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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平话的,要使听者快心。虽云平话,却是平常不得。若说佳人才子,已成套语;若说神仙鬼怪,亦属虚谈。其他说道学太腐,说富贵太俗,说勋戚将帅、宫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楼寺院,又不免太杂。今只说一个快人,干几件快事。其人未始非才子,未尝不道学,未尝不富贵,所遇未尝无佳人,又未尝无神仙鬼怪、勋戚将帅、宫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楼寺院,纷然并出于其间,却偏能大快人意,与别的平话不同。你道如何是快人?如何是快事?人生世上,莫快于恩怨分明,又莫快于财色不染。有恩不报,诚为负恩;有怨不报,亦为负怨,故恩当明,怨亦当明。使酒尚气,不失为英雄;贪财好色,便不成豪杰。故酒与气不必论,财与色决当轻。然报恩报怨,各有两样报法;轻财轻色,亦有两样轻法。大恩大报,小恩小报,彼如此来,我如此答,是以恰如所施为报。投者木李,报者琼瑶,一饭之惠,酬以千金;绨袍之赠;敖其死罪,是以过于所施为报。怨之大者,不共日月;怨之小者,不忘睚眦。是以必报为报。大怨不忘,小怨可恕。苟非父兄之仇,不过是我穷困时奚落我、凌辱我的。我一旦得志,狭路相逢,特加宽宥,羞之愧之,胜于打之骂之,是以不报为报。赋性狷介,守己洁身,却贿赂,辞婚姻,如杨震不受暮夜之金,封陟不纳花前之约。这样轻财色,是以不近财色为轻。救人之贫,恤人之寡,有金可挥,有爱可割,如陶朱公之致千金,皆散之亲戚之贫者;虬髯客将家资奴仆,吐手付与李靖;越公不追红拂,令公不问红绡,这样轻财色,是以善用财色为轻。分而言之,报如其所施,与那必报为报的,是血性丈夫。报过于所施,与那不报为报的,是大度长者;不近财色的,是清高介士;善用财色的,是慷慨达人。合而言之,无血性做不出大度,不清高做不出慷慨。如何无血性做不出大度?大凡报恩过于所施的,非是他没轻重,他只为看得己重于人,身重于物,加厚待人,正是加厚待我,你道何等血性。至若不报小怨的人,他看得豢养我的,不是我知己,-忌我的,倒是我知己;姑息我的,不是激发我志气,倒不如窘辱我的,能使我动心忍性,足以成就英雄。不惟不以怨报怨,正当以德报怨。这岂非大度中的血性,如何?不清高做不出慷慨。人情不见可欲,与心不乱,立身财色之外,不为所染,还未足为奇。惟终日与有财有色的人周旋,他寸心不染丝毫,方是真正好汉。如关公初不却曹躁馈遗,而于临去时封金挂印,一无所取;又如赵大郎千里送京娘,并不为自己贪他美貌,是能以不近财色为善用财色,这岂非慷慨中的清高?如此快人快事,尽道求之前代则有,求之近代则无。如今在下却偏于近代中表出一个恩怨分明、财色不染,有血性又有大度,能清高又能慷慨的奇男子与列位听。 话说前朝宣德年间,河南开封府城中有一书生,姓董,名闻,字声孟。他曾祖董时荣,洪武中曾举进士,但虽系簪缨遗胄,却是儒素传家。到他父亲董起麟,困守青衿,家道渐落。母亲郝氏,生一子一女。女名彩姑,比董闻小十岁。兄妹二人,皆为父母珍爱。那董闻生的眉宇轩昂,性情豁达,自幼倜傥不凡。只是有一件异相,不独志大言大,食肠也大,饮啖兼数人之食。自十二岁时,父亲替他聘下城外清溪村一个新发财主柴昊泉之女为配。谁想联姻以后,柴家日富,董家日贫。柴昊泉是极欺贫重富的,便有赖婚之意。原来昊泉亦有一子一女,其子乃妾艾氏所生,名唤白珩,字晋问,甚是愚蠢。女儿乃正妻钟氏所生,名唤淑姿,甚是贤慧,与董闻同庚。不意联姻过了二年,母亲钟氏病亡,昊泉立艾氏为正室,掌管家政。当下,昊泉要把个婢子充做女儿,搪塞董家,另为淑姿择配,却未知淑姿意下如何。因教艾氏探问他主意,淑姿听说,面红颜赤低头挥泪。艾氏探问再三,淑姿道:“爹爹既将我许配了董家,我生是董家人,死是董家鬼。岂有别配之理?”艾氏把这话述与昊泉听了,昊家教艾氏再婉转劝他。淑姿坚执不听,倒把艾氏伤触了几句。艾氏大怒,对昊泉道:“他若听我言,改嫁富室,我便多与他些房奁。今既不从父命,要嫁这穷鬼,是他命里该穷。我一些房奁也没有,由他到董家受苦去!”自此,淑姿失爱于父母。昊泉与艾氏只将儿子白珩受如珍宝。正是:只为炎凉一念异,致将儿女两般看。 这边董起麟不知其故,还道儿子有个殷富的丈人,可以倚傍得他。因手中乏钞,要把住身的房子卖了,迁到清溪村,倚傍着柴家,另买小屋居住。余下些房价来用度。特托个帮闲路小五寻觅售主。那路小五是惯会贩卖假古董的,原是个极不正路的人。因他头上生几个癞疮,人都叫他做路癞头。当初本系董家的门客,只因董家与柴氏联姻,牵引他到柴家走动。他正有心要奉承柴昊泉,恰值起麟托他卖房。他故意寻几个买主,沦落了价线,然后让吴泉用贱价买这屋。起麟一来急于求售,二来亲家面上不好计论。原价五百两,只卖得三百金。将百金买了清溪村一所小屋住下,剩二百金还了些旧欠的柴银米银,及迁居匠工木石之费,所余已无几。况坐吃山空,不上两年,把余下的银子用得干干净净了。柴昊泉自买了董家房屋,就在城中开起典铺,托人管守,做个别业。自己往来其间,算帐收利,家事倍长。此时董家既与柴家邻近,凡家中没柴少米的光景,都被昊泉看破。昊泉一发懊悔联姻,心中正自不乐。起麟却不达时务,自念儿子无力读书,闻昊泉家中延师教子,便要将董闻附去就学。昊泉那里肯应承。亏得那所延之师,就是昊泉的族兄,叫做柴朝霞。虽是个告衣巾的老秀才,却也胸中饱学,为人忠厚。因劝昊泉道:“女婿是骨肉至亲,怎好却他?我不要你增束修便了,你何争他一个吃口?”昊泉灭不过公论,只得勉强允了。董闻择了吉日到柴家来,先拜了丈人,然后拜了先生,并与舅子白珩相见了。是年董闻夫妻已皆十六岁,白珩虽是庶出,倒长淑姿三年,呼董闻为妹夫。两个同学读书,董闻食肠大,饮啖兼人,昊泉性最鄙吝,见女婿这般食量,愈加厌恶。白珩也把他十分嘲笑。看官听说,大凡人不可穷,穷人最是受苦。假如食肠细,饮啖少,富贵人如此,尽道是君子略尝滋味,生成这般贵相;穷人如此,便道他命中没有食禄,生成这般寒相。若食肠大,饮啖多,富贵人如此,尽道是龙餐虎啖,是贵人相;福厚禄也厚,天生与他吃的;穷人如此,便道猪身狗肚,是个贱相。如此吃法,那得不穷?一般的相,两样评品,只为人分穷富,遂使相公贵贱。董闻不合做了穷人,左难右难。在丈人舅子面前,放量吃时,便笑他道:“好像饿了几年的!你在家中几时不曾吃饭了?”及至不敢放量,少吃了些,又道:“你休客气!在家里便忍饿,在这里不消忍饿。”董闻只为饮食上,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有诗为证: 龙游浅水遭虾戏,凤落荒林被鸟欺。 杰士方尝贫困日,无穷血泪有谁知。 常言道:贫者士之常,以贫见笑,犹是可耐。更有一件难耐处。那柴白珩本是做不出文字的,先生见他满纸放屁,恐主人嗔怪,只得替他通篇改换。董闻是做得出好文章的,偶有一二不到处,先生不肯替他改,要他自改。常对他说道:“你处了这般境界,正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若替你改了,恐你恃了我改,下次不肯用心。”此原是先生的好意,那知昊泉把儿子的假文去请教别人,都道:“令郎学业大进。”及把女婿的真笔来比较,都道:“不如令郎的好。”又有一些阿谀奉承的,故意把董闻的文字贬驳几句,昊泉便信儿子是大器,将来取青紫如拾芥;料女婿是终身没用的,把他加倍侮慢。董闻那里受得这般气!熬过了一年,只得辞别而归。你道家中薪水尚难,安得有读书之本?此时董闻已是十七岁了,起麟与郝氏计议,要替儿子婢姻。只道柴家田地甚多,定然有些妆奁田分授女儿,那时薪水稍给,孩儿便可安意读书。谁知昊泉不喜欢女婿,连女儿也怪了。到出嫁之时,奁具甚薄,妆奁田分毫没有。正是: 女婿望周急,丈人只继富。 锦上花肯添,雪中炭莫助。 董闻见吴泉如此待他,想道:“丈人只料我终身无用,故这般相待。我若进得一步,自然另眼相看了。”婢姻未几,正值学道行牌府县,考校生童。董闻欣然应考。且喜县案已得高标,争奈府取甚难。宗师限数少,荐书之数,反多于正额。有荐的尚恐遗落,况没荐的?董闻单靠着两篇文字,没有荐书,竟不能取。及到宗师门上告考,又不肯收。等闲把一场道试错过了。正是: 漫夸文字锦中锦,终落科名山外山 那柴白珩却因府县俱确荐,得与道试。吴泉只道儿子文字高,可以真才入学,不肯替他营谋。白珩瞒着父亲,私去谋干,央一个光棍秀才杜龙文,寻了个确门路,又自料笔下来不得,要弄个传递法儿,都是杜龙文一力包揽,做得停当。案发时,白珩俨然入泮,吴泉益信儿子高才,女婿没用。董闻相形之下,无颜到柴家来。却无奈送学之日,恰值昊泉五十寿诞,贺客满堂,董闻只得也备些薄礼,到门贺寿。时当十月下旬,天气骤冷。董闻衣服单薄,面上颇有寒色。昊泉见他这般光景,不要他在堂前陪客,教他到后房去,胡乱与他些酒食吃了,打发他从后门而出。又遣人到董家分付淑姿道:“你若没衣服穿着,不回来也罢,休要在众亲戚面前削我面皮。”淑姿闻言,吞声饮位。董闻劝道:“娘子休烦恼。只为我时乖运蹇,连累着你。少不得有日扬眉吐气,苦尽甘来。目下且挺着脊梁耐将去。”正是: 强将慷慨他年事,勉尔支吾此日愁。 这边董闻夫妇凄凉相对,那边昊泉家里张乐设宴,连日热闹。殊不知钟在寺里,声在外头,人都晓得白珩胸中不济,一向原有个绰号:把珩字去了些笔画,叫他做柴白丁。又因吴泉面孔生得黑,叫他做柴黑子。正是: 恰好黑子,并着白丁。 干支颜色,配合天成。 白丁做了秀才,那个不知是买来的?清溪村中有轻薄少年,便编成几句笑话嘲他道:“乞儿牵着猢狲,猢狲不善跳踯。人道猢狲没用,乞儿有话告述:‘这是新取的狲(生)猿(员),刚才用价买得。虽然街市招摇,本事一些未习。’” “人告秀才窝盗,赃物两件是实。却是一领蓝衫,和着一部书籍。秀才大叫冤枉,开口辨明心迹:‘蓝衫是我买的,书籍从未目击’”。 “白丁做了秀才,也学置买书籍。书籍载在船中,忽然船漏水入。慌忙搬书上岸,其书奇怪之极。虽然浸(进)了一浸(进),原来一字不湿(识)。” 这几句笑话,传遍了村坊。自珩闻知,疑是董闻捏造,十分忿怒。过了几日,那杜龙文为索谢不敷,心恨自珩,竟在学师面前说出他传递之弊。学师正因贽礼送少了,心中不乐,闻知这话,便唤白珩来,出题面试。白珩那里做得出?一时出尽了丑。学师声言要申文学道,黜退前程。白珩着了急,只得又央杜龙文从中打点,费了好些钞,才得没事。事完之后,学役辈对白珩说道:“此非干我们老爷之故,有怪你的来放了风,以至如此。”白珩一发猜是董家父子所为,愈加恼恨,要算计奈何董闻,送与路小五商量出一条恶计来。 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日董起麟拿起件小东西往米铺上抵米去了,董闻独坐在家纳闷,忽见路小五来探望。董闻与他叙坐了,笑问道:“你一向只在热闹处走,今日甚风吹到这里?”路小五道:“说那里话?我是你家旧相识。近见令岳这般待你,我心中甚是不平。”董闻叹气道:“只为我不能进学,故见弃于丈人。”路小五道:“那在于进学不进学?只要你有银子做本钱,营运得几贯浮财到手,令岳便不是这般相待了。”董闻道:“我读书人,那晓得营运?就要营运,那里讨本钱?”路小五沉吟了一回,说道:“你若真个要本钱时,包在我身上,有处去借。”董闻道:“何处去借?”路小五道:“城中有个新迁来的列公子,叫做列天纬。本是广州人,近日移住此间。他父亲列应星虽是异路功名,倒也挣得家资巨万。现今公子专一放债取利,不拘甚人,只要有保人保了,他便肯借。我曾在他门下走动,颇为厮熟,今就替你做个保人何如?”董闻道:“放债的必要重利,只怕借债不难还债难。”路小五道:“他家止是二分起息。借得银来,你若不会营运,我替你塌货,包你有五分钱。”董闻道:“多承美意。容与家父商量奉复。”路小五作别去了。董闻等父亲回来,把上项话说知,大家商量了一回,起麟道:“学者以治生为急。目下当一件,吃一件,苦无活计。若路小五包得五分钱,还了列家利银之外,落下三分来过用,可知好哩。况托人营运,更不碍你读书工夫。”当晚计议已定,次日起麟同着董闻到路小五家,要央他同往列家去借债。路小五道:“贤乔梓不须都去。只小大官同我去便了。借契也是小大官出名罢。”起麟道:“我父子总是一般的,就是小儿出名去借也吧。只是借许多好?”路小五道:“本多利多。借得二百两便好,少也不济事。”董闻便依他说,写了二百两一张借契。路小五先别过了起麟,袖着借契,领了董闻,同到列家来。董闻见那列家门首开着典铺,十分热闹。里面厅堂高耸,果是豪家气象。路小五先自入去,教董闻在前厅少等。董闻等了多时,只见路小五同着一个青衣管家出来。那管家看着董闻拱拱手,回头问路小五道:“这就是借银的主顾吗?”路小五道:“正是!”因指着那管家对董闻道:“这位是钱大叔。凡列大爷放银收银,都是他掌管。适才所言,蒙他相信,慨然应允。借契儿他已收下了。如今可同到内边厢房里去,当面兑银子。”当下三人便一齐到后厅厢房里,驾起平马。管家取出银子来,估定银色是九七,兑准一百九十两。管家道:“我家放银的规矩,每百两要除五两使用。银色是足九七,明日还时,须要实平实色。”正说话间,又有人来催他去算帐,管家便对董闻道:“银子请收明,在下事忙,不及相送。”说罢走入里面去了。路小五把银子一封封包好,共十九封。董闻道:“却是怎地拿法好?”路小五道:“我有道理。”便去腰间解下个小搭膊,把银子都装在内,缚好了,递与董闻拿着。因对董闻道:“别的借债,不但管家每百两要除五两,保人也要除五两。我今却不除你的。”董闻道:“既是规矩该除,可除了去。”路小五道:“我与贤乔梓何等相契,那有要除之理。”董闻再三称谢。两个一同出门行走,董闻道:“左右这银子要烦你代我营运,何不竟是你收去?”路小五道:“使不得!我虽代劳,将来置货脱货,银子出入,仍要贤乔梓亲自经手,我断不敢私自作主。你今拿这银子回去,等我打听有甚该置的货,当来相闻也。”董闻道:“如此最好。”两个走到分路之处,路小五道:“我今日还有些小事,不及陪你到家。明日来会罢。”临别,又低声嘱咐道:“宅上墙卑室浅,银子不可露人眼目,须收藏好了。”董闻道:“我夜间把来藏放枕边,料也没事。”路小五点头道:“这却好!”言讫,作别而去。 董闻回家,将银子与父亲看看。父子两个计议:只把一百八十两去盘利,扣除十两还些欠帐,赎些零碎当头,还要买些福物赛神;请路小五吃杯酒。计议已定,是夜董闻真个把银子做一堆儿放在枕边。睡到三更时分,只听得屋上飒飒有声。董闻唤醒妻子问道:“你听是什么响?”淑姿道:“想是猫儿走响。”说罢,睡着去了。董闻心中猜疑,却睡不着。少顷,又闻床顶上戛戛的响,因又推醒妻子问道:“你听床顶上什么响?”淑姿未及回言,只听得床顶上老鼠叫,淑姿便道:“两日老鼠甚是作怪,我的镜匣也咬坏了。”说罢又睡去了。董闻只是心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住的咳嗽。忽又听得近窗的书橱上作响,好像老鼠咬橱板之声。董闻拍着床栏叱喝,老鼠全然不怕,越咬得响了。董闻耐不住,披衣下床,从黑暗里步到橱边,把橱四面摸到,并不见鼠咬之痕。想道:“莫非老鼠关在橱里,在里面咬么?”再把橱门开了,伸手摸那里面,又不见有咬伤之处。自言自语道:“却又作怪,不知适才老鼠在那里响?”一头说,一头闭上橱门,转身回至床上,顺手摸到枕边。阿呀!那累累之物,却已不见了。董闻吃了一惊,忙问妻子道:“枕边的东西,可是你拿过了?”淑姿在梦中惊醒道:“我不曾拿。”董闻连声叫苦道:“不好了!银子失去了!”忙去摸那房门,却又紧紧闭着。再去摸那窗钮,也都紧紧绊着。再遍摸四边壁上,又没有壁洞。董闻叫道:“门不开,户不开,这银子从何而去?”淑姿听说没了银子,便在床上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起麟与郝氏听得儿子房中啼哭喧嚷,疑是夫妻反目,一齐起来,走到房门首来问,方知为失银之故。起麟跌足道:“这那里说起?今夜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家里又没火种,此时何处去追贼?”郝氏道:“既是门户不开,只怕这贼还未出门。我们如今大家守着门户,等到天明,看是如何。”那时已是四更天气,大家乱了一回,看看东方发白,只见床顶上一片光亮。董闻定睛看时,屋上一个大窟袕,瓦儿都被揭开,椽子也拔去两根了。原来这贼先知董闻的银子在枕边,故从屋上而下,伏于床顶,听得董闻不曾睡着,却到橱边假作鼠咬之声,哄得董闻下床,即便盗了枕边银子,上屋去了。正是: 神偷妙手,伎俩通仙。受一枝梅的要诀,得吾来也的真传。似蛋和尚的弹子,梁间下地;如孙行者的筋斗,顶上升天。仿佛张丞相府中挂玉带的刺客,依稀田节度床头窃金盒的婵娟。若非孟尝门下狗盗,定是梁山泊里时迁。 当下董闻举家惊得本呆,商量要叫捕人去追赶。起麟道:“若要捕人捉贼,先须与他酒钱、路费,这却一时无措。莫如你与路小五同去对你丈人说,求他暂应此项费用,待追得赃来,一一算还他便了。”董闻依命,走到路小五家中,告知其故。路小五失惊道:“这怎么处?如今没奈何,只得同你到令岳处求他去。”二个一齐奔到柴家,却见白珩立在门首问道:“你们为何来的恁地慌张?”路小五诉说董闻失银之事,白珩笑道:“莫非我妹丈把银子别用了?这贼偷恐是假的。”董闻见他说得可笑,也不与他辩,一径进去见了昊泉。路小五把上项事细细陈诉,昊泉才听毕便变了脸,指着董闻对路小五道:“你也多事!量这畜生可是掌财的?如何替他作伙借债?今这银子既失去,知道追得来追不来?却要我替他出捕贼使费。一身做事一身当,由他自去算计,我不管!”说罢,竟自踱进去了。董闻见这般光景,只得含着眼泪,同路小五走出门来。路小五道:“依我愚见,不若待我去告知列公子。此银原是列家的,即求他捕贼追赃,却不是好?”董闻此时慌得没些主意,点头道:“也说得是!”路小五便取路往列家去了。 董闻回到家中,把丈人的话告知父亲。正是相对欷-,只听得门前一片声喧闹。董闻趋出看时,见路小五同着几个青衣人,说是列家使者,抢将入来。内中一人把董闻劈胸揪住,说道:“你好大胆!才借了我家银子去,过得一夜,就说贼偷了。你敢要赖债么?拿你去见我家大爷。”路小五上前劝住道:“不要-唣,有话好好说。”因对董闻道:“我方才去求列公子,不想倒惹了他的怨,连我也一场没体面。如今遣几个管家来讨银子,却是怎处?”一个管家便接口道:“没甚难处!他丈人富在那里,只教他丈人来担当了就是。”又一个道:“我们扭了他去,他丈人自然来收拾。”起麟听得外面-唣,走出来说道:“烦列位大叔回复公子,十日内必来停当。”众人都道:“我们奉主命到此,茶也不见面,白白的要我们去回话,好不晓事!十日之限,断然等不得。”起麟道:“十日等不得,就是五日罢。”众人只是不肯。路小五对众人道:“董家本该留列位吃三杯,只是一时不便。我不合做了保人,待我同列位到肆中一坐何如?”众人道:“既如此,限他三日回话。若三日没回音,第四日来时,休怪-唣。”说罢,自同路小五吃酒去了。正是: 方骇神偷能鼠窃,又见狂奴假虎威。 董闻气得面如土色。起麟道:“且休烦恼!我前日卖与柴亲家的房屋,尚余二百金原价在上。今可央路小五去对他说,要他向列家担当一句。我一向不曾加绝,料也无得而辞。你一面往亲戚故旧人家求他相助。那些亲友,昔年多曾受过我家恩惠的,今日求他必不见拒。”董闻依着父命,是日先在附近几个亲友处走了一遍,竟没一个肯相助的。次日清晨,起麟自往路小五家,央他到柴家去。董闻自往城中亲友处求助。谁知这些亲友,也是没一个肯应承。董闻空自奔走这一番。有西江月为证: 冷暖世情一律,高低人面相侔。盛时胡哄败时休,说甚亲如旧友。开口告人非易,可怜有急谁周?望门求援足频投,几度惟垂空袖。 董闻叹息而归,见了父亲,说道:“亲友处竟无可那移。未知我丈人处所云如何?”起麟叹口气道:“不要说起!方才路小五来,述你丈人之言甚不中听。他说:这房屋我已费过若干修理,即使加绝,所余无几。列公子处债负,我若担当一句,这两百两银子,便都在我身上了。如何使得?况我当初请先生在家,我出了修缮,女婿来趁现成,又且食量兼人,吃了我一年,赛过两年、三年。我不与他算帐罢了,他怎倒要与我算房价?”你道柴昊泉这般说话可不好笑么?董闻听罢,气得两泪交流,对父亲道:“翁婿至戚,且有房价□□□□如此,何况别的亲友没帐头的?要他相助,一发不能勾了。”因追悔前日轻听路小五之言,无端借这一宗狠债。若不欠债,虽穷还是干净穷,如今却穷得不干净了。正是: 贷银指望为活计,借债那知是祸根。 守拙若能安薄命,追呼安得到塞门。 董家父子相对愁叹,罔知所措。看看到第三日,列家限期将满,好不着急。忽然想起邻村一个亲戚,是平日最相好的,家颇殷富,何不去求他?当下董闻起个清早,赶到那边。谁想这亲戚已不知迁往那里去了。董闻又访了空,只得奔回旧路。他因连日不茶不饭,是日又空心走了许多路,腹中饥饿异常。日已晌午,算到家中还有十四五里田地,怎生挨得到?正没奈何,只见路傍有个草庵,庵门开着,门额上大书“大力庵”三字。董闻想道:“我且进去,权学古人投斋之事,少救饥肠。”便走进庵中。见一个胖大和尚,赤着身子,在日头里捉虱。董闻叫声:“老师父!失路之人求赐一斋,未知肯否?”那和尚抬头把董生一看,见他像个读书人,不敢怠慢,便道:“我庵中饭食原系十方所赐,岂有投斋不肯之理?”一头说,一头披上衲衣,引董闻到庵堂里坐下,说道:“我们正待用午饭。”便叫道人取过饭来,与董闻同吃。那和尚才吃一碗未完,董闻已吃过五六碗,把和尚惊得呆了。顷刻间,桌上饭已告竭。和尚道:“官人饱也未?”董闻道:“若要饱时,再吃些便好。只恐庵中未便,不敢请益了。”和尚笑道:“不饱如何就住?”便叫道人把锅中饭都取将来。那道人喃喃呐呐的道:“从不见这般会吃饭的,将我们的晚饭都要吃去了。”和尚把道人瞅了一眼,道:“有心请这位官人,须得他吃饱才好,你休胡讲。”董闻也不谦让,一霎时又吃了个倾尽,方才住手。对和尚称谢道:“难得师傅这般慷慨。”和尚问了董闻姓名,说道:“官人饮食有兼人之量,必有兼人之才、兼人之福。小僧看你气宇,定是非常之人。”董闻道:“乞将法号示下。他日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和尚笑道:“当时漂母说得好: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小僧俗姓沙,法名有恒。不瞒官人说,其实是挂名出家的,并不靠着念经、拜忏、抄化、募缘,只爱使些枪棒,习些弓马。有那些学武艺的要我指教,因得他们送些钱米来过用。我又自制些内伤膏药来发卖度日,与别的和尚不同。”董闻道:“原来如此!怪道师父略不涉和尚们的套。从来和尚们的东西,是极难吃的。只饮了他一杯茶,便要托出缘簿来求写,何况饮食?那有师父这般大雅。”和尚指着壁上贴的一张字儿说道:“你看古人意气相期,千金不难为赠。量一饭何足道哉?”董闻起身看那壁上贴的,原来是一首五言绝句的唐诗,道是: 故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董闻看罢,正自咨嗟,只见和尚分付道人:“再把米去做饭。”因对董闻道:“小僧要往前村去买些药料,不及奉陪,官人且请少坐。”董闻道:“多谢厚意!在下就要告别了。”和尚道:“若尊府尚远,今日回家不得,就在小庵草榻也不妨。”说罢,出庵去了。董闻想道:“难得此僧这般好意。我因食量兼人,至亲也把我厌恶。他萍水相逢,倒留我一饱,胜似亲戚。且不但留饭,又肯留宿,十分难得。他说古人意气相期,千金不惜。我如今饭便吃了,银子却那里去讨?今晚空手回去,明日列家人来,定然受辱。如何是好?”又想道:“承这和尚留我过宿,又怕躲在此,到底躲不过,反累父亲在家受气。”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偶见案头有笔砚,因磨墨染笔,去那壁上所贴唐诗之后,题诗四句云: 或供一饭或千金,总是平生一片心。 一饭已能逢漂母,千金若个赠淮陰。 写罢刚刚掷笔在案,只见一人自外而入,头戴方巾,身穿一领酱色道袍,脚穿一双云履,口中叫道:“沙师父在庵么?”里面道人慌忙出来接应道:“师父暂出,就回来的。”那人道:“既如此,我坐在这里等一等。”一头说,一头看着董闻,意欲与他叙礼。董闻却心中有事,不去睬他,竟自低了头走出庵去。到得庵门外,踱去踱来,踌躇半晌,没计奈何,不觉又转身再走进庵来。只见方才壁上所题诗句之后,又有数行草字,墨迹未干。董闻近前看时,原来也是一首绝句,道是: 侠性平生独迈轮,季心剧孟是前身。 千金未始难为赠,何事男儿不识人? 董闻看罢,知是适来那人所题。便转身看那人时,只见那人笔尚拿在手中,看着董闻,微微冷笑。董闻忙向前恭身施礼道:“在下有眼不识英雄,多有得罪。不敢动问先生高姓大名?”那人放下笔连忙答礼。只因那人说出姓名来有分教:衲子之外,过遇一个异人;穷途之中,得免两番灾患。正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二卷 疏财汉好议订宗盟 总兵官观诗礼文士 txt小_说天/堂诗曰: 萝茑翻成棘与荆,无端萍水却多情。 贫穷自合疏亲戚,恩遇何期在友生。 却说大力庵中董闻所遇之人也姓董,单名一个济宁,表号遐施。本是仪封县人,近来移居开封府城内,少时曾中过武举,性极豪侠,生平最爱的是结客。不但王孙公子,缙绅先生与他来往。凡各营伍的武将,各衙门的吏员,也多半是他的相知。至于讼师、拳师、杂色人等,投奔他的,无不招纳。虽不能学孟尝君养客三千,却也颇有朱家、郭解之风。这庵中沙有恒和尚,是他最相熟的。这一日因来郊外跑马耍子,跑了一回,从人牵马去吃草,他却乘便信步走到庵中,要与沙有恒闲话。恰好遇着董闻。他见董闻是书生模样,意欲上前作揖。不想董闻竟不睬他,走了出去。他便唤香火道人来问道:“这位是何人?”道人笑了一声道:“说也好笑,这位官人,我师父从不曾认得他。