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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为不负我抄录了这段奇文,有功于世,诚非浅鲜。那里知道过了几时,忽然听见又有《后红楼梦》及《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新书出来。空空道人不觉大惊,便急急索观了一遍。那里还是《石头记》口吻,其间纰缪百出,怪诞不经。惟有秦雪坞《续红楼梦》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情理不合,终非《石头记》的原本。而且四种所说不同,各执一见。难道是我当日所抄的尚有遗漏之处么?因复又走到青埂峰前将那块补天未用之石重新细细的再看了一遍,见上面字迹依然如旧,与两番抄录的全然一字不讹。 空空道人道:“我抄录的奇文,不过如此而已,怎么又添出这些混话来,是什么道理呢?”因将那块石头再三抚摩着,心内思索沉吟之间,不觉将那块石头翻转了过来,忽然看见那石头底下尚有一段字迹,却是当日未曾抄录过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底下还有这些奇文呢么!” 因低头拭目,细细的看去,据那石头底下历历的书云:当日贾雨村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一觉睡醒,睁眼看时,只见甄士隐尚在那边蒲团上面打坐,便连忙站起身来,向前倒身下拜道:“弟子自蒙老仙长恩赠以来,尝遍了红尘甘苦,历尽了宦海风波。如今就像那卢生梦醒,只求老仙长收录门墙,弟子就始终感德不朽了。”甄士隐便笑着拉他起来,说道:“老先生,你我故交何必如此。我方才不说一念之间尘凡顿易么!”贾雨村道:“弟子自那日火焚草亭之时,不能醒悟,所谓下愚不移,以致才有今日,此刻想起当初真是不堪回首。多蒙老仙长不弃庸愚,两番指教,弟子敢不从今斩断尘缘,一心无挂碍乎!”甄士隐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记得我从前说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你我至交,不必拘于形迹,以后万万不可如此称呼。”贾雨村道:“从前之富贵利达,皆赖恩师之扶助;此日之勘破浮生,又荷恩师之指教。是恩师之于弟子,所谓起死人而骨肉之者也。刻骨铭心方且不朽,若再称谓不分,则尊卑莫辨,弟子于心何安呢?”甄士隐道:“世人之拘执者即不能神化,然则贾兄仍是富贵利达中人,不能作方外之游者也。小弟就请从此辞矣。”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贾雨村便忙道:“甄兄何出此言,小弟一概遵命。何当小弟现视富贵已如浮云,回想草亭之会,真正所谓:‘一误岂容再误’的了,如今情愿跟随甄兄,海角天涯云游方外,早早跳出尘寰,不作那门外汉就万幸矣。”甄士隐点头道:“如此方是道理。然而此处不便久留,我今儿且与贾兄先到大荒山一游,还要与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去说话呢。我们就早些趁此同行罢。”于是,各带了些包裹,撇下草庵,离了急流津觉迷渡口,望大荒山无稽崖而来。 二人信步而行,一路上贾雨村问道:“甄兄前云接引令爱,未知可曾见否?其中原委请道其详。”甄士隐道:“小女英莲五岁丢失。贾兄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令归薛姓,改名香菱,适当产难完结,所以接引他去的。如今已送入太虚幻境之内矣。” 贾雨村道:“前闻太虚幻境之名,又有仙草通灵之说,竟使人茫然不解,要请教到底是何处何物呢?”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又名离恨天,又名芙蓉城。”贾雨村道:“此地现在何所呢?”甄士隐道:“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这个地方,又名为芙蓉城。那东坡有诗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谁其主者石与动,也就是这个地方。此处有一绛珠仙草,原生于灵河岸三生石畔,因雨露愆期,渐就蔫萎。曾有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烧灌他,他受了日月的精华,秉了山川的灵气,故能脱化为人,就感激神瑛侍者浇灌之恩,愿以他一生的眼泪酬德。此时亦已缘尽归入太虚。此人即林黛玉,还是贾兄当日的女学生呢!” 雨村道:“林黛玉自他父亲林如海亡后,他便在外祖母家贾府居住未回,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罢了。那贾宝玉不是他表兄么?”士隐道:“贾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侍者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来未用的一块顽石,在青埂峰下多年。他因为是女娲氏炼过的,故能通灵,化为神瑛侍者,因与绛珠草有一段情缘,故投胎衔玉而生,名为宝玉。那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后身,又为石曼卿,乃是芙蓉城主,所谓‘石与丁者’,此也。那‘动乃是丁度,丁度的后身乃是柳湘莲。所以现今贾宝玉与柳湘莲俱在大荒山中。故此我今日还要到彼处去会会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们归还芙蓉城去,以稍结太虚幻境之缘。况且太虚幻境中已经有十二钗之数了。” 贾雨村道:“何为十二钗?”甄士隐道:“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有正册,有副册,有又副册。那正册中十二钗乃是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邢岫烟、李纨、李纹、李绮、王熙凤、薛宝琴也。如今幻境中正副册错杂其人,亦已有了十二钗之数,乃是秦可卿、林黛玉、贾迎春、王熙凤、甄香菱、妙玉、尤二姐、尤三姐、鸳鸯、晴雯、金钏、瑞珠也。” 贾雨村道:“如此说来,那宝玉与黛玉已成了姻缘了么?” 甄士隐摇头道:“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所谓以眼泪偿还者,此也。一则饮恨而亡,一则悔悟为僧。当其两相爱慕,又为中表至戚,髫年常共起居,此天生之姻缘,不问而可知矣。谁知竟不能如意,正所谓混沌留余,人生缺陷。岂不闻‘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宝玉、黛玉只有情缘而无姻缘者,皆因造化弄人,故尔分定如此。”贾雨村道:“既然两相爱慕,常共起居,则儿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甄士隐道:“不然,贾宝玉虽名为淫人,乃意淫也。若果有伤风化,又安得复入太虚幻境为芙蓉城主呢?且其平日最所亲狎者莫若其婢晴雯,亦只徒有虚名,全无私情之实事,则又何况于林黛玉乎?” 贾雨村道:“我少时读书,见有诸女御迎芙蓉城主之事,又有王迥子高与仙女周瑶英游芙蓉城之事,只道是文人寓意之说,原来竟真有此境。将来仰仗甄兄挈弟到彼一游,庶不枉人生一世。”甄士隐笑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其事,其妹名唤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谓名为芳卿者是也。贾宝玉既是贵族,林黛玉又是贵门生,贾兄到彼非他人可比。他们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势必留连作十日之饮。但须要等待宝玉归还之后,我们再去不迟。此时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紧。”贾雨村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二人望着大荒山无稽崖而去,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林黛玉自那日死后,一点灵魂离了大观园潇湘馆,悠悠荡荡,忽然听见迎面似有鼓乐之声。睁眼看时,只见绣幢翠盖飘扬而来,又有女童数辈上前口称:“迎接潇湘妃子。”黛玉忽觉身坐轿中,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华冠绣服并非家常打扮,心下正在惊疑不定。少顷,忽进一垂花门,只见两旁游廊、层栏、曲榭。下了轿时,又有许多仙女搀入正房中坐下,两旁十数个仙女上来参见磕头。黛玉立起身来看时,内中却有两个人甚是面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来,因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二人回道:“我是晴雯,我是金钏,怎么姑娘倒忘记了我们,都认不得了么?”因一齐说道:“请姑娘安。” 便重新要跪下去,黛玉忙拉起两人道:“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原来是晴雯姐姐、金钏姐姐哟!你们怎么得在一块儿的,都来了好些时了么?”晴雯道:“金钏儿来的早些。这里头一个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后来就是瑞珠儿、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元妃娘娘,他们通在这里。小蓉大奶奶、瑞珠儿在一处住,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一处住,元妃娘娘在一处祝我们两个是这里服侍姑娘的,这里叫绛珠宫,姑娘原是潇湘妃子,绛珠宫的主人。”黛玉道:“这会子我心里越发糊涂了,这里可是阴间不是?”晴雯道:“我初来也不知道什么,过了些时才明白了。这里叫做太虚幻境,有个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说我们都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人,故此归根儿都要到这儿来的。总算是仙境的地方儿就是了。姑娘明儿少不得要到警幻仙姑那里去的,再细问他一问就知道了。这会子我们讲的也不能十分清楚。”黛玉点头道:“据你们这么说起来,这里还有这么些人,明儿自然要到各处去走走,请安问好也少不了的。但是今儿初到,这会子我实在乏了,天也晚了,早些躺躺儿歇息歇息罢。” 于是晴雯、金钏服侍黛玉睡下,便也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一早起来。梳洗已毕,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处去。晴雯便与金钏同众仙女围随着黛玉,步行前去,向东转北,不多一时,早到了警幻仙姑门首。进得宫门,早见警幻仙姑带领着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迎接出来。黛玉连忙上前施礼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闺弱质,偶因一念痴情,遂尔顿捐身命。仰求仙姑指示迷途,三生有幸。”警幻连忙携手相搀,笑道:“贤妹不必过谦,你我原系姊妹,因你有一段因缘,故尔谪降尘寰,了此宿债。今日缘满归来,且请坐下,等我慢慢儿的告诉你便明白了。” 于是,步入正房宾东主西一齐坐定,仙女献上茶来。茶罢,黛玉欠身问道:“适蒙仙姑慨允赐教,请指迷津以开茅塞,不胜欣幸。”警幻笑道:“说来话长,此地名为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又名为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这贾宝玉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的一块顽石,多年得道成人,曾为赤霞宫神瑛侍者。那时贤妹乃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曰绛珠草,因雨露愆期,日渐蔫萎。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故复润泽葱菁。这绛珠仙草后来得受日月精华,秉了山川灵气,乃能转化为人。因欲酬甘露之德,竟将一世眼泪偿还。故你与宝玉生前缱绻,死后缠绵,也不过是以情补情而已。”黛玉又道:“弟子与宝玉既是以情补情,如何他又有负心之事呢?” 警幻笑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我且给你瞧一个东西。”因叫女童到“薄命司”橱内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一总拿到这里来。那女童去不多时,早抱着一摞册子,笑嘻嘻的走进来,放在中间小炕桌儿上。 黛玉便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册揭开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挂着一条玉带,下面画着一堆雪,雪里一股金簪。后面一首五言绝句道: 堪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林黛玉念了两遍,早已明白,笑问警幻道:“细玩此诗,不过是藏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姓而已,还是另有何说呢?”警幻道:“你只细玩这个‘叹’字‘怜’字,就可以明白了。”黛玉道:“原来就在这两个字上头分别,且如弟子算得薄命,原该可叹可怜。若说宝姐姐,他如今婚姻如意,夫唱妇随,有何可叹可怜的呢?”警幻道:“人之薄命,遭际各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论。”因将册子又揭了一页,指与他看道:“这是你元春姐姐,这是你迎春姐姐,他两个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诰命夫人,怎么算得薄命呢?只因富贵不长,荣华不久,所以也就谓之薄命了。如今你元妃姐姐现在东边赤霞宫居住着呢。其余姊妹各人有各人的薄命处,岂能相同。你往后逐页看去,自然知道了。 ” 黛玉闻言,便将三本册子逐一看了一遍,内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也有参详而解悟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将册子合上,笑道:“一时也难以深究其奥,只是宝姐姐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无疑。”警幻笑道:“未来天机不便泄漏,你既然疑惑你宝姐姐,我有宝镜一面,你可拿去,到三更人静之时,休看正面,只将镜子背面一照,便知分晓。”因向女童们道:“把‘风月宝鉴’取来。”女童应声而去,不一时拿了一面镜子出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掀开套儿,只见这镜子正面背面皆可照人,便递与晴雯收好。 警幻道:“宝玉与贤妹未投胎之前,宝玉在人世于宋朝为石曼卿,游戏人寰,姓不离石,死后仍归于此为芙蓉城主。后因贤妹降谪人世,故石头又转为宝玉,以了情缘。将来芙蓉城主自有归还之日,而贤妹终有会面之期也。”黛玉立起身来道:“弟子还未到赤霞宫谒见元妃,明日再来领教罢。”警幻道:“有劳贤妹玉趾先施,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于是,二人携手相送出门而别。 黛玉率领众仙女到赤霞宫来,行不数步,只见迎面一群丽人冉冉而来,忙问道:“这来的是谁啊?”金钏儿仔细一瞧,道:“这就是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带着瑞珠儿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来了。”说着,只见秦可卿等已到面前。可卿笑容可掬的道:“我今儿听见姑娘的驾到了,赶着带了瑞珠儿,约会了尤二姨儿、尤三姨儿给姑娘请安来了。姑娘这会子要到那里去呢?”黛玉拉了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好!”又向尤氏姊妹道:“二姐姐好!三姐姐好!我们可好几年没见了,才刚儿谒见过警幻仙姑,这会子去谒见元妃姐姐,回来就到大奶奶同二姐姐、三姐姐家拜望拜望,说说话儿。”秦氏道:“这么着,咱们就陪姑娘到赤霞宫去,等见过了元妃娘娘,再同到姑娘府上请安去,好不好?”黛玉道:“很好,就是我还没过来,怎么倒先劳驾呢?”尤三姐道:“什么话呢,这有什么先后了,咱们明儿是天天要见的呢!”黛玉道:“这么说,我遵命就是了。”因叫晴雯将“风月宝鉴”好生送回去收着,“我同蓉大奶奶们到赤霞宫去,回来在我们那里吃饭。你先回去,就吩咐他们预备着”。晴雯答应去了。 这里黛玉、秦可卿、尤氏姊妹带领众仙女,到赤霞宫里去谒见过了元妃,便一同回到绛珠宫里来。大家坐下,瑞珠儿过来给黛玉磕头,黛玉连忙搀起,因其殉主而死,现在秦氏已认为义女,便着实奖慰了一番。秦可卿问道:“老太太如今可还康健,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么?”黛玉答道:“老太太、舅舅、舅母们俱各康剑”可卿又道:“我们东府里大老爷,不知怎么服了金丹升仙去了?如今我公公、婆婆可好不好?” 黛玉道:“大哥哥、大嫂子他们都好。”可卿道:“你蓉大侄儿如今续了弦了,听见说是胡家的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这胡氏新大奶奶的模样儿、性格儿,虽然不及大奶奶,也还不差大事儿,都很好的。”尤二姐问道:“琏二奶奶可好?” 黛玉道:“凤姐姐的为人聪明太过了,二姐姐你的性格也忒和厚了些,故此就吃了他的亏了。”尤二姐道:“我自从到了这里,晓得自己是‘薄命司’的人,命该如此。警幻仙姑又告诉我说,是这里册子上的人,总要归到这里来的,都是因缘分定,自然而然的道理。故此,我如今倒也不计较他了。”可卿又问道:“姑娘们可都好么?”黛玉道:“他们也都好。二姐姐是给了孙家了,听见说二姐夫为人脾气乖张,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三妹妹许了周统制的公子了,还没过门。四妹妹是还没有人家呢。”可卿道:“前儿元妃娘娘到时,我去请安的时候,娘娘向我说迎姑娘不久也要来呢。”黛玉道:“才刚儿元妃姐姐也是这么说,说现在给他修理住房呢,不过早晚就要来了。可怜二姐姐,一辈子的老实懦弱,也还是这么薄命。”众人听了,皆点头嗟叹。金钏儿上来回说:“请姑娘示下,摆饭罢。” 黛玉点头,于是,大家坐下吃饭。饭后,众人略坐了一会子,也就散了。 黛玉送出众人,回到上房问晴雯:“那镜子代放在那里了?”晴雯道:“搁在里边书架子上呢,姑娘要,我就去拿来。” 黛玉道:“随他搁在那里罢,我不过问一声儿,天也不早了,你们都去睡罢。”晴雯等众人退出。黛玉一人坐在房内,等人静时,取出“风月宝鉴”一看,不知这镜内到底是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www.xiaoshuotXt,coM 第二回 林黛玉夜照风月镜 金鸳鸯魂归离恨天 ~小<说t xt++天>堂 话说林黛玉独坐房内,等人静时取出“风月宝鉴”来,将背面对着灯下一照,但见里面隐隐有楼台殿阁之形,宛如大观园的景况,再仔细看去,却像自己住的潇湘馆的样儿一般。只见宝玉正在那里捶胸跺脚的嚎啕大哭,耳内仿佛听见他哭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这是我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黛玉明明听见,不觉一阵心酸,眼中滚下泪来,忙用手帕揩拭。复又看时,却又不见大观园了,又像现在的太虚幻境光景。忽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渐走渐近,渐近渐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来,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猛吓了一跳,连忙把镜子放下,回头往四下里一看,见门儿关得好好儿的,微闻外边帘栊一响而已。黛玉呆了半晌,又拿起镜子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面前,却又是僧家打扮,向他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话犹未了,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上前搀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儿的就不见了。看得黛玉似醉如痴,正欲放下镜子时,耳内隐隐却又就像听见有哭泣之声的样儿。因又细细定神看时,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了,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儿,一个好像王夫人,一个好像宝钗,那一个好像袭人的样儿。黛玉看着也自伤心。忽然看见里面四面黑云布起,将镜子罩得漆黑,一无所有了。黛玉便把宝镜套上套儿,轻轻收起。过来痴痴呆呆的坐在灯下,思前想后,就听见的那些光景看来,心中虽也略略有些明白,只好点头嗟叹,然而到底一时还参解的不能全透。又恐怕惊醒了众人,只得悄悄儿的上床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警幻仙姑便来回拜。接着元妃又差了些仙女来问候,又送了许多礼物。晌午间,便带了晴雯等到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处,各坐了一会子。秦可卿又留着吃了晚饭,方才回来。 一日午后,黛玉在院中闲步,看看白石花栏内的绛珠仙草。 只见那草通身青翠,叶头上略有红色,一缕幽香沁人心髓。黛玉已晓得是自己的前身。正是: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黛玉默默伤感了好一会,又看着仙女们浇灌了一回,方才进去。 又过了数十日,果然迎春也早到了这里来了。大家会见,元妃便教迎春在赤霞宫里住了。 又过了些时,一日黛玉午后正在家闲坐,只见晴雯走来说道:“今儿天气很好,姑娘怎不到外头逛逛去呢?”黛玉点头道:“左右是闲着没事儿,咱们不如瞧瞧小蓉大奶奶,到那儿玩玩去罢。金钏儿在家看屋子,你跟着我去逛逛。”晴雯答应,同了两个仙女跟着黛玉出门,到秦可卿那里去。 正走之间,只见迎面一个女子,远远而来。晴雯眼尖,便指着说道:“那来的,不是鸳鸯姐姐么?”及至到了跟前,果是鸳鸯。黛玉忙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鸳鸯道:“原来林姑娘也在这里,晴雯怎么都在一块儿的呢?林姑娘,你们可曾见老太太来没有?”黛玉听见“老太太”三字,心中惊诧,忙道:“你怎么问起老太太来了,敢是老太太也归了天了么?”鸳鸯道:“可不是,老太太归了天了。我想我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将来也没个结果,又恐怕后来落人的圈套,趁着老太太还没有出殡,我就把心一横,恍恍惚惚的像个人把我抽着上了吊了,好像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似的。后来我心里一糊涂,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了。”黛玉一闻贾母仙逝,不觉恸哭起来。晴雯忙道:“姑娘可不又糊涂了么,老太太归了天,大家正好团圆。姑娘哭的可是那一条儿呢?”黛玉拭泪道:“我也忘了情了,这都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 正说话时,秦可卿早已跑了来了,说道:“鸳鸯姐姐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你倒走到我头里了。”黛玉笑道:“你看你累的这个样儿,你既有这个差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秦氏道:“警幻催着叫快去,连我换衣裳的空儿都没有,那里还有工夫告诉你们去呢!”黛玉道:“大奶奶同鸳鸯姐姐都乏了,且到我这里来先歇歇儿罢。”于是,大家一齐进绛珠宫里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茶罢,鸳鸯道:“老太太既没在这里,却往那里去了呢?”秦可卿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的人,未必同我们一样,只怕寿终了要归地府罢。”鸳鸯便着急道:“这么着,我可不又扑空了么?小大奶奶,你今儿把我弄到这儿来,不教我见见老太太去,我可不依!”黛玉道:“鸳鸯姐姐,你也不用着急,等见了警幻仙姑,问准了老太太的下落,咱们再作道理。” 秦可卿道:“我才刚儿也没了空儿,没瞧瞧琏二婶娘去,不知他如今可好不好?”鸳鸯道:“琏二奶奶这会子病的不成样儿了,谁知抄家的事里头也干连着他呢!把他屋里抄了个干干净净,搭着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没钱又受褒贬,已经发了几个昏了,还不知道这早晚是个什么光景呢!”秦氏道:“这么说起来,只怕他也是我们这一伙儿的数罢。好,罢了,他来了咱们这里更热闹了。”黛玉笑道:“热闹什么,不过是两片子贫嘴,怪讨人嫌的罢了。”秦氏又笑道:“姑娘,你说的这个话,我倒怪想他呢!那一天子我还到了大观园去警戒了他一番,只是他这个心总还不得醒悟么。”大家正说着,已经摆饭。 饭毕,秦氏便同鸳鸯先到警幻仙姑处谒见,讲了一会天机。 警幻仙姑告诉他,“痴情”一司原是秦可卿掌管,因他是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梁自尽的,为他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痴情”一司无人掌管,“今特将你补入,可即赴‘痴情司’任事,不可违误”。 鸳鸯领了警幻仙姑之命,然后到赤霞宫去。守门的小太监问明了来历,奏了上去。不多一时,元妃召见,鸳鸯先行了大礼,一旁侍立。元妃询问家中别后的事情,鸳鸯便一一的跪奏明白。元妃道:“这些事体,前儿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虽然是家运如此,到底也是凤丫头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为其蒙蔽所致。前儿警幻在我这里,提起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里很不舒服。今儿听你这么说起来,凤丫头实在是要不得了。你也没问问警幻仙姑,如今老太太现在什么地方呢?”鸳鸯道:“奴才问过警幻仙姑了,他说咱们这个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不是这里有名儿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寿终的人,必定要先归地府,见过阎君,稽查过了善恶,然后送往上界去与去世的祖先相会的,怎么得到咱们这里来呢!”元妃道:“老太太贵为一品夫人,生平谨慎,乐善好施,并没什么过恶,就到了阎君那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地方儿。惟有那些刀山剑树,牛鬼蛇神,恐怕老人家从没见过,免不得要受些惊恐,况且又没人服侍,可怎么好呢?”鸳鸯道:“奴才原为老太太来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仙姑指引一条明路,亲身去地府里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见见老太太去,就放了心了。要不然,奴才住在这里,心里怎么得安呢?”元妃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儿道:“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少有的,很好,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竟比凤丫头强多着呢。前儿警幻说凤丫头不久就要来的,等他明儿来了,我自有个道理。你也要歇息几天,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着说说话儿去罢。”说罢,元妃起身进内去了。 这里仙女们引鸳鸯到迎春屋内,见了迎春,说了半天别后家中情事。迎春便要留着鸳鸯作伴,鸳鸯道:“警幻仙姑叫我到什么‘痴情司’去,那里是小蓉大奶奶,这会子他把事情卸了给我了。我又不知道什么,横竖我也不管他,同他一块儿住去就是了。”迎春道:“这么着,我送你到他那里去,任什么事叫他教给你就是了。”于是,同了鸳鸯到“痴情司”来。原来这些“痴情”、“薄命”各司,都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走到“痴情司”的门首看时,只见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对联上写道是: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进了配殿,转到后面,小小院落三间正房,只见秦可卿迎了出来。迎春又坐了一会子,方回赤霞宫去。鸳鸯就同秦可卿、瑞珠儿在“痴情司”里住了。 那林黛玉每日无事,或过来在“痴情司”里闲坐,或会尤家姊妹闲谈,或与迎春下棋作诗,竟比从前在大观园潇湘馆的日子,反更觉得逍遥自在了,暂且按下不题。 且说王熙凤物故之后,一灵真性正自悠悠荡荡,忽觉有两个人在两边搀架起他来,行走如飞。顿饭之时,忽然觉得眼界光明,进了一道淡红围墙,只见前面显出无数楼台殿阁来。正然心中欢喜,忽然听见搀他的那两个人口里骂他道:“小蹄子,我只当你日头长晌午呢,怎么也有今儿么!”凤姐猛然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搀他的那两个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两个。凤姐道:“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才是你们这两个东西,怎么开口就骂起我来了么?”尤二姐道:“骂了你便怎么样,这里又是你们荣国府了?你又是当家的奶奶没人敢惹咧!我今儿可要报报仇了呢!”尤三姐道:“姐姐,你的嘴那里说得过他呢,等我来收拾他。”说着,“唿”的一声拔出鸳鸯剑来,凤姐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便连忙往前就跑。尤三姐仗着剑随后赶来,口里嚷道:“凤丫头,你可走到那里去?” 正赶之间,只见迎面来了两个美人,凤姐一见,便高声嚷道:“快些救命啊!尤家三丫头要杀人呢!”原来这来的却是鸳鸯与秦可卿二人,因要往绛珠宫去瞧黛玉的。二人猛然一看,见那前头跑的却是凤姐。秦可卿便忙上前一把把凤姐抱住,那鸳鸯便忙上前拦住尤三姐道:“三姑娘,快些不要动手,恐怕娘娘知道了,那会子取罪不便呢!”尤三姐收了宝剑,笑道:“我吓唬凤丫头罢了,那里就杀了他呢!” 秦可卿拉着凤姐的手,说道:“二婶娘,你老人家怎么也到了这里来了么?”凤姐道:“我倒不愿意来呢,可由得我么?这是什么地方儿,这么体面,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的呢?”秦可卿道:“这里叫做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那中间向北的正殿,便是仙姑的住处,东边一带红墙是元妃娘娘的赤霞宫,西边一带粉墙是林姑娘的绛珠宫,中间朝南的是芙蓉城的正殿,那朝南东西两边的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云’、‘暮雨’、‘薄命’、‘痴情’等司,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住处了。” 鸳鸯道:“二奶奶跑的头发也松了,裤腿儿也散了,咱们就近先到赤霞宫二姑娘屋里去歇歇儿,梳洗梳洗,顺便儿好先谒见元妃娘娘的,等见过了娘娘,再到别处去。”凤姐道:“这都是尤家三丫头闹的,你仔细提防着就是了。你二姐姐呢,怎么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么?”尤三姐只不答言,抿着嘴儿在旁边笑呢。 四人便同到了赤霞宫,走进迎春屋里。凤姐道:“怎么二姑娘没在家么?”早有仙女们送上茶来,回道:“姑娘到林姑娘屋子里去了,还没回来呢!”鸳鸯道:“既然二姑娘没在屋里,二奶奶也乏了,且在这儿坐一坐,吃了茶,歇一会儿罢。” 遂叫仙女们舀水,取了妆奁过来。这里凤姐洗了脸,重新梳妆打扮,整理衣裳。鸳鸯便先进宫,启奏元妃去了。约有顿饭之时,才出来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不肯出来见人,听见二奶奶来了,倒像有些嗔怪的似的,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教我发给二奶奶自己开读呢!”凤姐大惊道:“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又不认得字,这可不是难我么?”鸳鸯道:“这么着罢,咱们这会子都到绛珠宫去,见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们念给二奶奶听就是了,好不好?”凤姐道:“也罢了,就是这么着很好,横竖也要到他那里去呢!” 于是,众人一同出了赤霞宫向西而行,慢慢儿的走到绛珠宫门首,只见金钏儿与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二奶奶好,才刚儿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我们在这儿等了好半天了。”凤姐笑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么,好热闹啊!”于是,大家进了宫门,只见迎春、尤二姐、林黛玉一齐迎了出来,彼此问了好。大家刚要归坐,只见鸳鸯走过来,站在上头道:“娘娘有旨,给琏二奶奶的,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他才刚儿到了这儿,娘娘就有什么旨意给他呢?”鸳鸯道:“琏二奶奶才刚儿到了赤霞宫,娘娘就降了这一道旨意,因为二奶奶认不得字,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给他听的。”迎春道:“这么着,就请过旨来,我念给他听罢了。”林黛玉道:“这可使不得,娘娘有旨,应该摆下香案,叫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是呢!”晴雯听了,忙移过香案,供上旨意。凤姐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道:盖闻仪闺范,端有赖于贤媛;四德三从,望允孚乎内助。兹尔王氏熙凤,质虽兰蕙,识杂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乱德。贤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欲熏心,竟蹈簋不饰。乃复妄言金玉,空使怨女红粉埋香;巧弄机关,以致痴郎缁衣托钵。揆厥由来,罪莫大焉。念尔赋性聪明,言词婉妙;斑衣戏彩,曾效老莱子之娱亲;菽水承欢,能法子舆氏之养志;功堪补过,罚可从轻。恭惟祖母太夫人鸾?z未返,鹤驭难逢;魂飘阆苑之风,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无牛鬼蛇神;十殿森罗,半是刀山剑树。皤皤白发,难免恐怖之忧;渺渺黄泉,谁是提携之伴?兹敕熙凤拟正,遂尔孺慕之初心,鸳鸯拟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夙兴夜寐,早抵酆都,事竣功成,速归幻境。 于戏!予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用观后效。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负乃命。 大家听毕,尽都吃了一惊。鸳鸯道:“我是久有这个心的,才刚儿看见娘娘亲笔写旨,我就猜着几分,敢是为这个事,这会子可遂了我的心了。”只见凤姐还跪在地下发怔,黛玉笑着拉他起来,道:“念完了,你起来罢。你的差使到了,娘娘派你到地府里找老太太去呢!恭喜,恭喜!”凤姐道:“我不信这个话,方才念的我一句儿也不懂,你们讲给我听听呢。” 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大家都抿着嘴儿笑。 凤姐拍手道:“那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他们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月间贪图几个利钱,这就算‘簋不饰’了么?怎么把这些不是,都安在我头上来了?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园子里撞着瑞老大那个混帐东西,教人听着我脸上很没意思,大概把这个事又给我安上‘帷薄不修’了呢!”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了呢,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没说你实有这个事呢!”凤姐道:“这也犯不着说到幸免的上头啊!前儿我没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儿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子到舅太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来告诉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会子旨意上说是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么?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他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怎么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就说了一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呢,那里就由着我么?” 秦可卿道:“二婶娘也不必焦躁,原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语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了。这也不必提他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着明儿怎么起身是正经道理。”说着,金钏儿上来回说饭得了,问在那里摆?黛玉道:“就在这里摆罢。” 要知饭后有何 话说,请看下回便见。 Www.xiaoshUotxt.cOm 第三回 甄香菱云路拜严亲 史太君他乡救仆妇 *小/说\t=xt*天^堂% 话说凤姐与鸳鸯等大家在绛珠宫里吃过了饭,仙女们捧过漱盂来漱了口,坐着吃茶,又说了一会子闲话。鸳鸯道:“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女人,纵有跟随的小太监们也算不得什么,万一路上撞着了歹人恶鬼,可怎么样呢?”凤姐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是呢,才刚儿尤三妹妹他那个样儿,就几乎把我吓死了呢!”因又说道:“这么着,倒不如就叫尤家三丫头护送了咱们到地府里去走一趟,回来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见他的情。” 尤三姐笑道:“任他什么歹人恶鬼,我可不怕。若说鸳鸯姐姐一个人儿,我愿意送他去。凤丫头他也要我送去,你可当着众人给我磕三个头儿,认是我的干女儿,我就送你去了。”凤姐笑道:“好不害臊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儿家,就想要做人家的妈了么?”秦可卿道:“二婶娘还没见警幻仙姑呢。鸳鸯姐姐才接管着‘痴情司’事,这会子又要出差,少不得还是我兼摄,这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你们央烦尤三姨儿护送前去,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我同二婶娘、鸳鸯姐姐且见见警幻仙姑去。再者二婶娘还要歇息几天,也在这里逛逛,大伙儿说说话儿,再打算起身去不迟。”大家都道:“很是。”于是,当下各自散了,暂且不题。 却说那香菱死后的灵魂飘荡,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便忙仔细看时,只见来了一位道长,鹤氅纶巾,仙风道骨站在面前。 香菱道:“请问仙长,从何处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呢?”那道长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你母亲封氏,单生你一女,名唤英莲。五岁上因上元佳节,家人霍起抱你到街上去看灯,不料一时丢失。后来葫芦庙失火,延烧家产,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我就弃舍红尘,出家在外已经十有五年矣。今知你在薛家已产一子,孽债已完,特来送你到太虚幻境去结案的。”香菱闻言,跪倒在地,拉住士隐袍袖,大哭道:“女儿长了二十岁,只知道为人拐卖,并不记得家乡父母。今儿才能认着父亲,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爹爹可带我去见见母亲?”士隐叹道:“我的儿,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里,但你今并非生人,阴阳路隔,岂能相见?你也不必伤悲,且同我到太虚幻境去,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道:“那些姊妹,却是些什么人呢?”士隐道:“到彼自知。”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 转过一个山弯,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血迹模糊,号泣而来。士隐便指与他道:“这来的,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 香菱闻言,仔细一看,忙问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那女子也抬头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么?”原来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因众强盗都要抢先,各不相让,争闹起来。内中一个强盗愤极,竟一刀将妙玉杀死。他的魂魄聚在一处,只因迷了路径,身无所归,科日飘飘荡荡。此时正在悲泣之际,忽然看见了香菱,便犹如见了亲人的一般。彼此互将苦况细述了一遍。甄士隐上前,在妙玉面前将袍袖一拂,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依然是花容月貌。妙玉便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大家一齐望太虚幻境而来。 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进了一层淡红围墙,便见层楼耸翠,飞阁流丹。及至走到面前,只见一位仙姑,向士隐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又了此一段因果。” 士隐也稽首笑道:“因果虽了,还不能结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这就是警幻仙姑。”二人便一齐向前施礼。警幻笑道:“二位贤妹,来何迟也。”因一起让到前殿坐下,仙女们献上茶来。茶罢,甄士隐便起身告别。警幻仙姑道:“老先生路途劳顿,且请少为歇息,略备一餐,再行何如?”士隐道:“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尚有敝友贾雨村僵卧以待,故不能片刻迟延耳。”香菱上前拉住衣襟道:“爹爹,才得相逢,何忍就撇女儿而去。”士隐道:“你在此间,从此逍遥自在,尚有许多姊妹少间即见,不必悲愁。我既能到此,他日少不得还要重来,见期不远。我因有事,故不能久停。”警幻、妙玉又复送出门来,香菱忍泪看着甄士隐出门之后,走不数步,一瞬就不见了。 警幻仙姑道:“你父亲已成仙体,不久又来。你且同妙玉贤妹到各处拜望拜望去,他们还不晓得你来呢。”因命仙女们领着,先谒见过了元妃,会了迎春,又到“痴情司”来见了凤姐、鸳鸯、秦可卿、瑞珠儿等。原来凤姐因与秦可卿甚说得来,故此在一处住了。妙玉、香菱又去见了尤家姊妹,然后到绛珠宫去见了黛玉、晴雯、金钏儿等。黛玉便留住二人吃饭,大家欢喜。 正在叙述别后之事,只见仙女们来回道:“众位奶奶、姑娘们,都过来了。”原来凤姐、鸳鸯打算起身往地府里去,故此约了众人都到黛玉这里来商量的。当下大家相见,凤姐道:“妙师父是爱静的,素日都不与我们在一块儿,今儿也都来了。菱姑娘也来了。我想活着倒没死了的有趣儿,早知道有这么样的好处,为什么不早些死了来呢?” 黛玉笑道:“鬼趣原是有的,你没看见过罗两峰画的‘鬼趣图’么?”迎春道:“二嫂子同林妹妹你们说的都不是的,我们这会子是虽然死了,却犹如成了仙的一般,那里还算得是鬼呢。”香菱道:“二姑娘虽然说的是,但只是还有一说,说是‘宁为才鬼,犹胜顽仙’呢。”妙玉道:“菱姑娘他是自道呢。”黛玉笑道:“菱姑娘两年没见,想是诗才越发大长了。你听,他竟公然以才鬼自居了。那唐时的闺秀,原有‘生不作人杰,死当为鬼雄’之句,才鬼还不如鬼雄的好呢。”秦氏笑道:“菱姑娘还是才鬼,我们尤三姨儿才算得是鬼雄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凤姐道:“这里的才鬼有限,倒是顽仙多着呢。” 说着,早已摆下两席,黛玉请大家入座。于是,上首一席是凤姐、妙玉、香菱、鸳鸯、黛玉坐了,命晴雯打横;二席是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瑞珠儿坐了,命金钏儿打横。 大家说说笑笑,议定明儿一早起身长行,往地府里去。众人都说:“明儿还要起早呢,酒是不喝了,早些儿吃饭罢。”于是,大家饭罢。妙玉便往警幻仙姑那里去住了,香菱因喜谈诗,定要同黛玉祝黛玉却也巴不得有人谈讲作伴,便留香菱在绛珠宫同祝凤姐道:“尤三妹妹明儿同我们去了,二妹妹你一个人,倒不如搬到我那里,同小蓉大奶奶一块儿住去罢了。”尤二姐道:“姐姐想的周到,我倒忘了姐姐同鸳鸯姐姐都去了,可不是那里少着两个人呢。我明儿便同小蓉大奶奶住去,等姐姐同三妹妹回来了,再搬过来就是了。”于是,大家告辞,各自回去。 到了次日一早,众人都在太虚幻境的石头牌坊底下摆着祖饯的酒筵,大家到齐,让凤姐上坐,两边让尤三姐、鸳鸯坐了。 秦可卿执壶,迎春把盏,黛玉、尤二姐等每人亲递了三杯酒,凤姐三人等饮毕,又每人回敬了一杯,这才依序坐下。迎春、黛玉等道:“凤姐姐,路上留神保重,找着了老太太,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儿来,我们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三人答应道:“你们只管放心就是了。”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婶娘请上车罢。”凤姐站起身来,正要作别,只见警幻仙姑同妙玉笑嘻嘻的走来,道:“我们来迟了,快拿酒来,我们借花献佛。” 晴雯忙送过酒去,每人又递了三杯,各道了谢,彼此洒泪而别。凤姐同尤三姐共坐了一车,在头里走,鸳鸯坐了后面的一车,赤霞宫的两个小太监御车如飞而去。这里众人也各自回家,暂且不题。 再说贾母自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荣国府,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忧惧之间,忽听后面有人高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贾母回头看时,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贾母道:“你作什么来了?”焦大道:“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在小爷们手里过日子,看着很不上样儿。今儿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所以昨儿晚上痛痛儿的喝了些酒,跌绊了几下子,也就赶着来了。”贾母道:“你这老东西也活够了,来的很好,我正盼个熟人儿呢。你去给我弄顶轿来,我走不动呢。”