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世言》查看《型世言》书评和最新更新以及相关书籍推荐请到《型世言》专题网址http://www.xiaoshuotxt.com/gudian/4579/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提供经典的文学名著、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人文社科类书籍在线阅读,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 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 >txt 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 t.xt.小.说.天.堂长铗频弹,飞动处,寒涣餮。肯匣中徒作龙吟,有冤菇咽。怨骨沉沉应欲朽,凶徒落落犹同列。猛沉吟怒气满胸中,难摧灭。妻虽少,心冰冽;子虽稚,宗堪接。读书何事,饮羞抱觖,碎击髑颅飞血雨,快然笑释生平结。便膏身铁钺亦何辞,生非窃。右调《满江红》 做人子,当父母疾之时,求医问卜,甚到割股,要求他生,及到身死,哀哭号踊,尚且有终天之恨。若是被人杀害,此心当如何悲愤,自然当拼一生,向上司控告。只是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外边央一个名色份上,里边或是书吏,或是门子,贴肉摁,买了问官。有势的又可使势,或央求上司吩咐,或央同年故旧关说,劫制问官,又买不怕打、不怕夹的泼皮做硬证,上呼下应,厚贿那仵作,重伤报轻伤。在那有人心问官,还葫芦提搁起,留与后人。没人心的反要坐诬,以此誓死报亲仇的,已是吃了许多苦,那没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换钱,得他些银子也了帐。只有那有志气的,他直行其是,不向有司乞怜。当父亲被害时,岂不难挺剑刃仇。但我身殉父危,想老母无依,后嗣无人,是我一家,赔他一身;若控有司,或者官不如我意,不如当饮忍时饮忍,当激烈时激烈,只要得报亲仇,不必论时先后,是大经纬人。 话说浙江金华府有个武义县。这县是山县,民性犷悍,故招集兵士,多于此处。凡有争竞,使聚族相杀,便有自家中争竞,也毕竟会合亲枝党羽斗殴。本县有个王家,也是一个大族。一个王良,少年也曾读书,不就,就做田庄。生有一个儿子,叫做世名。生得眉清目秀,性格聪明,在外附学读书,十二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七岁,府县俱前取,但道间不录,未得进学。父亲甚是喜他,期他大成。其年他的住屋原是祖遗,侄子王俊是长房,居左,他在右,中间都是合用。王俊有了两份村钱,要行起造,因是合的不能,常叫族长王道来说与他价钱,要他相让。王良道:“一般都是王家子孙,他买产我卖产,岂不令人笑话。幸家中略可过活,我且苦守。”后又央人来说,愿将产换,王良毕竟不肯。成了仇。自古私己的常是齐整,公众的便易塌损,各人自管了各人得分的房屋,当中的用则有人用,修却没人修。王俊暴发财主,甚是修饰体面,如何看得过,只得买了木料,叫些匠人将右首拆造。拆时同梁合柱,将中间古老房屋震塌了。王良此时看见,道:“这房子须不是你一个的,仔么把来弄塌了?”王俊道:“这二三百年房子,你不修我不修,自然要塌,关我甚事。”只见泥水定磉,早已是间半开间,他是有意弄塌,预先造下了。王良见了不胜大怒,道:“这畜生恁般欺人,怎见那半间是你的,你便自做主,况且又多尺余,如今塌的要你造还。”王俊道:“你有力量自造,怎我造赔你。”你一声,我一句,争竞不了。那王良便先动手劈脸一掌。这王俊是个粗牛,怎生忍耐,便是一头把王良撞上一跤。王良气得紧爬起,便拾一根折木椽来打王俊,王俊也便扯一根木梢道:“老人娘贼,故意魇魅我。”也打来,来得快些,早把王良右肩一下。王良疼了一闪,早把手中木椽落下。王俊得手,一连几木梢,先是肋下两下,后来头上一下,早晕在地。他家人并他妻来看,只见头破肋折,已是怏恹恹待尽,连忙学中叫王世名来。王良止挣得一声道:“儿此仇必报。”早已气绝,正是: 第宅依然在,微躯不可留。 空因尺寸土,尚气结冤仇。 此时世名母子捧着王良尸首,跌天撞地痛哭,指着王俊名儿哭骂,王俊也不敢应,躲在家中。一班助兴的,便劝道:“小官人,不必哭得,到县间去告,不怕不偿命的。”王俊听得慌了,忙去请了族中族长王道,一个叫做王度,村中一个惯处事的单邦、屠利、魏拱一干人来,要他兜收。王道道:“小官,这事差了,叔父可是打得的。如今敌拳身死,偿命说不过的。”魏拱道:“若是这样说,也不必请你来了,还是你与他做主,和一和。”王度道:“一个人活活打死,随你甚人,忍不过,怎止得他?”屠利道:“当今之世,惟钱而已,偿命也无济死者,两边还要费钱,不若多与他些钱财,收拾了罢。”王道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私和人命,天理上难去。”又一个单邦道:“如今论甚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若和,是两利之道。若王大官肯依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王俊道:“一凭列位。”单邦道:“这等若是王小官不肯,我自有话说。同去,同去。”一把扯了王道、王度,屠、魏两个随了来。 到王世名家,只见母子正在痛哭,见了王道一干,正待告诉。单邦道:“不消说得,我们亲眼见的。只是闻得你两家要兴讼,故来一说。”王世名母亲道:“我正要告他,他有甚讼兴?”单邦笑道:“他有话道,因屋塌压死,你图赖他,阖家去将他打抢”。王世名道:“这一尺天一尺地,人是活活打死的,怎说得这话?”便痛哭起来。魏拱道:“这原是诳之以理之所有,若差官来相验,房子塌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抢一番,官府都知道的。”王世名母亲道:“有这等没天理的,拼老性命结识他。”屠利道:“不要慌,如今亏得二位族长,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们来处。”王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极公道的。”单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大热天也没这气力为你府县前走。如今我们商议,你们母子去告,先得一个坐视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盘缠使费,告时他央了人情,争是压死,仵作处用了钱,报做压死伤,你岂不坐诬?”王世名道:“有证见。”屠利道:“你这小官官,有份上反道是硬证,谁扯直腿替你夹?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况且到那检验时,如今初死还好,天色热,不久溃烂,就要剔骨检,筋肉尽行割去,你道惨不惨?”世名听到此两泪交流,魏拱见他,晓得他可以此动,道:“不检不偿,也不止一次,还要蒸骨检哩。”母子二人听得,哭得满地滚去,眼睁睁只看这两个族长,不期他两人听了这片歪语,气得声都不做。单邦道:“如今我们计议,一边折命,一边折钱,不若叫他从重断送,七七做,八八敲,再处些银子义赡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门中,与你们不是与别人。你们母子出头露面去告一场,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个人情,让他们不是让别人,不然:‘贫不与富斗’,命又不偿得,你母子还被他拖死了。”这片话,他母亲女流,先是矬了。王世名先是个恐零落父亲尸骸,也便持疑。屠利道:“你两老人家也做一声,依我只是银子好。”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难强你不报的。”魏拱道:“又来撒。”王道道:“只你们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没有打官司家事,打官司手段。”王度道:“自古‘饶人不是痴’,你也自做主意。”屠利道:“官司断不劝你打。”魏拱道:“命断偿不成,只是‘和为贵’”。单邦道:“和不可强他,只是未到官,两个老人家做得主,是可为得你,还可多处些,到官烧埋有限。”世名母亲听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计议。世名道:“这仇是必报的。”母亲道:“这等不要和了。”世名道:“且与他和再处。”世名便走出来道:“论起王俊亲殴杀我父亲,毕竟告他个人亡家破方了,只是我父亡母老,我若出去打官司,家中何人奉养,又要累各位。”魏拱道:“这决定奉随,只家下离县前远,日逐奉扰不当。”世名道:“如今列位吩咐,我没有个不依的,只凭列位处。父亲我自断送,不要他断送。”魏拱道:“这等才圆活,不要他断送,更有志气。”屠利道:“若不要他断送,等他多出些钱与你罢。”单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齐起身,到王俊家来。屠利道:“原没个不爱钱的。”魏拱道:“也亏得单老爹这一片话头。”单邦道:“你帮衬也不低。”只有王道心里暗转,这小枉了读书,父亲被人打死便甘心和了。坐定。王俊慌忙出来道:“如何?”魏拱道:“他甚是不肯。”王俊道:“这等待要去告。”屠利道:“亏单公再三解劝,如今十有八九了。”屠利道:“只是要大破钞。”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张主?”王道道:“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难主持,但凭列位。”魏拱道:“这单老爹出题目。”单邦道:“还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两助丧,三十亩田供他子母。”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王俊道:“来不得。”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不知他意下何如?”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文书。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泉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产。”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魏洪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果然分头去做。 王道长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王道道:“有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财慌的。”世名自将已赀,将父亲从厚收殓。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王道与王度不收。乡里间便都道:“只要有钱,阿叔也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站立随了。三年之间,宁可衣贫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几两,一一交与母亲。 痛切思亲瘦骨岩,几回清泪染青衫。 奇冤苦是藏金积,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王世名去问道:“有刀么?”道:“有打起的厨刀。”世名道:“不是”。铁匠道:“可是腰刀?”世名看了看道:“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铁匠道:“甚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过一把,世名嫌钝。铁匠道:“这等打一把钝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 莹色冷冷傲雪霜,剜犀截象有奇□。 休须拂拭华陰土,牛斗时看起异光。 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铁匠道:“这是尊号么?”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铁匠道:“写不出,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分酒钱。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节,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我父亲瞑目泉下。”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时常讽咏,每每泪下。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吃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成甚么孝,枉读了书。”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亲的。”到了服阕,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王俊听得心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他也收来,封了。有个本县一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庶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 苒荏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睁开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支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脚得两。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钱逃国法,竟随霜刃丧黄泉。 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随我明日赴官正法。”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省了这百来两银子。”单邦也带着酒走来,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让一让,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也吃了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王度道:“若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 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首为除凶报父事,兽克王俊,逞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年五月,毒殴身死。匾卖和,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月日,是某亲手杀死,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 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拼一死殉父,断不逃去,贻累母亲。”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宿罢。”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吩咐了妻子,教他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世名道:“前日与和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里不监禁你,只暂在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守巡俱批金华知县会问。那汪知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甚么讲。世名道:“世名从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有伤可以不死。”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诉王俊于当日,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抚子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汪知县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申府道: 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谓可从父九泉遂挥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未减,但世名誓不毁父尸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死。