适才奔进庵来,说是失路之人,要求一饭。师父不合把饭请他吃,谁想他肚皮好似海的,把我们一锅子饭都吃尽了。兀自不走,还在这里踱来踱去,又向粉壁上东涂西抹。”一头说,一头指着壁上道:“这便是他写的甚么字。”董济听罢,便走到壁边,先看了斗方上旧诗,后看了董闻所题七言绝句,摇头道:“这人自比韩信,却也自负不小。”韩信以千金酬一饭,他今既得人赠食,又想人赠金,所望不免太奢了,又想道:“据说是失路之人,看他光景,心烦意乱,必是有急求援。只可惜他不识我耳。”因也取笔题诗四句于其后。才题得完,恰好董闻转身入庵来,见了董济所题之诗,然后改容叙礼,请问姓名。董济通名道姓毕,因问:“足下高姓大名?”董闻道:“先生与小子同姓,小子也姓董。”便也把自己名字与家世说了。因陪话道:“先生以季心,剧孟自许,必是今世豪侠。小子正在危难之时,心中有事,方才失于晋接,几乎睹面错过,甚为有罪。”董济道:“吾虽不才,颇能济人之急。不知足下有何急事,何不说与我听?或者可以分忧。”董闻便把上项事细诉了一遍。董济道:“你走差路了,你可知列家致富之由么?”董闻道:“列家原不是此间人氏。小子只凭门客之言,说他家有债可借,实不知他的来历。”董济道:“列家原籍广州。列老儿以异路功名,于永乐年间在江西作宦,与江西一个举人袁念先相好,往来最密。那袁念先有方孝孺文字藏在家中,因与列老契厚,不想隐瞒。谁知列老竟把念先出首。永乐皇帝大怒,将念先全家抄杀,家资给与首人,列家因此致富。你道他可是有良心的?你今不合借了他的债,宜于被其所侮。”董闻听说,跌足懊恨。正是: 本为不仁因致富,安能既富更行仁? 董济见董闻咨嗟叹恨不已,便道:“足下且莫愁烦。列家虽则凶恶,也还惧我几分。待我遣人对他说,要他宽后几日,料他不敢不依。”董闻谢道:“如此最好。但事不宜迟,今晚三日之限已过,只怕明早他家狼仆要到舍下来哩。”董济道:“我今晚就着人去说便了。”正话间,从人已牵马来接。董济起身道:“足下放心,保你明日没人到宅-唣。”说罢,别了董闻,出庵上马,自望城中去了。董闻随后也便起身向道人致谢,教他多拜上师父。谢毕,疾忙赶到家中,对父亲说知其事。起麟还半信半疑。至次日,果不见列家人来。到午牌时分,只听得有人敲门。起麟吃惊道:“此必列家差人来了。”忙同董生出来开门,问时,却是董济差两个家人,牵着一匹马,说道:“我家相公昨晚已分付了列家管帐的钱大叔,不许他来-唣。那管家喏喏连声而去。今日我家相公要邀董相公去会话,使小人牵马来接。天色将晚,便请行罢。”董家父子听了大喜。董闻便骑马入城。到董济家中,相见华,董济道:“我昨晚分付列家管帐人说,董相公是我同宗,你们不得-唣。十日之内,还你银子下落。所以他们今日不敢到宅。”董闻拱手称谢,因说道:“我两人既是同姓,即系同宗。况承照拂情逾骨肉。若蒙不弃,小于愿执侄辈之礼。”董济道:“多感厚意。但何敢云叔侄?只兄弟相称便了。”于是董闻称董济为兄,董济称董闻为弟。置酒相待,饮宴甚欢。 饮酒间,董闻从容问道:“兄长许列家于十日之内银子便有下落,未识这十日内作何计较?”董济笑道:“盗你枕边之物,定是高手偷儿。我已猜着一人在这里。今早分付几个精细捕人去查缉,旦晚便有回报,还不消十日哩。贤弟且在我家住几日,等我与你追还了这宗银子去何如?”董闻大喜,称谢道:“如此足感厚恩。但恐父母在家悬念。”董济道:“待我明日差人到宅,回复一声便了。”当夜留董闻在家宿歇。次日清晨,便有许多宾朋来会话的,络绎而至。董济迎进送出,忙个不住,可见是个广交的了。午饭后,董闻正待捉个空,催他遣人去回复家中,只见董济笑嘻嘻的走来道:“贤弟,你银子已有下落了。”说罢,挽着董闻走到一密室里,说道:“盗你银子的贼人,姓宿,名积,绰号小时迁。飞岩走壁偷儿中第一神手。他来盗你物,是有人指使的,本是三人谋。这一百九十两银子,主谋的二人各分去五十两,宿积只分得九十两。已费去了十余两,止存七十余两。现今追在这里。只是那两人分去的百金,却不可问矣。”董闻道:“那两人是谁?今拿住宿积拷问他,要他招出主谋的来便了,如何不可问?”董济笑道:“这两人不便穷究。若穷究起来,伤情破分,不好意思,只索罢了。”董闻道:“这等说,兄长倒晓得这两人的了。何不便说与我知道?”董济道:“你久后自然晓得。今不必说。”董闻请问再三,董济只笑,不肯说出。 看官,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路小五与柴白珩两个。柴白珩因欲暗算董闻,特地与路小五商量下这条计策,先使路小五撺哄他去借债,又巧言说骗列公子借与多金,随即使宿积把他银子盗来分了,教他去受辱。那宿积是路小五的相知勾引来的。若穷究宿积,定招出路小五;若穷究路小五,定招出柴白珩。董济恐伤了他郎舅情分,所以不要他穷究。正是: 三人同恶不同心,利在分金非断金。 从贼机关虽已露,主谋盗首未堪寻。 当下董闻见董济不肯说出那两人来,因道:“这两个人不究他也罢,但今止追得七十余金,尚亏少百余两。若不缉捕追赃,这宗银子从何而来?如何清得列家的债?”董济道:“依我愚见,不但那两人不必究,就是宿积也不必究他了。鸡鸣狗盗,亦有用得着处,凡事留情。所少银子,待我补足,交与列家,讨还你欠票便了。”董闻道:“无端要兄长坏钞,于心何安?”董济道:“这区区何足道哉?贤弟今晚且住在此,我也不必着人到宅。且待明日还银取票,送你回去。”当晚仍留董闻住下。次日早膳罢,董闻正书斋闲坐,只见董济踱进来道:“列家银子我已差人交去。他道在我面上,不敢计利了。欠票已讨还,贤弟可收明。”说罢,袖中取出欠票,付与董闻收讫。董闻顿首致谢。董济连忙扶起道:“小事何劳称谢?”董闻道:“小弟急难中,遍告亲友,没一人相救,世情恶薄如此。至亲如岳丈,但有凌侮之言,并无哀怜之意。何期兄长萍水相逢,却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何以为报?”说到其间,不觉感而泣下。正是: 茑萝仅似寇仇人,萍水翻如骨肉亲。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董闻谢别董济,急欲回家。董济道:“为人须为彻。你债便清了,将来家中用度从何措处?我与你既为兄弟,宅上薪水之费,我当送至。你若无读书之地,竟在荒斋下榻。你只为不曾入泮,受令岳这般奚落,又被列家豪奴所侮。今后可加意读书,若进得一步,自然没人怠慢你了。”董闻听说,愈加感激。是日归家,禀复了父母,举家称感董济之德。次早,董起麟写个宗末帖儿,同着董闻到董济家拜谢。董济次日也把宗侄名帖来答拜了。自此董起麟多亏董济送银送米,家中用度不缺。董济邀董闻到家栋一所幽寂书斋,教他静坐读书。日逐三餐,任他食量兼人,略无嫌吝。董闻因得安心诵读,董济又教他拜访名师、良友,切磨印证。其时柴朝霞已死,董闻却拜得一个好先生,姓计名高,字二阳。又结交得一个好朋友,姓金,名畹,字九兰。二人文品兼优,董闻常去请教他,甚得师资之益。光陰迅速,不觉过了一年。文宗行岁考事又发牌各属,考试童生。董闻这番府考,亏得董济替他嘱托,高高的取了。到学堂考试,恭喜高标第二名入泮。正是: 得人轻借力,便是转身时。 董起麟见儿子进了学,甚是欢喜,只道柴昊泉今番必然看顾女婿些了。谁知那柴白珩心怀妒忌,在父亲面前撺唆说,妹丈自道真才进学,背后多有轻薄我们之语。昊泉信了这话,依旧心中厌恶女婿。有人称贺他说:“令婿高标入泮,深为可喜。”昊泉笑道:“今番好了,这条学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只是一件,他的食肠太大,东家请他做先生,供给一个便是供给两三个。还怕没人肯请他哩。”董闻得知了大人这般说话,十分懊恼,因告诉董济道:“我虽得游库,到底不脱穷酸两字,被岳父恁般说笑。若非发科发甲,安得扬眉吐气?”董济道:“秀才不过小前程,但能略御外侮。若有奸人妒忌,暗算中伤,一个穷措大,诚不足敌其凶谋。然若必要发科发甲,又恐一时叫不应。”董闻道:“我今苦志下帷,何怕功名不到手?”董济笑道:“谈何容易!大场与小试不同。只就一省乡试而论,科举秀才,不下数千人,却只中得百余人。算来数十卷中取一卷。若果然取得允当,还不为难,那知此中又是一团命数。这些人入帘的经房,大都是有司官。平日簿书鞅掌,文章一道,久矣抛荒。忽然点他去阅卷,克日揭晓,匆忙急遽,焚膏继晷,灯光之下,看那红字的卷子,又把青笔点将上去,弄得五色昏花,如何不要看错了,士子作文,有一日短长;试官阅文,亦有一日短长。偶然值其神思困倦,或心绪烦闷之时,把士子数载揣摹,三场辛苦,只供他一涂两抹,便已付之东流。名为三场,只看得头场七篇;这七篇,又只看得第一篇;就第一篇,又只看得起处两三行。那两三行若稍不合试官之意,涂了一笔,后面纵有琳琅锦绣,也都无用。从来场中看文,如走马看花。苏东坡何等眼力,及为试官,竟失落了一个好友李方叔,致有过眼空迷日五色之叹,何况不及东坡的。正不知屈了多少学人才士。光陰有限,人寿几何?三年不中,又歇三年,等闲把少年头骗白了。若单靠科目,岂不误了一生之事?愚兄昔年亦有志科目,后来看透,幸不为其所误。昔人曾有一诗,嗟叹科目之误人。道是: 主司头脑半冬烘,辛苦文场几度空。 多少英雄头白尽,都将血泪洒西风。” 董闻听罢,爽然自失。沉吟半晌道:“世人所重者科目。若科目不可必得,何由伸我抑郁之志?”董济道:“科目亦何足论!但论人之贤与不贤耳。只要建功立业,替朝廷出力,名标青史,勋书太常,何问科目不科目?这还就人品而论。即论文章,亦不以科目为重轻。唐朝以诗取士,偏是两个极会做诗的,如李太白,杜子美,皆不由科目而进。其他可知矣。刘-虽不曾中状元,他的试策传诵一时,至今无不知有刘-名字,倒胜似中了状元。王摩诘甚有文名,只为求中状元,反致损其声望。有诗为证: 刘-不中状元郎,千古流传姓字香。 何事世人犹未解,欲将科目定文章? 又有诗云: 诗才争说右丞高,何必提名夺九皋? 一第反为白壁站,状元惭愧郁轮袍。” 董闻听了这一席话,慨然道:“人品文品,固不以科目为重轻。但舍科目无以为进身之途耳。”董济道:“如今朝廷不次用人,在三杨宰相中,杨士奇先生由荐举而进,并非科目出身。”董闻道:“若欲由荐举而进,必籍贵人之力,又必有奇才异能,方可耸动人主。如我但做几句文字的穷儒,何敢望此?”董济道:“事在人为。有志者事竟成。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不可专靠这几句文字。我看你虽是文人,却器宇轩昂,绝无经生腐儒之气。何不乘此膂力方刚之时,学些武艺在身,造就得个文武全才,何患此身不显。至于朋友交游,也要路路通达,广其声气。那时羽翼已成,一举千里。虽有小人妒忌,亦无所施其-缴矣。”董闻听罢,避席称谢道:“兄长高论,开我茅塞。但我书生,不知武艺,还求兄长指教。”董济道:“量我晓得甚么?我有个相知,姓常,名奇,字善变,江西人氏。因他有一部美髯,人都呼为常胡子。此人弓马高强,天下第一,你请教他便好。只可惜他目下不在这里。如今大力庵沙有恒和尚,武艺也尽去得。待我教他和你演习。至若兵书韬略,你读书人自会探讨,不消他人提调了。”董闻大喜。自此董济仍留董闻在家,请将沙有恒来与他讲习武艺闲时自去观玩兵书。董闻那时也是福至心灵,不上半年,学得弓马十分精熟,枪法、剑法、也都通晓,兵书韬略,亦得妙。但见: 弓开如月,箭去如星。枪飞如雪,马骤如云。从前乞食,好似韩元帅,今番善饭,可比廉将军。何止韬略在胸中,漫说能藏十万甲。岂但锋芒走笔下,虚夸横扫五千人。 董闻武艺既成,又兼与董济朝夕相聚,见他处事接物,随机应变,看了这些作用,一发智识日进,比前又大不同了。董济欢喜道:“贤弟如今可游于四方矣。我荐你到一个去处。若得此人为奥援,便是你将来进身之基。”董闻道:“荐小弟到何处去?”董济道:“我有个结义兄弟余建勋,现在为彰德府镇守总兵官。他是南京徐国公的外甥。今徐国公的世子在御前侍卫。闻那世子甚是好贤礼士,我今荐你到余总兵处,若得他转荐与徐世子,或者你功名由此而就也未可知。”董闻道:“多承美意。但父母在堂,薪水不给,未忍远离。且近闻各卿镇有土寇不时窃发。舍下正在乡村,不能无内顾之忧。”董济道:“这不妨。倘有外患,我自与你支持。至于家中日用所需,我自送去。你若少路费,便向我取,不必疑虑。”董闻听说,欢喜称谢道:“兄长厚情,感难言尽。容即归禀二亲,为出行之计。”当晚便归家,与父母计议。董起麟道:“承遐施如此相爱,真是难得。你既无内顾之忧,丈夫志在四方,努力前程,图报知己。”郝氏道:“媳妇贤淑,善事舅姑,且有你妹子彩姑同侍膝下,我两者口儿不至寂寞。你出外去,可以放心。但路途中须要小心谨慎,频寄音书,慰我悬念。”淑姿也劝丈夫早去求取功名,免至被人奚落。董闻行计已决,次日正要往计高,金畹二人处作别,恰好二人俱写书来,说有湖广举人庄文靖在此经过,此人文名最著,四方推仰。因故拉董闻同往拜见他。董闻便去与董济道:“凡人才能要文武兼全,交游路数也要兼通文武两途。今既有这一个文人的班头,贤弟便该拜在他门下,也是后日仕途上一个声援。”董闻依言,便将平日所作时艺及策论,诗词写了几篇,具个门生名帖,同着计高、金畹去拜谒庄文靖。董济又替他出了一副贽礼送去。那庄文清看了董闻文字,又见他一表人才,十分敬爱。计、金二人又从旁赞扬,文靖大喜。盘桓了两日,到他起行之时,董闻送了一程,文靖执手珍重而别。 董闻回来,忙打叠行装,别了计、金二人,拜辞了父母,分付妻子、妹子好生侍奉二亲,随即到董济家中,取了荐书。董济赠与路费,又赠一匹好马,又拨家僮二人与他为伴挡,一名李能,一名孙用,二人颇有膂力,且又乖觉,故拨与董闻,跟随左右。董闻感谢不尽,当下与董济拜别,上马而行于路,只是客商打扮。不则一日,来到彰德府界上。原来董闻的马快,二仆所骑生口都赶不上。一路来每遇饭店打尖,倒先是董闻下马歇定,等候二仆。那一日,董闻正到一个饭店门首,恰待下马,望见前面一座土山,离饭店不远。回头望那二仆,正还不见来。因想道:“我一向跑马,不曾在高阜处试一试。今这马甚好,故到土山上去跑跑,有何不可?”便纵马加鞭,一径跑上土山。那土山苦不甚高,董闻策着马,一上一下,往来驰骤了一回,才收缰歇息。只见山头一只鹊儿,对着董闻乱噪。董闻随身带着弓箭,便张弓搭箭射将去,正中鹊尾。那鹊儿负着箭滚下山坡去了。董闻策马过山坡寻取,却寻不见。但见有一所山神古庙在那里。董闻下马入庙,对神像作了揖。正欲少坐,忽听庙门外一声喊起,七八个军汉拥将入来,将董闻一把拿住。正是: 变起仓卒,出于不意。 突如其来,莫可回避。 你道这伙军汉那里来的?原来就是总兵余建助标下兵丁,拨来土山头巡哨的。因见董闻独自一个在山上跑马射箭,疑是歹人,悄地跟将来。等他下马入庙之时,蓦地擒捉。当下董闻吃了一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甚拿我?”众军汉道:“你好大胆!你明明是个大盗,敢公然到这里来么?”董闻道:“这那里说起?我是个书生。你们怎敢诬我为盗?”众军汉道:“一发乱话了。既是书生,如何会跑马射箭?且又恁般打扮?全不似书生模样。单身独骑,到此何干?”董闻正待分辨,只见众军汉中一个为头的道:“列位不必和他争论,我等奉余总兵老爷命在此巡哨,专一要拿面生歹人。如今把他解到余总爷那里审问发落,有话等他自去分辩罢了。”众人都道:“说得有理!” 董闻听得说要解到余总兵处,笑道:“我正要见余总爷,快去快去。”于是众人拥着董闻,牵着马,一齐奔入彰德府城,径至余总兵辕门上。余总兵还未开门,有个管辕门的守备,叫做卫人豹,见众军汉押着个人解来,便问:“你们拿的什么人?”那为头的禀道:“比人独自一个,在城外土山上跑马射箭,又到冷庙里去坐,踪迹可疑。小的们拿住问他,又不是这里本地人。据说是书生,又不是书生打扮,不尴不尬,必然是个贼盗。故此擒来,解与总爷审问。”卫人豹道:“他既托言书生,必然识几个字。且教他亲笔写下姓名、籍贯、供状一纸,然后解进去。你们方不担差。”众人依命,取将纸笔来,喝教董闻快写供状。董闻呵呵冷笑,更不推阻,接过纸笔就写。写完,众人把与卫人豹看,原来却是一首诗,道是: “盗贼相呼也不冤,偷天手段善掀翻。 无萤凿遍邻家壁,惯向陈编窃语言。” 那卫人豹虽是卫官,也重斯文。看了这诗,虽不解其妙,却见他下笔成文,那字儿又写得好,便道:“此人真象个书生,未必是盗贼。”众军汉中有自夸会识字的争辨道:“他供状上已明明招是盗贼,又说‘凿遍邻家壁’,就不是大盗,也是个窃贼了。那陈编想就是失主的名字。”董闻听了,不觉大笑。卫人豹道:“你们众人休得胡言。待我教他把姓名、籍贯、履历从实说来。”董闻道:“且待我见了总爷,自然一一说出。”卫人豹道:“总爷威严之下,不与你取笑的。”正说间,辕门上吹打放炮,余总兵开门了。众军汉忙把董闻解将进去。卫人豹先上堂禀白,便将董闻所写诗词呈上。那余总兵是武进士出身,深通文墨,一见了诗,即改容而起道:“原来是一位文人。兵丁没分晓,误认为盗贼,甚是冒渎。”遂亲自下阶,扶董闻上堂。吓得众军汉目瞪口呆,连卫人豹也惊呆了。余总兵一声喝退众军,躬身动问董闻姓甚名谁,何处人氏。董闻才说出姓名、籍贯、履历,并说是董济的族弟,今有书荐,到此间相求援引之意。余总兵愈加敬礼,忙传令掩门,与董闻作揖叙坐,动问令兄董遐施近况若何?董闻代致寒暄毕,因道:“家兄手书,尚在行囊中,小憧收着。适因僮辈相失在后,故小子独自徘徊于土山之上,偶尔戏演弓兵,致为贵标兵所疑。”余总兵道:“先生具此文才,又谙弓马,真乃文武兼全。标兵无状,多有开罪。”于是一面置酒私衙款待,一面遣人至土山前饭店里,唤李能孙用到来。众军士把马匹也交还了。董闻于行囊中取出董济荐书,余总兵接来看了,见书中有求他转荐与徐世子之意,便欣然道:“徐世子是家表弟。他有一身好武艺,又性喜文章,极是尊贤礼士。近因朝廷生了太子,家母舅老国公遣他赍表入京朝贺。今上爱其器宇不凡,留在京师,入直宿卫,因此逗留都下。目今正要请个伴读的西宾先生,具此文武全才,足当其选。在下当即写书荐去。”董闻大喜。余总兵留董闻在署中饮宴了四五日,正待写书送他起身,忽然接得河南巡抚公文一角,内称开封府有土寇猖獗,蚤扰各村坊,本处总兵官员缺,要调取余总兵移驻开封,剿捕土寇。董闻听了这消息,惊道:“土寇蚤扰村坊,清溪村必不安静。虽有遐施兄在彼支持,只恐父母妻妹受惊不起。”心中疑虑,因与余总兵商量。余总兵道:“先生既放心不下,我当先遣守备卫人豹领兵,前往贵乡一路,剿灭寇氛。先生即与同行,回家省视。且待宅边平静了,然后入京未迟。”董闻道:“如此甚妙。”余总兵便分付卫人豹领马步兵共五百,同着董闻先行,自统大队随后进发。又将白银二百两赠董闻为路费。董闻作谢而别,仍骑了自己的马,李能、孙用随着与卫人豹兼程而进。人豹见董闻是主将敬重之人,不敢怠慢。董闻于路与他讲论些武艺,说得入港,一发相投。兵至开封府内,那些土寇闻官兵已到,俱四散奔避去了。董闻唤李能、孙用随着卫人豹兵马径到清溪村一路来,自己先策马奔入村中。只见村中十室九空,境无烟火。董闻心怀疑忌,忙跑到自己家门首。看四边邻舍,都锁着门儿出去了。见自家上不曾锁,但紧紧闭着。董闻下马叩门,听得父亲在内问道:“是谁?”董闻应道:“孩儿回来了。”起麟急开门,见了儿子,惊喜道:“今日幸得与你相见!这两日几乎急杀我也。”董闻系定了马,入门拜了父亲。起麟道:“自你出门后,近村盗贼蜂起。这里村中人家,大半躲入城去。你丈人携着家眷往城中典铺住下,竟不相闻我家一声,连自己女儿也不顾了。我想他城中这屋,原是我家旧房,便挈带我们去躲一躲亦不为过。不料如此无情。今喜邀天之幸,盗贼未到此间,不然我家难免祸患矣。”董闻听说,跌足叹诧。即入内见了母亲与妻子、妹子。一家儿诉说别后之事。淑姿说到自己父亲把他弃置,欷-涕泣。正是: 父兮本生子,非谓他人父。 嫡母虽云亡,亲父原如故。 为失庶母欢,遂逢亲父怒。 今当患难时,亦莫我肯顾。 当下董闻也把自己出门后之事说了一遍,因问:“遐施兄可曾来看顾我家么?”郝氏道:“你出去后,多亏他日逐周济,盘缠不缺。近闻他往家乡扫墓去了,不在城中。”董闻道:“原来如此。他本是仪封县人,侨居在此。今往家乡扫墓,自有多时耽搁。他若在城中,必然移我的家眷入城去,决不使受惊。”正说间,李能,孙用来到,报说卫人豹兵马已至,权借大力庵驻扎。董闻即骑马到庵中,见过了人豹,问那沙有恒和尚,却不在庵,只有道人在那里。董闻问他:“师父何在?”道人道:“师付出外云游,留我在庵看守。不想乱将起来,受了许多惊恐,今又被兵丁占住,甚不安稳。”董闻便对人豹说,要他另自扎营,莫在庵中搅扰。人豹即日离了大力庵,另立营寨中,动问宅眷安否?董闻道:“且喜无恙。”人豹道:“曾避出去么?”董闻因说起丈人不肯挚带同避之事。人豹摇头道:“如何先生有这样令岳?”道犹未已,只见众兵丁押着一个人,绳缠索绑,解进寨来。禀称拿得个奸细在此。那人大叫:“我不是奸细!”人豹未及问言审问,董闻早看见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丈人柴昊泉。你道为何被兵丁拿住?原来他的家眷虽避入城,只带得随身细软。其余家伙,都在村中屋里。今闻官兵已到,土寇已去,恐怕外人乘间偷了他家伙,故此独自一个奔到村中打探消息。正行间,遇见一队兵丁持械而至。他疑是土寇来了,忙伏在草里窥探,却被兵丁看见,认作奸细,绑解前来听审。 当下董闻见了,十分惊异,便对人豹道:“此人就是内父。不知何故被拿?”吴泉跪伏在地,听得这话,抬头一看,见那将官上首坐的却是女婿,吃了一吓,便叫道:“那坐的秀才就是我女婿!我是良民,并非奸细。”人豹喝道:“你虽非奸细,你把亲生女儿也不顾的,什么良民?你既不顾女儿,如何今日又认得女婿?我本该处治你,还看董先生面上,饶你这老头儿去罢。”于是董闻起身替他解了缚,兵丁将他扶出寨来。正是: 翁为阶下囚,婿为坐上客。 泰山空有眼,未把泰山识。 柴昊泉既得释放,却不归咎自己,反生怨恨。想道:“我女婿前日出行,也不见来对我说一声。闻他要到什么总兵处讨荐书,今不知几时又与那将官相熟了。方才那将官说我不顾女儿,此必女婿告诉了他,故意教他凌辱我,他却假意从中解释,把我溪落,好生可恶。”怀着一腔恶气,自回家中去了。且说人豹与董闻计议,一面遣兵追捕村镇寇党,一面出榜招集避难乡民备回生理,一面具文申报余总兵。这些调度与告示文移,都是董闻替他商酌。人豹大喜。董闻盘桓几日,见村中大势已定,便入城探问董济消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绝技惊人,弓马比前更快;英豪投契,机缘视昔尤奇。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wwW.xiaOshuo txt.com 第三卷 书生拾兔惊响马 侠客抽鬃接弹弓 t.xt`小~说~天~堂诗曰 人如风过马如云,绝技双双各不群 邂逅一朝成至交,知友兼却武和文 却说董闻入城,正值余建勋统领大兵已到,驻扎本府总兵衙门。董济也转回来了。原来董济在仪封县,闻知开封府城外土寇猖獗,他一心挂念董闻家眷,急欲赶回,争奈染患风寒,卧病数日,直待调理痊愈,才得回来。恰好董闻入城探问,二人相见大喜。董闻细述别后之事,董济道:“贤弟才能动人,不负我荐,可喜可喜。”董闻又说起寇乱之时,丈人不肯相顾,董济道:“可笑令岳恁地无情。我若不抱病,必然早回,宅眷必不至受惊。今既幸各无恙,贤弟可安心出行矣。”便同往总兵衙门,与余建勋相会了,讨了荐书。恰值新任学道到开封府来拜见抚院,董闻乘便具了一纸游学文书,随即择日起程,将前日余总兵所赠二百金,留下一大半安家,只带几十金为路费,别了父母妻妹,束装就道。 董济治酒送行。饮酒间,董济道:“你前日土山射鹊、辕门赋诗,游戏之昧,诚为可喜。但行止踪迹,为人所疑,亦是险事。今番路上不可托大,须相时变势而行。我常对你说的那个常胡子,名奇,号善变的,此人能刚能柔,出奇应变,真乃名如其人、人如其号。若像得他,才可无往不宜。”董闻道:“我常听得兄长称赞那常胡子,不知怎样一个人,惜未与相会。”董济道:“他祖贯江西,生得身材魁伟,五绺长髯,弓马高强,诸般武艺俱能。更有一种绝技,惯使一张弹弓,打得一手好弹子,百发百中。江湖上闻他的名,无不畏服。”董闻道:“怎见得他能刚能柔?”董济道:“他当弱冠之年,未出名的时节,曾从京师回家。正值山东一路大荒,饥民相为乱。凡遇过往客人,有驴马的,便把驴马抢去宰吃,身边银子尽行搜夺。有把金银缝在衣服里的,都被连衣剥去。常胡子闻知此信,便将所剩之马卖了,脱去好衣,挽了极破旧衣,把盘缠银子凿得粉碎,都藏在弹丸之内,做一袋拿着,慢慢而行。路遇乱民,只说我也路途绝粮,止靠这张弹弓,和这几个弹丸,打些鸟鹊来胡乱充饥。那些乱民,见他这般光景,意不疑惑,由他过。他挨到有人家所在,悄地剖开个弹丸,取些碎银来买饭吃,只说这碎银是我求乞来的。人都不疑他。因此别的客商无不受累,他独安然无事。这岂非宜柔便柔?后来他雄名远播,多有人央他送标,他却把铁屑合成弹丸,十分利害。每遇强人,开弓发弹,必中其要害之处,应弦而倒,吓得这些响马见他影儿也害怕。这岂非宜刚便刚?”董闻道:“原来恁地一个奇人。且又是兄长的相知,我岂不可结纳他?只不知他如今在那里。”董济道:“他与人送标,多在山东一路往来。你若打从山东去,或者与他相遇也未可。”董闻道:“既如此,我今迂道从山东去,但遇送标的,即便物色,务要会着他。只是他既有恁般本事,何不去求官出仕、建功立业,却但与人送标?”董济道:“他说有件心事未完,姑且混迹风尘。直待完了这件心事,才去求取功名。”董闻道:“他是什么出身?”董济道:“他与我一样中过武举。我便绝意仕进,他却原有志功名的。”董闻道:“以兄长之才,交游又广,若去求取功名,如探囊之易,怎便绝意仕进?”董济叹口气道:“吾已无志于此矣。一来我没有儿子,止有一侄,又极不肖,不堪为嗣,所以百念俱灰,二来凡人进身,虽不必由科目,然秀才是必要做的。自恨我少时不曾游库,虽曾中过武举人,终不以文人待我,恐到底不为仕途所重。所以前日你未入泮之时,我只劝你读书,不要分心他事。直待你入泮之后,方劝你出游。