焦大回道:“前头没多远儿就是界牌,乃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儿,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都在那里伺候着呢。”贾母听了抬头一看,果然见有一座牌坊,但见那里人烟凑杂,车马成群。焦大高声嚷道:“你们那里,谁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大轿啊?”只见一伙人齐声答应道:“我们都是的,你老是谁啊?”焦大道:“浪忘八羔子们,抬过来罢,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谁呢。”众人连忙抬过轿子,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又问道:“楼库杠箱呢?” 又有一伙答应道:“在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着,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预备路上好赏人的。我的马呢?”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焦大爷,你这个驴是林大爷、赖大爷给你预备的。焦大道:“我知道啊,这是他们哥儿两个,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这小厮把焦大抽上了驴,跟着贾母的轿子,缓缓而行。 但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边去的也有幢幡宝盖接引的,骑马坐轿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带锁的;那边来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愁眉泪眼的。贾母在轿中看见了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走了多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着牛皮、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着驴皮、骡皮、猫皮、狗皮的,后面跟着几个解差,背着黄布包袱,手提哨棍,摇头摆脑而来。 忽然听见那囚犯内中有个妇人,高声嚷道:“那驴上骑的,不是焦大爷么?救一救我罢!”焦大问道:“你是谁呀?”那妇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焦大道:“就是你这个浪东西么?悄默声儿的罢,看仔细惊了老太太呢。” 那妇人听见了,越发嚷起来道:“轿子里是老太太么,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罢。”贾母听见,忙叫住轿,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怜我罢。阎王老爷说我生前引诱主子,犯了淫罪,这会子罚我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老祖守,可怜我罢,我可再不敢浪了。”这里焦大早跳下了驴,过来吆喝道:“滚开了罢,什么东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我就很看不上那个浪样儿。这会子你才知道利害呢,也是你自作自受,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来,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这个什么鲍二家的,虽然平常,到底是咱们家的个旧人儿。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肯教咱们赎不肯?”焦大答应了一个“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们拱手道:“众位老大哥站一站,我有件事合众位哥商量。才刚儿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儿,我们老太太因路上没人,要他跟了去服侍。众位哥们,通点情儿,让我赎了去罢。” 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什么话!你吃了灯草灰儿了,说的这么轻巧,这都是王爷亲点了出来的,谁敢通情呢。”焦大笑道:“三哥,你别生气,咱们走衙门的人儿,一点弊儿不敢做,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我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说着,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笑道:“足足的十个五百两,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那人听了道:“这点子东西,谁没见过,你老请收着罢。我们没有身家,也有性命呢。 ” 鲍二家的听了,忙跪下磕头,哭道:“好爷们咧,开个恩罢,积修的好儿好女的,我给爷们磕头。”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高声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们的眼睛,真正吃了蒜了,昨儿晚上瓜里挑瓜,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又笑向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纪了?”鲍二家的道:“我记不得我的岁数,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那解差听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罢了。我们行个好儿,老爷子,你把他带了去罢。”说着,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大家说着笑着,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 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焦大道:“小东西,你也不顾点儿脸面,才刚儿那个样儿,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这个老人家,你才刚儿没听见么?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我还不得干净呢。”贾母道:“不用说了,咱们赶路罢。”鲍二家的道:“焦大爷,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么。”焦大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儿,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么?趁早儿乖乖儿的给我呀步罢!这么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过了这个山坡,那边就是酆都城的十里铺,那里雇的轿子多着呢!街头上有个尼姑庵,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么。”焦大笑道:“小东西,有这些啰嗦就是了,走罢。” 于是,又走了几里路,绕过了山坡,果然看见人烟??集。 大路南边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个字。鲍二家的忙叫住轿,上前搀了贾母出来,步入庙门。只见一个老尼姑迎了出来道:“老施主,请到里头坐坐儿罢。嗳呀!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么?”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记性啊!这是我们的老太太,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 ” 老尼姑道:“原来是老太太,失敬了。”于是,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捧上茶来,递给贾母,随跪下请安。贾母伸手拉起这小尼姑来仔细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听老尼姑道:“这是新收的徒弟,他说为找亲戚来的。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我看他两个人,那个样儿就很亲热,我的意思要教他还俗呢。”贾母听了,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但笑道:“可是呢,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 二人说话之间,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打扮了上来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儿精,多早晚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老尼姑笑道:“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说,上回在我这里..”鲍二家的听了着急,连忙拿眼睛瞪他道:“你去罢,把你们的好点心拿些来给老太太吃,吃了我们还要赶进城呢。”老尼姑会过意来,笑着忙教智能儿取了十二碟茶食果品之类,摆在桌上,又送上一大盘冰糖包子,一大盘素菜烧卖,贾母随便吃了些儿。 只见焦大进来叫道:“鲍家的,你的轿子雇下了,请老太太走罢。我在外边打听了,城外闹杂的很,可住不得。城内城隍大人的衙门西首有一所大公馆,又雅静,又离衙门近。明儿一早,先要到大人衙门里过堂验看呢,迟了怕赶不进城了。” 鲍二家的回明了,搀着贾母出来。老尼姑看着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早望见一座城池,楼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轿夫:“慢慢儿的抬着走,小心些儿。我头里看公馆去了。”说毕,颠着驴子如飞而去。这里贾母进了酆都城,在轿内看时,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都如人世。正然看时,只听焦大叫道:“抬到这里来。”众轿夫听了,便跟了焦大抬进一座公馆,落下轿来,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铺设的十分幽雅。贾母也觉乏倦,伏了引枕闭目养神。 焦大向鲍二家的道:“我已向那主人家言明了,酒饭茶水灯烛一总包了,明儿开发他十两银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脸吃饭,照应着行李杠箱。我要往大人辕门上打听打听,明儿过堂是些什么规矩,也好预备的。”说毕,一径去了。 这里贾母盹睡了片时,起来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 未知贾母可瞧出鲍二家的什么来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w w w. xiao shuotxt. co m 第四回 贾夫人遇母黄泉路 林如海觅女酆都城 大;学,生,小,说'网 却说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咱们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鲍二家的道:“奴才们两口子,原是珍大爷那边的人。琏二爷说奴才的男人好,才要过来伺候的,只在外头当差,那里能够轻易见老太太呢。 ” 贾母笑道:“怪道我瞧着眼生呢!那一年在琏二奶奶屋里,说他是阎王老婆的,就是你么?”鲍二家的红了脸道:“那是奴才该死,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儿来了。”正说时,只见主人家的婆子送了脸水上来,鲍二家的忙接了,捧过来请贾母洗脸。盥漱已毕,然后摆上饭来,乃是八个小碟,八个大碗,两个火锅儿。贾母也不喝酒,只吃了一碗饭。鲍二家的送上茶来,然后自去吃饭。 只见焦大走来回道:“奴才才刚儿到衙门里打听了,会见个年轻的书办先生,他说这里的规矩,不论阳世的官职,一概上堂要跪听唱名的。若没罪过还好,若有罪过时,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许了给他十个元宝,他才许了个明儿见机而作的话。 奴才想先把银子给他,往后也就好说话了。”贾母听了这番言语,自念生平虽无大恶,终觉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银子,你只管办去就是了。你明儿可怎么样呢?”焦大道:“奴才怕什么呢?当日跟着老太爷出兵的时候,什么酸甜苦辣没受过么,别说是大人过堂,就是阎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他的。”说的贾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个元宝,一径去了。这里贾母又与鲍二家的说了一会儿闲话,方才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齐了轿夫,伺候贾母梳洗已毕,坐上了大轿出了公馆。鲍二家的坐了小轿,焦大骑着驴子跟着。 不多一时,早到了城隍的辕门,只见一个年轻的书办,生得眉清目秀,在那里笑嘻嘻的点手儿,教把轿子抬进角门西边一个小院子内落下。自己走到轿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道:“晚生请老太太的安。”贾母见他人物风流,语言乖巧,就知道是十个元宝的力量,忙欠身笑道:“先生一向好,我们诸事还要仰仗呢。”那书办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晚生无不尽力的。”贾母问道:“先生尊姓啊?”那书办道:“晚生姓冯名渊,江南常州人氏,父亲也做过官的。只因晚生买妾与金陵一个姓薛的叫个什么呆霸王,彼此争买,他就倚财仗势将晚生打死了。晚生到了这里,告了一状,阎王查了查,那姓薛的与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阳寿未终,难以结案。幸喜城隍大人也是南边人,姓林,可怜晚生无故受冤,又是读书的人,就把晚生补了这衙门的六房总经承之缺,如今也好几年了。”贾母又问道:“大人是南边那一府的?”冯渊道:“苏州府人,就是从前做过扬州盐运司的..”刚说到这里,只见从仪门里走出一个长随来,叫道:“冯经承在那里呢?”冯渊连忙答应着,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爷,有什么 话说?”那长随道:“大人今儿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过堂的花名册子,拿进书房里去过目呢。想是委少爷出来点点,也未可定。”冯渊听了,忙取出册子,一面打开看着,一面又走到轿前问道:“老太爷的尊讳可是贾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岁了。”贾母未及回答,只听那长随嚷道:“快来罢,大人在书房里坐着等着呢!早作什么来,这会子唠里唠叨,问这个问那个的。”冯渊连忙合上册子,跟着那长随进去了。 这里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们听见了没有,亏他不知道咱们是薛蟠的亲戚,原来他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那个公子。”焦大道:“这倒不相干,他们当书办的人,只知黑眼睛认得白银子,那里管什么仇人的亲戚呢。”贾母又道:“他才刚儿说,这位大人姓林,做过扬州的盐运司。咱们林姑老爷不是扬州的盐运司么,可惜没有问他名字。” 正说时,只见冯渊喘吁吁的跑来,到轿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才刚儿晚生拿上册子去,大人看了,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便吩咐教请少爷过来。少爷出来看了看册子,他便回了大人,要亲身来看呢。晚生虽不知其中底细,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么亲戚似的。大人如今进了内宅,想是告诉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来送个信儿。若认了亲戚,求老太太把赏晚生的使费,莫向大人提起,晚生即刻就缴上来。”贾母笑道:“这也何妨呢,些小笔资,那个衙门里没有?但只是我原有个女婿姓林,并无子嗣,只有一个女孩儿,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里来的少爷呢?”鲍二家的便插嘴道:“姑老爷在这里也多年了,难道姑太太就再不养个老生子阿哥吗?”招的冯渊也笑起来了。 正说时,只听见堂上吆喝道:“闲人都退后些,少爷出来了。”贾母在轿内留神细看,只见两三个小厮拥簇着一位少年公子出来,生得器宇轩昂,眉目清秀,年约二十余岁。贾母见了不觉大惊,哭道:“那来的不是我那珠儿么?”那少爷见了贾母,也就跑到轿前跪下,抱住腿恸哭。众人不解其故,正在惊疑,只听堂上“当”的一声点响,威武三声,大门、仪门一齐洞开,出来了八个小幺儿,将贾母的大轿抬起,那少爷扶了轿杆,转身进了仪门。又见一名旗牌跪禀道:“请老太太的转堂上。”又威武了三声,八个小幺儿抬着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阁儿进到了二堂,才落下轿来。早见一位官员锦衣绣服,拱立轿旁。 贾母下轿仔细看时,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来。 林如海也自伤感,忙请安问好毕,两边闪出几个仆妇,上来搀了贾母,刚到宅门,早见两个丫环搀着贾夫人,哭了出来。贾母认得是他女儿贾敏,母女二人抱头恸哭。林如海在旁劝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该欢喜才是,何必如此。且请老太太到上房里去坐罢。”于是,大家止泪,母女携手进了宅门。 丫环们打起帘栊,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陈设的十分精雅,虽系幽冥,也无殊人世。 林如海夫妇让贾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贾母还了万福,贾珠也来叩见了。林如海夫妇便在两边椅子上陪坐,贾珠在下边杌子上坐了。丫环们捧上茶船儿来,贾母喝着茶,问道:“姑老爷是从扬州仙逝之后,就补了这里的城隍么?珠儿怎么得到这里的呢?”林如海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馆之后,见了阎王。阎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盐运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钱,而且平生正直无私,德行优著,所以十分敬重,奏闻了上帝,就补了酆都的城隍,帮着阎王办事。大侄儿也是阎王爱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的,后来小婿到任,认了亲戚,谁知他姑母就在他那里呢。小婿现无子嗣,便求了阎王,将大侄儿讨了下来,替我管管家务。那年东府里的敬大哥到了这里,定要把他带了去见老太爷们去呢。小婿和他说之再三,他才给我留下的。” 贾母听了十分欢喜,道:“真是天缘凑巧,也是姑老爷的德行所致。”贾夫人又问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贾母便将贾赦犯罪抄家的话,说了一遍,林如海夫妇不胜叹息。贾母又向贾珠道:“你的兰小子亏了你媳妇守着抚养,他如今也十五六岁了,诗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爱念书,将来是很有出息的。”贾珠听见,不觉心内惨然,忙站起来答道:“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养。” 贾夫人道:“我的黛玉儿丫头,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难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养,他这几年不知可比小时儿壮朗了些儿,还是那么样的弱呢?”贾母闻言,呆了半晌,道:“怎么的,你们没见黛玉儿丫头么?他死了有一年多了,这个孩子可往那里去了呢?”贾夫人听了,吓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怎么的,我的黛玉儿死了一年多了,怎么我们这里总没见他来呢?想必是老爷公出,衙门里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论,送到那个地狱里去了,不然就是打发到那里脱生去了,这还了得么。我的儿啊,苦了你了。”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贾母由不得也哭起来了。 林如海也伤心落泪,便向贾珠道:“你去叫了冯书办来,吩咐教他在上年过堂的号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没有?再到王府里并崔判官衙门,以及秦广、楚江、转轮等各王九位府里出入的号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贾珠答应了一个“是”,即忙去了。 林如海又劝他母女道:“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别说地狱是咱们管的,还怕找不出来么?就是脱生了人家,也还容易办的。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莫教他老人家尽着悲伤了。” 贾夫人止泪问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灾八难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么利害病,就死了呢?”贾母欲要实说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贾夫人着恼,自己也觉碍口,便含糊答道:“这个孩子生来的怯弱,又聪明的很,心眼儿又多。自从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给他配的人参养荣丸,每日炖些燕窝汤,百般的将养,不能够见效,后来到底吐血而亡。”说道这里,便又哭道:“我的儿啊,真真的教我也后悔不来了。”贾夫人不解其意,便道:“老太太也不必后悔,这是他自己没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 正说时,只见一个管家婆子上来回道:“早饭齐备了,摆在那里?”林如海道:“老太太才到,身子乏倦,就摆在这里罢。你去告诉你男人,晚上好生预备酒席,或是小戏儿,或是八角鼓儿,不拘那样,伺候老太太听听。”贾母忙摇头道:“不用闹这些东西,等你们找着了姑娘的下落,那时我再听戏。” 说着,只见贾珠也进来回道:“冯书办已经遵谕查去了。” 于是,丫环们摆上饭来,贾母上面正坐,林如海夫妇旁坐,贾珠下面相陪。不一时,吃过了饭,伺候的丫环们捧上漱盂来漱了口,然后撤过肴馔,又捧上茶来。贾夫人便道:“司棋呢?”只见走出一个年轻轻的、穿红裙子、梳??头、高大丰壮身材的妇人来,上前跪下给贾母磕头,道:“请老太太的安。” 贾母仔细一瞧,问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头么?”贾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谁呢?那年你女婿坐堂点名,问出他们的来历,说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为婚姻不遂,双双自尽的。你女婿因为可怜他们义气,就留下他们来,给他配为夫妇,也好几年了。” 贾母道:“我只知道他有了不是,撵了出去了,那里知道他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情。可怜迎丫头,老老实实的,他老子那个糊涂东西,许给了孙家,女婿很不好,活活儿的把迎丫头折磨死了。”贾夫人吃了一惊道:“迎丫头也死了么?老爷每日点名,怎么也没点着他呢?”林如海诧异道:“难道世上的女孩儿都不属我们管么?怎么过堂的时候,往往的也点着别人家的女孩儿呢?” 正说到这里,只听窗外有人禀道:“潘又安回老爷的话。” 如海道:“进来说罢,这里也没你可回避的人。”只见潘又安进来给贾母磕了头,到林如海耳边悄悄儿的回了几句。如海默然良久,皱眉道:“知道了。”贾夫人道:“你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着姑娘,我是不依的。”林如海道:“你也不必着急,我另有道理。大侄儿,明儿一早亲自带些人去到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司里头细细儿的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装,在城里城外、乡村堡寨、庵观寺院各处寻访,断没寻不着的理。再教冯书办写些告示,遍处粘贴,悬赏寻觅,更又周到些了。”潘又安答应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只见焦大与鲍二家的上来给林如海夫妇磕头,焦大遂请示如海,明日见阎王的规矩,并回明路上赎了鲍二家的话。林如海笑道:“明日老太太自是不用去,连你们也不用去。明日我进府去面禀阎王,阎王也不好意思驳回的。你们放心,都吃饭去罢。” 林如海惟恐他母女伤怀,因笑道:“今儿老太太初到,何不引着老太太到园子里各处逛逛去,回来你们娘儿们再斗斗牌儿。这会子,我到书房里去催着他们办文书,明早进府禀过阎王,就留老太太在这里住一两年,等我转了天曹,那时一同升天就是了。”说毕,站起身来出去了。贾夫人、贾珠搀了贾母,到花园里各处逛逛。 原来这园子里因有九个清泉,故名为九泉园。园内丘壑清奇,树木苍翠,不见天日,幽僻绝伦,仿佛宋子京不晓天的景况。内有一台,在极幽处,因名为夜台,登其台者,虽在白日犹如昏夜,景致之幽,果然无比。贾母看了点头道:“我们家园子里头看着也还大方不俗,就是那里到得这个幽静呢。真是他们说的什么‘别有天地非人间’了。”贾夫人笑道:“老太太家园子是天,我们这园子是地,那里比得来呢。”贾母道:“我看着这就很好。”贾珠道:“大凡景致无论好歹,是没见过的都说好,及自逛腻了又不说他的好处,这正所谓:‘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今儿老太太是初到这园子,故此觉得好。咱们还没见过老太太家园子呢,若到了那里,自然要说那园子比这个强多了呢。这厌常喜新,是人都这么样儿。”贾母听着也笑了。于是,贾珠在前引着到各处逛了半天,回来仍在上房摆了酒席,坐中又说些家中事情,不必细赘。 到了次日,林如海进府办事,到了午正方才回来,向贾母道:“小婿今早见了阎王,将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了册子,老太太一生并无过恶,阎王甚喜,一切允从。焦大呢?”焦大见林如海回来,早在门外伺候打听,一闻呼唤,忙上来打千儿道:“奴才在这里呢。”林如海道:“老孽障,阎王说你喝醉了酒不知道主仆名分,满嘴里混骂人,该下拔舌地狱的,姑念你跟着主子出过死力,又喝过马溺,暂且加恩,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头谢恩。如海又道:“鲍二的女人,不准收赎。我求之再三,阎王不得已,还教我买匹骡子,偿还他脱生的主儿,以结此案。”鲍二家的闻言,也过来磕头谢了。大家俱各欣幸,贾母也欢欢喜喜的住着,听候找寻黛玉的下落。未知找着是否,且看下回分解。 w w w. xiao shuotxt. co m 第五回 青埂峰湘莲逢宝玉 观音庵凤姐遇秦锺  小_说txt天'堂 却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在稠人广众之中,忽然看见了那个癞头和尚,在那里远远儿的合他点头呢。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撇下贾兰,跟着那和尚就走,恍恍惚惚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不多一时,连城池、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但见一片旷野,人迹全无。山脚之下有个小小茅庵,那和尚便领着宝玉进到里面。宝玉心下欢喜,知是真师,便倒身下拜道:“师父怎么这时候才来,弟子已于进场之时,将尘缘斩断,此心一无挂碍,伏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好跟随师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那和尚道:“你此时削发出家原可,但恐他日还要留发还俗呢。”宝玉道:“弟子心如槁木死灰久矣,望师父勿疑。” 那和尚笑道:“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闺中戏语我已先闻。今日宝玉之和尚,正以答黛玉之眼泪耳。”宝玉听了,愈觉惊心动魄。当下那和尚便与宝玉削了发。 忽见庵门外走了一个跛足道人进来,哈哈大笑道:“宝玉,你可真做了和尚了,你还是为林妹妹呢,还是为袭人呢?”宝玉心下大惊,知是异人,连忙下拜道:“请问师父从那里来?” 那和尚道:“我乃茫茫大士,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开辟以来,就在大荒山居祝那大荒山中间,最高的一峰名为青埂峰,峰下有一块女娲补天未用之石,就是你与宋朝石曼卿的前身。因你自恨无才补天,故我二人带你到昌明隆盛之邦,投胎于诗礼簪缨之族,在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去阅历了一番。幸而你梦入太虚幻境,见了册子,醒悟过去未来,将红尘看破。故我二人今来指引,带你到大荒山青埂峰去归还原处。”宝玉道:“弟子之玉原来是?i趺之石,多蒙二位师父指明,顽石从此点头。”说罢,又磕下头去,起来看时,二人已顿改形容,那里还是癞头跛足的模样。 但见茫茫大士,光头白面,身披袈裟;那渺渺真人,头带纶巾,身披鹤氅,美目修髯,飘飘然有神仙之态。宝玉道:“师父,请问此处到大荒山还有多少路程?”二人道:“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如今还有一事,你且随我去来。”宝玉跟了二人,转过山弯,只见一道大河,一只大船湾在那里,满地上大雪。二人道:“天伦至性,不可以不拜辞。”二人把宝玉扶上船头,明明见他父亲贾政坐在船内,宝玉便拜了四拜,站起身来,打了个问讯。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 只见船头上一僧、一道搀了宝玉说道:“俗缘已毕,快走,快走。”三个人飘然登岸,贾政不顾地滑,在后面赶来,只见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口中作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歌毕,一转就不见影儿了,那贾政只得回船去了。 这里宝玉三人,走不多时,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但见万丈嶙峋,直插霄汉,进了山口,顿觉眼界光明,别是一番世界。 四下里?e岈怪石,诘曲虬松,云隐飞泉,萝纷峭壁,猿啼鹤唳,虎啸龙吟。直走到白云深处,只见那树林里有小小三间茅屋。 到了门口,大士、真人把宝玉领着进来,只见里面有一个少年,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道:“师父辛苦了,宝兄弟来了么?” 宝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湘琏,不禁大喜道:“柳二哥,你原来在这里,一向好么?”湘莲也笑着问好。大士、真人也笑道:“你们可谓他乡遇故知了,且到里面再叙罢。”说着,都到了里面。 湘莲、宝玉先行了师徒之礼,后叙了朋友之情。大士、真人上坐,湘莲、宝玉侍坐。宝玉先就站起身来道:“弟子下愚,多蒙二位师父不弃,度脱来山,惟望师父慈悲,指示些参禅悟道的路径,明心见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负笈千里一常”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齐大笑道:“你原来是个痴人,儒释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释道两家之明心见性,即儒教之克已复礼也。释道两家之坐静参禅,即儒教之正心诚意也。释道两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独也。我听见你要把《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等书,一火焚之,说是‘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话就很是,为什么今儿反不明白了昵?你总因为是舍近而求远的缘故。那《孟子》说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了。我们如今索性把你小时读过的、熟的说给你罢。譬如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就是至捷的路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就是绝妙的口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这就是极尽的工夫。你若必要讲些通关运气、坎离铅汞之事,那就是惑世诬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的了。”宝玉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道:“依师父这等讲来,如何能够成仙成佛,白日飞升呢。”大士、真人笑道:“你真是个痴人,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止白日飞升而已呢。”宝玉听了,恍然大悟,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原来师父之道,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诚意而已。”大士、真人拍手笑道:“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此与湘莲二人,同心合力的把我们适才所授的口诀,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来,到了三月不违的时候,我们二人再来指点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缘,还要下山去走走。”说着,便站起身来,湘莲、宝玉二人送出门外,只见大士、真人将袍袖一展,早已不见了。 宝玉这里看的出了神,呆呆的发怔。柳湘莲道:“宝兄弟,怎么发起呆来,做什么呢?”宝玉这才回过头来,拉着湘莲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可知道那日跟了道士出家之后,薛大哥同人四下里找寻了几天,还哭了几回呢。你原来也就是跟着这二位师父来了,你在此已潜修了多时,工夫想是大有进益了。” 湘莲道:“我初到此时,也是蒙师父口授了几句四书,专心学去,虽觉果有奇妙,然而究竟也还算不得什么工夫。宝兄弟,你我之来此处,皆是一样的心肠,一样的情境,真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了。”宝玉道:“可不是,你我把尘缘斩断,万念皆空,这会子乃是二人同心,不是同病相怜呢。” 湘莲道:“宝兄弟,你可要看看你的前身去么?”宝玉猛省道:“是埃师父说我是补天未用之石,就在青埂峰下。柳二哥,青埂峰在那里呢?”湘莲道:“你跟我来,我指给你就是了。”宝玉便跟着湘莲,由茅屋之后,攀藤附葛的上了山顶。 果见一块石头,约高七尺,玲珑剔透莹然如玉,与那块通灵玉的形状虽有大小之殊,略无参差之别。宝玉见了,不胜惊异,悲叹了一会子,漫漫用手摸抚着,不觉有感,成诗一首。因朗吟道: 故我相逢劈面惊,块然磊落识三生。 恨无精卫衔填日,空有娲皇炼补名。 磐固果然前辈事,石交奚只故人情? 峰前若问谁知己,我与当年石曼卿。 湘莲道:“宝兄弟,你真可谓一往情深了。这诗词一道,我竟不能,也不敢勉强奉和。”说罢,下山吃了晚饭,又谈了一会子闲话,二人遂取蒲团铺在里间榻上打坐。由此日夜用功,暂且不表。 再说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离了太虚幻境,车走如飞。 行了半日,但见阴风惨淡,黑雾迷漫,已不是光明景象。凤姐道:“三妹妹,你看日色平西,天也不早了,也要早些找个下处。我们比不得男人们,晚上没处住,可怎么样呢。”尤三姐道:“远远儿的望着,前头有一带树林,那里必有人家,且到了那里再说。”不一时,已到了面前,但见人烟凑密,热闹非常。路南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字,旁边又帖着一张纸条儿,上写着“小庵专寓往来女眷”。尤三姐一见大喜,忙叫住车,遂下了车,走到庙前,将门环儿叩了两下。只听里面“咯吱”一声,开了庵门,走出个老尼姑来,见了尤三姐问道:“姑娘是是那里来的?”尤三姐道:“我们是太虚幻境来的,特借宝刹暂住一宵。”那老尼姑道:“这么样,就都请到里面坐罢了。”于是,搀了凤姐下车,后面鸳鸯也到了,一起下车走进庵门。小太监一齐将车御进庵内。 老尼姑请三人到禅堂坐定,小尼姑倒上茶来。凤姐向鸳鸯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谁?”鸳鸯也仔细一瞧,道:“你不是那馒头庵的智能儿么?”智能听了,也将他二人一看,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好像是贾府里的琏二奶奶和鸳鸯姑娘似的。”凤姐笑道:“可不是智能儿是谁呢?”鸳鸯道:“好了,有了熟人儿,就好打听老太太的下落了。”智能儿道:“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尼姑听见,便叫智能儿道:“既都是贾府上的奶奶、姑娘们,可将行李照应着搬到里边小套间里,说给厨房里预备上等的酒饭,泡了好茶来。”智能儿答应着去了。凤姐道:“这个智能儿是老师父几时收下的徒弟?他是我们的一个旧人儿。”老尼姑又将智能儿的来历,述了一遍。凤姐听了,也不理会这个秦相公是谁。 鸳鸯道:“老师父,才刚智能儿说我们老太太到你这里来过,如今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师父,可知道我们老太太现在在那里呢?”老尼姑道:“老太太过去的日子久了,目今的下落,这却那里知道呢?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进城之后头一天,先在城隍大人衙门里点名过堂,第二天才带见阎王,稽查了善恶,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也有打发脱生转世的,也有发在各处地狱里受罪的,种种不一。我们这会子,怎么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呢?”凤姐听了,着急道:“这可怎么好呢?我们三个人原是从太虚幻境奉娘娘的命,来访寻老太太的。我想我们老太太一生好善,也断不能有地狱的事,这会子或者送往上界去了,或者脱生转世去了,都不可知。可教我们怎么寻访呢?” 尤三姐道:“你不用着急,咱们明儿到了城隍的衙门,也就好寻访了。”凤姐道:“我们原是太虚幻境的人,本不属城隍的管辖。这会子,为什么出头露面的自己寻上门去,教人家点名过堂呢?”鸳鸯道:“二奶奶,咱们千辛万苦,原为老太太而来,也讲不起出头露面的话了。”凤姐道:“你更糊涂了,就是咱们明儿出头露面见了城隍,难道敢问城隍要老太太不成?”老尼姑道:“奶奶、姑娘们不必着急,一路辛苦,这会子也饿了,且摆饭罢。吃了饭,我替你们打算个主意就是了。” 于是,吩咐智能儿摆上酒饭来,大家吃过,漱了口,送上茶来。凤姐手擎着茶杯笑道:“老师父,你才刚儿说给我们打算个主意,我倒要领教领教,你到底有个什么主意呢?”老尼姑道:“依我的愚见,奶奶、姑娘们且别进城去,就住在这里。我这个徒弟智能儿,他有个姑表兄弟秦相公,不时的瞧他姐姐来呢。奶奶可给他几两银子,托他到各处里打听老太太的下落,如果得个准信儿,你们再作商量,岂不妥当么?”凤姐点点头儿道:“就是这么着,很好。”智能儿却捏着一把汗儿,恐怕露出他的破绽来。却也无可如何,只得去将行李打开,替他们铺了炕,收拾点上灯来。 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尤三姐问老尼姑道:“你们这里可有方便的去处么?”老尼姑道:“这西边有个小后院,极其僻静,奶奶、姑娘们就在那里走动走动罢。”尤三姐向凤姐、鸳鸯道:“你们不去走走么?”凤姐道:“你和鸳鸯姐姐先去,我随后就来。”于是,尤三姐、鸳鸯头里去了,凤姐这里慢慢儿的口里吐净了槟榔渣儿,装了一袋玉兰香吸着,缓步出了禅堂,向西而去。 谁知秦锺因与智能儿生前绸缪过度,一病而亡。后因智能儿找了来,二人虽然情好甚密,却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迹。 每晚黄昏乘人乱的空儿,他便钻在智能儿屋里藏着,只等上头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回房,两个便赴巫山。这晚正在智能儿屋里潜等了良久,不见智能儿下来,便伏在窗下舔破窗纸,望外偷看。忽见一个妇人,向西而去。此时月色朦胧,看不真切是谁,但见一个白生生的脸儿恍了过去。秦锺暗想,必是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到后院子里解手去了。他便大了胆子,蹑手蹑脚的溜到后院门首来窥探,只见门儿像是虚掩着的,才待要用手推时,恰值那边凤姐开了门过来。秦锺猛然见了,也并不细看是谁,只道是智能儿从后院子里小解了回房来了,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笑道:“你师父睡了么?”吓的凤姐魂不附体,大声嚷道:“不好了,有了贼了。”尤三姐、鸳鸯恰值回来,听见凤姐嚷叫有贼,尤三姐生来的矫捷便俐,便忙上前一步,早将秦锺揿倒在地。鸳鸯便嚷道:“老师父,快拿灯来,捉住贼了。” 禅堂内老尼姑听见有贼,也就慌了手脚,忙教智能儿提了灯,走过来看时,只见尤三姐揿着一个人,只叫快拿绳子来捆了他。智能儿一看,认得是秦锺,吓得呆了,连忙跪下央告道:“二奶奶,三姑娘,不必生气,他就是宝二爷的朋友,小蓉大奶奶的兄弟。”凤姐道:“怎么,是秦锤这个小子么?好小子啊,怎么干起这样勾当来了。”秦锤在地下哼哼的道:“原来是琏二婶娘,我该死,认错了人了,当是智能儿呢。二婶娘开恩,饶了我罢。”凤姐道:“三妹妹,放他起来罢。”尤三姐一松手,秦锤羞惭满面爬了起来,给凤姐请安。只见老尼姑照着智能儿脸上,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没脸的东西,成日家闹姑表兄弟,今儿可不闹了。奶奶、姑娘们既然认得这个秦相公,且请到禅堂坐下,慢慢儿的说罢。” 于是,大家进了禅堂坐下,凤姐道:“秦锺小子呢?”秦锺只得讪讪的走到凤姐跟前。凤姐笑道:“好孩子,几年没见,你竟干出这些把戏来了。”秦锺道:“说起来,这还是二婶娘的过失。”凤姐道:“嗳哟哟,你们听听,他们两个人干出来的勾当,怎么倒说是我的过失呢?”秦锺道:“那年子给我姐姐送殡,二婶娘若不带了我们住在馒头庵,那里有这一件勾当呢?”凤姐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一定也被你们引诱坏了。我只说你们多大点子小崽子,怎么竟会成起精来了。老师父,你才刚说秦相公,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他是我侄儿的小舅子呢。老师父,你可把智能儿让我们赎了去,成就了他们两个的生死姻缘,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我们好差他寻访老太太去的。” 老尼姑道:“奶奶说的很是,我早就要教他还俗呢。” 秦锺道:“前儿我听见智能说,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二婶娘怎么这会子又来寻找呢?”凤姐道:“我们这会子都在太虚幻境,你姐姐也在那里呢。我们是奉了元妃娘娘之命,来访寻老太太的。他们两个人,你可认得么?”秦锺细将尤三姐、鸳鸯看了一看,笑道:“这一位好像鸳鸯姐姐,我在老太太屋里见过的。这一位姐姐也很面熟,只是一时儿想不起是谁来了。 “尤三姐笑道:“好个小猴儿崽子,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儿呢。你如今和我翻了辈数,叫起我姐姐来了。”秦锺笑着,忙给尤三姐请安,又给鸳鸯作揖,道:“二婶娘,三姨儿,请放心罢。侄儿明儿起个黑早进城到城隍衙门里,有个冯书办他和侄儿认识相好,只消找着了他,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 凤姐道:“很好,我今儿且给你们成全了好事。智能儿呢,怎么躲着去了?这里来,我和你师父说明白了,这会子你放心大胆的把你这个小女婿子带了房里去罢。”他二人听见了,只得老着脸儿双双的去了。这里凤姐三人也进了套间,各自就寝,老尼姑也在外间睡了。 次日天才黎明,凤姐等尚未起来,忽听门外人喊马嘶,打得庵门一片山响。鸳鸯忙起来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服罢,你听外面嚷闹的了不得,不知是什么事情?”说着,忙下炕走出外间来,将老尼姑推醒。老尼姑连忙起来,走出外边开了庵门看时,只见一群衙役拥了进来,嚷道:“昨儿晚上,这里的乡约地保报了大人,说你庵里窝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个姑娘,你们可莫要放他们走了,大人少刻着管家奶奶们来相看呢。”老尼姑吓了一跳,飞也似跑了进来道:“奶奶、姑娘们,不好了,你们昨晚住在这里,城里的大人知道了,差了多少衙役把守庵门,说少刻差人来相看你们呢。”凤姐大惊失色道:“这还了得,那里有这样的混帐大人呢。我们又不属他管辖,相看我们做什么?况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妇,相看了他又敢怎么样呢?倒是你们两个人,怕有些费手。”鸳鸯道:“二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呢,怕他怎么,还有一死呢,谁还没死过的吗?”老尼姑道:“这也说不起了,现官不如现管,只好等他们相看了,再作商量罢了。”尤三姐道:“说不得了,拿鸳鸯剑来,等我出去杀了这一起混帐东西罢。” 正忙乱间,只听院内有个妇人的声音,问:“老姑姑起来了没有?”老尼姑连忙出来看时,只见是两个妇人,一个是鲍二家的,那一个不大认识。老尼姑大喜,忙叫道:“奶奶、姑娘们,不用急了,前儿跟老太太的鲍二嫂子来了。你们问问他,就知道老太太了。” 凤姐连忙出来一看,大喜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这一个不是司棋么?”原来这两个妇人,果是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来,笑道:“原来是二奶奶,林姑娘没来么?”凤姐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怎么问起林姑娘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原来不知道,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家的林姑老爷。前儿老太太到了,认了亲了。姑太太因为林姑娘去了世,没到这儿来,怕是走迷了路,这会子,现在四城门帖了告示,遍处寻访。昨儿晚上,有这里的乡约地保报说,观音庵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位姑娘。姑太太听见了,恐怕这里头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齐了人役,打发我们两个来看来了。” 凤姐三人听见,真是喜出望外。凤姐道:“才刚儿老姑姑来说,城隍大人要差人来相看我们呢,把我们都吓糊涂了。” 老尼姑笑道:“这个话,想是外头衙役们把 话说错了,倒教奶奶、姑娘们受惊。”鸳鸯笑道:“我还记得,鲍二嫂子头里说过我们二奶奶是阎王老婆,怪不得今儿阎王爷转教城隍来相看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又道:“你们两个怎么得到林姑老爷衙门里的?”