令移于荒田地方,四野宽衍之处,开图立里,用汉法以治武缘之众,夷夏交和,公私两便。移凤化县治于虞乡,为立廨宇,属之思恩。于宣化、思龙地方添设流官县治。是皆保治安民之要。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以壮威设险。仍选取协守诸兵及附近土寨目兵,智略忠勇官一员,重任而专责之,使之训练抚摩,令参将兵备等宫时至其地经理而振作之,则贼势自摧。将思、田分设九土巡检司,各立土目众所信服者管之,节疏奏请定夺。奉旨:“王守仁受命提督军务,莅任未久,乃能开诚宣恩,处置得宜,致令叛夷畏服,率众归降,罢兵息民,奇功可加。写敕差行人赍去奖励,还赏银五十两,紵丝四表里,布政司买办羊酒送用。”九月八日,行人冯恩赍至广城。是时公已卧病月余,扶病疏谢。 而病势日笃,犹力惫视事。年十五岁时,梦中尝得句云:“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莫知其谓。至是舟至乌蛮滩,舟人指曰:“此伏波庙前滩也。”公呀然登拜,如梦中所见,因诵梦中诗,叹人生行止之不偶云。 十月初十日,复上疏乞骸骨,就医养病。因荐林富自代。又一月,乃班师。至大庾岭,谓布政使王公大用曰:“尔知孔明之所以付托姜维乎?”大用遂领兵拥护,为敦匠事。廿九日至南康县,将属纩,家童问何所嘱。公曰:“他无所念,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共成之,为可恨耳!”遂逝。舁至南安府公馆而敛。柩经南、赣,虽深山穷谷,男女老弱皆缟素,匍匐哀迎,若丧考妣。凡所过江西地方,行道之人无不流涕者。 讣至,桂公萼欲因公乞养病疏参驳害公,令该司匿不举,乃参其擅离职役,及处置广西思、田、八寨恩威倒置,又诋其擒濠军功冒滥,乞命多官会议。先此张公孚敬见公所处岑猛诸子及卢苏、王受得宜,征剿八寨有方,奏至甚喜,极口称叹,谓予知人之明。又述在南京时与言惓惓欲公之意,曰:“我今日方知王公之不可及!”即荐于朝,取来作辅,共成天下之治。桂公、杨公闻之皆不乐,及嗾锦衣卫都指挥聂能迁诬奏公用金银百万,托余送与张公,故荐公于两广。余疏辨其诬。奉旨:“黄绾学行才识,众所共知,王守仁功高望隆,与论推重。聂能迁这厮捏词妄奏,伤害正类,都察院便照前旨严加审问。务要追究与他代做奏词并帮助奸恶人犯来说。黄绾安心供职,不必引嫌辞避。”下能迁于狱,杖之死。时予为詹事,桂公、杨公计欲害公,恐予在朝,适南礼侍缺,即推予补之。明年春,上将出郊,桂公密具揭帖奏云云。上遂允命多官会议,削公世袭公爵,并朝廷常行卹典赠谥,至今人以为恨。 公生而天资绝伦,读书过目成诵。少喜任侠,长好词章、仙、释,既而以斯道为己任,以圣人为必可学而至。实心改过,以去己之疵;奋不顾身,以当天下之难。上欲以其学辅吾君,下以其学淑吾民,惓惓欲人同归于善,欲以仁覆天下苍生。人有宿怨深仇,皆置不较。虽处富贵,常有烟霞物表之思。视弃千金,犹如土芥,藜羹珍鼎,锦衣缊袍,大厦穷庐,视之如一。真所谓天生豪杰,挺然特立于世,求之近古,诚所未有者也。 配诸氏,参议养和公讳某女,不育。抚养族子曰正宪。诸氏卒,继张氏,举一子正亿。适予女仅二周而公卒,遂鞠于余。以恩荫授国子生。孙男曰承勋、承学囗囗;孙女五。 所著有《阳明集》、《居夷集》、《抚夷节略》、《五经臆说》、《大学古本旁注》及门人所记《传习录》,所纂则言诵而习者可知其造诣矣。 濠之变盖非一日,其蒸淫奸暴,腥秽彰闻,贼杀善类,剥害细民,招亡纳叛,诱致剧贼,召募四方骁勇,力能拔树排关者,万有余徒。又使其党王春等分赍金银数百万,造奇巧器玩,贿结内外大小臣僚。至有奏保其仁孝者,有复其护卫者,有备其官僚者,有为潜布腹心于各镇及几内各要地,复阴置奸徒于沧州、淮扬、山东、河南之间。起事之日,号称一十八万,从之东下者实八九万。非公忠义智勇,誓不与贼俱生,奚旬月之间,遂得克复坚城,俘擒元恶,以成宗社无疆之休哉?不特此也,南、赣等处贼巢蟠居三省,积数十年,如池大鬓之俦,皆勇力机智绝人者,非先计除之,则宸濠一呼,风从乌合,其为天下祸当何如也?且八寨为害积几百年,思、田扰攘亦既数年,一旦除而安之,文武并用,处置经画,皆久远之图。惜当路忌之既深,而南北臣又皆承望风旨,反肆弹劾。虽平日雅好公者,方公成功时,亦心害其能,考察之岁,承辅臣意。有功如邢珣、徐琏、陈槐、谢源等皆黜之。则国典之所以议功议能者安在哉! 予以女许公之子,盖悯其孤而抚之。汪公鋐因予诤张公大同之征,当别其善恶,不当玉石俱焚,张公怒,汪迎其意,劾予回护属官邹守益,难居大臣,调予边方参政。赖圣明复职。汪又为疏论公伪学,及指予皆为党邪不忠。予又为疏明诤大同之心,又明公学术之忠国,及予所以悯子许婚携抚,皆非得已。疏上,亦赖圣明拔之陷阱,因察公与守益之无辜。于乎!公既困屈,没齿尚尤不免,则公与予平生所期何如,而皆仅止此者,岂非天与命也,悲夫! 子正宪、正亿将以是年仲冬十一日奉公柩葬于洪溪之高村,为次其世行功爵,及所以致谤者,乞铭于宗工。幸怜而属笔焉,以备他日太史氏之择。谨状。 w w w/xiao shu otx t.com 悟真录之十一 世德纪-3 小-说-t-xt-天.堂 祭文 亲友祭文 九篇 石潭汪俊礼部尚书 惟公豪杰之才,经纶之业,习坎心亨,穷标峻揭。勋名既懋,德誉亦隆,阳明之称,走卒儿童。维吾兄弟,投分最早,坐或达旦,何幽不讨。忽谪万里,执手赠言,誓将结茅,待子云烟。公兹东来,曰:“予无乐,乐见故人,来践旧约。”旗旐央央,流水瀰瀰,公私皇皇,或卧或起。乃重订约,“其待予归;归将从容,山遨水嬉。”公既奏凯,吾治吾馆。忽闻讣音,乃以丧返。呜呼!公有大劳,国史辉煌;公有心学,传者四方。公何以没,吾何以伤?交情未竟,公进此觞。呜呼哀哉! 北原熊浃吏部尚书南昌人 于乎!公有安危,朝廷重轻;公有进退,世道升降;公有存亡,圣学晦明。公之生也,士如寐觉;民如醉醒;吏振循良之化;将知仁义之兵;寇贼奸宄,逆节不敢以复萌。譬如祥麟威凤,一见于海岳,群鸟百兽,率快睹以飞鸣。公之死也,士迷向往;民坏长城;吏肆贪残之虐;将无纪律之冯;不逞余孽,四方啸聚而横行。譬如山崩梁折,物害民殃,徒奔走而无宁。在昔江藩不轨,荷义举兵,谈笑而清。今几何年,元恶大憝,已湮没而无形。旷恩厚德,尚尔如生。方公之归也,幸其鳝堂载启,木铎扬声,斯文未丧,庶几有兴。其再出也,意其入秉钧衡,辅成圣德,岂期仗钺,不得一日立乎朝廷!悠然长逝,岂厌世浊之不可撄;抑天不遗,俾我民之失典刑。虽然,可尽者公五十七年之身,其不可尽者,与天地相为终始之令名。豫章为公过化之地,浃等遥瞻灵榇匍匐往迎。岂无昭假,以慰微诚。此又不得以天下哀而夺吾党私公之情。呜呼哀哉! 诚斋汪鋐兵部尚书 惟公擅华国之文,奋匡君之节,怀希圣之心,彰伐叛之烈。一代之英,万夫之杰,追韩、范以驱驰,兼朱、程而教设。夫何梁木忽倾,台星俄折?章水咽而不流,楚云愁而四结。岂物理之乘除有数,抑造化之无常者不可以臆决。鋐叨继公后,亦惟遵公之辙。辱公深知,大惧累公之哲。不敢以公所不屑者而自屑也。旅榇摇摇,泻椒浆以荐洁。陈词未竟,自始无穷之咽。 胡东皋四川廉使 呜呼哀哉!公其可死乎!母太夫人,孰为之养?茕茕遗孤,孰为之抚而成之乎?其大者,圣明尧、舜,方倚公为皋、夔;四方未甚迪乱,正倚公神武之功以镇之,而公其忍死乎?又其大者,圣学不明,几千百年于兹,赖公良知之学以昭揭之;虽有妙契独得,亦天之有意于斯世斯人,故属公以先知先觉之责,公之门人满天下,固不无如颜、如闵、如参、如赐者出于其间,足以继往开来,永公之传于不朽,然公不及亲见其道之大明大行于天下,公其忍死矣乎?呜呼哀哉!虽然,功在社稷,道在人心,文章在遗书,母老子幼而有二仲之贤为可恃。且死王事,公复何憾,予又安得戚戚于生死之间乎?独相去万里,不得执手永诀,亲视含襚,为可恨耳。兹以兵事就道,临风一奠,以寄吾哀;而万一之私,曷其有涯也邪! 徐 玺 呜呼!先生有汲长孺之直而辞不至于憨;有张晋公之忠而谋不至于疏;有朱晦庵、陆象山之读书穷理颖悟直截,而存心致知不至于偏废。方其夷江左之大难也,浩然归志,自谓得所欲矣。及闻百粤之乱也,应召而起,履险若夷,功以时建,大彰德威。中道而殒,与榇以归。呜呼!先生而止于斯耶!吾子曰爱,受教门下,先生爱重匪特亲故;先十年而卒,先生哭之恸。孰谓吾今之哭先生,犹先生之哭吾子也!呜呼痛哉!寿夭天也,生顺死安,吾岂为先生憾。然朝廷失重臣,斯文失宗主,幼子失所怙,呜呼痛哉!敬陈薄奠,聊寄痛哀。魂兮耿耿,鉴兹永怀。 储良材巡按御史 呜呼!先生勋业文章,声光荣遇,夫人能知之,亦能道之,夫复何言!客岁云暮,柩临南浦,良材等载奠载奔,小大莫处。想其道玉山,历草萍,东望会稽,先生故里也。摇摇旅魂,庶其宁止。呜呼!异土之殒,数也;首丘之敦,仁也。数以任其适然;仁以归于至当。君子也,尚何言哉! 储良材巡按御史 呜呼!濂、洛云逝,斯道攸卬。公启绝学,允协于中。钥蔽发蒙,我知孔良。允文允武,绥我四方。四方既同,公归江东。童冠二三,春风融融。岑寇匪茹,跳梁三纪。维公来止,载橐弓矢。南夷底绩,公既弥留。人百其哀,况我同俦。小人靡悱,君子曷宗?羞我黄流,为天下恸。呜呼哀哉! 王尧封右副都御史 呜呼!先生以纯粹之资,刚毅之气,通达之才,雄浑之文,心得之学,今焉已哉!方其抗逆坚也,而奸党息;歼叛宗也,而天下安;化瑶、僮也,而边夷格。帝念厥勋,爵位载锡,声光洋洋,簪缨奕奕,今焉已哉!方今圣明在上,励精唐、虞之治,天奚夺之速,而顾不遗,以共弼厥成耶?呜呼!天宅茫茫,至难谌也。寒螀唧唧于月砌,鸾凤沦没于岑丘,蕙兰靡靡于蔓草,薋施蕃盛于道周,慨物运之不齐,于天道乎奚尤?于乎先生,其己焉哉!尧封等竟陈词兮酌醴,灵仿佛兮淹留。 王暐 呜呼!先生排奸触忌,忠则烈矣;蒙难考贞,节则甘矣;战乱靖戎,功则懋矣;修辞立教,文则崇矣;撝谦下士,德则允矣;明诚合一,道则章矣。忠足以名世,而孤忠谀簸弄之党;节足以名世,而夺循资固宠之习;功足以名世,而基社稷无疆之休;文足以名世,而洗杜撰凿空之陋;德足以名世,而动凌高厉空之志;道足以名世,而破支离偏曲之学。然则先生之生也,虽谓其随之以存。先生之死也,孰谓其随之以灭?如有作者,其不可及已夫,呜呼先生! 有司祭文 三篇 吉安府知府张汉等 于乎先生!弘毅刚大,履险涉崎,忠孝文武,为学者师。任崇正黜邪之责而功同孟氏,合知行动静之一而道传子思。问罪兴思,堂堂豫章之阵;而怀来安辑,正正百粤之旗。方南仲奏春风之凯,而武候星殒;乃龙蛇遘康成之梦,而学者兴悲。《六经》之迷途谁指?明堂之梁栋谁支?谁作万里之长城?谁窥一贯之藩篱?岂非天夺朝廷之杨绾与吾党之濂溪!汉等晚生末学,敬仰光休。矧庐陵望邑,为先生过化旧邦,而流风余韵,为先生之山斗门墙。遡姚江而源流滚滚,瞻五岭而云树苍苍。讣闻螺浦,悲伤旁皇。徒使吾党德铏道范之望,付之于无何有之乡!有奠椒浆,有泪淋浪,临风载拜,先生其来尝。 南昌府儒学教授廖廷臣等 惟公以心会道,倡学东南;以义兴师,讨平逆藩。天子曰都,爰锡公爵。四方景之,泰山乔岳。公方东归,江汉龙飞。冀公凭翼,道与时熙。固天下之延颈,实我公之优为。讵意百粤群丑,弄兵潢池。佥曰“平之,匪公弗宜。”拜命南征,蛮方丕叙。经略弥年,委身劳瘁。连章乞归,公疾乃革。天不遗,斯文之厄。呜呼!公之功业,似若未竟;公之道德,曷系存亡。盖功虽以存而建,道不以死而弗彰。公无憾矣。 玉山知县吕应阳 呜呼哀哉!铜柱标伏波之勋,岘碑堕羊公之泪。呜呼哀哉!明堂遗栋石之思,稽山还英灵之气。呜呼哀哉!边陲罢锁钥之防,章缝夺蓍龟之恃。歼我哲人,岂其躬瘁。应阳等窃尝淑公绪论,恨未登其庭也。来吏兹上,闻诸异时,逆藩拂经,丕曰是膺,伊豪杰之奋义,实夫子之先声。不然,虽竭西江之水,未足以洗数年之兵。是则公之泽在天下,而西人再造于公,世世德也。灵輀何来,载疑载惊!今也号叨,昔也欢迎。我奠我奔,愿百其身。公乘白云,厥鉴孔神,而阳耿耿于平日者,犹未能尽鸣也。 门人祭文 十五篇 顾应祥应良 呜呼夫子!天其悯俗学之卑陋,而生此真儒耶?何栽培之独厚也?其眷圣上之中兴,而生此贤佐邪?又何遽夺而使之不寿也?呜呼夫子!今不可作矣!斯道斯民,真不幸矣,夫复何言!夫复何言!尤所私痛者,妙道精义不可复闻,霁月光风不可复见矣。将使末学伥伥,可受而不可传邪?呜呼哀哉!敬陈远奠,封寄潺湲。盛德大业,言莫能名;至痛深悲,辞莫能宣。 黄宗明 自道术为天下裂,而人不知其有己,忘内逐外,夸多斗靡,搜罗训诂,立世赤帜。孔、孟既远,濂、洛亦逝;岂无豪杰,如草庐氏,觉彼暮年,精力随弊;金溪之学,为世大忌。惟我夫子,丰神凛异,少也雄杰,出入亦几。鬼神通思,精识径诣,汎扫支离,收功一致。哀我人斯,开关启闭,良知之说,直截简易,无俟推求,无不该具。顺我良知,行罔或悖。逆瑾扇惑,言官尽系,公触危机,从容就理。谪官蛮貊,艰难罔踬。汀、赣贼起,公握兵符,犷狡既殄,老稚歌呼。藩王称乱,海内忧虞。夫子倡义,一鼓献俘。岑氏构祸,东南驿骚,五六年间,财耗兵逃。公抚循之,鞭笞其豪。事适机宜,畏威怀德,出其死力,裹粮灭贼。八寨奇功,神武难名。十年命将,手提重兵。人曰劳止,驰驱靡宁;先生再至,寂无军声。讲学其间,朝夕靡停;运筹决策,贼以计平。出入两广,瘴疠伤生,积成疾疚,中道殒倾。于乎痛哉!夫子之教,如揭日月,人方瞻仰,斯文遽绝。夫子之忠,功在社稷,身死未几,谗谤交集。世路险崎,人言易讹,命也如何,忧患实多。某自服膺,十有余年,奔走畏途,旧学就捐,孤负教育,谁执其愆。今兹矢心,昕日勉旃,启夕跽奠,号呼旻天。明发赴官,敢附告焉,呜呼哀哉! 魏良器 呜呼,先生遽止于斯邪!振千年之绝学,发吾人之良知,靡用志以安排,曷思索而议拟,自知柔而知刚,自知显而知微。挽人心于根本,洗末学之支离。真韩子所谓功不在禹下,障百川而东之。使天假先生以年,大明此道,斯世殆将皞皞而熙熙。于乎!曾谓先生而遽止于斯邪!壬癸甲乙之岁,坐春风于会稽,先生携某于阳明之麓,放舟于若耶之溪,徘徊晨夕,以砭其愚而指其迷。已而已而,今不可得而复矣!呜呼!天果有意于斯道耶?何啬我先生之期颐?天果无意于斯道耶?则二三子在焉,苟不忘先生之教,其传犹或可期。洋洋如在之灵,尚其阴隙而默相之。于乎!章江之水,其流汤汤,既羞我淆,爰荐我觞,睹灵輀之既驾,怆予衷之皇皇。 应 典 维公学承千圣之传,道阐诸儒之秘。立言垂训,体本良知,功归格致。修齐治平,一言以蔽。将刊末学之支离,司二教之同异,总摄万殊,归之一致。进以觉夫当时,退以淑诸来裔。彼忠谏之动朝廷,勋业之铭鼎彝,文章之被金石,世之君子或以为难,在公则为余事耳。方奉命以南征,为朝野之毗倚。胡天命之不延,乃一朝而云痿!典等受教有年,卒业无恃,恸候江千,泪无从止。呜呼!公虽已矣,神其在天,文未坠地,庶几有传。握椒兰以荐心,指江流而誓焉。惟逊志以无负,庶歆格乎斯筵。 栾惠等 呜呼!乾坤孕秀,哲人降生。睿智间出,忠孝天成。多才多艺,天纵其能。精一之学,尧、舜是承。良知垂教,如梦得醒。四方风动,豪杰奋兴。云集鱼贯,日萃讲庭。岂其徒学,为国柱石。忠耿立朝,不避权逆。窜逐夷方,优游自适。世态浮华,无能损益。玉蕴山辉,珠沉光溢。宸濠倡乱,人心惶惶,祸自萧墙,谁敢为敌?惟师威武,一鼓褫魄。功业既著,谗口交棘。师乃休休,退而自食,荣辱毁誉,弗留于臆。惟道不明,心焉则戚;与二三子,讲学是力。风月为朋,山水成癖,点瑟回琴,歌咏其侧。天王圣明,旂常纪绩。西丑陆梁,日费千仓,凯功未奏,主忧宁忘。奉诏徂征,应时翱翔。既负重委,文德丕扬。先声按抚,弓矢斯张。丑类来归,缉缉洋洋。曰“今已后,弗复敢攘。”师乃谕曰:“兵加不轨,不杀投降。尔归王化,我岂尔戕。归完尔室,干乃农桑。”亦有八寨,盗贼业积。一罹其毒,朝不保夕。开国以来,屡征弗获。选将用兵,曾何休息?贻祸非小,实伤国脉。窥望窃发,其机已迫。师轸民忧,不计失得,询谋佥同,便宜行策,神机应变,旬日剿贼。巢穴既空,疮痍荡涤,招抚流移,复其田宅。长虑永图,扶病区画,相彼夷方,随俗因革:爰立土官,分地授职,犬牙相制,世守疆域;保甲既严,部伍既饬,统于流官,庶无间隙。爰修文教,俾肄儒籍,变化夷族,实为美则。似兹哲人,邦其有光,苍生父母,后学梯航,宜应福祉,享寿无疆。胡天不悯,俾没瘴乡!王事忠矣,遗孤谁将!斯道之责,孰能担当?呜呼已矣!朝野悲伤。知夫子者,和气春阳;昧夫子者,如刺如芒。呜呼!道大难容,古今之常,爰有公论,孰为泯藏?惠等闻讣惊悼,涕泣沾裳,匪天丧师,二三子殃。百拜荐奠,聊泄悲肠。灵其不昧,庶几鉴尝。 王良知 呜呼已矣!自夫子没而乾坤无粹气矣,山岳无英灵矣,国家无柱石矣,弟子无依归矣,呜呼已矣!讵谓广南之役遂为永诀矣乎!夫子以道殉身,以身殉国,超然于寿夭之间,则亦何憾?而二三子之悲伤,则固无以自赎于今日也,呜呼哀哉!薄奠一觞,摛词伸忱。神其不昧,庶几来歆。 薛侃翁万达 呜呼!世有一长一善,皆足以自章明。而吾夫子学继往圣,功在生民,顾不能安于有位,以大其与人为善之心,岂非浅近易知而精微难悟,劣己者容而胜己者难为让耶?