你今此去,若做得个投笔班超、题桥司马,衣锦荣归,争一口气,也不枉我周旋你一番,于我面上争光,便胜似我自去求功名矣。”董闻感谢道:“兄长大德天高地厚。而今此去倘有寸进,必当少效涓埃之报。”当日席散,董闻作别起身,董济直送至三十里之外,洒泪而别。 董闻仍带了李能、孙用二人,骑了那匹好马,望山东一路进发。于路仍作客家打扮,随身带着弓箭,只是行李比前不同。前番不过是轻囊,今番董闻把自己平日所作诗文刊刻成集,印了千余册,要带到京师去送人,另雇生口驮着,相傍而行,行了几日,将到山东地面,早惊动了一伙强人。因见行李沉重,疑为有物,一路跟将上来,假装做出猎的模样,十数骑马,绕着董闻左右驰骤,只等到无人所在,便要动手。董闻乖觉,已瞧破了八九分。看看行至旷野之中,忽见乱草里奔出一只兔儿。那伙强人唿哨一声,打一个大圈子,围着兔儿一齐射箭。那兔儿且自狡猾,东跑西奔,箭儿射去,都射他不着。董闻分付李能、孙用约住行李生口,自己把马一拍,冲入圈子里。那马走得快,早跑过了免儿。董闻张弓发矢,回身背射,只一箭,把兔儿连箭插住在沙泥地上。众人都吃一惊。董闻索性再显个本事,拨回马,飞也似跑将转来,四只马蹄恰好在兔儿边飞过。说时迟,那时快,董闻扑翻身,仰卧在马上,把右手探下去,只一抄,将兔儿连箭拔在手中,仍纵马冲出圈子外,才收缰立住。惊得众人齐声喝采,都下了马,高叫道:“客官乞留姓名。”内中一个为头的麻脸大汉,头戴白毡笠,身穿黑衣,向前道:“实不相瞒,我等都是绿林好汉。因见客官行李沉重。欲来分取。不想你有恁般本事,我等都不及。愿闻尊姓大名。”董闻笑道:“我姓董,名闻。本是河南开封府里一个穷秀才。今欲游学京师,行李中不过几部书籍,并无他物。何劳众位下顾?”说罢,便教从人打开行李与众人看。那为头的道:“原来是一位读书相公,一发可敬,真个是文武全才了。”因向马前躬身作揖。董闻忙下马答礼,也请问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叫做寇尚义。虽然混迹绿林,却喜结纳豪士。尊相若不弃嫌,乞到敝寨少叙片刻何如?”董闻道:“极承盛意。奈赶路要紧,不及停留。”那寇尚义听说,便向身边摸出白银两锭来,说道:“尊相既不肯到敝寨,这些些之物,聊表寸意,望乞笑纳。”董闻推辞道:“蒙众位见谅,使我行李无恙,足感盛情了,怎好反叨大惠?”寇尚义道:“我等绿林好汉,原非专图利己,正要取有余、补不足。尊相既是个贫士,可以此少伴行资,幸勿见却。”董闻见他意思殷勤,言词慷慨,只得受了。正是: 姓寇偶然为寇,名义果然仗义。亲戚每生炎凉,强盗倒不势利。莫言世上如今半是君,只怕不如此辈有侠气。 董闻受了寇尚义所送之物,再三称谢,作别上马。寇尚义又向腰间取出一支三寸长的短箭,插在董闻行囊上。董闻问是何意,寇尚义道:“前去有两处饭店,是我们山寨里人开在那边的,专一打探过往路人。若有辎重,便密报山寨。尊相若到那里,他见了这支号箭,晓得是我们放过的,不劳读报。又知是山寨中相与的人,连饭钱,房钱也不要你的了。”董闻道:“原来如此。”一发多谢照顾。当下别过了寇尚义等众人,策马而行。李能、孙用押着行李牲口,一齐前进。果然一路去,有两家饭店。主人见了行囊上插的号箭,便十分敬重,饭钱,房钱都不计算。问其姓氏,一家姓桓,一家姓陆。董闻暗暗记在心里,欲待把常奇的踪迹问他,又想他们是强人一伙,常奇送标是与强人作对的,不可轻问。又行了一日,来到别个饭店里。吃过了饭,唤店主人来问道:“有个送标的江西人,叫做常胡子,时常在此间往来的,你们可认得他么?”店主人道:“常老爷谁不认得。只是他好几时不见在这里经过了。相公问他则甚?”董闻道:“我久闻其名,来曾会面。今想要会他一会。”店主人道:“送标的规矩,日里睡,夜里行的,相公那里会得着他?”正说间,忽听得门前喧嚷,却是李能、孙用与店小二算饭钱,以致争斗。董闻同着店主人走到门前,问道:“为何?”李能道:“别家店里饭钱是论碗数的,这店里是论人数的。每一人吃饭,算银五分,这也勾了。他却道相公食量大,要算起三钱银子来。可没理么?”董闻笑道:“事体小,随便算了罢。”孙用道:“相公不要理他,坏不得例。常言道:有心开饭店,不怕大肚汉。若食量大的要增价,如何食量小的不肯减价哩。”有同伴的客人听了,都道:“说得是!既有定规,如何要增起来?”店主人道:“众客官,不是这等说。小店虽有定规,只是那位相公食量宽弘,一个人吃了几个人的饭。这五分银子,其实算不来。但说要三钱或者嫌多。如今连常价五分在内,总付了二钱罢。”店小二道:“既是主人分付,奉让一钱,快称足二钱来。”李能、孙用那里肯。店小二拿着等儿,一定要增。而下正在争论,只见一个汉子骑马而来,到店门首下了马,踱进店门。众客人中有认得的,叫道:“常老爹来得正好。你来评一评谁是谁不是。”那人问了争论之故,指着店小二道:“你不是!既有定例,只照例算罢了,如何要增?”店小二听说,便低着头,不敢则声。店主人也忙陪笑脸道:“常老爹说的不差。”董闻看那人,生得身材长大,一部美髯,臂上挽着一张弹弓,气概雄伟,因想道:“这人是个胡子,又姓常,又挽着弹弓,莫非就是常奇么?”便向前问道:“客官贵处?”那人未及回言,店主人在旁接口道:“相公方才说要会常老爹,这位就是了。”董闻大喜,忙拱手道:“雅号善变的,就是先生么?”那人道:“小可正是常奇。先生素未识面,为何晓得贱号?”董闻躬身作揖道:“久慕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会。”常奇忙答礼道:“小可有何才能,荷蒙先生垂念?敢问高姓大名,贵乡何处?”董闻把姓名,籍贯说了,拉着常奇到里面叙坐,问道:“闻先生往来此地,多因送标,昼宿夜行,小弟欲会无由。今日何缘在此?”常奇道:“小可今番不为送标而来,故得日里闲行。请问先生何由晓得贱名,致蒙错爱?”董闻道:“家兄遐施,常道大名。小弟仰慕久矣。”常奇道:“原来先生是董遐施的令弟。遐施是我结义弟兄,施之弟,与我也是弟兄了。今日相会,十分之幸。”便唤店家:“快看酒来,我们吃三杯了叙话。”店小二忙将酒肴排列停当。 二人相逊而坐。常奇未待举杯饮酒,却取下身边来的弹弓来,高高的挂在壁上,道:“且等我挂好了这弹弓,不要又像昨日着了人的道儿。”董闻道:“家兄常说先生神弹,百发百中。昨日怎的着了什么道儿?”常奇道:“说也可笑。昨日在一个饭店里打中火,才转身得片刻,不知那个暗算我,把我弹弓损坏。及临敌之时,若不是我手快,险些误了事。今后须要小心防范。”董闻问其备细,常奇说出这件事来,真个可惊可喜。原来常奇此番虽不为送标而来,有几个客商挟带重资的,知他是个好汉,紧紧随着他作伴同行。不想寇尚义要来打劫这伙客商,单单只碍得常奇一个,因授计于自家店里人,候常奇来歇脚之时,暗暗把他弹弓的弦儿损坏了,教他打不得弹。说话的,那寇尚义既有同伙的人开着饭店,常奇又恰好来到店中,何不便使个暗算,坏了他的性命,却只损坏他的弓弦?看官有所不知。寇尚义是个爱结识豪杰的,你只看他了董闻恁般敬爱,是何等意气!他平日知道常奇智勇兼全,十分叹服,常说我山寨里边若得这样一个人来入伙,我情愿拜在下风。如此想慕岂忍相害?所以但教损坏他弓弦,打不得弹,只当与他玩耍一般。这弓弦又损坏得巧妙。你道如何巧妙?原来别人的弹弓多用软胎竹弦的,常奇的弹弓却是硬角胎、牛筋弦的。若竟割断了这弦儿,他何难觅新弦重上?妙在偏不割断,只磨得他将断未断,使人不觉。常奇打过了中火,拿着弓儿就骑马起身,竟不看到弓弦将断。这些众客商随着常奇同走。到得前途,只见一枝响箭迎风而来。同行客商都吃一惊。常奇道:“不妨事,有我在此,你们休要害怕。”道犹未已,早有七八骑马冲将前来。常奇喝道:“那该死的贼,好大胆!你还不认得我常胡子么?”一头说,一头便开弓发弹。只见扑的一声,弓弦断了,弹丸落地。常奇吃了一吓,拨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回旧路。说时迟,那时快,这胡子真个手脚便利,甚有急智。他就于回马之时,急伸手去拨下几根马鬃儿,-得紧了,把来接在弦上,依旧上好了弓,再翻身飞马跑将转来。寇尚义等一伙强人正待劫取客商行李,众客商也一个个下了生口,待把行李奉献。不提防常奇骤马至前,连发几弹,弹倒了几个强人,吓得他们魂飞胆丧,正不知这弹弓又从那里来的?一霎时抱头鼠窜,逃命去了。正是: 拾兔接弓,一般手快。 同调相逢,定然相爱。 当下常奇把这话细细述与董闻听了。董闻拍案称赞道:“先生有这般手段,真个随机应变,人如其号。吾兄遐施推奖之言,询不虚矣。今日小弟得望兄颜色,足慰平生。”因酌酒为寿,命从人于行囊中取出纸笔、题诗一首相赠。其诗云: “久知挟弹技超群,弦断重连更异闻。 莫道马牛风不及,马鬃合取续牛筋。” 常奇看了诗,逊谢道:“尊咏甚妙,但过蒙谬赞了。”董闻道:“俚鄙之词,聊博一笑耳。”因问:“先生昨日弹倒数人,不知可曾打着那为首的?”常奇道:“那为首的头戴白毡笠,身穿黑衣,好个长大汉子。我一弹子望着他面上打去,被他眼快,把头一侧,那弹儿在他耳根边擦了过去。慌得他一道烟跑了。可惜不曾打杀他。”董闻惊问道:“那个汉子可是面上有麻的?”常奇道:“正是个麻脸。先生何由认得?”董闻道:“此人虽在绿林,为人颇有义志。不打杀他也罢。”常奇惊讶道:“此辈歹人,如何说他有义气?先生又何由晓得他的为人?”董闻把自己前日射兔拾兔,寇尚义拜服赠金之事也细细述与常奇听了。常奇大喜道:“我只道先生是个弄笔书生,不想有这般本事。真可谓能文能武。如小弟辈,又不足言矣。”便也提起笔来,赋诗一首回赠董闻。其诗云: 书生惊杀绿林豪,不道文人武艺高。 却笑刺船陈孺子,释疑必待解征袍。 董闻看了诗,称赞道:“先生诗才又如此敏妙,真堪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这便是能文能武。若小弟何足道哉?”两个一面吃酒,一面谈论,说的情投意合。董闻道:“先生既与家兄遐施有一拜,小弟亦可附——之末。若蒙不弃,今日就结为兄弟何如?”常奇大喜道:“如此最妙。”二人就店中八拜为交。常奇长董闻六岁,呼董闻为弟。董闻呼常奇为兄。有西江月为证: 伯仲已通旧谱,——更订新声。由来同道便为朋,岂必同乡同姓?才向途间受赠,旋从旅次联盟。多才到处有逢迎,两路兼收邪正。 常闻二人结义过了,命酒更酌,正欢洽间,忽得外面有人问道:“常老爹在这里么?”常奇应道:“是那个问我?”只见那人走将入来道:“我那一处不寻到,原来在这里。”及见了董闻,又是认得的,惊问道:“怎的董相公也在这里?”董闻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路小五。你道路小五为何到此?原来随着柴白珩来的。柴白珩于前年岁考之期,料道自己去不得,告了临场患病。到了补考之时,又央杜龙文替他谋干,买一个人去******了。勉强弄得个三等,随后就援例纳监。把纳监的银子先托杜龙文到北京纳下,今番却自己挟了重资,叫路小五作伴,要往北京坐监,就打点谋个官职荣身。却因河路阻塞,水程不便,也打从山东一路行走。恰好随着常奇而行。前日弓弦断了的时节,白珩正在同行客伴之中。若非常奇有本事,接弦发弹,打退强人,他行李中这几千金都被劫去了。因此白珩良心发现,特遣路小五将银三十两要送与常奇,酬谢他保全之德,所以跟寻到此。当下路小五作揖就坐,便取出银子来致与常奇,言白珩相谢之意。常奇推辞道:“柴兄虽然同着我走,我却不专为送他,怎好受他的厚赠?”路小五道:“柴官人多亏常老爹保护,不致失脱,十分感激。这些敬意,休要却他的。”常奇那里肯受?董闻道:“那柴兄就是小弟的舅子。他感激兄长,这些薄敬,还求受了罢!”常奇道:“既是贤弟的内兄,我一发不该受他的东西了。”董闻再三劝他收受,常奇道:“也罢,我就受来转送与贤弟罢。”董闻道:“这个那里使得?”常奇笑道:“贤弟食量过人,别人一顿只吃五分银子饭,你却要吃三钱银子饭。想你身边所带资斧必不匀用,可将此少助匕箸之需。”董闻待欲推却,常奇道:“你若不受我的,我也不受令舅的了。”董闻见说,只得领讫。常奇对路小五道:“柴兄如今在那里?”路小五道:“在后面客店里坐着等哩。他本要来面谢的,因常老爹的马快,怕赶不上,故特遣我寻来,代表敬心。”常奇道:“烦足下多多致意柴兄。他的厚赐,我虽转赠与他的令妹丈,却已算我受了。前途都是人烟凑集所在,可保平安放心前去,不必疑虑。我行路要紧,不及追随,也不及面谢他了。另日京中相会罢。”董闻也道:“我亦因赶路要紧,不及去会他,烦你代说一声罢。”路小五应诺,作别起身,心中十分惊讶道:“如何常胡子这般敬爱小董?不想老柴的银子倒送去作成了他。”奔到客店里,把上项事与柴白珩说知。白珩听罢,咄咄称怪,好生惊疑。正是: 鸿鸽羽翼成,一举将搏远。 能邀烈士欢,惊破宵人胆。 且不说柴白珩与路小五两个惊疑不定。且说董闻与常奇叙话良久,常奇起身先别,说道:“贤弟,你有仆从、生口、行李,当慢慢而行。我不及等你同行了。”董闻道:“既如此,总在京师相聚罢。”常奇道:“我此番到京,只会了一个相知就要出京的,也不及等你来相会哩。”董闻道:“贵相知是谁?”常奇道:“不瞒你说,我三年前曾与京师一个******相知。此女姓马,排行第二,小字幽仪。不但色艺双全,又难得他有侠气,能识英雄。我当年偶然与他相遇,他便与我订终身之约。我许他三年之后定去娶他。如今已及三年,我却有件心事未完,目下还没心路去娶他。若不去回复他一声,只道我失信了。因此要去会他一面,更订一期,即便出京,完我心中那一件未了之事。你到京后,若有家书寄与遐施令兄,乞为我代致相念之意,说我有心事未了,行将了此一事,只怕还有几时不将工夫与他相会。”董闻道:“遐施兄也曾说兄长有什么心事未完。正不知兄长有何心事,可使小弟闻之否?”常奇道:“这件事做出便见,目下且未可告人。”说罢,便取了壁上挂的弹弓,拱手作别。董闻道:“兄长此番转来,路上须要小心。”因附耳低言道:“这山东路上,有姓桓、姓陆的两家饭店,是强人一伙,切莫到他店里宿歇。”便把前日寇尚义以号箭相赠之事,说与常奇知道。常奇笑道:“怪道我的弹弓弦儿被他弄坏了。然他们但坏我的弓弦,不敢坏我的性命。想那寇尚义原是个爱英雄的好汉,我今后也不与他们作对了。此番转来,也不打这里经过,竟从水路回江西去也。后会有期,前途保重。”言毕,作别而去。正是: 英雄贯把英雄惜,好汉能将好汉识。 到头总是一家人,两贤何必定相厄? 董闻与常奇分手之后,又缓缓行了几日才到京师。先寻个寓所来安歇下了,访问了徐世子的公馆所在。次日便备了名帖,带了余建勋的荐书,并自己所刻的诗文,唤二仆随着,正要去拜见徐世子。行到市心里,只见一个骑马的官人喝道而来,掌扇上大书“翰林院”三字。长班喝教骑马的下马。董闻便把马带在一边,下马立在道傍等他过去。不想马上那官人却是认得董闻的,忙叫长班来问。可是河南董相公?快请相见。董闻只因遇着此人,有分教:寒士扬眉,不比财翁出丑;文人吐气,能为死友赠光。正不知所遇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五卷 走健卒误拿差役 脱禁犯权借乞儿 t/xt.小/说.天+堂诗曰: 副车误中已空还,换月移云转盼间。 算弄机关人莫测,只缘友谊重如山。 却说董闻晓得徐世子将至,遣李能、孙用二人时常往河下探听。忽一日,二人奔回禀复道:“世子爷的前站船已到河下,大船离此尚远,还要过几日才到。小人们方才倒打听得一件奇事,特来报知。”董闻道:“有甚奇事?”李能道:“适见河下一只船上,有许多公差,押着一个犯人,说是江西解来,要见都院的。那犯人不是别人,却是前日在山东饭店里与主人结拜的常老爷。”董闻失惊道:“不信有这些事。莫非面庞厮像,你们认错了?”孙用道:“小人看得仔细,明明是他。正不知犯着何事,做了罪人。”董闻听罢大惊,便叫李能、孙用随着,身边带了些银两,也不及乘舆张盖,只穿便服,骑着马,飞往河下。李能、孙用指点到一只船边,果见一簇公差,押了一个胡须汉子,正从船上起来,同往河头一个酒店里去。董闻看那汉子,果然是常奇。 看官,你道常奇为何犯罪到此?原来他的母舅,就是那江西举人袁念先,前因家藏方孝孺文字,被列应星出首了,以致全家抄没。常奇切齿痛恨,立心要为母舅报仇,一句未得其便。近日列应星同着公子列天纬欲回广州故乡,路径江西,常奇乘此机会,怀着利刃,伏于水次,候其船到,就舟中把他父子的性命都结果了。正欲飞身上岸逃奔,不意被船缆绊脚,失足落水,当被地方拿获,解到官府。常奇一口招承为母舅报仇。官府录了口词,因询知被杀的列家父子从河南来,有家属在开封府,为此把常奇递解到来,要听候河南巡抚审问,拟罪抵命。正是: 慷慨杀人身不惜,报仇有志酬今日。 渭阳之谊何其隆,如此外甥真难得。 当下董闻见了常奇,吃惊不小,连忙下马随至酒店门前。众公差押着常奇拥进店中,占一副座头坐下。董闻等他们坐定,才走将入去,先与众公差拱了手,然后与常奇相见,问道:“兄长,你为了何事,做了犯人,解到这里来?”常奇把自己犯事之由说了一遍。董闻涕泣道:“兄长,你一向说有心事未完,原来为着这件心事。如今犯了罪,性命难保,为之奈何?”常奇拍着胸道:“贤弟休烦恼!我为家母舅报仇,死亦甘心。烈丈夫作事,只要泄却胸中积恨,这颗头颅何足惜哉!”董闻还要细谈,这些众公差却不识董闻是何等人,便一起发话道:“这是杀人重犯,我们只等列家尸亲一到,就要解进都老爷衙门去了。你这人只管在此兜搭些什么?”董闻听说,恐列家的人来,被他认得,不当稳便,遂与常奇作别,走出酒店。回头看见那酒店招牌上写着‘醉春馆’三字。董闻在酒店左右走来走去,却急切没做道理救他处。又想:“他若解了抚台,发入狱中拘禁,一发难做手脚了。必于此刻设法救得他方妙。”沉吟了一回,忽然心生一计,走到河下,看那徐世子的前站船都泊着,船上人纷纷的上岸行走,却没有一个认得的。少顷,只见两个军牢打扮的人,倒从岸上走来,将近河下。一个立住了脚,对那一个道:“老王,你先上船去,我还要到那边铺子里买件东西哩。”那姓王的应了一声,自望泊船之处而走,董闻等他走过了,赶将上去叫道:“王哥,多时不相会了。”那人回头看了董闻一看,说道:“尊兄高姓?”董闻扯个谎道:“在下姓张,向年在京中,曾与王哥会过,怎就忘了?”那人道:“在下一时失记。”董闻道:“闲话且休说。今有一事要相烦,乞惜一步说话。”便急急引那人到一个僻静小巷里,怀中取出白银十两奉送,说道:“有个敝友,被人扳害,现今众公差押着,在前面酒店里吃酒。只要求你同几个伙伴赶到那里,见了他,只说他欠了徐府的银子,将他抢到船上,脱了公差的拘押,在下就来接他去,再把十两银子相谢。”那人既接了现银,又贪了后酬,便欣然道:“这事容易。只要说明你那贵友怎生模样,我们好认着抢他。”董闻道:“是个长大胡子,江西人口声,最易厮认。那酒店叫做“醉春馆”,有招牌为记。事不宜迟相烦尊驾就去。”那人连声应诺,飞也似去了。董闻便到左近一个酒楼上坐下,等候消息。 没半个时辰,只听得楼下一片声喧嚷。董闻在楼窗里张时,见那姓王的同着五六个军汉,抢一个胡子过去。董闻看得明白,只叫得苦:原来那胡子不是常奇,那姓王的抢错了。你道怎生抢错?只因此时常奇要去解手,两个公差监押他到坑厕上去了,不在酒店中。那众公差里边也有一个胡子在内,却正同伙伴们坐着吃酒。姓王的不知就里,见了胡子便拿。那公差开口分辩时,却又是江西人声口。姓王的一发认定了,把那公差假意打了两掌,骂道:“你这厮好大胆,欠了我们国公府里的银子,却躲在这里。”不由分说,押了便走。那公差叫起屈来,众伙伴见是徐府船上人,不敢拦阻,被那姓王的同众军汉直扭到船上,那公差叫苦不迭。姓王的对他说道:“你休着忙,我不是来拿你的,是来救你的。你有个相知,说你被公差拘押在酒店里,央我们抢你出来,还许我十两银子相谢哩。”那公差道:“这那里说起?我便是押解犯人的公差,你认错了。你若不信,现有腰牌与官票在此。”姓王的看了他的牌票,方知是一时拿错,便也不管什么,把那公差推在岸上,自撑开船儿去了。那公差脱身奔回,正遇同伴们来看他,因备言其故。众人失惊道:“原来是抢常胡子的。早是不曾被他抢去。若抢了去,却不是我们晦气?如今快些把他解了官,脱了干系罢!”正说间,恰好常奇解了手,同着监押公差来了,列家的家属也到了。于是众人把常奇上了锁钮,一哄的入城,解到抚院衙门。抚院看了来文,公差又禀说常奇有党羽要设计抢劫他。抚院一面出回文发放公差回去,一面将常奇批发开封府收监,听候本院示期亲审。仰该狱官严加拘禁,不许闲人来探视。又传谕各营武官说:狱中有重犯,务须不时防缉,毋得怠玩。正是: 欲为出笼鸟,翻作陷网禽。 弄巧偏成拙,良朋枉用心。 不说常奇被禁。且说董闻见抢错了胡子,料道事体弄拙,一时没奈何,只得且坐在酒楼中,教李能、孙用去打听。不一时来回报说:“徐府的船已撑开,众公差已解犯人进城去了。”董闻即上马入城,探听官府如何发落,却闻得抚台已将常奇发府监禁,防范甚严。因他一个人进狱中,狱门倍加严紧,连别个犯人的家属也不能出入。董闻跌足叫苦道:“这倒是我害了他了!”又想道:“他今了身系狱,并无银子使用,性命不可保。我须设个法儿,亲往狱中看他一看,送些银子与他做盘费,教他不至吃苦,方好徐商救援之策。只是如何能勾进狱中去?”左思右想,想下一条计来。当晚且回家里。次日,取白银一百两带在身边,仍唤李能、孙用随着,骑马进城,一径往见守备卫人豹。原来那时余总兵又出巡在外,留卫人豹在开封府城中镇守。近因各处有土寇窃发,余总兵传唤标下中军官统率兵马前来剿寇。目下正值军官统兵出城,董闻借此为由,来见卫人豹。只说敝居在乡村,今兵丁过往,恐有蚤扰,乞付令箭一枝,前去弹压。俟兵过后,即当交还。卫人豹是平日最敬信董闻的,便慨然以令箭相付。董闻骗得令箭到手,便自己扮作军官模样,身边藏了银子,教李能、孙用一样扮做军牢,资着令箭跟随。等到天色将晚,悄地骑着马,径望狱门而来。董闻一头策马而行,一头肚里寻思道:“我此去只好赚入狱中,送些盘费与他,却救不得他的性命。怎生设个妙法,救得他出狱才好。”正在那里沉吟算计,忽见一个乞儿,身披破衣,手执破碗,在马前走过。董闻看那乞儿时,生得身材长大,一部胡须,面庞,形体却与常奇有几分相像,因陡然心生一计,即勒住马,唤那乞儿来问道:“我看你这人,全不像个乞儿。莫非是歹人,假扮来做甚勾当么?”那乞儿忙告道:“小的实是乞儿,并非歹人。”董闻道:“听你声口,又是别处人,一发可疑。”乞儿道:“小的是山东人,来此做客。因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没奈何,只得在此求乞。”董闻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不像乞儿。”因问道:“你既不能勾回乡,何不依傍着个人度日,却甘为乞丐?我今正少一个亲随伴当。你若肯随了我,不强似求乞么?”那乞儿听了,沉吟未应。董闻又道:“你若要几两银子身价,停会儿回家去与你。我今奉宪差往狱中查看一个犯人,你可便随我去走走。”那乞儿却又作怪,听说要他随往狱中,便欣然道:“小的愿随着爷到狱里边去看看。只是身上褴褛,不像模样。”董闻道:“这不难。”便叫李能脱下身上衣帽来与乞儿穿戴了,打发李能先回去,只教孙用与乞儿一同跟随。乞儿问道:“爷要去查看那一个犯人?”董闻道:“是新解到的重犯常胡子。”乞儿听说,一发欣欣然的随着走。董闻行不多几步,只推要解手,跳下马来,教乞儿看了马,自己却唤孙用同到一个小巷里,教他脱下衣帽,董闻把来卷好,藏在边,也打发他先回。然后独自转来,上了马,只带乞儿做件伴。乞儿问道:“那位大叔何处去了?”董闻道:“狱中多带不得人进去,我已打发他先回,只你一个随去罢。”乞儿更不疑惑。 董闻拿着令箭,奔到狱门前。此时天已将暮。董闻大呼开门,守门的狱卒惊问何人,董闻道:“我奉守备卫爷令箭,差来查看监狱,快开门!”狱卒晓得各武官都奉抚院宪谕,防缉狱犯,今见了守备的令箭,不敢怠慢,忙开狱门,让董闻进去。董闻带着那假伴-走入狱中,问道:“狱官何在?”狱卒道:“方才堂上大爷传去分付什么说话了,不在这里。”董闻道:“新入狱的重犯常胡子在那里?”狱卒道:“在后北监。”董闻道:“守备爷奉都老爷审谕,有机密话要间他,特着我来审问,要取他亲笔供状回复。你快引我去见他,并宽了他的锁钮,等他好写字。”狱卒信以为真,便引到后监一个门首、开了门,向内指道:“常胡子在这屋里边。爷自进去问他。”董闻分付伴档只在这门首等候,自己走进屋里,狱卒也随后而入,把常奇的锁钮都宽了。董闻教快取纸笔来,狱卒忙将纸笔取到。董闻道:“你且回避。”狱卒应了一声,自往狱门上看守去了。董闻与常奇附耳低言了几句。常奇是心灵手快的人,早已会意,便假意低着头写字。转眼间,天色已暮,那屋里已黑洞洞地。董闻忙取出身边藏下的衣帽来。常奇装扮停当。两个一齐走出屋里、董闻低低分付那乞儿道:“你且在此等一等,待我带他到狱。”卒那里说了句话,便来同你出去。乞儿不知是计,依言等候。董闻背了乞儿,便把手中令箭付常奇拿了,假充伴-,随至狱门。天已昏黑,董闻分付狱卒道:“我去了。你们好生看守狱犯。”狱卒见他来时是一主一仆,去时原是一主一仆,跟进来的是个胡须伴-,跟出去的原是胡须伴-,况当昏暮之际,那里辨得仔细,竟让他大落落的走出狱门去了。二人出得狱门,董闻上了马,常奇随着,飞奔至城门首。城门已闭,董闻对守门的军士说道:“我奉守备卫爷令箭去催趱剿寇军马的,快开城门,放我出城。”军士见有令箭,连忙把城门开了,放二人出去。二人赚出了城,奔至僻静处,喘息甫定,常奇深谢救援之德。董闻取出身边所带百金相赠,嘱咐道:“兄长幸脱大难,前途保重。小弟不得停留,即时奉别,后会有期。”说罢,大家下了一拜,洒泪分手。董闻上马加鞭,奔回家中。次早,原把令箭在左近村坊传了一遍,恰好卫守备亲自出城催趟军马,董闻正与相遇,便交令箭交还。这件事做得混然无迹。正是: 只为朋友情深,桃僵权使李代。 一时换月移云,乞儿只得休怪。 话分两头。且说那乞儿在后监门首呆等了半晌,不见董闻来同他出去,却见狱卒掌着灯走来喝道:“你这囚犯,还不原进后监屋里去,站在此做甚?”一头说,一头便要推他进去上刑具。乞儿喊道:“我不是囚犯,我是差官的伴。”