司棋、鲍二家的各将自己的始末说了一遍。凤姐笑道:“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处了。我倒替你们受了多少委屈。鲍二家的我也不计较他了,那是我们那个爷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两个,很该机密着些儿,为什么又弄你娘的个香袋儿扔在山子石背后,教傻大姐儿拾了,递给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数落。”说的司棋红了脸,低头不答。鲍二家的道:“二奶奶,我们如今都改了。既然蒙你老人家不计较我们,就当着老姑姑,给我们留点儿脸儿罢。司姑娘,你出去告诉你们那一个,快回去给老太太、姑太太报个信儿去,就教再抬几顶轿来伺候。”司棋连忙出去了,老尼姑便叫智能儿去教厨房里早些预备早饭。 只见秦锺上来,给凤姐三人道喜。凤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林姑老爷,你和智能儿也跟了我们去罢。”秦锺道:“多谢二婶娘的恩典,侄儿正没个托足的地方儿呢。”老尼姑道:“这就很好,我们智能儿终身也有了靠了。”凤姐道:“你白折了个徒弟,我心里又觉不安呢。” 老尼姑道:“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着呢。只要奶奶在大人面前把我提拔提拔,多赏点儿布施就有了。”说着,智能儿早回说摆饭。 大家正吃毕饭,只见潘又安进来,先给凤姐等请了安,便回道:“小的才刚儿回去,禀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欢喜的了不得,立刻打了轿子来接奶奶、姑娘进府呢,外边已经伺候妥当了。”凤姐三人立起身来,向老尼姑道谢,又给了五十两银子布施。老尼姑千恩万谢的道了简慢,直送至大殿前头,服侍他们一一的上了轿,方才进去,这里凤姐等三人,坐了轿到城隍衙门里来,要知进了衙门怎样相见,须看下回分解。 WWW.xiAosHuoTXT.com 第六回 鸳鸯凤姐各遂初心 宝玉湘莲同证大道 。小%说^t*xt-天.堂 话说凤姐等三人坐在轿内,但见前面旗锣伞扇,前呼后拥,十分热闹,也无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风光。不多一时,转弯抹角,早到了城隍辕门,只听一声点响,重门洞开,一直抬进二堂,方才下轿。两边闪出许多仆妇来,搀了他三人,进了宅门。早望见贾母同贾夫人在上房,倚门而待,见他三人进来,又悲又喜。贾母道:“我的凤丫头、鸳鸯都来了,这一位姑娘是谁呢?嗐,我只说你年轻小人儿家,往后来还有几年的福享,怎么就都走了这条路了呢?”凤姐、鸳鸯见了贾母,便跪下痛哭。 贾夫人忙搀起他们来,劝道:“请老太太进来罢,娘儿们相逢本该欢喜才是。”于是,大家进了房,一一的行过了礼。 贾母问道:“这位姑娘很面熟,怎么再也想不起是谁来呢?”凤姐道:“他是我珍大嫂子的三妹子,那年为柳湘莲退亲,抹了脖子的。怎么老祖宗倒忘记了么?”尤三姐不好言语,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贾母道:“尤三姑娘来的年代久了,你们怎么就会在一处了呢?”凤姐道:“我们好些人都在太虚幻境呢,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妹、尤二妹妹、小蓉大奶奶、香菱姑娘,都给老太太请安。”贾母听见,惊喜道:“你说真些,你林妹妹、元妃娘娘都在那里呢?”凤姐又高声说道:“太虚幻境。”贾母道:“什么叫做太虚幻境?这个地方儿离咱们这里有多远?”凤姐道:“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又叫做离恨天。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要算是仙境的地方呢。” 贾夫人听了,也欢喜道:“这么说起来,你们姊妹们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妹既在那里,为什么不和你们一块儿来呢?”鸳鸯道:“我们并不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在这里,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没人服侍,我就自缢找了来了。后来到了太虚幻境,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里的仙子。因他两个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们三个人来访寻的。林姑娘是那里有名儿的潇湘妃子,怎么能够私自来呢!”贾母听了,愈加欢喜道:“我这个鸳鸯丫头,真真的是个好孩子,不枉我疼了他一常”贾夫人又问凤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里可有人伺候他么?”凤姐笑道:“姑太太放心,那里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龙王爷少了漱口水,那个敢不伺候他呢?况且,各处通有伺候的仙女们多着呢。他那里贴身服侍的,还有晴雯、金钏儿。外头还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姑娘,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儿,尤家他们姊妹两个,栊翠庵的妙玉。元妃娘娘那边,又有迎妹妹,还有我同鸳鸯姐姐,比这里还热闹多着呢。”贾母道:“前儿没把你姑妈急坏了,把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都翻了个过儿,也没找着你林妹妹。今儿你妹妹有了下落,你姑妈也放了心了。”贾夫人流泪道:“我这会子虽然放心了,还不知我们娘儿们几时才能见面呢?”贾母道:“这也不用着急,等姑老爷回了衙门,商量就是了。” 贾夫人点点头儿,拭了眼泪,回头瞧见司棋站在旁边,便道:“你怎么听着热闹了,也该吩咐他们伺候摆饭了。”司棋答应去了。凤姐道:“我们在观音庵吃过饭了,只预备老太太、姑太太的饭罢。”贾母问凤姐道:“你两个公公、两个婆婆、你宝玉兄弟他们都好么?”凤姐道:“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宝兄弟,我听见香菱说中了第七名举人,后来跟着个和尚出了家了。”贾母大惊道:“怎么的,宝玉出了家当了和尚了,这还了得。这个傻小子,媳妇也娶了,举人也中了,放着福不享,好好儿的为什么出家呢?”凤姐未及回答,鸳鸯便接过来道:“总是为林姑娘么!”凤姐急忙把鸳鸯瞪了一眼,贾母也会过意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都是我的业障,教我也后悔不来了。” 贾夫人听见话语蹊跷,又见凤姐瞪了鸳鸯一眼,不好往下追问,便也叹道:“这个孩子,怎么干出这样糊涂事来了,这把他娘活要想坏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儿耽搁了么?”贾母叹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孩儿。” 贾夫人道:“不是小名儿叫个宝钗的么?”凤姐道:“就是他,姑妈倒还记得呢。” 正说时,只见贾珠进来站在上房门口,“问妹妹们的好”。 凤姐大惊,忙站起身来道:“怎么的大哥哥也在这里么?”贾夫人便将贾珠的原委,告诉了凤姐一遍。凤姐道:“鸳鸯姐姐,你去替我给大哥哥请安,就说家里大嫂子很好,兰哥儿也中了举人了。”贾珠听了,也欢喜道:“这都是二婶娘的疼爱所致。” 贾母道:“你宝玉兄弟也中了举人了。这个下流种子放着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去了。珠儿你在外头探听着,若果晓得他在那个庙里出家,把他给我活活儿的捉了来。”贾夫人笑道:“这个老太太想是气糊涂了,阴阳路隔,寿夭各有定数,那里能够活捉呢?若都由着人的性儿活捉起来,凤姑娘早就该把琏儿活捉来了。”凤姐笑道:“好姑妈呀,才见了侄儿媳妇就拿我说起趣话儿来了。为什么不说,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来呢?”说的贾珠都笑了。 忽听外面“当”的一声点响,贾珠忙退了出去,道:“姑老爷回来了。”只见林如海笑吟吟的走进来,道:“姑娘们都到了么?咱们都是至亲,请到里间坐罢。”凤姐,尤三姐、鸳鸯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如海答了三揖。丫环们将里间的帘子打起来,让他三人内室暂坐,司棋便跟了进去。林如海先与贾母道了喜,贾夫人便将凤姐所说,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告诉了林如海一遍。如海也自欢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门里,讲起黛玉的话来,崔判官也说:有个太虚幻境。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上有句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那个地方,如今令爱姑娘必是登了太虚了。我还谦说,那里能够呢。谁知竟果然应了他的话了。” 贾夫人道:“老爷也要想个主意,教我们娘儿们也见一见呢。”如海沉吟了一会道:“你也不用性急,我想女儿既名列仙班,自不能私离职守。我们也有官守责任,不得擅离。我到任已满九年,明年必转天曹。那时同到太虚,母女相见也不过转瞬光景。如今只好写封家书,烦来的人带去,以慰女儿之心,也就同见了他的一样了。”贾夫人道:“这方说来,还有一年的光景,教我怎么等待呢?”林如海道:“多的日了都待过了,何在乎这一年呢,待我写了家书,就打发两个小太监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着,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们一块儿去,也不为迟。” 说到这里,只见鸳鸯走来道:“才刚儿我们三个人也商量来。我与二奶奶好容易的才见老太太,怎么忍就回去呢。尤三姑娘,他却不能久住,要先回去呢。”林如海道:“既这么样,就且留尤三姑娘略住几日,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再去罢了。” 贾夫人道:“这个自然。今儿可吩咐外头,叫一班小戏儿来预备在后花厅上,请老太太和他们姊妹们听听。再打点孝敬元妃娘娘并送别位姊妹们的礼物,也给女儿带些衣物去,须要早些办妥了,免得临时周章。”林如海道:“这些事竟托大侄儿给咱们办一办,免得外头弄来的不合你的意思。”说毕,站起身来道:“把我的饭摆在书房里罢,这里让老太太和姑娘们多说说话儿。”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夫人就催着叫人照应花厅上预备开戏。鸳鸯于无人处,向司棋道:“你那些事,都是你自己弄出来的,我并没敢向谁跟前讲过一声儿。”司棋道:“姐姐,我知道。我到今儿虽然好了,有了天日,总是感激姐姐的大恩,不能忘了姐姐你的为人的好处。谁还不知么,我们死了到了阴间,姐姐死了就到了天上,这可就明白了。我也没什么报答姐姐的,可怎么样呢?”鸳鸯道:“我不过问这一声儿,你要说这话,倒不是咱们相好的姊妹了。”说着,外面开戏,都到后花厅上听戏去了。 席散后,贾夫人又告诉了林如海,将秦锺、智能儿搬进衙门居祝智能儿从此留发还俗,这些节目,也不须多赘。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内,每日将师父传授的心法、口诀,用起功来,倒也十分快乐。韶光荏苒,不觉早已三月有余。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湘莲向宝玉笑道:“你我自从用功以来,虽觉太苦,然颇觉效验。我只觉得,近来气爽神清,骨轻体健,飘飘然似有凌云之意。我瞧你如今的容貌,也有个粹面盎背的光景了。你本来虽是面如美玉,只因从前为富贵繁华所扰,却少一段温润之色。如今看去,竟真是白玉中透出一番宝色来了,名之曰宝玉,可谓名称其实了。” 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我弟兄素无戏言,今儿可该罚你了。” 湘莲道:“你不信,你去照照镜子,看可像你先前的样儿不像?” 宝玉果然取出镜子来,照了一照,也不觉喜形于色道:“柳二哥,我今日始信吾儒之道,即仙佛之道。总因世上的人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习焉而不察,终日迷于声色货利,及至迷的要死,又妄想仙佛的长生,岂不可笑呢!”湘莲道:“到底宝兄弟是个极聪明的人,一悟就悟彻了。今儿天气晴和,咱们何不下山去逛逛。一则可以流通血脉,发舒精神;二则可以纵观花柳,悦性怡情。这些日子,咱们也太苦了。”宝玉道:“正合我的意思,你何不把鸳鸯剑带上,到了宽敞的地方,试舞一回,小弟也领教领教呢。”柳湘莲道:“使得。”遂取出鸳鸯剑来,系在腰间,拉了宝玉的手,慢步下山。 但见苍松翠柏青碧接天,异卉奇花幽香扑鼻。二人走了有数里远近,忽见地平路坦,四下里一片桃花,人在红云深处,仿佛武陵景况。宝玉道:“柳二哥我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只说是文人的曲笔,皆假设之词。谁想今儿竟亲历其境,始信古人不我欺也。这里就很宽敞,你就请舞起剑来,也可以使桃花壮色。”湘莲便掣出鸳鸯剑来,先走了架式,然后斜行拗步的舞了起来,只见一片寒光浑身盘绕,喜的宝玉拍手叫好不绝。 湘莲舞毕,收了鸳鸯剑道:“咱们何不再往前去,一直把桃花的踪迹追尽,看那里到底有什么人家没有?倘若遇着个山家村店,我们也沽饮三杯,以助清兴,岂不更有趣呢。”宝玉道:“很好。”二人遂又顺着桃花又走了数里,隐隐的望见前面桃花影里,露出些楼台阁殿来。宝玉道:“此乃荒山,怎么又有这样一个所在呢?真真的我们今儿,可胜过当日的陶渊明了。” 湘莲道:“我来此多年,也下山走过几次,怎么总没见过这个地方儿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了跟前。 忽见一条长河阻路,白涌碧翻,却是沙明水净。复又寻至河湾窄处,只见一座石桥,两边白石栏杆,直接到那边缥缈飞楼之下。二人缓步上桥,却见那边垂杨影里,露出一带粉墙,内有几层飞楼直插云汉,盖的十分华丽。及到粉墙角下,忽见一垂花门,朱扉半启,曲径通幽。二人止步,正在徘徊瞻顾之间,只见里面出来了一个二八女郎,风鬟雾鬓,环佩珊珊,见了他二人,并无羞涩之态,笑问:“二位仙郎,从何而来,来此何事?”湘莲、宝玉忙正色答道:“我们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徒弟,从青埂峰来,下山闲步偶尔到此,不知此处何名,望祈指示。”那女郎笑道:“此处乃天台山,楼上乃玉真仙子姊妹二人的住处。当日有个刘晨、阮肇,采药误入此山,与我们仙姑姊妹二人,绸缪燕好。自从他二人返棹之后,至今有一千多年,再没有人能够到此。今日二位仙郎忽然光降,直是三生有幸了,快请到里面奉茶。” 湘莲、宝玉吓得呆了半晌,笑道:“我们二人,因被痴情所缚,所以斩断尘缘,来此悟道的。虽蒙神仙姐姐雅爱,我们断然不敢从命。”那女郎笑道:“二位仙郎既能如此,这就是真仙了,尚有何道之可悟呢?况且,你们所斩断的原是尘缘,这是仙缘,岂尘缘之可比么?只怕你们错过了机会,打着灯笼还没寻处呢。” 宝、湘二人不答,回身便走。那女郎怒道:“你们这两个没福的东西,真正不识抬举。你们既然来到此处,还想跑到那里去么?”说着,向袖中掏出一块手绢子,向湘、宝二人劈面掷来,忽然化作一条五色灿烂的情丝,将二人的脖项套住,拉了就走。柳湘莲着了急,便拔出鸳鸯剑来,要割断他的情丝。那里晓得那情丝是个柔软的东西,缠绵贴体,一时再割他不断,早不觉身不由己,手不能动,两脚前奔,收留不祝湘莲、宝玉无可奈何,只得随他拉到楼下,登梯而上。那女郎唤道:“二位仙姑,仙郎到了。” 但闻一阵环佩丁东,香风扑鼻。二人连忙定性宁神,以理制欲。定睛看时,只见两位仙子生得美艳异常,光华夺目,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仙郎,请坐。”那女郎把情丝一提,他二人早已坐在椅上,那情丝依旧化作手绢子,塞在袖中,将手向楼下一招,早又有一个垂髫女郎,笑嘻嘻的手内捧了一盘四盏香茶上来,先宾后主,分送已毕,便悄悄儿的向两位仙子笑道:“二位仙姑,你看这两的个模样儿,长的比当年的刘郎、阮郎何如?我看这两个倒很俊呢!”那两位仙子秋波斜睨,笑了一笑,低声道:“痴丫头,快去整备酒筵上来,别误了千金一刻。” 那女郎答应了一声,笑着接了茶杯,便同先那个女郎一齐下楼去了。 这两位仙子便问道:“二位仙郎,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湘莲、宝玉正在宁心定性,忽闻垂问,吓得二人不敢仰视,但躬身答道:“弟子二人乃下界凡愚,一名柳湘莲,一名贾宝玉,久将痴情斩断,弃舍红尘,入山访道,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收录门墙。今者偶尔下山,虽蒙垂爱,不敢从命。乞二位仙估慈悲,放我们回去,我们就感颂不浅了。”两位仙子笑道:“你二人的心事,我们早已知道了。难道我们姊妹两个,反不如林黛玉、尤三姐两个么?你们若肯依从了我们,成就了好事,包管你们眼下立刻就与林黛玉、尤三姐相见何如呢?”湘莲、宝玉大惊,忙答道:“弟子之心,已同槁木死灰,一丝不挂,万念俱空。便使林黛玉、尤三姐立刻来到此间,弟子亦不过视为陌路之人,漠不相关而已。”两位仙子笑道:“只怕你口不应心罢!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你们瞧瞧里间屋里坐的,那不是他们两个么?”哄的二人回头看时,只听两位仙子笑道:“在这里呢。” 二人急忙看时,那里是两位仙子了,果然就是林黛玉、尤三姐二人端然坐在椅上,喜的个宝玉刚叫出“妹妹”的两个字来,湘莲忙喝道:“宝兄弟,你怎么忘了师父传授的口诀了么?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宝玉恍然大悟,暗想林妹妹素日为人的脾气,就算他死后的灵魂,也断不肯当着柳二哥与我相见的。这一定是那仙子的什么障眼法儿了,因心中一急,便将通灵宝玉摘了下来,望着林黛玉脸上打来。湘莲也拔出鸳鸯剑,望着尤三姐劈头砍来。 只听得“哗啷”的一声,犹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莲、宝玉二人一齐跌倒在地,急忙睁眼看时,那里有什么天台楼阁,原来还是在茅屋之内,并未下山。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经回来了,坐在那里呢!二人连忙上前叩见,大士、真人一齐点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湘莲、宝玉默默点头道:“原来是师父试我们的道力何如,还亏得不曾迷心乱性。”因上前问道:“请问师父,这些日子在何处云游,还是有什么因缘未了么?”大士、真人笑道:“你不晓得朝游北海暮苍梧么?我们的事情,你们此刻工夫未到,还不能十分明白呢。你看门外,你们又有两个熟人来了。” 只见门外果然进来了两位道长,飘飘欲仙,上前施礼道:“大士,真人,别来无恙。”大士、真人一齐站起身来,道:“二位道兄请坐。”宝玉看时,认得一位好像贾雨村模样,忙上前打了个问讯,道:“请问仙长是雨村老伯不是?”贾雨村笑道:“宝玉贤侄,眼力就很好,你认得这一位么?他就是你薛姨妈家香菱嫂子的父亲甄士隐。他是已经得道多年,你们从来也不知道的。”宝玉、湘莲一齐道:“侄辈不知二位老伯降临,有失迎候。”便一齐磕下头去,甄、贾二人,连忙扶住,然后大家坐定。 甄士隐道:“柳、贾二位来此多时,道力想是大进了。可晓得尤三姐、林黛玉现也同居幻境,亦在仙乡,故人不远,难免停云落月之思。何不求大士、真人指引,到彼一图把晤,细诉衷情呢?”湘莲、宝玉道:“弟子们已斩断尘缘,万念俱灰。刚才师父还试我们的工夫,弟子虽不敢说道力坚深,尚可以巴结刻鹄类鹜。从此越发要勉力精进,把住意马心猿,不敢稍有漏泄,方不负师父度脱之心呢。”大士、真人道:“你二人心迹,我已知道,固该如此。但宝玉与林黛玉,绛珠草以眼泪偿甘露之恩,前缘已了。湘莲与尤三姐鸳鸯剑断情,虽了而未尽余缘。况他二人已同居仙境,你二人学有渊源无难成就。见面之期,料想不远。”湘、宝二人道:“弟子原为痴情所缚,故立志斩断尘缘,心无他想。若再与尤三姐、林黛玉会晤,岂不成了个再来的冯妇么?”甄士隐摇着头道:“不然,不然,你们说的所谓小道了,可记得执远恐呢,君子不为么?你们此刻,道将得而犹未得,却不可生此心。将来道既已得,则过化存神,又何所而不可呢?你们可晓得太虚幻境是什么地方?”湘、宝二人道:“弟子愚昧不知,只听见师父常说,想来总是仙地。” 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内中尽皆仙子,不止十二金钗。你二人的前身,原是芙蓉城主,另有一段因缘,在尤三姐、林黛玉姻缘之外呢。你们便不曾出家修道,将来也是要归还芙蓉城去的。此乃前定因缘,不容勉强。宝玉兄,就从此留发,你可晓得皇上隆恩,已经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若光着头也不称那真人的名号了。待等功成行满的时候,我等再来送你们赴芙蓉城之任去便了。”茫茫大士笑道:“我当初原曾说过留发还俗的话,宝玉还记得么?我不过是要你应那宝玉当了和尚的话,故暂且与你削发,如今甄道兄既然与你说明,可就此留发,等待功成之日,我们再来看视你们。不可因此懈怠,还要努力前进,方不负我们一番指引。我们同二位道兄下山去了。”湘莲、宝玉答应,送出四人,看着他们穿过古木丛中,到那白云深处去了。 湘、宝二人转身进内坐下,湘莲道:“宝兄弟,怎么才刚儿都叫出‘妹妹’来了。”宝玉道:“我一时迷惑,情不自禁,都是道力不深的缘故。幸亏二哥棒喝,要不然岂不前功尽弃了么?”湘莲道:“才刚儿这一番话,我犹恐怕还是他们试我们的。我打算还要坚辞,因后来不像是试我们的话了,故此我才不言语。”宝玉道:“师父叫我留发,我想既做了和尚,怎又还俗呢?”湘莲道:“你才刚儿没听见皇上已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那和尚那里做得真人呢?况且,你若不留起头发来,明儿到了芙蓉城,光着头怎么样去见你林妹妹呢?”宝玉道:“我正怕不光着头,怎么好见林妹妹去么?”湘莲道:“不用说了,我们功夫未到,不可又生他想。师父吩咐,不可懈怠,还是用功要紧。”于是,宝玉从此留发,与湘莲二人在茅屋内,同下苦功。未知几时才得功成,请看下回分解。 www/xiaoshuotxt/c o m 第七回 两好同床岫烟教夫 四喜临门宝钗生子 !小@说#txt$天^堂& 话说宁荣两府,自贾赦、贾珍赦罪回来,复还府第,贾珍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贾政袭了荣国世职。贾琏已将平儿扶了正,管理家事。 瞬届会试场期,大家俱忙着给贾兰进场会试。到了初七这日一早,派了几个管事家人护送前去。王夫人想起宝玉来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你到底在那里出家去了?要不然,今儿可不爷儿两个都进场去了么?”李纨、平儿、宝钗忙上前劝说:“太太,不必尽着想了,这都是看见兰哥儿进场去了,太太请把这件事放过一边罢。”王夫人道:“我何常不是这么着,由不得教人不想么。”李纨、平儿道:“姨妈这几天都没过来坐坐,叫人过去请过姨妈来,同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罢。” 宝钗道:“妈妈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我叫人请去,就连我们家的二嫂子都请过来逛逛。”随叫莺儿:“你快去叫打发人请去。” 只见彩云来回,刘姥姥来了,只见刘姥姥早进来了,笑道:“请太太的安。”各人见了问好,坐下,小霞捧上茶来。刘姥姥道:“巧姑娘呢?”平儿道:“姥姥,他在屋子里做活呢,我叫他来给干妈请安。”刘姥姥忙摇头道:“不用这么着,我横竖还要到你们屋子里去呢,这会子忙什么?我来者是为我们那里周奶奶说,既给府上仰攀了亲,为的他家里只一个儿子,又没什么外人,意思要打算娶巧姑娘过门,叫我过来通知一声,送日子来的。”王夫人道:“这么着,也要告诉他爷爷、奶奶一声儿,好早些预备的。”又向平儿道:“外头的嫁妆我不管。那内里的妆奁,鞋脚针线只怕一点儿也还没打算呢!”平儿笑道:“太太,这倒可以放得心,我早就陆续的给他料理下来了。 现在出了三四个大箱子给他收的好好儿的在那里呢。”王夫人笑道:“这就很好,你这个姨娘比他的娘强多着了。可怜凤姐儿,要了一辈子的强,到了今儿..”说着,早又淌下眼泪来了。半晌又道:“到底还是你好。”宝钗笑道:“谁不晓得平丫头比凤丫头好,早就有了这个名儿的了。”说的王夫人也笑起来了。 人回姨太太、薛二奶奶来了,只见薛姨妈、邢岫烟早已进来。李纨、平儿、宝钗忙迎了出去,大家一同进了王夫人上房坐定。李纨道:“姨妈在家也没什么事,特请你老人家过来和太太斗牌呢。”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们媳妇香菱已经临月,早晚要人照应着些儿。”宝钗道:“我晓得大嫂子临月,故此我没接他去呢。”李纨道:“他临月,你呢?”宝钗红了脸道:“大嫂子,这是什么话?”李纨笑道:“我是正经话,是什么话?谁家养孩子有什么避讳的么,正经该早些把那《达生编》看看,该料理的料理着些儿。”薛姨妈道:“你大嫂子这话很是。”因向李纨道:“大奶奶,你不晓得我们姑娘总还有些孩子气。”李纨道:“姨妈,这也怪不得他,他还没生长过呢。”因叫彩云拿出牌来,薛姨妈、王夫人、邢岫烟、李纨四人坐下抹点子花湖,旁边放下算盘。来了一天三家皆输了,只有邢岫烟一个赢家。晚上请过刘姥姥来,一同吃饭。饭后,各自辞别,回家去了。李纨、平儿、宝钗也各自回了房。 贾政进来,到了上房坐定。王夫人便告诉他,刘姥姥来说周家要娶巧姐儿过门的话。贾政道:“该打发人告诉大老爷、大太太去才是,我们一个人也不能作主。”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明儿早上叫人过去说罢。”贾政道:“今儿冯紫英也来作媒,说的是治国公之孙马尚,现今世袭三品威远将军,有个姑娘今年十七岁了,说是人材很好,来给环儿说亲。我想环儿这个东西,虽然不成材料,年纪也不小了,却也该给他说亲了。”王夫人道:“门第呢,可以配得上了,只是不知姑娘怎么样?虽不讲十分人材,也要走得出去,见得人才好呢。” 贾政道:“他说给临安伯是亲戚,你们在临安伯那里可看见过没有?”王夫人道:“我的记性儿平常,那里还记得了,明儿问媳妇们,他们或者倒还记得些,也不可知。”贾政道:“只也大概不离,也就定了罢。”于是,归寝不题。 且说薛姨妈、邢岫烟回到家中,香菱迎接进去,大家在房内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薛姨妈道:“你们都去睡罢,我也要睡了。”于是,香菱、岫烟俱各道了安置,各自归房。 岫烟回到自己房内,只见薛蝌在那里坐着,灯下看书呢。 见了岫烟进来,笑道:“今儿姨妈那边请了过去,做什么呢? “岫烟道:“给姨妈斗牌的,我悄悄儿的问平姐姐,他告诉我说,因为姨太太想起宝玉来了,伤心的很,故此请了过去斗牌,给姨妈散散闷儿。大家教我来牌,我又不好不来的,生恐怕要输,谁知倒是我一个人赢了来了。”因叫笑儿把钱拿过来,只见笑儿笑嘻嘻的提了四吊钱过来,道:“我提不动了,还有四吊在那里呢。”薛蝌道:“都放在里边去罢,不用拿过来了。 ” 因道:“他们宝二爷那个人,就和我们的柳二爷一样的,不晓得怎么凭空的就出了家了。他们两个人原本就相好的很,这会子两个人总出了家,却又在两处呢!”因又叹了一口气道:“嗐,真是‘两地情怀叹索居’了。”岫烟听见,便笑着慢慢儿的说道:“‘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呢?”薛蝌忙道:“这两句是那里来的?”岫烟笑道:“你问我是那里来的,我还要问你是那里来的呢?”薛蝌红了脸道:“那是我从前听见你在姨妈那里住着,日用起居艰难不足,我又因家下哥哥、嫂子的事情总不遂心,故此混写出来,出出闷气的。本打量粘在壁上,又恐怕被人看见笑话,故此夹在书里的。你是多早晚在书里看见了的?这里头有什么使不得的字眼儿,和那要改的地方儿,你可教给我怎么改罢。”岫烟只是嘻嘻的笑而不言,薛蝌道:“这有什么呢,你就做我的师傅罢了,当真还要我磕头吗?”岫烟道:“我也不大很会讲究埃”薛蝌道:“我知道你的学问同宝妹妹他们都不相上下,比我们高多着呢。天也不早了,我们睡罢,明儿拜师。”于是,双双归寝。 由是邢岫烟无事,便教导薛蝌作诗为文。薛蝌也肯用功,悔恨从前无人指点。因此两人情投意合,互相体贴,便百般恩爱。况当先苦而后甜的,自与他人大不相同矣。 王夫人隔了一日,便告诉李纨、平儿、宝钗说冯紫英作媒的话,因说道:“你们在临安伯府里,可曾看见过有这个姑娘没有?”李纨道:“有一回临安伯府里老太太生日,我们跟太太去拜寿,他老太太有个外孙女儿说是姓马,这会子有十六七岁了。我还记得那模样儿有些儿像彩云似的呢,不知是他呢不是?”宝钗道:“我也想起来了,那天子人也太多,我们都没和他说什么话,惟有史大妹妹他很熟。我记得他们两个人倒时刻的说话儿呢。太太打发人把史大妹妹接来,问问他就明白了。 “王夫人道:“可怜你史大妹妹年轻轻儿的倒守了寡了,还亏这孩子从来的脾气洒脱,说话也有口无心,要不然可不就熬煎的不成样儿了么。他来了,留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再去。”随即叫人说给外头,叫来旺家的套了车接去。 不一时,史湘云果然来了,先给王夫人请安,然后大家问好,坐下喝茶。王夫人便问:“治国公马府里的姑娘,说姑娘认得么?”史湘云道:“世袭三品衔马尚的夫人,是临安伯的女儿,我在临安伯那里常会的。”王夫人便告诉他,给环儿说亲的缘故,因道:“临安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姓马的,有几个人呢?”湘云道:“马姑娘只得一个,并没姊妹,今年十七岁了。人倒很好,说话也和平,我在临安伯府里的时候,我们倒都说得来。他那模样儿虽没十分,也还很去得,些微仿佛就像彩云姐姐的样儿。”李纨笑道:“可不是,我早就这么说了。” 王夫人道:“既这么着,等老爷回来,择了日子就定下罢。 “史湘云道:“明儿过了门,我是头一个熟人。我也曾问过他,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虽不能才貌双全,大约总还算有一点儿。” 王夫人道:“这就很好。”湘云道:“四妹妹呢?”王夫人道:“他如今在栊翠庵里修道呢,无事总不到外边来的。”湘云道:“我瞧瞧他去。” 于是,同了平儿到栊翠庵来,打从园里经过,只见草青遍地,到处尘封,燕泥蛛丝,甚是冷落。到了庵门首,只见门儿紧闭。平儿自己上前敲门,里面答应,紫鹃出来开门。湘云便问:“姑娘呢?”紫鹃道:“在里面打坐呢,姑奶奶同琏二奶奶请里边坐罢。”二人进去,到了禅堂,惜春见了忙站起身来,两下问好让坐,紫鹃沏了茶来。湘云道:“我因惦记着四妹妹,所以来瞧瞧你的,谁知倒做了个俗人搅扰清静,这可怎么好呢?”惜春道:“姐姐说那里话呢,我自己静坐,不到别处去,可以由我;人到我这里来,自然要由人,我那里有个拒绝人的道理。况且,都是自家姊妹,也不至逾垣而避之,闭门而不纳呢。多谢姐姐记念着我,我反怪姐姐不该这么样么?俗家尚不能如此,僧家复不能如此了埃”湘云道:“妹妹无事,可还画画没有?”惜春道:“心如止水,此调不弹久矣。妙玉在时还与他手谈手谈,聊以消遣,自他去后,楸枰亦置之高阁了。” 湘云道:“倒还是四妹妹清静的好,我们求之不得,也是无可奈何。”说罢,又坐了一会子,便同平儿出庵。 回到里边,来在宝钗屋里坐下,莺儿倒上茶来。宝钗道:“史大妹妹,你不嫌肮脏,今儿晚上在我这里睡罢。”湘云道:“宝姐姐,你怎么又说起这客套话来做什么?我还要瞧瞧巧姐儿去呢。回来在这里住,有话再谈。”遂同了平儿到他屋里,巧姐出来请安,又坐了会子,已经掌灯。那边请吃晚饭,饭后便到宝钗屋里。 湘云说起惜春来,未免叹息。宝钗道:“四姑娘他自来孤僻,是人劝他都劝不醒。这就和你宝哥哥一样,谁不说,谁不劝,怎奈他立定了主意,一心如此,这也就没有什么法儿了。 “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姐姐,你不用说了,像我今儿这么样个光景儿,也就给姐姐差不多儿,什么说的‘愁人莫给愁人说,说给愁人辗转愁’了。”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宝钗道:“妹妹,我们这会子是同病相怜了。”湘云道:“紫鹃姐姐可怜跟了林姐姐一辈子,如今又服侍四妹妹去了。”宝钗道:“这丫头倒很有忠头,林妹妹死后,他的丫头空闲着,要打发他们出去配人,这紫鹃情愿服侍四姑娘出家,至死不肯出去。这会子他在拢翠庵里无事的时候,还要到潇湘馆来给他姑娘焚香供茶呢。” 湘云道:“想起林姐姐来,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我明儿要到潇湘馆去痛痛的哭他一场,也尽尽咱们姊妹们的情。” 宝钗道:“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来伤了半夜的心。我给他做了一首诗,装在包袱里烧了,不知他的魂灵儿在九泉之下,还知道不知道呢?”湘云便要诗稿来看,宝钗因叫莺儿取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也就伤心,弹了几点眼泪道:“宝姐姐,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宝钗也点点头儿,又说说闲话,夜已深了,便收拾归寝。 过了一日,贾政会了冯紫英议定亲事,择日下聘。接着贾兰三场已毕,回到家内,听候发榜。家中便忙着料理下聘的礼物,恰值巧姐儿的婆家也是那一日过礼,又要料理这边的事情。 到了吉期的头一日,三姑娘也回来了。原来周姑爷进京之后,就援例捐了郎中,已经补了刑部江南司之缺。那甄应嘉安抚土疆回来,陛见后补了兵部侍郎,俱在京供职。探春来到家中与众人相见,大家欢聚。 到了次日,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荣禧堂上铺毡结彩。薛姨妈也带了邢岫烟过来道喜。刘姥姥一早就到了,因巧姐儿是他的大媒。东府里尤氏也带着媳妇胡氏过来,邢夫人也过来了。 外边是冯紫英的大媒,甄宝玉、周姑爷、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都在外面陪客。派了林之孝、王和荣、赵亦华、来旺、玉柱儿、昭儿、焙茗、扫红八个家人押着聘礼,到治国公家去。又派了郑华、吴兴、钱启、李贵、兴儿、喜儿、隆儿、寿儿八个家人押着回礼,到周家去。午初摆饭,饭毕,午正打发聘礼出门,八个家人门外上马而去。去不多时,周家聘礼来了,一起抬进,摆在荣禧堂,来了六个家人,上来磕头。贾赦叫赖大让到前边款待,一面打点赏赐花红尺头,一面叫人搬进聘礼,料理回礼等件。 正在忙乱,忽然门上吵嚷起来。贾珍听见,便问门上为什么这么闹,“你们做什么的,还不快去看看吗!”家人答应,往外正跑,只见门上进来回说:“老爷们大喜,兰哥儿中了,送报子的人在外面吵喜呢。”贾赦、贾政大喜,忙说把报子拿过来看,家人忙去接了报子,送上打开看时,贾兰中了第一百二十九名进士。大家欢喜,遂打发了赏银去了。在座亲友一齐道喜。正在叫人告诉里边喜信,忽见甄府家人在门外下马进来,满头大汗也不及请安,就请甄宝玉立刻回去。原来甄宝玉中的是第十七名举人,也与贾兰一起进场会试的,如今中了第七十名进士了。甄宝玉随即作辞而去,贾兰赶忙抢上一步道:“明早到世叔府上叩贺,诸事还要领世叔的教呢。”甄宝玉笑道:“你我乡会俱在同年,我并非前辈,我还要领令祖老伯大人的教呢。有什么事不明白,我们大家来商酌着就是了。”说毕,上马去了。 这里里边,大家都在平儿那里瞧周家来的礼物:是金珠首饰六十件,妆蟒二十匹,各色绸缎线绉羽毛大呢一百匹,四季衣服一百件,折羊酒银三百两。巧姐儿已经躲起来了,平儿便料理回礼物件,彩明在旁边帮着。 只见来旺家的跑来,笑道:“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道:“谁不知道大喜,你这会子才跑了来说这个话。”来旺家的道:“不是这个喜啊!”王夫人道:“不是巧姐儿的这个喜,就是环哥儿的喜了。”来旺家的嚷道:“都不是的,是兰哥儿中了进士了。老爷外头看了报子,打发了赏钱,这会子报子都贴起来了。”大家听见,正在欢喜。 忽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跑来了,说道:“姨太太请太太、珠大奶奶、刘姥姥快些过去呢。”王夫人等大惊,李纨问道:“不是宝二奶奶肚里疼了么?”莺儿点头说:“快些去罢。”李纨道:“我搀着刘姥姥先走一步儿,太太慢慢儿的来罢。”莺儿也上来两边搀着刘姥姥,赶着去了。王夫人道:“偏偏儿的事情总挤在一块儿,这教人家怎么个照应的法儿呢。”湘云道:“这都是喜事,人家巴不得这么样才好呢。我来搀着你老人家慢慢儿的走。宝姐姐那里横竖有姨妈在那里呢,邢姐姐没见他,想是他在那里帮着呢。大嫂子同刘姥姥去了就好了。”说着,已到了宝钗的新房子了。 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连忙进到里面看时,只见刘姥姥抱起了小孩儿,正在那里剪脐带儿呢。然后给小孩儿穿上衣衫,包裹好了,又服侍宝钗上了炕,坐在被内。 刘姥姥便向王夫人、薛姨妈笑道:“二位姑太太恭喜,大喜,是一位公子哥儿。”大家听了,俱各大喜。李纨、湘云、岫烟俱各过来道喜。 薛姨妈道:“我们吃了早饭,同姑娘进来,姑娘就告诉我说肚里有些坠坠儿的疼。我就和邢姑娘在这里坐着没出去。我教他躺着些儿,后来渐渐儿的疼的紧了,我才叫莺儿过来请的。” 王夫人道:“我才刚儿正和他们瞧瞧巧姐儿婆家的礼物,外头又来报兰哥儿中了,偏偏儿的莺儿又来请,都挤在一块儿,教我也不知道顾那一头儿的是了。”李纨道:“这都是太太的洪福,今儿是四喜临门,也是百年难遇的。”薛姨妈道:“兰哥儿中了,也是大奶奶的福,也不辜负了大奶奶为人一辈子的好处。”李纨道:“这都是托姨妈、太太的福罢了。太太和姨妈请在这里坐坐。吩咐麝月、莺儿,不许教人在这里闹。我去告诉他们个喜信儿,就叫他们预备了稀饭来,好给宝妹妹吃的。” 王夫人点头。 李纨到了后边,邢夫人等大家正在望信,听见李纨说了,大家欢喜,赶着帮着平儿料理清了,把回的礼物摆齐了,教人搬送出去,赏赐了周家的家人,这里派的家人们一同押着回礼都到周家去了。邢夫人、尤氏、平儿、探春、胡氏一齐都到宝钗屋里来,给薛姨妈、王夫人道喜。李纨便在里面照应,就便瞧瞧巧姐儿,又教人吩咐预备稀饭。外边也得了信,大家欢喜。 众亲友都说:“我们今儿一天,才道了喜又道喜,也不知道了多少喜了,真是喜事重重。这都是尊府的洪福。”正说着,治国公府里送聘礼的家人回来了,又是马府来的八个家人上来磕头,叩喜请安,抬进许多回事礼物、庚帖等类,吩咐款待来人,整整忙了一日。 到了三朝,备了两万喜蛋,并各样果子,派人分送给南安太妃、西平郡王、北静郡王暨公侯伯各亲友家去。贾政又到宗祠里摆了祭祀,拜谢了天地祖先,遂给小孩儿取名叫桂哥儿,劝兰桂齐芳”的意思。这一日,并不请亲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外面书房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环、贾琏、贾琮、贾蓉、贾兰并族中的几个子弟坐了两席。里边大家看着洗了儿,也有金寿星的、也有如意的、也有金钱的、也有玉器的,都拿出来放在小孩儿身上。大家说笑了一会,平儿道:“太太们都请到外边坐罢,我们闹了这半天就很够了,也让宝妹妹静静儿的坐坐罢。”探春道:“可不是,倒是我们去外边坐坐去罢。” 于是,让到王夫人东厢房内,上面是薛姨妈、刘姥姥、邢夫人、王夫人、史湘云、胡氏坐了一席,下面是邢岫烟、探春、尤氏、李纨、平儿、巧姐儿坐了一席。惜春不肯身临产室,只在王夫人屋里吃素。 过了一日,薛姨妈与邢岫烟便回去了,刘姥姥也回去了。 贾兰便随着甄宝玉拜座师,会同年,料理殿试,练习写法,着实忙乱。谁知薛姨妈回去没三五天,香菱便生了一子,只因产难血晕,即时死了。薛蟠大哭,赶忙料理衣衾棺椁,一面装殓停放,一面雇觅奶子奶小孩儿。小孩儿取名叫孝哥儿。过了些时,瞬届宝钗生的桂哥儿满月,荣府差人来请。薛姨妈依旧带了邢岫烟坐车过来。要知满月如何,有何 话说?须看下回,便见分晓。 www。xiaoshuotxt.c o m 第八回 史湘云三宣新酒令 刘姥姥再醉荣国府 大``学"生:小..说 网 话说薛姨妈同邢岫烟到了荣府,原来薛宝琴因送喜蛋到梅翰林家去,方才晓得,今儿也来了。李婶娘也因送蛋晓得,就带了李纹过来道喜。李绮也从甄府来了。又有贾(王扁)之母带了喜鸾,贾琼之母带了四姐都来了。大家会见,请安问好,道喜已毕,大家归坐,丫环们捧上茶来。王夫人先提起香菱来,叹息了一番,宝钗、宝琴、岫烟都淌下眼泪来。因怕薛姨妈伤心,即忙忍住,拿话岔开。接着,各家都送了礼来。外面是小史侯、冯紫英、甄宝玉、周姑爷、梅姑爷、李婶娘子、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里面因人多,分作两处坐席。王夫人正房外间摆了两席,让薛姨妈、李婶娘坐,邢夫人、王夫人、贾(王扁)之母、贾琼之母、尤氏、胡氏、喜鸾、四姐儿陪坐。宝钗新房子里也摆了两席,是刘姥姥、邢岫烟、薛宝琴、李纹、李绮、史湘云、探春、李纨、平儿、宝钗、巧姐儿坐。 惜春仍在王夫人屋里吃素。探春道:“太太们都不在这里,刘姥姥也不是外人,我们把桌子并在一处,大家说话倒不热闹些么。”平儿道:“很好,就是这么着。”丫环、媳妇们便上来把椅子拉开,将两张桌子抬了并在一处,然后大家团团围坐,丫环们斟上酒来。 饮酒中间,刘姥姥忽然瞧见穿衣镜了,乃指着笑道:“众位姑奶奶们,我记得那一年老太太在日,留我在园子里逛过一天。那时,我因吃多了酒,到山子后头走了一走,回转过来,我就迷了路了。不知怎么绕了几个弯子,就走到一个屋子里去了。谁知鸦没鹊静儿的一个人儿也没有,只有一个大镜子嵌在里头,我不知道是镜子,猛然看见照出我自己的影儿来了,我心里一恍惚,只当是我们亲家母也来了呢。我就和他说了好一会的话,怎么我说什么,他也说什么,我笑了,他也笑了呢?”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了。刘姥姥又道:“后来我摸到跟前,碰了我的脑袋,才知道是镜子。我推了一推,又摸了一摸,不知怎么‘哗啷’的一声,门儿开了。我走进去一看,好鲜明齐整的床铺,也不知道是谁的,我倒下身去就睡着了。后来有个容长脸儿、高挑儿身量的一位姑娘来了,才把我叫醒了,仍旧送我到席上去了。怎么这几回我来了,留心看着这些姑娘们里头,总没见那一位姑娘了呢?”探春听了,就知道他说的是袭人,乃答道:“姥姥,你不知道,那个姑娘就是我二哥哥屋里的人,因为我二哥哥出了家,所以太太把他打发出去嫁了。” 刘姥姥点头叹息道:“说起宝二爷来,也难怪太太们想起来就淌眼抹泪的。你们记得那年他拉着我尽自追问抽柴火的女孩儿,把我勒掯的没了法儿了,只得顺着嘴儿胡诌罢了。直到如今,我想起他那个怪撩人爱的小模样儿来,心也觉怪酸的。” 说着,便取手帕子擦眼泪。 史湘云听见刘姥姥提起旧事,忽想起当日鸳鸯说的牙牌令来,又见刘姥姥说起宝玉淌眼泪,忙拦道:“今儿大喜事,你不用提这个话,仔细看招的太太们听见了,又要伤心呢。我的意思,咱们今儿也还像那年,行个酒令儿玩玩儿罢。”刘姥姥笑道:“好姑奶奶,你们饶了我罢。难道我的丑还没丢够么?” 探春、宝钗齐笑道:“姥姥,你那会子说的就很好,也不过是大家说说笑笑,免得吃点儿东西闷在心里。史大妹妹,你有个什么新鲜酒令儿要行呢?”湘云道:“我倒有个酒令儿,还是头里你妹夫在衙门里得的,虽算不得什么新鲜,倒也有点儿趣儿。”说着,便向翠缕道:“你把那个酒令儿拿来。”翠缕答应,去不多时,拿来递给湘云。 大家看时,只见是四颗牙骰子,上面刻的并非红绿点数,乃是一面镌着两个字,每骰六面共十二个字。头一颗骰子上镌的是,公子、老僧、少妇、屠沽、妓女、乞儿十二个字;第二颗骰子上镌的是,章台、方丈、闺阁、市井、花街、古墓十二个字;第三颗骰子上镌的是,走马、参禅、刺绣、挥拳、卖俏、酣眠十二个字。掷下去合成六句成语是: 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 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探拳。 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 “行此令时,若掷出本色成语者,合席各饮一杯公贺;若掷出参差综错名目时,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之轻重,以定罚酒之多寡。第四颗骰子上镌的是,拇战、觅句、飞觞、雅谜、笑语、泥塑十二个字,乃是令底。同三颗色样骰子一齐掷下,如色样参差,应罚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战,受罚者将罚酒与同席一人拇战豁拳,输者饮酒;如遇觅句,受罚者席上生风,或诗文成语说一句,恰当的免罚,不通的加倍罚;如遇飞觞,受罚者将罚酒随意飞与同席之人代饮;如遇雅谜,受罚者说一雅谜给同席人猜,猜不着者代饮,如皆猜着或不能谜者,加倍罚;如遇笑语,受罚者说一笑话,同席人皆笑免罚,皆不笑加倍罚;如遇泥塑,受罚者将罚酒慢慢自饮,随意指同席一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当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状,不许稍动,俟酒饮完才罢,如笑而动者代罚。设此六样,不过为罚酒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泼变通热闹的意思。” 湘云将酒令讲明,大家俱各欢喜愿行。惟有刘姥姥攒眉蹙鼻道:“姑奶奶,这个酒令儿有这些累赘,我又认不得字,越发闹不清楚了,别算我罢。”湘云道:“姥姥,你只管放心,没人赖你,教巧姑娘给你看着些儿就是了。”巧姐也笑道:“干妈,你只管放心,我给你老人家瞧着呢。” 于是,湘云命麝月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随手抓了几个瓜子儿一数,从自己数起,数到薛宝琴为止,便从宝琴掷起。宝琴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这也不知道掷出个什么笑声儿来呢?” 说着,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乃是“屠沽方丈走马”,一齐都笑起来。湘云道:“屠沽非走马之人,方丈又非走马之地,该罚三大杯。”又看令底是“拇战”,笑道:“琴妹妹,你和谁豁拳?”说着,丢了个眼色,宝琴会意,道:“这会子豁拳,一来怕外头太太们听见了,二来也怕吵了小侄儿,不如猜雅拳出指头儿大管小最好。我就和姥姥猜罢。”刘姥姥笑道:“我这如今,手指头儿都强巴巴的不听使了,姑奶奶可要让着我些儿才好。”说着,二人一齐伸出指头来看时,刘姥姥出的是无名指,宝琴出的是中指。大家都笑道:“姥姥输了。”刘姥姥道:“我估量着姑奶奶要出小指的,谁知反倒上了当了。”说着,便把宝琴的罚酒拿起来,一气喝了。 下家该李纨掷了,李纨抓起骰子来,笑着掷了下去道:“掷个好的罢。”大家看时,乃是“少妇市井酣眠”,又都笑起来。湘云笑道:“好个没脸的少妇,怎么跑到市井上酣眠去了,该罚五大杯。”又看令底,乃是“觅句”,因道:“亏了这个令底还好,你快觅句罢。”丫头们斟上酒来,李纨把筷子指着果碟内的桃杏,说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湘云道:“这是烂熟的两句旧诗,人人都能说的,这个不算,你还得喝酒。”李纨道:“这个酒就该罚你,你说的原是旧诗文成语,怎么这会子你又嫌熟了?这又不是出题限韵,要什么生的呢?”宝钗笑道:“我说个公道话罢,大嫂子说的也不惊人,云儿挑饬的也没理,这五杯酒你们两人平分了罢。”李纨便将酒与湘云两下分着吃了。 下家该邢岫烟了,岫烟便拿起骰子来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公子闺阁卖俏”。湘云笑道:“薛二哥想是每日在家里学张敞画眉了,请问有什么俏卖呢?”岫烟原本老实,便红了脸不好则声。宝钗便道:“云儿,你说该罚多少酒罢?”湘云道:“公子在闺阁卖俏,这于理上还说的去,可以免罚酒的。” 再看令底,是“泥塑”,又道:“既不罚酒,也就不论了。” 把盆过下去,却该李纹掷,李纹便抓起骰子来道:“掷个好的罢。”掷下看时,却是“屠沽章台刺绣”。湘云道:“屠沽非刺绣之人,章台非刺绣之地,该罚三大杯。”再看令底,却是“飞觞”。丫头斟上酒来,李纹便说:“一杯一杯复一杯。” 恰飞到湘云、探春、刘姥姥三人,将酒送过,三人饮干。 下该平儿掷,平儿便一把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若掷的不好,不算,再重掷使得么?”湘云笑道:“二嫂子,你倒很乖呢!”平儿便掷了下去道:“姑娘,你给我瞧。”巧姐儿一看,说道:“姨娘,你掷的是‘少妇方丈挥拳’。”大家齐笑起来,湘云道:“你这个少妇越发好了,怎么跑到方丈里挥起拳来了?”因向巧姐儿笑道:“你姨娘要打和尚去了,你也劝劝他呢。 ” 大家越发笑起来了。平儿道:“我可喝酒不喝酒?”湘云道:“该罚五大杯。”因看令底,却是“拇战”,因说:“你和谁猜拳罢。”平儿道:“我就和你猜,仍旧是出指头儿,分作五拳。”猜了一会,平儿赢了两拳,输了三拳,二人将酒分着吃了。 下该李绮,拿起骰子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少妇闺阁刺绣”。湘云道:“这才掷得好呢,六样本色,惟有这个才是我们的本等。合席快快公贺一杯,也不必看令底了。” 下家轮到巧姐儿了,巧姐儿便抓起骰子来笑道:“我掷的要不好,你们可莫要笑。”唰的扔了下去,看时乃是“公子花街参禅”。湘云笑道:“也还掷得好,虽不是本色,这却免罚的。公子到了花街,还想去参禅,这样好公子怎么还罚酒呢? 到底是我们巧姑娘,真掷的巧。”巧姐儿笑道:“我掷的这个名色,很该让二婶娘掷出来才是呢。”说的大家笑了。 湘云道:“这可该轮着我了呢,我可别要学了商鞅‘为法自弊’,可就了不得了。”说着,便抓起骰子使劲儿掷了下去,一看,先自己笑的动不得了。大家看时,乃是“老僧闺阁卖俏“,大家都笑起来。湘云道:“我这个手,真该打了,怎么掷出这个大罚来了。”再看令底,笑道:“阿弥陀佛,有这个救命呢。”大家看时,却是“泥塑”,都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要塑谁呢?湘云道:“斟十杯酒来。”丫环们忙斟了十杯酒,便放在他面前。湘云挽了挽袖子拿起一杯来,慢慢的放在唇边,留神把众人一望,只见刘姥姥正拿筷子夹了个虾肉圆子,张着嘴才要吃时,湘云忙指道:“姥姥,塑住罢。” 原来刘姥姥虽是乡下人,时常在城内亲友家喝酒,也懂得这些玩笑的意思。他便张着嘴、瞪着眼儿拿筷子夹着虾圆子,离嘴不远,文丝儿不动。