且自精一之传岐而为二,学者沦无滞有,见小遗大,茫无所入。吾夫子发明良知之说,真切简易,广大悉备。漫汗者疑其约,而不知随遇功成,无施不可,非枯寂也。拘曲者疑其泛,而不知方员无滞,动出规矩,非率略也。袭古者疑其背经,考之孔、孟,质诸周、程,盖无一字一意之弗合。尚同者疑其立异,然即乎人情,通乎物理,未尝有一事一言之或迂。是大有功于世教圣门之宗旨也。盖其求之也备尝艰难,故其得之也,资之深若渊泉之莫测,应之妙若鬼神之不可知,教之有序,若时雨之施,弗先弗后,而言易入,若春风煦物,一沾一长。其平居收敛,若山林之叟,了无闻识,其发大论,临大难,断大事,则沛然若河海之倾,确然若蓍龟之信而莫知其以也。世之议夫子者,非晏婴之知,则彭更之疑;非互乡之惑,则子路之不悦;非沮溺荷蒉之讥,则武叔、淳于髡之诋;用是纷纭,非夫子之不幸,世之不幸也。侃也不肖,久立门墙而无闻。顷年以来,知切淬励。夫子逝矣,慨依归之无从,虑身世之弗立,郁郁如痴,奄奄在告,盖一年于兹矣。方将矢证同志,期奉遗训,尚赖在天之灵昭鉴启牖,使斯道大明于天下,传之来世,以永芘于无穷。是固夫子未尽之志也。灵輀将驾,薄奠一觞,衷怀耿耿,天高地长,于乎哀哉! 应大桂 呜呼!人知有先生之道,而或未尽得先生之教;人阴荷先生之功,而或未尽白先生之忠。己卯之变,吾不知其何如也,而谤固以随;交广之难,吾不知其何如也,而死竟以俱。呜呼!外吾教者斯优,晦吾忠者斯妬,岂瘴疠之足尤,实气运之不扶。虎豹委于空山,豺狼号于当路,风雨嗟其何及,家园惨而谁顾!吾念先生之悟道也,以良知为扃钥;其收功也,以格致为实际。体常秘于玄默,用实粲于经济。桂等犹及见先生之面,复密迩先生之明,虽未稔于耳提口授之下,或少得于神交契悟之余。方有待于卒业,而先生竟以若斯。痛先觉之早逝,怅末学其何依?幸门墙之无恙,或斯文之在兹。 刘 魁 呜呼!夫子已矣,后学失所宗矣,生民失所望矣,吾道一脉之传,将复付之谁矣?虽然,人心有觉,德音未亡;俨门墙之在望,顾堂室之非遥;去意见之私而必于向往,扫安排之障而果于先登,是在二三子,后死者不得辞其责矣。归葬有日,筑室无期,临风遣使,有泪涟洏,嗟何及矣!矢志靡他,庶其慰矣。 万 潮 呜呼!古所谓豪杰之才,圣贤之学,社稷之臣,非先生其人耶?曩哭先生之柩于钱塘之浒,今拜先生之墓于兰亭之阳,吾道终天之恸,其何能已耶!潮早岁受知,不徒文字,循循善诱,孔、孟我师;剖障决藩,直指本体,良知是致,一以贯之。谨服膺以周旋,若饮渴而食饥。悟大道之易简,信精一而无私。顾虽有觉而即在,实惟念兹而在兹。夙夜战兢,深惧无以奉扬先生之教,惟先生在天之灵,阴启予而终成兮! 张津等 惟我夫子,德本诚明,才兼文武。以践履为实而厌俗学之支离,以广大为心而陋专门之训诂。功夫启易简之规,指授辟良知之户。惟所立之甚高,故随在而有补。以之讲道则化洽时雨之施,以之立朝则仪渐鸿羽之楚,以之承诏奏则右尹折招之诗,以献君谟则宣公独对之语。至于名振华夷,勋迈今古:季札观鲁,方陈南龠之仪;山甫徂齐,复正东方之虏。元恶之首既歼,丑类之俦咸抚,此则勇夫悍士犹以为难,而夫子独谈笑于指顾。夫何中山之功甫就,俄盈谤箧之书;武侯之恨有余,辄动英雄之抚。一老不遗,万民何憷?天轴西驰,江声东吐;草正芳兮鳺鸣,日未斜兮鹏舞;叫台城兮云悲,抚钟阜兮烟锁。吁嗟夫子兮固无所憾,而辱倚门墙者不能不为终身之苦!学未传心,言徒在耳,忍观绝笔之铭,式奠临棺之祖。怅吾道之已穷,盖不知涕洒长空之雨。呜呼哀哉! 王时柯等 呜呼!天惟纯佑,材生文武,学本诚明,道宗邹鲁,羽翼程朱,颉颃申甫。早掇巍科,筮仕天部。始谪龙场,直言忤主。九死不回,孤忠自许。继迁庐陵,人思召父。再擢鸿胪,荐登枢府。专阃分符,衣绣持斧,机密虑周,战胜攻取,芟夷洞寇,四民安堵。蠢兹逆藩,束身就虏。勤在王家,爵封南浦。瑶、僮相攻,赖公柔抚。茕独无告,赖公哺乳,民昔干戈,今豆且俎。民昔呻吟,今歌且舞。式遏寇攘,孰敢予侮?忧无西顾,殿有南土。丽日祥云,和风甘雨,山斗仰瞻,凤凰快睹,厥德斯懋,厥施斯普,人怀至今,公竟作古。意公神灵,翱翔天宇;在帝左右,为帝夹辅;降为河岳,庙食簋簠。柯等亲炙至教,恩沾肺腑。忆昔请益,期以振旅。云胡背弃,使我心苦。敬奠一觞,痛深谈虎。 邹守益 圣学绵绵,嘻其微矣。贸然末俗,纷交驰矣。矧兹寡陋,莫知所之矣。谓考究遗经,可自得矣;旁搜远勘,亦孔之疲矣;将摹仿而效,千古可期矣。外貌或似,精神非矣。不遇囗,孰醒我迷矣。良知匪外铄,自秉彝矣。戒慎恐惧,通昼夜而知矣。酬酢万化,囗我规规矣。声应气求,四方其随矣。譬彼昏曀,庆囗矣。霜雾忽乘之,众安归矣。将民之无禄,罹此菑矣。百世之恸,岂独予私矣。 叶 溥 呜呼先生!乾坤间气。呜呼先生!夷夏重名。谓孔、孟学必可成也,谓周、召功必可立也,故以心觉天下,不罔以生也,以身翰天下,力尽而毙也。竟虚天子之注,日深吾党之思。将造物者忌功抑忌德也,何遽止此而不究所志也?呜呼先生!系谁无福? 阳克慎 呜呼!天胡夺我先生之速耶?有濂溪之学而能自强,有武侯之忠而能自将,有子仪之功而能自忘,有良平之智而能自藏,真所谓文武兼资,乾坤间气,领袖后学,柱石明堂者也。天胡夺之速耶?抚灵輀兮涕泗淋浪,泰山颓兮莫知向往。絮酒为仪兮荐此衷肠,神尚不昧兮来格洋洋。 师服问 钱德洪 夫子既没于南安,宽、畿奔丧广信,拟所服于竹峰邵子。邵子曰:“昔者孔子没,子贡若丧父而无服制也。”宽、畿曰:“然。然则今日若有间也。夫子没于道路,执丧者弗从。宽也父母在,麻衣布绖弗敢有加焉;畿请服斩以从,至越则释,麻衣布绖,终葬则释;宽居越则绖,归姚则否,何如?”邵子曰:“亦宜。”于是畿也服斩以行。 讣告同门 钱德洪 去年季冬十九日,宽、畿西渡钱塘,将北趋殿封。二十二日,有人自广来,传夫子以病告,将还庾岭。闻之且喜且疑,即日舟迎至兰溪。传言夫子已逝,相顾骇怖,不知所出。且相慰曰:“天为吾道,必无此事。”兼程夜抵龙游驿,吏曰:“信矣,于十一月二十九日午时终于江西之南安。”闻之昏殒愦绝,不知所答。及旦,反风,且雨,舟弗能前,望南而哭。天乎!何至此极邪!吾生如偃草棘薪,何益于世,胡不使我百身以赎,而顾萎吾夫子邪!日夜痛哭,病不能兴。除夕至常山,又相与自解曰:“命也已矣,天实为之,奈之何哉!” 斯道晦冥几千百年,而昭明灵觉之体终古不磨,至吾夫子始尽发其秘。同志相承日孚以博,乃有今日,亦云兆矣。天子圣明,注眷日殷,在朝诸老又更相引汲,使其得遂同心,则其未尽之志当更展矣。今若此,天意若将何哉!或者三代以降气数薄蚀,天道之秘既以其人而发泄之,又旋而扑灭之乎?遡观孔、孟,已莫不然。夫孔、孟之不得身行其学者,上无君也。今有君矣,而夫子又若此,果何谓邪? 前年秋,夫子将有广行,宽、畿各以所见未一,惧远离之无正也,因夜侍天泉桥而请质焉。夫子两是之,且进之以相益之义。冬初,追送于严滩请益,夫子又为究极之说。由是退与四方同志更相切磨,一年之别,颇得所省,冀是见复得遂请益也,何遽有是邪!呜呼!别次严滩,逾年而闻讣复于是焉,云何一日判手,遂为终身永诀已乎! 夫子勤劳王家,殉身以道,古固有勤事而野死者,则亦何憾,特吾二三子不能以为生耳。向使吾人懵然无闻,如梦如醉以生于世,则亦已矣;闻道及此而遽使我止此焉,吾何以生为哉?人生不闻道,犹不生也;闻道而未见其止,犹不闻也。夫子教我发我,引我翼我,循循拳拳而不倦者几十年,而吾所闻止此,是夫子之没,亦吾没也,吾何以生为哉?呜呼!命也已矣,天实为之,奈之何哉! 所幸四方同志信道日众,夫子遗书之存,《五经》有删正,《四书》有傍注,传习有录,文有文录,诗有诗录,政事有政事录,亦足恃矣。是夫子虽没,其心在宇宙,其言在遗书,百世以俟圣人,断断乎知其不可易也。明发逾玉山,水陆兼程,以寻吾夫子游魂,收其遗书。归襄大事于稽山之麓,与其弟侄子姓及我书院同志筑室于场,相勉不懈,以冀成吾夫子之志。尚望我四方同志爰念根本之地,勿为遐遗,乃大慰也。 昔者孔子之道不能身见于行,没乃光于万世者,亦以其门人子弟相守不变耳。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人揖子贡,相向失声,是非儿女之情也。三年之聚,亦以精其学也。子贡反,筑室独居三年,则益粹于进矣。凡我同志,远者、仕者,虽不必居三年,其亦肯间相一聚,以庶几相期于成乎? 逾月之外,丧事少舒,将遣人遍采夫子遗言及朋友私录以续成书,凡我同志,幸于夫子片纸只语备录以示。嗣是而后,每三年则复遣人,一以裒吾夫子之教言,不至漫逸,一以验朋友之进足,为吾不肖者私淑也。 荒悖恍惚,不知所云。水陆茫茫,预以陈告,惟吾同志,怜念怜念! 遇丧于贵溪书哀感 钱德洪 嘉靖戊子八月,夫子既定思、田、宾、浔之乱,疾作。二十六日,旋师广州。十一月己亥,疾亟,乃疏请骸骨。二十一日逾大庾岭,方伯王君大用密遣人备棺后载。二十九日疾将革,问侍者曰:“至南康几何?”对曰:“距三邮”曰:“恐不及矣。”侍者曰:“王方伯以寿木随,弗敢告。”夫子时尚衣冠倚童子危坐,乃张目曰:“渠能是念邪!”须臾气息,次南安之青田,实十一月二十九日丁卯午时也。是日,赣州兵备张君思聪,太守王君世芳,节推陆君府奔自赣;节推周君积奔自南安,皆弗及诀,哭之恸。明日,张敦匠事,饰附设披积,请沐浴于南野驿,亲进含玉;陆同殓襚。又明日,南赣巡抚汪公鈜来莅丧纪,士民拥途哀号,汪为之挥涕慰劳。十二月二十日,丧至南昌,有司分道而迎,巡按御史储君良材,提学副使赵君渊哭,士民皆哭,声载于道。乃挽丧留于南浦,请改岁而行,以尽士民之哀。赵日至三踊哭。有问之,曰:“吾岂为乃公哭邪?”己丑改岁六日,将发舟,北风厉甚。储焚香虔祝于柩曰:“公弗行,岂为士民留邪?公党有子嗣,门人亦望公久矣。”即时反风,不四日,直抵信州。 呜呼!夫子没而诸大夫之周旋者至矣。是固夫子盛德所感,亦诸大夫好德之诚也。二三子弗身承其劳,闻其事能弗以为思乎?详述之,用以告吾同门者。 书稽山感别卷 钱德洪 人有异常之恩于我者,君子感乎?异常之恩,不可恩也;不可恩,不可感也。是故稽颡再拜,颂言烦悉,报之微也;适馆受飧,左右以赆,惠之微也。其遭也无自,其合也不媒,其聚弗亲,其离弗违,无致而至,莫知其以,此恩之至也,感之极也。今夫龙兴而云从,云非恩乎龙而从也,嘘吸为变,莫之致也。计功量者,孰为恩,孰为感,悉悉而数之,则薄矣。吾于赣城杨君竹溪之于夫子何以异。吾固不能忘情于恩感,固亦无以为恩感也。 昔者夫子奉命南征,以不杀之仁,绥思、田之顽民。维时荷戈持戟之士,其孙谋吴略,勇力拔众者,为不少矣。及成功之日,乃皆一时归散,环视诸庭,依依不忍去。若左广之武和斋,吉水之龙北山,赣之刘易斋及君者,乃皆退然若弗胜衣之士,是四君者岂有意而相遭邪?必其所存有以近吾夫子不杀之仁,故不谋而自合。至夫子待命北巡,忽为南安之变也,君皇皇然亲含襚,扶舆榇,行则与蒸徒共揖,止则与二三同门麻衣布绖并就哭位。是固何自而然哉?夫仁,人心也,通幽明,忘物我,不以生而亲,不以死而忘,无致而致,虽四君亦莫之知也。四君且莫之知,吾又得而恩感乎哉?故我欲稽颡再拜,颂言烦悉,以报其情,而其情终不可报;吾欲适馆受飧,左右以赆,以惠其去,而其去终不可惠。故相率归于无言。噫!无言之感,洞彻千古,吾亦无如之何也已。虽然,君去而能益笃吾夫子不杀之仁,则吾之无言者尚有无穷之言也。因其去,吾复能已于言乎?是为书。 谢江广诸当道书 钱德洪 冬暮,宽、畿渡钱塘,将趋北上。适广中有人至,报父师阳明先生以病告,沿途待命,将逾庾岭矣。即具舟南迎,至兰溪,忽闻南安之变。慌怖三问三疑,奔至龙游,传果实矣。死乎!何至此极邪!吾师以王事驰驱,尽心亶力,今果勤事而野死矣乎?在吾师以身许国,死复何憾,独不肖二三子哀恨之私,有不能一日解诸怀耳。夫自讲学四十余年,从之游者遍海内,没乃无一人亲含襚,殓手足,以供二三子之职,哀悯何甚! 宽、畿北面有年矣,教我抚我,诱我翼我,实有罔极之恩,而今若此,无涯之戚,谁则任之!兼程至贵溪,始得凭哭其棺。间乃询之厮吏,始知临终之地,长途空寂,前后弗及。幸我大人先生有预事之谋,载棺相随,使永诀之晨得以时殓襚。是虽子嗣门人亲临其事,当无逾此,诚死生而肉骨者也,恩孰大焉!夫吾师有罔极之恩,而没则贻我以无涯之戚,今赖大人得少慰焉,是大人之恩于二三子,实有无涯之感矣。夫野死而无悔者,夫子之忠也;无归而殡者,大人之仁也。斯二者固皆天下之公义,而区区之恩感不与焉。特吾二三子儿女之情,至此皆不能已于无言耳。剖心刻骨,有言莫尽。《诗》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荒悖布情不悉,惟怜而终教之。 再谢汪诚斋书 钱德洪 父师之丧颇德庇,于二月四日奠于堂矣。感公之私,与日俱积。乃弟乃子颇能承袭遗规,弗至逾礼。四方同门亦日来奔,颇具执事。是皆先生倡厚德于前,故子弟门人知激劝于后,不敢以薄自处,重获罪于大君子之门也。所谕父师军中羡余银两,责其官赍送嗣子,是执事哀死之情,推及遗孤,此恩此德,非特其子弟知感,在门人小子,佩刻亦殊深矣。但父师嗣子方及四龄,未有知识;亲弟守俭、守文、守章,继子正宪欲代之言,顾其中有愿言而不敢尽者。生辈恃在旧爱,敢代为之言,惟执事其终听焉。 父师两广事宜,间尝询之幕士矣,颇有能悉其概者。谓奏凯之日,礼有太平筵宴及庆贺赆送之仪,水夫门子供具中有情不得却与例不必却者,收贮赏功所,谓之羡余,以作公赏之费。成功之后,将归,乃总其赏功正数,所给公帑不过一万余两,皆发梧州矣。正数之外,有此羡余,仍命并发梧州。从者又以沿途待命,恐迟留日久,尚有不时之需,姑携附以行,俟随地遣发。不意未至南安,罹此凶变!病革之晨,亲命仆隶检遗书,治行箧,命赏功官劳其勤劳而归羡余于公。此实父师之治命也。当事者既匿其情不以告夫先生,而先生又切哀死之情,笃遗孤之爱,案官吏之请,从合得之议,谓大臣驱驰王事,身殒边陲,痛有余哀,礼当厚报。况物出羡余,受之不为伤义,故直以事断而不疑其为私。其恩可谓厚矣。特弟子登受之余,尚不免于惶惑。盖以父师既有成命,前日之归是,则今日之受非矣。苟不度义而私受之,恐拂死者之情,终无以白于地下也。且子弟之事亲,平时一言,罔敢逾越,况军旅之事,易箦之言,顾忍违忘而私受乎?夫可以与者大人之赐,可以无取者父师之心,取之惟恐违死者之命而重生者之罪,则又其子弟衷由之情,用是不避呵叱,谨勒手状,代为先生布。并原银五百三十二两,托参随州判龙光原义男添贵送复台下,伏望验发公帑,使存殁之心可以质诸天地鬼神。是则先生无穷之赐,幽明共戴之恩也。不胜冒犯殒悼之至! 再谢储谷泉书 钱德洪 宽、畿不率,弗祐于天,遽夺吾师之速;黄发乳口,失所保哺,皇皇然无所归。时闻凶讣,又恨未及相随以趋曳杖之歌;天丧斯文,后死者终弗与闻矣乎!既而奔丧贵溪,冯哭之余,水浆不入于口,奄奄气息,若无复可生于人世矣。间乃询其后事,乃知诸君子殚心瘁力,送死无憾,而先生左右维持之力居多。愚以为相知之情至此,亦云足矣。及凡所经历,舟未入境,而执事之戒命已先哭奠虔悫,虽有司好德之同,而激动之机不无所自,哀感何言。仆且私告曰:公虑吾主君家事也,云云;曰公虑吾主君勋业未著,云云。已而,朋友又私相语曰:公恸吾夫子者,悼其教未明于天下也,云云。生辈矍然而起曰:“有是哉!何公信爱之至有如此也。” 噫!天下之爱吾夫子者有矣,叹之而已矣;信我夫子者有矣,感之而已矣;孰有如吾执事精神心思,周旋曲折,实以见之行事者乎!必其平日相孚默契,有甚不得已者藏于其中,是未可声音笑貌为也。吾侪小人自失所恃,遽恐吾道终底于躄塞。不知天下大君子有如先生者出于其间,斯道虽重,主盟得人,吾何以惧乎哉?孟子曰:“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今兹有乎尔矣!今兹有乎尔矣!于是自衢以下,顺流而归,慷慨激亢,无复为儿女之情。是先生不言之教,起我跛躄于颠跻之中,吾当何以为报哉! 二月四日,已妥灵于堂。乃弟乃子,颇知自植,四方同门,又日来至,丧事聊此议处,不复敢远婴先生之怀矣。萧尚贤事略具汪公别纸,并奉请教。小厮辈以小嫌构辞,致烦案牍。在先生宽仁之下,当必有处。然是人亦无足过责者,夫子用之,所谓略其全体之陋,以用其一肢之能,故其报死之情亦如是而已矣。今欲望之大过,是又若以其一肢之得,而复责其全体之失也,难矣。恃在推爱,妄敢喋喋,荒悖不恭,万罪万罪! 丧纪 程煇 我师绪山先生编次《阳明夫子家乘》成,煇受而读之,作而叹曰:“嗟呼!天道报施善人,抑何其不可测邪!方夫子之生也,苦心妙悟,以续如线之道脉矣,乃伪学之谤不能弭;倡义兴师,以歼谋畔之独夫矣,乃君侧之恶不能去;开诚布心,不烦一旅,以格数百年负固之党矣,乃当轴之忌不能回,使其身一日立乎朝廷之上。何其与世之落落也?及其没也,哭者尽哀,祭者尽诚,至今有吊其墓,谒其祠,拜其家庙,为之太息流涕而不置者。又何其得众之鼎鼎也?窃惑焉。”先生进而教之曰:“是不可以观天人负胜之机矣乎?