一检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也。捐生慷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义从容,是宜曲成其志。合无放归田里,听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个有力量,道王俊买和有金,刚杀叔有据,不待检矣,杀人者死夫亦何辞。第不死于官而死于世名,恐孝子有心,朝廷无法矣。若听其自裁,不几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与,拟罪以伸法,末减以原情。这等汪知县也不消拘把检尸,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只依拟,汪知县便把他放去,又吩咐道:“你且去,我还到县来。你且慢死,我毕竟要全你,仔么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世名道:“死断不惜,尸断不愿检。”汪知县看了他,又叹息道:“浮生有涯,令名无已。”世名听了又正色道:“这岂图名,理该如此。”汪知县也不差人管押他,他自到家。母亲见了哭道:“儿,我不知道你怀这意,你若有甚蹉跌,叫我如何?”世名道:“儿子这身是父生的,今日还为父死,虽不得奉养母亲,也得见父地下,母亲不要痛我。”其妻也在侧边哭。世名道:“你也莫哭,只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养,好看儿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去见陈知县,知县仍旧留他在宾馆,吩咐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寻自尽。 只见过了几日,汪知县来了,满城这些仗义的,并他本村的里邻,都去迎接道:“王俊杀叔是实,世名报仇也是理之当然,要求汪县尊保全这孝子。”汪县尊已申了上司,见上司没个原免他的意思,唯有检验,可以为他出脱,只得又去取他父亲尸棺。世名听了把头乱撞,道:“他们只要保全我的性命,苦要残我父亲的骸骨,我一死可以全我父了。”那看守的因陈知县吩咐,死命抱住,不能得死。到了次日,通学秀才都衣巾簇拥着世名,来见汪县尊,道:“王俊杀叔,去今六年。当日行贿之人尚在,可一鞠而得,何必残遗骸,致残孝子,况且王俊可银产偿叔父之死,今世名亦可返其银产以偿族兄之死,今日世名还祈太宗师玉全。”汪县尊道:“今日之验,正以全之。”此时适值棺至,世名望见,便以头触阶石,喷血如雨,地都溅得火赤的。众秀才见了,抱的抱,扯的扯,一齐都哭起来。衙役与看的人无不下泪,两县尊也不觉为之泣下。 低徊往事只生悲,欲语凄凄双泪垂。 一死自甘伸国法,忍教亲体受凌夷。 众秀才又为他讲,汪县尊叫把棺木发回,孝子晕了半日方苏,又到滩边,看棺木上船。又恸哭了一番,仍至两县尊前就死。两县叫人扶起,又着医生医治。两个县尊商议,要自见司道面讲,免他检尸,以延他的生,再为题请,以免他的死。孝子道:“这也非法,非法无君,我只为了一死,便不消这两县尊为我周旋委婉。”回到馆中,便就绝食,勺水不肯入口。这些亲族与同袍都来开讲道:“如今你父仇已报了,你的志已遂了,如今县尊百计要为你求生,这是他的好意,原不是你要苟全,何妨留这身报国。”世名道:“我断不要人怜,断不负杀人之名,以立于天壤间。”原是把头磕破的,又加连日不吃,就不觉身体恹恹。这日忽然对着探望的亲友,长笑一声,俯首而逝,殁在馆中。死之刻云雾昏惨,迅风折木,雷雨大作。两县令着他家中领尸,只见天色天霁,远近来看的、送的云一般相似。到家他妻子开丧受吊,他妻子也守节,策励孤子成名。 当时在武义,连浙东一路,便是村夫牧竖,莫不晓得个王秀才是王孝子。只是有识的道:“古来为父报仇多有从末减的,况以王秀才之柔刚并用,必能有济于世。若使以一戍全之,孝子必生。生必有效于国。在王秀才为孝子,又可为忠臣。而国家亦收人才之用,即其死,良可为国家人才惜耳。”故吴县张孝廉凤翼高其谊为立传。 孝廉曰:杀人者死,律也。人命是虚,行财是实,亦律也。彼买和契赃且在,可以坐俊杀叔之罪,可以挽世名抵命之条,何必检厥父尸,以伤孝子之心哉。盖当事诸君子,急于念孝子,反乱其方寸,而虑不及此哉。抑天意不惜孝子一死,以达其志,以彰其孝哉!www.xiAoshuotxT.cOM 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 t?xt_小_说天\堂哀哀我母生我躯,侞哺鞠育劳且劬。儿戚母亦戚,儿愉母亦愉。轻暖适儿体,肥甘令儿腴。室家已遂丈夫志,白发蒙头亲老矣。况复昵妻言,逆亲意。帷薄情恩醴比浓,膝前孺慕搏沙似。曾如市井屠沽儿,此身离里心不离。肯耽床第一时乐,酿就终天无恨悲。老母高堂去复还,红颜弃掷如等闲。蒸黎何必羡曾子,似此高风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只因人无妻时,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爱他的色、喜他的才、溺他的情,不免分了念头。况且娶着一个贤妇,饥寒服食,昏定晨省,儿子管不到处,他还管到。若遇了个不贤妇人,或是恃家中富贵,骄傲公姑;或是勤吃懒做,与公姑不合;或鄙啬爱小,嫌憎公姑费他供养;或有小姑小叔,疑心公姑护短偏爱,无日不向丈夫耳根絮絮;或到公姑不堪,至于呵斥,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那有主意的男子只当风过耳边,还把道理去责他,道:“没有个不是的父母,纵使公姑有些过情,也要逆来顺受。”也可渐渐化转妇人。若是耳略软,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日新月累,浸润肤受齐来,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还有平日原怕他强悍,恐怕指了他,致他寻了些短见,惹祸不小,便趁口说两句,这妇人越长了志了。不知夫妻原当恩爱,岂可到了反目生离。但祭仲妻道:“人尽夫耳,父一而已。”难道不可说:“人尽妻也;母一而已。”还要是男子有主持,或是大家恐坏了体面,做官怕坏了官箴,没奈何就中遮掩,越纵了妇人的志,终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个庸人却有直行其是的。 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这孝子姓周名于轮,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亲是周楫,母亲盛氏。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状元红、莲花白,各色酒浆。桥是苏州第一洪,上京船只必由之路,生意且是兴。不料隆庆年间,他父亲病殁了。有个姊儿,叫做小姑。他父亲在日曾许吴江张三舍。因周楫病殁,张家做荒亲娶了去,止剩他母子。两身相倚,四目相顾。盛氏因他无父,极其爱惜,拣好的与他穿,寻好的与他吃,叫他读书争气。那周于轮却也极依着教训,也极管顾母亲。喜的家道旧是殷实,虽没个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时,胡乱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过。到了十五六岁,周于轮便去了书,来撑支旧业。做人乖巧和气,也就渐渐复起父业来。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为他寻亲。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濠女儿,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娇媚。一进门,独儿媳妇,盛氏把他珍宝相似。便他两夫妻,年纪小,极和睦。周于轮对他道:“我母亲少年守寡,守我长成,一个姊姊又嫁隔县,你虽媳妇就是女儿一般,要早晚孝顺他,不要违拗。”掌珠听了便也依他。这掌珠是早年丧母的,失于训教,家中父亲溺爱,任他吃用。走东家闯西家,张亲娘李大姐,白话惯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殁后,道来路少,也便省使俭用,邻舍也不来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来。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与丈夫闲话,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闲,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看他甚是难过。过了几月,与丈夫的情谊浃洽了,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甚饮食,都不得到口,希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他。那周于轮如何肯,就有时买些饮食,毕竟要选好的与母亲,然后夫妻方吃,掌珠终是不快。 似此半年。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周于轮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道:“周家亲娘,你是难得见的。老亲娘不在,你便出来话一话。”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与这些邻人相见,一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个是惯走街做媒做保的徐亲娘,一个是惯打骂家公的杨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与往来。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那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杨三嫂道:“老亲娘原是个独柱门的,亲娘也要学样,只是你还不曾见亲娘初嫁来时。如今也清减了些。”李二娘道:“瘦女儿,胖媳妇,那倒瘦了,难道嫁家公会弄瘦人?”杨三嫂道:“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周舍料是恩爱,想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只见徐婆道:“这老娘极是琐碎,不肯穿,不肯吃,终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做甚恶人。”掌珠只是微笑,不做声,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甚事,慌忙关了门进去。自此以后,时时偷闲与这些人说白。今日这家拿出茶来,明日那家拿出点心来,今日这家送甚点心来,明日那家送甚果子来。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梯己钱,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反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或是徐媒婆家小厮来定买些甚果子点心回答。又多与买的长孙来定些。这两个都肯为他走动。遇着李二嫂只是说些公婆不好,也卖弄自家不怕,忤逆他光景。杨三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家公怕他的模样。徐媒婆只是和子,时尝说些趣话儿取笑他三人。似此热闹半个月。周于轮只顾外面生意,何尝得知?不期盛氏已自女儿家回来,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在那厢看他,多住了几日。掌珠因婆婆来,也便不敢出门。这些女伴知他婆婆撇古,也不来邀他。每日做着事时听他们说笑,心里好不痒痒的,没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略偷闲与这些邻人说说儿。早已为这些人挑拨,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待丈夫也渐渐放出些凌驾,尝乘周于轮与他欢笑时节,便假公济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该买些甚将息,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不得轮到你,怕淘坏身子。”那周于轮极知道理,道:“一日所撰能得多少,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饮食上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常言道:‘他的日子短,我们的日子长。’”或有时装出愁苦的模样,道:“婆婆难服事。”周于轮道:“只是小心,有甚难服事。”若再说些婆婆不好,于轮便嗔恼起来。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母子不好罢了。 忽一日,盛氏对着周于轮道:“先时你爹生意兴时,曾攒下角子八九十两。我当时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又可生些利息。”周于轮道:“家中酒店尽可过活,怎舍得母亲又去做客。”盛氏道:“我只为你,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你在外边营运,两边挣,可望家道殷实。”掌珠听了甚是不快,道:“成了田头,失了地头。外边去趁钱,不知何如?家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盛氏不言语,意似怫然。周于轮道:“既是母亲吩咐,我自出去。家中酒店,你便撑持,不可劳动母亲。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与人商量道:买了当中衣服,在各村镇货卖,只要眼力,买得着,卖时也有加五钱。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道:“上吉。”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收拾起身。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周于轮再三安慰,叫他用心照管母亲,撑支店面,拜辞母亲去了。店中喜得掌珠,小时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又是会打吱喳的人,也不脸红。铜钱极是好看,只有银子,到难看处,盛氏来相帮,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见他生得好个儿,故意要来打牙撩嘴,生意越兴,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缠不过,也便让他两厘,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或是低银。有那脸涎的擂不过,也便添他些。盛氏道他手松做人情,时时絮聒他;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买时,他又不与论量,多与他些;又被盛氏看见。道:“若是来买的都是邻舍,本钱都要折与他。”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菜过一日,比周于轮在家时更酸啬,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楼上,掌珠独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与婆婆不投,心中又悒怏,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急抬头见徐亲娘走过,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柜外,便张那边布帘内。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楼上,坐坐不妨。”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个个道你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的意。”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挣一个家中挣,供养着,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不快活哩。亏你,亏你。”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人煮茶,当茶罢。”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你。常言道:‘且守。’倘这一病殁了,你便出头了。”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说说,道店中生意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他,亏得不是甚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越发兜搭,两个几乎像个仇家。 过了两月,果然周于轮回家,获有四五分钱,盛氏好不欢喜。到晚掌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又要撑店,又要服事婆婆。生意他去做着,就把人赶走了,亏我兜收得来,又十主九憎嫌,气苦万状。”