招的合席,并伺候的丫头、媳妇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谁知虾圆子是滑的,那牙筷子夹不住,就轱辘下来了。刘姥姥忙用筷子赶着去夹时,湘云笑道:“塑不住了,快把这九杯酒都给姥姥送过去罢。”刘姥姥笑道:“罢了,姑奶奶,我怕圆子掉下去油了我的新裙子,这不算违令的。”湘云那里肯依,探春从中排解,每人喝了五杯方罢。 宝钗笑道:“这又轮着我了,可又不知掷出个什么来呢?” 岫烟笑道:“姐姐恭喜添了外甥,自然要掷出好的来呢。” 湘云道:“罢哟,你这又是溜奉大姑子的话了,掷骰子与添外甥什么相干?骰子是凭手掷,难道外甥也是手添的么?”宝钗啐了湘云一口,大家又都笑了。只见宝钗掷了下去,自己先笑道:“这个呢,可教我刚刚儿的掷出本色来了。快拿酒来,每人我先敬一杯。”大家看时,却是“老僧方丈参禅”。大家都道:“真掷的好,我们这杯酒是要喝的。”巧姐儿笑道:“我说我二婶娘要掷出和尚来呢,果然就掷出和尚来了。”大家又都笑着,每人饮了一杯,也就不必再看令底了。 下家就该探春掷,探春道:“这就是凭天赐罢了。”掷了下去看时,却是“乞儿章台刺绣”。乃笑道:“你们瞧我掷的,这也没有什么可罚之处,章台虽系游赏之地,那里就没一两个乞儿,他穿的那鹑衣百结,难道就不许自己用针线缝缝么?” 湘云笑道:“三姐姐,你快别强词夺理了,章台刺绣,独有妓女方可,别人都是要罚的。若依你说,乞儿可以使得,推而至于老僧、屠沽,谁又使不得呢?”探春笑道:“依你说,罚多少呢?”湘云道:“不过三杯罢了。”探春道:“我且看看令底是什么?”一看乃是“雅谜”,因笑道:“斟酒来罢,我说谜儿,你们猜罢。猜不着的,怕不替我喝么?”湘云道:“咱们先说过不要市井俗谈,要文雅的才算呢。”探春道:“你放心,这也短不住我,我先说一个,邢姐姐猜罢。‘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曲牌名三字。”岫烟想了一想道:“是‘满庭芳’么?”探春点点头儿道:“我再说一个,琴妹妹猜罢。‘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也是曲牌名。”宝琴笑道:“这一个更好猜了,不是‘朝天子’,可是什么呢?”探春道:“好啊,都利害的很,我这三杯酒只怕推不出去了呢。云儿,你猜我两句四书罢。”湘云道:“你只管说罢,不拘什么,我都猜就是了。”探春乃用筷子在桌子上蘸着酒,写了个“人”字内里又有一点,却是个‘令’字的头上半截。湘云仔细端详了一会,笑道:“这也没什么难处,‘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不是呢?”探春笑道:“刚刚儿的短住你了,快把这三杯酒喝了罢。”湘云笑道:“探丫头着了急了,人家猜着了,怎么赖着说不是呢?你说不是这两句,又是那两句呢?你且说说,你说的如果比我猜的恰当,我自然情愿替你喝酒。” 探春道:“当真的,可不许反悔。我的这两句是‘嬖人有臧仓者阻君,君是以不果来也’。”大家想了一想,果真探春说的比湘云猜的恰当,湘云只得将酒喝了。 然后将骰盆推在刘姥姥面前,笑道:“姥姥,该你掷了。” 刘姥姥笑道:“我已经醉了,还掷什么呢?”湘云道:“酒令大如军令,姥姥,你怎么不掷呢?”刘姥姥只得抓起骰子来,向巧姐道:“姑娘,你可给我瞧着些儿。”唰的扔了下去,笑道:“是个什么?”巧姐儿道:“是个‘******古墓挥拳’。” 刘姥姥笑道:“好个浪蹄子,想是受了老保子的气,跑到坟院里打鬼去了。这可罚酒不罚呢?”湘云笑道:“怎么不罚,掷出******来,还要多多的罚酒呢。”刘姥姥道:“令底是什么?” 巧姐道:“是‘笑语’,该你老人家说个笑话儿了。”刘姥姥笑道:“罢哟,我就是个笑话儿,怎么还要替另说个笑话儿呢?”巧姐道:“你老人家不说笑话儿,这罚的酒就都要自己喝呢。”刘姥姥笑道:“这么样,我就说一个罢。” 说着,便先咳嗽了一声,打扫净了嗓子。这里大家都止了说笑,鸦没鹊静儿的,听刘姥姥说笑话。只听刘姥姥说道:“一家子三个女孩儿,寻了三个女婿。这一天是丈人的生日,三个女婿女儿都来上寿。乡下人房屋不多,只得同坐一席。丈人丈母面南坐,大姑爷大姑娘面西坐,二姑爷二姑娘面东坐,三姑爷三姑娘面北坐。大家喝起酒来,谁知丈人要试试三个姑爷的才学,便说道‘咱们今儿要行个酒令儿,我的意思要说两句四书上的话,还要两头都有个人字。’那大姑爷沉思了一会,便说道:‘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丈人丈母喜了个了不得,大姑娘这一喜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那二姑爷也就说道:‘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丈人丈母越发拍手赞好,二姑娘也就乐到云眼儿里去了。只有这个三姑爷急的满脸飞红,头上的汗就像蒸笼一般,总说不出来,把这个三姑娘气的脸儿沙白的,恨的悄悄儿的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忽见三姑爷把头一扭,把三姑娘瞅了一眼道:‘人越不会,越来拧人。’”说的大家一齐哈哈大笑,连伺候的丫头、媳妇们都笑起来了。 湘云向探春笑道:“三姐姐,你听姥姥的笑话儿,他竟是编派你呢。”探春也就笑道:“姥姥的笑话儿说的好啊,你自己说罢,该罚多少酒?侍书去拿个大些的杯来。”侍书答应取杯去了。刘姥姥忙笑央道:“姑奶奶,我这说的原是一个旧有现成的笑话儿,并不是我肚里编出来的,那里我就敢编排姑奶奶呢?”探春笑道:“俗语说的好,‘当着矬子,不说短话’,姥姥为什么尽自只是说三姑娘呢?”刘姥姥笑道:“姑奶奶,人家现成的笑话儿上原是三个姑爷三个姑娘,你可教我怎么私自加减呢?”探春又笑道:“说现成的笑话儿,原也不必加减,只是姥姥也该变通变通,或是说大姑爷说不上来,或是说二姑爷说不上来,皆都使得。怎么单单儿的就该说是三姑爷说不上来呢?”这话分明是探春的强词,无如刘姥姥是个乡下人,一时摆布不开,只得答道:“姑奶奶这难了,我要说大姑爷说不上来,难道不怕邢大姑奶奶凝心。若要说二姑爷说不上来,难道又不怕薛二姑奶奶嗔怪么?”探春笑道:“你们听听,说了大姑爷、二姑爷怕你们两个疑心嗔怪,这可不是单单儿的遭蹋我呢么?”刘姥姥无可对答,着了急,把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子,笑道:“姑奶奶们,我只顾说笑话儿,惟恐说的你们不笑了要加倍罚我的酒,那里还有什么别的心眼儿想起这些忌讳来呢?好姑奶奶们,你们也不用另外罚我,就把我掷出来的罚酒,我自己喝了,也就是了。” 湘云听见,忙向探春丢了个眼色,笑道:“三姐姐,就是怎么着罢。姥姥才掷的是‘******古墓挥拳’,******虽属下贱到底也是女流,那有挥拳的�,况在古墓,越发不该。本就该罚五大杯,况且说的笑话儿又伤失了人,再加一倍,也就是了。” 叫翠缕斟过十杯酒来,翠缕答应,捧上十杯酒来,放在席上。 湘云便拿起一杯来,放在刘姥姥唇边,刘姥姥只得一扬脖子喝了。湘云忙又拿起一杯来,刘姥姥笑道:“好姑奶奶,让我歇歇,慢慢儿的喝罢。”探春便夹了一块糟鸭,放在刘姥姥嘴里,刘姥姥只得嚼了一嚼,咽了下去。湘云把酒又放在刘姥姥唇边,刘姥姥推辞不过,只得又喝了。宝琴又夹了一块鹅掌来喂他,湘云一鼓气儿拿着酒,在刘姥姥嘴旁边催他喝。刘姥姥一来推辞不开,二来也喝顺了嘴,不知不觉竟将十杯酒全数喝了。只因吃紧了,呛的咳嗽起来。巧姐儿便在他脊背上,给他捶打。 忽见侍书拿了个玛瑙酒海子来。刘姥姥见了忙接在手中看了一看,笑道:“这杯子很像那年在栊翠庵喝茶的那个杯子的样儿,姑娘,你拿这个给我倒一杯茶来罢。”探春笑道:“姥姥,我也不敢说罚你的话了,这会子侍书既取了海子来,我到底要敬你一杯。你想你才刚儿说的笑话儿,幸亏我出了嫁一年多了,脸皮儿也闯下来了,若像头里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教你才刚儿这一路三姑爷怎么出丑,三姑娘怎么发急,可教我在这里还坐得住么。”说的大家又都笑起来。 正笑之间,忽见尤氏走了进来,笑着说道..要知他说些什么?须听下回细表。 www。xiaoshuotxt.c o m 第九回 薛蝌中举何用生疑 平儿生子允宜称快  小_说t-x-t_天/堂 话说尤氏走了进来,笑道:“你们做什么呢?一会儿嘻嘻哈哈的一阵子,笑的这么热闹。太太们说,怕吵了小哥儿,打发我来申饬你们来了。”宝钗便道:“我说你们别太闹的没样儿了,这会子到底教外头太太们都听见了。”探春道:“宝姐姐,你信他的话呢,太太好意思使唤起那边的大嫂子来么?”尤氏笑道:“你真是个玻璃人儿很透亮,你却不知道,太太怕你这个大嫂子年轻脸软,管不下你们来,说我还老练些儿,故此才教我来管教你们来了。”探春笑道:“你们听听,把他就俊的这个样儿,太太还打发他来管教我们来了,你管不成我们,只怕我们要把罚姥姥的这一大海子酒,倒要罚了你呢。”说着便教侍书斟一海子酒来,尤氏忙笑道:“罢了,姑奶奶,别胡闹了,我在外头喝的酒也不少了,你看我的脸红的这个样儿。我实告诉你罢,太太们都喝多了酒,这会子害热都散坐着乘凉呢。我听见你们里头笑的很热闹,所以我进来听一听的。你们到底一阵一阵儿笑的是些什么?”巧姐笑道:“大娘,我告诉你,我干妈说了个笑话儿,我姑妈说他不该说三姑娘来,所以要罚我干妈酒呢。”尤氏笑道:“嗳哟,到底什么笑话儿上,有个三姑娘啥?”刘姥姥笑道:“大奶奶坐下,我告诉你这个笑话儿,求大奶奶给我评一评这个理,看该罚不该罚呢?”尤氏便坐在刘姥姥身旁,刘姥姥遂将方才的笑话儿又说了一遍。尤氏也笑起来道:“姥姥,据我看来,罚姥姥一海子酒也不为多。”刘姥姥道:“嗳哟,我的大奶奶,才刚儿史大姑奶奶已经灌了我十杯了,这会子又罚我这一大海子酒,那我就实在要醉死了呢。” 尤氏道:“姥姥,你听我说个公道话罢。我们三姑娘的脾性儿姥姥也是知道的,从小儿在家就好强脸热。如今这一位三姑爷现是四品京官,你把人家比成笑话儿上的傻女婿了,怨不得他要罚你呢。依我调停,这一海子酒你喝一半儿,我们妯娌四个替你喝一半儿,好不好呢?”刘姥姥又无言可对,只得应允。 尤氏便叫人拿四个大杯,舀出四杯酒来,自己便先喝了一杯,那三杯送给李纨、平儿、宝钗三人,也都喝了。 原来这个玛瑙酒海子,是一块整玛瑙石根子雕出来的,外面明处盛酒有限,里面暗处藏酒最多。刘姥姥见舀出四杯来,海子里所剩的不过两三杯了,遂也不再争竞,只得掇起海子来喝了一气子,瞧着干了,放下来酒又上来了。刘姥姥诧异道:“怎么这个海子成了聚宝盆了,做的这样有趣儿,我再喝你一气子,看你还有没有了?”湘云笑道:“姥姥,你再喝一气子,比这个好看的玩意儿还在后头呢。”刘姥姥果真的掇起来又喝了一气子,放下海子,只觉头晕目眩挣扎不住,就倒在炕上睡了。宝钗道:“都是三妹妹,闹的人家说笑话儿,你又在里头胡挑眼儿,一阵子把姥姥灌醉了。过会子太太知道了,还要说呢。”探春笑道:“都是云儿撺掇的,我也本来没有留这个心。” 湘云笑道:“难道玛瑙海子也是我教人拿来的么?我想太太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他各人要喝罢了,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得头么?”巧姐儿笑道:“不相干的,我干妈那一遭儿来了没醉过呢,不过睡一会子也就好了。咱们何不也把席撤了去,大家都到外头和太太们说说话儿去罢。这里也让我二婶娘给我兄弟一口咂咂儿喝么。”尤氏笑道:“我的儿,你比我还想的周到,明儿出了嫁,真赶得上你***脚踪儿。”说的大家都笑了。 于是,伺候的丫头、媳妇们撤去残席。 大家都到王夫人上头去了,只有巧姐便跟着宝钗到屋子里来,叫奶子将桂哥儿抱了过来,道:“二婶娘,你给兄弟喝一喝咂咂儿罢,他饿了。”宝钗便把桂哥儿接来,放在怀里,解开衣钮,轻轻儿的奶上奶,把衣襟一把胸前盖祝巧姐儿笑道:“我特意要瞧你的咂咂儿,你怎么又盖上了呢?”说着,便伸手把宝钗的胸襟儿揭开了,宝钗笑道:“这么大的姑娘,眼看出嫁的人了,还是这么淘气。”巧姐儿笑道:“二婶娘,你看我姨娘他倒比你岁数大,他的咂咂儿怎么倒比你的还小些呢,也不像你这么样涨腾腾的呢?”宝钗笑道:“去罢,女孩儿家管的闲事太宽了。” 忽听刘姥姥在外边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伸懒腰,放出个山响的大屁来,把个巧姐哈哈大笑起来。宝钗笑的奶也惊了,把桂哥儿也呛的咳嗽起来。宝钗便教麝月、莺儿出去看看刘姥姥醒了没有?两人出去看时,忽见刘姥姥一轱辘爬起来,咧里咧蹶的往外就跑。麝月、莺儿赶忙上来搀着,晓得他要找中厕,便搀架着他到后院子里来。刘姥姥哼哼的道:“姑娘,快把我的裙子给我解下来,我也弯不下腰了。”莺儿忙伸手替他解了裙子,褪下小衣,蹲了下去。麝月、莺儿又不敢松手,怕他跌在屎窝里,只得一只手捏了鼻子,一只手拉着他。少时解毕,二人把他慢慢儿的搀了回来。宝钗、巧姐儿恰好出来,便一同跟着刘姥姥到王夫人上房里去。 到了上房,众人见了都说:“姥姥来了。”刘姥姥笑道:“二位姑太太,别笑话我,教姑奶奶们闹的又丢了底了。”王夫人笑道:“姥姥,没什么好东西你吃,多喝两杯酒,也是我们主人家的敬意。”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太太快别这么说,我真可当不起了。”薛姨妈笑道:“姥姥如今上了年纪了,你看今儿我们这几位姑奶奶,也没一个儿善静好缠的,姥姥那里搅的过他们呢。” 巧姐儿问李纨道:“大娘,你们都进来了,我姨娘在那里去了?”李纨笑道:“你那个姨娘,当日不知怎么跟着你妈妈学来,就学的一模一样儿的毛神鬼似的,很怕家里丢了什么东西,才刚儿在这里打了个照面儿,就早溜到家里去了。”尤氏笑道:“未必是怕屋里丢了东西,只怕是提防他老子趁这个空儿,又弄了什么鲍二家的来,在屋里喝酒,所以忙忙的捉去了。” 巧姐儿笑道:“这是没有的事,我父亲陪着爷爷们在书房里喝酒呢,我姨娘只怕是在奶奶屋里,看我四姑娘去了。” 正说着,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进来道:“姥姥,你醒了么?我才刚儿吩咐他们备了几样稀烂的菜,两碗鸡笋酸汤,姥姥你先吃碗饭罢。”刘姥姥道:“我的姑奶奶,我酒也醒了,不怎么样了,过会子大家一起吃饭罢。”说着,丫头们掇上菜来,乃是一样炖肘子,一样酿鸭子,一样煨火腿,一样芙蓉豆腐,两碗鸡笋酸汤。王夫人道:“姨太太也要饿了,我们都一起吃饭罢。”平儿答应,忙教人传饭,仍摆在两处。 于是,大家仍在两处吃了饭,已是掌灯时分。刘姥姥、薛姨妈、邢岫烟、薛宝琴、李婶娘、李纹、李绮俱各告辞,各自回家去了。惟留下史湘云、探春在这里住着,另日再回。谁知史湘云亦有遗腹之孕,起先不觉,故人皆不知,近来已将临月,因此不能再祝王夫人闻知甚喜,大家又叮嘱了一番,并伫望喜信的话,教人套车送去。随后贾(王扁)之母、贾琼之母、喜鸾、四姐儿也回去了。邢夫人、尤氏、胡氏俱各上车回去。 探春便在宝钗屋里住了。 平儿搀了巧姐儿的手,一同慢慢回去。巧姐儿道:“我今儿瞧见我二婶娘养的那个小兄弟,我就怪爱的。我记得那一年我妈妈小月了一个兄弟,要不然这会子也好大的了。”平儿听了心里伤感,早把眼圈儿红了。刚走到自己院内,早有彩明、善姐儿迎了出来。平儿道:“你们怎么也不来一个人儿,拿灯笼接一接我们,教我们黑影里摸瞎儿回来了。幸亏是晴天,若是天阴,路都看不见了,姑娘怎么走呢?”彩明道:“姨奶奶,你别生气,今儿有个缘故。太太知道咱们屋里没人,晌午差人赏了一大壶酒,四碗菜,两盘饽饽,一鼓子大米饭。我们就放在姑娘屋里,谁知老奶奶子眼错不见的把一大壶酒一个人儿都灌丧完了,这会子醉的人事儿不醒,叫着总不起来。两三间屋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又怪害怕的,又找不着灯笼和手照子,不知放在那里去了,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呢。”巧姐儿道:“这都是姨娘素日慈善太过了,一个一个儿的都惯的不成样儿了。要是我妈妈活着,他们再不敢的。”说着,便自己到屋里换衣裳去了,彩明也就跟了进去。 平儿问善姐道:“二爷怎么还没回来?”善姐儿道:“听见外头说,大老爷、二老爷早就散了,剩下一伙小爷们,这会子只怕正喝到热闹中间呢?”平儿道:“这么着,你就和彩明陪着姑娘玩一会子去,他才吃了饭没多大会儿,睡下怕停了食。我这会子也不用你们做什么了,茶儿水儿都预备着些儿,仔细二爷回来要用,你就去罢。”善姐答应着去了。 平儿换了衣裳,独对银灯坐着,想起凤姐在时,那一番势焰繁华的光景。如今虽说复了家产,到底所入不抵所出。李纨、宝钗都有了儿子,贾琏仅有一女。正在伤感,只听院内走的靴子响,就知是贾琏回来了。平儿素知贾琏的脾气,故意假装盹睡,只见贾琏走了进来,口中只嚷好热,一面摘帽子脱衣裳,道:“怎么屋里连一个人儿也没有?这早晚还在那里浪去了。” 回头见平儿在炕沿上盘膝打盹,忙笑着在靴掖子内取了些纸,拈了个纸捻儿,悄悄儿的来搜平儿的鼻孔儿。刚到跟前,平儿猛然一笑,倒把贾琏吓了一哆嗦,笑道:“昨儿晚上又没累着你,今儿这早晚就困的这个样儿了。”平儿笑道:“你悄默声儿的罢,那边姑娘还没睡着呢,仔细听见了,成个什么意思呢。” 贾琏笑道:“哦,我说低声些。你瞧这个薛大傻子傻不傻?因见我没儿子,把他倒急坏了,才刚儿把他配的什么种子丹,打发小厮取了一服来,立刻逼着我用黄酒吃了。他说这个药万灵万应,百发百中的。我借着酒劲儿,也就糊里糊涂的吃了。咱们今儿就快些试试,就知道这药灵不灵了。”平儿笑道:“你又胡闹了,知道是什么药,吃得吃不得的,就混吃起来了。况且养儿子一来也要自己的修积,二来也要自己保养身子。你看你头里和奶奶不是大天白日关上门,就是什么改个新样儿、旧样儿的胡闹起来,怎么能够养儿子呢?”贾琏笑嘻嘻的道:“这些事,你又怎么都知道了呢?”平儿笑道:“嗳哟,岂但知道呢,那一遭儿我又没见过呢。别说奶奶,我们在一块儿,就是尤二姨儿、秋桐你们的那些故典儿,你又当我不知道么?” 贾琏笑道:“这么说起来,你竟是我的一个总掌柜儿的了。好的很,咱们一会儿睡下,你就把你奶奶、尤二姨儿、秋桐和你四个人的好处,细细的评论评论给我听听,看你说的公道不公道?”平儿鼻子里笑了一笑道:“也不用我评论,依我看来我们四个人也没一个儿中你的意的,那里赶得上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好呢?”贾琏道:“罢哟,这又该你揭挑得了,你也想想头里有他们三个在的时候,你也就很受了委屈了。这会子,你独霸为王的,也就快活极了,还揭挑这些馊包子、烂粉汤做什么呢?”平儿道:“我也不稀罕什么独霸为王,只要你明儿立点儿志气,诸凡事要点儿强,不要日后落到搭拉嘴子的分儿,那我就沾了恩了,也再没什么痴心妄想了。”贾琏把手一拍,笑道:“罢了,不用说了,我也不喝茶了,睡觉罢。”说着,便脱了靴子,自己先睡下了。平儿慢慢儿的收拾了器皿,卸了残妆,关上房门,坐在香炉旁边闻香儿。贾琏道:“你到底也睡呀,这会子三更天了,还坐着做什么呢?”平儿笑道:“咱们可要预先说过,睡下你可要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像那一回喝醉了勒掯奶奶的那个样儿。”因又走到贾琏身边说道:“我告诉你,我身上已经三四个月没行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的呢?”贾琏听见,便一轱辘爬了起来道:“这么着,你早怎不告诉我呢?早知道,我今儿也不吃这个药了。咱们今儿还是试不试呢?”平儿“扑哧”的笑了,脱衣就寝,一宿晚景不题。 瞬届殿试之期,贾兰便会同甄宝玉二人料理一切事仪。接着,便是薛姨妈家的孝哥儿满月。史湘云也生了一子,名唤遗哥儿。王夫人教人两处都送了礼物。恰值殿试已过,甄宝玉是二甲第七名,贾兰是三甲第三名。两人会了众同年谢恩,赴过琼林宴,迎接回家。贾兰便先向宗祠内拜过祖先,然后拜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长辈,众人俱各大喜。又到了内里来见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平儿、宝钗等行礼,合家欢喜。 外面是庆国公、临安伯、锦乡候、齐国公、缮国公、寿山伯、平原侯、神武将军并各亲友,贺喜的络绎不绝。贾政因贾母服尚未满,不能作乐,只在荣禧堂上摆了几席,留亲友坐坐。 那贾蔷、贾芸、贾芹因俱有过犯,不许进们。三人请托了林之孝,再三求着贾政,因念究系一族,又属近派,皇上尚且起复废员,弃瑕录用,何况我们呢。因此贾蔷、贾芸、贾芹今儿都同了贾琼、贾(王扁)、贾菌、贾蓝在荣国府内来了。 那王仁因巧姐之事,贾琏很申饬过他一顿,故同傻大舅皆无颜进门。今见贾兰中了进士,这番荣耀,又见贾蔷、贾芸依旧在荣府出入,心里甚是难过,便来找他二人。贾蔷道:“我们是托了林大爷进来的。大舅,你要进来,也得托托人撕罗就好了。”王仁道:“我怎么好托林之孝去的呢?”贾芸道:“你会会三叔,叫他想个主意,这事原是他闹起的。” 王仁隔了一日,便到门上来找贾环。贾环听见,出来会他,王仁便把这话向贾环说了。贾环道:“头里那些事,都是你和傻大舅闹的,带累的我就很不浅。那会子,我恨没个地缝子钻了去呢,后来懊悔已是迟了。我如今通身改过,现在上紧念书,还要巴结上进呢。你这会子,又来说这些话做什么?”王仁道:“今儿傻大舅也在我们那里,还有几个好朋友在我那里设局,又叫了两个陪酒的。老三,你和我到我们那里逛逛去罢。”贾环道:“这都是什么话?咱们已经改邪归正了,你再要这么着,咱们可就得罪你了。”王仁十分没趣,只得走了。贾环也不送他,径自进去了。 原来李婶娘女李纹有了人家的,是给了神武将军之子陈也俊为媳,妹子李绮已嫁与甄宝玉将及一年。陈也俊因孝服未满,故到此时才娶李纹过门。李纨回去给李婶娘道喜,便住了两天,方才回来。 接着,朝考已过,贾兰补了刑部主事,甄宝玉点了翰林院编修。贾兰却与周姑爷同部,每日上衙门同在一处。贾兰年轻,凡事自然总要姑爷指点。探春已经回家,听见侄儿亦在刑部,甚是欢喜。每每上衙门回来,贾兰便随着周姑爷在探春那里吃饭。回家时,告诉贾政,贾政亦喜。 晚间在王夫人上房,说起贾兰来,贾政道:“兰哥儿年纪虽轻,已经两榜,现又归了部属做官,真也算是强爷胜祖了,很该给他说亲才是。”王夫人道:“可不是呢,兰哥儿这么样,外头谁还不知道,还愁没好女孩儿么?”贾政道:”现在都没人来说呢。”王夫人道:“老爷没提过,外头谁知道呢?明儿叫了官媒婆朱大娘来,和他说了,谁还不愿意给咱们家么?况且少年两榜的女婿,只怕选遍了天下也没几个儿呢。”贾政道:“今年把亲说定了,明年也就要早些儿娶了过门。” 王夫人道:“后年咱们就可抱重孙子了,环儿的亲事,今年过门,老爷定了日子是几月里头?”贾政道:“巧姐儿出嫁,周家是十月里。我打量把环儿娶亲的事,定在十一月头上罢,省的又挤在一块儿。”王夫人道:“环儿自定了亲,如今倒很好了,天天念书也不闲游浪荡,说明儿还要乡试呢。”贾政道:“去年皇上因海晏河清,万民乐业,大赦天下。所有恩科,旨意着今年举行,我已给他援例捐了监了。我昨儿看了看他的文章,虽不怎么样,也还很去得。只是场期也不远了,他这会子虽然上心,我只愁他是抱佛脚呢。”王夫人道:“环儿娶亲在十一月里呢,我想他岁数也不小了,他既然又读书肯巴结,可先给他屋里放一个丫头,只算奖励奖励他,又可收笼收笼他的心。”贾政点头道:“这也使得,你明儿就挑一个丫头给他放在屋里头罢了。” 次日,王夫人便挑了彩云,回明贾政,给贾环放在屋里,二人喜出望外,这会子才明目张胆,不似从前偷摸了。彩云也似袭人一般,常时劝勉,催着贾环读书。贾环遂了心愿,越发上心精进。不觉到了场期。 谁知薛蝌无事,只在家中闭户读书作文。人本聪明,又有闺中师友,士隔三日不见,当刮目以相待,学问竟大长了,便也捐了例监,来会贾环,一起进常贾环道:“薛二哥,我自来没听见过你念书,怎么今儿要下起场来呢?”薛蝌道:“三哥,你去年为什么不下场,今年为什么又下场了呢?这会子也没工夫,等明儿三场毕了,咱们好好儿的比试比试。”贾环大喜,两人便同在一个下处。三场已毕,各自回家。贾环把文章写出来呈与贾政,贾政看了说道:“去是还可以去得,总还不十分老练,由于功夫浅的缘故。”贾环答应了出去,便来与薛蝌两人互相讲究评论起来,竟是薛蝌的好些。 隔了些时,东府里放出几个大丫头出来配人。这里焙茗年已过了二十,该配媳妇了。知道这事,便求了贾琏,向东府说了,配了一个丫头名叫万儿的。原来这万儿,还是宝玉初次梦入太虚幻境的时候,便与焙茗有了私情,被宝玉看见的。今儿配为夫妇,也就算遂了心愿了。焙茗原是宝玉小厮,今配了媳妇,便派在宝钗处当差,于是万儿便叫做焙茗媳妇了。 这日,焙茗媳妇因见重阳佳节,便在园内摘了几十枝菊花,使一个大盘子放了水,送上来与宝钗戴。宝钗素性不喜戴花,因见他特意送来,不忍拂其来意。因叫莺儿接过花来,看了一看道:“这花颜色就很好,难为你送来。”焙茗媳妇笑道:“今儿是重阳了,我才刚儿在园内看见这花颜色开的有趣儿,我本打量摘了自己戴的,因想还没给上头进新,怎么我就混戴了呢?故此,我赶忙摘了这些送上来给奶奶进新的。”宝钗道:“我戴不了这许多,你也拿两枝戴去罢。”焙茗媳妇便拿了两枝,笑着去了。宝钗教麝月过来道:“你把这花,拣几枝送给二奶奶和巧姑娘戴去,剩下的你和莺儿、秋纹、文杏几个人分着戴了罢。”麝月便拣了几枝,送到后边平儿屋里去。 不多一时,只见麝月跑着回来说道:“奶奶,快些过去,二奶奶要生长了。太太和大奶奶都在那里,刘姥姥都来了。请奶奶快些过去呢。”宝钗忙扶着麝月出来,穿角门过去,走过甬道刚到了粉油的大影壁,忽见善姐儿跑了出来。宝钗忙问道:“做什么去?”善姐儿道:“我们奶奶生长了,我舀水去呢。” 宝钗连忙进去,早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走到房内看时,平儿已坐在炕上,刘姥姥已把小孩儿包好,说道:“姑太太、姑奶奶们大喜,又是一位哥儿。”众人大喜。宝钗道:“我算着日子也该是时候了,原也提防着,不打量怎这么个快法子。我才刚儿还是教麝月送花来才知道的,赶着过来,倒已经下来了。 这都是二嫂子的福气。”李纨笑道:“小婶子,你也就不为慢了。” 正说着,只见彩云进来,请王夫人回去,说环哥儿中了。 大家听见,大喜。王夫人道:“上回养桂哥儿,是兰哥儿中了。这会子,又是环哥儿中了,偏偏儿又挤在一块儿。”李纨道:“上回是四喜,今儿是双喜,都是锦上添花。当初老太太在日,还没今儿太太的福大呢。”王夫人道:“我为的是事情挤在一块儿,照应不来,心里着急,难道不晓得知福感福么?阿弥陀佛,这都是菩萨赏的罢了。”于是,留下刘姥姥同巧姐儿在屋里照应平儿,王夫人便同李纨、宝钗到前头来。 原来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举人,薛蝌中了第六十九名举人,巧姐的姑爷屯里周姑爷也中了,是第三十六名举人。薛、周两处也有报子,一个是贵府姨甥,一个是贵府姑爷,三张报子都一齐贴起来了。大家欢喜异常。要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一回 平儿连与两侄为媒 黛玉公向元妃祝寿 (小/说/t/xt|天|堂) 却说贾芸来到林之孝家,小红在屏后偷看,见小丫头进去倒茶,便探出身子来,说:“原来是二爷么。”贾芸一见,跳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姐姐好,一向没见了,听见姐姐病着,我又不好来问的。姐姐这会子大好了?”小红道:“多谢二爷惦记着,也没怎么好清了,心里只是懒懒儿的么。”贾芸便向腰里扯下块手绢子来,说道:“这还是姐姐换给我的,我总是塞在身上,时刻不能离的。”小红道:“那是我掉在园子里头二爷捡着的,后来换给了我一块,我也收着呢。今儿二爷拿出这个来,我也把那个拿来还换过来罢。”贾芸道:“这会子不用换,等明儿到我们家里的时候,再换罢。”小红道:“我没什么事,怎么到二爷府上来呢?”贾芸走到小红面前道:“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呢。”小丫头已倒了茶来,小红红了脸,低声说道:“小丫头倒了茶来了,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了,你上紧的打算去罢。”说着,又丢了个眼色,贾芸会意,喝了茶,便说道:“我才刚儿是顺路儿打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话,我这会子进府去,少不得就会见的。”也向小红丢了个眼色道:“我去了。”小丫头出来关了门进去,小红道:“芸二爷是走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 话说,少刻大爷回来也不用说了。” 小丫头点答应,不题。 再说贾芸回去,心里思索要寻赖大说亲,又怕赖大因上回要求发放出文书的事情不妥,说了不惟无益,反恐于中阻滞,越发难说,思前想后,彻夜不眠。直等荣府事过,隔了一日,细想还是去求贾琏,立定主意,恰值这日贾琏一人在书房里闲坐,贾芸便忙上前,跪下说道:“侄儿有件事要求二叔赏脸。” 贾琏道:“什么事?”你起来说。”贾芸道:“二叔允了,侄儿才敢起来。”贾琏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教我允呢?你起来说了,再讲。”贾芸起来,站在贾琏面前说道:“前儿我母亲说,我的年纪也不小了,要给我讨媳妇儿。侄儿说,现在手头不足,那里有这项钱呢?况且,要说亲又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是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侄儿也不愿意要。自古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侄儿想着叔叔这里有好些大丫头,该放出配人的就不少。侄儿打量求叔叔的恩典,挑选一个赏了侄儿,不但侄儿感激叔叔,连我母亲都是感激的。”贾琏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侄儿,怎么给奴才做亲呢,这断乎使不得的。”贾芸道:“侄儿何尝不知道么,但是如今的世情不好,奴才的事情好了,他还不愿意给侄儿呢。赖大的儿子,怎么做知县呢。古来多少名人大位还娶妓女为妻,妓女又不及奴才了。侄儿为的是无力,又不肯将就要那些看不上眼的东西,这是侄儿情愿如此的。总求叔叔的恩典就是了。”说着,又跪下去。贾琏道:“你不用这么着,且说你想要谁的女孩儿呢?”贾芸道:“侄儿前儿在林之孝家里,听见他的女孩儿小红告病在家。侄儿头里带了人在园子里种树的时候,就看见过的,那时在宝二叔屋里,后来听见说在婶娘屋里当差。现今告病在家,年纪已是该放出配人的时候了。求叔叔的恩典,向林之孝一说就妥了。叔叔、婶娘只当是放出去配了个小子了,将来还是来给婶娘一样当差。”贾琏笑道:“这事你且不用忙,等我明儿教你婶娘和林之孝家的说了看罢。”贾芸忙跪下道:“侄儿今儿先给叔叔磕头,明儿再给婶娘磕头去。” 说着,只见家人来回说:“环哥儿新房子里,领油漆裱糊的工价。”贾琏道:“知道了。喜儿来,对二奶奶说去,说我的话,教照数发给他,教彩明记了档子就是了。”喜儿答应去了。贾琏便到贾环的新房子里去看了一看,原来就是贾母的上房,在王夫人上房外左边的三间耳房后,开了一门通过去的。 王夫人上房外右边三间耳房,是王夫人做房。房后二十余间,是宝钗住的。李纨在园内搬回,便也在这二十余间内住,与宝钗相离不远。 贾琏回到自己屋内,见平儿不在屋里,只道是到王夫人上房去了。彩明倒上茶来,贾琏道:“才刚儿领油漆裱糊的工价,上了档子没有?”彩明道:“上过了,奶奶才打发了这项银子,便到后廊上娄氏大奶奶那里说话去,秋纹、定儿都跟了去了。 ” 贾琏道:“说什么话?”彩明道:“听见说是给他家蓝哥儿说亲。”说着,平儿回来了。贾琏道:“我昨儿没听明白,可是刘姥姥的外孙女儿青儿,要说给蓝哥儿么?”平儿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说青儿长的很好,要给他做媒,教我给蓝哥儿的娘说去来了。”贾琏道:“他娘愿意不愿意呢?”平儿道:“我去说是我们太太的意思,因为喜欢青姑娘很好,教来给蓝哥儿说亲。他娘听见就欢喜的了不得,有什么不愿意呢?”贾琏道:“青儿虽然好,到底是屯里的姑娘,不配我们这样的人家呢。”平儿道:“这有什么不配呢,常言说的好:白屋出公卿。巧姐儿的姑爷,不是屯里人么?如今中了举了,明年再中了进士,不就是官宦了家了么。这都是姻缘,讲不定的。” 贾琏笑道:“可不是,今儿还有人向我说,情愿娶个咱们家的丫头呢。”平儿道:“谁要娶咱们家的丫头,这个人可奇呢。”贾琏道:“你道是谁啊?就是芸儿这个东西。他再三的求着我,要娶咱们屋里的小红。”平儿道:“芸儿辈数虽小,到底是爷们呢,怎么给奴才做亲来了呢?”贾琏道:“我也是这么说,他再三的磕头求着说,现在无力攀亲,将就些的人家他又不愿意,说是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却也还说得是。” 平儿道:“他怎么偏偏儿的看上了小红,这总有缘故。芸儿这东西,他头里也到园子里去过,也常到这屋里来,我看他总有些鬼鬼崇崇的。”贾琏道:“这不消说的了,我看他是久有了这个心,只是不好开口的。今儿我见他求着,不过意,已应了他了。他明儿还来给你磕头呢。你明儿就叫了林之孝家的来,给他说说罢。”平儿道:“还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呢?”贾琏道:“你向他说这个话,是教他女孩儿给爷们做正配,又不是教他女孩儿配小子,他敢不愿意吗?”平儿笑着点头儿,只见外面家人进来回说:“三爷娶亲的大轿宫灯都办齐备了,请二爷出去看呢。”贾琏便站起身来,出去了。 到了次日,平儿正打量叫人传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话,恰值林之孝家的上来回事。平儿等他回完了事,吩咐明白了,便说道:“小红告了病,这些日子也很该好了。”林之孝家的道:“他还没好的清妥呢,还待调养几天,我就叫他上来伺候了。 这孩子就是生的单弱的很么。”平儿道:“我不是要他进来伺候,我要给他说亲呢。”林家的道:“这是多谢奶奶的恩典了。” 平儿道:“我看这孩子倒很好,聪明伶俐,做事说话儿都乖巧,怪惹人疼的。这会子也该是配人的时候了,我想要是给他配个小子,就可惜了这孩子了。我昨儿会见后廊上五奶奶,说起他要给芸哥儿讨媳妇儿,又怕的是手头并不宽绰,门户高的攀配不上,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又自己看不上眼。他说芸哥儿说的好,‘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我就想起小红来,告诉他,问他愿意不愿意呢?五奶奶说:‘这可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呢,多谢婶娘的怜爱,就感谢不尽了。’我看那芸哥儿,人就很不错,将来总有出息的,你看着怎么样呢?”林家的道:“多谢奶奶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了,这也是我女孩儿的造化。要不然。配个小子罢了,怎么敢给爷们扳亲呢?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平儿道:“你明儿就教他进来罢,我也不要他服侍,给他在这儿静静儿的调养调养,我也要瞧瞧他,问问他呢。这会子是我的侄媳妇了,我那里还拿他当丫头么。”林家的道:“多谢奶奶抬举,这可是当不起呢。我明儿就教他进来给奶奶磕头。”说着,贾琏进来,到那边屋里去了,林家的便出去了。 平儿进到屋里,贾琏道:“那 话说了没有。”平儿便把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一遍,因道:“你这会子进来,又有什么事?”贾琏道:“兰哥儿的亲事定准了,打点下帖儿请梅姑爷、琴姑娘两个人做媒人。明儿下定,便过礼,就是老三娶亲的这一天,又省些费用,又添了热闹。到明年春天三月里过门。” 平儿笑道:“这几天通是闹媒人了,咱们两天就闹了两个媒。今年比往年可大不同了,咱们家出了多少事,都是喜事,重重叠叠的,可是运气该转了。人人都说老太太的福大,老太太在日都没见过这么些喜事呢。”贾琏笑道:“头里人人都说凤姑娘能干,办事妥当。我看着总不如平丫头好,我自来心爱的是平丫头,可见今儿还是平丫头有福呢。”平儿笑道:“你这是怎么说,你再要这么着,我可不依。”贾琏笑道:“你不依,我可由不得你不依呢。”说着,笑了出去了。 林之孝家的回去,把这话告诉了他女儿一遍。小红心下明白,知道贾芸是求了贾琏、平儿的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真是喜出望外的了。林之孝家的道:“你明儿就进府去,给二奶奶磕头,谢谢恩典。二奶奶教你就在那里调养几天,不要你做事情呢。”小红道:“二奶奶教我在那里调养,不教我做事情,原是奶奶的好意,就是我怪不好意思的么,怎么样呢,妈妈明儿带我进去,磕了头就出来罢。”林家的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奶奶教你进去,说要瞧瞧你,这就是疼爱你的意思。明儿回来,他少不得给你有格外的赏赐,虽然我要给你办嫁妆,到底多些东西倒不好么?”小红道:“那些姐姐、妹妹们都知道了,总要拿我取笑儿开心呢。我又不好说的,臊的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呢?”林家的道:“你这会子都给了爷们做亲了,又不是配了小子。才刚儿二奶奶不说么,说你做了他的侄媳妇了,还是丫头么?你比那些姐妹们高了一等了,他们怎好说你的呢?”小红心下细想,不能不去,只得点头答应。 到了次日,林家的便带他进府,上来给平儿磕头。平儿向林家的道:“给他在这里玩玩散散就大好了,等他照常好了,五奶奶那里有了日子了,我再教你带他回去。”林家的答应去了。 平儿进房,小红便跟了进去,平儿道:“你现在可还吃药了没有?”小红道:“药有一个多月没吃了,天天吃丸药呢。每日一样吃饭,就是没了气力,心里有些懒闷,没有大好。” 平儿叫他到面前来,拉了他的手,摸摸他的膀子,见瘦弱可怜,因说道:“你这也没什么病,不过要把心散散,多吃些饮食,调理调理就好了。”小红脸已红了,平儿见定儿在旁,便教他倒茶去。小红忙道:“我倒去罢。”平儿笑道:“你是我的侄媳妇了,该叫我二婶娘呢。我还要你倒茶么?”小红忙跪下说道:“虽蒙奶奶的恩典,我在这里要不伺候,一者心里不安,再者脸上过不得,这些姐妹们跟前,也不好看,还求赏照常办事。”平儿拉起他来,定儿已倒了茶来了。平儿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会子你病还没大好,我且不教你伺候,等病好了,再照常办事就是了。”因向定儿道:“你和他到你们那里坐坐儿玩玩儿去,你就对他们说,不许拿他取笑儿开心,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又向小红道:“他们要是谁这么着,你就来和我说。”两人答应出去,往下房里来。 彩明、秋纹两个,正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秋纹一见他二人进来,便先笑道:“小芸二奶奶来了,请坐,我们还没过来请安呢。”小红的脸早已飞红,定儿道:“秋纹姐姐,你这是怎么说啊,奶奶才吩咐了,教我来给你们说,不许拿小红姐姐取笑儿开心呢。他才进门,你就这么着,怪不得奶奶说,可见奶奶想得周到呢。”彩明道:“不要闹,小红妹妹,你坐着。咱们姊妹们,好好儿的坐坐说说话儿。惟有秋纹妹妹,他总是这么样,喜欢嘻嘻哈哈的,怨不得奶奶说埃我们这个奶奶,比头里的奶奶还明白,高多着呢,待人的好处不要远比,看他待小红妹妹就知道了。头里的奶奶有这样的恩典吗?他从前也是和我们在一块儿的,这会子做了奶奶,接着当家,要不是心里明白透露,这些人能够服他吗?头里的奶奶是一味利害,人人害怕他的,这个奶奶是一味宽厚和平,人人悦服他的。一个是金刚努目,一个是菩萨低眉呢。”秋纹道:“这话倒是的。这会子我们都在这里谈心,上头没人伺候呢,我上去了。”说着,便出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林黛玉在太虚幻境,自从凤姐等三人去后,每日与香菱讲究诗词,倒也快乐。一日,二人正在谈诗,晴雯在旁煎茶伺候,只见金钏儿笑嘻嘻的进来,向晴雯道:“你今儿在家里没出去,你可没得看见这个稀罕的事儿。”晴雯道:“什么稀罕的事儿?”金钏道:“我才刚儿和那些仙女们六七个人斗草玩儿,大家都寻了些各样的草,都到牌坊里头警幻仙姑的宫门口,大家赌斗呢。仙姑和妙师父,也在那里瞧我们玩儿。”晴雯道:“斗草就算个稀罕的事儿么?”金钏儿道:“你听罢,人家还没说完呢,你就拦人家的话靶儿。我们正斗到热闹中间,只见正南上远远的轿马人夫、旗锣伞扇过了一队,又是一队,都向正北上去了。我只当是拜咱们来的什么客呢?问了问仙姑,他才说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了,过去的都是各府州县的灶王爷。我就问他,咱们怎么也不祭送灶王呢?他说灶王爷不敢当咱们的祭,他明儿反倒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差人送些来给咱们吃呢。你说这事儿,稀罕不稀罕呢?”晴雯道:“这也没什么稀罕处,咱们在家里的时候,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又不祭送灶王呢?金钏儿道:“不稀罕也罢,明儿灶王爷送了糖来,你就不用吃。” 黛玉听了,笑道:“我们如今住在这里,连四时八节也都不知道了。”香菱道:“这正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了。提起斗草来,我记得那年子在园子里,和芳官他们也是斗草玩儿,把一条大红新裙子都弄泥了穿不得,还是袭人姐姐把他自己的一条新裙子拿来给我换了穿的。这斗草原是春夏天的玩意儿,冬天草木都枯了,那里去寻呢?这里腊月里竟还有花草,真是四季长春,比那人间真有霄壤之分了。”黛玉道:“斗草原是午日之戏,当日唐朝安乐公主,午日斗百草,欲广其物,曾遣人驰驿南海祗洹寺,剪维摩诘像上谢灵运之须,总不过是以稀罕为贵罢了。这会子说起祭灶来,这不是离年尽不远了么?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咱们可打点些礼物送送呢。”香菱道:“这正是的呢,明儿大家商量商量,倒是大家公办罢。” 黛玉点头。 过了几日,便是除夕。太虚幻境的景况,并不像人世繁华热闹。惟有松盆柏子,香篆氤氲,和那茶果清谈,酒肴消夜而已。次日元旦,乃是元妃诞辰,大家公送了九件礼物的祝敬。 警幻仙姑领着林黛玉、妙玉、香菱、尤二姐、秦可卿、瑞珠儿等一齐到赤霞宫来,迎春替元妃迎客,大家进宫见了元妃,先行朝贺之礼,然后谢恩,依序坐下。先叙了一回闲话,乃命摆上筵宴,大家畅饮。众仙女们奏起钧天雅乐,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元妃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依我的意思,今日姊妹们聚会,不必拘泥常礼,倒不知大家猜拳行令,倒觉有趣些。”黛玉等大家俱各立起身来,答道:“今日乃娘娘千秋,又是元旦令节,体制攸关,臣妹等何敢放肆。” 元妃笑道:“这些年,我在宫里,实在教这礼数把我拘的受不得了。今儿好容易离尘超世到了这里,已非宫闱可比了,怎么你们仍然还要拘礼,教我也难了。也罢,拿笔砚过来,我前儿看见了绛珠仙草十分可爱,我就以此为题,做了七律一首,你们能诗的,可以步韵,各人和作一首,岂不雅趣呢。”大家听了,又道:“娘娘聪明天纵,学问渊源,臣妹等学识浅陋,焉敢续貂。”元妃笑道:“不必过谦。”只见仙女送上文房四宝来,元妃提笔一挥而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仔细读道: 自是灵河不朽身,偶因一念谪红尘。 分来秋夜潇湘雨,占断风花上苑春。 青甫入帘香彻骨,苔初绕砌翠迎人。 芳姿别有销魂处,未许凡葩强效颦。 黛玉读罢,连声赞颂,又逊谢奖赏太过,实不敢当。遂又递与香菱、妙玉、迎春等,大家看了一遍,都称赞不已。 元妃笑道:“换热酒来,大家吃一杯助助诗兴。”仙女们斟上热酒,大家又饮了一巡。香菱便拈起笔来,笑嘻嘻的也写了一首,出来躬身呈与元妃道:“婢子初学,俚句不足以辱娘娘凤盼。”元妃接来一看,不知写的是几句什么?请看下回便见。 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二回 警幻仙诗和贾元妃 薛宝钗书寄林黛玉 xiaoshuotxt 话说香菱拈笔和诗一首,出席躬身呈上元妃。元妃接来一看,见上写道: 不羡盈盈掌上身,幽芳一缕静无尘。 康成书带留佳话,茂叔芸窗占早春。 号绛果堪餐秀色,名珠恰似近鲛人。 湘君有意怜仙骨,白玉雕栏护翠颦。 元妃看了,惊喜道:“我倒不如菱姑娘有这样诗才,真可敬可羡呢。”黛玉道:“他的天分本高,又且专心致志,所以学了没多几年,如今竟居然老手了。”元妃笑道:“如此说来,一定是你的徒弟了。”黛玉笑了一笑。 只见妙玉也提起笔来道:“小尼也要献丑。”遂也写了一首呈与元妃。元妃接来看道: 三生石上认前身,留得芳徽接后尘。 翠黛依然当日恨,红心不减昔时春。 爱他袅袅风前影,感我萧萧槛外人。 侍者神瑛他日至,动摇重展旧眉颦。 元妃看毕,笑道:“妙师的诗真妙,香艳之中,仍带烟霞之气。只是结句词语近谑,只怕林妹妹要罚你一大杯呢!”黛玉忙接过诗来,看了一遍,笑道:“槛外人不应有如此诗句,妙师父,你自己说罢。”妙玉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信笔而来,不觉有犯,罚我一杯就是了。”仙女们斟上酒来,妙玉吃了一杯。 黛玉趁着妙玉饮酒的空儿,提起笔来也就和了一首,躬身送上元妃。元妃接来念道: 蘧蘧梦觉旧时身,珠悔沉渊绛委尘。 为报当时甘露泽,酿成今日太虚春。 灵河辜负三生愿,湘馆凄凉再世人。 一自东风吹恨去,任他眉黛减青颦。 元妃念毕,大家都道:“到底是潇湘妃子与众不同。” 元妃笑道:“我们警幻仙姑自然是不屑与我们唱和的,我们小蓉大奶奶,我是知道的,诗上原本有限。二妹妹,你为什么也不作一首呢?”迎春笑道:“臣妹平日原不大作诗,方才也正高兴,在肚里打稿儿,也想诌几句的。如今见了这四首诗,把我的诗兴早吓到九宵云外去了。” 说着,只见警幻仙姑也成诗一首,写呈元妃道:“贫道山腔野调,勉强续貂,以博一笑。”元妃接来念道: 解识前身即后身,碧天如洗绝纤尘。 愆期雨露生余恨,泽遍虚无酿好春。 翠黛难舒形化石,红心不朽草成人。 东风唤醒红楼梦,不问荣枯与笑颦。 元妃看毕,笑道:“仙姑大才,正所谓:‘不食人间烟火语’了。我们的诗描写未工,今见大作,真是珠玉在前,我们都自惭形秽矣。”众人看了,都大加赞叹。 迎春道:“可惜宝姐姐、琴妹妹、云妹妹、邢妹妹、三妹妹他们这几个人不能在座,若有他们,今儿又成了诗社了。” 元妃叹道:“幽明异路,我们如何能与他们唱和呢?我仔细想来,我们的字迹,他们除了扶乩是万不能够见的,倒是他们的字迹,我们倒能够见的呢。”黛玉问道:“幽明路隔,他们既不能见我们的字迹,我们又怎么能见他们的字迹呢?”元妃道:“你原来不知道么?即如昨儿是除夕,今儿是元旦,朝廷家皆有祭祀的定例,礼部撰的祭文一经宣读焚化,我这里就得了。那些庶民百姓家,所有逢时遇节焚化的金银币帛以及悼挽的诗文,只要填注姓名明白,再没不得的道理。”秦可卿道:“林姑娘来这里还没多少时,怨不得还不知道。侄妇来这里多年了,每逢年节时令,总有家里焚化的金银币帛,都在牌坊外边堆着呢。因今儿五鼓伺候朝贺,还没教人收取去呢。” 黛玉、迎春二人听了这番言语,眼圈儿一齐红了。你道为何?迎春心里想的是孙绍祖那个没天良的,如何尚有夫妻之情,那里还想着年节的祭祀呢?黛玉心里想的是,自己并无父母兄弟,寄居外祖母家,此时也未必有人还想着了。 元妃瞧出他二人的光景来,正欲用言解释,只见仙女们进来,跪奏道:“尤三姑娘回来了,在宫门外候旨。”众人听了,一齐大喜。元妃笑道:“我算着日子,他们久该有信儿了,怎么他一个人独自回来,凤丫头、鸳鸯呢,不知访着了老太太没有?请三姑娘进来罢。”仙女们答应出去。 不一时,只见尤三姐全身的行装走了进来,先与元妃行了大礼,后与众姊妹们叙了寒暄。元妃因尤三姐远行劳苦,即令移坐了首席。尤三姐谢了坐,遂把他三人同往地府,先在观音庵遇了秦锺,后来到了林府会见了贾母的话,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元妃与众人,俱各大喜。 黛玉听见他的父母现作酆都的城隍,又与贾母认了亲戚,真是喜出望外,忙问道:“三姐姐,你瞧我父母可还康健么?” 尤三姐道:“你放心罢,姑老爷、姑太太两个老人家身子很好,虽系地府官员,也与人世无异,衙门里整天家热闹的什么似的。贾府上的珠大爷,和司棋家两口子都在姑老爷衙门里呢。” 黛玉听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道:“三姐姐,你歇息几天,我可也要求你把我带往地府里走走,看看老太太和我母亲去呢。” 元妃笑道:“林妹妹,你想是喜欢糊涂了,你怎么比得他们,你是这里正分有名儿的人,怎么能私离职守呢?你若是应入地府去的,前儿早已去了。”尤三姐道:“姑太太在那里想你,也急的什么似的。姑老爷说必待明年任满转了天曹,方能相见呢。据我想来,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大约今年里头总可以见面的,你又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 元妃道:“凤丫头和鸳鸯他们,怎么不回来?想是被老太太留住了。”尤三姐道:“老太太见了他们,喜欢的什么似的,舍不得给他们回来,所以林姑老爷就留下他们,等转了天曹的时候,和老太太一同来呢。”元妃道:“这却也好,我倒放了心了。” 迎春道:“我倒不承望司棋这蹄子,他倒也得了好处了。” 尤三姐道:“现在他们两口子都送我来了,一则是林姑太太不放心,差他们来看看林妹妹,路上又给我做了伴儿;二则他也说要来看看你的。”迎春道:“他这会子现在那里呢?”尤三姐道:“他这会子现在林妹妹那里,同着晴雯、金钏们看着收拾带来的东西呢。林姑太太疼女孩儿的心胜,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驼了两三驮子来了。” 元妃笑道:“你这可不用伤心了,才刚听见人家年节都有家里焚化的金银币帛,早把眼圈儿红了。你这会子有了两三驮子,可要拣好的分给我们些儿呢。”黛玉忙站起身来道:“我母亲那里,自必专另有娘娘的孝敬,就是众姊妹们自必也是有的。且待看了家书,就打发他们分送,只怕没什么稀罕的东西,可备娘娘上用的,只好留下赏人罢了。”元妃笑道:“我是说玩话儿呢,你自己留着使罢。我们如今位列仙班,这些衣物、器具使也使不了的。姑太太又给你带了许多来,可见天下作父母的心,也就说不尽了。快换热酒来,尤三姑娘也劳乏了,我们大家公敬三杯。我们也再吃几杯,今儿早些儿吃饭,让林妹妹早些回去看看家书,他的心也就安稳了。” 于是,仙女们斟上酒来,尤三姐连饮了三杯,然后大家又畅饮了一回,方才吃了饭,便漱口吃茶。元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先回去瞧瞧家书,别位姊妹们没事索性在我这里热闹一天,等晚上再都回去罢。”大家听了,一齐站起来道:“蒙娘娘赐宴,俱已醉酒饱德。娘娘劳了半日,凤体也乏倦了,请回后宫歇歇儿罢。”说着,一齐过来叩谢,元妃立起身来,笑道:“既这么样,我也不敢强留了。二妹妹,给我代送送客罢。”说罢,自回后宫去了。 这里秦可卿拉了尤三姐的手,问道:“三姨儿,你见我兄弟来,你瞧他可比从前出息了么?”尤三姐道:“也没见什么出息,倒比从前越发学坏了。”秦可卿道:“怎么学坏了呢?” 尤三姐道:“说起来话长,等咱们到了家里,慢慢儿的再告诉你们罢。” 迎春送至宫门,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回去料理妥当了,教司棋晚上到我这里来。”