夫子之所不能者,时之艰也,人之胜也;其所能者,德之孚也,天之定也。而又何惑哉?吾方哀祭文之不能尽录者属子以终事焉。盖文固有略者矣;将人之祭于地与就其家而祭焉者,皆其实德所感,而人情之所不能已者,顾可略而不书乎?子其揭日月为序,凡显而公卿,微而庶人,有举必书,庶定者可考而见,且使我后之人知夫子有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灭者,良在此而不在彼也。”煇避席曰:“敬闻命矣。”作《丧纪》。 夫子以戊子仲冬之丁卯卒于南安府青龙铺,舆止南野驿。越四日,为季冬庚午,门人广东布政王大用,推官周积,举人刘邦采,实敦后事。副使张思聪率属吏知府王世芳,同知何瑶,大庾知县叶章,府学训导杨登玉、王圭、陈守道,庠生张绂、李节、王辂、王辅等哭奠,乃殓。殓已,署上犹县事经历许同朝,崇义知县祝澍,南康教谕管辅,训导刘森,庠生刘爵等,千户刘环、俞春、周祥,门人知府王銮、阳克慎,乡约王秉言,各就位哭奠。 壬申,梓抵赣州府水西驿。提督都御史汪鋐,同知何瑶,推官陆府,检校唐本,乡宦宋元,指挥钱堂,知事郭铖,千百户何涌江、马昂、吴伦、谭景受、卜福、严述、王宁、王宪、潘钰、余洪、毕祥、杨守、武昌,千户所指挥陈伟,门人郎中刘寅,都指挥同知余恩,庠生易绍宣、李乔崇、李挺、李宪、何进隆、何进德、曾廷珂、曾廷琏、黄谱、黎教、王槐密、王振朝、刘凤月、刘天锡、刘瞬、彭遇贵、谢天表、谢天眷、桂士元、桂薰、袁泰、张镗、汪梅、周兰、宋金、雷锐、雷兑、应辰、钟振、俞鹗、汤伟、杜相、黄鏊各就位哭奠。张思聪、周积又各特举焉。 丁丑,榇抵吉安府螺川驿。佥事陈璧,知府张汉,同知张烈,通判蒋英,林春泽,建官周在,庐陵知县常序,署泰和县事知事汪仲,县丞刘纶,主簿庄伯瑶,典史李江,教谕林文焯,训导金玥、张旦,吉水县丞杨伯谦,主簿辛仲实,万安主簿杨廷兰,信丰指挥同知林节,乡宦尚书罗钦顺,副使罗钦德,副都御史罗钦忠,门人御史王时柯,庠生萧宠、萧荣、王舜鹏、袁登应、罗綗、谢廷昭、周文甫、王惠迪、刘德、蓝瑜、龙潢、龙渐、幕吏龙光,各就位哭奠。 戊子,榇抵临江府蒲滩驿。同知宇宾,通判林元,推官俞振强,靖江知县陈府,新淦县丞唐和,主簿王纶,教谕向钦,训导从介各就位哭奠。 辛卯,榇抵南昌府南浦驿。建安府镇国将军宸洪,太监黎鉴,御史储良材,参政叶溥、李绯,参议钟云瑞,副使赵渊,佥事陈璧、王暐、吴瀚、陈端甫,都指挥佥事刘玺、王宁、崔昂,府学教授廖廷臣,训导范昌期、张琚、谭倬、廖金,新建县学教谕刘环,训导梁子钟、何乐,南昌县学训导邢宽,庠生崔嵩、陶潮、刘伯盛、舒泰、武进、邹輗,乡宦副都史熊浃,布政胡训,副使刘伯秀,知府张元春,御史涂相,郎中张钦,主事张鏊,进士熊汲,检校张默,通判万奎、闵鲁,知县余琪、聂仪、杨璋、甘柏、胡大化,举人丁夔,门人裘衍、张良才、张召、魏良器、魏价、万世芳、邹宾、齐升、周麟、黄钟、钟文奎、艾铎,安仁县桂宸、桂宫、桂容、桂軏、孙鋹、孙钧,吉安府曾伟器,报效生员陈文荣,承差刘昂,乡民萧华、李延祥、程玉石、陈本道、高显彰、刘珏、杨文、严洪、徐杞、杜秉文、王钦,各就位哭奠。叶溥、赵渊、王暐、张元春、齐升又各特举焉。 岁己丑正月庚子,榇发南昌府。自储大夫以下,凡百有位,越百姓里居,市儿巷妇,哭而送者载道。风迅不可帆,又不可缆而前也,储大夫抚之曰:“先生岂有怀邪?越中子弟门人泣而迎者,延首跂足而徯至者,盖有日矣。”须臾反风,若或使之,遂行。丙午,余干县主簿陈瑢,教谕林秀,训导赵珊、傅谘,万年县主簿龙光、相安,仁和县主簿邹軿,训导周铎、黄选,庠生桂与,蒲田县廖大璧,贵溪知县方克,主簿钱珊,典史冯璁,教谕谢炯,庠生邱民节、宋廷豸、叶可久、叶可大、许文明,铅山主簿戚镗,乡宦大学士费宏,尚书汪俊,各就位哭奠。先是绪山、龙溪二先生将赴廷对,闻先生将还,逆之严滩。忽得讣音,相向恸哭。疑于服制,作《师服问》,厥既成服,兼程趋广信,讣告同门。会先生嗣子正宪至自越,至是同遇先生之榇于贵溪,哭之几绝;书《遇丧哀感》以寄怀云。 癸丑,榇抵广信府葛阳驿。知府赵烨,同知卢元恺,通判曾大有、龙纲,举人刘伟,玉山知县吕应阳,教谕霍重,庠生郑世迁、李材、程松、叶廷秀、徐森,常山县丞殷学夔,各就位哭奠。储良材又檄吕应阳而特举焉。夫子弟守俭、守文,门人栾惠、黄洪、李洪、范引年、柴凤会榇于玉山。 辛酉,榇抵衢州府上杭驿。同知杨文奎,通判简阅,推官李翔,西安知县林钟,门人栾惠、黄昫、何伦、王修、林文琼、徐霈、蒋兰,金华府通判高凤,兰溪县主簿高禹,教谕朱骥,训导胡弈、囗辉,门人应典,严州府推官程淳,桐庐县主簿屠继祖,各就位哭奠。 丁卯,榇抵杭州府浙江驿。布政潘旦、刘节,参政胡缵宗、叶宽,参议万廷彩、庞浩,按察使叶溥,副使傅钥、万潮、党以平、何鳌、汪金,佥事孙元、巴思明、梁世骠、江良材、林茂竹,都指挥使刘宗伟,都指挥佥事李节、刘翱、孙仁、王佐,杭州府推官刘望之。府学教授陶贺,仁和县主簿曹官,富阳县主簿李珍,教谕黄宁,训导程大有、王裕,莆人知县黄铭介,子黄中,百户施经,各就位哭奠。 庚午,榇抵越城,奠于明堂。御史陈世辅、王化,分守庞浩,绍兴知府洪珠,同知孔庭训,通判陆远、洪皙,推官喻希礼,府学训导舒哲、陈箴、林文斌、曾升,会稽知县王文儒,教谕张概,训导詹诏,山阴知县杨仁中,教谕林斌,训导王升,广西布政李寅,参政沈良佐,参议汪必东,按察使钱宏,副使李中、翁素、张挺、伍箕,佥事张邦信、王世爵,都指挥佥事高松,金华府同知刘业,友人侍郎湛若水,副都御史刘节,门人侍郎黄绾,给事中毛宪,员外郎王臣,主事石简、陆澄,按察使顾应祥,副使郭持平、萧璆、应良,知州王直、刘魁,训导周桐、周衢、教授周冲、陈煙、陈焞、陈炼、李敬、应佐,监丞周仲、周浩、周甸,辨印生钱君泽,私淑门人知县戚贤,武林驿丞何图,赣州卫指挥同知刘镗,指挥佥事杨基,广州府右卫指挥佥事武銮,南昌卫指挥佥事赵升,广州府前卫舍人孙绍英,各就位哭奠。洪珠、栾惠又各特举焉。刘镗、杨基、武栾、龙光咸以营护至越时将告归。绪山先生书《稽山感别卷》赠之,因寓书江、广诸当道,盖德其虔于襄大事也。 仲冬癸卯,奉夫子榇窆于越城南三十里之高村,会葬者数千人。副都御史王尧封,御史端廷赦、陈世辅、梁尚德、万潮、黄卿、万廷彩、庞浩、傅钥、党以平、汪金、区越、梁世骠、江良材、林茂竹、王臣、刘宗仁、李节、刘翱、孙仁、洪珠、孔庭训、洪皙,杭州知府娄世德,同知杨文升,通判周忠、刘坎濬,推官刘望之,运同钱澜,副使李信,判官林同、方禾,钱塘知县王桥,会稽知县王文儒,山阴县丞应佐,余姚主簿彭英,典史刘文聪,教谕徐锐,训导谢贤、陈元,广东御史何豳。布政邵锐,姻人大学士谢迁,尚书韩邦问,编修周文烛,御史毛凤,都御史胡东皋,参政汪惇,副使吴便、司马公轾,佥事汪克章、沈钦、司马相、韩明,知府陆宁、金椿,运同徐冕,知县宋溥、金谧、陶天祐、刘瀚、田惟立、徐玺、徐俊民、吴昊、叶信、汪[亻目]谷、周大经、周文[火又]、胡瀛、陈廷华,知县王轼,乡生钱继先、王廷辅、王文轩、夏文琳、何炫、徐应、周大赉、高隆,友生尚书伍文定,侍郎杨大章、陈筐、严毅、杨霓、杨誉,知府吴叙。廉使韩廉、邵贲、徐彬、邹鹄,员外郎张璿、施信、史伯敏、王代、于震、朱梁,晚生佥事汪应轸,知府朱衮、李节,郎中胡廷禄、陈良谟,主事叶良佩、田汝成、王度、王渐逵、王一和、王之训、王文輈、王文輹、王文辂、良直、费思义,门人大学士方献夫,侍郎黄绾,编修欧阳德,给事中魏良弼、李逢,行人薛侃、应大桂,郎中邹守益,员外郎蓝渠,主事潘颖、黄宗明、翁万达、石简、胡经,参政万潮,副使萧鸣凤,参议王洙,博士马明衡,监丞赵显荣,助教王崐、薛侨,知县薛宗铠、周桐、孙瑛、刘本、刘樽、诸训、诸阳、诸守忠,举人诸大纲、杨汝荣、金佩、金克厚,佥事韩柱,主事顾敦复、胡冲、徐沂、徐楷、徐潞、叶锴、徐霈、张津、钱翀、钱翱、钱祚诏、凌世华、朱篪、龚溥、龚渐,员外郎龚芝、杜应豸,县丞朱绂、周应损、秦輗、章乾、杨柱,从弟王守第,各就位哭奠。 呜呼!丧纪作则有孚惠我德者,固美而必章,而有孚惠我心者,亦盛而必传。读是编者,毋但曰雷阳寇公之竹而已也。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 悟真录之十二 世德纪 附录-1 ?小说/txt\天、堂 辨忠谗以定国是疏 陆 澄刑部主事时上 臣切见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程启充,户科给事中毛玉,各论劾丁忧新建伯王守仁,似若心迹未明,功罪未当者。此论一倡,一二嫉贤妒功之徒固有和者;而在朝在市,冤愤不平。臣系守仁门生,知之最详,冤愤特甚,敢昧死一言。 谨按守仁学本诚明,才兼文武,抗言时事,致忤逆瑾,杖之几死。谪居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独悟道真。荷先帝收用,屡迁至于巡抚。其在南赣,四征而福建、湖广、广东、江西数十年之巨寇为之荡平。因奉敕勘事福建,道由江西至于丰城。适遇贼变,拜天转风,舟返吉安,倡义督兵,不旬月而贼灭。人但见其处变之从容,而不知其******之激切;人但见其成功之迅速,而不知其谋略之渊微;人但见其遭非常之构陷,而祸莫能中,而不知其守身无毫发之可疵。当时张锐、钱宁辈以不遂卖国之计而恨之,张忠、江彬辈以不遂冒功之私而恨之。宸濠、刘吉辈以不遂篡逆之谋而恨之,凡可以杀其身而赤其族者,诛求搜剔,何所不至。使守仁而初有交好之情,中有犹豫之意,后有贪冒之为,诸人其肯隐忍而不发乎?迨皇上龙飞,而褒慰殊恩,形于诏旨。天下方快朝廷之清明,不意功罪既白,赏罚既定,乃复有此怪僻颠倒之论,欲以暧昧不明之事,而掩其显著不世之功,天理人心安在哉! 论者之意,大略有六:一谓宸濠私书,有“王守仁亦好”一语;二谓守仁曾遣冀元亨往见宸濠;三谓守仁亦因贺宸濠生辰而来;四谓守仁起兵,由于致仕都御史王懋中、知府伍文定攀激;五谓守仁破城之时,纵兵焚掠,而杀人太多;六谓宸濠本无能为,一知县之力可擒,守仁之功不足多,而其捷本所陈,妆点过实。然究其本心,不过忌其功名而已。 宸濠私书“王守仁亦好”之说,乃启充得于湖口知县章玄梅者。切惟刑部节奉钦依:“原搜簿籍,既未送官封记收掌,又事发日久,别生事端,委的真伪难辨,无凭查究,着原搜获之人尽行烧毁。钦此。”今玄梅之书从何而来?使有之,何足凭据?且出于宸濠之口,尤其不足取信者。夫豪杰用意,类非寻常可测。守仁虽有防宸濠而图之之意,使几事不密,则亦不过如孙燧、许逵之一死以报国而已,其何以成功以贻皇上今日之安哉?设使守仁略有交通宸濠之迹,而卒以灭之,其心事亦可以自白;况可以不足凭信之迹,遂疑其心而舍其讨贼之大功哉? 其遣冀元亨往见者,是守仁知宸濠素蓄逆谋,而元亨素怀忠孝,欲使启其良心,而因以探其密计尔。元亨一见,不合而归。使言合志投,当留信宿,何反逆之日,反在千里之外乎?今元亨之冤魂既伸,而守仁之心事不白,天理人心何在乎? 毛玉疑守仁因贺宸濠生辰,而偶尔遇变。殊不知守仁奉敕将往福建,而瑞金、会昌等县瘴气生发,不敢经行,故道出丰城。且宸濠生日在十三,而守仁十五方抵丰城,若贺生辰,何独后期而至乎? 其谓守仁由王懋中等攀激起兵,尤为乖谬。守仁近丰城五里而闻变,即刻伪写两广都御史杨且大兵将临火牌,于知县顾佖接见之时,令人诈为驿夫入递,守仁佯喜,以为大兵即至,贼必易图,当令顾佖传牌入城,以疑宸濠。又令顾佖守城,许与拨兵助守。时有报称宸濠遣贼六百追虏王都者,守仁回船而南风大逆,乃恸哭告天而顷刻反风。守仁又恐贼兵追至,急乘渔舟脱身。此时王懋中安在?次日奔至蛇河,遇临江知府戴德孺,即议起兵。因不足恃,又奔入新淦城,欲与知县李美集兵。度不可居,复奔至吉安。见仓库充实,遂乃驻扎,传檄各处,起调军民。一面榜募忠义之士,方令伍文定以书请各乡官王懋中等盟誓勤王。而懋中又迟疑二日,乃始同盟。夫各府及万之兵,若非提督军门以便宜起调,其肯听致仕乡官而集乎?今乃颠倒其说,至谓守仁掩�中之功,天理人心安在乎! 至于破城之时,焚者,宫中自焚,故内室毁而外宇存,官兵但救而无焚也。掠者,伍文定之兵乘胜夺贼衣资,众兵不然也。杀人者,知县刘守绪所领奉新之兵,以守仁号令“闭门者生,迎敌者死”,故杀迎敌者百余人。及守仁至,斩官兵杀掠者四十六人,遂无犯者矣。且省城之人,各受宸濠银二两,米一石,与之拒守,是贼也,杀之何罪?又宫为贼巢,财皆贼脏,焚之掠之,亦何罪哉?今舍其大功,而摘其小过,几何而不为逆贼报仇乎? 且宸濠势焰薰天,触者万死,人皆望风奔靡而已。及守仁调兵四集,捣其巢穴,散其党与,数败之余,羽翼俱尽,妻妾赴水,乃穷寇尔。夫然后知县王冕得以近之。今乃以为一知县可擒,甚无据也。果若所言,则孙燧、许逵何为被杀?而三司众官何为被缚耶?杨锐、张文锦何为守之一月不敢出战,必待省城破而贼自解围耶?伍文定何以一败而被杀者八百人,其余诸将,又何以战之三日而后擒灭耶? 至若捷本所陈,若作伪牌以疑贼心,行反间以解贼党之类,所不载者尤多,而谓以无为有可乎? 夫宸濠积谋有年,一旦大发,震撼两京,而守仁以一书生,谈笑平之于数日之内,功亦奇矣!使不即灭,而贻先帝亲征之劳,臣不知卖国之徒计安出也?使不即灭,先帝崩,臣又不知圣驾之来,能高枕无忧否也?今建不世之功,而遭不明之谤,天理人心安在哉!臣知守仁之心,决非荣辱死生所能动者。但恐公论不昭,而忠臣义士解体尔;此万世忠义之冤,而国是之大不定者,宜乎天变之叠见也。 臣与守仁分系师生,义均生死。前之所辨,天下公言。伏愿圣明详察,乞降纶音,慰安守仁。仍然戒饬言官,勿为异论。庶几国是以定,而亦消天变之一端也。臣于冒天威,不胜战慄待罪之至。 明军功以励忠勤疏 门人黄绾光禄寺少卿时作 臣闻赏罚者,人主御天下之操柄也。得其操柄,死命可致,天下可运之掌;不得其操柄,百事具废,欲治得乎?故明主慎之,至亲不可移,至仇不可夺,有功必赏,有罪必诛;然必称天以命之,示非私也,臣下视之,不饰虚誉,不结援党,不思贿托,惟勉忠勤,死不敢易,欲不治得乎?今或不然,凡饰誉,援党、贿托,讥谗不及,必获显擢,无不如意。凡尽忠勤职,即讥谗蝟集,黜辱随至,无不失意。以此操柄失御,人皆以奸结巧避为贤,孰肯身仕国家事哉?臣不能枚举,姑以先朝末年陛下初政一事论之。 如宸濠构逆,虐焰吞天,藩郡震动,宗亲慑忧。陛下尝身见之矣,腹心应援布满中外,鼎卿近幸,贿赂交驰,卖国奸臣,待时发动。两京乏备,四路无人,方镇远近,莫之如何,握兵观望,滔滔皆是。 惟镇守南赣都御史王守仁领敕福建勘事,道经南昌,中途闻变,指心吁天,誓不与贼俱生。赤身孤走,设奇运谋,乃遣优人赍谍,假与天兵约征,方镇会战,俾其邀获,以示有备。牵疑贼谋,以俟四路设备。中执叛臣家属,缪托腹心,又示无为,以安其心。然后激众以义,纠集乌合。待兵成虑审,发书骂贼,使觉悔。既出摄兵收复南昌,按甲待之。贼至安庆,攻城方锐,警闻使还,算其归途,水陆邀击,大溃贼众,遂擒宸濠于樵舍。兵法有先胜而后求战者,非此谓也。 成功之后,江右疮痍未复,武宗皇帝南巡,奸权攘功,嫉谮百端,危疑莫测。守仁恭勤曲致,方靖地方,仅获身免。守仁为忠,可谓艰贞竭尽者矣。使时无守仁倡义统众,谋获机宜,战取有方,安庆卒破,金陵不保,长驱北上,应援蜂起,腹心阴助,京师存亡未可知也。虽毕竟天命有在,终必歼夷,旷日持久,士夫戮辱,苍生荼毒,可胜言也。 守仁南、赣镇守地方之责初无所与。今受责地方者遇事不敢担当,不过告变待命而已。守仁家于浙之山阴,浙乃江右通衢,兵力素弱,长驱或下,父兄宗族有噍类乎?此时守仁夫岂不思,但忘私奉公,以为社稷不幸或败,夷灭何悔。守仁之志,可谓精贯白日者矣。幸而成功,宇内太平,所谓徙薪曲突,人不为功,亦不致思其忠。 又守仁于武宗初年,刘瑾为奸,人莫敢言,守仁斥之触恨,选杖毒决,碎尻折脾,死而复苏。流窜瘴裔,久方赦还,始获录用。乃者南赣乏镇,溪谷凶民聚党为盗,视效虐劫,肆无忌惮。凡在虔、楚、闽、广接壤山泽,无非贼巢。大小有司,束手无策,皆谓终不可理。守仁镇守三年,兵威武略奇变如神,以故茶寮、桶冈诸寨,大冒、浰头诸寨,次第擒灭,增县置逻,立明约,遂为治境。视古名将,何以过此。江右之民,为立生祠,岁时祝祭,民心不忘亦可见矣。 曩者陛下登极,命取来京宴赏,封之新建伯,而升南京兵部尚书。言者又谓不当来京宴赏,以致奢费。夫陛下大官之厨,日用无纪,较诸一飧之宴,所费几何,犹烦论之;北京岂无一职,必欲置之南京,此乃邪比蔽贤嫉功之所为也。守仁后丁父忧。服满遂不起用,反时造言排论。然虽蒙拜爵升官,铁券未给,禄米未颁,朝事无与,迹比樵渔。纵使有过,何庸论之,况有功无过哉!其意尤可知矣。 不独守仁,凡共勤王大小臣工,亦废黜殆尽,臣不能枚举,姑以一二论之。 彼时领兵知府,惟伍文定得升副都御史,得荫一子千户。邢珣、徐琏但升布政,即令闲住,彼亦何过,纵使有过,八议恶在?戴德孺虽升布政,即死于水,皆无荫子。副使陈槐因劝宰臣进贤,致怒仇人,希意诬之,独黜为民。御史伍希儒、谢源辄以考察去官。