周于轮道:“他做生意扣紧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你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这生意,也便丢不得手。前次剩下几件衣服,须要卖去。如今我在这行中,也会拆曳,比如小袖道袍,把摆拆出裨,依然时样,短小道袍变改女袄,袖也有得裨。其余裙袄,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官绿,染来就是簇新,就得价钱。况且我又拿了去闯村坊,这些村姑见了无不欢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钱。或是女人自买,越发好了,这生意断是不舍,你还在家为我一撑。”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 次日,于轮梳洗,去到盛氏房中问安。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又做人情与熟人,嗔我说他。病时竟不理我。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于轮道:“适才闻得你做生意手松,这不惯,我不怪你,若做人情与熟人,这便不该。到病时不来理论,这便是不孝了。”掌珠道:“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那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酒若要添。若毕竟刀刀见底,人须不来,熟人不过两个邻舍,我也没得多与他。至于病时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单身,进里面长久,恐有失脱,毕竟又要怨我,迟些有之,也并没个不理的事。”于轮道:“你若说为生意,须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关两日店何妨。以后须要小心服事,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你。”掌珠听了,两泪交流,欲待回家几时,奈又与晚母不投只得忍耐。几日不与丈夫言语。 不上一月,周于轮货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亲道:“孩儿此去两月就回,母亲好自宁耐,我已吩咐他,量必小心。”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须不可与他一般见识,想他如何守我到今,岂可不孝顺他,凡事看我面,不要记恨。”掌珠道:“谁记恨来,只是他难为人事。”周于轮两边嘱咐了再三起身。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他做生意手松,他这番故意做一个死。一注生意。添银的决要添,饶酒的决不肯饶,要卖不卖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里边见,怕打走了主顾,道:“便将就些罢。”掌珠道:“省得丈夫回来道我手松折本。”盛氏知是回他嘴,便不做声。一连两三日,见当先一日两数生意,如今二三钱不上,天热恐怕酒坏,只得又叫他将就些。他便乱卖低银低钱,也便不拣,便两三遭也添。盛氏见了心疼,晚间吃夜饭时道:“媳妇,我的时光短,趁钱只是你们享用,这生意死熬不得,太滥泛也不得。死熬人不来,滥泛要折本,你怎不顾你们趁钱折本,反与我憋气。”掌珠道:“初时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你们,如今教我将就些,也是你们。反又来怨怅,叫人也难。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我来学样罢。”到次日,他便高卧不起来,盛氏只得自去看店。他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杨三嫂见了,道:“周亲娘一向得见面,怎今日不管店走出来。”掌珠道:“我不会做生意,婆婆自管店。”杨三嫂道:“前日长孙来打酒,说你做生意好,又兴。怎不会得他要讨苦吃?等他自去,你落得自在。”正说间,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快活,快活,我吃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今日才离眼睛。”杨三嫂便道:“哪里去了?”掌珠道:“是甚人?”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现世,阿公七老八十还活在这边,好意拿食去与他,他却道咸道酸,争多争少,无日不碎聒管闲事,被我闹了几场,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才得耳朵边,眼睛里干净。”掌珠道:“怕家公要怪。”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甚。他若好好来劝,还饶他打,他若帮来嚷,我便撞上一头,只要吃盐卤、吊杀、勒杀,怕他不来求。求得我歇,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极他个不要。”杨三嫂道:“只怕你先耐不住。”掌珠听了叹口气道:“我家老人家,怎得他离眼。”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都要寻小亲娘,生意做不伏,只得去叫掌珠,哪里肯来?听他下了楼,又寂然没个踪影,只得叫阿寿看着店,自进里面,却是开着后门,人不见影,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便去张看,却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盛氏不觉红了脸道:“连叫不应,却在这里闲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应。他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你在我家做媳妇年把,几曾见我走东家串西家,你小小年纪,丈夫不在,却不在家里坐,却在外边乱闯。你看,这些人有甚好样学,待你丈夫回来,与他说一说,该与不该。”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道:“媳妇你磨得着,我们邻舍怎厮唤不回,又道我们没有好样,定要计议编摆他。” 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絮聒想是难过。”掌珠道:“絮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本二娘道:“怕他做甚,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你央及他,寻一计较,弄送他便了。”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你?”徐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他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在里边。”徐婆道:“脚在你肚皮下,你偏常走出来,不要睬他,嚷与他对嚷,骂与他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掌珠道:“怕他对丈夫讲,丈夫说要休我。”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你寻一家没大没小,人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你,我想你丈夫原与你过得好,只这老厌物,若没了这老厌物,你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的,不若将他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李二娘道:“脱货罢了,还求财。”掌珠道:“只是他怎肯嫁。”徐婆道:“他自然不肯,我自与那边说通了,骗他去。”掌珠道:“倘丈夫回来寻她,怎处?”徐婆道:“临朝我自教导你,决不做出来,直待他已嫁,或者记挂儿子,有信来,自身来,那时已嫁出的人不是你婆婆了。就是你丈夫要与你费嘴时,已过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你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也毕竟罢了,你自依我行。”此时,掌珠一来怪婆婆,二来怕丈夫回来,听信婆婆有是非,便就应承。只见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楼,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只听有人把后门弹了一声,道:“那人明日来相,你可推病,等你婆婆看店,他好来看。”掌珠听了,也便上楼安息。睡到五鼓,故作疼痛之声。天明盛氏来看,却见掌珠蹙了眉头,把两手紧柔着肚子,在床里滚。问他,勉强应一声肚疼。盛氏道:“想一定失盖了,我冲口姜汤与你。”便下去打点汤,又去开店。将次已牌,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进来买酒,递出五十个钱来,一半是低钱,换了又换,约莫半个时辰才去。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号成之。在桐□□□住。做人极是忠厚。家中有儿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尽可过。向贩震泽绸绫,往来苏州。因上年丧了偶,儿子要为他娶亲。他道:“我老人家了,娶甚亲,我到苏州,看有将就些妇人,讨个作伴罢。”来了两次,小的忒人,标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钱,丑的他又不要。这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叫他来看。这章成之看他年纪虽过四十,人却济楚能干,便十分欢喜。 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 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庄别样娇。 便肯出半斤银子。徐婆仍旧乘晚来见掌珠,说:“客人已中意,肯出四两银子,连谢我的都在里边。”掌珠道:“这也不论,只是怎得他起身?”徐婆道:“我自有计较。我已与客人说道,他本心要嫁,因有儿子、媳妇,怕人笑,不像样,不要你们的轿子迎接。我自送他到船。开了船,凭他了。料他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寻主儿,决不寻死,好歹明早收他银子,与他起身。”掌珠此时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无情;又恐丈夫知觉,突兀了一夜,才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推窗问时,道:“吴江张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笃,来说与婆婆。”盛氏听了,便在床上一骨碌爬起,道:“我说他这心疼病极凶的,不曾医得,如何是好?”自来问时,见一汉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张旺,桐乡人。船已在河下。”掌珠吃了一惊,心中想道:他若去,将谁嫁与客人。便道:“这来接的一面不相识,岂可轻易去,还是央人去望罢。”盛氏道:“谁人去得?这须得我自去。”掌珠道:“这等待我央间壁徐亲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便蹙来见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来接他,拦又拦不住,只得说央你送他,来与你计议。”徐婆笑道:“这是我的计,银子在此,你且收了。”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逼火。徐婆道:“你去,我正要送他交割与蛮子。”掌珠回来道:“徐亲娘没工夫,我再三央及,已应承了。”便去厨下做饭,邀徐亲娘过来,两个吃了起身。盛氏吩咐掌珠。叫他小心门户,店便晚开早收些,不要去到别人家去;分咐了阿寿。掌珠相送出门,到了水次,只见一只脚船泊在河边。先有一个人带着方巾,穿着天蓝袖道袍,坐在里边。问时,道城中章太医,接去看病的。盛氏道:“闲时不烧香,极来抱佛脚。”忙叫开船,将次盘门,却是一只小船飞似赶来,相近,见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来定。徐婆问:“甚缘故?”来定道:“是你旧年做中,说进王府里的丫头翠梅,近日盗了些财物走了。告官着你身上要,差人坐在家里,接你回去。”徐婆道:“周亲娘央我送老亲娘,待我送到便来,暂躲一躲着。”来定道:“好自在生性,现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终须当不得你。”盛氏听了道:“这等亲娘且回去罢。”徐婆道:“这等你与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过船去了。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张旺,已来半日了,缘何还不到?”张旺笑道:“就到了。”日午船中做了些饭来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将次晚了,盛氏着忙。道:“吴江我遭番往来,只半日,怎今日到晚还不到?”只见那男子对着张旺道:“你与他说了罢。”张旺道:“老亲娘,这位不是太医,是个桐乡财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旧年没了家婆,再娶一个作老伴儿。昨日凭适才徐老娘做媒,说你要嫁,已送银十两与你媳妇,嫁与我们阿爹了。你仔细看看,前日来买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义男章旺。那是甚张旺。这都是你媳妇与徐老娘布就的计策,叫我们做的。”盛氏听了大哭,道:“我原来倒吃这忤逆泼妇嫁了。我守了儿子将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舱,打帐向河中跳,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你从我不从我凭你,但既来之则安之。你媳妇既嫁你,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你在家中难与他过活,不若且在我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挣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一两谢了徐婆。又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他将盛氏细软都藏了,装他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他到张家。计议已定。不期隔得六七日,周于轮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只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周于轮道:“去张家做什么?”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娘有病,有人接我要去,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他。”周于轮道:“莫不你与他有甚口面去的。”掌珠道:“我与他有甚口面,他回,你自得知。”周于轮道:“我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姐夫不在。先是姊姊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周于轮吃了一惊,道:“母亲七日前说你病来接他,已来了。”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何曾有这事?是哪个来接?”于轮道:“是隔壁徐亲娘亲送到水口的,怎这等说。”两下惊疑。于轮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轮也吃不下,即赶回家,对着掌珠道:“你还我母亲。”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那一个不见?”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中太医,来拉的是甚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那一个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的,是穿是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周于轮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家。