狱卒了听说,吃了一惊,忙把灯细照,见那贼的胡子,果然不是常奇了。一时惊慌无措,把乞儿拿住,直扭到狱官堂上。恰值狱官从府堂上回来。狱卒禀说被假常胡子来换了真常胡子去,狱官大惊道:“方才太爷特传我去面谕,说各处土寇窃发,现今调兵出征,恐有歹人乘机作奸,一应狱犯须要谨防,不可疏虞。才如此分付下来,怎的一个重犯,却被他逃走了?”因喝问乞儿:“你是常奇何人?辄敢大胆来换?”乞儿叫屈道:“我本是个乞儿,那晓其中缘故?”遂将适间路遇差官,收为伴-、随进狱中的话细细禀述。狱官道:“那差官是假的,难道守备的令箭也是假的?”狱卒道:“令箭明明是真的,我们如今只去禀了守备爷,要在他身上查缉。”狱官道:“胡说!如今差官与令箭都不在了,没甚凭据,怎好坐在他身上去?这都是你不小心。本该把你解官处死,今幸有乞儿在此抵罪,我只具文申报罢了。”于是连夜备起文书来。文书中竟说有不识姓名乞儿,系监犯常奇党羽,勾结同伙,假扮差官主仆,赚入狱中。本犯因与乞儿面貌相似,当被脱换逃去。现留乞儿在狱等情。次日,申报府堂。本府据来文转申抚院。宪批:仰府责治狱官、狱卒、以儆疏虞。一面缉捕逃犯,一面将乞儿监禁抵罪。那乞儿有屈无伸,仰天叹道:“常胡子,你去了也罢,只是那假差官何苦害我得不明不白?”说罢大哭。合监的人都晓得他冤枉,却没奈何,只得束手待死。 忽一日,抚院行文下来,提乞儿到台下去亲审。列家的家属,又具呈禀称乞儿系常奇一党,乞即正法。乞儿吓得面如土色,料道此番必无生理。不想抚院鞠问之下,全无怒容,乞儿哭诉冤枉,细禀前情。抚院点头道:“本院详情察理,其中自然有冤屈。”乞儿叩头,哀恳超生。那列家的家属,还手执呈词,在傍折辨。抚院却提起珠笔来,在他呈词后面批道: “乞儿若果系常奇党羽,何不一并设谋兔脱,乃独徘徊囹圄,以待拘执那?此必因貌与奇类,故为奇党诱到入狱,以李代桃耳。无辜被陷,理合释放。其逃犯仰府严缉,务获缴。” 抚院批讫,即喝令将乞儿劈开刑具,当堂释放。乞儿得了性命,叩谢而去。正是: 从今脱去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看官,你道抚院为何便把乞儿放了?原来这是董闻弄的手脚。董闻因乞儿陷狱抵罪,想道:“我要救常兄,却怎教无辜替死?”心上正不安,恰遇徐世子的船到了。董闻备了礼物,到舟中拜会,少尽地主之情。世子设席舟中留款。饮酒间,董闻说起常奇之事,世子道:“我也常听得先生说,那姓常的是个异人。如今逃出狱去,恐没处拿他了,只是苦了那乞儿。”董闻便乘机进言道:“那乞儿真是冤枉!他若果系常奇一党,何不也逃了去?却在狱中等捉?官府不察此情,要把他抵罪,如何使得?世子若肯替他说个方便,救此无辜,也是盛德之事。况思这乞丐,所谓施恩于不报,正是人人称颂的。”世子欣然允诺,次日往拜抚院,便依着董闻言语对抚院说了。抚院首肯道:“世子明鉴,学生所不及。”于是行文提审,一笔批豁。乞儿因得死里逃生,这岂非前日连累他的是董闻,今日救脱他的也是董闻?正是: 既脱良朋,又释乞丐。 善巧方便,而不相害。 说话的,董闻虽救了那乞儿,倘官府严缉常奇,仍捕获,如何是好?不知董闻计较已定,料得常奇心灵手快,此番逃去,必有安身之处,决不更遭罗网。果然官府出了几番广捕,画影图形的拿他,竟拿他不着。你道他毕竟安身何处?原来山东大盗寇尚义,一向敬慕常奇英勇。近闻他犯罪,押解开封府,意欲等他处决之时,设计抢劫他上山。先遣心腹小校叫做习风,往开封府打听消息。去了多时,不见回报。因再遣一个小校叫做鲍雨,前去探看。鲍雨去不多时,早把常奇请到山寨。寇尚义十分惊喜,正不知鲍雨从何处接着。却原来常奇与董闻别后,自料无处安身,忽然想起董闻昔日曾说,山东有姓桓姓陆两家饭店,是寇尚义山寨中人开下的,遂星日前往桓家店中,对店主人说出姓名要他引到山寨授托入伙。恰好鲍雨也到桓家店里来,见了常奇,备述寨主相慕之意。为此,常奇遂同鲍雨上山,与寇尚义相见。当下备述前事,寇尚义大喜。与常奇交拜定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寇尚义让常奇坐了第一把交椅,因大家说起昔年暗损弓弦、怞鬃接续之事,彼此称叹,抚掌欢笑。正是: 今朝是弟兄,昔日为仇敌。 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识。 常奇即做了山寨之主,便对寇尚义说到:“我蒙董家兄弟将我救出,大恩必报。只是路上那个乞儿,教他陷入狱中替死,却是无辜。我们江湖上做好汉的,怎生连累平人?如今须要设法救他出来,才见我们的义气。”寇尚义道:“说得是!小弟曾先遣小校习风去打听消息,不见回音。待他来时,再作道理。”正说话间,忽报习风到了。寇尚义忙教唤上山来。只见那习风奔进寨中,哭拜于地,说道:“险些儿不得回来与大王相见。”寇尚义惊问其故。原来前日那胡子乞儿不是别人,就是习风。他到开封府城中扮做乞儿,只在监门左近求乞,以便探听常奇消息。不想正着了董闻的骗局。怪道前日听说要他做伴-,沉吟不应;说要到狱中看常奇,便欣然愿从。只因胡须极象,几乎送了一命。正是: 乞儿岂有长胡汉,胡子原非叫化头。 当下习风细述缘由,因问:“常爷怎的先在这里了?”常奇也把前因说知。习风方晓得那假差官是董闻。常奇道:“前日替我的,不想就是你。我今正在此打算,要救你出来。天幸已得放回,只不知官府为何便肯放你?”习风道:“闻说是徐国公的世子讲了情,故得释放。”常奇点头道:“这原是董家兄弟的神通。他便与徐世子相知。若不是他指点,怎肯无端替你讲情?我道董家兄弟是个有智谋、有气意的人,决不连累无辜的。”寇尚义道:“常兄若没习风相替,怎能逃得性命?习风是个有功之人了。”因对常奇说,便教他坐了第三把交椅。当时有篇口号传口为笑: “胡子有三人,常奇居其一。只因一个胡子受边-,致使两个胡子不安适。光下额不惹是非,胡须汉每遭困厄。一个抢差的胡子,不过吃了巴掌两下;一个搠换的胡子,几乎丧了身躯七尺。一个差役不是犯人,军牢果然抢错了;一个乞儿正是奸细,罪罚原可代偿得。一个真差遇其真军、抢真犯,千真万真各不差;一个假丐逢假官,充假仆,一假再假都是贼。一个明明见船边的军健,并不晓得他姓王;一个暗暗骗马上的差官,初不说出我姓习。一个畏国公府里的家丁,不敢追求;一个疑守备营中的令箭,殊难猜测。一个店内被拿的胡子,把店外解手的胡子,登时送入牢中;一个寨前放归的胡子,亏寨里新来的胡子,俨然升在座侧。一个胡子做了胡子的活冤家,一个胡子做了胡子的好相识。至今酒店左右,光光的不见一个鸟将军。倒是山寨中间,双双的坐着两个虬髯客。” 且不说常奇自在山东落草。且说董闻与徐世子盘桓了好几日,恰值余总兵剿寇回来,与世子会着,中表叙阔,相见极欢,又饮宴了几日,世子方才别去。临行又以几百金赠与董闻,又约董闻得暇可至白门一游。两下珍重而别。董闻在家,过了两三个月,忽闻新选开封府的理刑推官,是董闻廷试的同年。只因这一个人来,有分教:两贤相遇,君子之交谈如;一衲忽闻,旧日之恩将报。正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ww w.xIaoshuotxt.。com 第六卷 赚真砚物归原主 释假贼憎雪冤诬 t,xt,小,说,天,堂诗曰 弄真成假假成真,换物那堪更陷人。 一遇贤良为救正,好结何地可藏身。 却说开封府新选来的理刑推官,乃是丁士升,与董闻是廷试同年,又都是翰林庄文靖的门人。他曾在杨阁老家处馆,后以岁贡选授国子监学正。杨公子以恩荫入监读书,正好与他朝夕聚首。他却因与杨公子声气不甚相投,求补外任。庄文靖又替周旋,故得改选此美缺。董闻在京时,与他最相知。丁士升服董闻的文章气谊,董闻重丁士升的人品,两下往来甚密。今恰好来做了本府的理刑推官,人人都道缙绅中要寻个与丁推官讲分上的,第一个便是董闻了。那知董闻却殊不然,不但不去讲分上,连见也不去见他一见。董起麟对儿子说道:“新理刑既是你的好友,何不去候他候候?”董闻道:“正为他是孩儿的好友,嫌疑之际,不必先去求谒。此公为人极清政,极有品的,只看别人巴不得做相府西席,他初时偏怀犹豫,不肯便就;今又别了杨公子,求补外任,其人品可知。他今到此,必然要做个清官。孩儿正该学那非公不至的澹台子羽。若去趋酬酢,外人未免生疑,只道是讲情,或是行贿,反损了他的清名。知己肝胆相照,不必以踪迹之疏密也。”起麟听说,点头称善。正是: 笑他吸饵为阳-,得屑迎纶是大鱼。 自此董闻竟不去见丁推官。那丁推官自到任之后,便想与董闻相见叙谈,并请教地方利弊。却见各乡绅都来投帖拜会,偏只董闻不见到来,丁公即具名帖,亲到城外清溪村造庐请见。董闻出来迎接了,各叙寒温。董闻道:“敝地有幸,得邀大君子来郡。治年弟仰体清严,不敢溷渎,故虽渴怀如积,却还未及上谒。怎反重劳大驾相顾?”丁推官道:“小弟承之贵郡,乔为司马。立愿清官,上报国家,下济百姓。但恐才力不及。诸凡地方利弊,望老年翁明以教我。尚有不到之处,良朋过失相规,万祈不时枉驾,勿吝齿类。”董闻道:“地方利弊,年祖台公能生明,自然洞鉴,何烦治年弟赘词?治年弟景仰清风,正当足迹罕至,远僻嫌疑。如必有冤抑难申,幽隐虽知之事,或者勉进一言,断不敢常来溷渎。”丁推官道:“年翁说那里话?小弟正要不时请教。徐孺子虽养重,直虚陈蕃下榻之意?”因笑道:“年翁若说此后不肯常来,小弟今日偏不肯便去,要在此过午,奉扰午饭了。”董闻道:“但恐野人之家,无物奉款。若不嫌简亵,顾献一芹。”说罢,便命家人治具,留丁公子饭。两个直坐到天晚方别。自此之后,凡有人来求董闻说分上的,董闻便辞谢道:“丁公廉明清正,若是背理之事,要他将曲隐直,我不好去说得,他也决不肯听。若是顺理之事,他自然顺理断去,不消我去说得,我若去说,外人只道听了我私情,不是他公断,反不见得他的廉明了。”董闻这几句话,把众人都一概谢绝。正是: 有此乡绅,对此官府, 两清相遇,正堪为伍。 董闻自此只在家中静坐,无故也不入城。丁推官或即便回家,并不在外声扬,亦无私事干渎。一日正坐在家中,只见旧朋友金畹气忿忿的走来。相揖坐定,便开口要向董闻讨个名帖,封一纸状词,到理刑厅告一个人。董闻问是何事,所告何人,金畹道:“可恨路小五这狗才,把舍侄一件古玩搠换了去,须要告官追究。”董闻道:“是甚古玩?”金畹道:“舍侄金楚胥欲为先兄营葬,苦无葬资,不得已,要把家传的一方古砚卖了,以为葬亲之助。因路小五惯会贩卖古董,特地托他寻觅售主,他拿了砚去,过了两日,依旧送还,只说没有人买。谁想这砚已非原物,却被那厮搠换去了,可没理么?”董闻道:“这事甚小,何消到刑厅告状?待小弟唤他来,把假砚退还了他,追出砚便了。”金畹道:“那厮最奸。舍侄再三谕之,他抵死硬赖。”董闻道:“这不难。待小弟设个法儿,赚他原物出来,包在四五日内,必有回音。”金畹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当下董闻留他吃了便饭,作别而去。 次日,董闻遣家人去分买几件去送他,你可拣上好的将几件来看。若有好古砚,一发妙,不论价钱。路小五欣然领命,便怀着三件东西,到董家来。董闻见那三件东西,都用黄布包裹,匣儿盛着,便教逐件打开来看,却是一个古铜的番炉,一个镇书的玉狮子,一方古砚。董闻看了道:“都留在此,待我再与识货的估看一估看,明日来还你价钱。”小五领诺而去。到明日来问时,董闻道:“三件中只有砚儿不甚好,那两件东西,你要多少价钱?”小五道:“大爷面上,不敢讲价,两件东西,共付五十两银子便罢。”董闻道:“价钱便依你,只是银子要到明日方有。”小五道:“就在明日来取罢了。”董闻道:“如此甚好!你今日且在这里吃杯酒去。”小五欣然坐下,董闻呼童看酒,与他对酌。小五不知是计,被董闻冷一杯、热一杯,灌得烂醉,方放他起身。临别特取出砚儿来交付与他道:“这东西你原收了去。”小五醉眼昏花,不及致详,接将过来袖了,辞谢出门。一路脚高步低,撞到家中,奔入卧房,摸出砚儿付与妻子收着,衣也不脱,一骨碌滚在床上睡了。直到明早红日高升才醒。起来梳洗方毕,早又是柴家使人来唤他。小五忙随着来人,到柴家会了话,就在柴家吃了早饭,一径出城到董家来。只见董闻把那古炉与玉狮子都取出来,说道:“我方才又把这两件东西与一个人看,据说都不甚佳,不好把来送丁老爷。你原收了去,另拿什么好物来我买了罢。”小五只望银子到手,不想竟成虚话,寻思道:“不知那个不添好话的,坏了我的买卖。”心中好生不然,却不敢则声,只得收了两件东西,没情没绪的回到家中,对妻子道:“我昨夜交与你这砚儿在那里?可取将来,和这两件东西一处放好。”妻子便将砚儿取出。小五打开看时,吃了一惊:这砚儿却不是原物了。忙问妻子道:“你昨日把这砚放在那里的?”妻子道:“放好在床边桌子上的。”小五道:“可又作怪!我今早出门后,可有人来?”妻子道:“并没有人来。”小五便骂道:“贼贱人!房里的东西,被人搠换了去,还说没人来。”妻子嚷将起来道:“谁见有人来?”小五那里肯信!原来小五的妻子门氏,本是唱盲词的妇人。小五娶他为妻,时常教他往大户人家,弹琵琶、说院本、趁钱用变。虽是两眼青昏,却原有五分光亮,自己原可行走,面庞上也有一二分颜色。只是有一件毛病:不日不守规矩,惯要背着丈夫,和别人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所以小五疑他有人到家来换了砚去。门氏叫屈连声,说道:“你昨夜归时,已是烂醉。一定在外边先被人搠换了,如何到家里来图赖我?”小五道:“若说在外边差的,却怎的三件东西,那两件并不差,只差了这砚儿?”两下争论不休,当夜准絮聒了一夜。次早,小五对妻子说道:“我今日再到董家去问一声,问他前日可曾把来寄放别人处。若不曾寄放别家,断然不是在外边差的,一定是家中被人搠换,我回来和你这贱人说话。教你不要慌。”说罢,拿了那假砚,一口气奔到董家来。董闻见了,问道:“你今日为何来得恁般仓皇?”小五道:“我前晚拿归去这砚儿,不是原物了,未识大爷教人估价时,可曾放在别人家里么?”董闻道:“怎见得不是原物?”小五便将假砚儿取出,细细指示不同之处,斑纹色道,都与原物似是而非。董闻笑道:“原来假者不可以冒真;有这般难混处。我前日其实曾寄在一个识古董的人家。今此人恰在这里,待我请他出来,与你面对明白何如?”话声未绝,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金畹的侄儿金楚胥。小五见了,目瞪口呆,金楚胥指着小五骂道:“狗才!这假砚是你把来搠换搪塞我的。你前日铁铮铮赖着,强要以假混真,如何今日自己说出假来?如今原物已归原主,我且拿这假砚去告官,处治你这奸徒!”小五羞得满面通红,做声不得。董闻笑道:“别人换了你的东西,你原不肯干休的。你换了别人的东西,那人怎肯干休?前日金相公要讨我帖儿,送你到刑厅去进究,是我再三劝住。我今设法取还原物,免了送官,所全多矣。你今后再不可做这般勾当。”小五听说,踌促无地,只得自己招个不是,仍收着假砚去了。正是: 彼既移真换假,吾亦以假易真。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且不说路小五含羞而退。且说董闻打发小五去后,即问金楚胥道:“足下那方古砚,价值几何?”金楚胥道:“可值二十一二金。”董闻道:“以此为葬亲之用可勾了么?”金楚胥道:“得此凑用,也将就勾了。”董闻便取出白银十二两,送与金楚胥,教他早去营葬。金楚胥谢道:“既蒙取还原砚,又承即付砚价,深感至成之德。”遂将砚儿请董闻收下。董闻道:“此砚即是足下家传旧物,不可售人。从来文人卖砚,如武士卖剑,是出于万不得已,非所乐为。我与令叔相契,足下即系通家世好,些微之物,少助葬资,佳砚决不敢领。”金楚胥再三推让,董闻终不肯受。金楚胥感激拜谢而去。有诗为证: 青毡旧物依然在,黄土新坟幸已成。 赖有周旋博士董,不须申诉理刑丁。 过了几日,忽有刑厅差役,赍着丁推官名帖,来请董闻去会话。董闻随即乘轿入城,直至刑厅私衙之内,与丁推官相见了。丁公道:“小弟有一事相烦,故敢屈驾来面商。”董闻道:“不识有何见谕?”丁公道:“小弟立志要做清官,幸蒙各上台见谅,凡寿礼、节礼一概不受。此虽上台之情,亦多赖诸缙绅游扬之力。但衙中食指颇多。薄俸用度不来。前已遣人回家去,设处些银两来用,此时却还不见到,没奈何,欲烦年翁贵相知处暂撮四五百金济急。一等家信到了,即当加利奉还。”董闻听说,义不容辞,只得应承道:“年祖台在此做官至欲称贷以度日,清介可知。既承见托,自当有以报命。”说罢,作别而归,心中思讨道:“借债非易事。我当初只为借债,受了许多累,今丁公要我转贷银两,却是没处去转贷。除非我自有银借他便好。争奈徐世子所赠多金,我把来赎了些田产,又在遐施兄与常兄面上用了几百金,所存无几,只好留在家中用度,那里有得借他?若说转去求人,除是遐施兄不死,他便慷慨豪侠,能济人之急。如今教我求那一个?”又想道:“他道我是有交游的,所以见托。我既一时应承了,若没处设法银子与他,岂不被他笑话?”寻思无计,忽然想道:“官要借债,何不原去向官借?但恐与丁公同僚的官就有银子,不好放债。若对下司说,又像要怞-他的了。除是武官衙门,不相统属的,便肯借。我且去与余总兵商量则个。”于是便往总兵府中,与余总兵相见,备言其事。余总兵道:“我闻丁理刑到各县查监,凡县官馈送之物,一毫不受,清廉太过分了。他要借债,本该借与。只怕借了去,一时无以抵偿,十分催讨又不好意思,还是不借罢。”董闻道:“这不必过虑。都在学生身上,断不拖欠便了。”余总兵见董闻一力担当,便慨然应允。董闻随即去与丁推官说余总兵处有银可借。丁公便写下一纸五百两的借契,言定按月三分起息,作中便借重了董闻的台号。董闻把借契交与余总兵收了,余总兵取出白银五百两来,说道:“学生原没有债放,这银子不是我的,是一个内司相公的。他不肯轻借,因见有董先生作中,将来必无差候,所以相托。”董闻道:“这都在学生身上。”当下接了银子,便亲赴刑厅内衙,当面交与丁推官收讫。丁公称谢不尽,留董闻在私衙小饭,又闲话了半晌,董闻作谢而出。 上了轿行不数步,只见一伙公差,押着一个和尚,飞奔到府前来。那和尚口中叫屈不迭。董闻在轿中看时,认得那和尚却是沙有恒,便忙下轿,喝住了众公差,扯着有恒问道:“我屡次到庵里来寻你,值你游方未归,不得一见。你几时归庵的?今日为着甚么屈事,被捉到这里?”有恒道:“说也好笑!小僧归庵不多几日,却无端被人扳害做贼,今日拿解理刑厅听审。”董闻道:“是谁扳害你?”有恒道:“那贼人叫做宿积。”董闻道:“我久闻此人之名。你与他平日有甚冤仇?”有恒道:“我与他从未识面,并无嫌隙,不知为甚扳害我。”董闻道:“你休着忙,我与你辨白此事。”便教转轿,再到厅里去见理刑老爷。众公差见有恒是董博士的相知,便不敢-唣,且只带他到土地祠内坐着静候。看官,你道那宿积因何扳害沙有恒?原来是路小五指使的。小五自那日在董家,见了金楚胥出了丑,袖着假砚,含羞而归。及到家中,却不见了妻子门氏。只因小五出门时恨了几句,门氏恐怕丈夫回来又要寻闹,思量往乡村中一个嫂娘家中暂避几日。不想走到半途,天已昏暮。况他是对盲眼睛,行步又慢,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正没奈何,恰好从大力庵走过,只得叩门借宿。沙有恒恰是那天回庵,遂不合留他住了一夜。至次早,门氏才走出庵,正撞着小五寻来,问知昨夜住在庵里,十分恼怒,赶进庵,扭住有恒,骂道:“贼秃!你如何引诱妇人在庵里宿歇。”有恒道:“他自来叩门求宿,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怜他是个眼目不便的女人,留他在佛前拜台上歇了一夜,怎说是我引诱?”小五那里肯听,只顾与有恒争闹。两边众邻舍走来,都是和有恒相好的,都说小五不是。小五拗众论不过,只得放了有恒,自把妻子打了一顿,仍旧领回家去。却只恨着和尚,不曾出得这口气。正是: 即非闭门不纳,难言坐怀不乱。 一霄底事堪疑,百口令朝莫辩。 路小五正自怀忿,怎当柴昊泉父子闻知此事,把小五百般嘲笑,说道:“你令正与和尚相知,家里馒头吃不尽了。”又道:“大力庵中和尚,自然有大力,所以令正登门就教。”小五被他们嘲得毒了,心中忿恨,思量要暗算他。适值此时,米价腾贵,昊泉新粜了米,收得价银三百两在家,小五便指引宿积去盗了他的,把来大家分了。当初柴白衍与小五同谋,使宿积去盗董家银子,谁料今日自己的银子也被他盗去。正是: 昔日害人今害已,出乎尔者反乎尔。 小人好与小人谋,惹盗招偷皆自取。 柴昊泉失了银子,悬着重赏,教捕人缉贼。那些捕人贪了赏钱,如何不用心追缉?不上几日,早把宿积缉着了。此时捕厅员缺,刑厅署印,便将宿积解送丁推官究问。路小五恐怕他招出自己来,因暗地去嘱咐他道:“你切莫供出我来。你只扳了大庵中和尚沙有恒,说他是个窝主,我便替你上下使钱,保证不至受苦。”宿积依言,遂把有恒板害。正是: 只为疑他盗色,因便诬他盗财。 缩头前日寄恨,光头此日当灾。 当日董闻见有恒受屈难申,便转轿再往刑厅,径入私衙,见了丁推官,具言僧人沙有恒并非贼党,被人诬陷廷鞠之下,乞细察冤诬。丁推官领诺。董闻自回家中去了。少顷,丁推官升堂审事。正值那日起数内又有两个和尚,一名法方,一名法圆。因有人告他奸骗了十六岁的孩子,也在堂下候审。丁推官先叫沙有恒近前,问道:“你果然不认得宿积么?”有恒道:“其实从无一面。”丁推官道:“这却容易明白。”便唤法方、法圆二僧上来,密谕道:“我少顷惹唤沙有恒,却不用有恒答应,须要你两个里边看一个权代有恒答应。”分付毕,且教都站在一边,一面去狱中提出宿积来听审,宿积一到堂下,又一口咬定沙有恒和尚是窝主。丁推官道:“这话可真么?”宿积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丁推官道:“今沙有恒已拿到,你可与他面质。”便叫:“沙有恒过来。”那法方和尚假充了有恒答应了,到案前跪下。丁推官假意问道:“宿积招你是窝主,你可从实供来。”法方道:“小僧与宿积从不曾识面。”宿积便指着法方道:“沙有恒,我那夜在你庵中宿歇,赃物也分与你的,你如何赖得?”丁推官大笑道:“你这刁奴才!原来你不曾认得沙有恒,却无端陷害他,可知这和尚不是沙有恒哩。”宿积吓得做声不得。丁推官道:“你与有恒既未识面,因何扳害他?此必有人指使你的。快从实供招,免受重刑。”宿积见不是头,只得把路小五指使偷盗,又指使扳害的话,一一招出。丁推官即殊批:仰役速拿路小五立刻到厅审间。恰好那时路小五随着柴家的从人在厅前看审,公差不消费力,手到拿来。丁推官推问情由,小五初时抵赖,及动起刑法,只得招出实情,把妻子在沙有恒庵中宿歇,被柴家父子笑话,因而怀恨,指使宿积盗银扳害的话,从头说了。 丁推官唤沙有恒上来问道:“你贼情是虚了,奸情却是如何?”有恒极言此夜并无沾染,辨得干干净净。丁推官笑道:“这件事也在莫须有之间,只怕你做不得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哩。你留妇人在庵宿歇,也该问个不合。我今看董爷分上,姑不究罢。”便教把沙有恒释放。宿积与路小五各责三十板,监禁追赃。一时都称赞丁公神明,善于听讼。有好事的做下几句笑话: 沙有恒为着小和尚,几乎连累大和尚。路小五因疑下和尚,乃至诬陷上和尚。门妇人庵里寻和尚,家里不曾进和尚,宿偷儿口中咬和尚,眼中不曾见和尚。丁推官巧借彼和尚,登时辨出此和尚。董博士赖有两和尚,因而救脱一和尚。究竟沙和尚虽然不是贼和尚,不知可是滢和尚?方和尚被人告做滢和尚,却教权认贼和尚。圆和尚不曾用着这和尚,暂时做个闲和尚。总之三和尚都未必是真和尚,只好都算假和尚。 沙有恒冤诬得白,出了衙门,即往董家拜谢,各述丁公断事之明。董闻方晓得宿积扳害有恒,是路小五怀恨指使的,因笑道:“庵中留妇人宿歇,这件心迹,毕竟难明。亏得丁公不究。若还穷究起来,这却我不好替你辨白得。”有恒听说,也笑将起来。有诗为证: 偷儿何故陷光头?瓜李生嫌怨有由。 假戏辨来真巧妙,疑奸道破更风流。 妇人事在莫须有,朋友情深且罢休。 和尚心中当自忖,前宵曾否共衾-? 当下董闻留有恒饮酒。大家诉说别后之事,说到董济身死,有恒欷嘘流涕道:“小僧昔日也蒙他看顾,交情甚厚。不想今日归来,竟成永别。我今当在庵中拜些经忏荐度他,少尽我报效之意。”董闻道:“如此最妙。你若在庵中做好事,凡一应斋供等宝,都是我送来。我还日日来拈香拜佛。”有恒领诺,当晚作别回庵。至次日,果然便戒酒除荤。持斋三日之后,方念经礼忏,一连做了好几日法事。董闻每日来拈香,多把钱米相赠。那沙有恒虽是个挂名和尚,倒比别个和尚不同,十分认真,并不虚伪。有几句口号说得好: 此等和尚念经,只算俗人念佛。俗人胜似僧人,倒是诚心所发。意中不望衬钱,口中不弄花舌。字字老实念去,并不透过几页。若教僧演佛戏,不过敲钟打钹。他自消闲作乐,与我有甚干涉?铺灯意在取油,要线便解冤结。浴佛钱投水盆,镇坛米入筐筐。行香出引妇女,渡桥哄动婢妾。眼睃屏风背后,其心更不可说。至于拜忏暮归,道人把酒烫热。夜里暗地吃荤,日里假装清洁。以此比较俗人,毕竟谁好谁歉?今用类俗之僧,深得荐亡之法。 不说沙有恒在庵中荐亡。且说柴昊泉闻知宿积盗银,乃是路小五指使,勃然大怒。便差人到他家里,把他所藏古玩并家伙什物撮取一空,连他妻子门氏也都搀了家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小人机械,愈出愈奇;君子权谋,□□转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七卷 奸徒乔装真耳聋 贤官巧辨诈眼瞎 t/x/t小.说。天.堂诗曰: 一双男女弄聪明,诈聩佯聋计甚精。 官长聪明更胜汝,片言折狱得真情。 却说路小五指使宿积偷盗柴家银三百两,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两。后因宿积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败下狱,费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却被柴昊泉差人到家搜赃,连家中古董什物,扫荡一空,并妻子门氏也搀了去。