且陈槐、邢珣等皆抱用世之才,秉捐躯之义,因功废黜,深可太息。 然在今日,陛下操柄之失,莫此为甚。他日无事则可,万一有事,将谁效用哉?况守仁学原性命,德由忠恕,才优经济,使之事君处物,必能曲尽其诚,尤足以当薰陶,备顾问。以陛下不世出明贤之资,与之浃洽讲明,天下之治,生民之福,岂易言哉!前者言官屡荐,故尚书席书、吴廷举,今侍郎张璁、桂萼皆荐之,曾蒙简命,用为两广总制。臣谓总制寄止一方,何若用之庙堂,可以赞襄谋议,转移人心,所济天下矣。 伏惟陛下念明良遭遇之难,蚤召守会,令与大学士杨一清等共图至治。另推才能,为两广总制。仍敕该部给与守仁应得铁券禄米。将陈槐、邢珣、徐琏等起用,伍希儒、谢源等查酌军功事例议录,戴德孺量与荫袭。此实陛下奉天所操之大柄,不可毫发移夺者,宜早收之,以为使人宣忠效力之劝。臣不胜恳悃之至。 地方疏 霍韬 窃见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奉命巡抚两广,已将田州、思恩抚处停当,随复剿平八寨及断藤峡等贼。臣等皆广东人,与贼邻壤,备知各贼为患实迹。尝窃切齿蹙额而叹曰:“两广良民何其不幸!生邻恶境,妻子何日宁也?”又尝窃计曰:“两广何日得一好官员,剿平各贼,俾良民各安其生,而顽民染患未深者亦得格心向化也?” 乃今恭遇圣明特起王守仁抚剿田州、思恩地方,臣等窃谋曰:“两广自是有底宁之期也!圣天子知人之泽也!”是役也,臣等为王守仁计曰:“前巡抚动调三省兵若干万,梧州三府积年储畜军饷费用不知若干万,复从广东布政司支去库银若干万,米不知支去若干万,杀死疫死狼兵乡兵民壮打手不知若干万,仅得田州安靖五十日耳。自是而思恩叛矣,吊岩贼出围肇庆府矣,杀数千家矣,此贼并时同出,盖与田州、思恩东西相应和者也。若王守仁者乘此大败极敝之后,仰承圣明特擢之恩,虽合四省兵力,再支库银百余万,支米数百万,剿平田州,报功级数万人,亦且曰天下之大功也。”然而守仁不役一卒,不费斗粮,只宣扬陛下圣德,遂致思恩、田州两府顽民稽首来服,其奉扬圣化以来远人,虽舜格不苗,何以过此!臣等是以叹服王守仁不惟能肃将天威,实能诞敷天德也。 若八寨之贼,断藤峡之贼,又非田州、思恩可比也。天下十二省,俱多平壤,惟广西独在万山之丛,其土险,其水迅,其山之高有猿猴不度、飞鸟不越者。故谚语曰:“广西民三而贼七。”由山高土恶,习气凶悍,虽良民至者亦化为贼也。八寨贼洪武年间所不能平。断藤峡成化八年都御史韩雍仅得讨平,及今五十余年,遗孽复炽。故广西贼巢,柳州、庆远、郁林、府江诸贼,虽时出劫掠,官兵京屡请征之。若八寨贼则自国初至今未有轻议征剿者,盖谓山水凶恶,进兵无路,消息少动,贼已先知,一夫控险,万兵莫敌,故百六十年未有敢征八寨贼者也。贼亦恃险肆恶,时出攻围城堡,杀掠良民,何啻万计。四方顽民犯罪脱逃,投入八寨,则有司不敢追摄矣。邻近流贼避兵追剿,投入八寨,则官兵不敢谁何矣。是八寨者,实四方寇贼渊薮也,断藤峡又八寨之羽翼也。广西有八寨诸贼,犹人有心腹疾也。八寨不平,则两广无安枕期也。今王守仁沉机不露,掩贼不备,一举而平之,百数十年豺虎窟穴,扫而清之如拂尘然,非仰藉圣人神武不杀之威,何以致此! 臣等是以叹服王守仁能体陛下之仁,以怀绥田州、思恩向化之民;又能体陛下之义,以讨服八寨、断藤峡梗化之贼也。仁义之用,两得之也。 谨按王守仁之成功有八善焉:乘湖兵归路之便,则兵不调而自集,一也。因田州、思恩效命之助,则劳而不怨,二也。机出意外,贼不及遁,所诛者真,积年渠恶,非往年滥杀报功者比,三也。因归师讨逆贼,无粮运之费,四也。不役民兵,不募民马,一举成功,民不知扰,五也。平八寨,平断藤峡,则极恶者先诛,其细小巢穴可渐施德化,使去贼从良,得抚剿之宜,六也。八寨不平,则西而柳、庆,东而罗旁、绿水、新宁、恩平之贼合数千里,共为窟穴,虽调兵数十万,费粮数百万,未易平伏。今八寨平定,则诸贼可以渐次抚剿,两广良民可渐安生业,纾圣明南顾之忧,七也。韩雍虽平断藤峡贼矣,旋复有贼者,实当尔时未及区画其地,为经久图,俾余贼复据为巢穴故也。今五十年生聚,则贼复炽盛也亦宜。若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山川天险尤难为功,今守仁既平其巢窟,即徙建城邑以镇定之,则恶贼失险,后日固不能为变,逋贼来归,不日且化为良民矣。诛恶绥良,得民父母之体,八也。 或者议王守仁则曰:“所奉命抚剿田州、思恩也。乃不剿田州则亦已矣,遂剿八寨可乎?”臣则曰:昔吴、楚反攻梁,景帝诏周亚夫救梁,亚夫不奉诏,而绝吴、楚粮道,遂破吴、楚而平七国,安汉社稷。夫不奉诏,大罪也,景帝不以罪亚夫,何也?传曰:“闑以内寡人制之;闑以外将军制之。”又曰:“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专之可也,古之道也。”是故周亚夫知制吴,楚在绝其食道,而不在于救梁也,是故虽有诏命,犹不受也。惟明君则以为功;若腐儒则以为罪。今王守仁知田州、思恩可以德怀也,遂约其降而安定之;知八寨诸贼百六十年未易服也,遂因时仗义而讨平之。仁义之用。 达天德者也;虽无诏命,先发后闻可也;况有便宜从事之旨乎? 或者又曰:“建置城邑,大事也;区处钱粮,户部职也;不先奏闻而辄兴功,可乎?”臣则曰:古者帝王千里之内自治,千里之外附之侯伯而已。是岂尧、舜、汤、武圣智反后世不如哉?盖虑与图既广,则智力不及,与其役一己耳目之力而无益于事,孰若以天下贤才理天下事为逸而有功也。是故帝王之职在于知人而已,既知其人之贤而委任之矣,则事之举错,一以付之而责其成功。若功效不孚,乃制其罪可也。今既任之又从而牵制之,则豪杰何所措手足乎?是故王守仁之平八寨也,所杀者贼之渠魁耳,若逋逃者固未及杀也。乘此时机建置城邑,遂招逋逃之贼复业焉,则积年之贼皆可化为良民也。失此机会,撤兵而归;俟奏得旨,乃兴版筑,则贼渐来归,又渐生聚,据险结寨,以抗我师,虽欲筑城,亦不能矣。昔者范仲淹之守西边也,欲筑大顺城,虑敌人争之,乃先具版筑,然后巡边,急速兴工,一月成城。西夏觉而争之,已不及矣,尔时范仲淹若俟奏报,岂不败乃事哉?王守仁于建置城邑之役,盖计之熟矣,钱粮夫役,固不仰足户部而后有处也。其以一肩而分圣明南顾之忧,可谓贤矣。不以为功反以为过可乎? 先是正德十四年,宸濠谋反江西,两司俯首从贼,惟王守仁同御史伍希儒、谢源誓心效忠。不幸奸臣张忠、许泰等欲掩王守仁之功以为己有,乃扬诸人曰:“王守仁初同贼谋。”及公论难掩,乃又曰:“宸濠金帛俱王守仁、伍希儒、谢源满载以去。”当时大学士杨廷和,尚书乔宇,亦忌王守仁之功,遂不与辨白而黜伍希儒、谢源,俾落仕籍。王守仁不辨之谤,至今未雪,可谓黯哑之冤矣。 夫国家论功,有二道焉:有开国效功之臣焉,有定乱拯危之臣焉。开国之臣,成则侯也,败则虏也,虽勿计焉可也;惟祸变倏起,社稷安危凛乎一发,效忠定乱之臣则不忘也,何也?所以卫社稷也。昔者王守仁之执宸濠也,可谓定乱拯危之功矣。奸人犹或忌之而谤其短,夫如是,则后有事变,谁肯效忠乎?甚矣!小人忌功足以误国也。 臣等是以叹曰:“王守仁等江西之功不白,无以劝励忠之臣。若广西之功不白,又无以劝策勋之臣。是皆天下地方大虑也。”王守仁大臣也,岂以功赏有无为重轻哉?第恐当时有功之人及土官立功之人视此解体,则在外抚臣遂无所激劝,以为建功之地耳。臣等广人也,目击八寨之贼为地方大患百数十年,一旦仰赖圣明任用守仁以底平定;不胜庆忭。今兵部功赏未见施行,户部覆题又复再勘,臣恐机会一失,大功遂沮,城堡不得修筑,逋贼复据巢穴,地方不胜可虑也。是故冒昧建言,惟圣明察焉。乞早裁断,俾官僚早得激劝,城寨早得修筑,逋贼早得招安,良民早得复业。岭海之外,歌泳太平,祝颂圣德,实臣等所以报陛下知遇一节也,亦臣等自为地方大虑也,不得已也。为此具奏。 征宸濠反间遗事 钱德洪 龙光云:是年六月十五日,公于丰城闻宸濠之变。时参谋雷济、萧禹在侍,相与拜天誓死,起兵讨贼。欲趋还吉安,南风正急,舟不能动。又痛哭告天,顷之,得北风。宸濠追兵将及,潜入小渔船,与济等同载,得脱免。舟中计议,恐宸濠径袭南京,遂犯北京,两京仓猝无备。图欲沮挠,使迟留半月,远近闻知,自然有备无患。乃假写两广都御史火牌云:“提督两广军务都御史杨为机密军务事:准兵部咨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颜咨俱为前事,本院带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齐往江西公干。的于五月初三日在广州府起马前进,仰沿途军卫有司等衙门,即便照数预备粮草,伺候官兵到日支应。若临期缺乏误事,定行照依军法斩首”等因。意示朝廷先差颜等勘事,已密于两广各处起调兵马,潜来袭取宸濠,使之恐惧迟疑,观望不敢轻进。使济等密遣乖觉人役,持火牌设法打入省城。宸濠见火牌,果生疑惧。 十八日,回至吉安。又令济等假写南雄、南安、赣州等府报帖,日逐飞报府城,打入省下,一以动摇省城人心,一以鼓励吉安效义之士。 又与济等谋假写迎接京军文书云:“提督军务都御史王为机密军务事:准兵部咨该本部题奉圣旨:‘许泰、郤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等处陆路径扑南昌;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州、淮安等处水陆并进,分袭南昌;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兵八万,秦金等领兵六万,各从信地分道并进,刻期夹攻南昌。务要遵照方略,并心协谋,依期速进;毋得彼先此后,致误事机。钦此。’等因咨到,职除钦遵外,照得本职先因奉敕前往福建公干,行至丰城地方,卒遇宁王之变,见已退住吉安府起兵。今准前因,遵奉敕旨,候两广兵齐,依期前进外;看得兵部咨到缘由,系奉朝廷机密敕旨,皆是掩其不备,先发制人之谋。其时必以宁王之兵尚未举动。今宁王之兵已出,约亦有二三十万,若北来官兵不知的实消息,未免有误事机。以本职计之,若宁王坚守南昌,拥兵不出,京边官军远来,天时、地利,两皆不便,一时恐亦难图。须是按兵徐行,或分兵先守南都,候宁王已离江西,然后或遮其前,或击其后,使之首尾不救,破之必矣。今宁王主谋李士实、刘养正等各有书密寄本职,其贼凌十一、闵廿四亦各密差心腹前来本职递状,皆要反戈立功报效。可见宁王已是众叛亲离之人,其败必不久矣。今闻两广共起兵四十八万,其先锋八万,系遵敕旨之数,今已到赣州地方。湖广起兵二十万,其先锋六万,系遵敕旨之数,今闻已到黄州府地方。本职起兵十万,遵照敕旨,先领兵二万,屯吉安府地方。各府知府等官各起兵快,约亦不下一万之数,共计亦有十一二万人马,尽已够用。但得宁王早离江西,其中必有内变,因而乘机夹攻,为力甚易。为此今用手本备开缘由前去,烦请查照裁处。并将一应进止机宜,计议停当,选差乖觉晓事人员,与同差去人役,星夜回报施行,须至手本者。” 既已写成手本,令济等选差惯能走递家人,重与盘费,以前事机阳作实情,备细密切说与,令渠潜踪隐迹,星夜前去南京及淮、扬等处迎接官兵。又令济等寻访素与宸濠交通之人,厚加结纳,令渠密去报知宁府。宸濠闻知,大加赏赐,差人四路跟捉。既见手本,愈加疑惧,将差人备细拷问详悉,当时杀死。因此宸濠又疑李士宾、刘养正,不信其谋。 又与龙光计议假写回报李士实书,内云:“承手教密示,足见老先生精忠报国之本心,始知近日之事迫于势不得已而然,身虽陷于罗网,乃心罔不在王室也。所喻密谋,非老先生断不能及此。今又得子吉同心协力,当万万无一失矣。然几事不密则害成,务须乘时待机而发乃可。不然恐无益于国,而徒为老先生与子吉之累,又区区心所不忍也。况今兵势四路已合,只待此公一出,便可下手,但恐未肯轻出耳。昨凌、闵诸将遣人密传消息,亦皆出于老先生与子吉开导激发而然。但恐此三四人者皆是粗汉,易有漏泄,须戒令慎密,又曲为之防可也。目毕即付丙丁,知名不具。”与刘养正亦同。两书既就,遣雷济设法差递李士实,龙光设法差递刘养正。各差递人皆被宸濠杀死。宸濠由是愈疑刘、李,刘、李亦各自相疑惧,不肯出身任事。以故上下人心互生疑惧,兵势日衰。 又遣素与刘养正交厚指挥高睿致书刘养正,及遣雷济、萧禹引诱内官万锐等私写书信与内官陈贤、刘吉、喻木等,俱皆反间之谋。又多写告示及招降旗号,开谕逆顺祸福,及写木牌等项,动以千计,分遣雷济、萧禹、龙光、王佐等分役经行贼垒,潜地将告示黏贴,及旗号木牌四路标插。又先张疑兵于丰城,示以欲攻之劳。又遣雷济、龙光将刘养正家属在吉安厚加看养,阴遣其家人密至刘养正处传递消息,亦皆反间之谋。 初时,宸濠谋定六月十七日出兵,自己于二十二日在江西起马,径趋南京,谒陵即位,遂直犯北京。因闻前项反间疑沮之谋,遂不敢轻出。故十七等日,先遣兵攻南康、九江,而自留省城、贼兵等候宸濠不出,亦各疑惧退沮,久驻江湖之上,师老气衰;又见四路所贴告示及插旗号木牌,人人解体,日渐散离,以故无心攻斗。其后宸濠探知四路无兵,前项事机已失,兵势已阻,人马已散,多有潜来投降者。我师一候宸濠出城,即统伍知府等官兵疾趋攻破省城。度宸濠顾念根本之地,势必归救,遂预发兵迎击于鄱阳湖。大战三日,罪人斯得。 右反间始末尝闻诸吉水致仕县丞龙光。光谓德洪曰:“昔夫子写杨公火牌将发时,雷济问曰:‘宁王见此恐未必信。’曰:‘不信,可疑否?’对曰:‘疑则不免。’夫子笑曰:‘得渠一疑,彼之大事去矣。’既而叹曰:‘宸濠素行无道,残害百姓,今虽一时从逆者众,必非本心,徒以威劫利诱,苟一时之合耳。纵使奋兵前去,我以问罪之师徐蹑其后,顺逆之势既判,胜负预可知也。但贼兵早越一方,遂破残一方民命。虎兕出柙,收之遂难。为今之计,只是迟留宸濠一日不出,则天下实受一日之福。’” 光又言:“夫子捷疏虑繁文太多,一切反间之计俱不言及;亦以设谋用诡,非君子得已之事,不欲明言示人。当时若使不行间计,迟留宁王,宁王必即时拥兵前进,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两京各路何恃为备?所以破败宁王,使之坐失事机,全是迟留宁王一着。所以迟留宁王,全是谋行反间一事。今人读奏册所报,皆是可书之功,而不知书不能尽者十倍于奏册。” 又言:“宁藩事平之后,京边官军南来,失其奸计,由是痛恨夫子,百计搜寻罗织,无所泄毒,挤怒门人冀元亨与济、禹、光等,俱欲置之死地。冀元亨被执,光等四窜逃匿,家破人亡,妻子离散。直伺官军离却省城,方敢出身回家。当时光等粘贴告示,标插旗号木牌,皆是半夜昏黑,冲风冒雨,涉险破浪,出入贼垒,万死中得一生,所差行间人役,被宸濠要杀者,俱是亲信家人。今当事平之后,议者不究始原,并将在册功次亦尽削去。此光等走役微劳,虽皆臣子本分,不足深惜,但赏罚若此,继后天下倘或再有事变,人皆以光等为鉴戒矣。谁肯复效死力哉? 又言:“夫子应变之神真不可测。时官兵方破省城,忽传令造免死木牌数十万,莫知所用。及发兵迎击宸濠于湖上,取木牌顺流放下。时贼兵既闻省城已破,胁从之众俱欲逃窜无路,见水浮木牌,一时争取散去,不计其数。二十五日,贼势尚锐,值风不便,我兵少挫。夫子急令斩取先却者头。知府伍文定等立于锐炮之间,方奋督各兵,殊死抵战。贼兵忽见一大牌书:‘宁王已擒,我军毋得纵杀!’一时惊扰,遂大溃。次日贼兵既穷促,宸濠思欲潜遁,见一渔船隐在芦苇之中。宸濠大声叫渡。渔人移棹请渡,竟送中军,诸将尚未知也。其神运每如此。” 又言:“尝闻雷济云:夫子昔在丰城闻变,南风正急,拜受哭告曰:‘天若悯恻百万民命,幸假我一帆风!’须臾风稍定,顷之,舟人欢噪回风。济、禹取香烟试之舟上,果然。久之,北风大作。宸濠追兵将及时,夫人、公子在舟。夫子呼一小渔船自缚,敕令济、禹持米二斗,脔鱼五寸,与夫人为别。将发,问济曰:‘行备否?’济、禹对曰:‘已备。’夫子笑曰:‘还少一物。’济、禹思之不得。夫子指船头罗盖曰:‘到地方无此,何以示信?’于是又取罗盖以行。明日至吉安城下,城门方戒严,舟不得泊岸。济、禹揭罗盖以示,城中遂欢庆曰:‘王爷爷还矣。’乃开门罗拜迎入。于是济、禹心叹危迫之时,暇裕乃如此。” 德洪昔在师门,或问:“用兵有术否?”夫子曰:“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尔。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昔与宁王逆战于湖上时,南风转急,面命某某为火攻之具。是时前军正挫却,某某对立矍视,三四申告,耳如弗闻。此辈皆有大名于时者,平时智术岂有不足,临事忙失若此,智术将安所施?” 又尝闻邹谦之曰:“昔先生与宁王交战时,与二三同志坐中军讲学。谍者走报前军失利,坐中皆有怖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自若。