我又没有甚亲眷,若说有甚人勾搭,他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去处,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眼泪。过了半个多月,掌珠见庶饰过了,反来呆他道:“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气得个周于轮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近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服,右手提着槌棒,将走到一大宅人家。于轮定睛一看,便道:“母亲你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可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 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晌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他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他松时,他又故意贱卖;再说时,他叫我自管店,他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他几声,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他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他借小姑病重赚我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于轮道:“我回时,他也说小姑家接去,我随到小姑家,说不曾到,又向各亲眷家寻,又没踪影,不知小贱人和老虔婆用这等计策。”盛氏又道:“我与媳妇不投,料难合伙,又被媳妇卖在此间,做小伏低,也没嘴脸回去见人。但只你念我养育你,与守你的恩,可时来看我一看。死后把我的这把骨殖带回苏州,与你父亲一处罢了。”言讫母子大痛。周于轮此时,他主意已定了。身边拿出几钱银子,付与母亲道:“母亲且收着,在此盘缠。半月之间,我定接你回去。”两边含泪分手。周于轮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里想道:“我在此赎母亲,这地老虎决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处置妇人,也伤体面。我只将他来换了去,叫他也受受苦。算计了,回到家,照旧待掌珠。掌珠自没了阿婆,又把这污名去讥诮丈夫,越没些忌惮了。见他货物不大卖去,又回得快,便问他是甚缘故。”于轮道:“一来生意迟钝,二来想你独自在家,故此便回。”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于轮也不回他。过了三日。道:“我当初做生意时,曾许祠山一个香愿,想不曾还得,故此生意不利。后日与你去同还何如?”掌珠道:“我小时随亲娘去烧香后,直到如今,便同你去。”到第二日,催于轮买香烛。于轮道:“山边买,只带些银子去罢了。”那掌珠巴明不晓。第二日梳头洗脸,穿了件时新玄色花袖袄,灯红裙,黑髻玉簪,斜插一枝小翠儿,打扮端正时,于轮却又出去未回。等得半日把扇儿打着牙齿斜立。见周于轮来,道:“有这等钝货,早去早回。”于轮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别了杨三嫂、李二娘、徐亲娘,吩咐阿寿照管门户。两个起身。过了盘门,出五龙桥,竟走太湖,掌珠见了:“我小时曾走,不曾见这大湖。”于轮笑道:“你来时年纪小,忘了,这是必由之路。”到岸,于轮先去。道:“我去叫轿来。”竟到章家。老者不在,只他儿子二郎在家,出来相见。周于轮道:“前月令尊在苏州,娶一女人回来,是卑人家母。是贱累听信邻人,暗地将他卖来的。我如今特带他来换去,望二郎方便。”二郎道:“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专?”于轮道:“一个换一个,小的换老的,有甚不便宜。”章二郎点头道:“倒也是。”一边叫他母亲出来,一边着人看船中妇人何如。这边盛氏出来见了儿子,道:“我料你孝顺,决不丢我在此处,只是如今怎生赎我?”于轮道:“如今我将不贤妇来换母亲回去。”盛氏道:“这等你没了家婆怎处?”于轮道:“这不贤妇要他何用。”须臾,看的人悄地回复二郎道:“且是标致,值五七十两。”二郎满心欢喜,假意道:“令堂在这厢,且是勤谨和气,一家相得,来的不知何如,恐难换。”于轮再三恳求。二郎道:“这等且写了婚书。”于轮写了。依旧复到船中,去领掌珠。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个不耐烦,道:“有你这样人,一去竟不回。”于轮道:“没有轿,扶着你去罢。”便把一手搭在于轮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了岸,走了半晌,到章家门首。盛氏与章二郎都立在门前,二郎一见欢喜得无极。掌珠见了盛氏,遍身麻木,双膝跪下道:“前日却是徐亲娘做的事,不关我事。”盛氏正待发作,于轮道:“母亲不必动气。”对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你性命也是夫妻一场。”掌珠又惊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时,于轮已扶了母亲,别了二郎去了。 乌鸟切深情,闺帏谊自轻, 隋珠还合浦,和璧碎连城。 掌珠只可望着流泪,骂上几声黑心贼。二郎道:“罢,你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这厢安静。”一把扯了进去。 于轮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门首,看见他母子同回,吃了一惊,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门,故此反留下掌珠,给还他母亲,后来必定要连累我。”一惊一忧,竟成了病。盛氏走进自房中,打开箱子一看,细软都无道:“他当初把女儿病骗我出门,一些不带得,不知他去藏在那边。”于轮道:“他也被我把烧香骗去,料也不带得。”到房中看,母亲的细软一一俱在他自己的房,奁也在,外有一锭多些逼火,想是桐乡人讨盛氏的身银,如今却做了自己的身银。于轮又向邻人前告诉,徐婆调拨他妻把阿婆卖与人家做奶母。前时邻人知道盛氏不见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毕竟守不过。”也有的笑周于轮道:“是个小乌龟。”如今都称赞周于轮,唾骂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于轮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说,道:“告官恐伤两家体面,我故此把来换了,留他残生。”钱望濠道:“你只赎了母亲罢,怎又把我女儿送在那边,怎这等薄情?”终是没理,却也不敢来说。他后边自到桐乡去望时,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见了父亲,只是流泪。父亲要去赎他,又为晚妻阻挡,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过,一年而死。这边周于轮有个三考出身做县丞的仲德,闻他行孝,就把一个女儿与他,里递要举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义夫。”抵死不肯。后来也纳一个三考,做了个府经历。夫妻两个奉事母亲终身,至今人都称他是个孝子。wWw。xiaoshuo txt.coM 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 (/t/xt|小/说天|堂)鱼肠剑,搏风利,华陰士光芒起。匣中时吼蛟龙声,要与世间除不义。虽彼薄情娘,不惜青琐香。吠庞撼Р恢耻,恩情忍把结发忘。不平暗触双眉竖,数点娇红落如雨。朱颜瞬息血模糊,断头聊雪胸中怒。无辜叹息罹飞灾,三木囊头实可哀。杀人竟令人代死,天理于今安在哉。长跪诉衷曲,延颈俟诛戳。节侠终令圣主怜,声名奕奕犹堪录。 昔日沈亚之作《冯燕歌》。这冯燕是唐时渔阳人,他曾与一个渔阳牙将张婴妻私通。一日,两下正在那边苟合,适值张婴回家。冯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后,不觉把头上巾帻落在床中。不知这张婴是个酒徒,此时已吃得烂醉,扯着张椅儿,鼾鼾睡去,不曾看见。冯燕却怕他醒时见了巾帻,有累妇人,不敢做声,只把手去指,叫妇人取巾帻。不期妇人差会了意,把床头一把佩刀递来,冯燕见了,怒从心起。道:“天下有这等恶妇,怎么一个结发夫妇,一毫情义也没,倒要我杀他,我且先开除这滢妇。”手起刀落,把妇人砍死,只见鲜血迸流。张婴尚自醉着不知,冯燕自取了巾帻去了。直到五鼓,张婴醉醒讨茶吃,再唤不应,到天明一看,一团血污,其妻已被人杀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间不知谁人将我妻杀死?”只见这邻里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却向谁叫?”张婴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里知得?”邻里道:“这也是好笑,难道同在一房,人都杀死了还不醒的?分明是你杀了,却要赖人。”一齐将他缚了,解与范阳贾节度。节度见是人命重情,况且凶犯模糊未的,转发节度推官审勘。一夹一打,张婴只得招了,冯燕知道有这等糊涂官,怎我杀了人,却叫张婴偿合,是那滢妇教我杀张婴。我前日不杀得他,今日又把他偿命,端然是杀他了。便自向贾节度处出首。贾节度道:“好一个汉子,这等直气。”一面放了张婴,一面上一个本道:“冯燕奋义杀人,除无情之滢蠹,挺身认死,救不白之张婴,乞圣恩赦宥”。果然唐主赦了。当时沈亚之作歌,咏他奇侠。后人都道范阳燕地,人性悻直;又道唐时去古未远,风俗朴厚,常有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话说永乐时,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县人。年纪不多,二十余岁。父母早亡,生来性地聪明,意气刚直,又且风流倜傥。他父亲原充锦衣卫校尉。后边父死了,他接了役缉事。心儿灵,眼儿快,惯会拿贼。一日在棋盘街,见一个汉子打小厮,下老实打。那小厮把个山西客人,靴子紧紧捧定,叫救命。这客人也苦苦去劝他,正劝得开,汉子先去,这小厮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着。”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里没甚物么?”客人去摸时,便喊道:“咱靴桶里没了二十两银子。”耿埴道:“莫慌。只问这小厮要。”一搜,却在小厮身边搜出来。这是那汉子见这客人买货时,把银子放在靴内,故设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又一日,在玉河桥十王府前,见一个人喊叫道:“抢去一个貂鼠胡帽。”在那两头张望,问他是甚人。道:“不见有人。”耿埴见远远一个人,顶着一个大栲栳走。他便赶上去道:“你栲栳里甚物儿?”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夺下来,却是个四五岁小厮,坐在里边,胡帽藏在身下。还有一个光棍,装做书办模样,在顺城门象房边,见一个花子,有五十多岁,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见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爷,我再寻你不着,怎在这里?”那花子不知何故,心里道:“且将错就错,也吃些快活茶饭,省得终日去伸手。”随到家里,家里都叫他是老爷爷,浑身都与换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过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买三五百两尺头,老爷爷便同去一去。”悔气,才出得门,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这是个花子,怎这样打扮?毕竟有些怪。”远远随他,往前门上一个大缎铺内走进去。耿埴也做去扯两尺零绢儿。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缠,冷眼瞧那人,一单开了二三百尺头,两个小厮,一个驼着挂箱,一个钳了拜匣,先在拜匣里拿出一封十两雪白锭银做样,把店家帐略略更改了些,道:“银子留在这边,咱老爷爷瞧着,尺头每样拿几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兑银。”两个小厮便将拜匣、挂箱放在柜上,各人捧了二三十疋尺头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声道:“花子,你那里来钱,也与咱瞧一瞧。”一个小厮早捧了缎去了,这书办也待要走时,那花子急了。道:“儿,这是工部大堂着买缎子的官银。”便与他瞧。那书办道:“这是到工部大堂上才开,谁人敢动一动儿,叫他有胆力拿去。”正争时,这小厮脸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当,赚他缎子去么?”店主人听了这话,也便瞧头留住不放。耿埴道:“有众人在此,我便开看不妨。”打开匣子,里边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块。大家哄了一声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认爷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榻先拿去二十多疋尺头,其余都不曾赚得去。人见他了得,起了他个绰号,都叫他做“三只眼耿埴。”这都是耿埴伶俐处。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来,不题。 且说崇文门城墙下玄宁观前,有一个董秃子,叫名董文。是个户部长班。他生得秃头、黄发,声哑、身小,做人极好,不诈人钱,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边几碗酒,归家糊糊涂涂,一觅直睡到天亮。娶得一个妻子邓氏,生得苗条身材,瓜子面庞,柳叶眉,樱珠口,光溜溜一双眼睛,直条条一个鼻子,手如玉笋乍茁新芽,脚是金莲飞来窄瓣,说不得似飞燕轻盈,玉环丰腻,却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极其奉承。日间遇着在家搬汤送水做茶煮饭,晚间便去铺床、叠被、扇枕、捶腰,若道一声要甚吃,便没钱典当也要买与他吃,若道一声那厢去,便脚瘤死挣也要前去,只求他一个欢喜脸儿。只是年纪大了妇人十多岁,三十余了。“酒”字紧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尝时邓氏去撩拨他,他道:“罢,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邓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晓!”邓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没奈何应卯的时节多,推辞躲闪也不少,邓氏好不气苦。一日回家,姐妹们会着。邓氏告诉董文只酒,一觉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这等苦了妹儿,岂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二姐道:“不老实捶他两拳,怕他不醒。”邓氏道:“捶醒他,又撒懒溜痴不肯来。”大姐道:“只要问他讨咱们做甚来?咱们送他下乡去罢。”二姐道:“他捶不起,咱们捶得起来,要送老子下乡,他也不肯去,条直招个帮的罢。”邓氏道:“他好不妆膀儿,要做汉子哩,怎么肯做这事?”大姐道:“他要做汉子,怎不夜间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却暗招罢了。”邓氏道:“怎么招的来?姐,没奈何,你替妹妹招一个。”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让你。老实说教与你题目,你自去做罢。”邓氏也便留心,只是邻近不多几家,有几个后生,都是担葱卖菜,不成人的。家里一个挑水的老白,年纪有四十来岁,不甚作养,正在那厢寻人。 巧巧儿锦衣卫差耿埴去崇文税课司讨关,往城下过,因在城下女墙里解手。正值邓氏在门前闲看,忽见女墙上一影,却是一个人跳过去,仔细一看,生得雪团白一个面皮,眉清目朗,须影没半根;又标致,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里风俗,只爱新不惜钱。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崭新绸缎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纱罗的;到冬不去取赎,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见他掀起一领玄屯绢道袍子,里面便是白绫袄,白绫裤,华华丽丽,又是可爱,及至蹲在地上时又露出一件又长又大好本钱,妇人看了,不觉笑了一声,将手上两个戒指,把袖中红绸汗巾裹了,向耿埴头上扑地打去,把耿埴绒帽打了一个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黄黄打在人头上。”抬起头一看,却是个标致妇人,还掩着口在门边笑。耿埴一见,气都没了,忙起身拴了裤带,拾了汗巾打开,却是两个戒指。