兀自写着催比手本,求刑庭追取余赃。丁推官立限严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狱中,何从设处银子?容放小人出去变产完纳。”丁推营便着原差讨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内清完。小五回到家中见家中空空如也,连妻子也不见了。没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门上人不肯放他进去。小五跪门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别人寄卖的,不争被你家拿了,教我把什么还他?就有几件自家的,也须付还,好待我去变卖完赃。至于唱商词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搀了去不放还,是绝我咽喉之路了。”门上人把他所言传进,柴昊泉派人出来传话道:“若要我还你古董什物,须把妻子抵当在此,写张卖契与我。要写身价五十两,然后许你把古董什物去变卖来赎。”小五还跪着求告,要面见昊泉。门上人道:“员外今日事忙,休得胡缠,你有话改日来说。”小五只得含泪而归,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极刁钻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写卖妻文书,他怎肯把东西还我?只怕他骗我写了文书,又不还我东西,教我无物变卖,不能取赎,却不把妻子白送与他了?”又想道:“就是还我东西,变卖银两去赎妻子,他便执了卖身文书,不肯放赎,如何是好?这必须勒他一个照票为据,后来方没变卦。但这刁钻老贼,要他写照票,是决不肯的。这却怎处?”左思右想踌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条计来。至次日却只装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见他动静,差人来催促。小五推卧病,又延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头,假装病态,走到柴家来要求见昊泉一面。昊泉唤他进去,指着他咬牙切齿极口痛骂。小五并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张着眼儿看直等昊泉骂定了,才说道:“员外我但见你嘴动,却不听得你说什么。不瞒员外说,我因受了官刑,监禁狱中,又苦又急,前日回来,见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几日病,不想两双耳朵忽地都聋了。人在那里说话,一些不听得。”昊泉道:“我骂你,你只做不听得吗?也罢,我如今让你写卖妻文书,你可依我。若不依时,我再禀官追比,教你去吃限杖。”小五也只做不听得,只是呆看赔笑。昊泉焦躁道:“这厮真聋也还是假聋?”因再把前大声疾呼地向他说了一遍。小五道:“员外倘有分付,望写来与我看。我其实两耳均聋,全不听得说甚言语。”昊泉见他这般形景,信以为真,便取过一张纸来写道:“若要我还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当头,不要写抵契,要写卖契。契上要写身价银五十两。”写毕付与小五看。小五接过来看了道:“员外分付我一一都依。但写契之后,可肯就还我东西,明日便变价来赎妻子可肯放赎?”昊泉又于纸后再写一笔道:“你若肯写卖契,就还你东西,许你变价来赎妻子。”小五接来看了说:“若如此就写何妨?快将纸笔来我写。”吴泉便去取纸笔付他。小五却乘间把昊泉所写纸儿藏于袖中了。可笑柴昊泉恁般尖刻,却被路小五用假聋之计骗了一纸亲笔执照去,有一曲《桂枝香》为证: “狗穷思跳,人穷思巧。只因恐后无凭,骗取手书为照。笑当时黑子,笑当时黑子,不知其窥。到来朝口,说犹堪赖,笔踪那可销?” 路小五写了文契,昊泉收过了。却只将几件粗重家伙并几件不甚值钱的古玩,交还了他。有几件好的都留下不肯还。小五料争他不过,只得忍气吞声而归。心中想到:“他只还我这几件东西,那里变卖得五十两银子?眼见妻子是赎不成的了。”又想道:“他有亲笔在我处,须不怕他。拿到当官去看,明明是逼勒写契,没有身价的。我如今且不要和他争论,且说个法儿哄了妻子出来,再作道理。”算计已定,自此常在柴家前门后门往来行走,窥探妻子消息。且说门氏到了柴家,柴昊泉是极鄙劣之人,怎肯白白上养着他?意欲叫他出来赶趁生意,又恐被路小五骗了去,因此踌躇未定。且教家中一老妪沈婆子监押着他,行动相随,并不放松。一日沈婆子有事要到后门首,因携着门氏一齐走出来,恰好路小五在后门首探望,劈面相遇。小五原是柴家走熟的人,一向也认得那沈婆子的,因遂跨进门,向沈婆子唱个喏道:“我妻子在此多谢婆婆看顾。今日幸得遇见,我正有句话要问他,求婆婆方便则个。”沈婆子道:“你夫妻边有话但说便了。”小五便拉门氏过一边附耳低言了几句,门氏也向丈夫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小五又向门氏耳边私语了一回,大家点头意会。沈婆子在旁看了,猛然省起问道:“小五官我闻两耳都聋,别人说话都不听得了,如何今日夫妻说私房话偏又听得?莫非你前日是诈聋吗?”小五被他道破,遮掩不得,连忙摇手道:“婆婆休要则声,便向腰间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二三钱重,把来递与沈婆子道:“薄意送与婆子买菜儿吃。员外面前且莫说破,也不要提起我们夫妻相见的话了。”沈婆子接了银子便道:“我不说,你快去罢。倘被别人走来看见,就不稳便了。”小五应了一声如飞而去。沈婆仍就携了门氏进内宅。门氏又再三叮嘱:“不要说我与丈夫相见。”沈婆子果然竟替他隐过了。看官,你道路小五与妻子说什言语?原来约他逃走,门氏低语道:“日里有人监押,难以脱身,夜间又重门深锁,行走不便,怎好出来?”小五低嘱道:“我两耳原不聋,却被我假装聋骗了他。你的眼儿本是半瞎的,今何不装作全瞎?只说两日因愁闷不过,弄得两眼一点光也没有了,他家见你如此,自然不来防范着你,那时你便可以觅个空儿,打点脱身之计。”门氏道:“我晓得了,你于五日后可到他家后花园门首来等我。”小五点头会意。这边沈婆子但见他夫妻二人附耳低言,那晓其中奸计?正是: 堪叹一双男女,机谋可谓巧矣。 一个刑女寡妻,一个无□夫子。 是夜门氏假意啼哭,直哭到天明、把两眼柔得红红的,只说眼痛。到明日,便道:“我从前两眼原有五分光,今日如何一些光也没有了?”说罢又假意心焦啼哭。自此行步都要人搀扶,挨墙摸壁甚不便当。不但柴昊泉信以为真,连沈婆子也只道他见了丈夫之后,想念家中以致哭昏了双眼,那知都是假的。却因他假得像样,果然不去提防他。到第五日晚间,门氏四顾无人,就望着后花园而走。不想事不凑巧,被一个小丫鬟奔来看见了,叫将起来惊动了沈婆子并众女使们把他搀回。昊泉闻知大怒,唤来问道:“你既说两眼全昏,为何独自一个走到后花园去?莫非想逃去吗?”因打了他两个巴掌,骂了一场。自后只教他坐在房里,不许出房。过了一日后花园中花卉盛开,昊泉与妾艾氏,同了儿子媳妇都到后园里亭子上坐着看花,艾氏唤沈婆子搀门氏到来,要他在花前弹唱取乐。门氏到亭子上弹唱了多时,艾氏与儿子媳妇先回去入内,丫鬟们也都随进,沈婆子又被艾氏教他到假山后采花去了,只剩昊泉与门氏在亭子上坐。昊泉偶然步出亭前,向鱼池边看鱼。门氏却记着前日打骂他的怨气,悄地走到背后去,只一推,把昊泉扑通的推下水去。昊泉只喊得一声“啊呀”连忙把手来爬,那里爬得到,欲待再喊,又被水-入口,那里喊得出了。正在危急之际,幸得见沈婆子走来看见了,乱叫乱嚷起来,一时间哄动了合家老小。艾氏与儿子媳妇带跌地奔来,众人忙把昊泉救起,半晌说不出话,直待呕出了许多水方苏醒,正是: 水性妇人心太毒,陷人入水相报速。 昊泉险作九泉人,黑子几归黑地狱。 当下众人问他怎么落水。昊泉指着门氏道:“都是这贱人推我落水的。”门氏硬赖道:“这那里说起?我一步不曾离那亭子,如何屈天屈地,把这话究起我来?”昊泉道:“明明是你推的,还要赖吗?”门氏道:“我两眼无光连鱼池也不知在那里,何由推员外下水?”昊泉道:“你既两眼无光,为何前日会望着后花园走?你诈装眼瞎,希图脱逃,今日又要害我性命,一定与丈夫约会同谋的。我教你不要慌!”白珩在傍听了道:“爹爹,今日且不和这贱人理会,明日把他送到官去,连她丈夫拘来审个明白,重治其罪。”昊泉道:“说得有理!”当晚便央人写下状词,次日到刑庭控告。丁推官准了状词,并即将门氏及路小五并柴家抱告人拘之案下。先唤路小五来问道:“你把妻子准抵赃银,立契卖与柴家为奴,是有的吗?”小五只作不听得禀道:“小人蒙老爷杖责监禁之后,又被柴员外将家中扫荡一空,心里又急又苦,又害了一场病,因此两双耳朵都聋了,其实不听得老爷说什么?”丁推官便将问他的言语写在衙役手中教他看。小五看了道:“卖妻文书是柴员外逼我写的,不是小人所愿,现有他亲笔在此为证。”说罢,便向怀中取出柴昊泉写的那张纸儿呈上。丁推官接来看了,问道:“写契之后,可曾还你东西吗?”小五做不听得。丁推官再写衙役手与他看了,小五道:“柴员外只将不值钱的东西还了几件,留下值钱的古玩什物,不肯见还。这留下之物,已足值五十余金,可以准抵赃银了,合该把妻子归还小人。如何前既逼卖,今又霸占,务要拆散小人的夫妇?老爷只看他写的亲笔,便可知他的豪强了。”柴家抱告人,跪下来禀道:“老爷休听他胡言!他写契之后,家主已将东西尽数还他去了。这张写的纸儿,是他耳聋重听,写与他看的,怎把来混渎老爷的清目?”丁推官听罢,沉吟半晌,忽然喝问道:“路小五你前日不耳聋,今日忽地耳聋,我晓得你不过是要哄骗柴昊泉的手书为据,所以佯为重听。今到我面前,还看敢假装扯谎吗?”小五见官府说破他隐情,心甚惊惶,却还只作不听得。丁推官低声分付衙役道:“快取短些的夹棍来,夹这刁奴才!”小五听说,一时着了慌,不觉得失声大叫道:“青天爷爷小人害病受夹不起。”丁推官笑道:“你如今不耳聋了吗?”堂上堂下看的人,无不掩口。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谲计赚柴翁,口无凭,笔是踪。谁知官府难欺哄。俄然耳聋,俄然耳聪,心惊急把腔儿弄。羡丁公,发奸摘伏,折狱片言中。 路小五被官府审出诈聋的情弊,只顾磕头。丁推官喝叫带过一边,且唤门氏上来问话。门氏便假装盲态,直爬到案前,左右喝住,方才跪定。丁推官问道:“柴家告你私往后园要逃走,又把柴臭泉推入鱼池里,要害他性命,这些可是有的?可是与丈夫同谋的?”门氏道:“小妇人被柴员外拘禁在家,从不曾与丈夫见面,有甚同谋?况小妇人两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那里会逃走?又会推人落水?这都是霹空诬陷的话。”丁推官道:“又来胡说!你丈夫前日指使宿积扳害沙和尚,只为你独自一个走到了他庵里去,所以怀恨诬陷他。如何说今日两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门氏道:“小妇人一向未全盲,原有三五分光的。近因被柴员外拘禁得苦,心中忧恼,日夜啼哭,为此眼光都没了,不能行走。”丁推官笑道:“你丈夫的聋是假的,只怕你的瞎也未必是真的。”柴家抱告人听了,忙禀告道:“老爷明鉴万里!他其实是假瞎,这逃走谋害的事均是真的。”门氏只是假装着盲态,口称冤枉。丁推官教门氏且跪下去,却取过一张纸来,不知写了些什么,密付一个衙役去了,然后再唤门氏来问道:“柴昊泉落水之时,只有你在亭子上,不是你推他是谁?”门氏道:“小妇人眼盲,也不晓得鱼池在那里,只听得水响,也并不知员外落水,这是他自己脚错,如何冤屈小妇人推他?”柴家抱告人道:“家主说落水之时,明明有人推下去的,并非脚错。”门氏道:“或者那门池边有鬼祟的,员外撞了鬼了。”正说间,忽然堂后跳出一个连头黑脸的鬼来,望门氏便扑,门氏见了,蓦然惊倒,不觉失声叫道:“有鬼!有鬼!吓死我也。”众人也都吃了一吓。丁推官喝退了鬼,唤起门氏来问道:“你说柴昊泉撞了鬼,你到撞了鬼了。你既两目既盲,为何我叫人装了鬼脸儿试你,你偏看见,如今须假不过了。”说便伸手向签筒里去拔签。门氏见了又不禁失声道:“小妇人受刑不起,求老爷方便。”丁推官笑道:“你既见鬼脸,又见拔签,还说是眼瞎吗?”一时堂上堂下的人都忍笑不住。也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盲目本非真,送柴翁入水晶。谁知堂上悬明镜。妇人眼昏,官人眼清,陡然一吓难遮隐。羡刑庭略施小计,听讼已如神。 丁推官审出诈伪,怒道:“你夫妇二人,一个佯聋,一个假瞎,诡诈异常。柴家告你两个约会同谋,许多情弊一定都是有约。从实招来,免动刑法。”门氏料赖不过,只得把实情从头一一招供,丁推官唤过路小五来,骂道:“你这狗才!既自装聋骗人,又教妻子诈作眼盲,约会逃走。你妻子只因逃走不脱,致生恶意。门氏之罪你实启之。你平日在柴家走动,待你不薄,今日却这般害他,好生可恶!”便喝叫左右:“把这厮拖下去,与我加力打!”小五看了急大喊道:“青天爷爷小人果然该死。只是柴家也曾做过窝主,也曾分过赃的。今日他处得小人情极,只得要说出来了。”丁推官惊讶道:“怎说柴家也作窝主分赃?”小五把当初柴白珩主谋,遣宿积偷盗董家银两,大家分剖之一一供出。丁推官摇头道:“不信有这等事!”路小五道:“老爷若不信,只闻问宿积便了!”丁推官即可差人往狱中提出宿积来细细盘问,宿积所供口词,与路小五一般无二。正是 失主也曾做贼,同伙忽为仇敌。 贼偷贼物何妨,果报更无差忒。 当下丁推官十分骇异,且把路小五、门氏、宿积与柴家抱告人一并收监。一面出牌提拿柴白珩,限次日听审,一面发贴请董闻来,问其昔日丢银之事,把路小五并宿积所供口供词与他看。董闻昔日在董济家中之时,已知盗银的是宿积。但那两个同谋的,董济不肯说出来。董闻只疑董济门下多有鸡鸣狗盗之徒,或者那二人是他门下的人,故不可穷究得。及闻宿积扳害沙有恒,乃路小五指使,方知宿积与路小五是一路。因想昔日银子藏放枕边,只对路小五说得,如何宿积便来偷着了?多分也是小五所使。已猜个八分,只不知那一个同谋的是谁,却断不疑惑到柴白珩身上。直至今日,才知当初主谋的竟是舅子。正是: 门客负心何足道,舅子奸谋真可叹。 当初误以盗为亲,今日方知亲是盗。 董闻当下错愕惊叹,因把昔年丈人、舅子待他的光景略述了一番,丁推官愤然道:“怎么老年翁有这样的亲戚?待小弟明日严究那柴白珩,参他到上司那里去革退了他前程,追赃正法。”董闻道:“昔日恩兄董遐施已知其事,却不对治年弟告明,不要推究故存厚道,使亲者无施失为亲。今日还求年祖台俯看薄面,姑不究罢。”说毕作别而去。丁推官怒气未平,次日升堂,又出-签,立要柴白珩到官。白珩惊慌无措,当初做这事是瞒着父母的,到此却瞒不过,只得先对母亲艾氏说知。艾氏也慌作一团,便把真情与柴昊泉说了,要他商量个计较,求免刑庭拘提。昊泉听说又惊、又羞、又恼,着实把儿子埋怨了一场。寻思无计想道:“丁理刑为官清正,贿赂人情都用不着,他只与董家女婿有旧。今恰好为着他的事,怎肯轻饶?除非原得董家女婿去说情,求他免究方保无虞。只是我有何面目去见女婿?”左思右想正踌躇未定,刑庭又是一根提违限的-签来到。公差坐满堂中,七张八嘴地嚷道:“这是盗情重犯,官府立等审究,录了口词,就要解司的,不可迟延连累了我们。”白珩躲在里边不肯敢出头。艾氏和白珩的妻子都着了急,只顾啼哭,白珩惊得目瞪口呆,也只少得哭出来了。昊泉没奈何,只得一壁厢把钱财酒食安顿公差,一边老着脸到董闻家里来。却值董闻不在家中。董起鳞出来接见了,两下略叙了几句寒温,昊泉即备述刑庭拘提之事,因说道:“不想我家畜生误听了路小五这狗奴才,干下这等没天理的勾当,小弟一些也不知。今日弄出事来,自作自受,本该由他去官司,只是体面上不好看,还求亲翁看小女面上,转致令郎到刑庭那里说个方便,免了官司,全了体面。当初所失之物,情愿加倍奉偿。”起麟笑道:“当初令郎设谋也太觉毒些!虽云是亲不为盗,然舍下所失之物,若是自己的还不打紧。不合失了列家借来的银子,一时无措,若不遇董遐施一力周旋,小儿必至受辱出丑。那时小儿曾来相恳,要求亲翁少助捕盗之资,亲翁虽不知此时是令郎所为,却倒像是得知的,竟不肯助银捕盗。如今看来倒是亲翁高见,暗合道妙这盗原捕不得的。不捕也罢,只是后来要在房屋上求加贴些银两应用,亲翁也不肯从,这却不免拒之太峻了。”几句话羞得昊泉满脸通红,拱手倍话道:“常言‘宰相肚里好撑船’还求贤乔梓大度优客,不要计较罢。”起麟见他局促反觉不好意思,因转口道:“令郎少年轻狂,只因之匪人,故有此举动,也只算是儿戏,未必是有心,愚父子岂敢记心?待儿子回来,即叫他到刑庭那里去说便了。”昊泉连声称谢,又请女儿淑姿出来相见,嘱咐他在女婿面前劝解一句。淑姿笑道:“爹爹昔日避难之时,岂记了女儿了,今日却又来嘱咐女儿。”昊泉道:“我当初老没志气,一时错见你,还看生身父母之面,休要记怀,你公公处我已说明白了。”说罢起身与起麟作别。临出门又千叮万嘱。正是: 好排场始离终合,真花面前倨后恭。 悔当初笑他贫子,道今朝羞杀富翁。 是晚董闻归家起麟把昊泉的话对他说了,因道:“你须以亲情为重,休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淑姿也劝丈夫休念旧恶还是以德报怨罢。董闻道:“我昨日原与丁公说不要追究,怎奈他怒气未息,所以出签拘捉,如今待我写封书信去讨情便了。”于是写下一封恳切的手书,连夜差人进城往刑庭投下。丁推官看了书,一来灭不过董闻的人情,二来也服董闻的度量,现在都把签票撤消了,提出狱中一干人犯到台下。先唤柴家抱告人来,分付道:“你家主柴白珩是有前程的人,且与董爷是亲戚,却主谋偷盗分赃,比常人为盗,罪当加等。本该提拿到官尽法重处,今还看董爷份上,故免提究。但日下年荒,米价胜贵,民不聊生,又河道淤塞,上司行将要开济。我罚你家主子原赃给主之外,另出米三百石,煮官粥赈饥。再出银五百两助将来开河之费。限五日内输纳,不得迟误。如迟,前罪并究不恕。”柴家抱告人叩头领命。丁推官然后将宿积、路小五、门氏定罪发落道:“门氏虽被柴昊泉逼卖在家,但不合推吴泉落水,几致殒命。若以家奴谋杀家主例,杀虽不成,罪也宜从重。今念系抵当在柴家之人,与家奴不同,故从轻议,发出官卖。宿积两番作贼,今又听人指唆,扳害无辜,罪宜加等,杖八十,徒二年。路小五两番造谋,坐地分赃,又使同伴妄陷平人,更复设诈乔装诡计百出,其罪尤宜加等,丈一百,徒三年。”发落毕,柴家抱告人自回去,门氏由官媒婆领去。路小五、宿积各自去驿中摆站。宿积是久惯作贼的,身边倒还有几文钱使用,路小五倒弄得赤条条并无分文使费,不免沿途求乞。当时有几句笑话笑他道: 古董是假,乞丐是真。前日假旧,藏在屋里,今日假旧,都在一身。捏着一支破碗,疑是虞舜造漆,碗之所制;托着一根竹棒,想是姜尚父钓鱼之杆所存。身上披的东西,意者孔圣人不暇-之席,留此一片;口中讨的物事,只皇把大公九府之钱,布施一文。 且不说路小五的狼狈,且说柴昊泉被丁推公罚他许多银米,甚是惊慌,思量再央董闻去说情求免,只得把昔日所典董家房屋送还董闻,以作赔偿原失之物并酬谢之意,央他与丁推官说,或求全负或求量减。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文士题诗,迈写胸中感愤佳人脱难,还存天外情。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九卷 竭心力臣忠感鬼神 焚契券友义动官长 .t.xt..小.说.天.堂.诗曰 一生一死识交情,友义臣忠真弟兄。 贯日忠魂天意格,于霄意气众心倾。 话说丁推官把官印交与新官,正欲回署,却又有一件公事轮到他身上来。你道何事?原来仪封县界中河道淤塞已久,及当流。巡抚冯景,与按院卞正酌定开河事宜,合流上闻,一向候部议定夺,今该部复准,着该府按支库银若干两,连选才干属员,专督开河,克期完工。冯、卞二公奉了圣旨,特委丁推官星夜亲临仪封县,监督河务,不得迟误。丁推官见是紧急公事,既奉宪委,不敢延迟,也不及回署,即从郑州起马,驰赴仪封县,择近河公馆住下。发现银雇募民夫,克日同工。此时正值七月中旬,天气尚炎热。丁推官不辞劳苦,每日到河边监督,并踏勘旧河故道。或遇泥沙堆积之处,轿马难行,即徒步往来,那些民夫因上官如此勤劳,无不努力向前。丁推官见民夫中有老弱的,勉强挑泥掘土,甚是憔悴,心生怜悯,设起一法来。每十个精壮民夫,拨两个老弱的炊茶煮饭,担送供给,免其做工。自此,老弱的既不苦役,精壮的又省了炊煮工夫,得以并力工作,众甚便之。正是: 饥者得食劳者息,老弱不做沟中瘠。 丁公善把人丁用,于民全赖君子力。 丁推官设法既妙,一日便有两日工程,不半月间,开过多少河道。凡遇河道上或有房屋,或有坟墓相碍的,丁推官相度地势,苟可通融,便行回过去,更不拆屋壤坟,正不知保全了多少。众人无不称功颂德。忽一日,开到一个去处,见一所坟茔,正与河道相近。丁推官唤土人来问道:“这是谁家的-墓?将来河道通了,这-墓便沿着河岸,难免河流冲激。可叫他家移进几步改葬方好。”土人禀道:“这是绝嗣的-墓,没有后人的,只索由它罢。”话犹未了,只见民夫中走出一人,跪下禀道:“小人就是看守这坟的坟丁-中之人,姓董名济。他虽没后嗣,却是本府乡绅董博士老爷的同宗兄弟。董爷当初曾问本县请给告示,张挂坟门,禁约闲人蚤扰。又着小人与他看管这-墓的。”丁推官听罢,想道:“我常听得董年兄称感他亡故宗兄董济的恩德。今看董年兄面上,何忍坐视?”便分付众民夫一齐动手,将-墓发开,把董济灵柩移进数丈地面,另择高原安葬,依旧堆高了-土,立石表记,给告示禁护。过了一日,又开到一处,泥土甚松。椿木都立不住。丁推官看了,道:“将来河流冲突,渠堤须要极坚,还愁木椿不能支撑。况连木椿也立不住。如何是好?”沉吟无计,看看天色已暮,只是歇了工作,且待明日再作计议。 当夜,丁推官睡在公馆中,心怀忧虑,展转不寐。至二更时分,尸听得床前脚步响。丁推官爬起身来,揭帐看时,见一个人峨冠博带立在床前,说道:“上帝怜我生前好义,封为此间土神,前日多蒙迁葬骸骨,无以为报,明日当助一臂之力,以酬明德。”丁推官正要问其姓名,那人转身便走。却见他背后跟着一个青衣童子,手中提一盏纱灯,那纱灯上大书一个“董”字。丁推官待欲送他,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心中甚是惊异。至次早,再往昨日松泥的所在去看,只见众民失纷纷攘攘的来告道:“昨日立椿之处,沿岸一带松泥,约计有四十余丈,椿都立不牢。今早松泥突然都变实了,所立椿木,俱坚固牢硬,摇捍不动,好生奇怪。”丁推官听说,又惊又喜,即亲往踏勘。果见泥土忽变,如有神助。因想起昨夜之梦,知是董济陰灵助我,便令衙役速备香椿祭礼,亲至董济-前祷谢,许于河工毕后,立庙祭祀。一面便把迁葬董济与显灵助工之事写书报与董闻知道。又过了几日,丁推官正催趱民夫上工,忽有衙役来禀道:“两日百姓应募者多,民夫日增,需用锅,镬、碗碟等物,一时支应不来,乞发官票,向附近民家借用。”丁推官道:“使不得。若如此,是蚤扰民间了。”衙役道:“这日用所需之物,迟不得一日两日的。若非借用,恐一时备办不及。”丁椎官正在踌躇,却听得前面众民夫齐声发喊,都道:“奇怪!”丁推官问有何怪事?众人禀道:“河底下掘出一只大船来。”丁推官道:“此必是当初覆没的,其中若有死人骸骨,可取来埋葬好了。”众人道:“船中并没什骸骨,却有无数瓷瓦碗碟,并许多铁锅、铁镬在内。”丁推官大喜,以手加额道:“此天助我成功也!”便令众民夫快将船中所有碗、碟、锅,镬尽数都搬上岸来,分给充用。枯船木料,又可当柴薪。真个天赐其便。有诗为证: 前代开河多役民,今日开河也役民。前代役民民苦役,今日役民也便民。昔日开河曾遇鬼,今人开河亦遇鬼。昔日遇鬼鬼降灾,今人遇鬼鬼作美。金刀昔赠麻叔谋,丁公却得大木舟。一凶一吉相悬绝,小人获咎君子吉。 丁推官得鬼神之助,河工渐次告成。谁想河工便垂成了,他身子却中了暑气,又受了些劳苦,不觉大病起来。弄得形容枯槁,面目熏黑,睡倒在公馆中,起身不得。正是: 青天化作玄天,白丁变作黑子。 壬水生而既旺,丁火衰而欲死。 丁推官身虽卧病,心中却记挂着公务,巴不得起来监督河工,怎奈头晕眼昏,那里爬得起?只得一面申文上台,乞另委别官,督完河务;一面差人回署,报以父子知道,速请医生前来看脉。上台看了申文,准令丁推官回署调理,另委本府同知虞龙池代管河工。那虞龙池星夜来到仪封县交待,这边丁推官的公子丁嗣考也同着两个医生一齐都到。那两个医生一个姓秦,一个姓华,是开封府里有名的官医。果然深通医理,看了脉,都道是积劳中暑所致,宜用清凉和解之剂。两人正商量用药,忽又本县知县荐一个医生到来。此人复姓闻人,单名一个虚字。也是本县的名医。他道丁推官在这里患病,如何舍近求远,要到府城里去延医?为此特地托人转求知县前来的。这闻人虚来看病之时,恰闻虞同知来问病,正在榻前坐地。只因听了虞同知一句戏言,便误了丁推官的性命。原来丁推官前日在府城起马往郑州署印的时节,虞同知治酒饯行。丁推官见他身边有个门子,名叫糜桃,甚是小心乖觉,因说道:“小弟门中几个门子都不中用,不如老寅翁这门子甚好。虞同知听说,便把糜桃送与丁推官伏侍。今日到公馆来问病,却见糜桃站在床边,因指着他对丁推官道:“老寅翁积劳之后,须要保养,今番贵恙。多应受了此人的累了。”闻人虚听了这句言语,认定是陰虚症候。岂知丁推官一心经营公事,那有闲情与门子玩耍?虞同知因自己是好龙阳的,故偶以此言相戏。闻人虚不知就里,信以为实,认做陰虚,要用起人参来。