黛玉道:“我知道了,二姐姐请回去罢。”又向尤三姐道:“三姐姐今儿也劳乏了,暂请回家,与二姐姐说说话儿,明儿我亲身过去给你磕头道谢。”尤三姐与众人齐道:“你请回去罢,我们明儿会齐了,还要来给你道喜去呢。”于是,大家作别,分路各自回家。 黛玉同几个仙女们回到绛珠宫,早有金钏、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来,笑道:“姑娘回来了,今儿酒席怎么散的这么早?” 黛玉道:“娘娘因为他们来了,所以教早些散了。”说着,进了套间,先向上给贾母并自己的父母请了安,司棋这才过来,与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他起来道:“老太太和我父亲、母亲可还康健?”司棋道:“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都好,恐怕姑娘想念,所以差了我来瞧瞧姑娘。大约年内,姑老爷必然高升的,那时骨肉完聚,教姑娘不要发急,耐着些儿罢。所有给姑娘带来的衣物,才和晴雯姐姐、金钏姐姐照数查点清楚,一一的都收好了。小炕桌儿上放的是姑老爷的书子。”黛玉便伸手从桌上取了家书看时,只见签上大书“爱女黛玉手拆”六个字,由不得落下泪来,拆去护封,展开细看,只见上写道:汝父母不德,中年相继殒谢。幸邀,天眷,补受酆都城隍,亦无所苦。惟念遗汝茕茕弱息,靡所依恃,幸赖汝外祖母慈庇,移取京师,寄食十年,伤心千里,方幸抚育成人,年已及笄,何期修短随化,忽罹夭亡?前因外祖母归泉,始悉颠末。因而大索幽冥,殊元影响,正在痛悼间,熙凤侄妇来辕,得知汝名列仙班,荣登紫府,神游芙蓉之城,雅得潇湘之号,儿女之情虽殷,父母之心稍慰。今我幽冥职任将满十年,待转天曹,相逢有日,嘱汝慎勿悲伤,时加珍重。兹因尤氏闺秀回车,特遣司棋夫妇同来看视,并寄汝衣饰、尽头、玩具、食品各若干。外进元妃娘娘并致众姊妹不腆之仪,统即照数查收可也。 黛玉看毕,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晴雯在旁劝道:“姑娘,我才听见司棋姐姐说,姑老爷、姑太太现做地府城隍,又和老太太认了亲,姑娘听见很该喜欢才是。况且,姑老爷不久高升了,就要见面的,何苦来尽自伤心呢?”黛玉拭泪,向司棋道:“二姑娘教你晚上过去呢。依我说,你吃了饭就早些去罢。晴雯姐姐,把方才给娘娘和二姑娘的礼物查了出来,就交给司棋姑娘送了过去。别位姊妹们的,也按名查了出来,搭上签子,明儿再送罢。”晴雯、司棋二人,答应而去。金钏儿送上茶来道:“潘又安在院子里给姑娘磕头呢。”黛玉道:“教他在外头歇着罢,等我写了回书,便打发他们夫妇回去呢。”金钏儿便告诉潘又安去了。 黛玉拿起茶来,正在喝茶,只见香菱手里提着两个包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黛玉道:“咱们一块儿走着,怎么眼错不见的你往那里去了?”香菱笑道:“才刚儿大家分路的时候,小大奶奶点手儿叫我,我就跟了他去了。到了牌坊那边,果然有好些衣箱包袱,都是各人家中寄来的。我就把我的一个拿了出来,还有你的一个我也带了来了。”说着,便把一个包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一看,上写着“林黛玉贤妹收拆”,下写“愚姊薛宝钗封寄”。黛玉见了,眼圈儿一红,道:“原来宝姐姐他还想着我呢。”遂把包袱轻轻的打开,只见里面无非绸缎金银之类,又有一封书子,上写着“颦卿妹妹玉展”。黛玉见了,心中越发感激,便教金钏儿点上灯来,拆开细看,乃是一首五言排律诗。细细读道:手足金兰契,知心更有谁?花前肩每并,月下步同移。 午倦停针早,宵长罢绣迟。清谈消俗障,雅谑解人颐。 斗酒怡红侣,评茶栊翠尼。海棠争步韵,芦雪戏联诗。 再建桃花社,重填柳絮词。韶华惊半改,气运叹中衰。 雁序伤兄劣,萱堂赖母慈。妄希家有凤,误娶嫂为狮。 苦口咈吾谏,甘心任彼欺。蒹葭愁倚玉,月老遽牵丝。 配偶非予愿,婚姻任母为。只因熙凤语,顿易锦鸳姿。 青鸟传佳信,红鸾近吉期。结缡方勉偶,染疾忽生悲。 瞥见金莺恼,频窥雪雁疑。绛轩虚好梦,湘馆痛相思。 哀我于归日,当卿属纩时。焚巾怜妹苦,托钵痛郎痴。 红叶句休赋,白头吟敢辞。悠悠生死恨,只我两人知。 颦卿贤妹妆次愚姊薛宝钗敛衽 黛玉读罢,不禁一阵伤心,眼中流下泪来。 此时香菱已将自己的包袱看过收好了。走来见黛玉持笺流泪,忙伸手接来,也读了一遍。读到“误娶嫂为狮”之句,不觉触起他的旧恨,也就眼泪汪汪的伤起心来了。 只见晴雯进来道:“你们两个人,又是怎么了?大年下对头儿哭成红眼妈儿似的。”香菱道:“这是我们宝姑娘给林姑娘寄来的一封书子,所以林姑娘看了在这里伤心呢。”晴雯道:“你念给我听一听。”香菱道:“是一首五言排律诗。” 晴雯道:“好容易盼他们一个字儿来,再不肯明明白白的写几句话儿,总是闹什么湿咧干咧的,教人家连一句儿也不懂得。我就来了这几年,也总没个亲人儿给我焚化些什么。只记得那一年秋天,又不是年,又不是节,忽然小大奶奶他们在牌坊那边得了一副冰绡?e,上头长篇大论的不知写的都是些什么,说是宝二爷给我寄来的。我又不认得字,求他们念给我听听,谁知小大奶奶也不大认得字,还是尤家二姨儿、三姨儿大家打伙儿凑着,这才结结巴巴的念了一遍,我也不懂说的都是些什么,只记得有什么芙蓉花儿朵儿的。”黛玉忙道:“是了,那就是宝二爷祭你的《芙蓉女儿诔》了。那一年祭你的时候,我还瞧见了,那里头还有我给他改下的呢。这张字你还收着呢么?”晴雯道:“那时他们念了,我一句也不懂,求他们给我讲讲,他们也不懂得。我就赌气,叠了一叠夹在我的样本儿里头了。不知如今还有没有?等我找一找去。”说罢,便去拿了个针线笸箩来,取出样本儿翻了几页,果见有叠的一副冰绡?e,取了出来,递与黛玉。 黛玉打开一看,果然就是《芙蓉诔》,遂从头至尾朗诵了一遍。晴雯欢喜道:“姑娘念的怪好听的,他们那会子结结巴巴的,那里念的成个句头儿呢。我再求姑娘给我讲一讲,这么长篇大论的,到底说的都是些什么?”黛玉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只见晴雯早已抽抽噎噎的哭成个泪人儿了。黛玉讲完便依旧叠好,揭开样本儿夹时,只见又有一副泥金角花的粉红笺,拿来一看,只见上面题着《双调望江南》词一首。细细的读了一遍,递与香菱道:“你看填的这首词,怎么样?”香菱接来,也朗朗的念了一遍。晴雯道:“这又是一回冬天得的,你也讲给我听听呢。”香菱也就给他讲了一遍。晴雯听到“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又复伤起心来。黛玉劝道:“晴雯姐姐,你也不用哭了。那会子宝玉听了小丫头的瞎说,说你是管芙蓉花的神,故此称你是芙蓉女儿。不想你今儿竟成了芙蓉城的仙女,这就是以讹成实了。可见事皆前定,又何必伤心呢?” 说着,只见司棋进来了。晴雯便把词笺夹在样本儿里头,连笸箩掇着出去了。司棋道:“姑娘们还没睡么,元妃娘娘和二姑娘教给姑娘道谢。”黛玉笑道:“你怎么不住在那里,和二姐姐多说说话儿呢?”司棋道:“我原要住在那里的,只是姑娘吩咐说,这里是仙家清虚之府,原不容男人们到的,所以教我回来约束潘又安,又教我告诉姑娘,明儿写了回书,早些打发我们回去呢。”黛玉道:“这么着,我明儿就写了家书,打发你们回去罢了。夜深了,你也安歇去罢。我们也要睡了。” 司棋答应出去,大家归寝。 到了次日,黛玉写了禀启,又备了几样奇异的礼物,打发司棋夫妇回转酆都去了。要知下文如何,请看次卷便见。 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三回 遗帕相思今朝勾帐 寻春心事他日开怀 ?小说/tXt|天堂 话说小红在平儿屋里,每日与姐妹们闲玩说话儿。只因给贾芸亲事说定,心已遂了,便毫无思虑,安然畅适,不过旬日之间,病已全好了。贾芸也有了娶亲的日子了,平儿便捡了几套衣裳,赏了四十两银子,又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亦赏了两套衣裳,二十两银子。平儿又给了他些家常半旧的衣裳,给他装了四个箱子,传了林之孝家的进来,领他家去。林家的带了小红,到各处磕头谢了,又辞别了众姐妹,出门上车回家去了。 过了两日,马府家人押送过嫁妆来了,十六副箱橱,一百六十件桌炕椅杌,八十台古玩、瓶炉、茶酒器、帷幔等类。贾琏一面叫人搬过新房子里去铺设,一面叫人让马府家人到前边款待酒饭,给了一百六十两银子赏封,并八对尺头。那边家人上来谢了酒饭赏赐回去。又有两家陪房,领着四个丫头到王夫人上房来磕头参见,王夫人便吩咐教在新房子里照应铺设嫁妆器具,又吩咐教厨房里添设分例,外加奖赏。到了次日,主才铺设齐备,照奁簿档册查点清楚,请贾政等看过,里边方请王夫人等从左边厢房开门过去,大家各处看了一遍,都仍回到王夫人上房里来。 王夫人道:“明儿兰哥儿过礼的东西,你们都预备停当了么?我还没瞧见呢。”平儿道:“都停当了,在大嫂子屋里呢。” 因教秋纹到大奶奶那边,把明儿过礼的首饰都拿过来。因又回王夫人道:“那些尺头、衣裳等明儿摆齐了,再请太太看罢。” 王夫人道:“也罢了,不要太累赘了。”说着,秋纹同了碧月、素云三个人,捧了首饰过来。平儿便指与王夫人道:“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计一百件。额外是妆蟒四十匹,各色刻丝羽毛大呢洋绉线绉绸缎一百六十匹,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那就是折羊酒的银子了。”王夫人点头道:“头里宝玉给环儿两处的东西都也差不多儿,就是这么着也罢了。” 到了次日,荣禧堂上铺毡结彩,屏开孔雀,褥隐芙蓉。各公侯及工部、邢部官员并诸亲友,俱来贺喜。外面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迎送,内里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等接待。先派了林之孝等十名家人押着礼物,到傅同知家去。 午后回来,那边也是十名家人押了回礼,一齐到了荣禧堂上来叩首。这里一面款待来人,打发赏赐,去后便打点宫灯、大轿起身。鼓乐执事前导,官衔牌上是:世袭一等将军、世袭三品威烈将军、丙辰科进士、工部郎中、江西粮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刑部主事,后面对马引马领着贾环骑马亲迎,另有八个家人跟马在后,甚是热闹。 掌灯时候,家人探马报大轿已自马府起身。原来择定新贵人于酉时进门,贾琏拿起表来一看,见针已指到酉初一刻,便道:“是时候了。”家人们答应,齐在檐前雁翅站立伺候。不一时,贾环下马进来,外面鼓乐喧阗,一对一对的宫灯引了大轿进来,抬至荣禧堂上,将轿夫、鼓乐全行撤去。里边家内女人用吹打细乐迎出,傧相请了新人出轿,两个披红喜娘搀扶着,与贾环并立,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贾赦邢夫人夫妇登堂受拜,又请贾政王夫人夫妇登堂,行礼已毕,送入洞房,揭去盖头。大家在花烛之下,争看一番,虽无惊人之貌,也颇有几分姿色。然后坐床撒帐,又有合卺酒筵等仪,皆已行过。大家方才出来,仍到王夫人上房。 这边来了史湘云,便拉了平儿、李纨在宝钗屋里坐着,笑问道:“你们妯娌三个,看着这新人怎么样?”平儿道:“他低了头,我在迎面总看不清楚,两边又挤住了,好像是有两点儿雀斑似的。”李纨道:“我早就说有些儿像彩云的模样儿似的,今儿瞧了瞧,可不是他么。”宝钗道:“却乎有些像彩云的模样儿,这会子三爷倒弄了一对彩云在屋里了,妻妾同貌,倒也是少有的事呢!”史湘云道:“你们别拉拉扯扯的,到底看着怎么样氨宝钗道:“这会子总瞧的不十分清楚,只好拿彩云论罢了。彩云的模样儿虽不能在上等,也不能在下等,只好在中等之上算罢了。”史湘云道:“依你说便中等之上,你们妯娌三个比并起来呢?”李纨道:“我是老了不用说了,就是他们两个,不是我替他说话,谁比谁强么,都是不相上下的罢了。”平儿和宝钗笑道:“大嫂子这话很是,我们也是这么说呢。”史湘云道:“你们说话也没一个儿爽爽直直的,都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儿,可不要把人都闷死了呢。” 宝钗笑道:“云妹妹又着了急了,依你怎么说呢?”湘云道:“我是公道话,由你们爱听不听。头一个数琏二嫂子,当初都说凤姐姐风流俊俏,那里比得上这会子的二嫂子呢。第二就数宝姐姐了。第三大嫂子说老还算不得老呢。第四才数到像彩云的新妇呢。我说的公道不公道?”李纨便拉了平儿的手,笑道:“好个风流俊俏的美人儿,到底是我这孩子好,你可别要恼罢,才刚儿我说的话要算把你很委屈了呢。”平儿笑道:“史大妹妹,他惯会拿咱们老实人取笑儿开心,也只好由他说去罢了。” 说着,外边人请坐席,大家仍到王夫人这边来了。这日没甚外人,只摆了三席:上首两席让薛姨妈、李婶娘坐了;下首一席让薛宝琴坐,因是兰哥儿媒人。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探春、巧姐儿并家中众人,两下分陪。 过了次日,又是回九之期。恰值这日,乃是贾芸娶亲。他家中请了贾蔷、贾芹、贾蓝、贾菌并几个亲友,也摆了几席酒,娶了小红过来。到了次日,小红便向贾芸要那块绢子。贾芸笑道:“那是咱们的媒人呢,你有的使就罢了,又要他做什么呢?”小红笑道:“你说我到你这里来就换的么。”贾芸道:“你那会子又说不到我这里来,今儿怎么又来了呢?”小红笑道:“你还说呢,那一天小丫头倒了茶出来,你还要望着人家混说,把我急的什么似的了。”贾芸道:“我那一年在园子里带人种树,捡了这块绢子,原不知道是你的。这事是三四年了,后来知道是你掉的,我就把我的换了给你。咱们会了几回,后来我不大到园子里来,要想瞧你就瞧不着了。”小红道:“我那会子心里有话,不好对人说的,有谁知道呢?只好自己心里熬煎,茶饭都懒得吃了,就弄出这个病来的。”贾芸笑道:“你这个病,到底是我给你医好了的。你该给我好好儿的谢大夫呢。” 小红笑着啐了他一口,道:“我告诉了你心里的话,你倒拿我取笑儿么。” 贾芸道:“玩儿罢了,我难道不许你拿我取笑儿的么。咱们两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分什么彼此呢,我记得去年我谋办陵工,弄了些东西送琏二奶奶去,琏二奶奶不收,我还给了你些东西。后来我就总没进去了,琏二奶奶也死了。我昨儿这件事,想来想去,想了两夜通没睡觉,还是求了这个琏二奶奶才办妥了的。这个琏二奶奶比头里的强多了,人品、说话、行事都好,不像凤婶娘一味的利害。我昨儿这个事,要是头里的琏二奶奶,求着他是不中用的。”小红道:“头里的二奶奶虽然利害,待我就好。那会子我在宝二爷屋里,头里的二奶奶说我很好,要我过去,教我做他的干女儿。我说奶奶错了辈数,我妈才是奶奶的干女儿呢。谁知这会子倒做了这个二奶奶的侄媳妇了,也是事有应该呢。昨儿奶奶叫我进去,调理了几天,不教我伺候,说我是他的侄媳妇,拉了我的手,摸我身上,臊的我脸上好不好意思的。又赏了好些东西,真是少有的恩典。咱们明儿可别忘了他才好。” 贾芸道:“可不是,明儿总要想个孝敬的道理出来。”由此夫妻十分恩爱,从前是两地相思,今日是各遂心愿,自与别的夫妇大不相同的了。 却说周姑爷在刑部做郎中,已经两年多了。一日奉旨放了江西粮道,便忙着料理携眷赴任。因贾政做过江西粮道,周姑爷这日便同了探春回来,一则辞行;二则要领贾政之教,规模典则,漕务弊端,条分缕晰,好仿照旧章,便不致陨越了。探春来到上房中,与众人拜见做辞。众人又与探春道喜。大家都说,路程不为太远,不像从前远隔重洋了。况且,三二年间仍旧调进京来,也未可知。 大家正在说笑,只见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两个进来,因听见了周姑爷放了粮道,便先上来给探春道了喜。然后回王夫人道:“太太前儿吩咐,教挑选进来伺候当差的女孩儿,现已挑选了十个,都是十一二岁、十二三岁的,请太太验看。”王夫人点头儿,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便到门外领了十个女孩儿进来,见了王夫人磕了头。 王夫人逐一看过,因拣了两个老实些的,问他道:“今年十几岁了,父母是谁呢?”赖大家的回道:“这一个是郑华的女孩儿,今年十三岁了。这一个是来喜的女孩儿,今年十二岁。” 王夫人道:“这两个,我留着使罢。”因向探春道:“你给我替他起个名字,才好使唤呢。”探春想了一想道:“这郑华的女孩儿叫碧桃,那一个叫红杏罢。”王夫人道:“这就很好,你索性把那几个都给他起了名字,好上档册的。”探春道:“我也是顺口儿胡讲,还是宝姐姐你来说罢。”宝钗道:“三妹妹你说罢,这有什么谦让呢。”探春因说道:“这两个给他叫红梅、翠柳,这两个给他叫翠云、紫云,这两个给他叫绣琴、素琴,这两个给他叫文鸾、彩鸾罢。”王夫人道:“这红梅、翠柳派给你大嫂子屋里,这翠云、文鸾、彩鸾三个派给你琏二嫂子屋里,这紫云、绣琴、素琴三个派给你宝二嫂子屋里。环哥儿屋里有他媳妇跟来的玉箫、凤箫、翠鸾、翠凤四个,也够使了,可以不必派他的了。”探春道:“我的两三个丫头也渐渐儿的大了,那里虽然还有几个,我都不大中意,将来也还要挑几个呢。” 说着,人回请示在那里摆饭?王夫人道:“没什么外人,就在这里摆罢。”当下探春至晚回家,过了两日,就起身往江西赴任去了。这里王夫人便把几个年纪大的丫头,彩明、麝月、秋纹、绮霞、碧月、素云等俱放出去配人去了。 再说薛蟠自香菱死后,屋内无人,每日闲游浪荡。因荣府接连有事,便常与冯紫英、贾蔷、贾芸、贾芹一干人喝酒玩笑,闲时便非赌即嫖,无所不至。这时贾芸新婚,无事便不大过荣府来。贾蔷、贾芹便来瞧薛蟠道:“薛大叔,你老人家在屋里坐着,不闷的慌么。咱们今儿还是到那里逛逛去罢,省得白坐在家里还闷出病来呢。”薛蟠道:“成日家在外头逛,逛的都怪烦的了。怎么想个好些儿地方逛去,才好呢。我是前儿在冯紫英家那里碰湖,来了一天我只成了五六牌,倒输了八个全荤飘儿。你说说,这是什么手气?到临了儿才算了一算我共输了八十九两银子,心里很不舒服。这两天就总没出门,在家里又实在闷的了不得。”贾蔷道:“有什么好地方儿可逛,大家也要想一想看。”薛蟠道:“我昨儿听见人说,锦香院云儿那里新来了几个媳妇很好。咱们今儿倒是在那里看看去罢,要果然的好,咱们明儿就叫他们来喝酒,你说好不好?”贾芹道:“是啊,我昨儿也听见人也是这么说。薛大叔,咱们就走罢。” 于是,三个人一路到锦香院来。 到了院前,才刚进了门,就听见后边琵琶弹的响,有人在那里唱呢。门上人说:“爷们请那边坐罢,这里头有客呢。” 薛蟠道:“里头有客么,是谁呢?咱们且看看是个什么人。” 三人便直往里走,门上人不敢阻拦。三人走到里边看时,只见云儿同着一个媳妇在那里弹唱呢。上面炕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孙绍祖,一个不认得是谁。那孙绍祖见了他三人进来,便站起身来,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薛大哥。咱们好久没会了,今儿来的好的很,咱们就一块儿坐罢了。”薛蟠道:“我不知道是孙大哥,倒失回避了。咱们今儿是打这儿过,进来看看的,我还和他们有事去呢。咱们两便罢,改日再会。”孙绍祖道:“薛大哥既不肯赏脸,我来送你,看你们要是到那边坐了,可就对不住咱们呢。”薛蟠道:“咱们几时是这么着的人吗?果然有事,你也不必送。”说着,两下虾腰,三人出来了。 贾蔷道:“怎么今儿偏偏儿的遇着这个混帐东西。”贾芹道:“我们进去了,他们人原请我们那边坐的。薛大叔定要瞧他们去,要是不认得的人倒也罢了,偏又遇见他,倒弄得个下不来了。只好过一天咱们再来逛罢。这会子倒弄了个有兴而来,败兴而返了。”薛蟠道:“除了他这里,就没处逛吗?前儿蒋玉函来了,说他又领了一起档子班儿来了,寓在小花枝巷里头,请我无事到他那里坐坐去呢。今儿也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咱们横坚闲着,就往小花枝巷里头看看去,使得吗?”贾蔷道:“也好,小花枝巷的路也不多远儿,转两三个弯子就是了。” 于是,三人又转到小花枝巷内,只见一家门首写着:“三台小班寓”。三人便走进门去,恰值蒋玉函出来,见了三人忙笑道:“薛大爷同二位贾大爷请里头坐。”三人进到里边,小小客坐颇也收拾的精雅。三人坐下,底下沏上茶来。薛蟠道:“你今儿没出门么?”蒋玉函道:“昨儿在临安伯府里,今儿没出门。”薛蟠道:“你来了有多少时了?我是前儿才知道的。” 蒋玉函道:“我来了才得十来天呢。我头里听见说,宝二爷怎么出了家了么,这是怎么的道理,这会子可也有个信息儿没有呢?”薛蟠叹道:“这都是稀罕的事,宝二爷那么个人,谁知他一下子就出了家。头里我们柳二爷那么个人,也是出了家了,可都不是奇事吗。”这会子,也不知道他两个人是在一块儿呢,也不知他是各自干各自的?竟一点儿音信都没有。” 蒋玉函道:“我听见说宝二爷的奶奶就是大爷的妹子呢。这如今大爷可有了外甥儿没有呢?”薛蟠道:“今年三月里养了个外甥儿,叫桂哥儿。这会子渐渐儿的好玩儿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呢?”蒋玉函道:“不瞒大爷说,我上年娶了亲了。我原也不知道,谁知娶的就是宝二爷房里的袭人。故此宝二爷的事,我都知道。我这如今在外头各处做买卖,都留心访察着,要是碰见了宝二爷,我总要劝他回家还俗呢。”薛蟠笑道:“我只知道袭人打发了出去,给了人家,原来就是你吗。你可记得,那年子咱们在冯大爷家喝酒行令,你说是什么‘花气袭人知昼暖’,我说你怎么说出个宝贝来了,他们还不懂,我说‘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呢?这会子,原来这个宝贝竟配了你了,你看着他是宝贝不是?”说着,哈哈的笑起来了,因说道:“我听见你买了房子,说是又开了铺子了,你的事情也就很够过了,又还领这班子做什么呢?”蒋玉函道:“我买了几间房子,是好久的话了。也置了一点子地,又开了一个铺子。那铺子里头都有伙计,我也不管那里的事。左右闲着,所以又弄了几个孩子们,出门到各处混混罢了。” 薛蟠道:“我是前儿听见你说了,今儿没事闲逛,特来瞧瞧你们这里的孩子们的。”蒋玉函道:“我叫他们出来,给爷们请安。”只见上来了三个粉妆玉琢的孩子,给三人打千儿请了安。薛蟠道:“一个个的都很好,叫什么名字,十几岁了?” 蒋玉函道:“这个叫福儿,十五岁了,这个叫禄儿,也是十五岁了;这个叫寿儿,才十四岁。今儿是我备个小东,请三位爷们听听他们的嗓子,看怎么样?”薛蟠道:“怎么又扰你吗,这么着,叫他们也不用包头,就是随身的衣服儿,只算唱个帽儿戏罢。”蒋玉函答应道:“薛大爷吩咐了,你们就这么样唱罢。” 不一时,摆上果碟酒菜,福儿便上来给薛蟠斟酒,禄儿、寿儿便给贾蔷、贾芹斟了酒。教师上来弹着弦子,三个孩子各拿了一把纸扇儿、一条手绢子,在席前扭捏着身子,两头走着,唱的声嗓娇媚可人,抑扬宛转,真是遏云绕梁之音。内中福儿更觉体态轻盈,面目俏丽,向着薛蟠丢了几个飞眼儿,薛蟠大喜,点头儿叫他过来,便重新敬酒,拜了阿妈。薛蟠大乐,赏了十两银子,贾蔷、贾芹两个人也赏了六两银子,三个孩子上来谢了。薛蟠还说:“明儿闲了,到我们家里唱去。”蒋玉函道:“改日带了他们,到阿妈府上来请安。” 三人出了小花枝巷,一路回家。贾蔷道:“咱们今儿兴兴头头儿的出门,就遇见孙绍祖这混帐东西,心里头很不舒服,想不到才刚儿还有这么一乐,也算是不幸之幸了。正是什么说的,‘有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了。明儿到底还要看看云儿家里新来的媳妇儿怎么样儿去。”薛蟠道:“你们明儿还是到我家里来,咱们同去。”说着,各自分路回家去了。 要知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四回 花氏袭人错认宝玉 椿龄鹤仙喜遇蔷芹 小,说t,xt,天,堂 却说甄宝玉因为有事到平安州去,只带了包勇一个人上路。主仆二人轻身骑马,连夜兼程,三天便赶回来了。离城七八里地,时已二鼓,不能进城。那地名紫檀堡,不多几家人家。时又天阴,飞起雪来,只好就近便些的人家借宿一宵,次早进城了。 包勇看见一家房屋虽不甚大,却还齐整,便下了马上前去叩门。 有个小厮出来开门,包勇道:“我们爷赶不进城,天又下雪了,路上很不好走,要借你们这里住一夜,明儿该多少房钱照数给你就是了。”小厮道:“我们主人不在家,你们是那里来的呢?”包勇道:“我们爷是翰林院衙门里的官儿,因有要事出门去了两天,今儿赶着回来,已经迟了,天又下雪,路上滑的不好走,要不然还怕没地方住么?”小厮道:“我们主人是不在家,等我回声奶奶,看使得使不得?我就出来,你老且请坐一坐。”小厮进去了,不一时,出来道:“我已回过了,我们奶奶说,天迟了,要是城里早已下过梆子了,天又下雪,实在难走,借住一夜什么要紧的事呢。请你们爷到里面坐罢。”包勇随即出来,请甄宝玉下了马。小厮便领着到后边客屋内炕上坐了,点了蜡烛,倒了茶来。包勇便把马牵进来,小厮又指引他地方儿拴好了,上了草料,便和小厮在前边屋里,一块儿喝茶去了。 甄宝玉在客屋内坐着,看那房屋虽不甚大,却收拾的倒十分精雅,四壁挂着字画斗方,琳琅满壁。甄宝玉便下炕,站起身来闲看,只见那些字画都是时人有名缙绅之笔。暗想主人是谁呢?看来这人竟很不俗。因又细看斗方内中,却有一张是贾宝玉的,上面款上写着“书赠玉函贤友”,因看别的字画落款的上头,也是玉函贤友。猛然一想,记得有个蒋玉函,是个戏子,想必就是他了。因向着字上连连的点头儿。忽然,屏后走出一个丽人来,上前一把拉了甄宝玉的手道:“我的爷,你是怎么的,这两年是到那里去了?你好狠心啊,人家活活儿的都给你坑死了呢!”说着,眼泪直流。甄宝玉吓了一跳,忙摔了手,说道:“这是怎么着,你是认错了人了?”那妇人道:“二爷,你不认我了么?想是怪我走错了路了,这都是太太和姨太太做主的,教我也没法儿埃”说着,越发哭起来了。包勇听见,赶忙上来,已看见了,便道:“原来是袭人姑娘,你错认了,这是我们家的宝二爷,不是贾宝二爷。” 原来袭人听见城里的爷们赶不进城在这里借住,便走到屏后张看。先一见了甄宝玉,便欲出来,又犹恐不真。况且,听见贾宝玉是出了家的,穿戴又不同,正在狐疑。及看见他对着贾宝玉写的斗方儿点头,这是他见了自己的笔迹意思,可一定无疑了,故出来拉住了他痛哭。及自听见包勇说,不是贾宝二爷,便道:“我原知道是真宝二爷,不是假宝二爷。怎么二爷都不认我了么?”包勇道:“袭人姑娘,你好糊涂啊!这是我们甄府里的甄宝二爷,你说的是贾府里的贾宝二爷。我们宝二爷是中了进士,现做翰林院编修,奶奶娶的是李氏,就是贾府里珠大奶奶的妹子,袭人姑娘,你也该知道的啊!”又向甄宝玉道:“这袭人姑娘,原是贾府里宝二爷屋里的人,想是因宝二爷出了家,故嫁到这里来的。因见我们二爷同贾府二爷面貌相同,故错认了。” 袭人听了,前后一想,果然不差。包勇已经回到甄府去的,李绮已嫁了甄宝玉的。往常虽听见说甄宝玉面貌相同,却没见过,此时错认了。反倒弄的脸上下不来,满脸飞红,只得上前给甄宝玉请安,道:“才刚儿冒犯二爷,不要见怪。”甄宝玉欠身道:“我这面貌原和贾世兄一样,怨不得错认了。我们今儿在这里打搅,心下就不安,明儿再谢,请进去罢。”袭人道了安置,便进去了。 包勇把铺盖打开,铺设停当,请甄宝玉胡乱住了一宵,次早便进城回家。甄宝玉便告诉了李绮一番,说道:“这可不是平空的一段诧事吗?”李绮道:“那袭人人倒很好,品貌端丽,性格温和,他与贾宝玉两个情深义笃。后来贾宝玉出了家,他们太太说他虽在屋里,非妾可比,故打发他出去配人的。今儿见了你,错认是贾家的宝二爷,可是他心里总忘不了贾宝玉的情义呢!”甄宝玉点头叹息道:“这是他情急了的缘故,我原也不怪他的。” 再说袭人嫁了蒋玉函已将两年,原把这件事已丢开了。不想今儿看见甄宝玉,触动前情,先疑后惑,遂也就顾不得了,径自出来相认,不由的就哭起来了。及自说明错认,甚是羞愧难当,回到屋里不禁落泪。细想起宝玉的情意来,那样的恩爱缠绵,我可原不该嫁人才是。但又是太太做主,我又不能违拗。到如今宝玉出家去了,连宝姑娘都不顾了,还讲我么?这又是情义已尽,也只好由他罢了。又想起太太的恩典是了不得的,给我配了人家,今儿丰衣足食。就是宝姑娘待我的情义,也很不保这是现在的我虽没什么报答,提起来心里着实的感念。怎么几时得到府里去请请安去,也略尽一点儿心不好。 过了两日,蒋玉函回家说起会见薛大爷来,知道宝二爷已养了儿子,叫桂哥儿的话。袭人又告诉他,错认了甄宝玉的话,因说道:“我想几时要到府里去请请安,瞧瞧太太、奶奶们去,也略尽一点儿想念的心,还要打算弄点儿孝敬的东西呢。”蒋玉函道:“你明年正月里,横竖要到你哥哥家里去的,就那里套上车进府去也很便益。倒是孝敬的东西有些费力,任是什么上好值钱的东西,那府里还怕没有么?要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又拿不出去,且慢慢儿的想着再斟酌罢了。”暂且不题。 再说薛蟠、贾蔷、贾芹三人,一日又到锦香院来。走进门去,门上人见了垂手说道:“请爷们那边坐罢。”三人又听见了这边有人在内弹唱说笑,薛蟠问道:“又是孙绍祖吗?”门上人回道:“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李衙内在这里,爷们请这边坐,两下便各不相扰。”薛蟠三人进了这边客座内坐下,只见云儿出来,给三人请了安,递了茶。薛蟠道:“我前儿听见你这里新来了几个媳妇儿,特和他们两个来瞧瞧的,偏偏儿的碰见孙绍祖这个混帐东西。”云儿道:“孙大爷和薛大爷府上是亲戚呢。”薛蟠道:“还提那个混帐东西呢,我们贾府里姨太太的侄女儿给了他,生生的被他凌辱死了。”因问道:“你们那边有客坐着,是什么李衙内,我才刚儿还当又是孙绍祖呢。” 云儿道:“他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头里这长安县有个财主姓张,有个女儿叫张金哥,生得十分美貌,原聘的是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后来穷了。这李衙内要娶张金哥,金哥的父母就经官退了守备公子的聘。张金哥知道了,就吊死了,那守备公子,就投了河。后来这李衙内娶的奶奶丑陋,比不上张金哥。因此夫妻就不很和,家中坐不住,总在外头游荡。”贾蔷道:“这也就和孙绍祖差不多儿了。你们有什么新来的人,教出来给我们薛大叔看看啊!”云儿便叫了两个出来,到他三人面前请了安。 贾蔷、贾芹两个见了,都吓了一跳,便忙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云儿道:“这个叫椿龄,那个叫鹤仙。”贾蔷便拉了椿龄的手,贾芹拉了鹤仙的手,都道:“你认得我么?” 椿龄、鹤仙齐道:“原来是贾大爷,怎么不认得呢。我们才刚儿一见了,原恐怕错认,因隔了三四年没看见了。我们到了没多少日子,要知道二位贾大爷来,我们早就该来请安的。今儿难得二位贾大爷既来了,就不用去了。”贾蔷道:“薛大叔,我们两个人今儿遇着旧相知了。咱们三个,他们也是三个,咱们今儿不回去罢。”薛蟠笑道:“你们两上有了旧相知,我可没有呢!”贾芹道:“云姑娘不是旧相知么!”薛蟠笑道:“你问他是不是呢?”贾芹笑道:“云姑娘,你说,你可是薛大叔的旧相知不是?”云儿笑道:“我说是的,他又不肯认呢。” 说着,摆上酒菜,云儿陪薛蟠,椿龄陪贾蔷,鹤仙陪贾芹,大家喝了三杯。薛蟠便要豁拳,贾蔷道:“单豁拳乱叫的没趣儿,倒不如输家喝酒,赢家唱的好。”薛蟠道:“我是不会唱。” 贾芹道:“不唱喝一杯就是了。”于是,薛蟠先给云儿豁拳,却是薛蟠输了。云儿给薛蟠斟上酒,便唱道: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凤钗。不说昨夜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薛蟠笑道:“我昨儿夜里何尝在这里了?你说的是谁啊?”云儿笑着拿起酒来,道:“你昨儿虽没在这里,头里可有在这里过过夜没有呢?”说着,把酒灌在薛蟠嘴里,薛蟠笑着一仰脖喝了。 下该贾蔷与椿龄豁拳,却是贾蔷输了。椿龄便给贾蔷斟上酒,顿开喉咙,唱了一套“枭晴丝,吹来闲庭院”。大家道:“好!”贾蔷把酒喝了。 下该贾芹与鹤仙豁拳,却是鹤仙输了。贾芹便唱了《玉簪记·茶叙》内的“方添离恨,忽听花前寄好音”一支《出队子》鹤仙喝了一杯。 又该薛蟠与云儿豁拳,却是云儿输了,该薛蟠唱。薛蟠道:“我说过不会唱的。”云儿道:“我听见你唱过的么,怎么今儿又不唱了。”薛蟠道:“要我唱,你们就爱听不听,不要又说不好的。”因唱道:“一个蚊子嗡嗡嗡,两家苍蝇哼哼哼。” 大家都笑起来道:“这个算不得唱,还是喝一杯罢。”薛蟠笑道:“我说我不唱,我们定要我唱呢,我唱了还教我喝酒吗?”云儿便斟上酒道:“这算什么唱,喝一杯罢,我陪着你呢。” 薛蟠笑着和云儿各人喝了一杯。 下该贾蔷与棒龄豁拳,却依旧是贾蔷输了。椿龄遂伸手取过酒壶来,给贾蔷斟上酒,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贾蔷道:“好!”把酒喝了。 又该贾芹与鹤仙豁拳,却是贾芹输了。鹤仙给贾芹斟上酒,便唱了一支长清短清的《朝元哥》大家道:“好!”贾芹喝了一杯。 贾蔷道:“酒够了,我是不能喝了。”薛蟠道:“不喝咱们就吃饭,吃了饭早些儿去睡觉罢。”贾芹笑道:“很好,就是这么着。”于是,拿饭来,大家吃了饭,漱了口,散坐喝茶。 薛蟠道:“外头下了绑子了,天不早了,我是要睡了。”贾蔷道:“咱们都睡罢。”云儿、椿龄、鹤仙便拿了灯,同薛蟠三人各自归房去了。 这贾蔷到了椿龄房里,关了房门,便问道:“我才刚儿当着他们,不好问你缘故的,你是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来的?” 椿龄拉了贾蔷的手,便淌下眼泪来,说道:“我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那里知道还有今儿么。我自从府里蒙恩发回家乡,同宝官、玉官三个人是一起去的,各自交还亲人收领,这也罢了。不想我父母到了次年,便把我卖到山东给人家做小,这也还算不得苦。谁知那里大奶奶不容,过了一年就把我发卖,卖了身价银八十两。谁知这买的人,就是买了去当粉头,做媳妇儿的。你道谁还愿意吗?当不得打骂的利害,几回家想要寻死又不能够。这也是自己的苦命,也就没给奈何了。可怜四处里赶码头,那里还是个人了么。想起来,要是在府里当丫头何等不好呢?那会子自己又不愿意,这也是自作自受的了。”说着,哽噎难鸣,泪如雨下。 贾蔷一手拿手绢子给他擦泪,一手搂了他道:“你又是几时到这里的呢?”椿龄道:“我是前年冬里才到这行里头,去年冬天鹤仙也是被人卖了来的。我们在一处说起来,倒像是遇着了亲人的一般。我们两年也就给这买的人赚了好些钱了,前儿他又把我们两个转卖给锦香院里。我们两个人,这里的云儿共出了二百八十两银子身份,到了这里才一个多月。想起从前我病了睡着,你还买了个雀儿来给我玩儿,那会子我还不欢喜,到了今儿要想有这么个疼我的人儿,可不能够了。记得那一年,有一天子散了学,大家都在园子里逛,我一心只盼着你,独自一个在那里蹲着发呆,拔下头上簪子在地上画了个‘蔷’字,画了一个又画一个。谁知宝二爷在花篱笆那边看着,说道:‘天下雨了,你不用蹲着画了。’我那会子心里都痴了,也不知道下雨。及自宝二爷提醒了我,我说:‘我忘记是下雨了,你可也在露天地下呢。’说着,宝二爷才跑了。人说宝二爷惯会发呆,可就给我是一样儿。可怜想起从前的事来,到今儿眼泪也不知道有多少呢。”说着,吞声呜咽不已。 贾蔷道:“你从前发放回去的时候,我原打量要私自留你下来的,不想一两天你们就去了。我说你们回到家乡,自然配个好人家,这也就罢了。我这条心也就丢开了,怎么你今儿竟到了这个地方儿,这还了得了吗?我一见了你,我这个心也不知是怎么的了。”说着,也就滴下泪来,道:“我凭是怎么样,我总要把你赎出你的身子来,我这个心才得安呢!”椿龄道:“你要赎我的身,只要一百四十两银子,你可能打算呢?”贾蔷道:“我现在是没有,只好想方设法儿的办去罢了。”椿龄道:“恐怕迟了,或者我又不能在这里了,这就没法儿了呢。” 贾蔷跺脚道:“这还能一年半载吗?多者不过个把月就足了,我要想不出方儿来,我也就不活了。” 椿龄向着贾蔷耳边道:“我两年以来,也私自聚下了些东西,我总交给你凑着办去罢了。”贾蔷道:“你聚了多少东西,放在那里呢?”椿龄道:“我藏了一对金镯子也值着百十两银子,你拿了去,只要添出三四十两银子来就够了,我藏在枕头里头呢。”说着,便要拿剪子来拆枕头,贾蔷道:“你且不用拿,还放在这里,横竖算有了百十两银子了。这又好想方儿了,等我打算着凑够了,再来拿这个,你这事就算定了主意了。不知道鹤仙他们的事,又是怎么样呢?”椿龄道:“鹤仙也藏了些东西,我知道的,想该也是要交给芹大爷的,我们两个的事,总要交给你们两个就是了。”因道:“夜深了,咱们睡罢。” 说着,来给贾蔷解钮子,贾蔷道:“咱们今儿是在黄伯树底下弹琴了。”椿龄也笑了,两个脱衣就寝,又加了一番恩爱。次日早起,就与薛蟠、贾芹一同回家。薛蟠分路去了。 贾蔷、贾芹两人便不回家去,同来荣府来,于无人处两个谈心,说起昨儿的话来。贾芹道:“上年太太把小女尼、小女道士的文书查出,差人雇船送到本处,发还各家。谁知半路上小女尼沁香就死了。小女道士鹤仙就被人卖了,给人家当粉头去,今年又转卖给锦香院了。说起来实在可怜的很,他向着我哭的什么似的。他说卖在这里是一百四十两银子的身价,他私下聚攒了五两金条子,值得着八十多两银子,叫我添着给他赎身。”因向身上取出金条子来,给贾蔷看道:“只是这少的五六十两银子,怎么打算呢。”贾蔷也便把椿龄的话,告诉了他一番,因道:“薛大叔还不知道这些底细呢,明儿我们还是到他那里去,告诉告诉他,寻他给我们打算打算,想想方儿这才好呢。”贾芹道:“这话很是,除了他,还有好些人不好向他说这些话的呢。” 到了次日,两个人在荣府会齐,又同到薛蟠家来。见了薛蟠,两人都把这些细情告诉了一遍,因道:“我们一时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要求薛大叔给我们怎么打算打算,想想方儿,将来不但我们两个侄儿连两个侄媳妇都是感激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到了我们那里,两个侄媳妇少不得要来给你老人家磕头。” 薛蟠笑道:“这是什么话?你们两个是要赎了他们家去做老婆的,怎么还教他当媳妇儿么?”贾芹道:“薛大叔,你老人家这些话可别告诉外人,若给别人知道了,我们怎么见人呢?” 薛蟠哈哈大笑道:“你这 话说的越发不好了。”贾蔷道:“薛大叔,说正经话,不要给他胡闹了。”薛蟠道:“要二百八十两银子才够呢,这会子算有了一百八九十两银子,还短了百十两银子。我这会子手头也不富余,不能给你们凑上这些。你们又向我说了一趟,我帮你们四十两银子,下少的五六十两,我教给你,还是求你们琏二爷去。况且,你们就是把银子凑足了,你们自己便向云儿那里赎人去了吗,只怕还不妥当呢?也还要求求琏二爷给你们撕罗撕罗想个主意才是呢。”两人说道:“多谢薛大叔的指教,我们明儿一起来磕头。”薛蟠道:“我说的四十两银子,明儿我给你送来。你们就上紧的求求琏二爷去罢。” 二人答应了,掣身回到荣府,恰值贾琏在书房里坐着呢。 见他两个进来,便问道:“你们两个到那里去的。”贾蔷道:“才刚儿在薛大叔那里去的。”贾琏道:“有什么事呢?怎么去了就回来,想是不在家吗?”贾蔷道:“薛大叔在家,已会见了。”说着,便和贾芹跪下,给贾琏磕了一个头道:“侄儿有件事,要求叔叔的恩典呢。”贾琏道:“什么事?”贾蔷、贾芹便把椿龄、鹤仙的事,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道:“薛大叔已经帮了四十两银子,还短着五六十两,要求叔叔给侄儿打算打算,还要求叔叔给侄儿撕罗撕罗,打个主意,怎么个赎法子?总要求叔叔的恩典。”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贾琏道:“你们这些东西,一个个的越发都好了,前儿芸儿配了小红,聚了个丫头去了。你们这会子索性要聚粉头了,这都使得的吗?”贾蔷道:“他们原本不是当媳妇儿的,只为给人卖了,平空的到了火坑里头,都是没及奈何,才受了这样的糟蹋。任是谁听见了都要可怜见的。这会子能够赎他出来,就算从火坑里救出他来,从此就见了天日了。一则是叔叔的恩典,二则也是叔叔的阴德。”贾琏道:“论理呢,原使不得。但又听你说的这可怜见的,要不然这两个孩子就白糟蹋了,何苦来呢?由你们去罢。我给你们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你们就把那些东西兑换出银子凑齐了。我叫林之孝到锦香院里去说,这椿龄原是我们府里班子里的女戏子,鹤仙是我们府里的女道士,都是头里预备伺候过娘娘的。后来发放回家,怎么有恁么大胆的人,敢买良为娼,问他知道是什么罪?姑念你们无知转买,今将原买身份发回,立刻就把椿龄、鹤仙并他二人原来衣物查交清楚,带他回来就是了。”贾芹道:“要不是叔叔这么着,单靠我们去赎只怕还赎不来呢!”贾琏道:“他敢不给赎吗?给他原价还是造化了他呢,你们早些办银子去罢。” 贾蔷次日便把金镯子取来,一起兑换了银子,共凑足了二百八十两,送来交与贾琏。贾琏便传了林之孝来,把这话对他说了,教他把银子带了去,“这事也不用给老爷、太太知道。你们套了车去把人带了回来,领他从后门进来,到我那里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便带了银子去了。 贾琏道:“你们两个,且到我屋里坐坐等着去罢。”遂带了二人,走后廊穿角门,转过粉油大影壁进来,到了贾琏西屋里。贾蔷、贾芹见了平儿,便上前磕头请安,道:“蒙叔叔、婶娘的恩典,反带累叔叔、婶娘不安。”平儿道:“这又有什么了,还没给你们道喜呢。”因叫倒茶来,贾蔷忙道:“不用倒茶,我们前头才喝了茶的。”奶子抱了蕙哥儿进来,平儿道:“外头天冷,你又抱他到那里去的?”贾芹道:“这是我们兄弟啊,有几个月了,会笑了么?”平儿道:“才三个多月儿。” 贾芹道:“很好。”说着,便笑了。贾芹道:“有趣儿,笑了。” 说着,又坐了一会,林之孝回来带了椿龄、鹤仙进来。回贾琏道:“他们的箱子衣物都查点带了来了,叫他们搬进来罢?”贾琏道:“你去吩咐人搬进来就是了。”贾蔷、贾芹便指与椿龄、鹤仙道:“这是叔叔,这是婶娘。”椿龄、鹤仙便给贾琏磕了头,又给平儿磕头。平儿拉起他两个来,细细儿的看了一看,道:“你们比不得芳官他们,还常在园子里头的,怪不得我竟不大认得呢。”因又说道:“都很好。”随即每人给了四个戒指、一对簪子,两个人又磕头谢了。贾琏道:“你们就这个车,都带了他们回去罢。”叫人给他拿了东西,就送了去。 贾蔷、贾芹同了椿龄、鹤仙一齐向贾琏、平儿磕头道:“多谢叔叔、婶娘周全的恩典,真是杀身难报。”贾琏道:“什么话呢,你们早些回去罢。明儿闲了,尽管给他们到这儿来逛逛。”贾蔷二人答应,带了椿龄二人,出去上车。贾芹同了鹤仙,贾蔷同了椿龄,各自回家去了。 时已岁暮,瞬息新年,早又过了上元佳节了。要知新年新事,且看后回后文。 wWw。xiaoshuo txt.coM 第十五回 花袭人酬恩荣国府 贾惜春梦入芙蓉城 小说txt天堂 却说这年过了上元佳节,袭人便带了一个丫头,套上车到城里花自芳家来。到了家里,他哥哥、嫂子接了进去,坐着喝茶。 花自芳又去添了菜,打了酒来。袭人道:“我也不大吃什么东西,又买菜做什么?”花自芳道:“菜是有些,怕不够,添了点子,这算什么呢。”袭人道:“我打量还要到府里去走走。这几年来,惦记着太太、奶奶们什么似的,总也不得去吗。” 花自芳道:“今儿迟了,明儿一早套上车,我送你去就是了。” 于是,摆上酒菜,乃是一碗火腿炖肘子、一碗糟鹅、一碗酿鸭子、一碗东坡肉、一碗黄芽白煨鸡,另有十个碟子盛着果子、小菜之类,大家喝了几杯酒,就吃饭了。饭罢,坐着说说闲话,也就收拾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花自芳套上车,袭人带了丫头上车。到了荣府门口,下了车进去。门上人认得,都道:“花姑娘来了么。” 扫红道:“我给姐姐上头回去。”袭人道:“我先到太太上头去呢。”扫红便领他到王夫人上房里来,先去回过了,便出去了。袭人便带了丫头进去,见了王夫人便磕头请安,王夫人忙叫拉着。恰值李纨、宝钗二人,也在王夫人上房里坐着说话儿呢。袭人见了,便也磕下头去,道:“请奶奶安。”二人忙拉住了,王夫人便叫他坐了。袭人道:“虽然太太的恩典,我们怎敢坐呢?”王夫人道:“你这比不得头里了,坐了好说话些。”袭人谢了坐,便在底下杌子上坐了。 王夫人道:“你在那里还好?听见说姑爷还开着铺子,又有房有地的。”袭人站起身来道:“蒙太太的恩典。那里有房有地,也开着个铺子,虽不怎么样,也就算很够过的了。”常常的惦记着要进府给太太、奶奶们请安来的,就因家里没人,不能动身。昨儿进城到我哥哥那里,天又要晚了,今儿一早赶着来给太太、奶奶们磕头的。太太、奶奶们一向都纳福?”说着,取出一个羊脂玉福寿佩来,送上王夫人道:“没有什么孝敬太太的,取个福寿双全罢了。”王夫人接了过来道:“多谢你惦记着,来走走就是了,又拿东西来做什么呢?”说着,看了一看,道:“很好,你既拿来,我又不好不收你的,我留着罢了。”恰值红杏倒上茶来,王夫人便递与他,叫收起来,因道:“你两三年没在这里了,我留你在这里逛逛。新年头上都没什么事,大家玩玩儿,多住些日子,我才给你回去呢。”袭人道:“多谢太太的恩典。我也是要在这里住几天呢。”王夫人道:“你且在二奶奶那边坐坐去罢,回来再过来。袭人答应道:“我也要瞧瞧哥儿去呢。”遂跟了宝钗到后边来。 进了屋里,重新又给宝钗磕头。宝钗忙拉住道:“往后你不用行这些礼,咱们虽不能算宾主,也不能算主仆的。你要这么着,我就不安了。”袭人道:“多谢奶奶待我的恩典是了不得,我们怎敢放肆呢?”说着,奶子抱了桂哥儿过来,袭人便接过去抱了,道:“哥儿很好,也快周岁了么?”宝钗道:“三月里才一周呢。”袭人道:“哥儿可认得我吗?”那桂哥儿,便望着他笑了。袭人笑道:“哥儿倒不认生。”便又引逗了一会儿,宝钗便叫奶子接过去。紫云沏上茶来,袭人又取出一对翡翠镯子来,送给宝钗道:“也没什么孝敬奶奶的。”又拿了一个翡翠扳指出来道:“这个送桂哥儿玩罢,算不得什么。” 宝钗道:“这又教你费心,做什么呢?我要不收你的,我又知道你脸上过不去,我收下就是了。”袭人道:“多谢太太、奶奶都赏了脸,这是我的一点儿心虔呢。” 宝钗道:“我只知道你姓蒋,说是姑爷人很好,家计也算富余的了。我听见了就很欢喜,你这也算很得所了。”袭人道:“不敢瞒奶奶说,人家是没得说,到了那里有两个丫头服侍我,才刚儿带了一个来,还留下一个在家。我们那一个,虽然人也没得说,就是出身不好些,想起来便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似的。” 宝钗道:“他是什么出身呢?”袭人道:“他原本是班子里的小旦,有名的琪官,名字叫蒋玉函。当初老爷打了宝二爷一顿,就有为他的事在里头。那会子,他给了宝二爷一条红汗巾子,宝二爷就把我的一条绿汗巾子换了给他,后来看见我问起来,宝二爷又把这条红汗巾子给了我,我不用就撂在箱子里头了。后来听见宝二爷挨了打,也为的是这个事,我就把这汗巾子总不教宝二爷看见了。上年到了那里,他开箱子看见这红汗巾子,他说原是他的,又拿出我的绿汗巾子来,我这才明白了。” 宝钗道:“这也就可见是一定的姻缘了。如今开了铺子,自然改了行业了。袭人道:“铺子里有伙计经管,他如今虽不唱戏,还领了一起档子班儿做买卖呢。我说你家业已有了,何必还做这下流的生意做什么?他说别的买卖都没这个赚的钱大呢。奶奶你说,可教人生气么?”宝钗笑道:“这个利上的贪心,是人都有的。只要看的破,就好了。” 袭人道:“听见环三爷已娶了亲了。兰哥中了进士,现都做官,倒还没娶亲么?”宝钗道:“已定了傅家的姑娘,明儿三月里就过门了。琏二奶奶是平姑娘扶了正,去年也养了个哥儿了。”袭人道:“大奶奶那边李二姑娘、李三姑娘都出了阁了么?”宝钗道:“李二姑娘婆家姓陈,是去年才过门的。李三姑娘婆家姓甄,是先过门的,已经两年了。”袭人道:“甄府上也是个宝二爷,听见说现在翰林院里做官。去年冬里,因为出门有事去的,回来赶不进城,在我们那里住了一夜。”因把这话,告诉了宝钗一遍,道:“那会子臊的我脸上很下不来。” 宝钗道:“这甄宝二爷头里到这里来过的,太太都见过,说是同我们宝二爷一样模样儿,名字又同。虽是这么说,到底总有些儿讹别的地方儿,人家双生的弟兄,多有一样模样儿的,细看起来总要有些儿不得同的地方儿。”因道:“环三奶奶你没见过,我和你去走走去罢。”遂领了袭人,穿西边角门过来,到了这边上房,丫环玉箫见了,忙打起大红猩猩毡的暖帘道:“宝二奶奶来了。” 二人进到里面,马氏见了,忙站起身来让坐。宝钗便把袭人原委告诉了他,袭人便上来请安。马氏笑着忙扯住了,便拉了袭人的手,推他在身边坐了。袭人不肯,马氏笑道:“二嫂子,你说罢。”宝钗笑道:“既是三奶奶叫坐,你坐了罢。” 袭人又谢了坐,才坐下。凤箫倒上茶来,坐了一会。袭人问:“三爷呢?”马氏道:“会试的场期快了,他在外头料理事情呢。”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袭人便要到琏二奶奶那里去。宝钗道:“索性我和你去罢。” 说罢,便从后院出去,走过穿堂,到了粉油大影壁,恰值平儿从里出来。袭人见了,忙上前请安。平儿笑着拉了袭人的手道:“我才刚儿听见说你来了,故此我赶着出来,要来瞧你的,请家里坐罢。”三人同到屋里,袭人又重新要给平儿磕头。 平儿拉住笑道:“袭人妹妹,咱们姊妹从前在一块儿耳鬓厮磨惯了的,今儿你要是这么着,咱们从前就白相好了。”袭人道:“今非昔比,名分不同,我难道都不知道这个理么?”平儿说:“什么话?你再要这么着,我倒不依。”宝钗笑道:“你这是制着他无礼了。”平儿也笑了,坐下,文鸾倒上茶来。袭人便问:“蕙哥儿呢?”平儿叫奶子抱了过来,袭人便接过去抱着玩了一会,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只见绣琴来请,说:“桂哥儿醒了,请奶奶回去呢。” 宝钗便和袭人回来,莺儿打起帘子,二人进去,只见奶子抱着桂哥儿玩呢。那桂哥儿见了袭人进来,便扑过来要他抱,袭人忙接过来抱着。素琴倒上茶来,袭人道:“这两年来,这里的姐妹们都换了人了,我都不大认得了。”宝钗道:“麝月他们都出去了,上年又挑进十来个来了。头里的人,都不大有了。袭人道:“只有莺儿妹妹,倒还在这里呢。”宝钗道:“他比他们小两岁,也不过一二年就要出去了。去年挑进来的几个,倒都还罢了。明儿三月里兰哥娶亲,因这边的屋子都不宽绰,渐渐儿的天也热了,又不凉快,太太吩咐了明儿都还搬在园子里去祝昨儿已经开了门,不过一两天就要动工收拾了。明儿没事,和你到园子里逛逛去。你两年没在这里了,横竖在我屋里尽管多住些日子再回去。我也正没个人讲讲说说的呢。” 袭人道:“我早就要进府请安来的,只为没了空儿,直到今儿好容易才来了的。”于是,便在宝钗屋里住了。 到了次日起来,袭人正在宝钗屋里梳洗才毕,只听绣琴在外打着帘子道:“大奶奶来了。”只见李纨进来了,袭人忙站起来道:“大奶奶早啊!”李纨笑道:“我那里又没小孩子,有什么事儿呢?我梳洗了好半天了,左右坐着没事儿,不如过来瞧瞧你们了。”因道:“你过去了两年了,只怕也该有喜了么?”袭人红了脸笑道:“还没有呢。”因问道:“三姑娘今年可回家来过么?”李纨道:“三姑爷放了江西粮道,三姑娘去年就同了上任去了。这还得好几年,才得回来呢。”袭人道:“四姑娘还在栊翠庵里么?我还没请请安去呢。”李纨道:“他无事只在庵里打坐,从不出来的。我看他倒一心向道,这几年来竟像是很有些功夫的样子。可见是‘有志者事竟成’呢。可怜紫鹃这孩子,如今算是他的徒弟了,也跟着他一样打坐,都不到外头来的呢。”宝钗道:“我们吃了饭,都同着到四姑娘那里走走去,便顺着在园子里逛逛,也要瞧瞧这些地方儿。大嫂子,你明儿还是在那里住呢?我是还在怡红院里头的了。” 李纨道:“我也还是在稻香村罢,那里还清爽干净,又是住惯了的。明儿兰哥就给他在蘅芜院住,离我那里也近便。听见说不过两三天就要动工收拾了,也得一个多月才得收拾齐备呢。” 于是大家吃了饭,三人便同进大观园来。先到了怡红院,只见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大家都叹息说:“两年没人在里头住,便这么样衰败了。”里面灰尘满屋,并无可坐之处。遂出了怡红院,顺路到了潇湘馆。见了那一林竹子,萧萧瑟瑟,更有一段凄凉景况。走到里面,倒无甚灰尘,还可以略略坐的下去。原来紫鹃常到里面洒扫,祭奠黛玉的,故与别处不同。大家想起黛玉来,都落了几点眼泪。不能久坐,便又到了蘅芜院,只见那些香草也都干枯零落了。