耿埴道:“噫,这妇人看上咱哩。”复看那妇人,还闪在那边张耿埴。耿埴看看四下无人,就将袖里一个银挑牙,连着个儿把白绸汗巾包了,也打到妇人身边。那妇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正如肚饿人,看着别人吃酒饭,看得清,一时到不得口,这边耿埴官差不能久滞,只索身去心留。这边邓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个伶俐的耿埴,摄得他魂不附体。一路便去打听,却是个******妇人,丈夫做长班的。他道既是******,不可造次进去。因想了一夜道:“�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那边邓氏见他丢挑牙来,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晚间只得心里想着耿埴,身子搂着董文云雨一场,略解渴想。早间送了董文出去,绝早梳头,就倚着门前张望,只见远远一个人来,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厢望他。只见人迳闯进来,邓氏忙缩在布帘内。道:“是谁?”帘子影出半个身子来,果是打扮得齐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点巫峰。蝉鬟微露影,已觉香风飞送。帘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红。何须全体见芳容,早把人心牵动。 他轻开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见教?”耿埴便戏了脸,捱近帘边道:“昨日承奶奶赐咱表记,今日特来谢奶奶。”脚儿趄趄,便往里边跨来。邓氏道:“哥,不要唣,怕外厢有人瞧见。”这明递春与耿埴,道内里没人。耿埴道:“这等咱替奶奶拴了门来。”邓氏道:“哥,不要歪缠。”耿埴已为他将门掩上,复进帘边。邓氏将身一闪,耿埴狠抢进来,一把抱住,亲过嘴去。邓氏道:“定要咱叫唤起来。”口里是这样讲,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听得推门响,耿埴急寻后路。邓氏道:“哥莫忙,是老白挑水来,你且到房里去。”便把耿埴领进房中,却也好个房。上边顶格,侧边泥壁,都用绵纸糊得雪白的。内中一张凉床,一张桌儿,摆列些茶壶茶杯。送了他进房,却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压得肩上生疼。”邓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够了,你明日挑罢。”打发了,依旧拴了门进来。道:“哥,恁点点胆儿,要来偷婆娘。”耿埴道:“怕一时间藏不去,带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邓氏任他解,口里道:“咱那烂驴蹄,早间去直待晚才回,亲戚们咱也不大往来,便邻舍们都隔远不管闲事。哥要来只管来,就是他来,这灶前有一个空米桶,房里床下尽宽,这酒糊涂料不疑心着我。”一边说时,两个都已宽衣解带,双双到炕儿上,恣意欢娱。但见: 一个仰观天,一个俯地察;一个轻骞玉腿,一个款搂柳腰;一个笑孜孜,猛然独进,恰似玉笋穿泥。一个战抖抖,高举双鸳,好似金莲泛水;一个凭着坚刚意气,意待要直捣长驱。一个旷荡情怀,那怕你翻江搅海。正是:战酣红日随戈转,兴尽轻云带雨来。 两个你贪我爱,整整顽够两个时辰。邓氏道:“哥,不知道你有这样又长、又大、又硬的本钱,又有这等长久气力,当日嫁得哥,也早有几年快活。咱家忘八倒着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么?哥不嫌妹子丑,可常到这里来。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来的。”两个儿甚是哮喜簧帷9③也约他偷空必来,以后耿埴事也懒去缉,日日到锦衣卫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来。邓氏终日问董文要钱买肉、买鸡、果子、黄酒吃,却是将来与耿埴同吃。耿埴也时常做东道,尝教他留些酒肴请董文。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与狗吃。”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门,不曾开门,只听得董文怪唱来了。耿埴道:“那里躲?”邓氏道:“莫忙,只站在门背后是哩。”说话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门。邓氏道:“汗邪里这等怪叫唤开门。”只见董文手里拿着一盏两个钱买的茹桔灯笼进来。邓氏怕照见耿埴,接来往地下一丢,道:“日日夜夜晚才来,破费两个钱留在家买菜不得。”又把董文往里一推。道:“拿灯来照咱闩门上。”推得董文这醉汉东嗑了脸,西嗑了脚,叫唤进去,拿得灯来。耿埴已自出门去。邓氏已把门闩了。耿埴躲在檐下听他,还忘八长忘八短。“以后随你卧街倒巷,不许夜来惊动咱哩,要咱关门闭户。”董文道:“嫂子,可怜咱是个官身,脱得空一定早早回来。”千陪不是,万陪不是,还个不了。第二日耿埴又去,邓氏忙迎着道:“哥,不吃惊么?咱的计策好么?”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没奈何,将就些吧。”邓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了酒,死人般睡在身边,厌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与哥计较,闪了他与哥别处去过活吧。”耿埴道:“罢。嫂子怎丢了窠坐儿别处去?他不来管咱们,便且胡乱着。”邓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懒待与他合伙。”从此,任董文千方百计奉承,只是不睬,还饶得些嚷骂。一日,与耿埴吃酒,撒娇撒痴的,一把搂住道:“可意哥,咱委实喜欢你,真意要随着你,图个长久快乐,只吃这攮刀的碍手碍脚,怎生设一计儿了了他,才得个干净。”逼着耿埴定计,耿埴也便假装痴道:“你妇人家不晓事,一个人怎么就害得他?”这妇人便不慌不忙设出两条计来,要耿埴去行。道:“哥,这有何难,或是买些毒药放在饮食里面,药杀了他。他须没个亲人,料没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着强盗,教人扳他,一个狱时,摆布杀他,一发死得干干净净。要钱咱还拿出钱来使,然后老娘才脱了个董字儿,与你做一个成双捉对。哥,你道好么?”那知这耿埴心里拂然起来,想道:“怎奸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个不爽快之色,不大答应。 不期这日董文衙门没事,只在外吃了个醉,早早回来。邓氏道:“哥,今还不曾替哥耍,且桶里躲着。”耿埴躲了,只听得董文醉得似杀不倒鹅一般,道:“嫂子,吃晚饭也未?”邓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饭。”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请嫂子。”邓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只见耿埴在桶闷得慌,轻轻把桶盖顶一顶起,那董文虽是醉眼,早已看见,道:“活作怪,怎么米桶的盖会这等动起来?”便动要来掀看。耿埴听了,惊个小死。邓氏也有些着忙。道:“花眼哩,是籴得米多,蚊虫拱起来,醉了,去挺尸罢,休在这里怪惊怪唤的若恼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自进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邓氏忙把桶盖来揭,道:“哥闷坏了。”耿埴道:“这几乎吓死。”一跨出桶来,便要去。邓氏道:“哥,还未曾替哥耍哩,怎就去?”两个就在凳儿上,做了个骑龙点袕势。耍够一个时辰,邓氏轻轻开门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来。”只是耿埴心里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结发夫妻,又百依百随。便吃两钟酒,也不碍,怎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劝他,毕竟要他夫妻和睦才是。”当时劝他,邓氏道:“哥,他也原没甚不好,只是咱心里不大喜他。”一日,耿埴去,邓氏欢天喜地道:“咱与你来往了几时,从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转了员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间我懒得开门,你自别处去歇。’赶了他去,咱两个儿且快活一夜。”两个打了些酒儿,在房里你一口,我一口,吃了爽利。到得上灯,只听得董文来叫门。两个忙把酒肴收去。邓氏去开门,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闭好了门,正待睡个安耽觉儿,又来鸟叫唤。”董文道:“咱怕你独自个宿寒冷,回来陪你。”迳往里边来,耿埴听了,记得前日桶里闷得慌,迳往床下一躲。只见进得房来,邓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来,如今门是咱开了,谁为你冷冰冰夜里起来关门。”董文道:“嫂子,咱记念你,家来是好事。夜间冷,咱自靠一靠门去吧,嫂子不要恼。”邓氏道:“咱不起来。”还把一床被,自己滚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里钻进钻出,冻了咱。”董文只得在脚后,和衣自睡,倒也睡得着。苦是一个邓氏,有了汉子不得在身边,翻来覆去,不得成梦,只哝哝,把丈夫出气。更苦是一个耿埴,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还隔似天样。下边又冷飕飕起来,冻得要抖,却又怕上边知觉,动也不敢动,声也不敢做,挨到三更。邓氏把董文踢两脚,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惊里跳起来,便去煤炉里取了火,砂锅里烧了些脸水,煮了些饭,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饭。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饭咱已整治下了,没事便晚起来些。”邓氏道:“去便去,只恁琐碎,把人睡头搅醒了。”董文便轻轻把房门拽上,一路把门靠了出去。耿埴冻闷了半夜,才得爬出床来。邓氏又道:“哥,冻坏了,快来趁咱热被。”耿埴也便脱衣,跳上床来。忽听外边推门响,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来也。”仍旧钻入床下。董文一路进门来,邓氏道:“是谁?”董文道:“是咱适才忘替嫂子摁摁肩,盖些衣服,放帐子,故此又来。”邓氏嚷道:“扯鸟淡,教咱只道是贼,吓得一跳,怪攮刀子的。”董文听了,不敢做声,依旧靠门去了,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语自重。 谁知不贤妇,心向别人浓。 这边耿埴一时恼起,道:“有这等怪妇人。平日要摆布杀丈夫。我屡屡劝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个恩爱丈夫,他竟只是嚷骂,这真是不义的滢妇了,要他何用。当时见床上挂着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杀邓氏。邓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来,天冷冻坏了。”那耿埴并不听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听得跌上几跌,鲜血迸流。可怜。 情衰结发恋私夫,谬谓恩情永不殊, 谁料不平挑仕士,身餐一剑血模糊。 若论前船就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后日薄耿埴的样子,只是与他断绝往来也够了。但耿埴是个一勇之夫,只见目前的不义,便不雇平日的恩情,把一个惜玉怜香的情郎,换做了杀人不眨眼的侠士。那惜手刃一妇人,以舒不平之气。此时耿埴见妇人气绝,也不惊忙,也不顾虑,将刀藏在床边门槛下,就一迳走了出门来,人都不觉。悔气是这白老儿,挑了担水推门直走进里边,并不见人,他倾了水道:“难道董大嫂还未起来?”若是叫不应,停会不见甚物事,只说咱老白不老实,叫应了去。连叫几声,只是不应,还肩着这两个桶。在房门叫,又不见应,只得歇下了走进房中。看见血淋淋的妇人死在床上,惊得魂不附体,急走出门,叫道:“董家杀了人!”只见这些邻舍一齐赶来,道:“是甚么人杀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来,叫不人应,看时已是杀死了。”众人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你杀的了。”老白道:“我与他有甚冤仇来。”众人一边把老白留住,一边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谁人来杀他。这便是你挑水进去,见他孤身,非奸即盗,故此将人杀了。”一齐拥住老白。道:“讲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处。”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门来,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听候审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来,你怎么说?”董文道:“小的户部浙江司于爷长班,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并无别人。今早五鼓,伏侍于爷上任。小的妻子邓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饭时,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来,向四邻叫唤道,小的妻子被杀。众邻人道,小的去后,并无人到家。只有白大,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辄起不良之心,不知怎么杀了,只求青天老爷电察。”这御史就叫紧邻上来,问道:“董文做人可凶暴么?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众人答应道:“董文极是本分的,夫妻极过得和睦。”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与人有奸么?他家还有甚人时常来往么?”众人道:“并没有。”御史道:“可有姿色么?”众人道:“人极标致的。”御史叫:“带着,随我相验。”果然打了轿,众人跟随,直到城下。看时,果然这妇人生得标致。赤着身体,还是被儿罩着的,揭开上半截,看项下果是刀伤。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边?”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带起回衙门审。”一到衙门,叫董文:“你莫不与邓氏有甚口舌,杀了他,反卸与人。”董文道:“爷爷,小的妻子平日骂也不敢骂他一声,敢去杀他?实是小的出门时,好好睡在床上,怎么不多时就把他杀死了?爷爷可怜儿。”御史道:“你出去时节,还是你锁的门,妇人闩的门?”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门,推得进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时,开的门、关的门?”白大道:“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缘何知他房里杀了人?”白大道:“小的连叫几声不应,待要走时,又恐不见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门口寻个人闩门,只见人已杀死。小的怎么敢去行凶。”御史咄的一声道:“胡说,他家有人没人,于你甚事,要你去寻?这一定你平日贪他姿色,这日乘他未起,家中无人,希图强奸。这妇人不从,以致杀害,还要将花言巧语来抵赖,夹起来!”初时老白不招,一连两夹棍,只得认了。道:“图奸不遂,以致杀死。”做一个强奸杀死人命,参送刑部,发山西司成招,也只仍旧。追他凶器,道:“是本家厨刀所杀,取来封贮了。书一个审单。道: 审得:白大以卖水之佣,作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邓氏之未起,图奸不遂,凶念顿生,遂使红颜,碎兹白刃。惊四邻而祈嫁祸,其将能乎?以一死而谢贞姬,莫可逭也。强奸杀人,大辟何辞。监候具题处决。 吴堂奏请。不一日奉旨处决,免不得点了监斩官,写了犯由牌。监里取出老白,花绑了,一簇押赴市曹。闹动了三街六市纷纷。也有替邓氏称说贞节,以致丧命的;也有道白大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懒干这营生,怎想这天鹅肉?吃害了这命。”那白大只是流泪,也说不出一句话儿。单是耿埴听得这日杀老白,心上便忿激起来,想道:今日杀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个人杀了两个人。今日阳间躲得过,陰间也饶不过。做汉子的人怎么爱惜这颗头,做这样缩头的事,就赶到法场上来。正值老白押到,两个刽子手按住,只要等时辰到了。周围也都是军兵围住。