顷之,谍者走报贼兵大溃,坐中皆有喜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亦自若。” 又尝闻陈惟浚曰:“惟浚尝闻之尚谦矣。尚谦言,昔见有待于先生者,自称可与行师。先生问之。对曰:‘某能不动心。’曰:‘不动心可易言耶?对曰:‘某得制动之方。’先生笑曰:‘此心当对敌时且要制动,又谁与发谋出虑耶?’又问:‘今人有不知学问者,尽能履险不惧,是亦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人之性气刚者亦能履险不惧,但其心必待强持而后能。即强持便是本体之蔽,便不能宰割庶事。孟施舍之所谓守气者也。若人真肯在良知上用功,时时精明,不蔽于欲,自能临事不动。不动真体,自能应变无言。此曾子之所谓守约,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者也。’” 又尝闻刘邦采曰:“昔有问:‘人能养得此心不动,即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也须学过。此是对刀杀人事,岂意想可得?必须身习其事,斯节制渐明,智慧渐周,方可信行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此后世格物之学所以为谬也。孔子自谓军旅之事未之学,此亦不是谦言。但圣人得位行志,自有消变未形之道,不须用此。后世论治,根源上全不讲及,每事只在半中截做起,故犯手脚。若在根源上讲求,岂有必事杀人而后安得人之理。某自征赣以来,朝廷使我日以杀人为事,心岂割忍,但事势至此。譬之既病之人,且须治其外邪,方可扶回元气,病后施药,犹胜立视其死故耳。可惜平生精神,俱用此等没紧要事上去了。’” 昔者德洪事先生八年,在侍同门每有问兵事者,皆默而不答,以故南、赣、宁藩始末俱不与闻。先生殁后,搜录遗书七年,而奏疏文移始集。及查对月日,而后五征始末具见。独于用间一事,昔尝概闻,奏疏文移俱无所见。去年德洪主试广东,道经江西,访问龙光,始获间书、间牌诸稿,并所闻于诸同门者,归以附录云。时嘉靖乙未八月,书于姑苏之郡学。 阳明先生平浰头记 费宏 惠之龙川北抵赣,其山谷贼巢,亡虑数百,而浰头最大。浰之贼肆恶以毒吾民者,亡虑数千,而池仲容最著。仲容之放兵四劫,亡虑数十年,而龙川、翁源、始兴、龙南、信丰、安远、会昌以迩巢受毒无数。 正德丁丑之春,信丰复告急于巡抚都御史王公伯安,召诸县苦贼者数十人问何以攻之。皆谓非多集狼兵弗济。又谓狼兵亦尝再用矣,竟以招而后定。公曰:“盗以招蔓,此顷年大弊也,吾方惩之。且兵无常势,奚必狼而后济耶?若等能为吾用,独非兵乎!”乃与巡按御史屠君安卿、毛君鸣冈合疏以剿请;又请重兵权,肃军法,以一士心。诏加公提督军务,赐之旗牌,听以便宜区画,惟功之有成,不限以时。 时横水、桶冈盗亦起,而视浰为急。公议先攻二峒,乃会兵以图浰。凡军中筹画,多谘之兵备副使杨君廷宜,请募诸县机兵,而以其备暮新民之任战者,取赎金储谷、盐课以饷之,而兵与食足焉。 二峒之攻,虑仲容乘虚以扰我也,谋伐其交,使辩士周祥等谕其党黄金巢等,得降者五百人,藉以为兵。仲容独愤不从。冬初,闻横水破,始惧,使弟仲安率老弱三百人来图缓兵,且我觇之。公阳许之,使据上新地以遏桶冈之贼,而实迟其归图。 阅月,仲容闻桶冈破,益惧,为备益严。公使以牛酒詗之。贼度不可隐,则曰:“卢珂、郑志高、陈英吾仇也,恐其见袭而备之耳。”珂等皆龙川归顺之民,有众三千,仲容胁之不可,故深仇之。公方欲以计生致仲容,乃阳檄龙川卢珂等构兵之实,若甚恐焉。趣利刊木且假道以诛珂党。十二月望,珂等各来告仲容必反。公复怒其诬构,叱收之,阴谕意向,使遣人先归集众。 时兵还自桶冈,公合乐大飨,散之归农,示不复用。使仲安亦领众归。又遗指挥余恩谕仲容毋撤备以防珂党。仲容益喜,前所辩士因说之亲诣公谢,且曰:“往则我公信尔无他,而诛珂等必矣。”仲容然,率四十人来见。公闻其就道也,密饬诸县勒兵分哨。又使千户孟俊伪持一檄经浰巢,宣言将拘珂党,实督集其兵也。贼导俊出境不复疑。 闰十二月下弦,仲容既至赣,是夕释珂等驰归。縻仲容,令官属以次饕犒。明年正月癸卯朏,公度诸兵已集,引仲容人,并其党擒之。出珂等所告,讯鞠具状,亟使人约诸兵人巢。 越四日丁未,同时并进:其军于龙川者,惠州知府陈祥,率通判徐玑,从和平都入;指挥姚玺率新民梅南春等,从乌龙镇入;孟俊率珂等从平地水入。军于龙南者,赣州知府邢珣率同知夏克义,知县王天与等,从太平保入;推官危寿率义民叶方等,从南平人;守备指挥郏文率义民孙洪舜等从冷水径入;余恩率百长王受等,从高砂保入。军于信丰者,南安知府季斅率训导蓝铎等,从黄田冈入;县丞舒富率义民赵志标等,从乌径入。公自率中坚督文捣下浰大巢。副使君督余哨会于三浰。贼党自仲容至赣,备已弛矣,至是闻官兵骤入,皆惊失措。乃分投出御,而悉其精锐千余迎敌于龙子岭。我兵列为三冲,犄角而前。恩以受兵,首与贼战,却之。奋追里许,贼伏四起,击受后。寿乃以方兵鼓噪往援,俊复以珂等兵从旁冲击,呼声震山谷,贼大败而溃。遂并上、中二浰克之。各哨兵乘胜奋击,是日遂破巢十一:曰热水,曰五花障,曰淡方,曰石门,曰上下陵,曰芳竹湖,曰白沙,曰曲潭,曰赤塘,曰古坑,曰三坑。 明日探贼所奔,分道急击。己酉破巢凡六:曰铁石障,曰羊角山,曰黄田坳,曰岭冈,曰塘含冈,曰溪尾。庚戌破巢凡二:曰大门山,曰镇里寨。辛亥破巢凡九:曰中村,曰半径,曰都坑,曰尺八岭,曰新田径,曰古地,曰空背,曰旗岭,曰顿冈。癸丑破巢凡四:曰狗脚坳,曰水晶洞,曰五洞,曰蓝州。丙辰破巢凡二:曰风盘,曰茶山。 其奔者尚八百余徒,聚于九连山,山峻而袤广,与龙门山后诸巢接。公虑以兵进逼,其势必合,合难制矣。乃选锐士七百余人衣所得贼衣,若溃而奔,取贼所据崖下涧道乘暮而入。贼以为其党也,从崖下招呼。我兵亦佯与和应,已度险,扼其后路。明日贼始觉,并力求敌,我兵从高临下击败之。公度其必溃也,预戒各哨设伏以待。乙丑覆之于五花障,于白沙,于银坑水。丁卯覆之于乌龙镇,于中村,于北山,于风门奥。 分逃余孽尚三百余徒,各哨乃会兵追之。二月辛未,复与战于和平。甲戌战于上坪、下坪。丁丑战于黄田坳,辛巳战于铁障山。癸未战于乾村,于梨树。乙酉战于芳竹。壬辰战于百顺,于和峒。乙未战于水源,于长吉,于天堂寨。谍报各巢之稔恶者盖几尽矣,惟胁从二百余徒聚九连谷山,呼号乞降。公遣珣往抚之,籍其处之白沙。 公率副使君乃即祥应和平,相其险易,经理立县设隘,庶几永宁,遂班师而归,盖戊寅三月丁未也。凡所捣贼巢三十八,所擒斩贼酋二十九人,中酋三十八人,从贼三千六十八人,俘贼属男妇八百九十人,卤获马牛器仗称是。是役也,以力则兵仅数千,以时则旬仅六夹,遂能灭此凶狡稽诛之虏,以除三徼数十年之大患,其功伟矣。 捷闻,有诏褒赏,官公之子世锦衣百户副使君加俸一秩。于是邢侯、夏侯、危侯偕通判文侯运、吴侯昌谓公兹举足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不可以无传也,使人自赣来请予书其事。 嗟呼!惟兵者不祥之器,王公用儒者谋谟之业,而乃躬擐甲胄,率先将士,下上山谷,与死寇角胜争利,出于万死。而公平日岂习杀伐之事而贪取摧陷之功以为快哉?顾盗之于民不容并育,譬则莠骄害稼,而养之弗薅,从虎狼之狂噬,而听孽牧之衰耗,此不仁者所不忍为,而公亦必不以不仁自处也。公之心,子知之,公之功则播之天下,传之后世,何俟予之书之也。然而人知渠魁之坐缚,凶孽之荡平,以为成功如此之易,而不知公之筹虑如此其密,建请如此其忠,上之所以委任如此其专,副使君之所赞佐如此其勤,文武将吏之所以奔走御侮如此其劳,而功之成所以如此其不易,是则不可以不书也。予故为备书之,以昭示赣人,庶某无忘,且有考焉。 移置阳明先生石刻记 费宏 昔阳明王先生督兵于赣也,与学士大夫切劘于圣贤之学,自缙绅至于闾阎,以及四方之过宾,皆得受业问道。盖濂、洛之传至是复明。而先生治兵料敌,卒不以平奸宄者,皆原于切劘之力。于是深信人心本善,无不可复,其不然者,由倡之不力,辅之不周、而为学之志未立故也。既以责志为教,肄其子弟,复取《大学》、《中庸》古本序其大端,与濂溪《太极图说》联书石于郁孤山之上。使登览而游息于此者,出埃墙之表,动高明旷远之志,庶几见所书而兴起其志,不使至于懈惰,盖所以为倡而辅之之虑切也。 先生去赣二十余年,石为风雨之所摧剥者日就缺坏,而是山复为公廨所拘,观者出入不便。嘉靖壬寅,宪副江阴薛君应登备兵之暇,访先生故迹,睹斯石,悲慨焉。既移置于先生祠中,复求榻本之善者补刻其缺坏,而托记于予。 予尝观先生所书,恨其学之不俱传也。自孔、孟以后,明其学者濂溪耳。故图说原天所以生人者本于无极,而求复其原,则以无欲为主,舍无欲而言中正仁义,皆不可以合德而反终。故《大学》言致知,《中庸》言慎独,独知之地,欲所由辨,求其寡而无焉,此至易而难者也。先生数百年之下,处困而后自得,恍然悔既往之非,真若脱混浊而御冷风。故既自以切劘而尤不敢有隐于天下,于是择其辞书之石,冀来者之自得犹夫已也。 今先生之言遍天下,天下之人多易其言,而不知其处困之功,与责志之教。故深于解悟者,每不屑于持守,而意见所至,即皆自是而不疑,晓晓然方且以议论相持竞,譬则石已缺坏,而犹不蔽风雨,顾以为崇获之严,贸焉莫知其所出入,岂不失哉? 夫欲之易炽,速于风雨,而志之难立有甚于石,其积习之久,非一日可移置也。然使精神凝聚,即独知之地以从事焉,则又不易地不由人而足以自反,譬则石之摧剥于风雨者,复庇之以厦屋,虽失于昔,不犹何以保其终乎?今石存,则升先生之堂者宜有待矣。 薛君有志于学,其完此石、盖亦辅世之意。而余之困而不学,则有愧于切劘之助也。书之石阴,亦以为久要云。 阳明王先生报功祠记 费宏 经世保民之道,济其变而后显其功,厚其施而后食其报。传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时而至于立功,则去太上远矣。士君子遭时遇主,处常尽变,不得已而立功。固不望其报之久近。人之思报,自不能已,故昌黎祀潮,子厚祀柳,张咏绘像而祀于蜀,羊祜建碑而祀于襄阳,其致一也。 赣之牙境万山盘亘,群盗纵横,土酋跳梁于东南,逆藩窥伺于西北。正德丙子春,阳明王公以大中丞秉钺来镇,纲纪号令,朝发夕新。凡四省、五道、九府州、六十九县、二十五卫所之奔命者,皇皇汲汲,恐干后至之诛。又卓见大本,广集众思,张施操纵,不出庭户,而遥制黠虏于江山数千里之外,英声义烈,肃于雷霆。今年平南靖,明年平桶冈,又明年平浰头,又明年平逆藩。如虔,如楚,如闽,如粤、四郊力穑,清夜絃歌,而边圉之患除。如豫州,如江州,如桐城,如淮甸、千里肃清,万夫解甲,而社稷之忧释。夫公以文儒之资,生承平之世,蹈疏逖之踪,当盘错之会,天枢全斗极之光,地维扫豺狼之穴,玺书频奖,茅土加封,一时遭际,可以风励群工矣。 公之去赣久矣,而人犹思之,复建祠以祀之。富者输财,贫者效力,巧思者模橡,善计者纠工,虚堂香火,无替岁时。报施之道,不于其存而于其亡,身后之事,未定于天下而私于一方,吾是以知赣人之重义也。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兹非三代之遗民欤? 公继其父龙山公之学,且与孙忠烈同年同官,忠烈死逆藩之难,而公成靖难之功,浩然之气充塞两间,增光皇国,幸与不幸易地则皆然者。然则公之立功虽有先后大小,要皆以忠输君,以孝成亲,以信许友者欤、公讳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龙山公讳华,以大魁冢宰。孙忠烈讳燧,以中丞赠宗伯。皆吾乡先达也。 呜呼!望雷阳而思新竹。按营垒而叹奇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谨纪其实,以备野史之拾遗云。 田石平记 费宏 田江之滨有怪石焉,状若一龟,卧于衍石之上。长倍寻,厚广可寻之半。境土宁静则偃卧维平,有眚则倾欹潜浮以离故处。故俗传有平宁倾兵之谶。岁乙酉,岑氏猛食采日殷,恣横构兵。守臣方上疏议讨,一夕石忽浮去数百武。猛惧,乃使力士复之,向夕殷祀之,以潜弭其变。明年大兵至,猛竟失利以灭,人益异焉。 猛党卢、王二酋胁众连兵据思、田,以重烦我师,朝议特起今新建伯阳明王公来平。比至,集众告:“蠢兹二酋,岂惮一擒,维疮痍未瘳而重罹锋刃,为可哀也。”即日下令解十万之甲,掣四省之兵,推赤二酋,俾自善计。二酋惮公威德,且知大信不杀,遂率众自缚泣降。公如初令谕而遣之。单车指田经画建制,以训奠有众。田父老望风观德如堵如墙,罗拜泣下曰:“大兵不加,明公再生之赐也。田丑何以为报!”维田始祸,石实衅之,具以怪状闻,且曰:“自王师未旋,石靡有宁,田人惴惴守之如婴,今则亡是恐矣。愿公毁此,以宁我田。”公曰:“其然,与若等往观之。”既观曰:“汝能怪乎?吾不汝毁而与决。”取笔大书其上曰:“田石平,田州宁,千万世,巩皇明。”明年春,公使匠氏镌之,遂以为田镇。田人无远近老稚咸讴歌于道以相庆焉。 嗟夫!维石在阿,赋性不那,孰使之行,岂民之讹。维奴维祥,肇是兴亡,天实变幻,而莫知其方。维邪则泄,维正则灭,亦存乎其人而已矣。公忠诚纯正,其静一之学,浩然之气,见于勤王靖难者,可以格神明而贯金石。天下已信之,有弗灵于是石乎?田人宝兹石文,盖不啻交人之累铜柱也已。公车将旋,田人趋必东曰:“兹不可无述以告于世世。”作《田石平记》。 阳明先生画像记 徐阶 阳明先生像一幅,水墨写。嘉靖己亥,予督学江西,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明年庚子厦,以燕居之一赠吕生舒,此幅是也。 先生在正德年间,以都御史巡抚南、赣,督兵败宸濠,平定大乱,拜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其后以论学为世所忌,竟夺爵。予往来吉、赣间,问其父老,云“濠之未叛也,先生奉命按视福州,乞归省其亲,乘单舸下南昌,至丰城闻变,将走还幕府为讨贼计,而吉安太守松月伍公议适合,郡又有积谷可养士,因留吉安,征诸郡兵与濠战湖中,败擒之。”其事皆有日月可按覆。而忌者谓先生始赴濠之约,后持两端遁归,为伍所强,会濠攻安庆不克,乘其沮丧,幸成功。夫人情苟有约,其败征未见,必不遁。凡攻讨之事,胜则侯,不胜则族,苟持两端,虽强之必不留。武皇帝之在御也,政由嬖幸。濠悉与结纳,至或许为内应。方其崛起,天下皆不敢意其遽亡。先生引兵而西,留其家吉安之公署,聚薪环之,戒夺者曰:“兵败即纵火,毋为贼辱。”呜呼!此其功岂可谓幸成,而其心事岂不皓然如日月哉!忌者不与其功足矣,又举其心事诬之,甚矣小人之不乐成人善也。 自古君子为小人所诬者多矣,要其终必自暴白。乃予所深慨者,今世士大夫高者谈玄理,其次为柔愿,下者直以贪黜奔竞,谋自利其身。有一人焉,出死力为国家平定大乱,而以忌厚诬之,其势不尽驱士类入于三者之途不止。凡为治,不患无事功,患无赏罚。议论者,赏罚所从出也。今天下渐以多事,庶几得人焉驰驱其间,而平时所谓议论者如此,虽在上智,不以赏罚为劝惩,彼其激励中才之具不已疏乎?此予所深慨也。 濠之乱,孙、许二公死于前,先生平定之于后,其迹不同,同有功于名教。江西会城,孙、许皆庙食而先生死祠,予督学之二年,始祀先生于射圃。未几被召,因摹像以归,将示同志者,而首以赠吕生。予尝见人言此像于先生极似,以今观之,貌殊不武,然独以武功显于此,见儒者之作用矣。吕生诚有慕乎,尚于其学求之。 重修阳明王先生祠记 李春芳 阳明先生祠,少师存翁徐公督学江右时所创建也。 公二十及第,宏辞博学,烨然称首词林。一时词林宿学皆自以为不及。而公则曰:“学岂文词已也!”日与文庄欧阳公穷究心学,闻阳明先生良知之说而深契焉。江右为阳明先生过化地,公既阐明其学以训诸生,而又谓崇祀无所,不足以系众志,乃于省城营建祠宇,肖先生像祀之。遴选诸生之儁茂者乐群其中,名曰龙沙会。公课艺暇,每以心得开示诸生,而一时诸生多所兴云。 既公召还,荐跻纶阁,为上所亲信,盖去江右几三十年矣。有告以祠宇倾圮者,公则愀然动心,捐赐金九十,属新建钱令修葺之。侍御甘斋成君闻之曰:“此予责也。”遂身任其事,鸠工庀材,饰其所已敝,增其所未备,堂宇斋舍,焕然改观,不惟妥祀允称,而诸生之兴起者,益勃勃不可御矣。 噫!公当枢管之任,受心膂之寄,无论几务丛委,即宸翰咨答,日三四至,而犹惓惓于崇先哲、兴后学如此,诚以学之不可以已也。夫致知之学发自孔门,而孟子良知之说则又发所未发。阳明先生合而言之曰“致良知”,则好善恶恶之意诚,推其极,家国天下可坐而理矣。公笃信先生之学,而日似体之身心,施之政事。秉钧之初,即发私馈,屏贪墨,示以好恶,四海向风。不数年,而人心吏治翕然丕变。