便不到里头去,转到稻香村来,只见那些茅屋都要倒了。宝钗笑道:“大嫂子,你这要‘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了。”李纨也笑道:“我这如今,要‘昼尔于茅,宵尔索?t’呢。”说着,都笑了。李纨道:“我们要歇歇儿才好,这里也不能坐,不用进去了。我们到栊翠庵去罢。”说着,到了栊翠庵。紫云便上前敲门,里边紫鹃听见,出来开了门,见了众人,忙道:“大奶奶、二奶奶来了,袭人姐姐怎么也来了么?都请里面坐罢。” 三人进去,惜春见了,站起身让坐。袭人便上前请安,惜春拉住了道:“你怎么得也进来走走,是几时来的呢?”袭人道:“昨儿来的,因为迟了,又怕惊动不安,今儿才来给姑娘请安的。”说着,紫鹃沏上茶来,袭人忙立起身来道:“妹妹给我倒茶,我不敢当呢。”惜春道:“你们姊妹们,好久没见了,都到那边说说话儿去罢了。”袭人便和紫鹃到那边谈心去了。 李纨道:“四妹妹,你这每日也还看看经典不看呢?”惜春道:“那经典也没什么看头,可是二哥哥说的‘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呢。”宝钗道:“不知道你二哥哥,这会子可有成佛作祖呢没有?”惜春笑道:“二哥哥成佛作祖是不能的,但他的功夫比我的高多了。他得道,总在我前头罢了。”因问道:“我们侄儿桂哥儿,我有好些时没见了,该很会说笑了么?”宝钗道:“这会子天还冷呢,要不然抱他来给姑娘请安来了。”惜春道:“那孩子将来大有出息,二嫂子和大嫂子是一样的福命,都有大福享在后呢。”宝钗道:“但愿侄儿明儿应了姑娘的话,就好了。”当下又说了一会子闲话。 李纨道:“你们心也该谈完了,我们要走了。”袭人忙答应,同了紫鹃出来。惜春道:“横竖没什么事,再坐一会子去罢了,忙什么呢?”李纨、宝钗道:“我们因他要来请安,故此同着来看看你的,已经搅扰了半天了,我们也记挂着要回去了。” 惜春便送了他三人出去。紫鹃关了门进来。 惜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就说了这半天?”紫鹃道:“我问问袭人姐姐,他说他原不愿意出去的,因太太做主,又不敢违拗,及自到了那里,倒也还丰衣足食的,也由得他,这也就罢了,又告诉了我,前儿看见了甄宝二爷,错认了我们宝二爷的一番话,所以说了这半天。”惜春道:“他头里原要跟我出家,宝二爷就说过的,说他是不能享这个清福的,可见那会子就知道后来的事了。”说着,早已点上灯来,紫鹃问:“姑娘吃饭吗?”惜春道:“我不吃饭了,你们吃去罢。”说着,便到屋里打坐去了。 坐不多时,恍惚出来在门外闲步。忽然看见远远儿的有个人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因看不分明,不知是谁,便走向前去。 相离不远,细细一看,却是妙玉,因问道:“是妙玉师父么? 我听见你被强盗劫去杀了,怎么还在么?”妙玉道:“没有这话,你且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呢。”惜春便跟了他,走够多时,忽然看见一带淡红围墙,进了围墙之内,又看见一座石头牌坊。惜春想道:“原来走了半天还是在大观园里,这不是省亲别墅的牌坊么?”及自到了面前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惜春看了,正在细想,转眼间妙玉便不见了。四下看时,只见一个丽人在那里招手儿,便忙走到跟前看时,就像是小蓉大奶奶似的,因他已死了多年,认不真了。惜春便问道:“你是小蓉大奶奶么?”那人道:“我不知道什么小蓉大奶奶,我乃第一情人。你这会子到这里来,还早呢。再过几年,等功行圆满才是你来的时候呢。”说着,便去了。惜春看这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随走到一间配殿前,见上写着“薄命司”三字,门儿半开半掩,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黑漆漆的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随把上首的大橱开了,见有好几本册子,便取下一本来看时,见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便打开看时,见上头有画,后面有几行字,却模糊看不清楚,依稀是“玉带林中,金簪雪里”。因想,这是林姐姐、宝姐姐两个了。又看见画了一张弓,弓上一个香橼,后边有什么“相逢大梦归”,因大悟道:“这是元春姐姐了。”又看见画着一个放风筝的人儿,都默默有悟。又看到一页上有诗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惜春看了,大惊道:“二哥哥曾念过这诗的,原来却是在这里看见的。”遂又忙忙的往后细看,只见妙玉在外叫道:“你看过明日就罢了,这会子你还不该在这里呢,快些回去罢。”惜春便出来问道:“你才刚儿到那里去了,我正要问你呢,这是什么地方儿?”妙玉道:“这是芙蓉城,又名离恨天。这里有好些姊妹,都和我们在一块儿。这会子,还不能给你相见呢。待等数年之后,你的功行圆满,我再来领你到这里来就是了。” 惜春还欲问时,只见妙玉把手中蝇拂子一摔,就犹如霹雳一般响亮。 惜春猛然惊醒,细细一想,册子上的诗话十已参透八九,可见事皆前定,原来二哥哥竟先已到过这个地方了。由此心下有得,恍然大悟,便更下了精进的工夫,渐渐儿的有那超凡入神之意了,暂且不表。 再说袭人在宝钗屋里一连住了七八天,因说家里没人,便要回去。宝钗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袭人再三不肯,道:“奶奶的赏赐是断不敢领,我并不是为打秋风来的,奶奶别要拿我当做刘姥姥一类的人。我明儿有闲空儿,依旧还要进来请安的。奶奶要这么着,我就不好再来的了。”宝钗道:“我知道你并不短少什么,但你前儿又带了东西来,我原说我若是不收你的,你自然过不去的。这会子我这还不够你的本儿呢,你要不收,我就把你的东西原拿了还你。”袭人道:“我那也不过是一点儿孝敬的真心,并没什么想望的念头的。”宝钗道:“虽然这么着,我也知道你不稀罕。但只是我要白收了你的,我到底又过不去呢。”袭人无奈,只得谢了。又到各处作辞,王夫人又给了二十两银子,袭人不好推辞,只得谢了。宝钗教焙茗家的出去说,给他套上车,就送他到花自芳家去。又向袭人道:“你明儿闲了,尽管到这来逛逛。”袭人道:“多谢奶奶的恩典,我闲了总要来请安的。”焙茗家的进来回说:“车已套上了。” 宝钗便教给他拿了东西,“你便送他去罢”。焙茗家的答应,同着袭人带了他的丫头上车到花自芳家去了。 接着,贾蓝便已娶了青儿过了门了。原来喜鸾是已定了李婶娘的儿子的,如今也过了门了。大观园又动工修理,又料理给贾兰娶亲,贾环会试。事情甚多,下回细表。 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六回 林如海观书疑黛玉 贾夫人借故问鸳鸯 小说txt天堂 却说潘又安司棋夫妇自芙蓉城回转酆都,进了衙门,叩见了贾母并林如海夫妇,呈上了黛玉的禀启,并寄来的物件。贾母并林如海夫妇,俱名大喜。林如海便将黛玉的禀启拆开看时,只见上写道:违女玉自暌违膝下,迄今十有余载。孤弱茕茕,形影相吊。 幸赖外祖母慈庇,移取来京,衣食药饵,抚养成立。方幸一介余生,稍慰九愿慈念,不意时命不辰,横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缕,幸返太虚,明月清风,都无所苦。昨因司棋夫妇护送尤姊来境,跪读慈谕,始悉父母大人荣任酆都,与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窃慰,但思慈帏不远,咫尺天涯,音问虽通,相逢无日。言念及此,肝肠断绝。惟原早升上界,速转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领而望之者也。兹遣司棋夫妇回辕,敬具寸禀,恭请慈安。临禀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毕,不禁伤心落泪,招的贾母并贾夫人也都流下泪来。 林如海劝道:“老太太不必伤心了,外孙女儿既有了安身之处,将来相逢有日。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说着,正要问司棋,盘究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只见凤姐、鸳鸯在里间,掀着帘子,向外张望。林如海见了,便立起身来道:“我且到书房坐坐,让姑娘们出来,也看看他妹妹的书子。”说着,就出去了。 凤姐见了,连忙出来,向司棋问道:“林姑娘身子可好?他们的光景怎么样?”司棋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心里十分着急。那里的光景儿,比我们这里还强呢。元妃娘娘和二姑娘,他们大家俱问二奶奶的好。”凤姐道:“二姑娘怎么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二姑娘倒也要留的,只为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里都是些仙女们,出入不大方便,所以姑娘打发我们早些儿回来了。” 凤姐点点头儿,又向贾夫人道:“姑太太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说我妹妹在那里很好,姑太太还不肯信,这会子司棋回来了,可见我的话不是撒谎呢。”贾夫人道:“姑娘,你才没听见你妹妹书子上写的,只盼着娘儿们早些儿见面。又不知你姑爹几时才得转升,教我心里急的怎么受得呢?”说着,又流下泪来。 贾母劝道:“你也不必着急,你才没听见姑老爷说,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儿了么?” 贾夫人擦了眼泪,又问司棋道:“你看姑娘的脸面儿怎么样,弱不弱呢?”司棋道:“姑娘的模样儿,那里还像从前的弱样儿了,那个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那一种幽闲体度,画儿上也画不出来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罢。那里吃的、穿的、用的都尽够了,贴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钏儿两个丫头,还没那么逍遥自在的呢!” 贾夫人道:“晴雯、金钏儿这两个名字,我倒听着很熟,就只是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儿了。这两个丫头年轻轻儿的,怎么也都死了呢?”凤姐道:“晴雯是我宝兄弟屋里的丫头,就是为司棋和潘又安他们鬼鬼祟祟的丢下了个香袋儿,被傻大姐捡着了。太太知道了,就疑心丫头们里头有平常的,把宝兄弟恐怕引诱坏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晴雯有碴儿,他就在太太跟前说了晴雯的多少不好处。太太便生了气,把这个丫头带着病儿撵出去了,就这么生生儿的把个丫头气死了。金钏儿是我太太屋里的丫头,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觉,他就和宝玉鬼鬼祟祟的说话,被太太听见了,打了一个嘴巴子,也撵了出去。这个丫头,他就自己羞愤跳井死了。”贾夫人道:“这两个丫头即是这样行为不端,怎么你妹妹还要他们贴身服侍呢?”凤姐笑道:“姑太太没听明白,这两个丫头原是好的,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 贾夫人道:“晴雯这个丫头算他委屈罢了,怎么金钏儿也算委屈吗?”凤姐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宝兄弟先招他来,他不过说了句‘金簪儿掉在井里,你急什么呢?’这句话就教太太听见了,就打就撵的,究竟并没什么苟且的事情。” 贾夫人笑道:“这样看起来,你宝兄弟也是一个小淘气精儿了。怎么这样一个淘气的人,这会子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呢?”凤姐道:“这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为什么出家,我们可也就不知道了。”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着诸事他们都瞒着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一个跳了井,一个撵出去了。那里知道他们有这些钩儿麻藤的勾当呢?”凤姐道:“这些事谁敢教老祖宗知道呢?你老人家记不得了,宝兄弟捱了老爷一顿好打,是为什么呢?”贾母道:“猴儿精,都是你们不好。像这样的事情,也有该瞒着我的,也有该教我知道的,你们一概瞒的风雨不透的。这会子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今儿你才样样般般的说出来了。”凤姐听了,把头一扭,忙取了贾夫人的烟袋,推故装烟去了。这里贾夫人便教丫头、婆子们把黛玉寄来的仪物,打开查点清楚,按着分儿分的分了,该收的收了。这才收拾摆过了饭,各自随便散了。 到了晚上,各自归房安寝。林如海进了卧室,在灯下复将黛玉的禀启,展开细看。因向贾夫人道:“我细看女儿书子上的话,竟有些缘故在里头。他说‘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么心愿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贾夫人吃了一惊,忙道:“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呢。”林如海遂又念了一遍,贾夫人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呢,我只追问到他到底什么病死的?老太太他们就含含糊糊答应起来。那一天,我问宝玉为什么疯了?鸳鸯就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么’,凤丫头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就再没往下问了。今儿说起晴雯、金钏两个丫头来,里头也有宝玉。老太太又说凤丫头,都是他们‘瞒的凤雨不透的,这会子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细推详起来,只恐怕宝玉也和我们黛玉有什么..’说到这里,又咽住了。林如海便把书子一摔道:“若果这么着,这个丫头还成了我们的女孩儿了么?”贾夫人道:“老爷不用着急,我想我的丫头断乎还不至于此。只怕这里头还有别的缘故,也不可知。”林如海道:“这个宝玉侄儿,我却没见过,不知人品儿长的怎么样呢?”贾夫人道:“你见他的时候,他不过三四岁,长的原得人意儿。听见他们说,这会子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儿。况又中了举,学问自然也是好的了。”林如海沉思了一会道:“我想来宝玉侄儿既有才有貌,我们黛玉女孩儿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了的,只怕他们就难免彼此都有个爱慕的心肠,也不可知呢。及自后来宝玉侄儿却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儿,这不是他们彼此就都不很遂心了么?” 贾夫人点头儿道:“是啊,老爷猜疑的不错,才刚儿老太太说,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都是凤丫头的不好。凤丫头见说到这里,他就推故给我装烟去了。这么看起来,可不是这个缘故是什么呢?” 林如海“嗐”了一声道:“我想才子佳人的事,从古至今相传以为美谈,殊不知相如、文君是原不可为训的,即如《西厢记》上的故事,大伤风化而人反艳称,可见都是人心不古的缘故。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说他治家不严,不想这会子,竟轮到我头上来了。”贾夫人道:“老爷只管放心,我们再也养不出那么的女孩儿来。你想,黛玉如果像了崔莺莺,他又怎么能会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里问问鸳鸯,只是成日家鼻子脸子的在一块儿,又不好意思的当着人盘根究底的问他。怎么得一个空闲,没人的地方儿细细儿的把鸳鸯丫头盘问他一番,这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如海想了一想道:“后日是清明佳节,阳间的人都要祭扫坟墓,我们这里也要大开鬼门关,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银币帛。我们预备下轿子,请老太太在城外游玩游玩,看看热闹,回来再到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看看那些受罪的人,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个方儿,把鸳鸯留在家里,细细的问他原故,岂不好呢?”贾夫人大喜道:“就是这么着,很好。”夫妻二人计议已定,便收拾归寝。 到了次日,贾夫人便把林如海要请贾母、凤姐出城游玩的 话说了一遍。贾母、凤姐素日最喜游玩,听了俱各不胜欢喜。 到了清明这一日,林如海便吩咐伺候预备了轿马人夫。贾夫人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鸳鸯打荷包穗子。这里贾母、凤姐俱坐了大轿,贾珠骑马在前引导,司棋、鲍二家的并几个家人媳妇、丫头们也坐了小轿,潘又安、焦大也骑了马,众星捧月出府而去。 不言贾母等出城游玩,且说贾夫人送了贾母去后,回到上房,遂把鸳鸯拉到身边坐下了。鸳鸯笑问道:“不知姑太太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只管拿来教给我打就是了。只怕我的手段儿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贾夫人笑道:“我那里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你呢。” 鸳鸯侧身笑道:“不知姑太太要问我什么要紧的话?就这么机密的样儿。”贾夫人道:“前儿那一天,我问你们宝玉为什么出了家,我听见你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你二奶奶就连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没往下说。我瞧出他那个神情来,我也就不往下再问了。到底宝玉出家怎么为的是林姑娘,这里头难道另有什么原故么?我因素常知道你的为人很好,爽直诚实,故此背地里来问你,你可要细细儿的告诉了我,不要撒谎。” 鸳鸯道:“姑太太不问到这里,我们也不敢乱说。姑太太既问我,我也不敢撒谎。这件事都是我们二奶奶把事情干冒失了。当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时姑娘才五岁,宝玉才六岁,兄妹两个一见了面儿就亲热的了不得,又都跟着老太太在一桌儿上吃饭,一床儿上睡觉,比别的姊妹们分外的不同些。”贾夫人点点头儿道:“后来呢?”鸳鸯道:“后来大了,因元妃娘娘省亲,府里又盖了一所大观园,娘娘又命他们姊妹们都搬进园里去祝我们家的三位姑娘,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时常做诗,十分亲热。忽然有一天,姑娘的丫头紫鹃和宝玉玩笑,哄他说苏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宝玉听见心里一急,立刻就疯的连人事都不省了。”贾夫人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竟成了个傻小子了。后来怎么治好了的呢?”鸳鸯道:“后来还是叫了紫鹃来对出谎来,说是哄他玩呢,这才渐渐儿的好了的。” 贾夫人道:“傻小子,这是什么原故呢?”鸳鸯道:“姑太太想,这是他心里想着将来必定要和林姑娘结亲的意思。只是小人儿家,自己说不出口来。那时,我们大家都瞧出他的心事来,谁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说他兄妹两个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了的,不忍分离的意思,并没想到这件事上头去。”贾夫人道:“宝玉为了句玩话就会急疯了,这是他心里有我们姑娘了。不知我们姑娘心里也有宝玉没有呢?”鸳鸯笑道:“姑太太问的这个话,姑娘心里怎么没有宝玉呢?如果姑娘心里没有宝玉,怎么听见娶宝姑娘就会病的死了呢?”贾夫人大惊道:“据你这么说来,难道姑娘和宝玉有什么没礼的事情么?”鸳鸯忙站起身来,答道:“姑太太怎么疑心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别说姑娘是读书好强的性格儿,就是我们宝二爷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里又有那些丫头、老婆子们成日家跟着,那里能够做出没道理的事来呢?总是他们两个人素日彼此都存了个配合姻缘的私心,原指望着将来老太太给他们成全好事,不承望中间又有宝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们两个人各不遂心,才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这会子老太太提起来,后悔的什么似的了。” 贾夫人笑道:“这位宝姑娘的模样儿,长的比我们姑娘怎么样呢?”鸳鸯道:“论模样儿,也和姑娘差不多儿,都是长的怪俊的。”贾夫人道:“到底比我们姑娘强不强呢?”鸳鸯道:“据我看来,也不能强过姑娘。”贾夫人道:“宝姑娘既没强过姑娘的去处,老太太为什么舍近而求远呢?”鸳鸯笑道:“这就是我们二奶奶的一点儿私心了,说宝玉有胎里带来的玉,宝姑娘也有和尚给的金锁,这是天配的姻缘,所以一力撺掇着定下了。”贾夫人道:“这就是了,据你说宝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样儿,怎么宝玉还不愿意呢?难道那会子给他定的时候儿,他自己不知道么?”鸳鸯道:’原是恐怕宝玉不依,所以瞒着他,总没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不知道定宝姑娘的事。后来丢了通灵玉,又疯病发了,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临娶时又怕宝玉不依,只得哄着他说给你娶林妹妹呢。那时姑娘在潇湘馆正病的着紧儿,二奶奶就说把姑娘的丫头雪雁叫了过来,搀着宝姑娘拜堂,哄哄宝玉。谁知后来娶了过来,宝玉揭了盖头一看,见是宝姑娘,他就昏迷过去了。这边正在忙乱,那边就有人来说姑娘也去了世了。” 贾夫人大惊道:“这么说起来,我们姑娘这不是自己寻了死了么?”鸳鸯道:“姑娘头几天就病重了的,后来大约也是听见娶宝姑娘的风声儿了,未免事不遂心,病怎么还能够想好呢?”贾夫人道:“姑娘死后,宝玉也就没想望了,为什么又出家呢?”鸳鸯道:“姑娘死后,宝玉就成日家疯疯颠颠的,不时的痛哭。后来老太太去了世,我也就自缢了。他后来到底为什么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估量着,他大约总为的是这一条儿罢了。” 贾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这就是了,我这才明白了。我想这件事虽是凤丫头的私心,也是老太太和太太希图薛家是财主的意思,我想也不过是得一副好陪送罢了。”鸳鸯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这个心,凡事总是个定数。况且,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仙了,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姑太太还提这个做什么呢?”贾夫人道:“我并不是多心,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儿给我打嘴,他既然没什么伤风败化的事,我就放了心了。宝玉出家不出家,给我什么相干呢?我问你的这些话,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来,你可千万莫对他们说。姑娘已是死了,还提这些个作什么呢?”鸳鸯道:“姑太太见的很是,我也不敢对他们说,我要说了,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么?”暂且按下不题。 再说贾母等出城游玩,贾珠在前骑马引导。出了酆都城东门,只见一条大河横在面前,上面只有一道窄小长桥。桥上来往的行人,也有手里拿着金银的,也有背着包袱的,也有两人抬着箱子的,闹闹烘烘,络绎不绝。贾珠吩咐把闲人赶开,等我们过去了再走。那些人听见了,都在两旁回避,桥上并无一人敢走。贾母等过了这桥,问贾珠道:“这是什么桥,怎么这么样的窄小呢?”贾珠道:“这条河叫做奈河,这桥就是奈河桥了。”贾母道:“原来这就是奈河桥了。成日家在屋里坐着,谁知道外头的事呢?还是出来逛逛的有趣儿。”说着,又走了一二里地,但见一片桃花间着万株绿柳,十分有趣。贾母便叫住桥,毕竟是又有什么原故且待下回再表。 wWw。xiaoshuo txt.coM 第十七回 贾母恶狗村玩新景 凤姐望乡台泼旧醋 小说-txt天堂 话说贾母过了奈河桥来,忽见一片桃花间着万株绿柳,十分有趣,便叫住轿。贾珠忙下了马,到贾母轿前。贾母道:“这个地方儿很有趣儿,你看桃红柳绿就像画儿一样。等我瞧瞧这个景致儿再走。”贾珠道:“我搀老太太下轿来看看。”贾母道:“不用这么着,我就在轿子里坐着瞧瞧儿罢。”只见一群牧童过来,都骑在牛身上,也有吹着短笛的,也有放风筝儿的。那柳树阴里,也有些茅屋人家,也有酒店,树梢头挑着酒帘,也有游人带了酒肴在那里踏青,席地而饮的,三个一攒,五个一簇。柳阴之下,又有小桥流水,也有人在那里钓鱼。 正在看的高兴,忽然那茅屋篱边走出一只狗来,那狗从没见过这些人夫轿马的,便远远望着叫起来了。这一家的狗叫,便引了那别家的狗听见了,也都出来叫了,叫着便都跑向轿前来了。少顷竟聚了百十只大狗,围住了贾母等的大轿,咆哮乱叫。贾母和凤姐都怕起来了,贾珠忙叫人把预备下的蒸馍,四下里撂了有两百个出去。那些狗都去抢馍吃去了,便不叫了。 贾母问道:“你们预备下这些蒸馍,原来是知道有这狗的么?” 贾珠道:“这里叫做恶狗村,原是有名儿的地方儿,打从这里过就要预备的,若不预备这些东西,凭你是怎么喝,怎么打,他都不怕的。若打急了他,他便上来咬人了。这里原有景致,有名儿的叫做恶狗村踏青,是冥中八景里头的一景呢。”贾母笑道:“景致倒很好,就是才刚儿吓了我一大跳,还亏的是在轿子里坐着呢。也怨不得,原来是上了恶狗村了。前头还到那里去么?”贾珠道:“前头不多远儿,还有预备的凉棚在那里。老太太到了那里,就可以坐坐,我们有人都在那里伺候着呢。” 贾母点点头儿,贾珠珠又上了马,轿夫抬起大轿。 走不一二里地,来到宽敞之处,只见坐北面南搭着一架大凉棚。到了凉棚,贾珠便先下马,吩咐落轿,搀了贾母走进凉棚,只见里面结彩悬灯,铺设的十分华丽。司棋也搀了凤姐下轿。贾母便坐在正中炕上,凤姐便命司棋移开椅子,坐在贾母身侧。司棋、鲍二家的侍立两旁。贾珠就坐在凉棚子门口,看那些男妇老幼,往来收取金银,十分热闹。潘又安送上茶来,司棋连忙接了进去。 凤姐眼尖,早望见前面搭着一溜席棚,好像茶馆一般,门外站着个白发的老嬷嬷。又见有一群人状类囚犯,来到棚前。 那老嬷嬷便掇出一盘茶来,分给每人一碗,喝毕去了。少顷又有一群人来,也每人给他喝了一碗,俱有人押解向东而去。凤姐手里擎着茶船儿,向司棋道:“你去问问大爷,那个卖茶的老嬷嬷怎么只卖给出去的人喝,不卖给进来的人喝,这是什么缘故呢?”司棋便下来询问贾珠,贾珠道:“那棚里并不是卖茶的,那老嬷嬷姓孟叫做孟婆。那喝的并不是茶,乃是迷魂汤。这些出去的人,都是打发脱生转世的,每人给他一碗迷魂汤喝了,转世为人就不能知道他前生的事了。你去请老太太和二奶奶再移向外边些来坐,就看见前头的六道轮回了。也瞧见后边的望乡台了。”司棋忙走上来,回了贾母。 贾母便和凤姐教把椅子移在檐前,下来坐了。果然看见南边立着六个大车轮,上面站着一个赤发红须的恶鬼,将那些脱生转世的人,推上车轮转了下去,就不见了。西边有一座高台,约高七八丈,四面俱有阶梯,只见有许多的老少男妇争闹着四面攀援而上。凤姐见了,便也高兴起来,也动了个望乡之念,忙问贾母道:“老太太为什么不上望乡台去,望望家乡呢?” 贾母道:“我也老天拔地的了,手脚也不灵便了,没的白受奔波,望见他们心里倒又难过,不如不上去的好。”凤姐道:“老太太懒怠上去,我倒要上去走走,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呢?” 贾母道:“你既然高兴,要上去走走,等我问你大哥哥看,使得使不得?”乃向贾珠道:“你妹妹要上望乡台去逛逛,这可使得么?”贾珠道:“既是他婶娘要上台去走走,等我吩咐把闲人撵净了,再去不迟。”于是,贾珠便叫过潘又安来,吩咐皂班上的人把台下的闲人撵净,就是应上台的人也教他们等一会儿。潘又安答应了,带了些皂役,不多一时,把望乡台上下的人撵的干干净净的。 这里凤姐留下司棋伺候贾母,自己带了鲍二家的坐上轿,径自去了。贾珠又打发潘又安也跟了去,只在台底下照应。原来这座望乡台只离凉棚有一里多远,凤姐来到台下,下了轿,鲍二家的忙搀了他,两手搂衣攀梯而上。一级一级的慢慢儿踏来,上上歇歇,不多一时,上了巅顶。只见台上并无房屋,竟是青石镶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块平地。每方有三丈多宽,四面白石栏杆,凤姐扶了栏杆,喘息了片刻,望下一看,但见烟雾迷漫,不辨东西南北。定了一定神,仔细望去,忽见一带楼台房舍,果是荣国府的景况。再顺着房子的形势望去,只见自己的屋内,纱窗半启,平儿和巧姐儿都在炕上坐着,做针线活计,凤姐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擦泪。再细看时,忽见贾琏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后院春凳上搂抱着,无所不至的玩耍,仔细望去却是多混虫的老婆,又重嫁了鲍二的多姑娘儿。于是,凤姐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一气,两眼发黑,“嗳哟”了一声,栽倒在地。吓得鲍二家的连忙扶起,揽在怀内,叫够多时,只见凤姐苏醒过来,骂道:“没脸的浪娼妇。” 鲍二家的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凤姐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听见鲍二家的问他,越发生起气来,待要直说出来,又觉碍口,又怕鲍二家的暗里笑话他吃醋,但道:“你扶我起来罢,望什么家乡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闷气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见什么了,怎么就跌倒了呢?” 凤姐道:“你别管他,咱们下台去罢。你可要好生搀着我,我的腿发了软了。”鲍二家的不敢再问,只得小心搀扶着,慢慢儿的下台。刚下了两三级,凤姐往下一看,心中害怕,腿上越发没了劲儿了。 正然没了主意,只见秦锺在台下叫道:“二婶娘,别害怕,我上来?o你来了。”说着,便两手撩衣,一气儿跑了上来,凤姐道:“你这个小子,早上怎没见你呢?你吊过脸去,我扶着你的肩膀下来罢。”秦锺笑道:“我一早先就来了,这个凉棚就是我看着他们搭的。”说着,便把脊背调了过来,凤姐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一步一步儿的慢慢踏了下来。凤姐道:“我们来了这半天,怎么总没瞧见你呢?”秦锺道:“我只说老太太来还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银去来。”凤姐道:“如今你们家里还有你的什么人呢,谁给你烧化金银呢?”秦锺道:“我们家那里还有什么亲人,不过有素日相好的几个朋友,即如你们家的宝二叔,还有我们相好的柳二哥,他们逢时遇节的烧些银钱给我。谁知今儿连他们的也没有了,倒教我瞎跑了一趟。”凤姐道:“听见他们两个人这会子都出了家了,你还想望他们的银钱呢?你若没钱使用,到家里我给你就是了。”说着,早已下了高台,轿夫抬过轿来,凤姐上了轿,回到凉棚。 贾母笑问道:“你巴巴结结的上了一会儿望乡台,到底望见了家里的些什么人没有呢?”凤姐道:“望什么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气。”正欲往下说时,却见贾珠站在棚口,因改口说道:“我望见我们屋里炕上坐着两个人,好像平儿和巧姐做针线呢,再没瞧见别人了。”贾母听了,也自伤感。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见什么了,怎么忽然跌了一交呢?”凤姐故意骂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搀着我,我怎么不跌交呢?亏了台上再没外人,你还敢说来了。”贾母信以为真,便把鲍二家的骂了一顿。 凤姐正坐下喝茶,只见焦大带了许多人抬着楼库杠箱上来回话,贾珠忙拦住道:“你就领了他们,都抬到衙门里去罢,等我回去按着分儿分就是了。”焦大答应了,便领了抬箱的人径自去了。贾母道:“我们出来了大半天了,也该回去罢。” 贾珠道:“这里给老太太预备下点心了,请老太太和他二婶娘吃些东西。进了城,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门,免得出出进进的。”贾母道:“既这么着,就把点心拿来罢,天气也不早了。”于是,贾珠教潘又安掇了四盘点心上来,是一盘桃花烧卖,一盘水晶包子,一盘鸡油卷子,一盘牛奶饽饽。司棋接了进去,贾母和凤姐略吃了些,又喝了一碗燕窝汤。贾母便吩咐司棋拿了下去,“你们吃了罢”。司棋答应,撤了下去。 不一时,便伺候贾母、凤姐上轿,凤姐又叫秦锺随在他的轿旁,便于问话。贾珠仍骑引马,一齐进城。顺着大街,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王府的正门,气象巍峨。由东角门绕向东夹道,一直绕到府后,忽见一座虎头门,冯渊正在那里手持钥匙等候开门。见他们到了,便把虎头门开了,各自一边回避去了。贾珠下了马,命轿夫落下轿,司棋、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凤姐在前,贾珠、秦锺在后面相随,其余都在外边伺候。 进了虎头门,但觉一团阴森之气侵入肌骨。又见两边廓下一带,房屋绵亘百余间,每一门外站着一个像貌狰狞的恶鬼。 贾母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心中害怕,乃向贾珠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可逛之处,看着怪怕人的。”贾珠笑道:“这都是圣人垂教后世,勉人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显然为恶的,国有常刑,惟有恶在隐微,国法所不能及的,死后必入地狱。所以这头一层地狱,就是王莽、曹操、秦桧这一干人。第二层就是李林甫、卢杞、蔡京这一干人。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脱生的,其余的罪犯俱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满,就放去脱生,或人或畜皆视其罪之轻重,临时分别酌定。这东边一带都是男狱,西边一带都是女狱。老太太既然看着害怕,也不必尽行开看,只拣爱看的看一两处也就是了。”贾母道:“古来的人,我们也不必看他,我们也做不出他们的那样事来,只捡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看一两处罢了。”贾珠答应,便吩咐鬼卒,把现在的“速报司”的狱门打开。 贾母等进去一看,但觉冷气逼人,里面嚎天动地哭声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油锅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迟支解的,也有碓舂磨磨的,种种凄惨不一而足。贾母见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怜嗟叹而已。凤姐在贾母背后,吓得粉面焦黄,浑身打战,忙把贾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这个了。你瞧那些男人们赤身露体,血迹淋漓的,又害怕又磕碜。咱们到西边女狱里看看去罢。” 贾母点点头儿,正要命贾珠锁门,只听里面有人一声大叫道:“来的不是老太太么?救我一救罢,二嫂子,我再不敢了。” 贾母闻言,留神一看,只见阴山背后跳出一个后生来,赤条精光,面黄肌瘦的跪在面前。凤姐眼快,早已瞧见,认得是贾瑞,不由的满脸通红,连忙躲了出去。贾母老眼昏花,看不出是谁,忙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年轻轻儿的犯了什么罪了?”贾瑞哭道:“老太太,不认得孙子了么?我的名字叫贾瑞,家塾里的先生,就是我爷爷。”贾母又仔细一看,这才认出他来了,忙问道:“你是瑞儿么,你犯了什么罪了?你告诉我,等我给你求求你姑老爷,再看你的造化罢。嗳!小人儿家,活着总不肯学好,这会子才后悔了。”贾瑞磕头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开个恩,他说一声儿,我的罪孽就满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么躲着走了呢?”贾母不解其意,回头向凤姐道:“你听这个瑞儿小子,怎么要你开恩说一声儿,我也不明白他的话。你到底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你可记得他头里是什么病死的?”凤姐红了脸道:“这个老太太说的话,我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死的。老太太只问他,教他自己说就是了。”贾母道:“你才没听见,他说教你开恩说一声呢么。”凤姐把头一扭道:“他可教我开个什么恩呢,可又教我说一声儿什么呢?”只听贾瑞在内哭喊道:“二嫂子,你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话当着老太太说得出口来么?”凤姐道:“罢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过,只问他改了没有?”贾母未及回答,又听贾瑞在内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通改了。”贾珠原是极聪明的人,听见他们这些话,忙道:“老太太请出来罢,等我问问他去。” 于是,贾母、凤姐都走了出来,贾珠刚走进去,贾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我罢,我冻的受不得了。”贾珠道:“瑞老大,你几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里呢?亏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听见你和你二嫂子说的那些话,你还是个人吗?”贾瑞哭道:“大哥哥,我并没干逆理的事。那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花园里遇见我二嫂子,我原年轻不懂事,和二嫂子说了两句不知好歹的话,并没别的事。我就是从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没得好就死了的。大哥哥只问我二嫂子就知道了。”贾珠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许多。” 贾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贾珠道:“你到底是真改,是假改呢?”贾瑞道:“这会子把我罚在阴山背后,冻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么还不是真改么?”贾珠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能真改,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看你的福分罢了。” 说着,便吩咐鬼卒们好生看待贾瑞,先给他两件衣服,暂且遮体。说罢,出来吩咐把狱门封锁妥当,便把贾瑞的话回明了贾母,又吩咐鬼卒将西边的“显报司”狱门打开,贾母、凤姐一齐进去观看。 但见里面阴风惨惨,刀山油锅之类,一如男狱。忽见中间有大磨一盘,把一个女人倒悬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两只光腿,一双小脚儿。凤姐见了,由不得心胆俱裂,低声向司棋道:“你看,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不知犯了什么罪了,磨的这样可怜。你看他这两条腿这样雪白细嫩的,一定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司棋未及回答,鲍二家的道:“前儿晚上,我看见司棋姐姐洗脚,他那个腿比他这个腿还白些儿呢。” 司棋便啐了他一口,凤姐握着嘴笑道:“你听这混帐东西,他就信着嘴儿混?w了,亏了大爷和秦相公都没进来呢。”贾母听见也笑道:“浪蹄子,这么嘴尖舌快的,你跟了我到东边看去罢。” 这里凤姐带了司棋,便向西转了一个弯子,只见西北犄角上放着一个大缸,满满的盛着一缸酽醋,里头泡着一个赤条精光的妇人,仔细一看,模样儿与凤姐一般,吓得司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凤姐自己也吓呆了,定了一定神,问道:“你是谁家的媳妇?”那妇人也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凤姐又道:“你姓什么?”那妇人也道:“你姓什么?”凤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妇人的膀臂往上一拉,只见那妇人“扑”的一声蹿了出来,赤条精光站在面前,恰像白羊一般。凤姐细看他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酷肖自己,不觉羞的满脸通红,忙揭起自己的衣襟来,给他遮盖。只见那妇人上来,把凤姐一抱,忽然间踪影全无,吓得凤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凤姐心下恍然大悟,把平日吃醋的心肠,立刻就冰消雪化了。 司棋也猜着几分儿,只是不敢言语,只得搀了凤姐过东边来。看时,只见一座刀山,万锋攒立。贾母在那里手指一人,骂道:“没良心的老猪狗,这是你自作自受,谁能救你呢。” 凤姐看时,却是马道婆四脚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开恩救命罢,我再不敢镇魇人了”。凤姐拉了贾母道:“老太太,别理他。这个老娼妇,这才使得该着呢。”贾母道:“阿弥陀佛,这里果然报应不爽。你们小人儿家可该害怕不害怕呢?”凤姐道:“怎么不害怕呢,吓得我腿肚子都转了筋了。逛什么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们早些回去罢。”贾母道:“也罢了,再往后看也不过总是些受罪的人,没的瞧着心里怪不忍的。” 凤姐忙搀了贾母,转身将要出来,忽见里面跑出一个披枷带锁蓬头垢面的妇人来,拉住贾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罢,我再不敢黑心乱肝花的了。”贾母倒退了两步,仔细瞧他遭挠的竟不像个人形,那里还认得出谁来呢?只听凤姐在后叫道:“你不是赵姨娘么?”那妇人道:“二奶奶,你救我一救罢,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不敢在你们跟前使黑心了。” 贾母再仔细一看,不是赵姨娘是谁呢,因骂道:“混帐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里我和你老爷、太太那一个待你不好呢?你不过养了个不成器的小子罢咧,你就成精做怪的,安起坏心来了。你自己说罢,这会子受罪还是不该的么?”赵姨娘不住的磕头,哀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乱道了。老太太也别看我和环哥儿,只看三姑娘的分上开一点儿恩罢。”贾母虽恼他行为不端,到底终有慈念,听见他说出探春来,也由不得伤心落泪,道:“也罢,你且去着,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你听信儿就是了。”赵姨娘磕头叩谢而去。 凤姐搀了贾母走出狱门,贾珠就吩咐关门上锁,又请问“老太太,还逛不逛?”贾母笑道:“这都没把人吓坏了,还逛什么呢,回衙门去罢。”贾珠便吩咐抬进轿来,贾母和凤姐一起上了轿,出了虎头门,仍由旧路而回。 凤姐在轿内只见秦锺扶着他的轿杆,因问道:“你怎么眼错不见的又跑到那里去了?”秦锺道:“那里一开狱门,我早就溜进去了,各处里看了一个够。听见老太太要回衙门,我才跑了来的。”凤姐道:“你都看了些什么呢?”秦锺道:“我看见的什么?多着呢。”请听下回细说罢。 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八回 张金哥逢贾母喊冤 夏金桂遇冯渊从良 小,说,t,xt,天,堂 话说凤姐问秦锺道:“你都看了些什么呢?”秦锺道:“男狱里我看见刀山上叉着一个人,他才认得我,他说是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只教我救他的命,吓得我连忙跑出来了。嗳哟,那个女狱里才有趣儿呢,赤条精光的女人们不知有多少,都瞧着不成拉器的。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里泡着个女人生的很俊,见我来了就钻到缸底里去了,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里头去要摸摸他的光身子儿,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这会子我的指头儿还疼呢。”凤姐啐道:“你这个下作的东西,人家一个妇人家,你去摸人家作什么?咬的好,很该。”二人只顾说话,不知不觉的早走到大街上来。 忽然人丛里跑出一个女子,在贾母轿前喊冤叫屈,投递纸状。凤姐忙教秦锺前去打听,告的是什么事?秦锺便跑上前去,只见贾珠下马,到贾母轿前来接了状子,细看了一遍,连忙揣在怀内,吩咐把这女子着人带去,交付冯渊押管候示。秦锺便跟了那女子去,细将原委问了一遍,吓得喘吁吁的跑到凤姐的轿前,低声说道:“二婶娘,那个女孩子告的才是你呢。”凤姐道:“胡说,我又不认得他是谁,他告我做什么呢?”秦锺道:“那年咱们给我姐姐送殡,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去了。”凤姐因恐轿夫听着不雅,便不好再往下问,坐在轿里也无心观看路景,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多一时,回到衙门,一直抬到二堂落轿。贾母、凤姐方才下轿,早见贾夫人、鸳鸯迎了出来。贾夫人道:“老太太来了将近一年,总也没得出去逛逛。本来此处也没有什么可逛之处,大半都是些凶神恶鬼的。”贾母笑道:“逛什么呢,没的教人怪害怕的。”贾夫人见凤姐面如金纸,忙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脸上的颜色很不好,想是在城外受了风寒了罢?” 凤姐道:“我只觉得心口里怪疼的。”贾母也把凤姐一看,便道:“今儿天气和暖,未必是受了风寒,想是瞧见那些地狱里受罪的人,惊吓着了。快到你屋里,别脱衣裳躺一会子去罢,盖的暖暖儿的。”说着,大家进了上房,换了衣裳。贾母与贾夫人讲些地狱里的故事并贾瑞、赵姨娘哀求之事。 凤姐早已拉了鸳鸯到卧室里来,拉着鸳鸯的手,流泪道:“鸳鸯姐姐,你要想个方儿救我一救才好。”鸳鸯大惊道:“二奶奶,你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凤姐低声说道:“好姐姐,你悄着些儿,等我告诉你。那一年,我给小蓉大奶奶送殡,不是带着宝玉、秦锺在馒头庵住过两天么,那时老姑子和我商量着,干了一件没天理的事儿。有一个财主家姓张,他有个女孩儿名叫金哥,原许聘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儿子。后来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看见金哥美貌,也要聘了为妻。这个守备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们家和云节度家是亲戚,老姑子求我和云节度处说了,硬压派着守备家退了亲。谁知道这个女孩子守志不从,自缢而死。守备的儿子听见金哥寻了死,他也就投河死了。我自从作了这件事,活一日悬着一日的心,如今刚才放了心了,谁知道才刚儿大街上有一个女孩子拉了老太太的轿子喊冤告状,我听见秦锺说就是张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这件事若教姑老爷知道了,我这个脸可放在那里呢。 方才秦锺说,状子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带了去了。好姐姐,你趁着这个空儿,快到大爷屋里去,就说我求大哥哥好歹想个法儿,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才好,千万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若能够保全了我的脸面,这就是保全了咱们贾家的脸面了。好姐姐,你就快去罢。” 鸳鸯大惊道:“我的奶奶,你怎么连这些事都包揽起来了。亏了姑老爷是咱们的亲戚,若是别的衙门告了,这还了得?这件事若是在阳间犯了出来,只怕连二爷还带累在里头呢。”