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声屈叫起来,监斩官叫拿了。问时,他道:“小人耿埴,向与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见董文极其恩爱,邓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义,将刀杀死。刀现藏董文房中床边槛下。小人杀人,小人情愿认罪典刑,小人自应抵命,求老爷释放白大”。监斩官道:“这定是真情了,也须候旨定夺。”将两人一齐监候。本日撤了法场,备述口词,具本申请。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论,笑他廷尉号无冤。 饴甘一死偿红粉,肯令无辜泣九原。 此时,永乐爷砺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无杀人情踪,准与释放。耿埴杀一不义,生一不辜,亦饶死。原问官谳狱不详,着革职。钦此。”此时满京城才知道白大是个老实人,遭了屈官司。邓氏是个不长进滢妇,也该杀的;耿埴是个汉子,若不是他自首,一个白大,莫说人道他强奸杀人,连妻子也信不过;一个邓氏莫说丈夫道他贞节,连满京人也信他贞节,只是这耿埴得蒙圣恩免死,身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与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无定,也不过如此了。人生的生死无常,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为何还向是非生死场中去混帐?”便削了发为僧,把向来攒的家私,约有百余金,将一半赠与董文,助他娶亲;一半赠与白大,谢他受罪,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其时京城这些风太监,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粮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来道:“近着京师,受人供养,不是个修行的。”转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与他谈些佛法,也能领悟。到八十二岁,忽然别了合寺僧行,趺坐禅床,说偈道: “生平问我修持,一味直肠直肚, 养成无垢灵明,早证西方净土。” 言讫合掌而逝,盖已成正果云: 剑诛无义心何直,金赠恩人利自轻, 放下屠刀成正觉,何须念佛想无生。www.xiaoshuotxt。com 第六回 完令节冰心独抱 全姑丑冷韵千秋 t,xt,小,说,天,堂独耸高枝耐岁寒,不教蜂蝶浪摧残。 风霜苦□如冰质,烟雾难侵不改肝。 丽色莹莹缕片玉,清香冉冉屑旃檀。 仙姿岂作人间玩,终向罗浮第一磐。 五轮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妇、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后来人合的。合的易离,但君臣不合,可以隐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缄口自全。只有姑媳、夫妻,如何离得?况夫妻之间,一时反目,还也想一时恩爱。到了姑媳,须不是自己肚里生的,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儿,反道他不行劝谏;儿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帮扶;还有妯娌相形,嫌贫重富;姑叔憎恶,护亲远疏;婢妾挑逗,偏听信谗。起初不过纤毫的孔隙,到后有了成心,任你百般承顺,只是不中意。以大凌小,这便是媳妇的苦了。在那媳妇也不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势,作丈夫的娇;也有结连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也有窥他陰事,挟制公婆,背地饮食,不顾公姑,当面抵触,不惜体面。这便是婆婆口顽,媳妇耳顽,弄得连儿子也不得有孝顺的名。真是人家不愿有的事,却也是常有的事。倒宁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这便亘古难事。 这事出在池州贵池县。一个女子姓唐,名贵梅,原是个儒家女子,父亲是个老教书,一向在外处个乡馆。自小儿教他读些甚《孝经》,看些《烈女传》。这贵梅也甚领意。不料到十二岁,母亲病死了,他父亲思量,平日他在家,母子作伴。今日留他家中,在家孤。若在邻家来去,恐没有好样学,也不成体面。若我在家,须处不得馆。一时要纠合些邻舍子弟就学,如今有四五。两馆便人上央人,或出荐馆钱图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没了馆,不惟一身没人供给,没了这几两束罚连女儿也将甚养他。只除将来与人。我斯文之家,决无与人作婢妾之理。送人作女儿,谁肯赔饭养他,后来又赔嫁送,只好作媳妇吧。对媒婆说了,寻了几日,寻得个朱寡妇家。有个儿子,叫做朱颜,年纪十四岁。唐学究看得这小官儿清秀,又急于要把女儿,也不论门风,也不细打听那寡妇做人何如,只收他两个手盒儿,将来送他过门。在家吩咐道:“我只为无极奈何,将你小小年纪与人作媳妇,你是乖觉的,切要听婆婆教训,不要惹他恼,使我也得放心。”送到他家,又向朱寡妇道:“小女是没娘女儿,不曾训教,年纪又小,千万亲母把作女儿看待,不要说老夫感戴,连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送了自去处馆去了。只是这寡妇有些欠处,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撑,他便躲在里面,只管些茶饭,并不见人。不期那丈夫病了弱病,不能管事,儿子又小,他只得出来承值,还识羞怕耻。到后边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这股生意,让人家中又没甚过活,只得呈头露脸,出来见客。此时已三十模样,有那老成客人道:“是寡妇也避些嫌疑。”到那些少年轻薄的,不免把言语勾搭他,做出风月态度恍他。乍听得与乍见时,也有个嗔怪的意思,渐渐习熟,也便嗑牙撩嘴。人见他活动,一发来引惹他。他是少年情性,水性妇人,如何按捺得定?尝有一赋,叙他苦楚: 吁嗟伤哉!人皆欢然于聚首。綦我独罹夫睽乖,忆缱绻之伊始,矢胶漆之靡懈。银灯笑吹,罗衣羞解,衬霞颊兮芙蓉双红,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语勾郎怜,娇痴得郎爱。醉春风与秋月,何忧肠与愁债?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难回,搴穗帏而痛伤。空房亦何寂,遗孤对相泣。角枕长兮谁同御,锦衾班而泪痕湿。人与梦而忽来,旋与觉而俱失。眷彼东家邻,荷戟交河滨,一朝罢征戍,杯酒还相亲。再阅绿窗女,良人远服贾。昨得寄来书,相逢在重午。彼有离兮终相契合,我相失兮凭谁重睹。秋风飒飒,流黄影摇,似伊人之去来,竟形影之谁招?朱颜借问为谁红,云散巫山鬓欲松,寥落打窗风雨夜,也应愁听五更钟。 想那寡妇怨花愁月。夜雨黄昏,好难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话,儿女夫妻,家事好过,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长地久,怎生熬得?日间思量,不免在灵前诉愁。说苦痛哭一场,夜间思量起,也必竟捣枕槌床,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叹气流泪。忽然是他缘凑,有个客人姓汪,名洋,号涵宇。是徽州府歙县人。家事最厚,常经商贵池地方,积年在朱家歇。却不曾与寡妇相见。这翻相见,见他生得楚楚可爱,便也动心,特意买了些花粉膝裤等物送他。已在前边客楼上住下,故意嫌人嘈杂,移在厢楼上,与寡妇楼相近,故意在那厢唱些私情的歌曲,希图劝他。不料朱寡妇见他是个有钱的,年纪绕近三十,也像个风月的,也有他心。眉来眼去,不只一日。一日,寡妇独坐在楼下,锁着自己一只鞋子。那汪涵宇睃见,便一步跨进来,向寡妇肥叫一声道:“亲娘,茶便讨碗吃。”那寡妇便笑吟吟道:“茶不是这里讨的。”涵宇笑道:“正要在宅上讨。”随即赶上前,将鞋子撮了一只。道:“是甚缎子?待我拿一块来相送。”寡妇道:“前日已收多礼,怎再要朝奉送?”涵宇道:“亲娘高情,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这里。”把手指来量一量,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颠一颠道:“真好。”在手掌上擎。寡妇怕有人来,外观不雅,就擘手来抢,涵宇早已藏入袖中。道:“这是你与我的表记,怎又来抢?”把一个朱寡妇又羞又恼。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楼上,把这鞋翻覆看了一会,道:“好针线,好样式。”便随口嘲出个《驻云飞》道: 金剪携将,剪出春罗三寸长。艳色将人恍,巧手令人赏。,何日得成双?鸳鸯两两,行雨行云,对浴清波上,沾惹金莲瓣里香。 把这曲轻轻在隔楼唱,那妇人上楼听见道:“嗅死这蛮子”,却也自己睡不成梦。到了五更,正待合眼,只听汪涵宇魇将起来道:“跌坏了,跌坏了。”却是他做梦来调这妇人,被他推了一跌,魇起来。两下真是眠思梦想。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缎铺内,买了一方蜜色彭缎,一方白光绢,又是些好绢线,用纸包了,还向宝笼上寻了两粒雪白滚圆,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并包了,藏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只见寡妇呆坐在那边,忽见汪涵宇走到面前,吃了一惊。汪涵宇便将缎绢拿出来道:“昨日所许,今日特来送上。”寡妇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这断不敢领,不劳费心。”汪涵宇便戏着脸道:“亲娘,这是我特意买来的,亲娘不收,叫我将与何人?将礼送人,殊无恶意。”寡妇道:“这缎绢决是不收的,只还我昨日鞋子,省拆了对。”汪涵宇道:“成对不难,还是不还了。”把缎绢丢在妇人身上。妇人此时心火已动,便将来缩在袖中。道:“不还我,我着小妹在梁上扒过来偷。”汪涵宇道:“承教,承教。”也不管妇人是有心说的,没心说的,他却认定真了。在房中仔细一看,他虽在厢楼上做房,后来又借他一间楼堆货,这楼却与妇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间生,这间在右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扒得。他等不得到晚,潜到这房中,听妇人上了楼,儿子读晚书,妇人做针指。将及起更,儿子才睡,丫头、小妹也睡了,妇人也吹了灯上床。半饷不见动静,他便轻轻的扒到梁上,身子又胖挨了一会,浑身都是灰尘。正待溜下,却是小妹起来解手,又缩住了。又停半刻,一脚踹在厢上,才转身楼板上,身子重把楼板震了一震,只听得那儿子在睡中惊醒道:“是甚么动?”妇人已心照,道:“没甚动,想是猫跳。”汪涵宇只得把身子蹲在黑处,再不敢响,听他儿子似有鼾声,又挪两步,约莫到床边,那儿子又醒,道:“恰似有人走。”妇人道:“夜间房中有甚人走?”儿子道:“怕是贼。”妇人道:“没这等事。”那儿子便叫小妹点灯。汪涵宇听得,轻脚轻手缩回。比及叫得小妹梦中醒起来,拨火点灯,汪涵宇已扒过去了。妇人起来,假意寻照,道:“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贼,这等着神见鬼,若我也似你这等大惊小怪,可不连邻里也惊动,你寻这贼来。”儿子被骂得不做声,依旧吹灯睡了。妇人又道:“安你在身边,栖栖耸耸,搅人困头,明日你自东边楼上去睡,我着小妹陪你,我独自清净些。”此时汪涵宇在间壁听得,事虽不成,晓得妇人已有心了。只是将到手,又被惊散,好生不快活。挨到天明,甚是闷闷。走出去想道:“这妇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须寻甚送他,与他个甜头儿。”去换了一两金子,走到一个银店里去,要打两个钱半重的戒指儿,七钱一枝玉兰头古折簪子,夹了样金,在那厢看打。不料夜间不睡得,打了一个盹。银匠看了,又是异乡人,便弄手脚,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钱密陀僧。打完,连回残一称,道:“准准的不缺一厘。”汪涵宇看了,甚是欢喜,接过等子来一称,一称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样不好,另打做荷花头吧。”银匠道:“成工不毁,这样极时的。”汪涵宇定要打过,“我自召工钱。”匠人道:“要打明日来。”汪涵宇怕明日便出门不认货,就在他店中,夹做两段,只见密陀僧都散将出来。汪涵宇便暴跳,要送官,匠人道:“是药。”汪涵宇道:“难道药装在肚里的。”说不理过。走出两个邻舍来,做好做歹,认赔。先扯到酒店吃三钟赔礼。一面设处银子。汪涵宇因没了晚间出手货,闷闷不悦。因等银子久坐。这两个邻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几钟,已是酩酊。 这边朱寡妇绝早起来,另铺了儿子床,小妹铺也移了。到晚吩咐儿子,就在那边读书,自在房中,把床里收拾得洁净,被薰香了,只不听得汪朝奉来。斜坐灯前,心里好不热。须臾起更,喜得儿子、丫头睡了,还不见到,只得和衣睡了。直到二更,听得打门,是汪朝奉来。妇人叫小厮阿喜开门。起来摸得门开,撞了他一个瓶口木香,吐了满身。闯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下,到得四更醒来,却睡在吐的中间,身子动弹不得,满身酒臭难闻,如何好去。那朱寡妇在床上,眼也不合,那得人来,牙齿咬得乾乾响。天明,小厮说起,那寡妇又恼又笑。恼的是贪杯误事,笑的是没福消受。那壁汪涵宇懊恼无及,托病酒预先将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间换了一身齐整衣裳,袖了一锭十两重白银。正走过堆货楼上,只听得房门乱敲响,却是客伙内寻他往娼家去,只得复回来,睡在床上,做梦中惊醒般,道:“多谢,身子不快,已早睡了。”再三推辞,只不开门,那人去了,折身起来,再到隔楼,轻轻扒将过去,悄悄摸到床前。妇人只做睡着,直待汪涵宇已脱了衣服,钻入被来,轻轻道:“甚人?好大胆。”汪涵宇也不回答,一把搂住。正是: 蛱蝶穿花,鸳鸯浴水。轻勾玉臂,软温温暖映心脾,缓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个重开肉食店,狼攀主顾肯令轻回。一个乍入锦香丛,得占高枝自然恣采。旧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笔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贪却片时云雨意,坏教数载竹松心。 两个还怕儿子知觉,不敢畅意。到天明,仍旧扒了过去。似此夜去明来,三月有余。朱寡妇得他衣饰,也不下百两。到临去时,也百般留恋,洒泪而别。约有三四个月便来。谁知汪涵宇回去,不提浑家去收拾他行囊,见了这只女鞋,道他在外嫖,将来砍得粉碎,大闹几场,不许出门。朱寡妇守了半年。自古道“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吃了这野食,破了这羞脸,便也忍耐不住,又寻了几个短主顾。邻舍已自知觉。那唐学究不知,把个女儿送入这龃龊人家。进门怜他没娘的女儿,也着实爱惜他,管他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边都道:“朱寡妇有接脚的了。”那唐贵梅性格温柔,举止端雅,百说百随,极其孝顺。朱寡妇怎不喜他。后边也见寡妇有些脚蹋手歪,只做不晓,只做不见。寡妇情知理亏,又来收罗他,使不言语,并不把粗重用使他。屋后有一块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他在里浇植,闲玩。到了十六岁,两下都已长成,此时唐学究已殁,自接了几个亲眷,与他合卺。真好一对少年夫妻。 绿鬓妖娆女,朱颜俊逸郎。 池开双菡萏,波泛两鸳鸯。 两个做亲之后,绸缪恩爱,所不必言。 只是两三年前,朱寡妇因儿子碍眼,打发他在书馆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亲在家,又值寡妇见儿子、媳妇做亲闹热,心里也热。时时做出妖娆态度,与客人嗑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读书人家,母亲出头露面做歇家,也不雅。一日,对母亲道:“我想我代母亲支撑,家事已饶裕了,但做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开了别样店,省得母亲劳碌。”寡妇听了拂然道:“你这饶裕是那里来的?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怎舍着这生意另寻。想是媳妇怕辛苦,立这主意。”那儿子只说声:“不关事。”就歇了。自此寡妇便与贵梅做尽对头。厨灶上偏要贵梅去支撑,自坐在中堂。与客人攀话,偏讨茶讨水,要贵梅送来,见有人躲避,便行叱骂。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几年,托人经营帐目不清,只得要来结帐。又值他孺人死了,没人阻拦,又到贵池。寡妇见了,满面堆下笑来。正在攀谈,贵梅拿茶出来与婆婆,见有人便待缩脚。寡妇道:“这是汪朝奉,便见何妨?做甚腔?”那汪涵宇抬头一看,这妇人呵: 眉弯新月,鬓绾新云。樱桃口半粒丹砂,瓠犀齿一行贝玉。铢衣怯重,亭亭一枝妖艳醉春风;桃靥笑开,盈盈两点秋波澄夜月。正是:当垆来卓女,解佩有湘灵。 那汪涵宇便起来一个深揖,头上直相到脚下。一双脚又小又直,比朱寡妇先时又好些。