此岂有异术哉?好善恶恶之意诚于中也。故学非不明之患,患不诚耳。知善知恶,良知具存,譬之大明当天,无微不照,当好当恶,当赏当罚,当进当退,锱铢不爽,各当天则。循其则而应之,则平平荡荡,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而天下平矣。故诚而自慊,则好人所好,恶人所恶而为仁。不诚而自欺,则好人所恶,恶人所好而为不仁。苟为不仁,生于其心,害于其事,蠹治戕民,有不可胜言者矣。公为此惧,又举明道《定性》、《识仁》二书发明其义,以示海内学者,而致知之学益明以切。诸生能心推其义而体诸身,则于阳明先生之学几矣。业斯舍者,其尚体公之意而殚力于诚,以为他日致用之地哉! 成君守节,曹州人,癸丑进士,按治江右,饬纪布惠,卓有贤声,盖有志于学者。 www.xiaOShuOtxT.Com 悟真录之十二 世德纪 附录-2 (小/说/t/xt|天|堂) 平宁藩事略 蔡 文 阳明先生道德功业,冠绝古今,无容议矣。独宁藩一事,不理于谗口者有二:曰始与宁府交通,后知事不可成,因人之力,从而剪之,以成厥功;又曰宁府财宝山积,兵入其宫,悉取以归。此二者当时谗口嗷嗷,至形诸章奏,播诸远近。缙绅有识,皆知其为必无,而莫悉其无之故;皆知其绝无可疑,而无以破人之疑。余甚恨之。足迹半天下,访之莫有知者。迨移官入赣,赣故先生开府之地,当时故老尚有存者,咨访累月,乃得其详。于是跃然以喜,疾谗口之无根,且知先生计虑之深,规模之远,有非常情之所能测识也。 自古建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逆藩之积虑,非一日矣,当时所惮,独先生在耳。杀之不得,必欲致之,事乃可成,故致惓惓于先生。而先生亦示不绝于彼者,力有所为,机有所待。 峒酋叶芳等有众万人,感不杀之恩,乐为我用;先生推诚抚之,间示以意。芳叩首踊跃,待报而发。逆藩招集无赖,亦属意于叶芳,尝以厚赀陷之。芳受不却。有以闻于先生者,先生怃然有失。久之,搏案起曰:“吾今日视义当为,事之成败,身之祸福,不计也。”会逆藩起,遂部所属民卒,督知府邢珣、伍文定等以行。叶芳密使人告曰:“吾以疑彼也。今日之事,生死惟命。”先生大喜,即携以往。鄱湖之战,逆藩觊望芳来。芳乘之,遂就擒。大难之平,芳与有力。不然,逆兵众且强,独以民卒之脆弱涣散,安能当其锋哉?兵入南昌,先生召芳语之曰:“吾请于朝,以官偿若劳,如何?”芳叩首曰:“芳土人,不乐拘束,愿得金帛作富家翁耳。”遂入宫,籍所有以献,余以予芳,满其欲焉。 由前观之,先生所以阳示不绝于彼者,阴欲有为于此。使当时积谷练兵,宁不启彼之疑而厚其毒。法曰:“藏于九地之下,奋于九天之上”是也。其后以赀委叶芳者,则以夷治夷之法耳。先生心事如青天白日,用兵如风雨雷霆,本无可疑;何疑者之纷纷也!故表而出之。 荫子咨呈 蔡 文 正德十六年七月十八日,奉到兵部凤字二千八百八十号勘合内开一件捷音事,准武选司付奉本部连送该本部题送,准浙江布政司咨呈,据绍兴府申据余姚县申蒙本府纸牌仰县速将都御史王承荫子侄应该之人取具无碍亲供,并官吏里邻人等不扶结状缴报等因,依蒙行据该隅里老吕时进等勘得右副都御史王,任江西南、赣等处剿贼成功,钦承荫子一人,世袭锦衣卫百户,行县取具里老并本族亲供。今据前因,合将缴到王冕等供状一纸,系本县东北隅五里民籍,有侄,王守仁任江西南、赣等处右副都御史为剿贼成功钦承荫子王正宪,世袭锦衣卫百户,行县取具里老并本并本族亲供呈缴到部。查得先该提督南、赣都御史王奉称征剿江西南、赣等处贼寇,驱卒不过万余,用费不满三万,两月之间,俘斩六千有奇,破巢八十有四,渠魁授首,噍类无遗。该本部查议得都御史王躬亲督战,获有军功,所当先录,伏望圣明俯照节年平寇,升荫有功官员事例,将王照例升职荫子以酬其功等因具题。正德十三年四月十八日,节该奉圣旨:“是。各官既剿贼成功,地方有赖,升右副都御史,荫子侄一人做锦衣卫,世袭百户,钦此。”查无本官应袭子侄姓名,已经备行原籍官司查取去后。又该提督南、赣军务右副都御史王奏报广东韶州府乐昌等县平贼捷音,内开擒斩首从贼人首级共二千八百九名颗,俘获贼属,并夺回被掳男妇五百名口等因。该本部查议得本官分兵设策,一旦剿平,厥功非细。本部议将王量加升级,于先荫子百户上再加升荫,以酬其功。伏蒙钦依,王守仁已因功升职,还赏银四十两,纻丝二表里。臣等以为王守仁累建奇功,各不相掩,今止给赏,似不足酬其功。合无王守仁量升俸给,于先荫子百户上量加升荫等因。本年十二月初三日具题。本月二十六日奉圣旨:“王守仁累有成功,他男先荫职事上还加升一级,钦此。”又经备行钦遵讫,今据前因,久查升级事例,实授百户上加一级,该副千户通查案呈到部,欲将都御史王应荫子王正宪查照先奉钦依,加荫子侄一人做锦衣卫,世袭百户,再加。续奉钦依,加升一级,与做副千户,填注锦衣卫左所支俸。缘系查录恩荫,节奉钦依,王守仁荫子侄一人做锦衣卫,世袭百户,及他男先荫职上还加升一级事理等因。正德十五年三月初四日,少师兼太子太师本部尚书王等具题。次年四月二十五日,奉圣旨:“是,钦此。”钦遵,拟合通行,为此合行浙江布政司转行绍兴府余姚县,著落当该官吏照依本部题奉钦依内事理,即便查取王正宪作速起程,前来赴任。仍将本官起程日期,缴报施行。 处分家务题册 黄宗明 先师阳明先生夫人诸氏,诸无出,先生立从侄正宪为继。嘉靖丙戌,继室张氏生子名正聪,未及一岁,辄有两广之命,当将大小家务处分详明,托人经理。殁几一载,家众童僮不能遵守,在他日能保无悔乎? 宗明等因送先生葬回,太夫人及亲疏宗族子弟四方门人俱在,将先生一应所遗家务逐一禀请太夫人与众人从长计处,分析区画,以为闲家正始,防微杜渐之原。写立一样五本,请于按察司佥事王,绍兴府知府洪,用印钤记。一本留府,一本留太夫人,正宪、正聪各留一本,同志一本,永为照守。 先生功在社稷,泽被生民,道在宇宙,人所瞻仰。其遗孤嫠室,识与不识,无不哀痛,况骨肉亲戚,门生故旧,何忍弃之负之哉!凡我同事,自今处分之后,如有异议,人得与正,毋或轻贷。 同门轮年抚孤题单 薛 侃 先师阳明先生同祖兄弟五人:伯父之子曰守义、守智,叔父之子曰守礼、守信、守恭。同父兄弟四人:长为先师,次守俭、守文、守章。先师年逾四十,未有嗣子,择守信第五男正宪为嗣,抚育婚娶。嘉靖丙戌,生子正聪,明年奉命之广,身入瘴乡,削平反乱,遂婴奇疾,卒于江西之南安。凡百家务,维预处分,而家众欺正聪年幼,不知遵守。吾侪自千里会葬,痛思先师平生忧君体国,拳拳与人为善之心,今日之事,宜以保孤安寡为先,区区田业,非其所重。若后人不体,见小失大,甚非所以承先志也。 及禀太夫人及宗族同门戚里,佥事汪克章,太守朱衮,酌之情礼,参以律令,恤遗孤以弘本,严内外以别嫌,分爨食以防微,一应所有,会众分析,具有成议。日后倘复恩典承袭,亦有成法。正聪年幼,家事立亲人管理,每年轮取同志二人兼同扶助,诸叔侄不得参挠。为兄者务以总家爱弟为心,以副恩育付托之重;为弟者务以嗣宗爱兄为心,以尽继志述事之美;为旁亲者亦愿公心扶植孤寡,以为家门之光。前先师在天之灵,庶乎其少慰矣。倘有疏虞,执此闻官。轮年之友,亦具报四方同门,咸为转达。明年宪典,幽有师灵,尚冀不爽。所有条宜,开具于后。 请恤典赠谥疏 礼科等科都给事中等官辛自修等题,为开读事,伏睹诏书内一款:“近年病故大臣有应得恤典而未得,亦有不应得而得者,科道官举奏定夺,钦此。”臣等公同面议,举得大学士杨廷和、蒋冕、石瑶,尚书王守仁、王廷相、毛澄、汪俊、乔宇、梁材、湛若水、喻茂坚、刘讱、聂豹,侍郎吕柟、周广、江晓、程文德,少詹事王伟,祭酒王云凤、魏校、邹守益二十一人,奇勋大节,茂著于生前,令望高风,愈隆于身后,俱应得恤典而未得者。中间如吕柟,有祭葬而无谥,石瑶有谥而不足以尽其平生,俱应改拟补赐。又访得文臣中如曾铣、杨守谦、商大节、程鹏、朱方、张汉、王杲、孙继鲁八人,或志在立功,身遭重辟,或事存体国,罪累流亡,至今无问知与不知,皆痛惜之。臣等仰惟恩诏既恤得罪之臣,复举原终之典,而诸臣独以一时负罪,遂不得沾被洪慈,人心咸为悯恻。似应查复原官,量加优恤,以示褒答等因。奉圣旨:“礼部看议来说,钦此。” 浙江等道监察御史王等题为开读事,伏睹诏书内一款,“近年病故大臣有应得恤典而未得,亦有不应得而得者,科道官举奏定夺,钦此。”钦遵,臣等备行礼部祠祭司查取节年给过大臣恤典,并有请未给缘由,随行浙江等道,各公举所知,以奉明诏。续行祠祭司及各道手本开具各臣前来,臣等逐一会同详议。举得原任大学士杨廷和、蒋冕、石瑶,尚书王守仁、王廷相、湛若水、毛澄、汪俊、乔宇、梁材、喻茂坚、刘讱、聂豹,侍郎吕柟、周广、江晓、程文德,少詹事黄佐,祭酒魏校、王云凤、邹守益等,即其立朝则大节不亏,溯其居身则制行无议,公是在人,不容泯没,俱应得恤典而未得者也。中间如吕柟,虽有恤典而未得赠谥,石瑶已有赠谥而未尽其人,似应得补赐改拟者也。又查得节年给过恤典,如尚书邵元节、陶仲文、顾可学、徐可成、甘为霖,侍郎郭文英、张电、朱隆僖等,或秽迹昭彰,人所共指,或杂流冒滥,法所不容,俱不应得而得者也。伏望敕下该部再加详议,将杨廷和、王守仁等应复官荫者复其官荫,仍给祭葬赠谥;吕柟准赐赠谥,以成恩礼;石瑶如法改拟,以符名实;其滥叨恩典,如邵元节、陶仲文先经刑部议处外,其顾可学等均为冒滥,名器可惜,合当追夺以昭明法者也。再照录忠恤罪,圣朝厚下之典也。观过而知仁,明主鉴物之公也。 臣等又访得如文臣之中如曾铣、杨守谦、商大节、翟鹏、朱方、张汉、王杲、孙继鲁等,究其罹祸之迹,原其为国之忠,生则未雪,死而益明。武臣之中如周尚文者,出谋宣力,功在边疆,恤典未给,人心称屈。兹当圣仁湛濡之时,正烦冤洗濯之会,诸臣之恤典,似当应给以广殊恩者也。再乞敕下该部,一并酌议,请自上裁,仍通行各该抚按,遵照诏书广求博访,凡大臣恤典,果有应得而未得,及不应得者,各宜悉心甄别,以宣上德。亦不得曲意徇物,滥及庸劣。庶几恩之所敷,潜晦不遗,义之所抑,回慝莫逃,劝惩之典行而风世之道备矣,等因。奉圣旨:“礼部看议来说,钦此。” 辨明功罚疏 薛 侃 南京户科给事中岑用宾一本开读事,臣惟国家之礼大臣,其生也固重其爵禄以宠异之,其殁也亦必优其恤典以施褒之,所以示君臣一体之义,终始存殁无间也。然是恩宠之泽,予夺出自朝廷之上,忠良之臣固在所必加,其匪人恶德,亦不使得以幸及焉。盖加于忠良则为公,及于匪人则为僭,公而不僭,则君子以劝,小人以惩。此固人君奉天而不私,而实默寓劝惩之机于其间也。臣伏读皇上登极之诏,内一款有曰:“一近年病故大臣,有应得恤典而未得,亦有不应得而得者,科道官举奏定夺,钦此。”臣有以仰见皇上之新政,固将欲使朝廷恩宠之大典,昭大公于天下万世也。臣备员南垣,敢不祗承德意哉?臣谨之搢绅,参之闻见,查得: 已故原任刑部尚书林俊,福建兴化府莆田县人,举成化戊戌科进士。历官四十余年,屡陈谠言,忠诚剀切,抗犯颜敢谏之节,尚简素清约之风。迭仆迭起,朝野推重。在四川则抚剿蓝、鄢之剧寇,在江西则裁制宁藩之逆萌,功尤不泯。暮年遭际,保终完名。居家构疾,具疏预辞。身后恤典,竟为不合者所忌,乘机排阻,至今公论惜之。 已故原任南京兵部尚书新建伯王守仁,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举弘治己未科进士。筮仕三十余年,敭历中外,所至有声。而讨江西宸濠之叛,平广西思恩、田州及断藤、八寨之贼,功烈尤著。且博极经史,究心理学,倡明良知之训,洞畅本源,至今为人士所宗。不幸其殁也遽为忌者疏论,遂削去伯爵并恤典赠谥,迄今人以为恨。 已故原任南京兵部尚书湛若水,广东广州府增城县人,举弘治乙丑科进士。历官三十余年,立朝正大重厚,有休休有容之风;治事经纬详明,有济世匡时之略。尤倡明正学以接引后进为己任,自始至终,孜孜忘倦,凡所造就,多为时名流。致仕家居逾二十载,寿考而终。其子孙曾陈乞恤典赠谥,未蒙先帝俞允,至今众论咸以为歉。 已故原任南京工部尚书吴廷举,广西横州府千户所人,举成化丁未科进士。历官四十余年,机略优长,节操素励,犯逆瑾之怒而刚正不回,谕桃源之寇而诚信久布。且始终一介不取,殁后殡殓无资,廉洁高风,古今鲜俪。访其赠谥,尚亦未与云。 已故原任户部侍郎唐胄,广东琼州府琼山县人,举弘治壬戌科进士。历官四十余年,始终正直,不少变易。迭任藩臬巡抚,劳代最多。在部建议陈言,忠谠更切。后以忤旨,被杖削籍,众皆韪之。昨吏部题请虽以复职赠官,而祭葬并谥未议,犹为缺典。 以上五臣,其任职先后虽稍不同,而负忠良重望则无二致。明诏所谓应得恤典而未得者,此其最也。 又查得已故原任礼部尚书顾可学,其先后居官,臣无暇论已。独其晚年挟持邪浮诞术,于求进用,因而滥叨恩赏,秽浊清曹,迄今舆论咸羞称之。其始而炼合秋石,继而练制红铅,妄行进御,至使方士人等踵迹效尤。皇上所谓王金、陶仿等妄进药物,致损圣躬。臣愚以为若诛求首恶,则顾可学尤不容逭矣。其存日既悻逃刑宪,不与方士人等同就诛夷,则其死也,宁可复使之冒滥朝廷恩赉于泉下也哉?明诏所谓有不应得而得者,此诚其最也。 夫表扬善类,则天下皆知为善之利,排斥奸谀,则天下皆知肆恶之非,乃治世所不容缓者。伏乞敕下该部查议,如果臣言不谬,即将林俊、王守仁、湛若水、吴廷举、唐胄五臣,查照旧例,一体追补赠谥、祭葬、荫子等项;顾可学前后所冒官职赠荫等项尽行削夺。其王守仁伯爵应否承袭,并行集议题请,取自上裁。如此,庶乎予夺明而恩威不忒,赏罚当而劝惩以昭矣。 再照臣子冤抑,久当获伸,殊恩滥窃,终宜厘正。如已故原任吏部尚书李默,生平博雅能文,清修鲠介,居官守职,茂著风猷。止缘人柄铨曹,不阿权势,遂致奸人乘望风旨,竟尔挤排,含冤囹圄,赉志而死。今际遇昌时,彼泉壤之下宁无昭雪之望乎?已故原任江西副使汪一中,在昔统兵征剿,始而无料敌之明,继而无御敌之策,坐使狂寇冲突,命殒兵歼。较之守备不设,诚为一律。倘若悯其死事,姑不追论,存其官职,犹或可也,故隆忠赠荫,崇之貌祀,其为冒滥不已甚乎?当时与一中同事者,佥事王应时也。应时被虏回赎,寻冒升秩,旋被参论落职。观应时不当冒升,则一中不应赠荫明矣。再乞敕下该部查议,将李默一臣比照遗诏恤录之典,复其官职,加入赠祭,少雪冤魂;将一中一臣遵照明诏不当得之旨,夺其赠荫祠祀,俾毋终辱明典。则予夺益彰,而淑慝益著,未必不为圣朝平明之治少裨也。奉圣旨:“该部知道。” 请从祀疏 薛 侃 钦差提督学校巡按直隶监察御史臣耿定向谨题,为应明诏,乞褒殊勋,以光圣治事。恭惟皇上御极之初,诏下中外,搜剔幽滞,恤录往忠,鼓动寰宇。凡有血气者,靡不竞劝矣。伏思原封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者,虽经科臣列举题请,顾其功在社稷,道启群蒙,是犹未可以概凡论也。臣敢特为陛下言之。 臣伏闻武宗初年,旧邸宦官有马永成、刘瑾等,时号“八虎”,置造淫巧,盅惑上心;日进走马飞鹰,导为娱乐;不令亲近儒臣,讲学修德,耽废万几。时科道官谏不听,户部尚书韩文泣血苦谏不听,左右辅臣时时密谏不听,以致海内汹汹思乱,盗贼蜂起,天下骚动。江藩宸濠由此乘机窃发,谋危宗社,时非守仁在赣,倡义擒灭,今日之域中,殆有不忍言者矣。此其功在国论,章章较著,人所共明也。及宸濠既擒,太监张忠及许泰等复又诱惑武宗,以亲征为名,巡幸南都,其实阴怀异志,欲逞不轨。时宗社之危益如累卵矣。全赖守仁握兵上游,随机运变,各恶潜自震慑,武宗因得还京厚终,于以启先皇帝逮我皇上今日万世无疆之业。此其功甚钜,而为力尤难,其迹则甚隐矣。至其倡明道术,默赞化理,未易言述。即举所著拔本塞源一论,开示人心,犹为明切。如使中外大小臣工实是体究,则所以翊我皇上太平无疆之治者,尤非浅小。此其功则百千世可颂者也。在昔先皇帝入继大统,首议锡爵进秩,遣官存问,即欲召入密勿,以咨启沃。维时辅臣桂萼者妒其轧己,阴肆挤排,故荐令督师两广,竟使赉志以殁。寻复构煽,致削封爵。智士忠臣,至今扼腕悼叹而不置矣。 伏惟皇上俯垂轸念,敕下廷臣虚心集议,特赚复爵赠谥,从祀孔庙,万代瞻仰,甚盛举也。臣窃又伏思为此请,在国家诏功彝典,当如此耳。乃若笃忠效知之臣,其心惟愿国家永灵长之庆,而不愿有建功之赏;惟愿朝端协一德之交,而不乐有倡道之名。伏惟皇上省览及此,深惟往事之鉴,益弘保大之图。而左右臣工共明一体之学,顿消有我之私。则守仁之道即已表章于今日,而守仁之志即已获伸于九原矣。即今奕世阨穷,永言销灭,亦其所安。此守仁之心、亦微臣之心也。臣无任祝望激切陨越之至。为此专差舍人丁宪赉捧,谨题请旨。奉圣旨:“礼部知道。” 题赠谥疏 薛 侃 吏部一本为开读等事,节该本部验封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准礼部咨,该科道等官会举已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等官各应得恤典等因。