凤姐发急道:“好姐姐,这会子你还说这些个做什么呢?快些去罢,过会子大爷出去了,就难办了。”鸳鸯道:“二奶奶,你且别慌,我想大爷他也是个聪明人,他难道就不顾咱们家的脸面么?再者,这件事也先得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别要先对姑太太说出有人拦轿喊冤的话来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请进来,说明了缘故,我再去向大爷说去。不然你是个小婶子,我是个大丫头,私自往大爷屋里去做什么呢?”凤姐道:“你说的也很是,就这么着,快着些儿罢。我心里这会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鸳鸯连忙出来看时,只见贾母独自个坐在炕上喝茶。贾夫人在那边看着司棋开箱子,像找什么东西的似的。鸳鸯便向贾母使了个眼色,贾母会了意,便站起身来道:“凤丫头这会子可好些了没有?我也瞧瞧他去呢。”说着,便扶了鸳鸯走进屋去。凤姐见了贾母,虽觉害臊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连哭带诉的把告状的事,原原委委的说了一遍。贾母也吓得呆了半晌,道:“你这个猴儿精,前儿家里抄家的事里头也有你,今儿这里又被人家告了。嗳,小人儿家聪明过余了,也不是好事。鸳鸯,你快去找着你大爷,就说我的话,贾家的脸面要紧,教他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罢。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只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了。亏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你姑太太呢。”鸳鸯答应了,自去了。 凤姐被贾母说了几句,低了头无言可对,那眼泪珠儿一双一双的往下乱滚。贾母看着,反又过意不去,心疼起来,道:“我的儿,你别害怕。你大哥哥也是个妥当懂事的人,这点子小事断没有办不来的。况且,就当姑老爷知道了,也是稀松的事。”说着,只见贾夫人进来道:“二奶奶,你这会子可好些儿么?我给你找了一丸子药来,烫了些黄酒,你吃了可就好了。” 后面司棋果然提着一壶暖酒,凤姐不敢推辞,只得接来吃了,暂且不题。 再说鸳鸯一直来到贾珠屋里,只见贾珠盘膝坐在炕上,手里拿着那张状子在那里反覆观看,看见鸳鸯进来,忙放下,欠起身来笑道:“鸳鸯姐姐,稀客呀,有什么事情来了?”鸳鸯道:“老太太差了我来,教告诉大爷说,才刚儿告状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琏二奶奶,如今二奶奶吓的什么似的。老太太教大爷费点儿心,给他们私下撕罗开了罢,别教姑老爷知道了,不但关乎二奶奶一个人的脸,连咱们贾家的脸面就全丢了。”贾珠把桌子一拍,道:“怎么你二奶奶一个年轻的少妇,就这么胆大?难道当日给蓉哥儿媳妇送殡,再没咱们家的个正经人,就由着你二奶奶胡行乱作的么?”鸳鸯道:“那年蓉大奶奶死了,是珍大爷求了太太们,把二奶奶请过去协理家务的。所以送殡的时候,老辈子的太太、奶奶们都到铁槛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 只有二奶奶带着宝玉、秦锺两个人,在馒头庵住了两天,谁知道就弄出这件事来了。想来二奶奶也断不是给人家白效劳的,自必里头图了人家的什么便宜了。”贾珠道:“可不是呢,人家状子上写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两银子,逼死了两条人命。 难道你二奶奶作这些事,你二爷也不管一管儿?”鸳鸯笑道:“二爷还能够管二奶奶,他连他自己的摊子还拾掇不过来呢。只要有了银子,由着性儿乱花罢了。”贾珠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怎么说呢?也罢,你告诉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们放心罢。我就亲自去找冯书办,我们商量个主意办去就是了。大约总要花几两银子才能妥当呢。”鸳鸯道:“老太太也说来,银子任凭大爷酌量着使就是了,只要不丢脸就好。老太太还等回信儿呢,我就去了。”说着,便进去了。 贾珠又把状子看了一遍,仍复揣在怀内,登上靴子,载了个便帽儿,走上大堂,叫过潘又安来,吩咐道:“我到外边走走,老爷要问我,就说老太太差我买绸缎去了。”潘又安道:“大爷坐车去,还是骑马去呢?”贾珠道:“一概不用,步行逛逛,并不远去。少刻老爷面前,不必说才刚儿老太太回来路上有人告状的话。”潘又安忙答应了一个“是”。贾珠遂带了一个小厮,从角门步行出去。 原来冯渊的寓所,就在衙门后街。时常冯渊请贾珠到寓所小饮闲谈,所以贾珠也不用人引路,一直走到冯渊寓所的门首。 小厮上前把门敲了两下,只听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厮,开了门一见贾珠,便跑了进去,嚷道:“大少爷来了。”贾珠刚到院门,只见冯渊春风满面的迎了出来,笑道:“大爷今儿劳乏了半天,还是这么高兴。”贾珠道:“我有件要紧的事,特意找你来了。” 冯渊笑道:“大爷的事我猜着了,必是为拦舆告状的事。” 贾珠道:“你既然猜着了,这件事更好办了。” 说着,只见秦锺从屋里笑着跑了出来道:“好呀,大叔也道喜来了。”贾珠进了屋里,问秦锺道:“你多早晚儿跑了来的,老冯有什么喜事?”冯渊笑道:“大爷别听他的瞎话。” 秦锺道:“罢哟,大叔又不是什么外人,你怎么瞒他老人家做什么呢?”说着,便向贾珠努嘴儿。贾珠向炕上一看,只见摆着一桌酒席。秦锺笑着,又向书橱子背后努嘴儿。贾珠果然走到书橱后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很俊的妇人在那里含羞而坐,见了贾珠连忙站了起来。贾珠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怎么干起这个勾当来了。”冯渊笑着拉了贾珠的手,道:“大爷,你先过来,咱们且把正经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儿的再告诉你这喜事的缘故。”贾珠听说,就走了过来,大家坐定,小厮捧了茶船儿上来。 贾珠笑向冯渊道:“才刚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里去了?” 冯渊道:“发给女禁子押到班房里去了。我只略问了他几句,他说被人打破婚姻,夫妇双亡的事。”贾珠道:“状子在我这里,他告的就是我们舍弟妇。当日我们这舍弟妇原和云节度家是老亲,所以张家才求我们弟妇向云大人处说了,派压着这守备家退亲。那时我们弟妇年幼无知,就应承了他家的情面了。这会子,若是禀明了老爷,当堂审断,必致舍弟妇要到案对词,有碍寒舍的脸面。所以我特来给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你看着这件事怎么样呢?”冯渊道:“这件事也还容易办。我的意思,先把那女孩子带来,我们和他讲讲,给他几两银子安家。他若依了就罢,倘若他不依,我们再另设法儿好不好呢?贾珠道:“就是这么着,很好。”冯渊便叫小厮过来,传唤女禁子把张金哥立刻带来。小厮答应去了。 不多一时,只见女禁子把张金哥带了进来。冯渊便取了一个坐褥铺在台阶上,给他坐下。贾珠便问他家乡籍贯,并告状的原委。张金哥一一的哭诉了一遍。贾珠道:“我因为要给你们和解这案事,所以请你过来和你商量。这会子你所告的人,情愿把头里得过你家的三千两银子拿出来给你安家,两下里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大家子的姑娘,出头露面的当堂审问口供,也觉不雅,万一说错了话,王法无情,不是上拶子就是打板子,都是论不定的事呢。”秦锺在旁插嘴道:“张姑娘,我告诉你那拶子的拶手指头儿,板子是打屁股的,你这么娇娇嫩嫩的,怎么受得起呢?”冯渊道:“你莫在里头胡搅。张姑娘,我和你说正经话,这一位就是贾府里的珠大爷,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妇,都是我们衙门里大人的至亲。俗语说的好,‘是亲三分向’,你必要到堂上去,只怕不能打上风官司,依我说私和了,又得银子又不吃亏,岂不好呢?” 张金哥道:“这位就是贾府里的大爷么,你们家原是国家的勋戚,还希图人家的银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虽说还我三千两银子给我安家,我又找不着我丈夫在那里,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怎么过日子呢?”秦锺笑道:“你原来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贾珠忙喝道:“又胡说了。”因道:“你既这么样说,也容易办的,你丈夫可叫什么名字?”张金哥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贾珠道:“可姓什么呢?”金哥道:“敢是姓崔罢。”贾珠道:“怎么连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吗?这么看来,这张状子多半是谎的了。”金哥发急道:“人家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意思打听丈夫的名姓呢?”贾珠笑道:“既不好意思打听,怎么又知道敢是姓崔呢?”金哥道:“当日他家下聘的时候,我哥哥就和我嗷着玩儿,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哥哥说:‘呸,你婆婆家姓崔。’我这才知道的。”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冯渊道:“这么说来,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亲做过守备的,就是你的丈夫了。”金哥道:“你们不用混我,我认得他的模样儿。”贾珠笑道:“姓名都不知道,怎么又认得模样儿呢?”金哥道:“当日我母亲要相看他,把他请进卧房里来坐着,我是从窗户眼儿里看见了的。”说的大家又笑了。 冯渊道:“既这么说,我们明儿就给你访查这个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许反悔的。”金哥道:“你们如果找出他来,我都依你们就是了。”冯渊道:“既这么样,女禁子过来,把张姑娘的锁子开了,送到官媒王妈妈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饭好生供给,不可怠慢。使了几两银子,教他到我这里来领。你们就去罢。”女禁子便给他开了锁,手拉手儿两个去了。 贾珠向冯渊笑道:“公事毕了,该你说你的私事了。”冯渊也笑道:“前儿我偶到青楼一逛,遇见这个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后罚入青楼为妓。因琵琶弦索还没习熟,故此还没接客。我因爱他生得很俊,所以接他来家要买来做妾,他倒也愿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须得回明老爷,册上除名,方才妥当。我正和秦鲸卿商议,要求求大爷,不承望大爷来的这么凑巧。过来把酒席换了,请新姑娘出来给大爷手奉一杯。”小厮答应,忙把残席撤去,换上新鲜肴果。 冯渊便让贾珠上坐,自己和秦锺对面相陪。秦锺便叫道:“夏姑娘,快出来罢,不用装腔了。” 说着,只闻一阵香风,早见一个美人儿自橱后出来。冯渊指着贾珠道:“这是大人的少爷,快些过来拜见。”那妇人向上轻轻的福了两福,刚要下跪,贾珠站了起来,拦道:“只行常礼罢。”那妇人只得又福了两福,便拿起酒壶来,每人斟了一巡,这才挨着冯渊坐下。小厮点上烛来,贾珠在烛下细把那妇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问道:“姑娘贵姓?”那妇人低声笑道:“姓夏。”贾珠又问:“芳名?”那妇人道:“贱名金桂。”贾珠又笑问道:“生前可有丈夫没有?”那妇人面红过耳,低声道:“没有。”秦锺道:“怪道说你生前好淫,原来是没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罢了。可惜咱们两个人,生前怎么没会过呢?” 原来这妇人,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误戕了自己的性命。阎王因他生前好淫,罚他在青楼为妓。一日偶与冯渊相遇,彼此都动了个爱慕之情。冯渊因青楼往来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买来做妾的。金桂听见冯渊说贾珠是本官的少爷,并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见贾珠问他丈夫,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得含糊答应说:“没有”。 贾珠见他风情流荡,眉目动人,也觉情不自禁,乃笑问道:“你会唱么?”夏金桂不觉红了脸道:“初到未久,尚未学唱。” 贾珠笑道:“岂有此理,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难道就连一两个曲儿都没学会吗?”夏金桂笑道:“学了一个多月,才会了两个曲儿,就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来呢。”贾珠便拉了他的手,笑道:“好呀,你会那两个曲儿?唱给我听听呢。”夏金桂道:“一个是‘解不开的连环扣’,一个是‘好难熬的春三月’。”贾珠乜斜着眼儿,摇头道:“不好,不好。这两个曲儿我都不爱听,我只爱听的是‘风儿刮’,你会不会?”夏金桂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拈弄衣带。秦锺拍手笑道:“冯大哥,你听大爷教他唱个‘风儿刮’呢。我且听他会叫阿妈不会?还要娇声嫩气的,叫的亲亲儿的才好听呢。” 冯渊见他二人更番戏谑,忙拦着笑道:“今儿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门身后,若弹起弦索琵琶来,恐怕里头听见了,问出来不好回答。大爷既然高兴赏脸,我明儿备个小东,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几个会弹唱的,索性热闹上一天。明儿衙门里也没什么公事,就请秦兄弟做陪。将来还要仰仗大爷给我成全这事呢,拿壶来敬大爷一杯。”贾珠哈哈大笑道:“老冯急了,吃起醋来了。我那里就肯夺人之所爱呢?既然你明儿请我,我这会子也还有事,便暂且告别,让你们好好儿的乐一夜罢。秦鲸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罢。”秦锺笑道:“你老人家让我在这儿多喝两杯酒,我还要看着把他们两个人送入洞房,看着他们脱了衣裳进了被窝,我才回去呢。”贾珠也笑道:“小猴儿精,你怎么这么涎脸,定要瞧个活春宫儿你才罢呢?”因向夏金桂笑道:“你听见了没有?好生招架着他罢。”说的夏金桂红了脸,低头不语,大家一齐大笑。贾珠走出屋去,秦锺、冯渊二人一直送出大门,垂手虾腰而别。 贾珠回到衙门,林如海适值崔判官招饮,尚未回署。贾珠一直到了上房,只见贾夫人因等林如海,在炕上和衣假寐。贾珠向丫头们摆摆手儿,便一直到后面贾母屋里。贾母尚在未寝,正和鸳鸯谈论张家女孩子告状的事,见贾珠进来,不胜欢喜,忙问“事情妥当了么?”贾珠便挨在贾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声道:“妥是妥当了的,就是这位守备的儿子没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若找着了他,张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这个人来,倒有些儿磨嘴。他说他是女孩儿家,没了丈夫,孤身独自个怎么过日子呢?”贾母笑道:“这个小蹄子,倒有这么些累赘,定然要个小女婿子,这可就难了。”贾珠道:“我们明儿和冯书办商量,另想法儿办就是了。” 贾母笑道:“如今这件事情,且把今儿来的杠箱打开,打算出三千两银子来,交给你办去,别的事情,咱们一概不管了。” 贾珠笑着站了起来,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罢,银子原是重头儿,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银子来,别的事也就好办了。天下也没过不去的河,我们明儿只应许下给他找人,也就完了。” 贾母满心欢喜,正欲开言,忽听前边打点开门,知道是林如海回来了。贾珠便连忙迎了出去,刚到上房,林如海已进来了。 贾珠又与林如海说了一会子闲话,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上床安歇,在枕上翻覆寻思,不能成寐,到了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来穿衣甫毕,只见秦锤笑嘻嘻的跑了进来,道:“大叔恭喜,恭喜。张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贾珠惊喜道:“你在那里得的信儿?”秦锺笑道:“昨儿晚上,我并没回家,就在老冯家闹了他一夜。我们送了大叔回家之后,就大碗家闹起酒来了,把老冯灌了个烂醉,进了卧房扒在枕头上动也动弹不得了。我正要给他们那一口子解钮子,谁知道老冯才是个老奸巨猾呢,他伏着枕头叫道:‘秦兄弟,外间屋里书架子上,有一部十锦春宫册页,你给我拿了来,待我拣一出子好的,好照个样儿’。我就信以为真,刚跨出他的门槛儿,只听里头‘咯噔’的一声儿,把门插了个结实。” 贾珠哈哈大笑道:“你这个猴儿崽子,也太涎脸了。”秦锺笑道:“他们把我诓了出来,我那里就肯饶他们呢?我就把他们外间放的一张小竹床儿,挪在挨他们睡觉的板壁背后,躺在上头,听见他们在里头唧哝,我就在外头咳嗽,直闹到鸡都叫了,我这才打了个盹儿。今儿一早,老冯起来一开房门就找我,我只当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吓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来告诉大叔,说张金哥的丈夫,他们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认得呢。”贾珠大喜道:“这也奇怪了,他怎么又能知道呢?”秦锺道:“老冯说昨儿晚上,他们在被窝里提起咱们审问张家女孩子的事来。他们那一口子说,他在青楼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公子名唤崔子虚,他父亲做过守备的,给他定的媳妇是个财主家姓张的姑娘,因有人打破他们的婚姻,他媳妇没过门便自缢而死。他也就义不独生的也寻了死了。这么看起来,不是张金哥的丈夫,可是谁呢?”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要和秦锺怎么回答,且看下回便了。 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识 小-说-t-xt-天.堂 话说秦锺告诉贾珠,说夏金桂知道张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虚的缘故。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秦锺道:“我也问他来,他冯说他知道,就离青楼不远有一座关帝庙,这位崔相公就在庙里住着呢。”贾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为这件事直踌躇了一夜,谁知道又有这么凑巧的事呢?你说说,老冯他昨儿晚上还说他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见客,今儿才头一夜,可就招承出认得崔相公来了。”秦锺笑道:“我看他那个样儿,就让他不认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货儿。”贾珠笑道:“俗语说的好:‘香油调苦菜,各人心上爱’,只要老冯各人爱罢咧,给咱们什么相干呢?他昨儿高兴,说今儿请咱们到城外望湖亭乐一天,到底是顺嘴儿说的谎啊,还是当真呢?” 秦锺道:“是当真的请呢,过会子打了二鼓,他还到衙门里来伺候着姑老爷,签押了文书,约会了咱们爷儿两个,一同出城去呢。今儿一早就雇了轿子,把他们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等候着,又差了家人备办酒席去了。”贾珠笑道:“罢了,既是他真心实意的请咱们,咱们也别辜负了他的美意。你一会儿出去告诉潘又安,教他把咱们家的轿车子套上预备着,等老冯来了,我们一同坐上车出城,好不好呢?”秦锺答应着去了。 贾珠叫过小厮来,打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来换了,又取了一封银子,教小厮带着,以预备赏赐。不一时,林如海签押已毕,回了后堂。贾珠便禀知了林如海,出城闲玩。林如海不好拦阻,只说:“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贾珠答应了,便带了秦锺走出仪门,早望见冯渊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齐上车,车夫赶起,出了辕门,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贾珠在车上问冯渊道:“老冯,你昨儿说你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他可又是从那里认得崔守备的儿子来呢?这不是你给他混充正经人呢么?”冯渊笑道:“阎王爷说他生前邪淫,所以才罚入青楼的。你想天下有个邪淫的黄花女儿么?不过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说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实迹来罢了。我是因爱他的人物儿还很俊,所以要买来做妾,也不过是取乐儿的意思。圣人云:‘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说着,秦锺大笑道:“冯大哥,你这句话真说的很是。明儿日后他又看上了我们两个人,也那话儿起来,你可又该说‘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了,你真是个君子哉!”贾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冯,你别理他,你说你的罢。他到底怎么认得这姓崔的呢?”冯渊笑道:“昨儿晚上,我便细细儿的盘问他,谁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正人君子。他说他原是为义愤而死的,断不肯妄贪花柳,只因找不着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楼来访求。他只给我们那一个见过一面,叙了叙家乡住处,以及他寻妻的原委,并没一点儿别的勾当。”贾珠道:这么说起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可交的朋友了,咱们务必给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们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饭。秦鲸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关帝庙找找这位崔公子。我们慢慢儿的喝着酒等你,若找着了这个人,一来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来早结了我们的疑案,一举而两得,你说好不好呢?”冯渊、秦锺都道:“很好。”于是三人一路同车共话,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暂且不表。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茅屋内用功。宝玉自从蓄发以来,又已半年,渐次可以带上束发紫金冠,便不减本来面目。 柳湘莲道:“宝兄弟,你竟是仍旧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 宝玉笑道:“我在这里,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呢。又惟恐怕使不得,还有些儿犹豫。柳二哥你既这么说,可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说着,二人正在大笑,只见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来了,湘莲、宝玉忙起身迎接,进来坐下。 渺渺真人道:“宝玉自留发以来,到了此刻算是‘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境界,再等一年之后,方是‘贫而乐,富而好礼’的时候呢。”茫茫大士道:“再一年之后,你们便当归还芙蓉城去了。现在芙蓉城中,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都到酆都城寻访老太太去,尚未回来呢。”宝玉道:“请问师父,芙蓉城中现有多少人,怎么只这三个人赴酆都城去,毕竟寻访着了老太太没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现在有十二钗,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凤、尤二姐、尤三姐、鸳鸯、香菱、晴雯、金钏、瑞珠十二人。鸳鸯因殉主而死,来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痴情司’事。鸳鸯原为老太太而死,不见故主心何能安?王熙凤又奉元妃之命,访求祖母,故二人同行,复邀尤三姐作伴。现已访着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里相聚呢。”宝玉道:“鸳鸯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蒙祖母爱视恩怜,反不如鸳鸯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于九原,弟子亦何颜立于人世乎?”说罢,流下泪来。渺渺真人道:“宝玉合当赴冥去见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会熙凤、鸳鸯,得悉别后情事。湘莲作伴同行,也可与尤三姐相会,并须传语三人,芙蓉城中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羁冥境。” 宝玉、湘莲道:“弟子们都还没‘从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黄泉不能往返自如呢?”茫茫大士道:“你们虽功夫未到,已非‘吴下阿蒙’了。我们同你下山,指引你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恋,一两天便可回来。他日仍须再到尘寰,另有因缘了结,此时未便预言。今日已迟,明早下山去罢。”湘、宝二人答应了,吃过晚饭,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领了湘莲、宝玉二人下山,穿云入雾,行走如飞。湘、宝二人跟随着,步亦步,趋亦趋,宛似腾云驾雾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人心下大喜,走了一个时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离阴阳界不远,你们只向北而走便是。我们先回山去了。”湘、宝二人看着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来。 行不里许多路,早看见一座牌坊,上写着“阴阳界”三字。 湘莲、宝玉二人点头道:“想必过了这个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于是,二人过了界牌坊,便见阴风惨惨,旭日无光,又走了一个时辰,看见路旁有个饭店。二人便进去打尖,以便问路,叫过店小二来,问道:“你们这里离酆都城还有多远儿? “店小二道:“我们这里离城十里,叫做十里铺。”湘莲向宝玉道:“方今暮春天气,花明柳媚,咱们只顾一路奔驰,总也未能观玩。今儿业已离城不远了,咱们何不缓步游行,也看看他们幽冥的景致,可与阳世同不同,不知你看着可怎么样呢?” 宝玉道:“很好。”因问店小二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景致可逛的去处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爷,我们这十里铺原是个小地方儿,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离城三里,向南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望湖亭,前临大湖,后通街道,楚馆秦楼样样齐备,算我们酆都的第一胜境。二位爷横竖是要进城去的,不过多绕点子路,也就可以逛逛了。”湘、宝二人大喜,遂算还了店帐,一路缓步而行。 不多一时,早望见城阙巍然,向南果有一条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过去,又走了有一里多路,果见一座大亭,匾上横书“望湖亭”三个大字。前面一道长湖,碧水澄清,新荷叠翠,十分幽雅,又见亭边茶坊酒肆,碧幌青帘。亭上设着几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饮酒的。湘、宝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拣了一张干净桌儿,对面坐下。走堂的见了,忙送了两碗茶来,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无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类。 二人正在吃茶闲话,忽听一阵琵琶弦索之声,悠扬入耳。 宝玉手拿着茶�,侧耳听去,不觉听的出了神。湘莲笑道:“我们久离尘市,不听此声已经好几年了。宝兄弟,你怎么今儿又动了凡心了么?”宝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乐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儿这亭,前临大湖,竟仿佛有琵琶亭的景况。又听见有琵琶之声,就不觉有感呢。”湘莲正欲答言,忽听歌声婉转,迎着顺风,字句真切。但听得唱道: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 那一种清脆柔腻之声,动人魂魄。湘、宝二人不觉相视而笑。 正不知琵琶歌曲声自何来,方欲寻究,却见走堂的掇了一碗热腾腾的酿鸭子上来,转过屏风而去。 宝玉便从屏风缝儿里望后一张,只见后面还有三间正房。 房里走出一个小厮来,把走堂的掇的接了进去。那走堂的便依旧退出回来,宝玉便点手儿把他叫到跟前,问道:“这后面的屋子,也是你们的么?”走堂的道:“正是。这亭子原是官的,我们不过借着卖茶。这后面的房子乃是我们店里自己盖的,以备安寓来往客商的。今儿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冯先生,在这里包整酒席请客呢。”宝玉道:“刚才儿听见琵琶响,就是后面屋里弹的么?”走堂的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可是什么人弹呢?”走堂的笑道:“我的爷,我看你老的年纪也有二十来岁了,怎么还是这么怯呢?弹琵琶的无非是媳妇儿罢了,还有什么人呢?”湘莲笑道:“你不知道,他本来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他可知道什么叫个媳妇儿呢?”走堂的笑道:“既是这么着,你老何不教他老见识见识呢?我们店里这正房后边,还有三间小敞厅儿,又雅静,酒席也是现成的,叫两个媳妇儿来唱一唱,乐一乐,花不多几个钱儿罢了。”湘莲点头笑道:“你既然说的这么好,你就去打扫屋子去罢,收拾妥了,你再来领我们进去。”走堂的笑着答应了去了。 宝玉埋怨湘莲道:“柳二哥,咱们辛辛苦苦到这儿是做什么来了?你怎么又高兴闹起嫖来了。”湘莲笑道:“怪不得他说你怯呢。难道听听曲儿就算嫖了吗?”宝玉道:“就算不是嫖,咱们也不应这么着。柳二哥,你难道把师父的教导,我们的功夫,就这么都丢了吗?”湘莲笑道:“宝兄弟,你到底还是执远恐泥的小道呢。你就不记得程明道的心中无妓了么?” 宝玉正欲回言,只见走堂的笑嘻嘻的走来道:“收拾妥当了,请二位爷过去坐罢。” 于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转过了屏风,但见院内车轿俱有,上面三间正房,两边六间厢房,旁有一月洞门。走堂的把他二人引进月门,绕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间小敞厅,十分精雅。 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儿对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拿了果碟儿,煨了暖酒来,我们先喝着,候叫了弹唱的人来,再随便上菜。” 走堂的答应,送上酒果,便叫媳妇儿去了。湘、宝二人斟酒对饮,原来这敞厅正对着那正房的后窗,相离不远,忽听琵琶顿歇,内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昨儿还哄我说,他是初到青楼还没学唱。你听才刚儿的‘小耗子上灯台’唱的怎么样?就是久经大敌的唱手,也不过是这么着罢了。”又听一人笑道:“今儿原是诚心诚意敬大爷的,大爷既然听着说好,这就是我的心虔了。明儿你给我们成全了这件事,将来教你乐的日子多着呢。”宝玉悄悄儿的向湘莲笑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两个冤大头,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这个唱的,又不知是怎么样的个玉天仙儿?等我在他窗户眼儿里偷着看他们一看去。”湘莲笑道:“罢哟,看仔细惹出事来。”宝玉摇手道:“不相干,不过是个妓女罢了?难道是谁家的内眷,怕人看不成!” 说着,他便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根底下,舔破窗纸,向里偷着一看,只见正中桌儿上对面坐着两个少年,衣冠济楚,两旁分坐着三个妓女,俱皆衣裙华丽,香艳可观。东边的一个面貌有些相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心下正在惊疑,只见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冯,明儿我给你们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谢我呢?”那下面坐的少年,便笑答道:“那也看大爷罢了,要教他怎么谢,他敢不怎么谢么?”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我想明儿我给你们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个名分在内,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如趁着这会子还没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怀里,喂你一个皮杯儿,给我瞧着这么一乐,就算他谢了我了,好不好呢?”那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爷说的倒好,就是太寒碜了些儿,只怕他未必肯呢?”那东边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个什么样儿呢?”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罢哟,依我说你趁着小秦儿不在这里,乖乖儿的喂他个皮杯儿,这还是你的造化,过会子小秦儿回来了,只怕比这个更甚的玩意儿还要闹出来呢,可看你依不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爷不用说了,想来他自己也断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个皮杯儿你看,也是一样罢了。”说着,便噙了一口酒,走过东边来,把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怀里,不容分说,搬过脸来嘴对嘴儿喂了下去。 宝玉在窗外看的忘了请,不觉大叫一声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来,只听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大胆在这里偷看呢?”说着,“咯喳”一声窗子早已推开了。那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在这里混笑的是什么?” 湘莲在这边看见有人开窗叱问,便有些儿不悦,忙答道:“你们自喝你们的酒,咱们自喝咱们的酒。咱们笑咱们的,给你们什么相干呢?难道你们还短住咱们的笑不成吗?”只见那两个少年齐道:“什么话?你们既然笑你们的,为什么笑到咱们窗根儿底下来了?你瞧,这窗纸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吗?你瞧,他这么胆大的了不得,还在那儿没事人儿似的笑呢?”湘莲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那里揉着肚子笑道:“嗳哟,乐死我了。我今儿才见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们听听,是那里来的野黄子,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湘莲大怒道:“你们这两个东西,满嘴里混?w的是什么?你们不过是叫了两个媳妇儿在这里弹唱罢了,就是咱们这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看了一看,也不为过。怎么你们就骂起来了,难道是偷看了你们家的内眷了吗?”那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好个野黄子,越发信嘴儿胡?w起来了。小厮们,过去快把这两个野黄子拿绳子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湘莲大怒,扑的蹿到窗下,揎拳掳袖,势将用武。 忽见从门内走进一个少年来,忙问道:“大叔怎么了?什么人这么胆大,等我瞧瞧他有几个脑袋。”湘莲一看,认得是秦锺,忙叫道:“来的不是秦鲸卿兄弟吗?”秦锺仔细一看,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吗?”宝玉见湘莲和两个少年嚷闹起来,正待也要发话,忽见秦锺进来和湘莲厮认,忙也高声叫道:“秦鲸卿,你在那里来?”秦锺听见,抬头一看,认得是宝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嚷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他就是你们家的宝二叔。”贾珠、冯渊二人听见,一齐发起怔来。 宝玉便问秦锺道:“这位到底是谁?”秦锺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爷,你怎么就都认不得了么?”宝玉便一手拉了秦锺的手,从窗台上跳了进来,便给贾珠请安。贾珠也便拉着宝玉,兄弟二人大哭起来。柳湘莲便也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忙与冯渊作揖陪礼,各叙姓名,又把珠、宝兄弟劝祝冯渊忙吩咐小厮教另整酒席,回头一看,那三个******躲的连影儿都不见了。原来夏金桂自从贾珠开了窗子叱问之时,他就早已瞧见了宝玉,心中正在惊疑,及听见秦锺叫出口来,便忙拉了同伴的二人,跑到厢房里去,把门插上了。 贾珠这里又与湘莲叙过了礼,便问他二人的来历?湘、宝二人遂把跟僧、道出家于大荒山青埂峰下,以及宝玉留发,因知鸳鸯、凤姐、尤三姐到地府来寻访着了老太太,故此也是特来见见老太太的,湘莲是欲会尤三姐的,且鸳鸯等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离职守,特来传语他们早为回转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珠大喜,也把自己并秦锺、冯渊的原委一一的告诉了宝玉、湘莲。然后遂教跟的人套车,大家早些回府。冯渊忙拦道:“宝二爷和柳二爷今儿初到,我这不恭的酒席原也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车少人多,难以乘坐,不如先打发人回去,给老太太叩喜,先送个信儿,再备几匹马或是备两顶轿来才好。请略宽坐一会子,索性终了席再回去,好不好?”贾珠听他说的有理,便先教小厮回去报信去了。 冯渊又吩咐换了酒席,大家叙礼就会。冯渊挨次送酒已毕,便问小厮道:“他们三个那里去了?”小厮向厢房丢了个眼色,向跟前凑了两步,低声道:“夏姑娘请爷说话。”冯渊笑道:“宝二爷,柳二爷,都不是外人,怎么又作起怪来了呢?”宝玉笑道:“他们既不肯见外客,冯大哥也就不必张罗,才刚儿我已经在窗外领教过了。”冯渊哈哈大笑起来道:“二爷,你可说说,令兄淘气不淘气呢?”贾珠也笑起来道:“你怎么倒赖到我身上来了。我劝你乖乖儿的把他们叫出来罢,这会子又害起什么臊来了呢?”冯渊便笑着往厢房里去了。 贾珠便问秦锺道:“你找的那个崔公子,可找着了没有?” 秦锺道:“已经找着了,他说他身上的衣帽褴褛,不好来见。明儿教我把衣服借给他几件,他穿了亲到衙门里去叩见去呢。我想,大叔明儿可就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回明了姑老爷,把冯大哥、崔公子的事一并给他们成全了,岂不好呢?”贾珠点点头儿,宝玉忙问:“什么事?”贾珠遂又把夏金桂、张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宝玉吃了一惊,悄向贾珠道:“我适才瞥见彼妇面貌十分可疑,这会子听见他的名字,竟果然就是他。这可怎么样呢?”贾珠也吃了一惊道:“你认得他么,你说他到底是谁呢?”宝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误服毒药而死的。”贾珠听见,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网恢恢,我们这个老冯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倚财仗势白打死了的。他后来告到阎王案下,稽查册籍因薛蟠阳禄未尽,暂把此案悬搁。这会子,他与夏金桂又是已经生米做成熟饭的了。不如明儿将错就错的回明了姑老爷,就把夏金桂配了冯渊,以当薛蟠抵命之罪,了结此案。我想薛表弟既有了香菱,又何必要这不贞之妇为妻呢?”宝玉、湘莲、秦锺三人齐声说:“好!” 正在谈论间,只见冯渊面有愧色,讪讪的进来道:“我的敬意不诚,我们的那一个忽然受了风寒,心口里疼的了不得,我只得拿轿子把他们都送回去了。”贾珠也讪讪的答道:“这里也不用他们了,尽他们去罢。”说着,只见走堂的带了两个******进来,湘莲见了忙道:“也不用了,教他们也回去罢,过会子开发你赏钱就是了。”贾珠等不解其故,问明了缘由,大家又笑了一会。冯渊便要留下这两个******�唱陪酒。贾珠道:“不必了,我们早些儿吃饭罢,只怕老太太听见这个信儿,必定是盼望着急的。”冯渊便吩咐走堂的,“连后面所用的酒席都一总开在我的帐上”,走堂的答应了,只得打发两个妓女去了。 于是,贾珠催着拿上饭来,大家吃毕,只见潘又安跑的满头大汗,下马进来,先给宝玉请了安,便道:“老太太听见二爷到了,喜欢的了不得,偏偏儿的王府里面差人请姑老爷商议公事,衙门里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吩咐小的备了几匹马来,请爷们早些儿回去呢!”宝玉忙立起身来,与冯渊作揖道谢。于是,大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齐进城,穿街过巷,也无心观看路景,一直到了辕门,下了车马。冯渊自回寓所去了。 贾珠领了湘莲、宝玉等步行而进,刚到了二堂,只见鸳鸯搀着贾母颤哆嗦的迎了出来。宝玉一见,忙跪了下去。贾母也不问长短,一把搂住,儿啊,肉啊,哭做一团儿。贾珠忙命秦锺,先将柳湘莲让到书房里坐。这里贾夫人也出来拉住宝玉,也哭了会子,大家劝解了一会,这才搀了贾母到了上房。 宝玉重新与贾母、贾夫人、贾珠磕了头,方才依次坐下。 贾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里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还是个人是个鬼呢?”宝玉满眼垂泪,便把跟随大士、真人在大荒山和柳湘莲一同修道,以及现在留发,将来功成便归还芙蓉城去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昨儿知道鸳鸯、凤姐姐、尤三姐三人到地府来访着了老太太,故此也求了大士、真人指引,到来见见老太太的。柳二哥同来,是意欲会会尤三姐姐的。并来传语鸳鸯姐姐他们三人,在芙蓉城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离职守,教他们早些回去呢。”贾母听见,这才欢喜起来。只见凤姐从后面走了进来,宝玉忙上前请安,大家又淌了会子眼泪。贾珠见凤姐出来,便到书房里与湘莲攀话去了。贾夫人自从私问了鸳鸯,已知宝玉并无苟且之行,晚间告知了林如海,夫妇二人十分感叹。如今见了宝玉,心下也甚是欢喜怜爱。 不一时,外面鸣锣响道,林如海回到府中。宝玉、湘莲诸人忙迎出二堂,请安叩见。林如海大喜,便一手拉了宝玉,一手拉了湘莲,直往里走。凤姐看见,便到后边回避去了。贾母起身笑道:“姑老爷回来了,我们宝玉他同柳二爷特找到这里来瞧我的。这也是他一点儿孝心,可不枉了我疼他一常这小子如今也好了。宝玉,你们给你姑爹磕过头了没有?”湘莲、宝玉便重新与林如海磕头,林如海忙又拉住了,便依次归坐。 林如海又细问了一番原委,湘莲、宝玉二人又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 林如海道:“尤三姑娘已先回去多时了,凤姑娘、鸳鸯是老太太留下的。既然那里有专司责任,虽不便于久留,也还再往一两个月不妨。贤侄与柳兄既来到此处,焉能就去,也须得盘桓两月,让我稍尽地主之谊才是。”湘、宝二人答道:“深蒙大人厚爱,铭刻五中。但家师严命,说见了老太太一两日即便回来,不得羁延的,是以侄辈不敢奉命。”林如海笑道:“虽不能两月,那里有一两天就要去的道理呢?”说着,人回请示摆饭,林如海便吩咐在书房里摆罢,遂教贾珠过来,让湘莲、宝玉都到书房里去和秦锺一同吃饭。饭后,掌上灯来,便收拾行李,在书房里间安歇。 宝玉便到贾母屋里来与贾夫人、凤姐、鸳鸯闲话。凤姐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芙蓉城的,你可知道我们那里是那些人呢?”宝玉道:“那里连元妃姐姐、警幻仙姑是十四个人,还有痴梦仙姑、钟情大士他们,以及各仙女、黄巾力士等人。我虽没亲身到过,却从梦里去过三四回的。‘痴情司’、‘薄命司’都进去过的,你同鸳鸯姐姐便是这两司的主人。我们师父说,教你们早些回去呢。”凤姐道:“因为要等这里姑老爷转了天曹,我们便同老太太一起去的。这会子已是迟了几个月了,横竖再等个把月再说罢了。我才刚儿听见姑老爷未必一两天肯给你去呢,你这一去要到几时才得到芙蓉城里去呢?”宝玉道:“大约还得一二年功夫,才得去呢。我们师父临行嘱咐了我们,叫早些儿回去,还有别的差事,不能迟延的。”说着,又谈了一会闲话,便出来到贾珠屋里安歇。兄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家庭闲话,方才归寝。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w w w/xiao shu otx t.com 第二十回 沁芳桥临流生画稿 栊翠庵静坐斗棋机 小.说。t/x/t天.堂 却说这年会试场期已过,接着贾兰已娶了傅秋芳过门,住的是蘅芜院。李纨、宝钗、马氏俱搬入园中,李纨还住的是稻香村,宝钗还住的是怡红院,马氏住的是秋爽斋。大观园收拾的分外整齐,依旧热闹,另是一番气象了。三月已过,瞬届四月,光阴荏苒。会试发榜:巧姐的姑爷周姑爷中了第十六名进士,薛蝌中了第七十二名进士,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进士,三人是一榜同年,便料理殿试之事。 一日,是平儿生日,青儿、小红、椿龄、鹤仙四人俱来与平儿拜寿。这四人是俱由平儿成全婚姻,故感激恩遇,与别人迥然不同的。这日巧姐也回来了,那巧姐原与青儿两个很说得来,许久不见,会着了都欢喜说笑的了不得。小红等三人又因巧姐的姑爷中了进士,且自己的出身低微,便都退后,不敢上前与巧姐说笑。平儿看见,心里明白,便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姑嫂,不分彼此的,大家都要在一块儿玩笑,亲亲热热的,我才喜欢呢。况且,我们姑娘自来是好的,从不像那么样儿的人。”巧姐便道:“我和嫂子们都到园子里逛逛去罢。”平儿道:“也好。”因问道:“你们都见过了太太没有?”大家都道:“见过了。”平儿道:“姑娘可知道今儿是宝二叔的生日么?到了园子里,先到怡红院去给二婶娘拜寿,可别忘了。” 巧姐道:“是的呀,宝二叔是同姨娘一天生日的。”