秦、华二医争他不过,也是丁推官命数该尽,不合服了闻人虚的补药,心头发胀,几度昏迷。再教秦、华二人看时,已没救了。从来巫与医虽是一样念头,然巫利人生,未赏害人之身;医利人生,每至害人之生。卖棺木的匠人,与卖药的医生,虽是两般肚肠。然匠利人死,不能致人之死;医救人死,每反致人之死。不但庸医为然,名医尤甚,有两曲《黄莺儿》为证: 堪恨有名医,到人家,抵暮时。夸言日里匆忙处,某家候予,某家款予。一头诊脉和人语。只须臾略将三指,一点便升舆。 无法治医师,恃虚名,药妄施。将人性命为儿戏,当官讼之,官还宥之,道是心中割腹难加罪。病来时,切须记取,不药是中医。 自古道药医不死病。若病犯实了,虽卢,扁亦无救,也莫只归咎医生。然医生切脉,用药,人命所关,最宜详慎。怎奈那些名医,当未出名之时,还皆仔细切脉,小心用药者;到得名一出了,便装腔作势,要学那成都市上严三点的模样,更不把脉理细察。又看得自己的药,好象吕洞宾的仙丹,随手撮去,不别致详,往往把人性命来误了。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不服药为中医。人不幸有疾,只须自己于饮食起居谨慎调摄,或者倒渐渐痊可;纵有三长两短,却倒也死而无悔。若依了世俗所云,宁可含药而死,不可负药而亡。这两句话,常要把残生冤屈断送。然虽如此,古人不为良宰相,则愿为良医,以其能救济人也。世间也有一些不勘救济的人,或讳疾忌医,或信巫不信医,虽遇良医,不肯吃他的药,以致病死。此真可怜不足借。天有一些人,自己平日稍知药性,到有病时,辄便妄参己见,增减良医的妙方,以致用差了一味两味药,送了性命。这却是自作之孽。与医生无干了。闲话少说。且说丁推官病势沉重,公子着了急,连夜扶他下船。急急回到衙署中。那时已黄昏时候,丁推官才回到衙署,便昏晕了过去。家眷围聚看视,都归咎医生用药之误。丁推官昏晕了半晌,醒将转来,说道:“不于医生事。我适间得一梦,与数年前之梦相合,多应不久于人世了。”公子问是何梦,丁推官道:“我向年在京中时曾梦至一处,宫殿巍峨,有青衣童子引我入内。圣见殿中坐着一个人,有如王者,左右侍卫无数。我伏地再拜,殿上传宣,将受我爵位。只见旁边走出一个白鬃道士,把我扶起,说道:“且放他回阳世去,干了一件功德,然后却来受职。我此梦藏之于心久矣。适间昏昏睡去,忽又梦见前番那道士来对我说:“你今功德已完,可随我去了。我自想无甚功德于人,或者开河济民也算一件功德。据此梦,我必将与阳世相别矣。”公子听罢,含泪答道:“梦寐之事,不必准信,大人且宽心。若秦、华二医不肯用药,明日再别请医生来看。”丁推官摇头不应。三更以后,病势愈重,问他后事,都不回答。挨到五更时分,讨冷水来饮了一杯,口中连呼“开河”数声而死。正是: 古人兵事未了,连呼过河者三。 今与古人无异,治兵治水一般。 丁推官既死,公子与家眷等一齐号哭。天才黎明,董闻早到。原来董闻打听得丁推官昨夜扶病回署,因此特来问病,不想丁推官已气绝了。董闻来到私衙,抚尸大哭了一场,因对公子道:“不佞与尊大人相别半载,时切怀想。前接他的手札,备言迁葬亡兄董遐施,又道开河多得鬼神之助。不佞屡欲趋候,并申谢私,只想公务倥偬,不敢去烦渎他。后闻他有病,还道是微恙,回署调理,自然痊可。谁知忽有此惨变。我想旧冬在内父处与尊大人一会之后,不意遂成永诀。如今地方上失了一位贤官,不特为一家哭,当为一郡哭。”公子道:“今日多蒙老年伯来问病,谁知却做了探丧。”说罢,以头撞地,号恸不止。董闻正在那里劝他,早有本府太守,与各厅同僚,及附郭的祥符县之官,都来探视。太守一面具文申报抚按去了。少顷,余总兵与卫守备也来投帖奉探。余总兵见董闻在那里便面约道:“少刻屈到故衙一会。”董闻应诺。余总兵去后,董闻对了公子道:“余总兵约我去会话,多应为索债了。”公子噙着泪道:“先君是个清官,既无宦囊遗留,家中又素贫,近日止措得二百余金寄来。如今做治丧扶柩之费,尚且不够,那有银子还他?如何是好?”董闻道:“年丈不须忧虑。此事不佞当代为图之,你日下且支持入殓之事。”说罢,作别而出,便往余总兵衙中。相见毕,董闻先说丁司李死得可伤。余总兵说起债负道:“此债是内司相公放的,如今要取索本利。”董闻道:“这宗债务,他自然设处奉还。但目下还求格后。”余总兵道:“总仗先生始终其事。”董闻应承而别。回到家中,正替他筹划算计,忽然接得京中书信一封,却是翰林庄文靖寄来的手札。拆开看时,书中备道契阔,未复云:“我即日或奉使南行,便道当图良晤。”又别外有书启二封,要致冯抚院与卞按院的。书中专写董博士与丁推官两个门生,要求抚、按青目,即托董闻转致。董闻看了。大喜道:“丁年兄虽死,今有此书,他所遗的债负,须要借此机会设法清还了。”便将一书付与抚、按门上值日的员役,投递进去。次日,抚、按二公都发帖来请董闻去相见。董闻先往见冯抚院。讲礼寒温罢,抚院道:“学生久仰盛名。昨接贵师台庄大史手书,极称大才。将来学生正要请教。只可惜贵同门丁司李,已先物故,使学生无可用情,有负庄老先生所托。”董闻道:“始晚生与丁推官向在——之下,食德已多。今承敝座师谬写,更得仰尽休光,实为万幸。所惜者丁推官死于公事,不及久沾宪祖台雨露耳。”抚院道:“丁司李为开河公事尽瘁而死。真乃可伤。”董闻便乘机进言道。“开河一事,虽有丁推官鞠躬尽瘁,捐躯赴功,然建议画策,出自上台。比如唐朝平淮之勋,效劳者李-,而功必归于裴晋公。自今河道得通,民受大利。上台可谓功不在禹下矣。但治水固以夫禹为主,尤赖伯益为之替襄。若下司不能仰体上台美意,奉行倘或不勤,其事终难就绪。”因把丁推官冒暑监督,晓夜不息,以致得病身之故,细述了一遍。又说道:“丁推官死于公事。一身固已不惜。但他生前既极清苦,死后又甚萧条,茕茕孤子,贫窘异常。糊口之需尚难,扶柩之资何措?父为他乡之鬼,子为无告之民。见者伤心,言之可涕。”冯抚院始初听得董闻归功上台,已是十分喜悦。及听到丁推官奉行有功,便着实首肯。后闻说丁公子窘苦之况,不觉恻然动容,又想着庄翰林写书份上,亦如前言宛转细谈。按院亦大喜,也自捐银助丧。恰好虞同知申文到来,报称河工已完,抚、按会同亲往踏勘。果见向来淤塞之处,俱已疏通。及细察所开河道,丁推官工程,十居七八。止剩十之二三,却是虞同知补完其事。又听得民谣云: 河便开得好,二官那里讨?可惜一个丁青天,却被开河开杀了。 抚按二公听了民谣,相与劝息。那些众百姓又传说丁推官显灵之事。原来丁推官死后,忽一日天色抵暮,众人都望见一簇仪从沿河而来。前面两道纱灯,几把火炬,后面轿上坐着个官人,绕河边巡行一番而去。众人只道是虞同知出来看河。至次日问时,虞同知昨夜并未出来。众人又疑是本县知县出来巡视,及问县中人,都说昨夜县公自在堂上理事,从未出城。众人咄咄称怪,惟有河公在心,故死后也在河边显圣。抚、按二公闻知这话,一发惊讶道:“丁司李生为贤官,没为神灵,固其宜矣。”于是回署之日,即各凑银二百两送与丁公子为赙仪。公子得了这宗银,差人请董闻来,谢其吹嘘之力,并商议还债。董闻道:“两上台所赠,共四百金,并家中寄来之物,为丧中使用。只将三百两付我,待我替你别措二百两,凑足本银,把去还余总兵。其利银竞让他相让便了。”公子道:“若得如此,最感固旋之德。只是要累及老年伯,使不肖于心何安?”董闻道:“说那里话,左右不佞也该助丧的。”公子道:“高仪如老年伯,非世俗所有,岂可概望诸余总兵?他将本求利,怎肯相让?”董闻道:“这不妨。我自有说话对付他。”当下别过丁公子,自去问亲友处挪借银两。这些亲友不比前番了,见他今日已得小小富贵,便不敢不借与他,又料他不久的,不妨借与。因此二百两银子,不勾几日,都借到手。董闻凑足了五百之数,即往见余总兵,且不把银子拿出,先说丁推官死后,他公子贫苦异常,几不能自存。余总兵道:“丁司李虽然做了清官,他公郎何足一寒至此?”董闻道:“自古道:廉吏可为而不可为。昔日孙叔敖做了楚相,身死之后,其子犹然负薪而食,何况丁司李乎?”余总兵道:“若果如此,所欠债银,将若之何?”董闻道:“近蒙抚、按两台,念其贫苦,发助丧银共四百两。公子用去百金,只剩得三百两。学生不合当初多了口,今只得替他赔补二百两,凑足本银奉还。所有利银若干,没奈何,要仰求老总台相让了。”余总兵道:“这宗银子若是小弟的,不妨相让。今其实是内司相公的。他有本必须有利。若论三分起息,十个月便该一百五十两。今过二年有余,几过二百金之数了。只怕让不得这许多。”董闻道:“有本自有利,原不当冒昧求让。无奈丁公子正在窘中,连本银也不足数,还要学生代赔,那利银决然措处不出。我想老总台是极高仪的,那内司相公必然也是高仪的,自能敬恤廉吏,决不做世俗琐屑态。所以学生适间来时,已在丁年兄灵前告过了。我告他说:‘你生前为官,一清如水,今又死于公事。余总台与内司相公都是高明人,定然见谅。所欠之债,本银我已代为补之。其余银两,总台与内司相公在你面上,必肯两让。你可于冥冥中保他年寿延长,子孙昌盛。我闻你在河边显灵,已得为神,料必灵通有感,须听吾言。’学生如此告过,方敢来相恳。”余总兵听罢,沉吟半晌,道:“先生怎便先许了他?从来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如今没奈何,待我去劝内司相公,要他勉强相让罢。”董闻大喜,即将本银五百两交还。余总兵收银入内。少顷,拿着原借契出来,说道:“内司相公说:‘董爷既不合先许了他,我这里不冒与鬼神计较。所有利银只得都让了!原契奉还。’”董闻再三称谢。余总兵道:“这借契,先生可收好。先生既待赔二百金,翌日待丁公子还了先生这宗银子,方还他此契便了。”董闻答道:“学生为义气上,故代他赔补,已不要他还的了。若要他还,便不是代赔之意。今学生即将此契去交还丁公子,乞老总台差一个贵役前去看看。”余总兵道:“先生恁般仗仪,真是可敬。但还契,先生自还变了,何必要小弟差人随去?”董闻道:“借得明白,还得明白,必要贵役同去的。”余总兵依言,即差家丁二人,随着董闻,一齐到丁公子衙中。董闻命于丁推官灵座前焚起一炷香来,明晃晃点上两只蜡烛,躬身下拜,祝告道:“治年弟与年公祖交情不薄。旧年所欠余总台之银,念令公郎还不起,治年弟已代赔二百金,凑足本银还讫。其利银若干,蒙总台与内司相公概然相让,可称高仪。年公祖须保他长命富贵。至于借契一纸,总台交付治年弟。今治年弟得此契焚化灵前,以慰年公之意。治年弟所赔银两,只算助丧之敬,决不忍向令公郎取索。年公祖陰灵不远,乞鉴微忱。”祝罢,把原契焚于炉中。丁公子哭拜于地道:“难得老年伯如此仗义,真是今之古人。此恩何以为报?”旁边看的家人,并余家的家丁见了,无不感而下泪。有诗为 矫俗犹存耐久朋,交情誓死不殊生。 已怜亡友寒如水,更念孤儿冰似清。 巧托鬼神非弄舌,公焚契券岂邀名? 悠悠行路今皆是,如此高风莫与京。 余总兵闻说董闻如此高义,亦为感动,也差人送助银三十两。虞同知闻知此事,也送助丧银一百两。此真是一人为善,能感众人。董闻与丁公子商议,教他择日治丧开吊,或者府中士绅,再有助丧的,可凑作扶柩回乡之用。那知丁推官平日执法不阿,在士绅面上不肯徇情,所以今日来吊的,不过香帛表意要他们捐资助丧,都不能够。至若那些感恩念德的穷百姓,却又力不从心,只办得一副眼泪相送。公子开吊数日,所受赙仪绝少。正是: 早上不做官,晚上不作揖。 生前尚如此,何况死之日? 董闻见人情如此,不胜嗟叹。那府、厅、州、县各官,都只随例少尽吊奠之礼。惟有虞同知于未治丧之前,先送过助丧百金,到得治丧之日,又送奠金十二两,亲来拜祭。丁公子十分感激。董闻道:“也难得这虞二府奸情。他与令先尊平日性格不同。令先尊性好清素,他性好豪华,各自一样。不想他今日在令先尊面上如此用情。待不佞明日见他,着实标颂他一番。”只因董闻这一句话,有分教:良朋伏义,更表孝子至情。豪客忽逢,益见智人权变。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卷 公子感恩代请命 府卒遇侠托求仙 t,Xt,小,说天,",堂诗曰 施仁还受仁人报,好义能令义士怜。 何必贵官真旧友,非关道木降灵仙。 话说董闻见虞二府敦僚友之谊,在丁推官面上奠赙加厚,心甚敬之,即具名帖,到他衙中拜见,代丁公子致感谢之意。虞二府道:“先生加礼于同年。小弟念同寅之情,何忍坐视?况丁寅翁为尽瘁公事而死,今日小弟略展薄意,亦是为公,不是为私。”董闻道:“上台建议开河,其事非丁公祖不能为之始,非老公祖不能为之终。譬如周之治洛,周公为祖,君陈佐之,不可无毕公以成之。”虞二府笑道:“过蒙先生高奖。其实丁寅翁所治河工,已居十之七八,小弟不过补其一二耳。”董闻道:“今日老公祖恤死存孤,使丁公祖的贤郎目下不至穷饿,丁公祖的灵柩,将来得归故乡。功德无涯,人人称颂,比开河功德,更加一倍矣。”虞二府听了这一席话,十分欣喜。自此又复送钱、送米到丁公子衙中,供他朝夕之费。公子愈加感激,此虽藉董闻吹嘘之力,实出于虞同知好义之心。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忽一日,虞二府被冯抚院差官下来,摘去他印务,把他封禁在空闲公馆中,听候审问。你道为何,原来抚院于春间,曾委虞二府赍贺表进京,因将一项应找解的官银,共一万余两,起了咨文,即着他管押赴京,交投户部,掣取回文。那知行到半路,遇着一班响马强盗,把银子都劫去。虞二府欲待报知该地方官捕盗追银,却恐这班大盗未必便能拿获,自己反先受失事之罪。又怕迁延时日,误了进贺表的限期,只索忍气吞声,急急入京,一面进表,一面托一个相知,求其转借银子赔纳,约于回任后一年之内措处奉还。怎奈银子一时撮借不上手,回任的限期又促了。虞同知没奈何,只得将原咨文留在那相知处,托他多方借银纳了,代掣回文寄来销缴,自己竟先回任。在抚院面前,只说银已交纳,回批尚未发,已着家人在京候领,即日将到。抚院信以为然。虞二府日夜悬念,只措皇所托那相知替他支持停当,把回批寄来。谁想那相知已染病身故,竟未借银投纳。今户部查-未完钱粮,移咨抚院。冯抚院正在-取回文,忽见部咨,不觉怒起,即唤虞二府来询问。虞二府料遮掩不过,方才把失盗之事禀明。抚院那里肯信,说道:“若果失盗,为何当时不即禀报,直至今日才说?这明系自己侵没,巧言支吾。”因此把他拘禁候审,一待审过,便要上疏题参了。丁公子闻了这消息,不胜惊叹,连忙与董闻商议。董闻也没做道理救他处。正是: 有德未逢施德报,感恩无计救恩人。 丁公子过了一日,择定吉期,要扶柩回乡。将起身之前,先叩谢了地方各官,并合郡士绅。及往公馆谢别虞二府,奈公馆门奉宪封闭,不放闲人进去,只得在门外拜了四拜。到起柩之日,舟泊河下,士民都来哭送,郑州与仪封县人来送者甚多。百姓们也有持钱米相赠的。其本城缙绅,都到舟次投了一帖,各自回去。唯有董闻依依不忍别,还在舟次盘桓。只见大力庵和尚沙有恒,来到舟中灵柩前叩头,说道:“贫僧向蒙丁老爷审豁盗情,洪恩难报。今聊具忏金二两,少申孝敬。”丁公子见是出家人的东西,不肯收受。董闻道:“他感恩而来,物虽微,也是一点诚心,不必却他。”丁公子只得受了。将欲开船,忽有一乘女轿飞也似赶到舟次来。轿中女人,却是妓者马幽仪,他感丁推官释放之德,一闻讣信,便于静室中诵经荐度。今闻灵柩将归,特来叩送。有诗为证: 微独良朋敦气谊,青楼被德亦心铭。 开笼放出雪衣去,应诵慈悲般若经。 丁公子谢别了众人,方与董闻哭拜相别。临别,又叮嘱道:“老年伯天高地厚之恩,不肖未知何日得报。至若虞二府之高义,众薄俗所罕有。今当有事之际,苟有可以援手处,唯老年伯留意,即如不肖更拜大惠矣。”嘱罢,开船起行,出了境外。行不上一二十里,忽见前面一只大官船撑将来。船上掌号吹打,仪卫甚盛。看他舱门口告条上所书官衔,乃钦差翰林院庄。那庄翰林,就是庄文靖。因赍诏往南京封袭爵魏国公徐绳祖,故路经于此。原来徐老国公年高有病,上疏告老,乞命世子徐绳祖袭爵。朝廷准其奏,遣官赍诏去封他。庄文靖讨了这个差,乘便南游,所以前日寄于董闻的书中,说道将奉旨南来。当下丁公子打听得船中的宫人是庄文靖,因想道:“他是我父亲的老师。前日董年伯曾对我说他有书致抚按,荐我父亲今日过着,合往拜谢,并以讣信报闻。”且还有事要求他,便具个门下不肖眷脱学生的名刺,等他泊定了船,即往船上投刺请谒。船上仆人们见是个少年,又身穿孝服,不肯与他通报。正在那里做难,恰好庄文靖走出船舱口来。丁公子望见,即打一躬道:“庄太老师,不肖晚学生候见。”文靖答礼道:“足下是谁?”仆人们方才把名帖呈上。文靖看了道:“足下为何有此重服?”丁公子一头挥泪,俱言父亲没于任所,今扶柩回乡之事,文靖跌足惊悼。丁公子又谢道:“前蒙太老师致书董年伯,转达抚、按,鼎荐先君,不想先君已遭变故,有虚盛意。”文靖嗟叹道:“不佞在京师,闻尊翁居官清慎,与董声孟甚相爱,因作书荐之于抚、按。又恐尊翁狷介避嫌,故但托董声盂转达当道,倒不曾有专札致尊翁。今日到此经过,正欲与尊翁一会,以罄阔-,谁想已作故人,真可叹恨!”因问:“董声孟一向在家好么?”丁公子道:“先君丧后,不肖多亏了他。”文靖道:“我正要问,尊翁是个清官,那些身后之事,如何俱办了?”丁公子把董闻代偿债负,又多方吹嘘,并虞二府厚助丧费的语,述了一遍。说罢,忽然离坐向前,双膝跪地,告道:“今不肖有一事奉求。”文靖只道也求他助丧,连忙扶起道:“足下如缺少回乡盘费,不佞自当勉力相助。”丁公子道:“不肖非为自己求助。另有一事,欲求太老师鼎言说个方便。”文靖问是何事,丁公子把虞二府遇盗失银,被抚院拘禁候参之事说知,因挥泪道:“虞公深有德于寒家。今他在患难中,不肖恨不能以身代之。若非太老师对抚台说个方便,更无人可以救得他。伏乞看先人之面,特赐鼎言。不但虞公感荷二天,即先人亦衔感于九地矣。”文靖听说,感叹道:“足下少年,能知恩报恩,义生于孝,是有至诚、有血性的人,可敬可敬!我明日见抚台,就把这事对他说便了。足下如不放心,可暂泊舟于此,待不佞见过抚台,讨个好音奉覆。左右不佞也还要来少尽赙奠之礼。”丁公子道:“不敢当太老师赐赙。但得藉鼎言保全虞公,以报先人,便如拜台惠矣。”言讫,作谢而别。正是: 异矣孤儿,咄哉年少。非高其义,正重其孝。不忘亲者,不忘亲之所不忌;欲报亲者,欲报亲之所欲报。何意薄俗,遭兹右道? 庄文靖受了丁公子之托,即日开船。至开封府城外,早有董闻同着计高、金畹二人前来拜候。文靖迎到船中,相见叙礼罢,各各道过寒温。董闻便说及丁推官病故一事,文靖把丁公子的话对董闻说了,因赞叹道:“难得他少年如此孝义至诚,真个是父是子。丁司李可谓不死矣。”董闻也称说虞二府许多好处,“今遇盗失银,原非其罪。若令仍旧供职,限他赔补所失之银,亦未为不可,乞老师看丁氏父子面上,婉致抚公,免其参处,保全功名,足仞明德。”计高、金畹也替言道:“敝府良有司,首推丁司李,其次便要算虞二府了。今丁司李方死,虞二府又缘了事,民失所望。死者已不可复生,虞公之事,还可补救。全仗鼎言。”文靖领诺。 三人别去,文靖即打轿往拜抚院。适值抚院公出,不在衙门,不曾接见,文靖随往拜按院。坐谈之次,按院说起前日承台札下须,奈贵门生丁司李已物故,未及用情。文靖便谢了他捐资助丧的美意,因说:“虞同知恤死存孤,笃于僚谊。他既能加礼于死友,必不忍上欺其生君。解银失误,必果被盗,断非侵没,还求抚公宽政,只勒令赔补,不要坏他功名,乃为恩威并用。此意即烦鼎言先为小弟转达抚公,明日见抚公时,再当面恳。”按院领命。次日,抚、院二公一齐都到船来答拜。文靖又把前言面致抚院,那知抚院已先听过按院转述之言,今又见文靖谆谆面语,按院又从旁接谈,抚院那得不从?遂满口应承,领教而别。文靖别过抚、按,即差人邀董闻到来,对他说知。董闻大喜。文靖道:“我即得请于抚公,不负丁公子之托矣。王命在身,不能久留,即当奉别。”董闻要屈他到家饮宴,文靖辞谢。及送与些礼物,也不肯受。董闻亦不敢相强,只将些贺礼并贺咨一通,附致徐世子,贺他袭爵之喜。文靖收讫,自开船往南京一路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抚院听了庄文靖的分上,回到衙门,即行下宪牌,放出虞二府。着令仍管厅务,但勒限三个月之内赔补所失之银,准免参处。虞二府拜谢了宪台,仍旧坐衙理事。却探知宪台宽恩,多亏庄翰林援救之力,因想道:“我与庄公并无交契?为甚无端救我?此必董博士对他说的。”便亲自至董闻家中拜见。董闻惧述丁公子代为请命之事,虞二府方才省悟,不胜感激。欲具名揭,往谢庄文靖。董闻道:“敝座师已连夜开船去了。”闻说丁公子的船,虽出了境,倒还停泊着,虞二府便备了楮仪,飞掉前往。赶着丁公子的船,登舟相见,两下互相称谢了一番,珍重言别。丁公子方与虞二府别过,只见一个差官打扮的人,跟着五六个伴-,掉着一只快船,前来问道:“这可是丁大爷的船?”丁公子问是何人,那人道:“小人是钦差庄翰林老爷遣来的。老爷说王命在身,赍奉吉诏,不便易服吊丧。特差小人送奠仪五十两,聊表薄意。待复命回京之日,还要亲到灵前致祭。其所托虞爷的事,已都停妥,并着小人口覆,不及写书了。”说罢,走到船头上,望着灵柩,磕了四个头,送上奠金。丁公子拜受了,打发回帖,犒赏来差而去。看官听说,庄文靖这番遣吊,倒惊动了旁边的人。传说开去,道丁公子却有这一位显官与他相知。那些官宦们,前日在丁推官面上泪薄的,今闻此消息,又知庄公与虞二府说方便也为丁氏父子情分上,他师生之谊,生死不变如此。况庄翰林乃当朝杨阁老的相契,是朝中要紧人。他即加厚于丁氏父子,则令丁推官虽死,丁公子却怠慢不得。于是有赶上船来补送奠仪的,也有补送路费的,作成丁公子又热闹了一番。正是: 范冠蝉有-,蚕绩□有□。 推官有吊各,学士为之丧。 且说丁公子开船望北进发,将及半途,忽一夜,睡在舱中,只听得喊声骤起,船外火把乱明。丁公子知是强人的船来了,忙披衣起,望着外面大叫道:“我们是扶柩回乡的丧船,船中并无财物。好汉们不劳下顾。”说犹未了,早有一个人跳过船来,一脚踢开舱门,火光中见丁公子身披孝衣,就一把扯住问题:“你就是丁公子么?不要害怕,我有话说。”将丁公子拖到后舱,附耳低言了几句,又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回身跨出船头,跳过船去,扬言道:“他船里果然没甚东西,我们去罢。”众人唿哨一声,把船飞也似摇去了。那时丁公子船中的人,都吓得东躲西藏,目瞪口呆。见强人忽来忽去,正不知甚么缘故,只有丁公子肚里明白。把桌上东西收过了,分付众人各自安息,不忍惊惶。 看官,你道这强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常奇。一向常奇与寇尚义在山东落草,专一打劫贪官污吏的银子,并起解的官钱粮。春间虞二府失去的官银,正是他们所劫。后来闻得虞二府是个好官,却为失银被禁,常奇与寇尚义商议道:“我们做好汉的,不可连累好官受罪。须把这项银子还了他,才见我们的义气。”商议已定,只是不好自己把去还他。因打听得他与丁推官父子交厚,丁公子又十分孝义,故特地来寄信与丁公子,说这一万余两官银,已埋在开封府东门外二十里大后桥柳树之下,可密报与虞二府,他自去取。又将白银五十两,送与丁公子为助丧,那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就是了。纸包内又开写藏银待取之事,甚是明白。正是: 莫道绿林中,无有英雄客。彭越曾为江中盗,世勋曾为无赖贼。李北海曾有七言之赠,张齐贤曾邀一醉之德。试看今日还金人,赛过水游梁山泊。 当下丁公子不喜得常奇助丧之费,却喜官银有了下落,可以保全虞二府功名。至次日,即修密书一封,专差的当家人,星夜到开封府,面向虞二府投递。虞二府那时虽然脱了拘禁,仍旧坐堂理事,却还是带罪供职。若过限期,没银赔补,抚台定要题参。正在忧思,忽然接得丁公子密书,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只是一件,那银子虽有了下落,却是丁公子替强人通信,这话怎好对上官说得?若不明言其故,竟自冒冒失失的去取出,又像自己隐匿在那边的了。左思又想,无计可施。因邀请董闻到私衙,把这话密密告知,与他告知商议。董闻沉吟了半晌,忽然笑将起来,道:“有计在此了。”虞二府道:“有何妙计?”董闻附耳低言道:“目今抚台敬信一个姓洪的法官,即日要请他设醮。老公祖这件事,只在这洪法官身上,那银子便好出头了。”虞二府道:“如何用着这个人?”董闻又向虞二府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虞二府拍掌笑道:“此计大妙!竟依计而行便了。”正是: 黄冠权借为引子,白镪方才好出头。 看官听说,那洪法官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在郑州求雨的洪觉先生。本是没甚道术的,当时为求雨不来,被郑州好事的编成《十一干》的笑话笑他,道是: “日里是照亮干。夜里是不落台干。挨过几日没雨,是挨推干。恶求一番越不雨,是罚强干。念咒念得口干。画符画得笔干。喷法水喷得碗底积焦干。踏罡步踏得鞋底铁屑干。手中铁剑,只好切菜干。身上法衣,只好揩鼻涕干。这样法官求雨,送他一个斗大的杨梅干。” 郑州人虽是这般笑他,这里抚台却不晓得。因太夫人有病,请他到衙内祈祷。抚公问道:“几时才得病愈?”洪觉生随口胡答道:“过七日便没事了。”却也是他造化,准到第八日,太夫人果然康健起来。抚公以此敬信他。又要教他于本城道院中起建醺坛,保佑年谷丰登,人民安乐。董闻乘此机会,授计于虞二府,教如此如此。虞二府便密唤洪觉生先来分付了言语,许他二十两银子谢仪。洪觉先欣然领命而去。到得起建醮坛之时,抚公亲来拈香。虞二府便也往坛中,当着抚公面前,要求洪觉生请仙降乩,指示所失官银踪迹,以便追捕。洪觉先初时假意推托不肯。虞二府恳请再三,方才应允,就于坛前书符念咒,作起法来,唤一个小道童与自已一同扶乩。案上铺放黄沙,焚香点烛。少顷,见乩儿渐渐转动,磨了半晌,忽然写出一行字来道:“吾乃葛仙翁也。”虞二府假意向前问道:“果然是葛仙翁么?若果是仙翁,我有一事欲问。”只见乩儿运动,写出四句道: “子欲请仙仙故至,却问仙翁是不是。 可笑龙池心不诚,若还疑我我当去。” 