虽与寡妇对答也没甚心想,仍旧把行李发在旧房,两个仍行旧法。 不期这日儿子也回来。夜间听得母亲房中似有人行动,仔细听去,又似絮絮说话,甚是疑惑。次早问小厮,昨日又到甚人。道:“是徽州汪朝奉。”问:“在那厢下?”道:“在厢楼上。”朱颜只做望他,竟上楼。已早饭时候,还睡了才起,就在楼上叙了些寒温,吃了杯茶。一眼睃去,他堆行李的楼,与母亲房止隔一板,就下了楼,又到自己楼上看,右首架梁上半边灰尘有寸许厚,半边似揩净的一般,一发是了。因说风沙大,要把楼上做顶格,母亲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楼上与母亲楼上,上边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处,都把板镶住。把那母亲焦得没好气处,只来寻贵梅出气。贵梅并不对丈夫说,丈夫恼时,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扬,也伤你的体面”。但是客伙中,见汪涵宇当日久占,也有原与朱寡妇好的,有没相干的,前日妒他,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颜面前点缀,又在外面播扬。朱颜他自负读书装好汉的,如何当得?又加读书辛苦,害成气怯。睡在楼上,听得母亲在下面与客人说笑,好生不忿。那寡妇见儿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开板过来。病人没睡头,偏听得清,一气一个死,道:“罢,罢,我便生在世间也无颜。”看看恹恹待尽,贵梅衣不解带,这等服事,日逐虽有药饵,却不道气真药假。到将死生一日,叫贵梅道:“我病谅不能起,当初指望读书显祖荣妻,如今料不能了。只是你虽本分端重,在这里却没好样,没好事做出来,又无所出。与其日后出乖露丑,不若待我死后,竟自出身。”又叹口气道:“我在日尚不能管你们,死后还等得来,只是要为争气,勉守三年。”言罢泪如雨下。贵梅也垂泪道:“官人,你自宽心将息,还有好日。脱或不好,我断不作失节妇人。”朱颜道:“只怕说便容易。”正说,母亲过来。朱颜道:“母亲,孩儿多分不济,是母亲生,为母亲死。只是孩儿死后,后嗣无人,母亲挣他做甚么?可把店关了,清闲度日。贵梅并无儿女,我死听他改嫁。”又对贵梅道:“我死,母亲无人侍奉,你若念我恩情,出嫁去还作母子往来,不时看顾,便我九泉瞑目。”那寡妇听了,也滴了几点眼泪,道:“还不妨,你好将息。”到夜又猛听得母亲房中笑了一声,便恨了几恨,一口痰塞,登时身死。可怜: 夜窗羞诵《凯风》篇,病结膏肓叹不痊。 梦断青云迷去路,空余红袖泣□天。 此时几哭死了一个贵梅,那寡妇一边哭,一边去问汪涵宇借银子,买办衣衾、棺椁,希图绊住汪涵宇。 那汪涵宇得陇望蜀,慨然借出三十两与他使用,又时时用钱赏赐小厮阿喜、丫头小妹,又叫寡妇借丧事名色,把这些客人茶不成茶,饭不成饭,客人都到别店去了。他竟做了乔家主,公然与朱寡妇同坐吃酒。贵梅自守着孝堂,哭哭啼啼,哪里来管他。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边,张得贵梅,满身缟素,越觉好看,好不垂涎。一日乘着醉对寡妇说:“我有一事,求着你,你不要发恼。我家中已没了娘子,你如今媳妇也没了丈夫,若肯作成我,与我填房,我便顶作你儿子,养你的老何如?”寡妇道:“他须还有亲戚,我怎好嫁他到异乡。”汪涵宇道:“我便做个两头大,娶在这边。”只见寡妇笑道:“若是这等,有了他,须不要我。”汪涵宇道:“怎敢忘旧。”寡妇道:“这等先要起媒。”两个便滚到一处云雨,不题。 次日,果然对贵梅道:“媳妇,我想儿子死了,家下无人支撑,你又青年,不可辜负你。如今汪朝奉家中没了娘子,肯入赘在这里,倒也是桩美事。”贵梅听了,不觉垂泪道:“媳妇曾对你孩儿说,誓死不嫁,怎提起这话。”寡妇道:“我儿,我是过来人,节是极难守的,还依我好,他有钱似我万倍。”贵梅道:“任他有钱,孩儿只是不嫁。”寡妇道:“你夜间自去想,再计议。”到晚汪涵宇过来,道:“媒人,姻事何如?”寡妇道:“做腔哩。”汪涵宇道:“莫管他做腔不做腔,你只不吃醋,听我括上吧。”寡妇道:“这等先允财礼一百两与我,听你们暗里结亲,不要不老到,出了丧讨材钱。”汪涵宇道:“六十两吧。”寡妇不肯,逼了他八十两银子,放他一路。只是贵梅见了汪涵宇便躲开去,那里得交一言。无极奈何,又求朱寡妇。寡妇道:“待我骗他。”又对贵梅道:“媳妇,前日说的想得何如?”贵梅道:“这也不必想,是决不可的。”寡妇道:“媳妇不必过执,我想这汪蛮是个爱色不爱钱的,不嫁他便与他暂时相处,也得些财物可以度日。”贵梅道:“私通苟合,非人所为。”寡妇听了便恼道:“怎就不是人所为,小小年纪这样无状。”便赶去要打,得小妹劝了方住。贵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题。 过了两日,寡妇为这八十两银子只得又与他说:“我不是定要你从他,只是前日为儿子死,借他银子三十两,遭他逼迫。你若与他好了,他便题不起,还有资助,若不,将甚还他。”贵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卖偿他,若说私通,断然不可。”寡妇听了平跳起来,将贵梅一掌道:“放屁,典了房子,叫我何处安身?你身子值钱,我该狼藉的么?”贵梅掩着脸正待灵前去哭,又被一把头发去,道:“你敢数落我么?”贵梅连声道:“不。”又已打了几下。走得进房,小妹来看,道:“亲娘如今已在浑水里,那个信你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乐。”贵梅道:“这做不得。”一连几日,没个肯意,汪涵宇催寡妇作主。寡妇道:“家中都是凭你的,你撞着只管蛮做,我来冲破,便可作久长之计。”果然汪涵宇听了,一日乘他在后园洗马桶,他闯进去,强去抱他,被他将刷帚泼了一身秽污,去了。一日预先从寡妇房中过去,躲在他床下。夜间正演出来,被他喊叫有贼,涵宇欺他孤身,还来抱他,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底下小厮又赶起来,要上楼,寡妇连忙开了自己房,等他溜走。外边邻舍渐渐已晓得朱寡妇有落水拖人的意思。一个汪涵宇弄得伤了脸,半月不得出门,也待罢了。倒是寡妇为银子份上,定要将这媳妇道他不孝,将来打骂。汪涵宇乘机来做好相劝,捏他一把。贵梅想起是为他姑媳参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闪,倒把寡妇脸上指尖伤了两条。汪涵宇便道:“你这妇人,怎么打婆婆?这是我亲眼见的,若告到官你也吃不起。”寡妇得了这声,便道:“恶奴,你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我,告到官去打你个死。”贵梅便跪下道:“贵梅失误,得罪。但凭打骂,若要与这光棍私通,便死不从。”寡妇道:“有这样强的。”便向门前喊叫道:“四邻人舍,唐贵梅打婆婆,列位救命。”便往县前走,汪涵宇对贵梅道:“从了我,我与你劝来。”贵梅道:“光棍,你搅乱我家里,恨不得咬你的肉,我肯从你?”汪涵宇做劝的名色,也到县前来。这些邻舍打团团道:“一定婆媳争风厮闹了。”有的道:“想是看得阿婆动火闹嫁。”恰好小妹走到门前来,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贵梅为甚打婆婆?”小妹把头摇一摇,这人道:“想是闹嫁。”小妹道:“肯要嫁,倒不闹了。”这人道:“是甚人来说亲?”小妹道:“汪朝奉。”这些人便道:“古怪,这蛮子你在他家与老寡妇走动罢了,怎又看想小寡妇。主唆婆婆逼他,我们要动公举了。”谁料那边婆子已在县前叫屈,县里已出了差人来拿。只是汪涵宇倒心焦,起前拨置,只说妇人怕事,惊他来从,如今当了真,若贵梅说出真情,如何是好。打听得县官是个掌印通判,姓毛,极是糊涂,又且手长。寻了他一个过龙书手陈爱泉,是一名水手。说道:“此妇泼悍,要求重处,拿进去。”只见这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么拿银子来,一定有前亲晚后偏护情弊,我还要公审。”不收,汪涵宇极了,又添一名,又与书手三两,道:“没甚情弊,只是妇人泼悍,婆婆本份,不曾见官,怕一时答应不来,宽了他,他日后一发难制,故此送来,要老爷与他做主。”毛通判道:“这等落得收的,晓得了。”须臾贵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带过去,先叫朱寡妇。寡妇道:“妇人守寡二十年了,有个儿子两月前已死,遗下这媳妇唐贵梅,不肯守制,日逐与妇人厮闹。昨日竟把妇人殴打,现有伤痕可证,毛通判听了,便叫唐贵梅,不由他开口,道:“你这泼妇,怎夫死两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来。”贵梅道:“妇人原不愿嫁。”毛通判也不来听,把贵梅拶上一拶,拶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你这样泼妇,还叫你坐一坐,耐耐性,发了女监。其时邻舍来看的都为他称屈。朱寡妇且是得志,一到家中与汪涵宇没些忌惮,两个吃酒说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实处这一番,这时候不知在监里仔么样苦哩。”汪涵宇道:“生铁下炉也软,这番一定依你了。消停一日,保他出来。”两个公然携灯上楼睡了。 只可怜贵梅当日下了女监,一般也有座头,汪涵宇又用了钱,叫众人挫折他,将来拴在柱上,并无椅桌倚靠,那有铺盖歇宿,立时禁不得两腿疼痛,要地下坐时,又秽污煞人,只是两泪交流,一疼欲死。听那狱里一更更这等挨将来,筛锣、摇铃、敲梆,好不惶。贵梅自想:当日丈夫叫我与他争气,莫要出乖露丑,谁知只为守节,反倒吃打、吃拶、吃监。早知如此,丈夫死时自缢,与他同死,岂不决烈。千思万想,到得天明。禁子又来索钱道:“你这妇人,只好在家中狠打公骂婆。这里狠不出的,有钱可将出来。座头可将我们旧例与他说。”座头来对贵梅说。贵梅道:“我身边实是无钱。”座头道:“身边晓得你无钱,但你平日攒下私房,藏在那边?或有亲眷可以挪借,说来那禁子哥与你唤来。”贵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亲戚,在家帮家做活,那有私房。”禁子听了,叫道:“看这样泼妇,平日料应亲邻闹断,身边有钱料也背阿婆买吃,没有是真,只叫他吃些苦罢。”吵一阵去了,去得又一阵,故意来轻薄。捏脚捏手,逼得贵梅跌天撞地,痛哭号啕。这干又道:“不承抬举。”大骂而去。水米不打牙。一日,忽见一个禁子,拿了两碗饭,两样菜来,道:“是你姓汪的亲眷送来的,可就叫他来替你了落我们。”贵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没这亲眷。”竟不来吃。等了一会,禁子自拿去了。又挨一日,只见外边有票,取犯妇唐氏,离了监门。却是汪涵宇必竟要他,故意用钱叫禁子凌辱他,后来送饭,以恩结他,又叫老寡妇去递呈子。道:“老年无人奉养唐氏,已经责罚知改,恳乞释放养老。”通判道:“告也是你,要饶也是你,官是你做么?”还要拘亲邻,取他改过结状释放。汪涵宇恐怕拘亲邻惹出事来,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来。只见这些邻舍,见他拶打狼狈,也都动怜,道:“你小年纪,平日听得你极本份孝顺,怎么打婆婆?”贵梅道:“贵梅也知事礼,怎敢打婆婆?”只见一个旺尖嘴,是左邻吴旺。道:“昨日他家说来,是要你嫁汪蛮,不肯告的。”又一个老邻舍张尚义道:“这等你死也挣两句说个明白,怎受这苦?”贵梅道:“这是我命运,说他怎么。”一个对门的李直又道:“他不仁,你不义,这样老滢妇自己养汉,又要圈局媳妇,谎告。汪蛮谋占人家妇女,教唆词讼,我们明日到道爷处替他伸冤。”贵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罢了,不敢劳列位费心。”一步步挪到家中。朱寡妇正在那边与汪涵宇讲话,见了道:“恶奴,若不是汪朝奉劝,监死你。不是他送饭,饿死你。”汪涵宇道:“罢,罢,将就些。”贵梅不敢做声,两泪汪汪到了房里。小妹进来见了,道:“爷呀,怎拶做这样肿的,想是打坏了,你从不曾吃这苦,早知这样,便依了他们吧。”贵梅道:“丈夫临终,我应承守他,断不失节,怎怕今日苦楚忘了。只是街坊上邻舍,为我要攻击婆婆,是为我洗得个不孝的名,却添婆婆一个失节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吩咐奉养他,怎又污蔑他?”说了一番,夜间穿了几件缟素衣服,写四句在衣带上,道: 亲名不可污,吾身不容浼, 含笑向九泉,身名两无愧。 趁家人睡,自缢在园中古梅树下。正是: 节劲偏宜雪,心坚不异冰, 香魂梅树下,千古仰遗馨。 次早老寡妇正又来骂他,逼他,只见房中悄然,道:“这恶奴,想逃走了。”忙走下楼看时,前门尚闭,后门半开,寻去,贵梅已气绝在梅树下了。惊得魂不附体,来见汪涵宇。涵宇道:“有事在官,只是惧罪自尽,不妨。”拿出五七两银子来与寡妇买材,哄得出门。他自忙到婆子房内把平日送他的席卷而去。婆子回来寻汪涵宇时,已是去了。又看自己楼上,箱笼又空,真是人财两失。放声大哭,邻舍们见汪涵宇去得慌忙,婆子又哭,想是贵梅拶打坏死了,那吴旺与李直悄地赶到水口,拿住汪涵宇。道:“蛮子,你因奸致死人命,待走到那里去?”汪涵宇急了,买求,被二个身边挤了一空。婆子又吃地方飞申,亏毛通判回护自己,竟着收葬,也费了几两银子,房子也典与人。似此耽延。贵梅三日方敛,颜色如生,见者无不叹息称羡。后来毛通判为贪罢职,贵梅冤抑不伸,凄风淡月时节,常现形在古梅树下。四川喻士积有诗吊之。杨升庵太史为他作传。末曰: “呜呼,妇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为名,死于梅之林。冰躁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书。有司失职,咄哉可吁!乃为作传,以附露筋碑之跗。”www。xiaoshuotxt.c o m 第七回 胡总制巧用华棣卿 王翠翘死报徐明山 txt 小_说天+堂鹿台黯黯烟初灭,又见骊山血。馆娃歌舞更何如,唯有旧时明月满平芜。笑是金莲消国步,玉树迷烟雾。潼关烽火彻甘泉,由来倾国遗恨在婵娟。右《虞美人》 这词单道女人遗祸。但有一班是无意害人国家的。君王自惑他颜色,荒弃政事,致丧国家。如夏桀的妹喜,商纣的妲己,周幽王褒姒,齐东昏侯潘玉儿,陈后主张丽华,唐明皇杨玉环。有有意害人国家,似当日的西施。但昔贤又有诗道: 谋臣自古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 但愿君臣诛宰□,不愁宫里有西施。 却终是怨君王不是。我试论之,古人又有诗道昭君。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当日锦帆遨游,蹀廊闲步,采香幽径,斗鸡山坡清歌妙舞馆娃宫中,醉月吟风姑苏台畔。不可说恩不深,不可说不知心,怎衽席吴宫,肝胆越国,复随范蠡遨游五湖,回首故园麋鹿,想念向日欢娱,能不愧心世。又说范蠡沉他在五湖,沉他极是,是为越去这祸种,为吴杀这薄情妇人,不是女中奇侠。独有我朝王翠翘,他便是个义侠女子。这翠翘是山东临淄县人,父亲叫做王邦兴,母亲邢氏。他父亲是个吏员,三考满听选,是杂职行头,除授了个浙江宁波府象山县广积仓大使。此时叫名翘儿,已十五岁了。 眉欺新月鬓欺云,一段娇痴自轶群, 柳絮填词疑谢女,云和斜抱压湘君。 随父到任不及一年,不料仓中失火,延烧了仓粮。上司坐仓官吏员斗级赔偿,可怜王邦兴尽任上所得,赔偿不来。日久不完,上司批行监比,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夫妻两个慌做一团,倒是翘儿道:“看这光景,监追不出,父亲必竟死在狱中。父亲死,必竟连累妻女,是死则三个死,如今除告减之外,所少不及百担,不若将奴卖与人家,一来得完钱粮,免父亲监比;二来若有多余,父亲、母亲还可将来盘缠回乡,使女儿死在此处也得瞑目。”老两口也还不肯,延挨几日,果然县中要将王邦兴监比,再三哀求得放。便央一个惯做媒的徐妈妈来寻亲。只见这妈妈道:“王老爹,不是我冲突你说,如今老爹要将小姐与人,但是近来人,用了三五十两娶个妾,便思量赔嫁。如今赔是不望的,还怕老爹仓中首尾不清,日后贻累,那个肯来?只除老爹肯与人做小,这便不消赔嫁,还可多得几两银子。”王邦兴道:“我为钱粮,将他丢在异乡,已是不忍。若说作小,女人有几人不妒忌的;若使捻酸吃醋,甚至争闹打骂,叫他四顾无亲,这苦怎了。”不肯应声,媒婆自去了。 那诓挨了两限不完,县中竟将王邦兴监下。这番只得又寻这媒婆,道:“情愿做小。”那妈妈便为他寻出一个人来,这人姓张名大德,号望桥。祖父原是个土财主,在乡村广放私债,每年冬底春初将来借人,糙米一石,蚕罢还熟米一石。四月放蚕帐,熟米一石,冬天还银一两,还要五分钱起利,借银九折分钱来借的写他田地房产。到田地房产盘完了,又写他本身。每年纳邦银,不还便锁在家中吊打。打死了,原写本身,只作义男,不偿命。但虽是大户,还怕徭役。生下张大德,到十五六岁,便与纳了个吏。在象山,又谋管了库。他为人最啬吝,假好风月,极是惧内,讨下一个本县舟山钱仰峰女儿生得: 面皮靛样,抹上粉犹是乌青。嘴唇铁般,涂尽脂还同深紫。稀稀疏疏,两边蝉翼鬓,半黑半黄;歪歪踹踹,双只牵蒲脚,不男不女。圆睁星眼,扫帚星天半高悬;倒竖柳眉,水杨柳堤边斜挂。更有一腔如斗胆,再饶一片破锣声。人人尽道鸠盘茶,个个皆称鬼子母。 他在家里,把这丈夫轻则抓嚷骂,重便踢打拳槌,在房中服侍的便丑是他十分,还说与丈夫偷情。防闲打闹,在家里走动,便大似他十岁,还说是丈夫勾搭。絮聒动喃,弄得个丈夫在家安身不得,只得借在县服役,躲离了他。有个不怕事库书赵仰楼道:“张老官,似你这等青年,怎挨这寂寞,何不去小娘家一走?”张望桥道:“大娘儿须比不得浑家,没情”。赵书手道:“似你这独坐,没人服事相陪,不若讨了个两头大吧”。张望桥只是摇头。后边想起浑家又丑又恶,难以近身。这边娶妾,家中未便得知,就也起了一个要小的心。却好凑着,起初只要十来两省事些的,后来相见了王翘儿,是个十分绝色,便肯多出些;又为徐婆撮合,赵书手撺哄道:“他不过要完仓粮,为他出个浮收,再找几两银子与他盘缠,极是相应。”张望桥便也慨然。王邦兴有未完谷八十石,作财礼钱三十二两,又将库内银,挪出八两找他,便择日来娶翘儿。临别时母子痛哭,翘儿嘱咐,叫他早早还乡,不要流落别所,不要以他为念。”王邦兴已自去了。 这边翘儿过门,喜是做人温顺勤俭,与张望桥极其和睦,内外支持,无个不喜。故此家中人不时往来,一则怕大娘子生性备赖,恐惹口面,不敢去说;二则因他待人有恩,越发不肯说。且是安逸。争奈张望桥是个乡下小官,不大晓世务。