青儿等四人都道:“幸亏二婶娘提醒了我们,不然只知道给二婶娘磕头,怎么就不知道给宝二叔拜寿呢?” 说着,五个人便一齐出来,过了粉油大影壁,穿甬道角门转到前头,进了大观园。先到怡红院来,进了院门到了十锦??子,丫环素琴见了,打起帘子,五人进去,只见宝钗同傅秋芳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巧姐道:“二婶娘,我和嫂子们特来给二婶娘拜寿的。”说着,五人齐跪了下去。宝钗忙拉住笑道:“姑奶奶,今儿是你姨娘的生日,怎么又给我拜起寿来呢?” 巧姐道:“今儿也是宝二叔的好日子,怎么不给二婶娘拜寿呢?”傅秋芳道:“才刚儿二婶娘告诉我说,今儿是琏二婶娘的生日,我正打算要过去拜寿呢。二婶娘就不告诉我说,也是宝二叔的好日子。我这会子倒要先给这里二婶娘拜寿,回来再往琏二婶娘那里拜寿去了。”说着,便向宝钗拜寿,宝钗拉住道:“你二叔也不知那里去了,又不在家里,还算什么生日呢?” 巧姐道:“二叔叔他是要成仙了道的人,只怕到海屋添筹去了。” 傅秋芳笑道:“姑奶奶说的很好,好个海屋添筹。嫂子们还到那里去么?”青儿等道:“还要到大婶娘和三婶娘那里请安去,也还要到婶子那里坐坐去呢。”傅秋芳道:“既这么样,我陪嫂子们去,到我们那里逛逛,我也还要回去预备寿礼呢。” 于是,六人一同到了蘅芜院,丫环春山、秋水、柳媚、花明四人见了都站出来,两个打起帘子,大家进去坐下。柳媚送上茶来,大家说些闲话。坐了一会,巧姐便和青儿等要到秋爽斋去。傅秋芳送出众人道:“嫂子们回来到后头去的时候,我和你们一起到琏二婶娘那里拜寿去。我这会子,还到怡红院那里去等你们罢。”众人答应去了。 傅秋芳便料理下两份寿礼,吩咐了春山、秋水,自己单带了花明复到怡红院来。宝钗见了便问道:“他们都到那里去了,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呢?”傅秋芳道:“他们都到三婶娘那里去了,我还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一同到里边琏二婶娘那里去。二婶娘,你还没拜寿去呢?”宝钗道:“我因为桂哥儿有些发热,才刚儿叫奶子给他拿葱汤和了丸药吃了,教他带在屋里哄他玩着,不要见风,我还要瞧着他们呢。过会子,再去拜寿罢了。” 傅秋芳道:“桂哥儿昨儿晚上还好好儿的玩笑着学走路呢么,怎么今儿发起热来了?”宝钗道:“今儿早上,他头上身上忽然摸着微微儿的有些发热,便懒懒儿的不很玩笑,总是吃多了点子东西,又受了点儿风寒了。”傅秋芳道:“医书上原有小孩儿变蒸一证,大凡三五个月就有一次的,三岁后才没有呢。这皆由于知识渐添的缘故,那俗说叫做长见识,不过一两天也就好了。”宝钗笑道:“医道也都知道么,可见你竟渊博的很呢!”傅秋芳笑道:“二婶娘,你当面就笑话侄媳妇么,我是事事都要来求二婶娘指教呢。二婶娘要这么样说起来,侄媳妇就是个不可教诲的人了。”宝钗道:“什么话呢,我又知道什么了?但是我知道的,我可总要说的。单是这医道,我却实在不知道,我可怎么说呢?即如画画儿,我虽不会画,我可又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呢。从前四姑娘画大观园的图儿,他没画过大画,还是我教给他的呢。我听见说你的画很好,还没见过,明儿先要领教一张,这工拙我可以给你评论评论。”傅秋芳笑道:“这就好的很了,我原要请教,也就顾不得献丑了。明儿便先画两张来,一张请二婶娘教正,一张请四姑娘教正。” 正说时,只见巧姐、青儿等五人来了。青儿便向宝钗道:“大婶娘和三婶娘说,教我们先去呢。他们回来到二婶娘这里来,约会了二婶娘一起同去。”宝钗道:“你们先去罢,我等了他们两个人来了再来。” 于是,傅秋芳便和巧姐等大家出了怡红院,由聚锦门穿后廓角门,转过甬道,走过抱厦,进了粉油大影壁,到了平儿上房。大家进去,傅秋芳便与平儿拜寿道:“才刚儿姑奶奶同嫂子们都到园子里去,我陪着他们逛了一趟,故此来迟了。”平儿忙拉住了,大家坐下。彩鸾倒上茶来,说了一会闲话。 翠云在外间打起帘子叫道:“三位奶奶来了。”平儿便迎出屋去,李纨、宝钗、马氏三人便一起拜寿,平儿还礼已毕,便向宝钗道:“恕我不到怡红院了,就这里拜寿罢。”宝钗连忙还礼甫毕,平儿让坐,三人坐下,文鸾送上茶来。李纨道:“我记得今儿还有两个人生日呢。”宝钗道:“那两个是我们家的人,一个是我们琴妹妹,一个是我们家的二嫂子。”平儿点头道:“是的,是邢姑娘,我倒忘记了。”说着,人回摆饭。 饭后,尤氏、胡氏也过来了。晚上备了两桌酒席,请了邢夫人过来,都在王夫人上房外间坐了。外头也有两席,是周姑爷同本家的爷们坐了。席散后,众人都回去了,只有巧姐又住了两天才去。 一日,傅秋芳画成了两幅画,教秋水拿着同到怡红院来,打从蜂腰桥过,看见蓼溆一带柳色阴浓,新荷叠翠,黄莺弄巧,紫燕衔泥,便站住了闲看,不忍抛撇了好景。秋水道:“奶奶瞧着这一片好景,还是想着做诗题呢,还是想着做画稿儿?” 傅秋芳笑道:“诗和画原是拆不开的,诗中就有画,画中就有诗。”秋水道:“依我说,就把这一段好景致画在画上,再添上奶奶这样的人物儿,可不成了一幅绝妙的仇十洲么?”秋芳笑道:“你便细细儿的记明白了,回去便画出他来,我看看可像不像呢?要是不像,可重新再来细看,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这么一改就画出来了。这是天生成了的稿子,最是长人的学问的。”秋水也笑道:“奶奶教我画,我画出来的画儿,可真是‘奴婢学夫人’了。秋芳笑道:“你说‘奴婢学夫人’的不好么?那奴婢学夫人的,是‘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多少人巴结这么样,还不能得呢。”秋水道:“那巴结不能得够这么样的,只算是‘门外汉’罢了。”秋芳笑道:“你的志量倒很好,能够用心原不难的。”原来春山、秋水二人,皆识字能书,秋水更觉聪慧颖悟绝人,无事偷着学诗学画,秋芳最喜爱的是他。说着,到了怡红院,绣琴打起帘子说道:“小兰大奶奶来了。” 秋芳走进屋子,只见宝钗坐在那里引桂哥儿玩呢。秋芳道:“二婶娘,请你老人家直言无隐。”秋水便送上画去,宝钗接来打开看时,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幅“葛仙翁移居图”,上头有款,写着:“请宝钗二叔姑大人钧诲,侄妇傅秋芳学画。”宝钗道:“很好,山水树木、人物鸡犬、家具俱全,且而章法结构井井有条。闺阁中有这么样的笔墨,可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了。”秋芳笑道:“二婶娘,你不要徇情奖赏,要尽管贬驳才好呢。”宝钗笑道:“没有贬驳的地方儿,教我怎么样贬驳呢?”秋芳道:“便是没了贬驳的去处,还要请寻瘢索垢才好呢。”宝钗又细细儿的看了一看,便用手指着道:“这鸡犬、家具高头略有瑕疵,想来是画这些东西的时候很少的缘故。我们四姑娘的笔墨差的多着呢。你给四姑娘画的是幅什么呢?”秋水又把那张送上,宝钗打开看时,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幅“天女散花图”。宝钗道:“这幅更没包弹了,这幅单有人物,所有花卉原算不得什么。那幅的工夫比这幅大多着呢,又兼着山水树木,故此难得尽善尽美了。想来倒是人物擅长些。” 秋芳道:“四姑娘那里轻易不去,去了又怕扰了他老人家的静。二婶娘没事,我们一起到那里逛逛去使得么?”宝钗笑道:“我给你做个介绍去罢了。” 于是叫了紫云跟着,便和秋芳出了怡红院,到栊翠庵来,打从沁芳桥过,看见两岸垂柳毵毵,掩映着画楼池馆。宝钗道:“这便是天然画境,我们且到亭子上坐坐去,也领略领略,别要辜负了好景。”二人遂到沁芳亭坐下,秋芳道:“我才刚儿从那边蜂腰桥来,也看了一会子。这里比那里更好,又有地方儿可坐的,有趣儿。”因向秋水道:“这里比那里又不同了。” 秋水道:“虽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处。譬如画图各成一幅,并不雷同的。”秋芳道:“你明儿就照着这两幅画上了,也使得。”宝钗道:“他会画么?”秋芳笑道:“他时常偷着学画呢,他才刚儿还说的好,说是‘奴婢学夫人’呢。”宝钗笑道:“这可了不得,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这孩子就很好,你今年十几岁了?”秋水笑道:“十五岁了。”宝钗道:“能画自是能写识字,聪明是不必说的了。我这紫云也还识几个字,从前只有彩明他能写字,其余就没人了。我们家里连从前老太太屋里起,几代的丫头原有好几个好的,就只是没有知书识字会写画的人。你这真可谓婢中的翘楚的了。这秋水的名字起的就很好,自然是你给他起的了。”秋芳笑道:“‘北苑春山,南华秋水’,这两句是书画的妙境,故此起了这两个名字。那春山也还能识字,却不及他的聪慧。”宝钗道:“很好,你明儿闲了教他到我那里来,等我细细儿的问问他,我虽不画画儿,读书写字还可以呢。”秋芳笑道:“明儿闲了,就教他过来请安。” 说着,二人起身,便往栊翠庵来。到了庵前,紫云上前敲门,里面紫鹃听见,便开门出来。宝钗问道:“姑娘在家做什么呢?”紫鹃道:“在里面打坐呢。”宝钗道:“我们在前边略坐坐儿,等他起来了,再说话儿,没的又惊动他罢。”紫鹃笑道:“奶奶请里边坐罢。姑娘无事,总是打坐,要起来便起来,也没什么时候儿的。”说着,便进去回道:“姑娘,宝二奶奶和小兰大奶奶来了。” 惜春便起身迎至檐前,宝钗、秋芳上前请安问好,到里面坐下,紫鹃沏上茶来。宝钗道:“四妹妹,今儿有个文徵明,特来请教你这沈石田老先生呢!”因向秋水点点头儿,教他把画呈上去。惜春接来,打开细细看了一看,说着:“这是老手的笔墨,我那是学而不成,岂止‘珠玉在前,自惭形秽’而已呢?”傅秋芳笑道:“我是献丑,特来求姑娘指教的。”惜春道:“此调不弹久矣,我因为学而无成,已将笔砚焚弃,所画‘大观园图’至今并未成功,已算半途而废了。”宝钗道:“那图儿也该有七八分的工程,所差有限了,何不拿出来大家看看呢?”惜春便叫紫鹃去取了出来,打开大家看时,见墨已落完,颜色才填染了一半。惜春道:“我这个笔墨,自己都看不去,所以没了精神画了。”秋芳道:“章法结构都好的很,为什么不成全起他来呢?”惜春道:“我久矣就无心于此了,你要是可以成全,倒是送你拿去画罢。”秋芳道:“我给姑娘补完了,再送来罢。”惜春道:“你补完了,就留下罢。我领你这幅‘散花图’倒还合我的意思,留着挂起来,细细儿的看罢。” 宝钗道:“画是你久已不画的了,棋也好些时没见下了呢?”惜春道:“自从妙玉去后就没下,直到如今了。”宝钗道:“他是特意来谈画的,既不谈画,你们两个人就手谈手谈罢了。 “惜春笑道:“我可丢生疏了呢!”因教紫鹃把棋枰取了出来,惜春便与秋芳二人对坐下了,宝钗在旁边坐了观奕。秋芳便拿起黑子来,道:“姑娘,让我四个子儿罢。”宝钗道:“定了输赢,然后才好说让子的话。这会子,头一盘自然是对下,也不必谦的。”于是两人对奕,下了有一个时辰,填完了关着,做起棋来,秋芳输了四个子儿。惜春道:“我只怕丢生了要输呢?谁知竟还可以算是个对手棋,我们再下一盘罢。”秋芳道:“我已输了,这回姑娘让我两子罢了。”惜春道:“这一盘要是再输了,再说让的话就是了。”于是,二人又下了一盘,做起棋来,这回秋芳只输了半子。宝钗笑道:“这不算输,还只算是个正经对手棋。这两盘棋的工夫也很不浅了。我们也要回去了,改日再来请教罢。” 惜春道:“我是天天无事。你们闲了,尽管可以常时光降的。他们这些人不肯到我这里来,都说怕我拿他们当俗人,其实你们要是不肯到我这里来,倒是拿我当做俗人了。”宝钗笑道:“他们都是以为客去主人安的意见,生恐怕你要恶嫌他们来搅扰清净的缘故。殊不知贤主嘉宾,那却是又当异论的呢。” 惜春点头道:“宝姐姐这话,才说的是呢。”秋芳道:“改日闲了,便来请安就是了。”惜春送出了二人,紫鹃便关门进去了。宝钗、秋芳也便各自回去了。 过不多时,又早殿试。周姑爷是二甲第四十九名,薛蝌是三甲第十九名,贾环是三甲第九十九名。荣府贺喜的络绎不绝。 探春又有信来,周姑爷已升了扬州盐运司,不日到任,大家都欢喜。说从前林姑老爷做过扬州盐运司的,地方很好。接着,朝考已过。周姑爷补了翰林院庶吉士,薛蝌是户部主事,贾环是归班铨眩要知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可也。 wwW。xiaoshuotxt=com 第二十一回 秋芳补画大观园图 贾环承袭荣国世职 小.说。t。xt-天/堂 话说傅秋芳自那日在栊翠庵把“大观园图”带回之后,暇日便以此消遣。秋水时刻在旁边伺候,也把蜂腰桥、沁芳桥两处景况画了出来与秋芳看。秋芳道:“画却也还画得出去,只是章法间架还不好。”因一一的指点了他,教他改换过来。 一日,“大观园图”已经补画成功,便教秋水拿着,先来怡红院中给宝钗看。宝钗看了道:“你怎么还没落款么?”秋芳笑道:“这是四姑娘画的,我不过代为完工,还请四姑娘落款去才是。”宝钗道:“也罢了,我就和你到他那里去。” 说着,二人出了怡红院,又到栊翠庵来。敲门进去,惜春起身让坐,秋芳便把“大观园图”呈上,请惜春书款。惜春道:“便落你的款罢了。”秋芳道:“我所补完的不过十分之三,怎敢僭越,自然还请姑娘落款。落了款就送到太太屋里,请太太张挂了玩罢。”于是,惜春便拿起笔来,写了款,用了图章,说道:“这原是老太太教画的,这会子老太太已经不在了,就送给太太那里挂也罢了。”说着,便教紫鹃取过棋枰来,道:“今儿还早呢,我们且来下一盘再去。”宝钗笑道:“四妹妹一无所好,惟有此道尚有些结习未除。”惜春也笑道:“圣人还说‘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呢。”于是,惜春与秋芳又下了一盘棋,方才告辞出去。 宝钗与秋芳出了栊翠庵,顺道来至稻香村。宝钗道:“且把这图儿给大嫂子看看,我教他同了我们到太太那里去。”秋芳笑着点头儿。二人走进里面,红梅打起帘子道:“宝二奶奶来了。”李纨见了,起身让坐。宝钗道:“四姑娘画的大观园的图儿,画了四五年都没见成功,今儿你媳妇来了,一画就画完了。你看看,怎么样?”李纨笑道:“四五年的功夫,那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了,成功有什么难处呢?”宝钗笑道:“你看也没看,就这么瞎说么。”李纨便打开看了一看道:“我也不知道他画了四五年,都画的是些什么?他这补画的,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补起的?”宝钗道:“四姑娘原本画的不过六分,他这补的倒有四分。这会子四姑娘也不要这画了,他也不好要的。我们如今送给太太去,你也同着走一趟,到底是你媳妇的才能,也是你的光辉呢。”李纨笑道:“你原来是教我陪着你去的,既这么样,说不得了便和你走一趟去罢了。” 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大观园,转到王夫人上房来,只见平儿在那里和王夫人说话呢。宝钗便把画送上,给王夫人看。王夫人道:“这画四姑姑画了有四五年了,可怜还是老太太教画的呢。这会子,老太太都已不在了两年多了。怎么今儿又想起来画成了功的呢?”李纨道:“四姑娘久已不画画儿了。昨儿因说起我们媳妇会画来,四姑娘便找寻出来给他补成了功的,还教四姑娘落了款,送来给太太这里挂的。”王夫人笑道:“四姑娘画了四五年都没成功,他一接手就画起来了,想来他的画比四姑娘强多了。”宝钗道:“小兰大奶奶他的丫头,这个秋水都会画的。”王夫人听见,便叫他到面前,细细的看了一看道:“好孩子,你识字么?”秋水回道:“也认得些字。” 王夫人道:“有这么个聪明能干的丫头,那姑娘自然也就不用说了。”平儿笑道:“我的拙笨是不必说了,就是大嫂子和二婶子这两个知书达理的聪明人儿,也都没有这个手段呢。”说着,人回摆饭。王夫人道:“你们不必又回园子里去了,就在这里一起吃了罢。”于是,李纨、平儿、宝钗、秋芳都在王夫人这里吃了饭,方才各自回去。 光阴迅速,又早秋尽冬初。十月中旬,马氏又生了一子,取名松哥。十月底老太太服满,贾政起复,吏部带领引见,圣眷颇隆,因念系元妃之父,加恩补授太仆寺少卿,因询问贾环系归班进士,并加恩将荣国世职着贾环承袭。贾政谢恩回家,大家欢喜。各公侯伯、六部、太仆寺、翰林院各官员,及众亲友等俱来庆贺。荣国府叫了一班戏,摆了两天酒筵。头一天请的是庆国公、锦乡侯、寿山伯、临安伯、临昌伯及刑部、工部、太仆寺、翰林院各官员,又有兵部尚书周琼、兵部侍郎甄应嘉、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第二日是甄宝玉、陈也俊之子、四姐姑爷卫若兰之子、冯紫英、梅姑爷、周姑爷、薛蟠、薛蝌、李婶娘之子及族中贾(王扁)、贾琼、贾蔷、贾芸、贾芹、贾菌、贾蓝、贾芷等人。这日唱的是《满床笏》,因无甚外客,贾环、贾琮、贾蓉、贾兰俱在座中。 贾赦在席上向贾政道:“二老爷,可记得那年中秋,环老三做的诗你说他的不好。我那会子就说,他的诗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以后就这么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的了。今儿可不是他承袭了吗?”贾政笑道:“他的学问到底总驳杂不纯,故此虽然中了进士归了班,也就难以中用了。今儿得了世袭,也是想不到的事。倒是那年中秋大老爷的话,做了他的佳谶了,终久还是托赖大老爷的洪福。环儿,听见了没有,这不快给大爷磕头叩谢去吗。”贾环下了席,便到贾赦面前来,才跪下去,贾赦一把拉住道:“好孩子,不用这么着,我说我的赏鉴可是不错呢。”说罢,哈哈大笑。 这日,里边也没有什么外客,来的是傅秋芳之母、薛姨妈、邢岫烟、李婶娘、喜鸾、四姐、薛宝琴、史湘云、李纹、李绮、刘姥姥、、巧姐、贾琼之母、贾(王扁)之母、贾蓝之母娄氏、贾芸之母五奶奶、青儿、小红、椿龄、鹤仙等人。另有一班小戏儿,先唱了四出《衣珠记》。平儿便悄向宝钗问道:“这戏是谁点的?”宝钗笑着,悄悄儿的道:“傅太太点的,他原也不知道这底下还有对景的呢。你不用说话,只听就是了。”说着,场上早换了《玉簪记》的《琴挑》、《偷词》,又是《占花魁》一折。平儿笑向宝钗道:“这点戏的,是有意呢,无意呢?怎么这么促狭的法儿。”宝钗笑道:“我先就说了,他原也不知道,竟不防有这么巧呢。可见戏不是乱点得的。”说着,场上早又换了《八义记》的《观灯》。只见李绮走过这边来,和宝钗说道:“我瞧这出《观灯》里的周坚,偶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们袭人出去不是有两年了么?”宝钗笑道:“他今年正月里还在我这里来的,告诉我去年冬里甄府宝二爷在他那里借宿的话。我就说的那面貌虽然说是相同,到底细看总有讹别的地方儿的。这戏上的事,原也是信不得的。”李绮笑道:“这里宝二哥,我头里在这里的时候,可是天天见的。及自后来到了那里,你们妹夫竟没有什么讹别的地方儿呢,只有左耳旁边脸上有一点儿黑痣,就在这上头不同。”宝钗笑道:“可不是,细看总有不同呢。你没听见说,‘人心不同,如其面焉’。这都是造物的巧妙,从古及今万世不可及的奇才。若要是有了印板文字,那还成个造物了么?”李绮笑着点头儿道:“到底是宝姐姐的见解高远,我们都不能及的。”说着戏完,少顷点上灯烛,摆了六席酒筵。唱的是《扫花》、《三醉》、《云阳》、《仙圆》,戏完散席。门外车马纷拿,里外的客俱回去了。 只有刘姥姥、巧姐没去,巧姐便又留下了青儿,都在平儿屋里住了。刘姥姥向平儿道:“姑奶奶,如今老爷升了官,巧姑娘的姑爷也中了进士做了官,府上的气运大转了。姑奶奶的哥儿,不过再迟十来年,也发了科甲,就好了。这都是姑奶奶的福气大。姑奶奶,你别怪我说,可怜头里凤姑奶奶要了一辈子的强,总不及这会子姑奶奶你的福分呢。这都是姑奶奶你素日为人的好处罢了。”平儿道:“都是托姥姥的福罢了。我们巧姑娘,虽说各人的福命,到底是姥姥的媒,还是总托赖姥姥的福气呢。”刘姥姥道:“我们青儿,也亏姑奶奶的抬爱,要不然只好配个屯里的小子罢了。这会子,在城里见了多少世面,姑爷年纪还轻,将来是总要发达的,都还是沾姑奶奶的福气呢。青儿呢,你可知道要孝顺姑奶奶的。”青儿正在和巧姐说笑,听见了便走过来,笑道:“我又不是个傻子,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这会子是叫二婶娘,不叫姑妈了。”巧姐道:“干妈,你放心罢。我们如今是姑嫂了,他常时到我姨娘这里来呢。”刘姥姥道:“我今儿看见他妯娌里头,不知可是小芸大奶奶不是?倒好像这里小红姑娘的模样儿似的么。”平儿笑道:“姥姥的眼力还很好呢,可不是小红是谁呢?”因又告诉了他的原故。 刘姥姥道:“我这眼睛、耳朵,托姑奶奶的福,都还可以,就是牙齿不中用了。”平儿道:“姥姥,你今年是七十几了?” 刘姥姥道:“我今年七十九了,再过两个月就是八十岁了。” 平儿笑道:“明年来给姥姥拜寿。”刘姥姥笑道:“那里还敢惊动姑奶奶呢。我那里又没什么钱,又不成个地方儿,要是事体宽裕,有几间好房子,我早就要来请姑奶奶的。”平儿笑道:“我那年到你那里去过的,这有何妨呢?明儿我们姑娘,少不得也是要给你磕头去的。我们一起儿都是要来的,你也不必费什么事,就是家常弄个一两样菜,我们大家来吃个寿面就是了。” 刘姥姥笑道:“这个容易,只是怕亵渎了姑奶奶呢。”说着,贾琏进来,刘姥姥、青儿便和巧姐往那边屋里去了。于是,大家归寝,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鲍二自从他老婆自缢之后,便娶了多混虫的老婆多姑娘为妻。后来因与周瑞的干儿子何三打架,被贾珍、贾琏打了,撵出在外,怀恨在心,便与何三勾通一起伙盗,偷去贾母上房金银不下三五千两。何三被包勇打死,鲍二复与伙盗用闷香、软梯盗去妙玉,闯出城去,惧人踩缉,便下海去了。妙玉不从,为众盗所杀。这一起群盗,复又遇着官兵,被杀死了十余个,只剩下鲍二三四个人,在沿海的地方潜祝鲍二惧人踩缉,便不敢回家。他老婆多姑娘一人在家,也知道这事。他却亏了生的人物儿俊俏,轻浪风流,常时有人在他屋里走动,便巴不得鲍二永不回来才好。那傻大舅与王仁素常在荣府见过,都知道的,便常到他屋里来喝酒,多姑娘又会唱几个曲儿。傻大舅与王仁仗着是荣府内亲,--外人那里知道他近年都不能进门去了--只说他的势派大,不敢怎么样他,以致二人便在那里公然轮流住宿。 这一天,王仁在那里歇,因和多姑娘说道:“鲍老二是未必回来了,你一个少年女人在家又没亲族,我们虽然常来到底不是常法,须要打量个长远道理出来才好。”多姑娘道:“要好,须是我便嫁了你们那个去,只是你们都有妻小,也未必能娶我呢。”王仁道:“我前儿听见锦香院云儿那里,去了两个媳妇,现在要找人呢。我想你要是到那里去了,那些媳妇儿没那一个比的你上呢,谁有你这个人物儿风流,任是什么子弟近了你的身,他就酥麻了,勾住了人家的魂,还怕他不花么?你去到那里,要不成了锦香院的花魁也就算不得。而且,我们一样还得常来。你便多聚攒下几个钱儿来,过几年工夫再拣个合式的人嫁了他去,倒是个好主意呢。”多姑娘道:“我不成自己卖给他去么?”王仁道:“谁说卖呢,你给他做伙计去,有了生意你和他对分,譬如五两银子一夜,你得二两五钱,他得二两五钱就是了。一年的工夫就可以分得五六百两银子呢。男人家在人家做伙计的,任什么行业都没这个好手段能寻这些钱儿。你是这个手段儿好了去的原故,不要把这好手段儿埋没了,那就可惜了呢。”多姑娘笑道:“我要去,也没这个门路呢?” 王仁笑道:“你果然要去,我明儿就和锦香院云儿说去,说妥了你得了好处,可要谢我呢。”多姑娘笑道:“你要我怎么谢呢?”王仁道:“随你怎么谢罢了。”多姑娘笑道:“既这么着,你这会子就去罢。等我明儿到了那里,你来了再留你住,就算谢你了,好不好?”王仁道:“只是这会子你教我那里去呢?你一个人睡么,怪冷清的,怎么样呢?”多姑娘笑道:“你别管,我不怕。”王仁道:“罢了,我去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开门出去。多姑娘见了,又一把把他拉回来,把门关上了,笑道:“罢了,今儿也迟了,可要说过的,我今儿不能谢你,要你谢我呢。”王仁笑道:“我特意的是要瞧你这个浪样儿呢,我们早些睡罢,我跪在你面前就是了,好不好?”多姑娘笑着脱衣,二人就寝。 次日,王仁会见傻大舅,便把这话对他说了。两个又计议了一番,便同到锦香院来,会了云儿,说明了是做对分的伙计。 次日便叫了辆车,把多姑娘送在锦香院来,家中所剩下的些家伙,便交与王仁、傻大舅两个收着。房屋本是租的,也就交还原主。王仁、傻大舅便把家伙两人分着卖了,又还要了云儿二十两银子,也是两人分用了。 多姑娘到了锦香院里,果然是车马填门,云儿甚是欢喜。 过了两个多月,王仁、傻大舅也去过几回,总逢有客不得空闲,所有几十两银子又已用完了。两人商议着便来瞧薛蟠。薛蟠会着,说道:“我们好些时没会了,你们这一向都到那里去来?” 二人道:“我们成日家一点事儿也没有,总是闲逛也没一定的地方儿。”薛蟠道:“我也是天天闲逛呢,怎么就没碰见你们么?”王仁道:“你到锦香院去了没有?他那里新来了一个绝纱的媳妇儿呢。”薛蟠道:“我只知道他那里去了两个媳妇儿,这是几时添的?我可不知道。”王仁道:“这新来的有两个月了,叫多姑娘儿,十分很俊,就是年纪大些,今年有二十六七岁了,现在是车马填门。”薛蟠道:“我倒不知道,明儿可要瞧瞧去呢。”傻大舅道:“何必明儿呢,就是这会子去罢了。”薛蟠道:“也好,咱们就一同去。” 说着,三人出了门,到了锦香院,云儿出来迎着。薛蟠道:“你们新来了个什么多姑娘儿,我竟不知道么。”云儿笑道:“你不到我这儿来,怎么得知道呢?我叫他出来就是了。”说着,多姑娘早出来了,换了一身艳丽衣服,越发显出风流俊俏来了。云儿道:“这是薛大爷。”多姑娘便走过来请安。薛蟠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细看他两道弯眉,一双星眼,生成媚态十分,一见勾人魂魄,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名不虚传,你今年二十几岁了?”多姑娘笑道:“二十七岁了。”薛蟠道:“会些什么唱呢?”多姑娘笑道:“会的都是些小调儿,大曲儿还没学会呢。”薛蟠道:“大曲儿我不爱听,单喜的是小调儿。” 云儿便取了琵琶过来弹着,多姑娘便唱了。不知他唱了个什么?且听下回,便知分晓。 www、xiaoshuotxt.com 第二十二回 锦香院薛文起得妾 盐运司贾探春留亲  小_说 txt 天+堂 话说锦香院当下云儿取了琵琶过来弹着,多姑娘便唱了一个“马头调儿”,柔声娇媚,真是靡靡之音。薛蟠喜的拍手叫好,说着摆上了酒菜,薛蟠便拉了多姑娘坐在他手下,王仁、傻大舅对面坐了,云儿打横。喝酒中间,猜三豁五,闹了半天,又唱了十来个曲儿。掌上灯来,薛蟠已经半醉,王仁、傻大舅两个又还喝了一会子酒。薛蟠道:“我醉了,今儿是不能回去了。” 王仁、傻大舅道:“天也不早了,你不回去,我们要走了,明儿会罢。”薛蟠便站起来,要送他两个。王仁、傻大舅拦住道:“你不用动,咱们弟兄家,还拘这些礼做什么呢?”薛蟠笑道:“这我就遵命。”说着,二人便去了。 薛蟠便到多姑娘房里,歇了一夜。他日里见了多姑娘,已就酥麻了半边。这一夜枕席的风流,便把魂灵都被他勾摄住了。 次日,便不想回去,一连住了三夜,两下十分恩爱。多姑娘也中意薛蟠,便把他的底里都告诉了薛蟠。薛蟠才知道他是贾府的家人媳妇,未嫁鲍二之先,就与贾琏有一手儿的,因向他说道:“我现在妻妾都死了,家里只有我们太太,并无别人。你若可以到我那里去做个姨娘,过两年养了儿子,我就把你扶了正,比在这里强多了。”多姑娘道:“我为的是一个孤身人,要嫁了人家去,不知道好歹,那时岂不后悔?故此权在这里,也是要寻个合式的人,便嫁他去。无奈这里来的人,总是有妻小的,便有年轻没娶过的,他又不能要我呢。难得你这么样凑巧的人儿,你便不娶我,我也是不放你的呢。”薛蟠道:“你在这里是没有身价的,也就不用赎了,只是你怎么出去呢?” 多姑娘笑道:“我又不是卖给他的,来去还怕不由我吗?我两个多月也算给他寻了两百银子了,我自己也分得了两百银子在这里呢。你要用,就拿去用罢。”薛蟠道:“我不等银子使,明儿短了的时候,再问你借。”多姑娘笑道:“借什么呢?我要用什么,可不都问你要么?你明儿还教王仁、傻大舅到这里来说说,多少给云儿几两银子。你那里便套了车来,到这里接了我去就是了。”二人商议定了。 次日一早,薛蟠便去找着了王仁、傻大舅,告诉了他们这一番话。二人道:“我们前儿特来告诉你,和你瞧去的。这会子,倒给你弄了这个巧宗儿去了。我们明儿要见他,就都不能见了。你可说过,怎么个谢我们?我们才说去呢。”薛蟠笑道:“我知道,总谢你们就是了。这会子,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王仁、傻大舅道:“云儿那里,当初我们拿过他几两银子,这会子还要多给他点儿才说得去呢。”薛蟠道:“要给他多少呢?”傻大舅道:“至少也得五十两银子。”薛蟠道:“就给他五十两银子,任什么都有了。”王仁道:“那任什么都有了。” 薛蟠道:“我兑了银子,便交给你,叫李祥套了车,同你们去把他的箱子东西都查点清了,一起带了来就是了。”二人便同到薛蟠家内,拿了银子。李祥套了车,二人坐上车到锦香院来,会了云儿说明白了,只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了云儿,查点了箱笼物件,搬上车去。多姑娘便辞别了云儿,上车而去,车夫赶起车来。 不一时,早到薛蟠门口,李祥领着多姑娘下车进去,薛蟠已回过了薛姨妈。薛姨妈因见他妻妾都死了,也只好由他去罢。 薛蟠便指与他道:“这就是太太。”多姑娘便向前磕了头,薛姨妈道:“叫臻儿带了他去,先见见蝌二奶奶,磕个头去。二爷等衙门里下来,再见罢。”薛蟠便叫臻儿带了过去,走了一趟回来,便到薛蟠屋里,箱子东西俱已搬进来了。奶子带了孝哥进来,薛蟠便向他道:“你添了个姨娘来了,你叫他声姨娘罢。”孝哥已是三岁了,便走到多姑娘面前来,叫了一声“姨娘”。多姑娘笑着连忙抱起他来道:“哥儿好乖呀!”是晚,薛蟠屋里也摆了桌酒席。薛蟠便叫把孝哥儿也带着坐了玩儿,喝完了酒,吃过了饭,奶子方把孝哥儿带了过去。这里二人关门就寝。薛蟠由此每日在家,都不到外边去闲游浪荡去了。 过了月余,王仁、傻大舅把三十两银子早已使完了,便来找薛蟠,一见了面,便说道:“薛大哥是不出门了,成日家看着,也该看厌了呢,就这么离不得么?你通共使了五十两银子,多姑娘倒带了二百多银子过来,你反落了一百几十两银子,又白得了个人。若不亏我们两个人,你怎么得有这么便宜的事。常言说的好,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你该怎么谢我们呢?” 薛蟠笑道:“我前儿才知道,你们还收着他多少家伙呢,这个就算谢了你们罢了。”王仁道:“那些破烂家伙,还值什么钱么?他若要使,就叫他来搬罢了,我们也没处放呢。这东西,况且还是他的,也算不了你的谢啊!”薛蟠道:“依你,便怎么样呢?”傻大舅道:“也没什么依不依,只算我们两个人来问你借几两银子使一使,也不下数儿,只要你酌量着就是了。” 薛蟠料想不能推托,便在里头拿了四十两银子出来,道:“你们两个人,拿去分着使罢。”王仁道:“四十两银子,还是我们两个人分呢,只怕太少了些罢。”傻大舅道:“你不用累赘了,咱们且把这银子拿了,使着再说罢了。”说着,他便把银子揣在怀里,拉了王仁便走。薛蟠道:“忙什么,在我这里吃了饭去罢了。”傻大舅道:“咱们还有事去呢,明儿再来扰罢。”薛蟠便送了他二人出去。这王仁、傻大舅拿了这四十两银子去,非赌即嫖,不过十来天就完了,依旧又来找薛蟠,薛蟠道:“你们前儿拿了四十两银子去,我就算谢了你们了,怎么今儿又来说这话呢?”王仁道:“我前儿原没应承,是他说且拿去使着再说的。薛大哥,你这件便宜事,在那里去找呢,难道只值这几两银子吗?你看的太贱了。”薛蟠道:“依你说,要多少才够呢?”傻大舅道:“也别提多少的话,你只见谅着找出多少来就是了。”薛蟠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出二十两银子来,你们可有什么 话说了?”王仁道:“就是二十两罢了,我们又不卖什么吗,那里还这么添添饶饶的呢?”于是,薛蟠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二人拿去,花不上十来天,又依旧完了,复来找薛蟠。薛蟠便变色道:“这是什么话呢?银子不是大水淌来的。”王仁道:“你通共给了我们六十两银子,连头里五十两,合共使了百十两银子。多姑娘倒带了二百多银子来,你一个钱儿还没费呢?我们今儿来,不向你开口,只问多姑娘借几两银子使使。”薛蟠道:“他既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不借,还由得我呢。”王仁道:“借不借,只问心就是了。” 薛蟠道:“问心?我这个心很问得过去了。凭你怎么说,我打定主意一个钱儿也没得借。”傻大舅道:“我们只问多姑娘借。” 因向李祥说道:“你去把多姑娘请出来,咱们当面说就是了。” 李祥答应着,却不进去。薛蟠没法,只得又给了他十两银子,二人才去了。 薛蟠回到自己屋里,气的骂了一会子。多姑娘已知道原故,因道:“他们把银子看得容易了,只怕过几天还要来呢。”薛蟠道:“这两个混帐东西,荣府里久已不许他们上门了。他明儿若要再来,便教人打这两个混帐东西。”多姑娘道:“不是打的事情,便打他一顿,也不是了局。依我说,你倒是到那里去避他些日子。他若来了,你不在家,他也没法儿。他怎能够进来找我么?二爷要在家,请二爷出去申饬他一顿。他要混说,教人拴起他来送到衙门里去,这才得了结呢。”薛蟠笑道:“倒还是你有些主意,只是我到那里去呢?”多姑娘道:“地方大的很呢,你也不限定是躲避他啊,就可以带上几两银子,做个买卖去,三五个月再回来。况且,你左右闲在家里也不是事。”薛蟠道:“这也说的是。”因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道:“你两回家出门做买卖,都闹出事来。你这会子又要出门做买卖去,我劝你竟很不必了。”薛蟠道:“经一番,长一智。这回出门还像头里吗?我们家里近来很费撑持,还不趁着这会子出去巴结出点儿好处来吗?”薛姨妈道:“你说的总好听呢,既这么着,你还是找张德辉和他商量商量,要去也还是同他去才好呢。” 薛蟠答应了,便找着了张德辉,和他商量停当,凑了一千两银子,办了两千银子货物,那一半许在半年内归还,收拾了行李,叫了牲口,往淮扬一带发卖。因周姑爷现做扬州盐运司,到了扬州便有照应了。于是,料理了四五日,诸事齐备,便辞别了家中众人,向南长行去了。 去不五六日,王仁、傻大舅果然又来了。家人回说:“大爷出门到扬州去了。”二人不信,便要请多姑娘出来。家人回说:“大爷不在家,不能去请。”二人不依,便说:“你们大爷,怎么躲在里头不会我们吗?”正在发话,恰值薛蝌这日未上衙门,便出来申饬了一顿说:“什么人大胆,在这里混闹,这还了得吗?教人拴起他来,拿帖子送到兵马司去。”这两个人听见,才吓慌跑了。 再说鲍二已经四五年未回家来,想谅缉捕的也不十分严密了,又记念老婆在家不知怎么样了,便约会了他们同事的两个人,一起回来。那两个人也是要到京城有事的。三人一路,不则一天,早到了京城,捱到傍晚掌灯时分,进了城,找个饭店歇了。鲍二和那两人走到自家门口,见门已锁了。鲍二惊疑,便叫同来的人,去问两旁邻居,只说是来找鲍二的。鲍二便在巷外等他,那二人走去问了回来,便同到饭店中来,那二人道:“我才刚儿问那邻居找鲍老二,他回说鲍老二他去了四五年了,音信全无。他媳妇都嫁了人去了。”鲍二道:“明儿再细细儿的访问,才明白呢。” 到了次日,访着是嫁了薛蟠做妾。隔了一日,又在薛蟠门口,来打听虚实,才知道是薛蟠娶了多姑娘做妾,娶过去两个月,薛蟠便带了三千银子出门,往淮扬一带做买卖去了,半年方才回来,已经去了两个月了。鲍二便和那两个人商量,要想弄个软梯,进去把他老婆弄出来。那两个人道:“这事来不得。听见说,他家里的人,现在户部做官儿,家里有坐更守夜的。咱们又不认得人,路径又生,你便同了去,只认得人,路径也不熟,别要像上回的何老三了。既是你知道他往扬州去的路径,又知道他来回的日期,况且你又认得他。咱们不如拣个地方儿去等着他罢,倒是个好主意呢。”鲍二道:“你这话很好。你们明儿把事办完了,咱们就出城去再议。”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湘莲、宝玉在酆都城隍府中住了三天,便辞别了众人回来。二人过了阴阳界,向南而行,走了有二三十里到了三岔路口,不知那条是路。二人正在猜疑,忽见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那里招手儿叫他,二人大喜,便跟了上前,走了两个时辰,早到了大荒山下。少顷进了茅屋,湘、宝二人便告禀到酆都之事。大士、真人道:“你们不说,我们已尽知道了。”因道:“这是冥中之事,你们都见过知道了。那芙蓉城中,你们只略知大概,不知细微。” 因便告诉他二人,自元妃、迎春、黛玉、妙玉、凤姐、鸳鸯、香菱、可卿、尤二姐、尤三姐以及晴雯、金钏、瑞珠等人,始末缘由并现在各事迹,细细儿的说了一番。湘、宝二人道:“请问师父,现在世间一切人物因缘,毕竟又是如何光景呢?” 大士、真人笑道:“我正要告诉你们,现在世间一切因缘呢。” 因把宝钗、平儿、李纨、李纹、李绮、邢岫烟、湘云、探春、惜春、宝琴、秋芳、袭人、小红、椿龄、鹤仙、多姑娘以及薛蟠、薛蝌、甄宝玉、周姑爷、贾蔷、贾芸等人各事情,细细的又说了一遍,便道:“你们二人歇息两天,就再下山去。先到平安州,是湘莲的事;后到紫檀堡,是宝玉的事。你们已知大概,到临行时,我们再授机宜便了。”暂且不题。 却说薛蟠和张德辉先到了淮安,把货物发出一半,等着归起了银子,便到扬州来。到了扬州,已经出门两月有余了,下在饭店内,问明了盐运司衙门。到了次日,薛蟠换了衣服,带了贾政的书子,便到运司衙门。门上进去回了,便请薛蟠到内署相见,与周姑爷会谈了一会寒温以及来意,便取出贾政的书子递了过去。周姑爷看了,又问问京中的事情。探春在内听见贾政有书,也要问问家中之事,便请薛蟠到内宅相见。周姑爷陪了进去,见了探春,两下问好。探春请了薛姨妈的安,问问自己家中,并薛蟠家内事情,以及薛蟠来此做什么买卖的话。 薛蟠便一一的告诉了探春夫妇。周姑爷道:“薛大哥,你的行李等件,现在那里呢?请说明了地方儿,我就教人去都搬了来,到我这里祝我们这衙门里,屋子也还有几间,况且我也没什么事,我们大家朝夕谈谈也好。”薛蟠道:“我还有同伴的伙计,且还有货物都还没发出去呢,等事情清了,再来打搅罢。” 周姑爷道:“还有多少银子货物没售出去呢?”薛蟠道:“在淮上已卖去一半,这会子还有一千银子的货。”周姑爷笑道:“这个容易,我明儿给你向三四个盐商家说一声,教他们给你分销了罢。你们伙计便还教他在饭店里住着等,单把你的行李搬进来,使得吗?”薛蟠忙笑着作了一个揖,道:“这就承情的了不得了。”周姑爷便打发人去,把薛蟠的行李搬进衙门,在书房住宿。次日,便向四家盐商说了,把货物抬送了去分销了。 过了一日,薛蟠便出去会会张德辉,大家无事,便出了天宁门,到天宁寺逛逛,叫了个游湖船,便一路到平山堂一带,小金山、三贤祠,并各家园子逛了一天。至晚回来,薛蟠便仍回到运司衙门里头。 又过了数日,忽然有信,周姑爷又升了江西布政司了。薛蟠知道,便道了喜。接着,各衙门俱来道喜。这销货的四家盐商,听见运司已升了,素常声名又好,不敢怠慢,便每家缴了五百两货价。周姑爷便点交给薛蟠查收,共银二千两。薛蟠大喜,又谢了一番。周姑爷道:“我也不过三五天,等接印的人一到了,就要动身的,恕我不能多留了。”于是,又办了送行的酒席,写了给贾政的回书禀启,交给薛蟠。薛蟠便告辞出了衙门,仍到饭店和张德辉商量了,便在扬州又买了一千银子货物,带回家去发卖。又在梗子上,到戴春林家,自己买了好些香货,带回以备送人之用,因此又耽搁了几天,才动身回去。 到了淮安,还有几处找项未曾清楚,又住了几个日子,方才起行。 一路晓行夜住,自从出门以来,已经五月有余。一日,到了平安州,离家只有三百多里,时已昏黑,便投在坊子里住了。 当槽儿的照应着行李驮子,进去把牲口拴好,上了料。薛蟠和张德辉吃了晚饭,便打开铺盖睡了。当槽儿的等各客屋里都睡定了,便照了门户,关了大门,也就睡了。到了三更时分,忽然大门有人冲的十分凶险,不知是什么事情,且等下回细表。 www/xiaoshuotxt.co m 第二十三回 柳湘莲再力救薛蟠 花袭人重错认宝玉 小.说。t。xt-天/堂 话说平安州坊子里,三更时分,忽然大门有人撞的十分凶险。 当槽儿的听见了,便问:“是什么人?”连忙起来看时,只见门外有火把照亮,便吓慌了,忙道:“不好了,有了强盗来了。” 说着,大门外连劈带冲,大门早下来了,进来了四五个稍长大汉,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当槽儿的吓的躲起来了。这一起人进了大门,直拥到里面,便把薛蟠的房门砍开,火把明亮,薛蟠正要起来穿衣不及,早被一人捺住,把刀在他脸上一晃道:“小子,你的银子放在那里?说罢,你不说就杀了你。”薛蟠吓的乱抖,忙说道:“只有一千银子的货物,要便拿了去罢,银子是没有。”旁边又有一人说道:“小子,你一千银子货物,还有两千现银子呢?你说了,好多着呢。鲍老二,你放手叫他说。”只见那捺他的那人道:“他不说,咱们就搜不着吗?小子,你说不说?” 那时张德辉刚穿了衣裳,不敢下来,在帐子里发抖,偷眼看时,只见那捺住薛蟠的人道:“小子,你不说吗?罢了,你说了,是咱也要找你脑袋;你不说,咱也是要找你的脑袋的。” 薛蟠已经吓昏了,不省人事。那人便举起刀来,对着薛蟠的脖子使劲儿的砍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门外又踊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把宝剑,左手一起,便从后面先挑掉了那个人的刀,落在地下;右手一剑,早把他的脑袋削下来,拖着身子便倒在地下了。 还有三个人见了,便举刀一齐都奔这使剑的人砍来。这个人虚晃了一剑,便退出门外。那三个齐赶出去,举刀便砍。这人左手一剑,便刺中先出来的一个人的咽喉。那人往后便倒,恰跌在那两个人的身上。这人趁势,右手一剑,早砍中一个人的肩膀。两个人便都倒了,那一个慌了手脚,恰待要走,这人赶上又是一剑,也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张德辉见人都出去了,便轻身下床来偷看,只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在那里哈哈大笑道:“杀的好,杀的好!”这使剑的人,便拿了火把,把大门外看了一看,回来道:“这几个瘟强盗都死了。”因把火把递给张德辉,教点起灯来,看看可有丢落什么东西没有?张德辉点上了灯,把这使剑的人细细的看了一看,上前作揖道:“尊驾是柳二爷么?”那人道:“我不知道什么柳二爷,我姓张。你们的东西也没有失落,这几个尸首,明早是要报官相验的,只说是你们自己杀的。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去呢,不能等待了。”说着,便和那个站着笑的人,一同出门去了。 张德辉料想不能挽留,也只好由他去了。那当槽儿的也出来了,张德辉便问他,这两个人是什么人?那当槽儿的道:“这一个姓柳,那一个姓贾,昨儿晚上原说是四更天就要去的,房饭钱已经开发过了。” 张德辉便进屋去看薛蟠,只见薛蟠已吓得不省人事,连忙要了开水灌了下去,慢慢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睛,见了张德辉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德辉道:“这是坊子里,你怎么忘了呢?”薛蟠道:“我死了没有?”张德辉道:“你好好儿的呢,那些强盗都被人杀了。”薛蟠听见,便爬起来穿上衣服。张德辉道:“你倒是躺躺儿罢,何必赶着起来呢?”薛蟠道:“不妨事。”说着,便下炕来,看见里外四个尸首,血迹满地,便伸着舌头道:“吓死我了,到底是谁杀的?这救我的人在那里呢?”张德辉便把才刚儿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我问他是柳二爷么?他说姓张。他们去后,我问当槽儿的,他说一个姓柳,一个姓贾。我那会子忙乱着,那里还辨得清楚。这会子细想着,就不错了。那姓贾的是宝二爷,那姓柳的是柳二爷了。” 薛蟠听说,急的乱跳,便大哭起来,道:“我头里在道儿上,也是遇了强盗,亏柳二爷救了我。我们两个人结了生死的弟兄。后来他出了家去,我找了他几天,总找不着,我哭了好几常这会子又是他来救了我,他从前救我还是无意的,今儿救我竟是有心的。宝二爷也是出了家的,原来他们倒在一块儿了。他们出家的人有什么事,怎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可不是他们已经能够未卜先知,特意来的么?怎么我就昏死了,要不然怎肯当面错过。他们还稀罕我谢么,我还留得他们住么?到底也和他们会会,说说话儿,问问他呢?我该死了,我该死了。”说着,还咬牙切齿的跺脚。 张德辉道:“事已过了,不必急了。倒是瞧瞧这死的人,我听见那几个人叫那要杀你的人是鲍老二。这鲍二我却不认得,你且看看是不是?”薛蟠拿灯照看了一会道:“我认是认得鲍二,却隔了四五年没见了,这会子瞧着虽不真,估量着也是不错的,只听他们的话,也必定他了。头里荣府打死了何三的事情,那一起人必定就有这几个在里头。鲍二因此害怕踩缉,不敢回来,已是四五年了。想是近来私下回家,探听了消息来的。” 张德辉道:“这总是在家门口访察定了来的,这会子报官也不提这认得的话,不必累赘了。”因把这四个人的刀,拿了一把蘸上些血,说是自己防身的刀,拿他杀的。 店主人和当槽儿的等天明了,便到衙门里报了。少时老爷下来验看,有劈破的大门,所遗下的火把、刀子为证,并同寓的客人都一样口供,检验了伤痕,比对了刀仗不错,便教地方抬去掩埋。余人无干,全行省释。薛蟠又耽搁了一天。次日,始和张德辉赶起骡驮,动身回去,暂且不题。 再说柳湘莲和宝玉救了薛蟠,便连夜离了平安州。次日到了京师城外,问着了紫檀堡,来到蒋玉函家敲门。里面小厮开门出来,看见宝玉二人,便道:“可是甄二爷么?”宝玉点头道:“你们主人在家么?”小厮道:“我们爷前儿回来了几天,昨儿又进城去了。”宝玉道:“我因上年在这里打搅了,还没来谢,今儿打从这里过,特来道谢的。你们爷既没在家,请你们奶奶出来罢。况且,你们奶奶头里都认得的。”小厮答应着,便进去了。不一时,捧出茶来道:“我们奶奶请爷的安,上年都简慢的很,这会子不敢当谢的话。”宝玉道:“我还当面有两句 话说,请你们奶奶出来,略见一面就是了。”这小厮又复进去说了,袭人只得出来。 宝玉见了,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袭人姐姐,好些时没见了,上年借宿多蒙厚爱,时刻在心。今儿因和这个姓柳的朋友,出城有事,特来一见,有两把椇扇,也算不得谢意,聊表寸心罢了。”说着,便递了一个包儿过去。袭人接了,道:“上年都简亵了爷们,心里还很过不去。这会子反又多谢东西,我们家里又不在家,明儿等他回来,教他到府上来叩谢罢。” 宝玉道:“我原打量送些银钱之物,也知道你不稀罕。这原算不得什么,不过略尽我的一点心儿罢了。我还和这个朋友有事去呢。”于是,又作了一个揖道:“我去了。”袭人送至檐外,宝玉回身道:“袭人姐姐,请进去罢。”说着,和湘莲二人,向袭人虾了一虾腰,便出去了。 袭人回到自己屋里,把包儿打开,见里面是两把湘妃竹的纸扇,随打开一把看时,见上面有字,都不大认的,只见后面像有“袭人”两个字的似的。因又打开那一把看时,见后面却没有“袭人”的字样,底下倒像有“贾宝玉”三个字的光景。 因素常看惯了这几个字,故略有些认得。而且前面斗方,都有“贾宝玉”这三个字的样儿,因细细在心中想道:“甄宝玉怎么写贾宝玉呢?他一见了面,就作揖叫袭人姐姐。要是甄宝玉,前儿并没这样的称呼礼数。况且,又说是好些时没见了,及多蒙厚爱时刻在心,临了儿又说,略尽我的一点儿心的话。倒像不是甄宝玉,竟是贾宝玉呢。难道前儿拿甄宝玉认做贾宝玉,这会子又拿贾宝玉认作甄宝玉么?”心里越想越发疑惑起来,因叫小厮立刻到城里去请了蒋玉函回来,说有要紧的 话说呢。 及至小厮回来,说爷没在城里,往通州去了,还得几天才得回来呢。 又隔了六七天,蒋玉函方才回来。袭人便细细儿的告诉了他这话,取出扇子来给他看。蒋玉函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的字都还认的。因念道:前知渐识学参禅,记得偷窥离恨天。 说是优伶偏有福,谁知公子本无缘。 后面写着“书赠袭人姐拂暑,怡红院旧主人笔”。又打开那一把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是: 归杨归墨总无情,此日无颜可对卿。 记弱年多福满,好来聚首在蓉城。 后面写着“书请宝钗姐姐鉴原,愚弟贾宝玉拜上”。 蒋玉函念完了,袭人道:“怡红院旧主人,可不是贾宝玉么?那一把写着宝钗姐姐的,又是给奶奶的,这必是叫我转送去的。他不好明说,估量着上面写着名字,自然不得错的意思。明儿就要进府走一趟去才好,也要把这扇子上的诗,请奶奶说说给我们听听,是些什么意思呢?”蒋玉函道:“你说他同了个姓柳的朋友,那必定就是柳二爷了。可惜我偏偏儿的不在家,若在家里遇见了就认出来了。天下就有这么不凑巧的事,想来他们都得了道了,都能知道过去未来。甄二爷上年在这里借宿,他就能够知道,故托他的口气进来,使人无疑,又知道我不在家,人都不认得,可不是过去未来他都能知道了么。”袭人道:“真正的话。罢了,上回把甄错认作贾,这回把贾又错认了甄,真是真假难辨了。”说着,便料理停当。次早便套了车,到荣府来了,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薛蟠回到家中,张德辉把货物发出,还了一千银子找项,除了一千银子本钱,净赚了一千六百两银子。薛蟠告诉薛姨妈说:“这趟买卖也就算很好的了。只是我这性命又几乎送掉了,只当是在鬼门关又走了一趟来了。”因把探春留住,以及遇盗,又是柳湘莲救命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薛姨妈道:“总是你命里应该如此,不有此祸还必有他灾呢。这也就还算罢了。”薛蟠道:“我也还得歇息歇息,再出门去罢。”因教人把探春的禀启送到荣府去,便接宝钗回来。 宝钗在王夫人处看了探春、周姑爷的禀启,知道又升到江西去了,便收拾套车回家。薛蟠便告诉了他,出外一路的始末缘由,因说:“我那会子吓昏了,及自醒来,他们两个都去了。可见他们如今都算得了道了,要不然怎么预先就知道了,先在坊子里住着,把房饭钱都开发了,说四更天就要去的。他不是特意来等的吗?”宝钗笑道:“杀人的时候,他倒在旁边大笑,可不还是那么傻气么?”薛蟠道:“任是怎么傻气,杀人的事可是玩儿的么,他有个不怕的么,这可就见他不是个凡人了呢。” 宝钗道:“这么说起来,是和尚不是呢?”薛蟠道:“我虽没见,我也问来,我们张德辉伙计说,都是有头发的,都是俗家打扮。他认定是宝二爷和柳二爷的。”宝钗道:“头里我们家老爷,亲自看见是和尚呢。这会子,又是有头发的,只怕不是他罢?”薛蟠道:“我们张德辉,是素常认得他的,怎么得错呢?”因又说起探春来,说了一会子,多姑娘出来向宝钗请了安。宝钗又到邢岫烟屋里,说了一会话。岫烟的女孩儿宛蓉,已是三岁了,便到宝钗面前来叫“姑妈”。宝钗便抱了他起来,和他说了一回玩话儿。说着,人来请吃饭,晚上便在薛姨妈屋里住了。 到了次日,梳洗才毕,便到岫烟屋里来闲坐。忽然那边焙茗家的套车来接,说袭人来了,请奶奶回去,说有 话说呢。宝钗便上车回来,到了怡红院,袭人早迎了出来请安。宝钗进了屋里坐下,袭人便细细的把这话告诉了一遍,拿出两把扇子来,递与宝钗。 宝钗接了扇子道:“我昨儿家去,是我哥哥回来了接我回去的,告诉我路上又遇了强盗,又是柳二爷救了他的性命。柳二爷和二爷在一块儿,柳二爷杀那些强盗的时候,二爷在旁边看看还哈哈的大笑呢。我问他是和尚不是呢?他说都是有头发的人,俗家的打扮。我说只怕他们认错了罢,他说他伙计自来认得他们的,怎么得错呢?这会子,你又是这么说,说起来这话,有几天了?”袭人道:“这有八九天了。我还是因上回错认了甄宝二爷的时候,后来想起二爷是出了家的,怎么得错认了人呢。昨儿二爷来了,说是甄宝二爷,我那里还疑惑是贾宝二爷呢?原来二爷并没出家做和尚的事。”宝钗道:“柳二爷和二爷救了我哥哥,必定就顺道同到你那里来的。想来总是在那一两天里头的事。”袭人道:“可不是,那柳二爷出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