虞二府看了,慌忙下拜道:“龙池不知仙翁下降,适间言语唐突,伏乞宽恕。今有恳请,只因春间解送官银一万余两,中途被盗劫去,望仙翁明示银子下落,与盗贼踪迹,以便追缉。”祝告罢,只见乩儿上又写出四句道: “怪尔后恭前倨,尔可暂时回避。 可请抚公问吾,吾当明告其事。” 抚公那时亲在坛前看见,安得不信?便令虞二府退过一边,自己向前整衣作礼,默祷了几句。只见乩儿又写道: “机事秘密,不可泄漏。 若要我言,须屏左右。” 抚公看了,即唤跟随人役,都远避开去,只有抚公一人立在案前。那乩儿才明明写出几句道: “离此府城东,二十里之外。 一座石桥傍,两株柳树盖。 松其下探之,原银宛然在。” 抚公看罢,又低头祝告道:“此银向被何人盗去?今又是谁埋藏在此?伏乞仙翁一一明示。”祝毕,只见乩儿又写道: “若问藏银之人,其人乃是大盗。 目下不可明言,以后自然知道。” 抚公再要问时,只见乩儿连书:“吾去也”三字,便不动了。吾公分付洪党先勿泄其言,自向虞二府密语其事。虞二府佯为不信。抚公道:“仙翁所示,谅不相欺。你只依言去取,看是如何。”虞二府口中唯唯,却佯做不肯深信之状。明日亲到城东二十里之外,唤集人夫,向石桥旁两株柳树之下,把锄头铁-掘将下去。掘不上三尺来深,果然掘着了银子,照原数一万余金,毫厘无缺。正是: 本出绿林之手,巧借黄冠之口。 朝中正说三杨,野外忽逢二柳。 并非洪法官道术能灵,却是董博士妙计罕有。不用虞公向上台禀知,反使上台向虞公私授。前番求雨不雨的伎俩,人尽笑之;今日说银有银的神通,人能知否?当下虞二府掘得原银,十分欢喜,随报知抚台,将银交纳。抚公深信仙翁之灵,法官之术。一时开封府中惊传其事,都道仙人降乩,有此灵验。又道洪法官初时本事没,雨也求不下一滴;如何今番却请得真仙下降?或者是都老爷与虞二府敬心所感。却那里晓得是董闻的计策,把虚名作成了洪法官,又无端借重了葛仙翁?有诗为证: 仙翁有语语非轻,问者佯疑疑亦精。 羡杀巧人传妙策,作成道士享虚名。 虞二府即将原银交纳,抚公因前日难为了他,心中颇觉不安,着实慰劳了几句。那时新任理刑未到,其印务是府堂暂管,抚公乃委虞二府权署理刑印务。虞二府谢过抚公,随即往谢董闻,称赞其用计之妙。董闻道:“还金全赖常奇之义,寄信又亏公子之书。治弟不过因风吹火耳。美来还是老公祖恤死存孤,故得好义之报,他人何力之有焉?”虞二府欢喜称谢而别。有一曲《江儿水》为证: 为善从来吉,便宜自取之。漫夸豪客能轻利,漫夸公子能传递,漫夸博士能施计,招致还亏一已。恤死存孤,食报固其宜矣。 不说虞二府保全了功名。且说董闻在家候缺,过了两年。此时正值南京国子监博士员缺,朝廷命下,将董闻除授南京国子监博士。报喜人报到了,董闻心中欢喜。一来喜得有了衙门,二来喜在南京,得与徐国公相叙。于是择定吉日,正待起身赴任,忽见大力庵里香火道人踉跄而来,报称师父沙有恒被本府公差拿了,要解往南京徐国公府里去,求董爷救一救。董闻惊问其故,道人说出这个缘故来。有分教:曲中美女,再添一段风流;寒里英雄,换却两番形貌。正不知道人说出甚话,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一卷 假僧人连累真僧人 真太监引出假太监 >txt 第十三卷 监军忘怨释大罪 学士诘奸省远行 t,xt,小,说天,堂诗曰 狭路相逢人可危,含沙暗射事堪疑。 那知度量唯贤大,又有机权见智奇。 却说柴白珩奉差解饷,本府拨两个公差跟随同往。那两个公差中,一个却就是路小五。你道小五因何到了此地?原来他徒罪日期已满,没有盘费回乡,只在沿途求乞。杜龙文逃往广州之时,路上遇着了他,收为伴。及龙文做了广州府里贴写书手,便扶持他充了本府的公差,改姓名为伍辂。今日恰好点着他跟随白珩。他既改了名姓,又习了一口广州乡谈,面上又长了些髭须,白珩那里还认得他?他却切记旧恨在心,要在路上把白珩暗算。白珩于路晓行夜宿。每到一处,自有彼处官府送来夫役扛抬饷银,忽一日,送来的夫役里边有一人,是路小五的旧相知。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宿积。那宿积自问徒既满之后,不知又往何处做了贼。今逃在外边,充作民夫,前来应役。白珩一发忘记了他的面庞,全然不放在意里。岂知路小五却与宿积暗暗打了照会,只要算计白珩。正是: 鼠虽忘壁,壁不忘鼠。 你不记他,他却认你。 那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天色将晚,来到一个去处,一边是山,一边是溪。柴白珩正骑着马行走,不想那马前蹄有失,把白珩颠将下来。白珩立脚不住,一骨碌滚入溪里。众人都吃惊,一齐来捞救。不提防路小五与宿积趁着闹哄里取了一鞘银子,奔入山凹曲宁去了。白珩在水里挣扎起来,换了湿衣服,惊魂既定,然后查点夫役银鞘,方知被人盗了一鞘银子去。那时着了急,权借近山民房住下,遣人四下探寻,一时那里寻得着?次日又盘桓了一日,白珩恐迟了限期,只得一面告知彼处县官,着落该司巡检差弓兵缉捕,一面且将现存饷银先解往军前交纳。心中怀着鬼胎,十分恐惧。正是: 与贼同谋害不小,两番失盗皆自讨。 前失家银犹且可,今失官银怎么了? 话分两头。且说董闻协同徐国公统兵至粤中,就关口扎住营寨,商议遣兵。董闻道:“目今各处调来兵卒,尚须躁练一番,然后可用。况蛮兵久驻关外,养威蓄锐;我军远来,路途劳顿,未可便令对敌。须训养精熟,待彼兵动时,我设法挫其锐气,那时便成破竹之势矣。”国公依言,便与董闻每日躁演军马,建牙设纛,声势雄壮,军威甚盛,只等粮饷接济。柴白珩解饷到来,先付监军道衙门投揭进谒。只见董闻冠带着坐在上面,左右兵卫森严。白珩进前恭拜。董闻在公堂上,不便讲论亲情,一任白珩跪拜毕,把文书呈递。董闻看文书上限期,已迟了一日,及计点饷银,又缺了一鞘。白珩禀称路上被盗失银,一时不能缉获,以致羁留连限。董闻道:“若按军法,解饷违限,已该斩首。况饷银有缺,一发罪重了。”白珩听说惊慌无措,再三哀告,叩头不已。董闻道:“纵使我饶了你,只怕国公不肯饶你。”正说间,恰好国公遣人来请董闻去议事,董闻便教白珩随着同去。白珩捏着一把汗,进得辕门,看了恁般军威,不觉股栗。董闻与国公相见过,带傍坐下,然后传唤白珩上前。恭拜罢,俯伏在地。董闻代他陈诉途中失银以致违限之故。国公听了道:“如此违误,当按军法,斩首示众。”便喝刀捆手将白珩绑起来。吓得白珩魂不附体。董闻忙起身告道;“此人罪虽当斩,念系在下内亲,还求看薄面,免其一死。”国公道:“既是先生内戚,且饶他死罪,只发去军政司捆打罢。”董闻又告道:“他本是书生出身,吃棒不起。伏乞格外垂恩,并免其罪责。所缺饷银,要他赔补便了。”国公道:“论军法,本不当如此宽有。但先生在这里讲情,只得曲从了。”便叫把白珩放了绑,交附董监军处,责令赔纳所缺饷银。然后免罪释放。白珩此时真个像离罗王殿前放转来的鬼,深感董闻活命之德。当时闻其事者,把黑子白丁,按着天干地支,编成一篇言语道: “柴黑子不喜半子,并欲抛弃女子。柴白丁不识一丁,反去悔慢亲丁。自道有钱,黄甲取携而如寄。笑他没福,青康虚度而无成。徒逞申:詈予之口,不订丁:伐木之盟。谁知文士燃太乙之藜,光分丙夜,更兼书生娴武子之略,胸藏甲兵。学术无穷二酉,军法亦谙三申。拜午门而受诏,率成卒以长征。声灵几遍二亥之步,风云能遣六丁之神。不幸我生不辰,倏示相逢狭路。那堪中途脱-,旋且待罪军门,责有所归,难委之某甲某乙。饷无以应,怎谢夫呼癸呼庚?以彼文库与武库齐开,果然是戌冲辰辰冲戌。在我仇星与煞星交会,险做了寅刑己已刑寅。追咎选官时,不自谅丑不冠带。多应起程日,犯着了己不远行。午马虽云禄乎,无奈未为羊刃丁火今番绝矣,难言酉是长生。何期君子,曲宥佥壬,特屈必申之法,思全切已之亲。实绿内子而推爱,用告同寅以免刑。因之黑子留得丁男在,幸而白丁延得子孙存。早知我今朝负着数重颜甲,悔教他昔日受尽千般苦辛。” 柴白珩虽然保全了性命,又免了罪责,只是这一鞘饷银,难于追缉。欲待赔纳,奈家乡又远,那得银子应手?正在忧惶,且喜彼处巡检缉获住了一个贼人,并那鞘原银,一齐解到军前。董闻查点银子,一些不缺,及问贼人姓名,方晓得是宿积,董闻笑道:“此贼床头之金尚然能盗,况途中之物乎?”白珩听说,惭愧无地。董闻把宿积拷问,宿积招出路小五来。董闻使将宿积押发本处官府严行监禁,待拿到路小五一同正法。一面把所获饷银解送到国公处,查收明白,即发批回,打发白珩回任去。白珩千恩万谢,自往广州任所去了。 看官,你道路小五与宿积同走,如何独是宿积被捉,路小五倒逃脱了?原来那一日二人盗了这一鞘银子,奔入山曲中,本欲就山僻处分赃,因恐有人追寻到来,权把银子藏在一个山洞里,扮些泥土树叶来遮盖着,等待柴白珩起身去了,然后来取。不想白珩去后,本处巡检即奉县官之命,广差弓兵,日夜在山中巡缉。路小五胆怯,且自躲过。宿积却自恃有飞檐走壁的伎俩,径潜至山洞边,盘在一颗松树顶上,要乘间下来取那银子。当被乡兵瞧见,围住擒捉,因此被获。巡检将他拷讯,招出藏银所在,所盗原银无失。路小五闻宿积被捉,便连夜逃回广州,躲在杜龙文家里。龙文遂与小五计议道:“我和你都要暗算柴白珩。可恨那董监军曲徇亲情,被他脱了这场灾难。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有个妙计在此,管教柴白珩今番断根绝命,连董监军也拖他下来。”小五道:“有何妙计?”龙文道:“宿积招报的是路小五名字,却不曾说是伍辂。我今把伍辂出名,写一纸首呈。你径北京兵部里去,首告柴白珩误饷当斩,董监军受了重贿,徇私故纵。开说他按兵不动,有通番之意。这个罪名,可不把他两个都断送么?”小五道:“此计甚妙!我若被他们拿获,左右是死。今不若拖他下水,或者倒可脱罪。只是如今官府正缉拿我,路上行走不便,如何是好?”龙文道:“待我弄一个假官护封来,封了首呈,你赍着前去,只说奉本省府院差,往北京兵部投递文书的,便没人盘诘了。”小五道:“如此却好。”龙文便写起一纸首呈来,把广东巡抚的官护封来封了。他是惯会用假印的,随即私雕抚院关防,铃印停当,付与路小五收好,又付与些盘费。小五收拾行囊,星夜前行,果然路上没人盘诘。不几日,奔至京师,才把假官封拆去,将首呈径赴兵部衙门投递。兵部官将那首呈上,写着出首人伍辂,首为枉法受赃,通番误国事,中间备言柴白珩失误军饷,法当斩首;董闻受贿一千两,徇私故纵。又说他按兵不动,虚耗钱粮。又捏称他与柴白珩同谋,于某月某日密遣心腹私通番邦,其心叵测,词中即引宿积为证。兵部见事件重大,便将首人拿下,启奏朝廷。天子览奏,命该部察议。部臣议遣刑部官一员,兵部官一员,往军中按问其事。正是: 谗间望诸君,书谤乐羊子。 从来任事难,其难有如此。 看官听说,自古大将统兵在外,欲立大功,必须内有同心之臣,如平勃交欢,将相和调,然后做得事体。倘或人各一心,武臣才高,文臣忌之,外臣权重,内臣忌之,小巨骤升,大臣忌之,非科目而蒙超擢,科目中人又忌之,纵使欲为国家效力,其如每事制肘,如何做得?试看乐羊子之贤,犹不免谤书一箧;廉颇之勇,不免郭开之谮;乐毅连下齐七十余城,只三城未下,犹有人说他按兵不动,致起燕王之疑;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李严犹反覆其词,召他回军;岳鹏举精忠报国,张俊犹嫌他出身行伍,骤然与己同列,便生嫉妒,何况其他?今董闻-任从征,还没多日,事体未曾做起,便有小人将他中伤。朝中众臣,那一个是肯替他分辨的?只有翰林学士庄文靖是他的荐主,又是他的老师,有心照顾他,因面奏天子道:“臣料董闻才略可用,决不负朝廷委托。首人之言,断不可信。若果受贿徇私,国公何不举劾?岂国公亦徇私耶?其不可信一也,若云按兵不动,彼身在行间者,必自有成算,且国公是主将,兵之动与不动,非董闻所得专,其不可信二也。至云遣使通番,国公耳目甚近,岂有不知之理,其不可信三也。况董闻本系国公所荐,今因一细人之语,便遣刑官鞠询,轻董闻,即所以轻国公,恐无以作大臣敌汽之气。如必欲按问其事,臣请御命而往,善巧讯察,庶可得其实情以邦。”天子准奏,即着庄文靖同刑部员外殷仁,押原首人伍辂,星驰赴彼,质审虚实,奏请定夺。圣旨既下,兵部便将路小五并原首呈词交付钦差官。庄、殷二公不敢羁迟,即日起身出京。行过两三日,那一日歇在馆驿中,庄文靖忽有慌遽之状,急传唤首人伍辂到来,屏退左右,唤他近前密谕道:“你的原首呈我带在身边,不想一时遗失,并也抓寻不着。今没奈何,只得要你照前另写一纸来,不可声张,我自重重赏你便了。”路小五口虽答应,心中暗想道:“这首呈不是我自写的,我只看得一遍,那里记得?”却又想道:“他既失了原呈,要我另写,我就胡乱写去,打甚么紧?落得讨他的重赏。”便取过纸笔,依稀仿佛,写下一张来。庄文靖接上去看了,冷笑了一声,忽然变色,拍案大怒,喝骂道:“你这大胆的奴才!原来前日首呈,不是你写的。今日教你另写,不但笔迹不对,且言语支离,自相背谬。你道我真个遗失了原呈么?”一头说、一头袖中取出那纸原呈来,放在案上,命左右请员外殷仁过来,一同核对,果然是两般笔迹。原呈上说董闻受贿一千两,今却说受贿二千;原呈说某月某日遣使通番,今写来的月日又与前不合,真个是牛头不对马嘴。文靖对殷仁说道:“据此看来,明系诬首。今只须拷录他的口供,即可回奏。不必远赴军中审问,致损外臣威重。”殷仁点头道是。文靖便把伍辂严刑鞠问,要他供招因何诬首,系是何人指使。路小五料赖不过,只得将杜龙文指使的缘由,并自己的真名姓,杜龙文的假名姓,及私雕官印之事一一招出。正是: 杜去木傍改作王,路五颠翻为伍辂。 古董官印可假为,首人首呈难假做。 庄文靖与殷仁录了路小五口词,即日回京复奏其事。天子震怒,传旨将路小五就于京师处决,又命刑部行文广州府,将杜龙文斩首示众。其窝藏社龙文之人,知情不首,无应重处。当时闻者无不快心,都道庄翰林善巧方便,捷于辨奸,不惟省了远行,又全了朝廷委任大臣之体。有几句言语说得好: 君子容小人,小人不能恕小人;小人陷君子,君子偏能全君子。小人不能恕小人,遂至怨君子之容小人;君子偏能全君子,遂立辨小人之陷君子。小人怨君子之容小人,又复遣小人来害小人;君子辨小人之陷君子,不劳君子去鞫君子。为遣小人来害小人,反送了害小人之小人;不劳君子去鞫君子,更全了荐君子之君子。送了害小人之小人,不能害小人所首之君子以快小人;全了荐君子之君子,更能全君子所容之小人以安君子。究竟小人枉自做小人,须知君子落得为君子。 刑部行文至广州府时,杜龙文已先被本府太守拿下了。你道为何?原来他听了妻子言语,殴了母亲,被母亲告了忤逆,并说他改名逃罪之事,为此太守将他监禁在狱。正待审问,恰值部文行到,太守便把杜龙文绑付市曹,斩首正法。又即委东-县上丞柴白珩去搜他家里所藏假印,搜出假印数颗。凡各衙门的印信关防,与极要紧乡绅客宦的图章,都私雕在家。太守看了,不觉大怒,立提吏员列天象到来,喝骂道:“奴才!杜龙文既是犯罪脱逃之人,前日来投奔你,你就该举首。如何竟收纳了他,教他改名换姓,混充了贴写书手,又凭他私雕官印,你只是容隐?你做我衙门里人,怎敢如此大胆玩法?”列天象顿口无辨,只顾叩头。太守道:“你家父兄当初首告举人袁念先,害了他全家。今日你这奴才又窝藏那诬首官府的歹人在家里,真是个恶种。如今奉部文要把你重处,你也休想活了。”说罢喝令左右将列天象重打,遂立毙于杖下。一时广州府里除了两个恶人。有好事的做下几句判语听他道: “逆亲之人,私造官印,不孝所以不忠;欺君之人,谋害朋友,不忠所以不恕。藏忠臣书集之袁念先,宜其有贤甥;害正人身命之列天纬,安得有贤弟?杜贼姓名虽改,国法难逃;列家种类无存,果报不爽。” 且说柴白珩往杜龙文家搜取假印之时,搜出一箱书札。其中有与学师往来的手书,又有与太监府里人往来的手笔,方晓得当初唆使学师来作对的是杜龙文所为。又晓得后来使醉汉阻他迟期,假书帖去兵马司讨出犯人,也是杜龙文所为,并不干董闻之事。白珩此时,不觉爽然自失,如梦初醒,叹道:“我一向错认了董家妹夫,岂不可笑?他若平日如此暗算我,前日解饷时节,怎肯救我?原来以前这些事,都是杜龙文那斯的奸谋。我自恨当初不识好歹,认好人做歹人,倒认歹人做好人,把董家妹夫视如寇仇,反把路小五,杜龙文二人做心腹。前日若非丁推官审出盗情,那晓得路小五不是好相识?今日若非庄翰林审出证首,又怎知杜龙文是紧对头?我加惠于彼的,倒把我谋害;我得罪于他的,倒肯替我周全。”转展寻思,一发难得董家妹夫这般大度,这般盛德,跌足容嗟,感而泣下。正是: 小人奸险,君子宽平。 孰邪孰正,久之自明。 说话的说到这里,不但庄翰林完结了首人公案,又使柴白珩明白了董闻心迹,已是十分快畅了。只是杜龙文与路小五两个移名改姓的恶人都已受了恶报,复了本来面目,倒有了结局了。还有一个常更生,虽也改换了名字,却是英雄豪杰,尚流落外方,未有归结,不曾复得原名,还其故我。他本与董闻为结义弟兄,如今他便晓得董闻那里晓得他,正要和他对敌。后来却怎地相通,如何会合,看官住着,待在下慢慢说出他两个相通、会合的机缘来。有分教:干戈队里,忽传红粉奇情;剑戟丛中,顿接裙钗芳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卷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四卷 俊红颜阵上动芳心 侠谷楼军中投片札 t,xt,小,说,天,堂诗曰: 锋刃丛中两俊娥,一般豪侠世无多。 剑花飞处光分面,墨阵挥来笔止戈。 却说常更生休养士卒已久,月仙公主着令他进兵打关。常更生领命,统军直抵关下。早有探马报入关中。董闻与国公闻报,即引数百骑登高望之。见番兵一半骑马,一半骑鹿。当先一员大将,生得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只是没有须髯。前队引军旗上,大书“华光国元帅常更生”八个字。看他手持钢鞭,骑着一只大鹿,往来驰骋,好不勇猛。正是: 指鹿赵高将秦害,马原不可以鹿代。 今看骑鹿与马同,这个貂-真可怪。 国公看了,对董闻说道:“据彼国来使说,这常更生本是中国一个内监,不知为何逃入外邦。且闻彼国的公主自夸能武能文,却又爱这内监才兼文武,使为元帅,尤为可异。”董闻道:“想彼国所恃者,惟此人耳。若先擒此人,便可不劳而定矣。”国公道:“明日我当亲自擒之。”董闻道:“待在下今日先送个信儿与他。”说罢,取过弓箭来,开弓发箭,看着那引军旗,飕的一声射将去,却正射在常字之上。常更生见了,喝声采,遥望着关上叫道:“那射箭的将军,可下关来与我分个胜负。”董闻令部卒高声答道:“今日且退,明日决战。”常更生听说,即引兵退下数里,扎住营寨。 番兵拔得旗上那枝箭儿,把来呈上。常更生看时,见箭杆上刻着“监军董闻”四个字。常更生惊喜:“原来董家兄弟在此。我闻得他初任国子博士,如何便做了监军?莫非同名同姓的么?”心下好生猜疑,只待明日交锋时识认端的。正是: 两人各在一军中,彼此难将姓字通。 神箭俄从天际落,英雄自此识英雄。 次日国公与闻正要引兵出战,忽报老国公处送家将一员沙伏虎,到军前效用,兼有家书附到。国公传令唤进。只见那沙伏虎生得身材长大,一部落腮短胡须,戎装披执,且自雄健。恭拜毕,呈上家书。拆看时,原来书中报说国公的夫人近日染病身故。国公看罢,惨然下泪。董闻再三劝慰道:“王事为重,且免愁烦。”国公也只索罢了。因问沙伏虎:“你几时在我府中的?”沙伏虎道:“小将在府中已久,董爷认得小将的。”董闻道:“我并不认得你。”沙伏虎道:“小将非别人,便是大力庵中沙有恒和尚。”董闻仔细一看,方才认得面孔,因笑道:“你改了名,又改了装束,头上蓄了发,口上又长了胡须,教我那里还认得?我且问你,几时还俗的?”沙伏虎道:“向承董爷荐书,蒙老国公爷青目,用为家将,特命还俗改名。今奉差至军前效用。”董闻道:“原来如此。”因又问道:“你既还了俗,可曾有妻室么?”沙伏虎道:“蒙老国公爷就将唱盲词的妇人门氏赐与小将为妻了。”董闻听罢,不觉大笑道:“你当初一宿之缘,今定了百年之好矣。”国公听说,也笑将起来。正是: 从前疑真是假,后来去假是真。 向说坐怀不乱,今已共枕相亲。 正说话间,小校飞报常更生已引兵来了。国公便欲亲去迎战,董闻道:“明公不必自行,可即着沙伏虎去。此人武艺尽看得过。”国公遂令沙伏虎引五百铁骑前去冲阵。沙伏虎得令,抖擞精神,飞身上马,拿着一条浑铁棍,出至营前迎战。常更生见了,笑道:“量你末将,何敢敌我?可请那董监军来与我决个胜败。”沙伏虎怒道:“我家董监军岂轻与鼠辈交锋?只消我这条根儿,管教结果你性命。”常更生道:“且莫斗口。”便指麾队里一员番将出马来迎,沙伏虎便与那番将交战。不上数合,那番将早已力怯,被沙伏虎一棍打落马下。常更生见了,大吼一声,把鹿角一拍,手舞钢鞭,直冲将来。沙伏虎忙以棍相迎。一来一往,真好一场大战。正是: 同为还俗的僧人,一个还俗了真还,一个还俗了反脱。并是有妻的和尚,一个无妻了忽有,一个有妻了若无。一个光不光,下面尚留一个光头;一个秃不秃,上面却剩一张秃嘴。一个手挥铁棒,腰间另有一条;一个将号千城,囊中并无鸡卵两个。一个大力僧,力果然大;一个常胡子,胡已改常。一个出家不了,难言有恒;一个自号更生,谁知善变?各人换相各不识,两下争锋两不休。 二人斗了多时,常更生卖个破绽,让沙伏虎一棍打来,他却躲个过,随把钢鞭照头的打去。沙伏虎争闪时,那条鞭已从手腕上擦了一擦。沙伏虎负痛,拨回马便走,常更生从后赶来。巧得关上矢石齐下,救了沙伏虎入营。国公怪他败阵而回,要按军法处置。董闻劝道:“他已曾赢过一员番将,今可将功折罪。”国公乃喝退了沙伏虎,欲自去与常更生交战。董闻道:“不消明公自去。我董闻不才,请擒此贼,以献麾下。”国公喜道:“先生若出战,不佞当从壁上观。”当下董闻全身披挂,绰枪上马,出到阵前。那边月仙公主闻说常元帅得胜,便亲自引兵前来接应,恰好与董闻相遇,各立马在门旗下。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 粉面偕雪刃争光,玉手与霜刀并耀。貂毛一段,湾湾的围在乌鸦鬓边;雉尾两根,飘飘的插在盘龙髻上。腰间束一条扣玉环的细细狮蛮带,足下穿一双嵌金线的小小凤头鞋。眉比春山,楚楚又如弓影;眸同秋水,溶溶更似剑光新。太公蒙面斩妲己,当日武夫眼中,恐未尝见此佳丽;红拂改装随李靖,今朝元帅府里,又安能有此妖烧?管教兵卒手酥麻,应使将军心炫乱。 董闻看了那公主的美貌?也还不在意里。倒是国公在关上望见了,暗暗喝采道:“不料番邦倒有这一个美貌女子。”那边月仙公主见了董闻堂堂一表,丰姿可爱,因想道:“原来中国有这等好人物。我若生擒得此人,自有道理。”便不等常更生出战,径自舞双刀,纵坐下白鹿,直奔前来。董闻挺枪来迎,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董闻心生一计,虚掩一枪,拨回马,佯败而走。公主那里肯舍?紧紧的从后追来。董闻挂住了枪,张弓搭箭,望着公主头上一箭射去,正中他冠上插的雉尾,把那根雉尾射落下来。公主吓了一惊,不敢复追,勒转了所乘白鹿,回阵而去,两家各自收兵。公主回到寨中,对着常更生极赞董监军人物之美,武艺之高。又感激他只射雉尾,不即射我之德。常更生道:“此人就是小将时常对公主娘娘说的结义兄弟董闻。他昨日一箭射中我引军旗,箭杆上有董闻名字,小将还只道是同名同姓的。今日阵上望见,却正是他。”公主道:“我只见他旗上有‘监军董’三个字,不想就是董闻。常听得你夸他的才艺,果然名不虚传。且不但才艺好,人物更佳。我外国那里有这等好人物?”常更生道:“他矢无虚发,公主不曾防得他,险些被他射伤。”公主道:“据他恁般神箭,要射伤我何难?他却不射伤我,也是他的好意。”说罢,只顾低头沉吟。常更生猜着就里,便进言道:“小将不敢唐突,莫非公主娘娘有意于此人,要与他讲和么?”公主闻言,不觉脸儿晕红,即屏退左右,密语常更生道:“实不相瞒,我久欲得一中华奇士,以身归之。今观董生才貌双绝,真佳选也。他若肯与我结秦晋之好,我当禀知父王,休兵解甲。你既与他相契,可能为我传达此意否?事若得成,我归顺了中国,你便是朝廷有功之人,爵禄当然不小,也可遂你昔日之志。”常更生道:“这不难。待小将明日与他对阵,先教他晓得我就是常奇,然后好遣使致书,把公主之意对他说。他信小将之言,自然悦从。”公主欢喜应诺。正是: 才从对垒为仇敌,便欲元戎作蹇修。 且说闻收兵入关,国公接着,笑道:“先生今日射法,真不啻百步穿杨之技。但只射他雉尾,不肯射杀他,莫非怜那女子美貌,不忍加害么?”董闻道:“非也。昔诸葛武侯南征孟获,参谋马谡进言曰:‘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今华光国僻处遐方,得其土不足以为守,杀其人不足以为武。不若怀之以德,使彼倾心归命,贡献不绝,便是国家之福,可以回报朝廷矣。”国公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必须生擒此女,彼国方肯降顺。明日我当亲自出战,务要把此女擒来。”当晚无话。 次日,月仙公主与常更生一齐来到关前挑战,真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门旗开处,月仙公主望见,又暗暗惊奇,想道;“看他人物,竟与董闻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武艺如何。”正要自来迎敌,只见常更生拍坐下白鹿,挺手中钢鞭,飞出阵前。国公喝道:“你不是我敌手。可唤你那泼女子来,与我决个胜负。”常更生道:“你也不是我敌手。可唤你那董监军来认我一认,我有话对他说。”国公大怒,催马迎战,常更生举鞭对敌。战了多时,国公全无破绽,勇力倍加,常更生暗暗喝采。公主在门旗下看了,咄咄称赞。常更生要使那弹丸的手段,便佯输诈败,诱国公追赶。约赶过了一二十里地面,常更生挂住钢鞭,取弹丸在手,想道:“我若打伤了他,便不好与董闻讲和了。只打他的马罢。”便看着国公马头,一弹打去,正中马眼,那马应弦而倒,把国公掀在地上。