除祭葬照例给与外,据赠官备咨前来本部,俱经照例题奉钦依外,准吏部咨该翰林院接出揭帖某人等因,开送司案呈到部。查得赠谥官员例应给与诰命,本部欲行翰林院撰文中书舍人关轴书写,臣等未敢擅便开坐。谨题请旨。 计撰述官员。诰命轴。 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今赠新建侯。谥文成。 原任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今赠太保,谥文忠。 原任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蒋冕,今赠少师。谥文定。 原任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石瑶,今赠少保。 原任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乔宇,今赠少傅,谥庄简。 原任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今赠少保,谥肃敏。 原任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聂豹,今赠少保,谥贞襄。 原任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彭泽,今赠少保,谥襄毅。 原任太子少保户部尚书王杲,今赠少保。 原任太子少保户部尚书梁材,今赠太子太保,谥端肃。 原任礼部尚书汪俊,今赠太子少保,谥文庄。 原任刑部尚书喻茂坚,今赠太子少保。 原任刑部尚书刘讱,今赠太子少保。 原任刑部尚书林俊,今赠太子少保,谥贞肃。 原任南京工部尚书吴廷举,今赠太子少保,谥清惠。 原任南京兵部尚书湛若水,今赠太子少保。 原任兵部左侍郎张汉,今赠兵部尚书。 原任南京工部左侍郎程文德,今赠礼部尚书。 原任南京工部左侍郎何孟春,今赠礼部尚书,谥文简。 原任南京礼部右侍郎吕柟,今赠礼部尚书,谥文简。 原任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铣,今赠兵部尚书,谥襄愍。 原任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守谦,今赠兵部尚书,谥恪愍。 原任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商大节,今赠兵部尚书,谥端愍。 原任南京刑部右侍郎江晓,今赠工部尚书。 原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孙继鲁,今赠兵部左侍郎,谥清愍。 原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黄佐,今赠礼部右侍郎。 原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朱方,今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原任南京国子监祭酒邹守益,今赠礼部右侍郎,谥文庄。 原任刑部左侍郎刘玉,今赠刑部尚书,谥端毅。 原任太子太保吏部尚书熊浃,今赠少保,谥恭肃。 原任太仆寺卿杨勖,今赠右副都御史,谥忠节。 原任左春坊左赞善罗洪先,今赠光禄寺少卿,谥文恭。 原任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今赠太常寺少卿,谥忠憋。 题遣官造葬照会 薛 侃 工部为开读事,书填堂字一千八百二十号勘合照会浙江布政司,仰比号相同,照依后开事件,作速完报施行,须至照会者。 计开一件开读事,屯田清吏司奉本部连送该本部题本本司案,呈奉本部送准礼部咨,该礼科等科都给事中等官辛自修等题前事,该本部看得大学士蒋冕性行朴忠,学识雅正。当武朝南巡之日,而协谋靖乱,其成康定之功;遇先皇继统之初,而秉正立朝,克效赞襄之职。乞身远引,似得进退之宜;洁己令终,无损平生之誉。新建伯兵部尚书王守仁,具文武全才,阐圣贤之绝学。筮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珰,甘受炎荒之谪;建台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亲收社稷之功。伟节奇勋,久已见推于舆论;封盟恤典,岂宜遽夺于身终。尚书汪俊,秉刚介之性,持廉慎之操。筮仕词林而再蹶复起,生平之制行可知;继司邦礼,而百折不回,立朝之节概具见。洁己无惭于古道;归田见重于乡评。尚书乔宇,才猷博达,德量宏深。预计伐叛濠之谋,而留都赖之以不耸;持法落逆彬之胆,而奸萌藉此以潜消。入掌铨衡,公明懋著;晚归田里,誉望弥隆。左都督周尚文,志本忠勤,才尤清耿。深谋秘略,克成保障于云中;锐于强才,久震威名于阃外。近年良将,在所首称;身后恤典,委难报罢。以上诸臣,论其职任才猷,不无差等之别;要其官常人品,均为贤硕之俦:所当厚加恤典以优异者也。尚书喻茂坚,历官中外,积有年劳;守己始终,并无訾论。尚书王杲,持身清慎,任事刚方。谪死本无非罪,大节委有可加。以上二臣,所当照例给与祭葬者也。相应题请,合无将大学士蒋冕,尚书乔宇,左都督周尚文,各照例与祭九坛;新建伯王守仁与祭七坛;尚书汪俊与祭二坛;尚书喻茂坚与祭二坛;尚书王杲与祭四坛。移咨工部照依品级造坟安葬,及行各该布政使备办祭物香烛纸,就遣本司堂上官致祭等因。题奉圣旨:“蒋冕、乔宇、周尚文、王守仁、汪俊各照例与祭葬,还同吕柟,俱与他谥;石瑶准改谥;其余都依拟行,钦此。”钦遵,咨部送司,查得先该本部为审时省礼,以宽民力事,议得病故大臣,照依今定后开价值,转行有司措办,给付丧家自行造葬,不必差官。中间果有功德昭彰,闻望素著,公私无过,或曾历边务,建立奇功,及经帷纂修,效劳年久,此等官员,合照旧例差官造葬。俱听本部临时斟酌,奏请定夺等因。题奉武宗皇帝圣旨:“是,造坟开圹工料价银则例准拟,钦此。”已经通行钦遵去后,今该前因通查案呈到部,看得大学士蒋冕,尚书乔宇、王守仁、汪俊、喻茂坚、王杲,都督周尚文,俱功德昭彰,闻望素著,及效劳经帷修纂,并建立边功,俱应差官造葬。查得本部司属官员,各有差占,及查见今行人司并中书等衙门俱缺官,不敷委用。合候命下之日,容职等查顺便省分,行移事简衙门,查有应差官员或一人兼差二三省,本部照例各给批文定限。仍行兵部应付各官前去。各该布政司比号相同,著落当该官吏照依后开拟定价值派办。各该布政司仍委堂上官一员,会同本部委官,前去造坟处依式造葬。各毕日,备将夫匠价银数目,各该布政司类造黄册奏缴,青册送部查考等因。隆庆元年六月初八日,少傅本部尚书雷等具题。本月初十日。奉圣旨:“是,钦此。”钦遵,拟合通行,为此合连送司仰类行各该布政司,著落当该官吏照依本部题奉钦依内事例,钦遵造葬,施行等因。连送到司,各付前去类填施行。 计开浙江布政司派办已故原任新建伯兼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系京二品文官,造坟工料价银二百五十两,夫匠一百五十名,每名出银一两,通共该银四百两正。右照会浙江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准此。隆庆元年六月十七日,对同都吏王宜开读事。右照会浙江布政司当堂开拆。 祭葬扎付 薛 侃 浙江等处承宣布政使司为开读事,礼房准户部勘合科付承准礼部以字四千二百五十二号勘合照会,前事准祠祭清吏司付奉本部连送该本部题本司案呈奉本部送礼科都给事中等官辛自修等题,钦奉诏书内一款:“近年病故大臣有应得恤典而未得,亦有不应得而得者,科道官举奏定夺,钦此。”臣等会同科道官复加询访,公同面议,举得尚书王守仁奇勋大节,茂著于生前;令望高风,愈隆于身后。应得恤典而未得者。伏乞敕下该部再加查议。如果恤典未给,将王守仁应复官荫者先复其官荫,仍给以祭葬赠谥等因。奉圣旨:“礼部看议来说,钦此。”钦遵钞出,送司行,准吏部文选清吏司回称王守仁原任新建伯,兼南京兵部尚书;及准考功清吏司手本回称王守仁病故。各回报到司。 查得《大明会典》并见行事例,文官见任并致仕者,二品病故祭二坛。又查得凡伯爵管事有军功者,祭七坛,工部造坟安葬。又查得先为比例,乞恩赠谥事,节奉孝宗皇帝圣旨:“今后有乞恩赠的。恁部里还要斟酌可否来说,务合公论,不许一概徇情,比例滥请,该科记著,钦此。”今该前因案呈到部,看得恤典一节,朝是所以崇奖贤哲,褒答忠劳,表章于既往,激劝于将来,其典至重,其法至严者也。若使有当得而不得,有不应得而滥得者,又何以示教戒于天下,而公是非于后世耶? 兹者躬遇我皇上嗣承大统,典礼鼎新,正人心争自濯磨之始。而明诏所及,特开厘正恤典一款。言官奉诏咨询,陈列上请,无非只承明命,以公劝惩之意。相应议拟,为照新建伯兵部尚书王守仁具文武之全才,阐圣贤之绝学。策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珰,甘受炎荒之谪;建台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亲收社稷之功。伟节奇勋,久已见推于舆论;封盟恤典,岂宜遽夺于身终。所当厚加恤典,以示优异者也。臣等参稽公论,查照事例明白,相应题请,合无将新建伯王守仁与祭七坛,照依品级造葬,仍乞赐谥易名,以表潜懿,其爵荫移咨吏部查议外,合候命下行翰林院撰祭并拟谥号,工部差官造坟安葬,及行该布政司买办祭物、香、烛、纸。就遣本布政司堂上官致祭。恩典出自朝廷,臣等不敢定拟,伏乞圣裁等因。隆庆元年四月二十七日,本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高等具题。二十九日,节奉圣旨:“王守仁照例与祭葬,还与他谥。钦此。”钦遵,拟合就行,为此合就连送,仰付该司类行浙江布政司转属支给官钱,买办祭物、香、烛、纸,就遣本布政司堂上官致祭。仍将用过官钱,开报户部知数。毋得因而科扰,不便。连送别司,合付前去,烦为类填施行等因。到司案呈到部,拟合就行浙江布政司照依勘合内事理一体遵奉施行等因。备承移付,准此。拟合就行为此除外扎付,本官照扎备承,照会内事理,即便转行该县支给官钱,买办祭物、香、烛、纸完备,择日申请本司分守该道亲指致祭。施行毕日,将用过官线,行过日期,明开动支何项银数,备造青黄文册三本申报,以凭转缴施行,毋得违错不便。须至扎付者。 计开: 一祭文 谕祭文 维,隆庆 年 月 日 皇帝遣本布政司堂上某官某谕祭原任新建伯兼兵部尚书赠新建侯王守仁,文曰:惟卿学达天人,才兼文武。拜官郎署,抗疏以斥权奸;拥节江西,仗义而讨凶逆。芟夷大难,茂著奇勋。又能倡绝学于将湮,振斯文于不坠。岂独先朝之名佐,实为当代之真儒。顾公评未定于生前,致恤典尚缺于身后。朕兹嗣统。特用颁恩,爵陟侯封,申锡酬功之命;谥加美号,庸彰节惠之公。冥漠有知,英灵斯烈。 首七等文 曰:惟卿学探洙、泗之奥,才为管、葛之俦。直节著于立朝,奇功收于定难。德既茂矣,勋莫尚焉。方膺显命以貤荣,遽罹谗言而褫爵。公评殊快,恩宠特加。首七莫追,载颂谕祭,服兹明渥,用慰幽灵。 终七、百日文同,但改“首七”为“终七”,又改“终七”为“百日”。 下葬等文 曰:惟卿学问闳渊,谋猷敏练。接千载圣贤之正脉,建万年社稷之奇功。久被浮言,莫伸国是。虽爵随身废,而名与道存。兹当窀穸之期,用贲幽泉之宠。歆兹彝典,奖尔忠魂。 期年、除服文同,但改“窀穸”为“周期”,又改为“禫除”。 一祭品 猪一品。羊一腔。馒头五分、粉汤五分、果子五色。每色五斤。按酒五盘。凤鸡一只。碟骨一块。碟鱼一尾。酥饼酥[饣定]。各四个。汤鸡一分。汤鱼一分。降真香一炷。烛一对。重一斤。焚祝纸。一百张。酒二瓶。 右扎付绍兴府准此。入递不差人。 隆庆二年二月十三日对同通吏朱椿。开读事。十四日申时发行绍兴府、扎付押。十六日到府。 江西奏复封爵咨 任士凭 钦差巡抚江西等处地方、兼理军务、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任,为开读事,据江西布政司呈奉职按验准吏部咨前事,内开会同巡按御史,即查新建伯王守仁当宸濠倡乱之时,仗义勤王,奋身率众,中间分兵遣将,料敌设谋,斩获功次,擒缚渠魁等项,是否的有实迹可据;地方荡平之后,群情果否诵功;爵荫削除以来,群情果否称枉;即今应否准其子孙世袭。逐一备查明白,作速会奏施行等因。备咨前来,案行本司,会同司道查议详报。并蒙巡按江西监察御史苏案验奉都察院勘扎同前事依奉行。 据南昌府呈,据南昌县申称,故牒府县儒师生,及唤通县耆民坊里陈一鸣等,并质之乡宦原任侍郎等官曾钧、丁以忠、刘伯跃、胡植等,逐一查结,得宸濠阴谋不轨,已将十年。蓄养死士,招集盗贼,一旦举事,势焰熏灼。于时本爵方任南赣都御史,往闽勘事。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五日,行至丰城,闻变,即旋吉安。督率知府伍文定等调集军民兵快,约会该府乡官王懋中等,相与激发忠义,移檄远近,暴扬逆濠罪恶。于是豪杰响应,人始思奋,士民知有所恃而壮胆,逆党知有所畏而落魂。夫本爵官非守土,而讨逆之命之未下,一旦举大事,定大谋,此非忠愤激切,克惇大义者,不能也。 至七月初二日,逆濠留兵万余守江西省城,而自引兵向阙。本爵昼夜促兵,十五日会临江之樟树。十八日分布督遣知府伍文定等攻广润七门。二十二日破贼,尽擒逆恶。二十四日遇黄家渡。二十六日,逆濠就擒。不延时日,江省底定。此非谋略素定,料敌若神者,不能也。 夫逆濠,一大变也,以六月十四日起事,以七月二十六日荡平,兵不血刃,民不易市,即本爵之勋烈,诚与开国同称。迨先帝登极,大定公典,论江西首功,封本爵为新建伯,给券世袭。此固报功之盛典,而江右咸称快焉。继因平蛮病故,朝议南宁之事,霍韬、黄绾诸臣奏疏甚明。竟扼于众忌,而天下咸称枉焉。迩者为开读事,科道等官疏欲复其世袭,此公道之在人心,不容泯也。昔开国文臣刘基以武功封诚意伯,停袭百余年。嘉靖初,特取其的裔世袭。夫本爵学贯天人,才兼文武,忠揭日月,功维社稷,恩庇生民,拟之刘诚意,不相伯仲。傥蒙覆奏,准其世袭,扶植崇德报功之公道,兴起忠臣义士之世教等因。并据本县儒学生员王缉等结报相同,备申本府,转申到司。 据此,随该本司左布政使曹三阳,右布政使程瑶,会同按察使张柱,都司署都指挥佥事耿文光,分守南昌道左参政方弘静,分巡南昌道佥事严大纪,会看得原封新建伯王守仁,正德十四年督抚南赣之时,于六月初九日,自赣起行,往福建勘事。 时宸濠谋为不轨,欲图社稷。本月十四日擅杀都御史孙燧,副使许逵,并执缚都、布、按三司官及府县等衙门大小官员,俱囚之,尽收在城各衙门印信,及搬抢各库藏一空,释放在城各司府县见监重囚,舟楫蔽江而下,声言直取南京。 次日,本爵在于丰城舟中闻变,疾趋吉安,集兵勤王。行至中途,尤恐兵力未集,若宸濠速出,难以遽支,乃间谍扬言朝廷先知宁府将叛,行令两广、湖、襄都御史杨旦、秦金准兵部咨调遣各处兵马,暗伏要害地方,以伺宁府兵出袭杀;复取优人数辈,将公文各缝衣絮中,各与数百金以全其家,令其至伏兵处所,飞报窃发日期;将发间,又捕捉伪太师李士实家属至舟尾,令其觇知,本爵佯怒,令牵之上岸处斩,已而故纵之,令其奔报;宸濠逻获优人,果于衣絮中搜得公文,宸濠遂疑惧不敢即发。 十八日至吉安,督率本府知府伍文定,临江知府戴德孺,赣州知府邢珣,袁州知府徐琏等,调集军民,召募义勇,会计一应解留钱粮,支给粮饷,造作战船;奏留公差回任御史谢源、伍希儒,分职任事;约会致仕、养病、丁忧、闲住及赴部调用等项一应乡官,相与激劝忠义,晓谕祸福。又恐宸濠知其调度,觉其间谍,发兵速出,乃密使伪国师刘养正家属及平日与宸濠往来乡官阴致归附之意,以缓其出。直伺调度已定,乃移檄远近,宣布朝廷威惠,暴露宸濠罪恶。又度兵家决胜之机,不宜急冲其锋,须先复省城,捣其巢穴,贼闻必回兵来援,则出兵邀而击之,此全胜之策。于是佯示以自守不出之计。 七月初二日,宸濠兵万余,使守江西省城,乃自引兵向安庆。本爵探知其出,遂星驰促各府兵,期以本月十五日会于临江之樟树镇。身督知府伍文定等兵径下,戴德孺等兵各依期奔集。十八日遂至丰城,分布哨道,约会齐攻省城广润七门。是日又探得宸濠伏兵于新旧坟厂,以备省城之援,乃密遣兵从间道袭破之,以摇城中。 十九日发市汊,二十日各兵俱至信地,我师鼓噪并进,绨絙而登,一时七门齐入,城遂破。擒其居守宜春王拱樤及伪太监万锐等千余人。宸濠宫中眷属纵火自焚。遂封府库,搜出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先上江西捷音疏。