常更生正待回骑来生擒国公,忽然一股黑气从地而起,一霎时天昏地暗。那黑气直冲入番军队里,扑着的便倒,番军大乱,常更生也险些跌下骑来。月仙公主急鸣金收兵。 且说国公被马掀翻,及跳起身时,只见黑气冲起,一时不辨东西南北。心里正慌,俄有金光一道,金光里现出两位神人,都是金幞红袍,将国公左右扶挟而行。国公脚不着地,好像腾云的一般,顷刻间到了关前,两位神人俱不见了。黑气尽散,依旧天清日朗。董闻喜得国公无恙,忙开关接入。国公备言神人相救之事,董闻道:“吉人天相,况秉天子威灵,自然有鬼神呵护。”国公道:“那常更生斗了多时,鞭法没半点松懈,武艺甚高。无怪沙伏虎不能取胜。他方才忽然败走,我也心疑。不想他弹丸儿又这般利害。然他但害马,不害人,未知何意。前日先生射箭只射雉尾,今日他打弹只打马头,可谓相报之速矣。他说要请董监军来讲和,莫非先生也与他有旧么?”董闻道:“我董闻生平不曾与内侍相知,如何他却要与我讲话?待明日临阵时,看他有何话说。”国公道:“我想内侍中必无此人,其中必有缘故。明日先生问他,便知分晓。”说罢,各自回寨歇息。当夜董闻在营帐中睡到三更时分,忽听得帐前脚步响。董闻疑是刺客,急跳起身,取了床头宝剑,步出帐去看时,只见一个金幞红袍的人向前来施礼道:“还认得小弟丁士升么?”董闻见了,把手中剑撇下,忙答礼道:“年公祖为何到此?”丁士升道:“小弟生前为治水之事尽瘁而死,上帝怜我清忠封为水神。令兄董遐施,生前慷慨仗义,今现为土谷之神。日间在阵上救取国公的,便是我和他两个。今后不须交战,只在三日内有喜信到也。”言讫,转身便走。董闻赶去扯他衣袖,却扯了个空,扑的跌了一交。猛然惊醒,方知是梦。听军中更鼓,已打四更了。董闻不胜诧异。正是: 忠臣能把忠臣助,义士还和义士通。 前日游魂临水上,今朝显圣在军中。 次日,董闻与国公相见,细述夜来之梦。国公惊叹道:“原来阵上显灵的,就是二公。一向常听得先生称赞他两人一个尽忠,一个仗义,果然今日都为明神。又蒙显灵相救,二公实未当死也。”便传令军中,备下祭礼,国公与董闻亲自望空拜祭了一番。董闻道:“据了公示梦云:‘不须交战,三日内当有喜信。’今且按兵三日,看是如何。”国公依言,静待两日,并不出战。到第三日,不见有甚动静,只道梦寐无凭。董闻正坐在帐上点拨明日交战之事,忽小校来报辕门外有一个说是山东来的,要求见监军老爷,有什么家书,要当面投递。董闻心疑,便令唤进。那人到帐前参拜毕,董闻看那个人时,却是个胡子面孔,有些认得,只是一时记不起。因问道:“你是山东何人差你来的?有甚密书投送?”那人向怀中取出一封书来呈上,道:“老爷只看书中便知端的。”董闻即拆书观看。书上写道: “贱妾马幽仪,敛衽百拜致书于监军董老爷麾下向蒙洪恩,秉承明训,铭入五内,感切二天。兹有启者:前有游僧,携贱妾而私遁。游僧非他,即常善变也。近有阉监,入异域而称兵,阉监非他,亦即常善变也。只因郁志未伸,故尔窜身外国。若闻恩赦既降,自当归命中朝。伏乞召念昔年之谊,驰一纸之书,谕以朝廷德意已经宥免罪人,更请明诏招安,无使仍怀疑二。将见欢声动地遐荒,不烦矫箭控弦之力。兵气销为日月,立奏倒戈脱罪之功矣。临楮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董闻看毕,又惊又喜道:“我说内监中那有常更生这般一个好汉,原来就是常兄。怪道他要请我相见讲话。我一向只道马二娘随了游方僧去,原来那游僧就是常兄。正不知他怎地做了和尚,又做了内监。”因问来人道:“如今马二娘在那里?”那人道:“现在山东寨里。”董闻惊讶道:“如何却在山东寨里?你是何人?可是从寨里来的么?”那人道:“老爷如何忘了,我姓习名风,就是昔年在路上相遇的乞儿。老爷曾骗我到狱中,做了常胡子的替身,今日怎便不认得了?”董闻把他仔细一看,笑道:“我说有些面熟,一时记不起。当初骗你的是我,后来央国公老爷对抚院说了分上,释放你的,也是我。你释放之后,却怎生到了山寨中去,如今却从山寨里寄书来?”习风道:“我习风本是定尚义部下的人。”因把当初假扮乞儿之故,及现今坐第三把交椅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董闻大笑道:“原来你做了乞儿时,就是山寨中奸细假扮的。既如此,我当初借重得不差。”习风又把常奇要取马二娘上山,因此削发剃须,扮了和尚;又嫌山寨非安身立命之地,要出外远游,因此又自阉割了,扮做太监,窜入外国的话,细细说了,董闻方终省悟。正是: 从此疑关才得破,向来异事实难猜。 当下董闻把酒食款待了习风,遂率领他去叩见国公,并将马二娘寄来的书与国公看了,备述常奇当初得罪之由。国公道:“那常奇不惜身命,为母舅报仇,是个义士。他的母舅,不过因藏了方正学的文集而死。今方正学已经追赠,他母舅若在,也在赦中,何况常奇。先生可写书与他,招他来投降便了。”董闻领命,随即修书一封。国公便命习风做个下书人,习风欣然允诺,道:“我便去。总是马二娘也有书在此,要寄与常善变,劝他投降。如今正好一齐带去。”董闻听说,便一发讨他那封书来,拆开与国公同看。其书云: “一经分手,遽怅各天。万里睽违,频年阔别,虽金-不能解其永怀,萱草不能止其心痿也。司马返报任安书云:‘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以君之情,毋乃类是。然君从不念妾,独不念桑梓之地乎?君虽改相,妾不改心。旧爱依依,何忍遐弃?且君之所以窜入异域、掉头不顾者,正为罪未释而志弗伸,不屑处山寨之中,作楚囚相对耳。今天子大颁恩赦,追复建文年号,并赠死节诸臣,未必非子房一击之力,是君之功已建,名已立,义已布于天下矣。不及此时束身归命,仍返故乡,犹欲奋螳臂以挡车,窃恐添蛇足而失酒。高明如君,度不出此。情长纸短,书不尽言,统惟垂鉴。” 国公与董闻看了这封书,都赞叹马幽仪善于词令,真女中学士,且又忠义可嘉,便依旧把书封好,付与习风前去。习风一骑径望番寨奔来,口称:“我是中国下书人,要见你常元帅的,休得放箭。”当被番兵拿住,簇拥到常更生寨中。常更生认得是自家人,跳来问道:“你为何来到此间?”习风道:“大嫂差我送书与董监军,因此董监军就央我到这里下书。大嫂也有书寄与大哥哩。”常更生喜道:“我正要把自己的踪迹通信于董监军,你先对他说明了,却是最好。”便将董闻来书拆看,见上面写道: 小弟董闻,再拜致书于元帅常见麾下。忆自开封一别,悬念殊深。及得丁公子书,景仰高义。方谓英雄伏草泽之间,正欲相机借势,为兄推毂,初不料兄之远适异国也。今接尊阃马夫人手教,始知目下对垒交锋者,即系旧时知契。开我迷惑,为之爽然。窃叹吾兄迹大奇,谋大幻。欲践红裙之约,既自同季布之髡,欲托黄门之游,又甘作马迁之腐。号曰善变,诚善变矣。然变而能通,则思复。今天子追念忠仪,赦免罪人,才如吾兄,自当擢用。若能投诚纳款,幡然改图,尔公尔侯,指日可必。或疑檄文过激,恐遭谴责,重以此故,未肯回心。以弟度之,是不足虑。孔璋受之于魏武,宾王惜之于则天,今上圣明,宁反逊此二主?仰邀恩诏,弟能任马。恃爱布诚,伏惟照悉。 常更生看罢,大喜道:“天子既颁恩赦,我原是中国人,岂肯久居异域?但我蒙此间月仙公主知遇之恩,何忍负之?今公主见董监军才貌出众,要与他联秦晋之好。若董监军肯从其请,吾事谐矣。”习风又把马二娘的书与常更生看了,常更生决意归降,便引习风去见公主,备言其故,将董闻来书呈看。公主道:“我初见董监军丰采不凡,以为罕有其匹。不意前日阵上,见那徐国公与董监军才貌不相上下。你弹倒了他的马,正好生擒他来,却被黑气冲断,吓他逃去,甚为可惜。今董监军既有书来招你,你便可把我求婚上国之意对他说知。大约二人之中,必居一于此矣。”常更生道:“小将与徐国公不相知,不好把这话对他说。若要与董监军联姻,小将当玉成其事。”公主见董闻书中有“尊阃手教”之语,因问其故。常更生把自己与马二娘往来颠末述与公主听了,并取出马二娘寄的书,呈与公主观看。公主笑道:“你已为阉人,尊阃伉俪之情,犹依依不舍,又何怪我之求婚上国乎?”当下厚款习风,随命常更生即日修下回书,付与习风,归报监军。董闻将回书拆看,书云: “愚兄常更生,再拜覆书于监军董贤弟麾下。向荷贤弟活命之恩,近又蒙此间公主知遇之德,生我成我,等于二天。今公主仰慕贤弟才貌,思结伉俪之好。正欲遣仆面陈悃愫,用执斧柯,适承翰教下颁,敢敬布此情于左右。昔汉室和亲,且不惜降明妃于沙漠,若以外邦治女,入配贤人,度非圣主之所不乐闻也。仰祈俞允,即惠好音,某解甲以待。” 董闻看了回书,心中好生不然,想道:“常死亦甚多事。招你投降,你便投降罢了,如何又替那公主做起媒来?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纵然外家待我薄,我岂休妻再娶之人?却把这话来对我说。”习风见董闻颜色不乐,便道:“董爷为何看了这封书,倒皱了双眉?”董闻道:“常兄岂不知我已有妻室?却又要替我做媒。”习风道:“那月仙公主有沉鱼落雁之美姿,真个似月里嫦娥下降。月仙之名,可谓名副其实。这头姻事,休要错过了。”董闻摇头道:“我岂是贪色负义的?只看常兄与一个青楼有约,便不惜改头换面去取他上山,更不闻别事(以下缺)www-xiaoshuotxt-c o m 第十五卷 守糟糠义让佳丽 慑宦竖智遣神偷 t,xt,小;说,天'堂诗曰: 全智全名持己端,使贪使诈用人宽。 宋弘高义谁能及,虞诩奇才更自难。 却说董闻同着习风到国公寨中,把常更生的来书送于国公看了,备言自己不允他求婚之意。国公笑道:“先生前日放箭,只射他鸡尾,不忍射他,便有怜他美貌之情。今日他来求婚,如何倒推却起来?”董闻道:“前日不射伤他,原非怜其色,不过欲服其心耳。”国公道:“今若拒其请,何以服其心?”董闻道:“我董闻已有妻室,岂容停妻再娶?忆昔荆妻未嫁之前,寒家贫困,无以为活。内父颇有解婚之意,荆妻矢志不从,以致失欢于内父。今日幸得富贵,何忍负之?于情于理,诚有所不可。”说罢,即取笔来,于常更生来书后面写下四句道: “罗敷今日未有夫,使君昔日已有妇。 妇不负夫妇之贤,夫若负妇夫之过。” 国公看了,也取将笔来,写四句在上道: “从一而终妇人吉,男子何必不二色? 一夫两妇又何妨?如此坚辞太固执。” 国公写毕,掷笔大叹道:“先生恁般坚执,莫非因尊夫人阃政过严,先生不免有俱内之意么?”董闻道:“非也。荆妻并不嫉妒,娶妾何妨。但若再娶妻,则断不可。今彼是外国公主,岂肯相下?若娶,将来必然自持其贵,反欲居荆妻之上,这怎使得?”国公道:“据我看来,那么略不动念,真可谓心如铁石矣。但彼好意来求婚,却怎生回复他?”董闻道:“如今有一个计较在此,不知明公肯从否?”国公道:“有何妙计?”董闻道;“此女难是外邦女子,原系小国一位公主。若论门当户对,必须公侯贵介,方可与之作配。今明公冰-甫断,鸾胶未续,正可结此良姻,以订百年之好。在下请为明公作蹇修,未议尊意以为何如?”国公笑道:“他本属意先生,未必属意于不佞。”习风在旁插口道:“那公主在常更生面前,极口称赞国公爷的人物,与董爷无异。他求婚之意,原说二者之中,必居其一。只因常更生与国公不相知,不敢便把这话来唐突,故但与董爷议婚。”国公笑问习风:“这话可真么?”习风道:“这是习风亲听得的,并非虚言。他还说国公爷前日坠马之时,可惜被黑气遮断了,不能致之使来,错了这个好机会。”国公听罢想道:“据这等说,那么公主果然有意于我哩。”心中暗喜,只顾含笑不语。董闻会意,便欲修书致常更生,竟与国公作伐说亲。正是: 不作新郎宜作伐,既辞夫婿怎辞媒? 董闻先把书稿呈与国公看,国公假意推辞。董闻道:“此事必求明公允许,方为两全。一来不虚了外邦求通上国之意,使其倾心归顺,是为有功于国;二来曲全了在下,不使以——之性,开嫌隙于外邦,致远人不服,有误国家大事。”国公道:“虽则如此,还须奏闻朝廷,候旨定夺。”董闻使请国公一面拜疏,自己一面写书于庄翰林、杨阁下,托他从中周旋,务得御旨,一面书札来至常更生营里。相见毕,把书呈上。常更生拆之,其书云: 劣弟董闻再拜复书于元帅常见麾下。从来嘤鸣与静好,初无二理。吾兄与弟友声谊笃,知贫贱之交不可忌,岂糟糠之妻独可乐乎?弟愿为宋弘,不愿为黄允,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重蒙贤公主雅意,欲与上国为婚姻。魏国徐公,年少才高,尚未有耦,胜弟之卑门寒贱,已经娶室者,不啻万倍。弟当为作蹇修,业已具疏请旨,不日将有恩命。乞吾兄转达公主,慨从执斧之言,速罢荷戈之役,则匪寇婚媾,动获贞吉矣-此布复,希照不宣。” 常更生览毕,随即把去与公主看了,公主欣然允诺。便一面款待习风,教常更生写书回报董监军,一面商议班师归国,一面遣人星夜回见国王,奏知结婚之事。国王闻公主联姻上国,徐国公做了本国女婿,十分欢喜。随令休兵罢战,遣番官赍降表入关附奏朝廷。天子既见了徐国公奏章,人接得华光国表文,遂命朝臣会议其事。杨阁老与庄翰林奏言宜从其请,于是朝臣都以为可。天子准奏,即差翰林庄文靖赍诏往华光国封王,随带黄金彩币,赐与徐国公以为聘物。钦命成婚,庄文靖不敢稽延,即日出京,星夜前行。天子又以国公与董闻平蛮有功,特旨加赐国公禄米千石,加荫一子锦衣千户世袭;升董闻为兵部尚书。朝臣又议得华光国元帅常更生,原系中国人,今既投诚,宜授以官职。天子闻其已经自宫,意欲召为内侍,命尚未下。 且说华光国王闻天使来到,出郭恭迎。开读诏书毕,设宴款待天子来使,随遣番官二员赍表入京朝贡,那边国公接受恩命,并所赐金币,即与董闻商议行聘之事。董闻道:“若但遗习风去,方为严重。”国公便差沙伏虎与习风同往送聘。选定吉日,国公行亲迎礼,董闻也相陪同往。其男女两家迎娶仪仗之盛,遣嫁奁具之礼,自不必说。国王令常更生随公主入中国。那时国公因在军旅之中,不便洞房花烛,且请公主暂住公馆,俟班师回到南京府第中,然后成亲。一面大排筵宴,款待庄文靖与董闻常更生三人。另设一席款待习风,命沙伏虎相陪。饮酒间,庄文靖说起前日审辨路小五诬首一事,董闻称谢不尽。国公道:“那宿积一向监禁在此,要等拿获路小五一齐领落。今路小五已在京师正法,宿积合当就本地处决了。”董闻想起当初董济曾说飞檐走壁的人也有用得着他处,因对国公说,免其一死,将他阉割了,送与常更生做个亲随。正是: 一个自宫,一个被割。 同是阉人,彼此各别。 且说常更生闻得朝廷欲召他为内侍,遂于庄文靖面前,把自己出身履历,及如何犯罪、如何托身山寨、如何自宫、又如何窜入外国的缘故,细述一遍,因说道:“我常奇颇负志略,断不肯与貂-为伍。伏乞大人代奏天子,但使常奇居外备将帅之职,不须居内从阉官之后。”董闻也说:“常兄是天下奇男子,岂能受阉宦辱之。”庄文靖道:“不佞前读足下檄文,开人所欲开而不敢开之口,吐人所吐而不能吐之气,能使天子追复久废之年号,褒赠已死之忠良,其功不小,真乃一时豪杰。岂容屈在黄门之列,辱以寺人之役乎?但檄文中所言,未免过于激烈。虽圣心释然,恐朝中不无窃议者。若能更立军功,便可以塞众口。今山东大盗寇尚义,常常劫掠往来官府,并起解的钱粮,朝廷圣苦之。足下既与他相知,倘得召之使降,则朝廷有褒功之兴,自当擢居元戎,必不至以宦监相辱矣。”常更生道:“这不难。现今贱内马幽仪在寇尚义山寨中,小可正要到他那寨里去一会,管教招他来降顺便了。”庄文靖听说,因问起马幽仪之事,董闻便代述马幽仪与常更生相厚之情,及其前后坚贞之躁。国公道:“他不但贞躁可嘉,抑且文词足尚。”因教董闻取出他所寄的书来看,常更生也把他寄来的书取出。庄文靖看罢,称赞道:“我也久闻马幽仪之名,然只道他有才有色,不想又有此节躁,可敬可羡。”常更生道:“他既不负我,我何忍负他?异日我若得与朝建功立业,虽不能荫子,也还须博个封妻。”于是国公与庄、董二公一齐都道:“这一副五花官诰,在我们身上奏请与他便了。”常更生拱手称谢。正是: 监军不弃妇,阉帅亦思妻。 但得同心者,白头永不离。 当下常更生先打发习风回山寨去,报知马幽仪与寇尚义,自己却奉了公主,随着国公班师回南京。庄、董二公也打从南京一路回朝。不则一日,到了南京,合京大小官员都来迎贺。徐老国公排宴庆喜,随择吉期命小国公与月仙公主成亲。一对少年夫妇,美满恩情。有诗为证: 冶女配才郎,中朝合外邦。 文章真可匹,武略亦成双。 绣枕为营垒,牙床作战场。 马头今已对,雉尾落何妨。 庄、董二人与常更生在国公府中饮用了几日,别过了国公,常更生并拜别了公主,一齐赴京。庄、董二人引常更生入朝见驾,天子降温旨慰劳董闻。董闻奏道:“常更生,其才略可备于城之选,不当以阉人目之。”天子问道:“莫非在江西杀人报仇犯罪在逃的常奇么?”董闻道:“正是此人。陛下既须恩赦,常奇之罪,已在赦前。”庄文靖奏道:“常奇才略可用。今山东大盗寇尚义作乱,颇为国家之忧。若使常奇领兵讨之,或剿或抚,相机而行,则盗氛可清,地方得以无虞矣。”天子准其奏,着常更生仍复原名常奇,授总兵职衔,相机剿抚山东。一面委本地将佐整顿兵马,一面自引亲随数骑,径往寇尚义山寨中来。寇尚义与习风下山迎接入寨,相见毕,请出马二娘来相见了,各诉阔怀,酌酒相庆。马二娘出所制集唐诗二首与常奇看。其一首,是闻天子颁赦后,常奇犹在关外与王师对敌,忧之而作。诗云: 征西车马羽书驰,胜败兵家不可期。 圣世即今多雨露,怜君何事别天涯(音遗)。 待有感而作诗云: 自怜深院得回翔,百啭流莺绕建章。 至德无瑕阉宦习,为郎憔悴却羞郎。 常奇看了,笑道:“量我岂肯做内侍的?不意欲以此见召。多亏庄学士与董尚书保奏,故用我为将帅,不用我为宦官。今日得到此间与你们相会,皆二公之力也。”因便劝寇尚义及早受了招安,博得一官半职,好替我家出些力;不可久据山寨,负固不服,致劝刀兵。寇尚义平日也常听马二娘劝喻,及习风回寨,报说常大哥已归顺朝廷,他也有意投降。今闻常奇之言,便欣然允从,即日散遣众喽。止有鲍雨情愿相随,不肯散去,常奇收他为牙将。寇尚义与习风两个随着常奇,并马二娘,一齐来到山东省城中。常奇安顿马二娘于自己衙署内,一面率领寇尚义与习风去参见山东抚按,一面具文申报兵部,说寇尚义等已受招安,地方已平静。董闻见了申文大喜,随启奏朝廷,山东抚按也具疏奏闻。天子降旨,即擢常奇为镇守山东总兵官,挂武功将军印;寇尚义为参将,习风为游击一同镇守山东。正是: 既从异域为元帅,又向中朝作总戎。 保奏全亏良友力,不随阉宦入宫中。 常奇虽做了总兵官,天子还道他是闭割的必无妻室,故马二娘未有封诰。董闻正同奏天子,替他讨封,恰值徐国公因赐婚之后,入朝谢恩天子。天子置酒于御苑中,召诸大臣一同赐宴,庄文靖与董闻俱在席。时有华光国贡来白鹿,其大如马,天子令其内侍乘之,往来驰骋,与马一般。天子大喜,命诸臣作《白鹿赋》一篇。国公遂把常奇所作《白鹿赋》奏之,天子击节欢赏。国公奏称此系常奇系华光国时所撰,天子道:“既常奇有此文才,岂可使居武职?朕当召之入宫,着他教众内侍读书,朝夕趋承左右,以备顾问。”董闻奏道:“常奇原非内监出身,有妻马氏,未蒙封诰,正欲仰祈恩典。今若使之弃妻孥而入宫禁,在陛下以为宠异之,而在彼则反以为苦矣。”庄文靖奏道:“常奇有归命之诚,又有平寇之绩。若使与奴婢同列,恐非朝廷奖义报功之意。”国公亦奏道:“彼异域之君,犹知重常奇才略,使为元戎,不使为宦侍,岂天朝用人,反屈辱才略之士?”天子闻奏,犹豫未决,沉吟不语。三人不敢再奏。宴罢,谢恩而出。董闻才回私第,只见有一个小内监来拜指。董闻叩其来意,原来是司理太监鄢宠差来打话的,要常奇送与黄金一千两,便保他不召入宫。董闻满口应承道:“只要不召入宫,待我通信与他,教他把黄金送来便了。”小内监应诺而去。正是: 近人会弄权,远人拗不过。 小人要索贿,正人没摆布。 董闻打发小内监去后,心中暗想道:“鄢宠瞒着天子,勒索重贿,殊为可恶。若不依他,奈他是君侧之人,又常得宠之时,须恶他不得。若要依他,莫说常善变是个疏财好美,急切里没有这千两黄金,就使措处来送与他,他将来必定诛求无已,那里应负得许多?若稍不遂其欲,到底要弄出事来,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来,连忙修下密书一封,差心腹家人李能,星夜去山东去寄与常奇,教他依计而行。常奇看了书大喜,道:“此计甚妙!”便密唤宿积进来。那时宿积已经阉割,做了常奇的伴-,相随在山东任所,一呼即至。常奇分付道:“我一向收你做个亲随,并不曾有甚用你处,今日却要用着你了。”宿积道:“山人本是该死的人,幸得性命。在老爷麾下,蒙老爷看顾,没甚报功。今日有何使令,情愿不辞辛苦做去。”常奇道:“我当初在山寨中,曾拿得一个小太监,叫做平易。我借他的腰牌挂着,出去行走,并无人盘诘。如今那平易已死,他的腰牌我还留下。今与你衣褂,我要差你到北京去干一件事。”宿积道:“老爷要干何事?”常奇附耳低言如何如此,宿积领诺。常奇即便写书一封,付于宿积藏好,又给与些盘费,教他一径望京师去了。说话的,毕竟董闻书中传的计策,是甚计策,常奇附耳说的言语,是甚言语,何不明明道出?却露尾藏头,费人猜想。看官不须性急,从来奇奇怪怪的事,正妙在使人猜想不出。若先对你说了,便不见得后来的奇幻。你且侧着耳朵,待我慢慢的说与你听者。正是: 奇文未许常人测,妙计还须侧耳听。 且说宿积星夜奔至京师,打扮做太监模样,挂着腰牌,来到鄢宠门前探望。人见他是个太监,便不来盘问。太监府中是没女眷的,内外防闲原不甚紧,况鄢宠手下小太监甚多,出入行走的络绎不绝。宿积混在家内监中,闪入府里。守到黄昏以后,放出那飞檐走壁的手段来,先跳上屋梁,向黑暗处一堆儿伏着。等至更深人静之时,把他那伙司理监的印儿偷取,向屋上一道烟走了。鄢宠天明起身,只见印匣已开,不见了印,大骇道:“卧榻之前,有谁来到?此必本衙门人偷去的。”便将合府的人逐一查拷,略晓得些故事,因对心腹小内监说道:“当初唐朝宰相失了相印,竟不惊惶,也不追寻,过了半日,那印仍在旧处放着。人问他是何故;他道:‘我的相印,那人偷去何用?不过要私印什么文书耳。印毕,自当见还。我若求之太急,彼将俱罪,欲减其迹,势必投之水火,不可复得矣。今我听其自然,不去追寻,那人便好把来还我。’于是家人都服裴公之高见。我如今也学它,不去追寻。过了今夜,包管明日那印见便有了。”众内监半信不信,且各歇息。 到第二日,鄢宠起来,看印匣中依旧空空如也。那时才慌了手脚,想道:“不好了,这偷印的,不是要印甚文书,竟是要害我性命的了。我失了这印,万岁爷知道,发怒起来,真有性命之忧。怎生是好?”一时没奈何,且托病闭门至夜间,睡不安席,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巴到明天明,忽闻小内监传闻道印已在后堂屋梁上寻获。鄢宠听得,分明拾了珍宝,忙教取来。只见印上缚着一封书,拆开观看,上写道: “山东总兵官武功将军常奇,再拜书于司理鄢公麾下。这有客从京师来,持老公公宝印一颗奉献。某不敢隐匿,随令赍还,伏乞检收。前闻老公公欲索某黄金千两,今此印已足当之。嗣后宜相忘于汪湖矣。专此附达,统希台照。” 鄢宠看了,吓得魂飞天外,摇头吐舌,半晌做声不得。想到:“怎么常奇手下有这样异人,到我卧榻之前,如入无人之境。山东至北京,也有好些路程,却只一日拿了印去,又只一日送了印来。想那人有剑术的。曾闻剑术通仙,能剑显通身,游行空中,顷刻千里。他眷这样人在身边,便若取我的头,也如探囊取物。这偷印取印,明明送个信与我。我如今不要去惹他,倒该降心抑气的去结交他才是。”便写下一封婉转致谢的手书,差的当人到山东,面见常奇叩谢。常奇厚赏来人遣回,不在话下。 看官,你道宿积偷印之后,果然于两日内到了山东,又取了常奇的书,来到北京,恁般迅速么?不知常奇这封书,就是宿积在山东起身时,预先付与他藏着的。宿积偷了印,并不曾回山东,只在京城里伏了两日。到第三日五更以前,却把这封书缚在印上,仍飞身至鄢宠府中后堂屋梁上放下。前日董闻书中传的计策,便是这条计策。常奇附耳说的言语,便是这言语。鄢宠怎知其中就理?只道偷印的人一日到山东,一日到北京,往来如风。好像田节度床头,被薛仆射家的红线盗了金盒,又像郭令公府中,被崔千牛家昆仑奴盗了红绡的一般。如何不怕?有残句言语说得好,道是: “一个大阉人,失落一个小阉人,本来姓平。一个真阉人,换出一个假阉人,改号更生。一个自阉人,再收一个被阉人,却是贼精。一个活阉人,又顶一个死阉人,潜出京城。一个文阉人,愿做一个武阉人,在外典兵。一个贪阉人,偏向一个穷阉人,问他要金。一个奇阉人,羞于一个贱阉人,入内趋承。一个内阉人,却被一个外阉人,吓碎了心。” 若论宿积前日的罪犯,本该斩首。董闻因想着董济之言,免其一死,不意今日竟有用他处。孟尝君收******盗在门下,亏他盗了狐白裘,方才出得秦关。虞诩治朝歌,募取偷儿,以贼攻盗,遂成平盗之功。可见君子用人须把眼界放宽些。也有几句口号说得好: 前盗床头金,是小人使他害君子,其罪难饶。今盗床头印,是君子使他吓小人,其功已立。前穷途中饷,是小人使他害小人,几受其殃。今奉书中计,是君子使他劝君子,颇得其力。同一盗而正用之,则为义盗。犹是贼而善用之,则为佳贼。劫银还银,在二柳之下,义矣常奇。取印还印,只两日之间,佳哉宿积。 闲话休提。且说鄢宠分付手下太监,把失印一事隐过,不许走漏消息。将常奇这封书私自焚毁,以灭其迹。一日侍天子,见天子命一个小内侍,把常奇所撰《白鹿赋》背诵来听。鄢宠候天子听毕,从容奏道:“常奇这人虽有文才,却是个狂烈之士。初时杀人报仇,后来逃入异国,兴动干戈。今虽归降,到底可近不可近。不若予以爵禄,并封其妻,使居于外。彼志得意满,自能为国家捍围备患。若欲召之入宫,使趋侍左右,彼抑郁不得志,必心怀怨望。万一生出变故来,恐非所以保护圣躬,安全王国也。天子平日本是极听信鄢宠的,即准其所奏。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美人生色,虚名亦足千秋;豪杰扬声,佳话完成一段。正不知怎生结束,且听下卷分解。www.xiaoshuotxt.,com TXT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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