仍分兵四路追蹑。 宸濠攻围安庆未下,至是果解围归援省城,卒如本爵所料。于是议御寇之策,本爵断以宜先出锐卒乘其惰归,邀击以挫其锋,众将不战而自溃。遂遣知府伍文定等分道并进,击其不意,奋死殊战。贼大溃。因傍谕城中军民,虽尝受贼官爵,能逃归者,皆免死;能斩贼徒归降者,皆给赏。使内外居民及向导人四路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宸濠先锋至樵舍,风帆蔽江。本爵亲督伍文定等四面分布,以张其势。 二十四日,贼逼黄家渡。乃合兵交击,噪呼并进,贼大溃而奔。擒斩二千余级,落水死者以万数。贼气大沮,退保八字脑。 二十五日,伍文定等奋督各兵并进,炮及宸濠舟。贼又大溃。擒斩二千余级,潮水死者莫计其数。乃夜督伍文定等为火攻之具。邢珣等分兵四伏,期火发而合。 二十六日,宸濠方召群臣责其间不致死力者,将引出斩之,争论未决;我兵已四面云集,火及宸濠副舟,众遂奔散。宸濠与妃泣别,宫人皆赴水死。宸濠并其母子、郡王、将军、仪宾及伪太师、国师、元帅、参赞、尚书、都督、指挥、千百户等官数百人皆就擒矣。擒斩贼党凡三千余级,落水死者约三万余,所弃衣甲器仗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若洲。余贼数百艘四散逃溃。 二十七日,复遣官分兵,追剿殆尽。计先后擒斩首从贼人贼级并获宫人贼属、夺回被胁被掳、招抚畏服官民男妇等项共一万一千五百九十六名、颗、口。功成而事定矣。 先是本爵起兵吉安时,两上疏乞命将出师。蒙朝廷差安远伯朱泰即许泰,平虏伯朱彬即江彬,左都督朱翬即刘翬,太监张忠、张永等为总督、军务、赞画、机密等官、体勘宸濠叛逆事情,前往江西。至中途,闻宸濠受擒,报捷至京。计欲夺功,乃密请驾亲征。江彬、许泰等乃倡言本爵始同宸濠谋叛,因见天兵亲讨,始擒宸濠,以功脱罪,欲并擒本爵以为己功。又谕本爵欲将宸濠放至城中,待驾至,列阵重擒。本爵不可,遂各引兵至南京候驾。本爵乃力疏请止亲征。 九月十一日,亲自谅带官军将宸濠并宫眷逆情重犯督解赴阙,扶病前进。行止浙江杭州府,又遇奏差太监张永赍驾贴,开称宸濠等待亲临地方覆审明白,具奏定夺。本爵遂按行浙江按察司转呈太监张永会同监军御史公同该省都、布、按三司等官,将见解逆首宸濠并宫眷等项,逐一交付明白转解。于是江彬等日夕谋欲夺功,欲反坐本爵,并擒为功,赖张永极力辩获得免。 时本爵功高望重,颇为当路所忌。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内,该部题为捷音事,议封公伯爵,给与诰券,子孙世世承袭,赐敕遣官奖劳,锡以银币,犒以羊酒,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本爵累疏辞免。 明年,嘉靖改元,本爵丁父忧,四方来游其门,讲学益众。科道官迎当路意,劾公伪学。服阕,例该起复;六年不召。江西辅臣有私憾本爵者,密为进谗以阻其进。嘉靖六年,广西岑猛倡乱,兵部论荐本爵总督四省军务,前去荡平,又成大功。时本部力参其擅离职役,及参其处置广西思、田、八寨事恩威倒置,又诋其擒宸濠时军功冒滥,乞命多官会议。明年,江西辅臣复进密揭,命多官会议。遂削世袭伯爵,并当行恤典,皆不沾被矣。 等因到职,据此卷查先准吏部咨前事,已经案行该司,会同查议去后,今据前因,该职会同巡按江西监察御史苏朝宗参看得原任新建伯王守仁当宸濠叛逆之日,正督抚南赣之时。宸濠之未发也,若非剿平浰头等巢,则勇智绝伦之徒皆为贼所用,必大肆蔓延之祸。及宸濠之既发也,若非行间以缓其出,则四方大兵之众,非朝夕可集,必难为扑灭之功。督伍文定,督载德孺,督邢珣等饱歌协力,足见分兵遣将之能。系省城,系黄家渡,系樵舍,决胜若神,信有料敌设谋之智。斩获功次,具载于纪功之册,而擒缚渠魁,甚明于交割之文。且奋身率众之劳,皆历历可据,仗义勤王之举,尚昭昭在人。先与后擒,乃豪党利己之诬,本不足辩。而其中原以北,终不能攻陷金陵以据者,要皆本爵至微之谋。论之今日,江西死节皆蒙赠恤,生存皆获抚安,孰非本爵勤劳之举。地方荡平之后,诵功者载在口碑;爵荫削除以来,称枉者孚于士论。盖较之开国元勋,若非同事,而拟其奠安社稷,则与同功。但世袭之典事体重大,出自朝廷,非臣下所敢轻议。为此除具题外,今备前由,理合移咨贵部,烦请查照施行。须至咨者。 右咨吏部,隆庆元年十月十一日行说堂。十一月十三日到。 浙江巡抚奏复封爵疏 王得春 巡按浙江监察御史王题,为恳乞鉴忠义复袭爵,以光圣政事。 臣惟人臣报国之忠,致身之义,虽得之天性,然其所以鼓舞而激励之者,实赖君父在上有以握其机也。 臣会同提督军门赵。窃见原任新建伯王守仁,为浙江余姚人。方正德己卯宁庶人宸濠谋反时,守仁以南赣巡抚提督军务,奉旨前往福建勘处叛军,道经丰城,闻变乃潜回吉安,遂与知府伍文定等,誓死讨贼。 当是时也,宸濠以数十年逆谋,发之一旦,远迩骇震,内而武宗皇帝左右近习,多昏酣宸濠赂遗,甚有与之交通者。外而孙燧、许逵同时被害,三司而下,多就拘囚。又遣其党,分收诸郡邑印信,逆焰所熏,视湖、湘、闽、浙不复在目中。帆墙东下,日蔽江塞,遂破南康、九江如摧枯拉朽。急攻安庆,直瞰留都。东南事势,亦孔棘矣。 守仁以书生,民非素属,地非统辖,兵非素练,饷非素具,徒以区区忠义,号召豪杰,仓卒调度,誓死讨贼。其报宸濠谋反疏曰:“臣以区区之处诚,为讨贼之举,务使牵其举动,而使进不得前;捣其巢穴,而使退无所据。”夫观守仁血诚之言,其忠根诸天性者,固将昭日月而贯金石矣。而其牵举动、捣巢穴之见,智勇殊绝,视宸濠真为囊中物耳。宸濠固凶狡,竟莫能逃。继之南昌破,而巢穴平矣。宸濠返而渠魁执矣。不两月间,地方底宁,朝廷无征兵遣将之烦,地方臻反乱为治之效。此功在社稷,甚为奇伟。乃天祐国家,生此伟人,而其诚与才合,盖有追踪乎百代之上者矣。 使是时而非遇守仁,使守仁以南昌非故属,不以讨贼为己任;即使讨贼,张虚声,待奏报,而不速为扑灭之计。臣等知东南安危,未可必也。即使朝廷之上,闻变急图,遣将得人,供饷得人,调度得人,未免延缓日时。及其戡定,又不知所伤人命几何,所费粮饷几何,所费爵赏几何,所损国家之气几何,此守仁之功所以为大也。 奈何功虽成矣,而奸党忌嫉,不惟爵赏不及,抑且媒孽多方。又赖天祐我国家,不使忠义抱屈终身。幸遇世宗皇帝,入继大统,即位未几,首录守仁之功,封新建伯,世袭。部下伍文定等,升赏有差。当是之时,海内之人,又莫不以世宗皇帝,能赏忠义之勋,亦莫不以守仁之功,为足以当封爵而不愧也。 是时守仁虽腐封爵,徒淹家居。未尝一日柄用。嘉靖六年间,始起奉敕讨两广叛目。卢苏、王受等既平,以冲冒炎瘴病笃,具疏辞官,不待报而归,至江西南康地方病故。 夫以守仁江西之功论之,诚已竭夫报国之忠,以两广之还迹之,又未失夫致身之义,俱无可以议焉者。只以当时大臣,有忌其两广功成,疏中未叙己者,乃从中主议,谓其不俟命而行,非大臣体,遂有旨削袭爵。臣等尝为守仁冤之。何则?假使守仁诈病而归,与地方未平,而急身谋,诚为可罪。然地方已平矣,即不病,亦当听其辞归,以彰朝廷均劳大臣之义。矧地方已平,而又病,病又笃,卒死于道路,而人犹执其迹以罪之,冤亦甚矣。 兹幸我皇上御极,即位一诏,将使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故凡平日内外大小臣工,或一言有益于国家,一行有益于生民者,无不恤录。若守仁者,其伯爵之袭,臣等固谓其为皇上新政第一事也。况经言官疏请,往复行勘,海内臣工,万口一词,咸以守仁伯爵当袭。臣等谬膺抚按浙江为守仁桑梓地,其得之公论,稽之群情,揆之国典,察诸守仁讨贼之心之功,其伯爵诚宜使袭,而不可泯者。且方今南北多事,北虏尤甚,皇上宵旰九重,内外大小臣工,非不兢兢图谋,思以陈见伐虏悃诚,而犁廷扫穴之绩,尚未有能奏者。臣等诚谓皇上宜籍守仁报国之忠,致身之义,皇上俯采公议,复其袭爵,将见内外大小臣工,莫不以守仁忠义不白于正德之季,我世宗皇帝能白之。又稍抑于嘉靖六七年间,我皇上今日又独能察而伸之。莫不相率激励于守仁之忠义,以报皇上矣。其为圣政之光,岂小哉!伏乞敕下吏部,再加查议节次,言官奏疏,亟为上请,守仁幸甚,天下幸甚。 缘系恳乞鉴忠义,复袭爵,以光圣政事理,为此具题。奉圣旨:“吏部知道。” 题请会议复爵疏 王得春 吏部题为开读事,验封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吏科钞出巡抚江西等处地方兼理军务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任题云云等因,又该巡按江西监察御史苏等题同前事,俱奉圣旨:“该部知道,钦此。”钦遵,按查先奉本部送准礼部咨,内开原任新建伯兼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具文武之全才,阐圣贤之绝学。筮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珰,甘受炎荒之谪;建台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亲收社稷之功。伟节奇勋,久已见推于舆论;封盟恤典,岂宜遽夺于身终。爵荫仍咨吏部查议施行等因到部,除新建伯王守仁照例追赠新建侯,已该本部具题,奉有谕旨外。所据世袭一节,当武庙之末造,江西宸濠突然称变,事关社稷。本爵亲调官兵,一鼓擒之,不动声色,措天下于太山之安,较之靖远,咸宁之功,良亦伟矣。但因南宁之事,停袭岁久。一旦议复,事体重大,相应就彼再行查勘,以昭公论。已经备行移咨去后,今该前因续该奉本部送吏科钞出提督军务巡抚浙江等处地方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赵题云云等因。又该巡按浙江监察御史王题同前事。俱奉圣旨:“吏部知道,钦此。”钦遵,钞送到司通查,按呈到部,查得王守仁以正德十四年讨平逆藩宸濠之乱,该本部题奉世宗皇帝圣旨:“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还兼南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钦此。”嘉靖八年正月,内为推举才望大臣以安地方事,该本部会题,节奉钦依,王守仁伯爵姑终其本身,除通行钦遵外,今该前因案呈到部。看得爵人于朝,赏延于世,昔圣王所不能废。即如王守仁削平宸濠之变,功在社稷,岂有仅封伯爵,止终其身之理。所据南、北两京科道官,江、浙两省抚按官,交章论荐于四十年之后,实惟天下人心之公是。但事体重大,必须广延众论,本部难以独拟。合候命下,容臣等会同五府九卿科道等官从公详议,如果新建伯应该世袭,具实奏请,恭候宸断。缘系开读事理,谨题请旨。奉圣旨:“是。” 会议复爵疏 杨 博 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杨博题为开读事,验封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吏科钞出,巡抚江西等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任题为开读事,据江西布政司呈奉职案验准吏部咨前事,内开会同巡按御史即查新建伯王守仁云云。臣等会同太师兼太子太师后军都督府掌府事成国公臣朱等、户部等衙门、尚书等官马等,议得戡乱讨逆者,固人臣效忠之常,崇功懋赏者,实国家激劝之典。已故新建伯王守仁本以豪杰命世之才,雅负文武济时之略。方逆濠称兵南下也,正值武宗巡幸之时,虐焰薰灼,所至瓦解。天下之事,盖已岌岌矣。本爵闻变丰城,不以非其职守,急还吉安,倡义勤王。用敌间,张疑兵,得跋胡疐尾之算;攻南昌,击樵舍,中批亢捣虚之机。未逾旬朔而元凶授首,立消东南尾大之忧;不动声色而奸宄荡平,坐贻宗社磐石之固。较之开国佐命,时虽不同;拟之靖远、咸宁,其功尤伟。仰蒙先帝知眷,圭符剖锡之赏,已荣于生前;不幸后被中伤,山河带砺之盟,尚靳于身后。此诚四十年未备之缺典,海内人心,兴灭继绝,所望于皇上者,诚不浅也。先该南北科道官交章腾荐,公论益明;近该江、浙抚按官勘报相符,功次甚确。所据新建伯爵,臣等稽之令典,质之舆情,委应补给诰券,容其子孙承袭,以彰与国咸休,永世无穷之报。但爵封重大,系干特恩,臣等擅难定拟,伏乞圣裁。奉圣旨:“你每既说王守仁有擒逆之功,著遵先帝原封伯爵与世袭,钦此。”钦遵,已经查取应袭儿男去后,今据浙江布政使司咨呈据绍兴府申据余姚县申,内开勘据该图里邻吕本隆等结,称王正亿见年四十三岁,原系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新建伯王守仁继妻张氏于嘉靖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所生嫡长亲男,向因伊父先年节次剿平南、赣、乐昌等处山贼,恩荫一子,世袭锦衣卫副千户本官,见任前职,并非旁枝过继,亦无别项违碍,相应承袭伯爵等因。给文起送到司,拟合起送。为此除给批付本官亲赍赴部告投外,今将前项缘由同原来结状理合备送咨呈施行等因,到部送司。案呈到部,看得浙江布政使司查勘过见在锦衣卫副千户王正亿委系新建伯王守仁嫡长亲男,并无违碍,相应承袭一节,既经奉有前项明旨,合无将王正亿准其承袭新建伯伯爵,以后子孙世袭。但恩典出自朝廷,未敢擅便等因。隆庆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杨博等具题,本月二十七日奉圣旨:“是,王正亿准袭伯爵,钦此。” 再议世袭大典 杨 博 吏部等衙门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等官杨博等题为恳乞圣明再议世袭大典,以服人心,以重名器等因。奉圣旨:“该部知道,钦此。”钦遵,钞出到部,送司案查。先为开读事,该科道等官都给事中辛自修等及南京户科给事中岑用宾等各奏荐原任新建伯王守仁应复爵荫等因,该本部题奉钦依,备行江西抚按衙门查勘去后,续该江西抚按官任士凭等查勘得原任新建伯王守仁应复伯爵等因。又该浙江抚按官赵孔昭等会荐前来,随该本部题奉钦依,会同太师兼太子太师后军都督府掌府事成国公朱希忠等,户部等衙门、尚书等官马森等,议得本爵一闻逆濠之变,不以非其职守,急还吉安,倡义勤王。未逾旬朔而元凶授首,立消东南尾大之忧;不动声色而奸宄荡平,坐贻宗社磐石之固。较之开国佐命,时虽不同;拟之靖远、咸宁,其功尤伟。委应补给诰券,容其子孙承袭,以彰与国咸休,永世无穷之报等因。奉圣旨:“你每既说王守仁有擒逆之功,遵著先帝原封伯爵与世袭,钦此。”钦遵,案呈到部,看得新建伯王守仁一事,始而江西抚按勘议,继而府部科道会议,揆之公论,似亦允协。乃今南京十三道官复有此奏,系干赏重典,臣等难以独拟,合候命下,容本部仍照例会同在京应议各官覆议明白,具奏定夺,未敢擅便,伏乞圣裁等因。五月十五日,奏奉圣旨:“是,钦此。”钦遵,查得诚意伯刘基食粮七百石,乃太祖钦定;靖远伯王骤一千石,新建伯王守仁一千石,系累朝钦定,多寡不同。今该前因,臣等会同太师兼太子太师后军都督府掌府事成国公朱希忠等,户部尚书刘体乾等,议得国家封爵之典,论功有六:曰开国,曰靖难,曰御胡,曰平番,曰征蛮,曰擒反。而守臣死绥,兵枢宣猷,督府剿寇,咸不与焉。盖六功者,关社稷之重轻,系四方之安危,自非茅土之封,不足报之。至于死绥宣猷剿寇,则皆一身一时之事,锡以锦衣之荫则可,概欲剖符,则未可也。窃照新建伯王守仁乃正德十四年亲捕反贼宸濠之功,南昌、南赣等府虽同邦域,分土分民,各有专责,提募兵而平邻贼,不可不谓之倡义。南康、九江等处首罹荼毒,且进且攻,人尽摇动,以藩府而叛朝廷,不可不谓之劲敌。出其不意,故俘献于旬月之间,若称怀迟疑,则贼谋益审,将不知其所终。攻其必救,故绩收乎万全之略,若少有疏虞,则贼党益繁,自难保其必济。肤功本自无前,奇计可以范后。靖远、咸宁,姑置不论,即如宁夏、安化之变,比之宸濠,难易迥绝。游击仇钺,于时得封咸宁伯,人无间言。同一藩服捕反,何独于新建伯而疑之乎?所据南京各道御史欲要改荫锦衣卫,于报功之典未尽,激劝攸关,难以轻拟。合无将王守仁男袭新建伯王正亿不必改议。以后子孙仍照臣等先次会题,明旨许其世袭。但予夺出自朝廷,臣等未敢定拟,伏乞圣裁。奉圣旨:“王守仁封爵,你每既再议明白,准照旧世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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