当日接管,被上首哄弄,把些借与人的作帐,还有不足。众人招起,要他出结。后边县官又有挪应,因坏官去,不曾抵还。其余衙门工食,九当十,预先支去。虽有领状,县官未曾札放,铺户料价,八当十,预先领去,也有领状,没有札库。还有两廊吏书挪借,差人承追纸价未完,恐怕追比,倩出虚收。况且管库时是个好缺,与人争夺,官已贴肉,还要外边讨个分上,遮饰耳目。兼之两边家伙,一旦接管官来,逐封兑过,缺了一千八百余两,说他监守自盗,将来打了三十板。再三诉出许多情由。那官道:“这也是作弊侵刻,我不管你。将来监下,重复央分上,准他一月完赃,免申上司。”可怜张望桥不曾吃苦惯的,这一番监并,竟死在监内。又提妻子到县。那钱氏是个泼妇,一到县中,得知娶玉翘儿一节,先来打闹一场,将衣饰尽行抢去。到官道:“原是丈夫将来娶妾,并挪借与人,不关妇人事。”将些怕事来还银的,却抹下银子鳖在腰边,把些不肯还银冷租帐、借欠开出。又开王翘儿身价一百两。县官怜他妇人,又要完局,为他追比,王翘儿官卖,竟落了娼家。正是: 红颜命薄如鹈翼,一任东风上下飘。 可怜翘儿一到门户人家,就逼他见客。起初羞得不奈烦,渐渐也闪了脸,陪茶陪酒,终是初出行货,不会捉客,又有癖性,见些文人,他也还与他说些趣话,相得时也做首诗儿;若是那些蠢东西,只会得酣酒行房,舍了这三、五钱银子,吃酒时搂抱,要歌要唱,摸手摸脚。夜间颠倒腾挪不得安息,不免撒些娇痴,倚懒撒懒待他。那在行的不取厌,取厌的不在行,便使性或出些言语,另到别家撒漫。那鸨儿见了,好不将他难为,不时打骂。似这样年余,恰一个姓华名萼,字棣卿。是象山一个财主,为人仗义疏财,乡里都推尊他。虽人在中年,却也耽些风月,偶然来嫖他说起,怜他是好人家儿女,便应承借他一百两赎身。因鸨儿不肯,又为他做了个百两会,加了鸨儿八十两,才得放手。为他寻了一所僻静房儿,置办家伙。这次翘儿方得自做主张,改号翠翘。除华棣卿是他恩人,其余客商俗子尽皆谢绝。但只与些文墨之士。联诗社,弹棋鼓琴,放浪山水,或时与些风流子弟清歌短唱,吹箫拍板,嘲弄风月。积年余,他虽不起钱,人自肯厚赠他,先赔还了人上会银,次华棣卿银。日用存留,见文人苦寒豪俊落魄的,就周给他。此时浙东地方,那一个不晓得王翠翘? 到了嘉靖三十三年,海贼作乱,王五峰这起寇掠宁、绍地方: 楼舡十万海西头,剑戟横空雪浪浮。 一夜烽生庐舍尽,几番战血士民愁。 横戈浪奏平夷曲,借著谁舒灭敌筹。 满眼凄其数行泪,一时寄向越江流。 一路来,官吏婴城固守,百姓望风奔逃,抛家弃业,掣女抱儿。若一遇着男妇老弱的都杀了。男子强壮的着他引路;女妇年少的,将来奸宿,不从的,也便将来砍杀,也不知污了多少名门妇女,也不知害了多少贞节妇女。此时真是各不相顾之时。翠翘想起,我在此风尘,实非了局。如今幸得无人拘管,身边颇有资蓄,不若收拾,走回山东,寻觅父母,就在那边适一个人,也是结果。便雇了一个人,备下行李,前往山东。沿途闻得浙西、南直都有倭寇,逡巡进发,离了省城叫船将到崇德,不期海贼陈东、徐海,又率领倭子杀到嘉湖地面。城中恐有奸细,不肯收留逃难百姓。北兵参将宗礼,领兵杀贼。前三次俱大胜,后边被他伏兵桥下,突出杀了,倭势愈大。翠翘只得随逃难百姓再走邻县,路上风声鹤唳。才到东,又道:“东边倭子来了。”急奔到西,方到西,又道:“倭子在这厢杀了。”又奔到东,惊得走投没路。行路强壮的,凌虐老弱,男子欺弄妇人,恐吓抢夺,无所不至。及到撞了倭子,一个个走动不得,要杀要缚只得凭他。翠翘已是失了挑行李的人,没及奈何,且随人奔到桐乡。不期徐海下围阮副使在桐乡,一彪兵撞出,早已把王翠翘拿了。 梦中故国三千里,目下风波顷刻时。 一入雕笼难自脱,两行情泪落如丝。 此时翠翘年方才二十岁,虽是布服乱头,却也不减妖艳。解在徐海面前时,又夹着几个村姑,越显得他好了。这徐海号明山,绰号徐和尚。他在人丛中见了翠翘,道:“我营中也有十余个子女,不似这妇子标致。”便留入营中,先前在身边得宠的妇女都叫来叩头。问他,知他是王翠翘,吩咐都称叫他做王夫人。 已将飘泊似虚舟,谁料相逢意气投, 虎豹寨中鸳凤侣,阿奴老亦解风流。 初时翠翘尚在疑惧之际,到后来见徐和尚输情输意,便也用心笼络他。今日显出一件手段来,明日显出一件手段来,吹箫唱曲,吟诗鼓琴,把个徐和尚弄得又敬又爱,魂不着体,凡掳得珍奇服玩,俱拣上等的与王夫人。凡是王夫人开口,没有不依的。不唯女侍们尊重了王夫人,连这干头目们那个不晓得王夫人。他又在军中劝他少行杀戮,凡是被掳掠的多得释放。又日把歌酒欢乐他,使他把军事懈怠,故此虽围了阮副使,也不十分急攻。只是他与陈东两相掎角,声势极大。总制胡梅林要发兵来救,此时王五峰又在海上,参将俞大猷等兵,又不能轻移。若不救恐失了桐乡,或坏了阮副使,朝廷罪责。只得差人招抚,缓他攻击,便差下一个旗牌,这牌便是华萼。他因倭子到象山时,纠合乡兵,驱逐得去。县间申他的功次,取在督府听用,做了食粮旗牌。领了这差,甚是不喜,但总制军令,只得带了两三个军伴,来见陈东、徐海。一路来好凄凉光景也: 村村断火,户户无人。颓垣败壁,经几多瓦砾之场;倭骨横尸,何处是桑麻之地;凄凄切切,时听怪禽声;寂寂廖廖,那存鸡犬影? 正打着马儿慢慢走,忽然破屋中突出一队倭兵,华旗牌忙叫:“我是总制爷差来见你大王的。”早已揪翻马下。有一个道:“依也其奴瞎咀郎。”各倭便将华旗牌与军伴一齐捆了,解到中军来。却是徐明山部下巡哨倭兵。过了几个营盘,是个大营。只见密密匝匝的,排上数万髡头跣足倭兵,纷纷纭纭的列了许多器械。头目先行禀报,道:“拿得一个南朝差官。”此时徐明山正与王翠翘在帐中弹着琵琶吃酒,已自半酣了,瞪着眼道:“拿去砍了。”翠翘道:“既是官,不可轻易坏他。”明山道:“抓进来!”外边应了一声,却有带刀的倭奴,约五、七十个,押着华旗牌到帐前跪下。那旗牌偷眼一看。但见: 左首坐着个雄纠纠倭将,绣甲锦袍多猛勇;右首坐着个妖倩美女,翠翘金凤绝妖娆。左首的怒生铁面,一似虎豹离山;右首的酒映红腮,一似芙蕖出水。左首的腰横秋水,常怀一片杀人心;右首的斜拥银筝,每带几分倾国态。蒹葭玉树,穹庐中老上醉明妃;丹凤乌鸦,锦帐内虞姬陪项羽。 那左首的雷也似问一声道:“你甚么官?敢到俺军前缉听。”华旗牌听了,准准挣了半日,出得一声道:“旗牌是总制胡爷差来招大王的。”那左首的笑了笑道:“我徐明山不属大明,不属日本,是个海外天子,生杀自由。我来就招,受你这干鸟官气么?”旗牌道:“胡爷钧语道:‘两边兵争,不免杀戮无辜。’不若归降,胡爷保奏与大王一个大官。”左边的又笑道:“我想那严嵩弄权,只论钱财,管甚功罪,连你那胡总制还保不得自己,怎保得我?可叫他快快退去,让我浙江。如若迟延,先打破桐乡,杀了阮鹗,随即踏平杭州,活拿胡宗宪。”旗牌道:“启大王,胜负难料,还是归降。”只见左边道:“,怎见胜负难料,先砍这厮。”众倭兵忙将华旗牌簇下。喜得右首坐的道:“且莫砍!”众倭便停了手,他便对左首的道:“降不降自在你,何必杀他来使,以激恼他。”左首的听了道:“且饶这厮。”华旗牌得了命,就细看那救他的人。不惟声音厮熟,却也面貌甚善。那右边的又道:“与他酒饭压惊。”华旗牌出得帐,便悄悄同饶他这人通事道:“这是王夫人,是你那边名妓。”华旗牌才悟是王翠翘。我当日赎他身子,他今日救我性命。这夜王夫人乘徐明山酒醒,对他说:“我想你如今深入重地,后援已绝,若一蹉跌,便欲归无路。自古没有个做贼得了的。他来招你,也是一个机括;他欠你,你也欠他,使他不防备你,便可趁势入海,得以自由。不然桐乡既攻打不下,各处兵马又来,四面合围,真是胜负难料。”明山道:“夫人言之有理,但我杀戮官民,屠掠城池罪恶极重,纵使投降中国,恐不容我,且再计议。”次早,王夫人撺掇,赏他二十两银子,还他鞍马、军伴,道:“拜上胡爷,这事情重大,待我与陈大王计议。”华旗牌得了命,星夜来见胡总制,备说前事。胡总制因想徐海既听王夫人言语,不杀华萼,是在军中做得主的了,不若贿他做了内应,或者也得力。又差华旗牌赍了手书礼物,又取绝大珍珠,赤金首饰,彩妆酒线衣服,兼送王夫人。此时徐明山因王夫人朝夕劝谕,已有归降之意。这番得胡总制书,便与王翠翘开读,道: 君雄才伟略,当取侯封如寄,奈何拥众异域,使人名之曰贼乎?良可痛也。倘能自拔来归,必有重委,日在上,断无负心,君其裁之。 两人看罢,明山遂对王夫人道:“我日前资给,全靠掳掠,如今一归降,使不得如此,把甚养活;又或者与我一官,把我调远离了曲部,就便为他所制了。”王夫人道:“这何难,我们问他讨了舟山屯,部下已自不离;又要他开互市,将日本货物与南人交易,也可获利;况在海中,进退终自由我。”明山道:“这等夫人便作一书答他。”翠翘便援笔写: 海以华人,乃为倭用。屡逆颜行,死罪,死罪。倘恩台曲赐湔除,许以洗涤,假以空御,屯牧舟山,便当率其部伍,藩辅东海,永为不侵不畔之臣,以伸衔环吐珠之报。 又细对华旗牌说了,叫他来回报,方才投降。这边正如此往来,那厢陈东便也心疑,怕他与南人合图谋害,也着人来请降,胡总制都应了。自轻骑到桐乡受降,约定了日期。只见陈东过营来见徐明山计议,道:“若进城投降,恐有不测,莫若在城下一见,且先期去,出他不意。”计议已定。王翠翘对徐明山道:“督府方以诚招来,断不杀害,况闻他又着人招抚王五峰,若杀了降人,是陰绝五峰来路了,正当轻裘缓带,以示不疑。”至日陈东来约,同到桐乡城,俱着介胄,明山也便依他,在于城下。报至城中,胡总制便与阮副便并一班文武,坐在城楼上。徐海、陈东都在城下叩头。胡总制道:“既归降当贷汝死,还与汝一官,率部曲在海上,为国家戮力,勿有二心。两个又叩了头,带领部曲,各归寨中。胡总制各官道:“看这二酋桀骜,部下尚多,若不提备他,他或有异志,反为腹心之患;若提备他,不惟兵力不足,反又起他畔端,弃小信成大功,势须剪除方可。”回至公署,定下一策,诈做陈东一封降书,说:“前日不解甲,不入城,不从日期,都是徐海主意。如今他虽降,犹怀反侧,乞发兵攻之,我为内应。”叫华旗牌拿这封书与明山看,道:“督府不肯信他谗言,只是各官动疑,可速辨明,且严为防御,恐他袭你。”明山见了大骂道:“这事都是你主张,缘何要卖我立功。”便要提兵与他厮杀,王翠翘道:“且莫轻举。俗言:‘先下手为强’。如今可说胡爷有人在营,请他议事,因而拿下,不惟免祸,还是大功。”明山听了,便着人去请陈东。预先埋伏人等他,果是陈东不知就里,带了麻叶等一百多人来,进得营,明山一个暗号,尽皆拿下,解入城中。陈东部下,比及得知来救,已不及了。从此日来报仇厮杀,互有胜负。王翠翘道:“君屠毒中国罪恶极多,但今日归降,又为国擒了陈东,功罪可以相准,不若再恳督府,离此去数十里有沈家庄,四围俱是水港,可以自守。乞移兵此处,仍再与督府合兵,尽杀陈东余党。如此则功愈高,尽可自赎,然后并散部曲,与你为临淄一布衣,何苦拥兵,日受惊恐。”去求督府,慨然应允,移往沈家庄。又约日共击陈东余党,也杀个几尽。只是督府恐明山不死,祸终不息,先差人赍酒米犒赏他部下,内中暗置慢药,又赏他许多布帛饮食。道:“陈东余党尚有。”叫他用心防守。这边暗传令箭,乘他疏虞,竟差兵船放火攻杀。这夜,明山正在熟寝,听得四下炮响。火光烛天,只说陈东余党,便披了衣,携了翠翘,欲走南营。无奈四围兵已杀至,左膊中了一枪,明山情急,便向河中一跳。翠翘见了,也待同溺,只听得道:“不许杀害王夫人。”又道:“收得王夫人有重赏。”早为兵士扶住,不得投水。次日,进见督府叩头请死。督府笑道:“亡吴伯越,皆卿之功。方将与卿为五湖之游,以偿子幸勿怖也。”因索其衣装还之,令华旗牌驿送武林。王翠翘尝怏怏,以不得同明山死为恨。华旗牌请见。曰:“予向日蒙君惠,业有以报。今督府行且赏君功,亦惟妾故。”拒不纳,因常自曰:“予尝劝明山降,且劝之执陈东,谓可免东南之兵祸。予与明山亦可藉手保全首领,悠游太平。今至此,督府负予,予负明山哉。”尽弃弦管,不复为艳妆。 不半月,胡总制到杭,大宴将士,差人召翠翘。翠翘辞病,再召才到,憔悴之容可掬。这时三司官外,文人有徐文长、沈嘉则;武人彭宣慰九宵。总制看各官,对翠翘道:“此则种蠡卿真西施也。”坐毕,大张鼓乐。翠翘悒郁不解。半酣,总制叫翠翘到面前道:“满堂宴笑,卿何向隅?全两浙生灵,卿功大矣。”因命文士作诗称其功,徐文长即席赋诗曰: 仗钺为孙武,安怀役女戎。 管弦消介胄,杯酒殪袅雄。 歌奏平夷凯,钗悬却敌弓。 当今青史上,勇不数当熊。 沈嘉则诗: 灰飞烟灭冷荒湾,伯越平湖一笑间, 为问和戎汉公主,阿谁生入玉门关? 胡梅林令翠翘诵之。曰:“卿素以文名,何不和之?”翠翘亦援笔曰: 数载飘摇瀚海萍,不堪回盼泪痕零。 舞沉玉鉴腰无力,笑倚银灯酒半醒。 凯奏已看欢士庶,胡巢何处问郊□。 无心为觅平吴赏,愿洗尘情理贝经。 督府酣甚。因数令行酒。曰:“卿才如此,故宜明山醉心。然失一明山矣,老奴不堪赎乎?”因遽拥之坐,逼之歌三诗。三司起避,席上哄乱。彭宣慰亦少年豪隽,瞩目翠翘,魂不自禁,亦起进诗曰: 转战城陰灭狡枭,解鞍孤馆气犹骄。 功成何必铭钟鼎,愿向元戎借翠翘。 督府已酩酊,翠翘与诸官亦相继谢出。次早,督府酒醒,殊悔昨之轻率。因阅彭宣慰诗,曰:“奴亦热中乎?吾何惜一姬,不收其死力。”因九霄入谢酒,且辞归。令取之。翠翘闻之不悦。九霄则舣舟钱塘江岸,以舆来迎。翠翘曰:“姑少待。”因市酒肴,召徐文长、沈嘉则诸君。曰:“翠翘幸脱鲵巨波,将作蛮夷之鬼,故与诸君子诀。”因相与轰饮,席半,自起行酒,曰:“此会不可复得矣,妾当歌以为诸君侑觞。”自弄琵琶,抗声歌曰: 妾本临淄良家子,娇痴少长深闺里。 红颜直将芙蕖欺,的的星眸傲秋水。 十三短咏弄柔翰,珠玑落纸何珊珊。 洞箫夜响纤月冷,朱弦晓奏秋风寒。 自矜应贮黄金屋,不羡石家珠十斛。 命轻逐父宦江南,一身飘泊如转轴。 倚门惭负妖冶姿,泪落青衫声□□。 雕笼幸得逃鹦鹉,轻轲远指青齐土。 干戈一夕满江关,执缚竟自羁囚伍。 龙潭倏成鸳鸯巢,海滨寄迹同浮泡。 从胡蔡琰岂所乐,靡风且作孤生茅。 生灵涂炭良可测,殁弓拟使烽烟熄。 封侯不比金日蝉,诛降竟折双飞翼。 北望乡关那得归,征帆又向越江飞。 瘴雨蛮烟香骨碎,不堪愁绝减腰围。 依依旧恨萦难扫,五湖羞逐鸱夷老。 他时相忆不相亲,今日相逢且倾倒。 夜阑星影落清波,游魂应绕蓬莱岛。 歌竟欷郏众皆不怿,罢酒。翠翘起更丽服,登舆,呼一樽自随,抵舟漏已下。彭宣慰见其朱裳翠袖,珠络金缨,修眉淡拂,江上远山,凤眼斜流,波心澄碧;玉颜与皎月相映,真天上人;神狂欲死,遽起迎之,欲进合卺之觞。翠翘曰:“待我奠明山,次与君饮。”因取所随酒洒于江,悲歌曰: 星陨前营折羽旄,歌些江山一投醪。 英魂岂逐狂澜逝,应作长风万里涛。 又: 红树苍山江上秋,孤蓬片月不胜愁。 铩翎未许同遐举,且向长江此目游。 歌竟。大呼曰:“明山,明山,我负尔!我负尔!失尔得此,何以生为。”因奋身投于江。 红颜冉冉信波流,义气蓬然薄斗牛。 清夜寒江湛明月,冰心一片恰相俦。 彭宣慰急呼捞救,人已不知流在何处,大为惊悼,呈文督府,解维而去。正是: 孤蓬只有鸳鸯梦,短渚谁寻鸾凤群。 督府阅申文,不觉泪下。道:“吾杀之,吾杀之。”命中军沿江打捞其尸。尸随潮而上,得于曹娥渡,面色如生。申报督府。曰:“娥死孝,翘死义,气固相应也。”命葬于曹娥祠右。为文以祭之。曰: 嗟乎!翠翘,尔固天壤一奇女子也。冰玉为姿,则奇于色;云霞为藻,则奇于文;而调弦弄管,则奇于技。虽然,犹未奇也,奇莫奇于柔豺虎于衽席。苏东南半壁之生灵,竖九重安攘之大烈,息郡国之转输,免羽檄之征扰。奇功未酬,竟逐逝波不返耶。以寸舌屈敌,不必如夷光之盅惑,以一死殉恩,不必如夷光之再逐鸱夷。尔更奇于忠,奇于义,尔之声誉,即决海不能写其芳也。顾予之功,维尔之功,尔之死,实予之死。予能无怃然欤?聊荐尔觞,以将予忱,尔其享之。 时徐文长有诗吊之曰: 弹铗江皋一放歌,哭君清泪惹衣罗。 功成走狗自宜死,谊重攀髯定不磨。 香韵远留江渚芷,冰心时映晚来波。 西风落日曹娥渡,应听珊珊动玉珂。 沈嘉则诗曰: 羞把明□汉渚邀,却随片月落寒潮。 波沉红袖翻祧浪,魂返蓬山泣柳腰。 马鬣常新青草色,凤台难觅旧丰标。 穹碑未许曹瞒识,聊把新词续大招。 又过月余,华旗牌以功升把总。渡曹娥江,梦中恍有召,疑为督府,及至楼玉宇,瑶阶金殿,环以甲士。至门二黄衣立于外,更二女官导之。金钿翠裳,容色绝世。引之登阶,见一殿入云,玳瑁作梁,珊瑚为栋,八窗玲珑,嵌以异宝,一帘半垂,缀双明珠。外列女官,皆介胄执戈戟,殿内列女史,皆袍带,抱文牍。卷帘中坐一人,如妃主,侧绕以霓裳羽衣女流数十人;或捧剑印,或执如意,或秉拂尘,皆艳绝,真牡丹傲然,名花四环,俱可倾国。俄殿上传旨,曰:“旗牌识予耶?予以不负明山,自湛罗刹巨涛,上帝悯予烈,且嘉予有生全两浙功德,特授予忠烈仙媛,佐天妃主东海诸洋。胡公诛降,复致予死,上帝已夺其禄,命毙于狱,尔其识之。”语讫,命送回。梦觉身在蓬窗,寒江正潮,纤月方坠,正夜漏五鼓。因忆所梦,盖王翠翘仅以上帝封翠翘事泄于人。后胡卒以糜费军资被劾下狱死,言卒验云。www-xiaoshuotxt-c o m 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 \t=xt**小/说天^堂%残日照山坞,长松覆如宇。 啾啾宿鸟喧,欣然得所主。 嗟我独非人,入室痛无父。 跋涉宁辞远,栉沐甘劳苦。 朝寻鲁国山,暮宿齐郊雨。 肯令白发亲,飘泊远乡土。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若使父母飘泊他乡,我却安佚故土,心上安否?故此宋时有个朱寿昌,弃官寻亲。我朝金华王待制,出使云南,被元镇守梁王杀害。其子间关万里,觅骸骨而还。又还有个安吉严孝子,其父问军辽阳。他是父去后生的,到十六岁孤身往辽阳寻问,但他父子从不曾见面,如何寻得?适有一个乞丐问他求乞,衣衫都无,把席遮体。有那轻薄的道:“这莫不是你父亲?”孝子一看,形容与他有些相似,问他籍贯姓名,正是他父亲。他便跪拜号哭,为他沐浴更衣,替父充役,把身畔银子故意将来供与同伴,像个不思量回乡意思,使人不疑。忽然他驼了爷回家,夫妇子母重聚。这虽不认得父亲,还也晓得父亲在何处。如今说一个更奇特的,从不曾认得父亲面庞,又不知他在何处,坚心寻访,终久感格神明,父子团圆的。 这事出在山东青州府。本府有个安丘县,县里有个弃金坡,乃汉末名士管宁与华歆在此锄地得金,华歆将来掷去,故此得名。坡下有个住民,姓王名喜,是个村农,做人极守本分,有荒地十余亩,破屋两三椽。恰是: 几行梨枣独成村,禾黍陰陰缘映门。 墙垒黄沙随雨落,椽疏白荻逐风翻。 歌余荷耒时将晚,声断停梭日已昏。 征缮不烦人不扰,瓦盆沽酒乐儿孙。 他有一妻霍氏。有一个儿子,叫做王原。夫耕妇,尽可安居乐业。但百姓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胡乱过得日子,为何又有逃亡流徙的?却不知有几件弊病:第一是遇不好时年,该雨不雨,该晴不晴;或者风雹又坏了禾稼,蝗虫吃苗麦,今年田地不好,明年又没收成,百姓不得不避荒就熟。第二是遇不好的官府,坐在堂上,只晓得罚谷罚纸,火耗兑头,县中水旱也不晓得踏勘申报,就申报时,也只凭书吏,胡乱应个故事。到上司议赈济,也只当赈济官吏,何曾得到平人。百姓不得不避贪就廉。第三是不好的里递,当十年造册时,花分诡寄。本是富户,怕产多役重,一户分作两三户,把产业派向乡官举监名下,那小户反没处挪移,他的徭役反重,小民怕见官府,毕竟要托他完纳,银加三,米加四,还要津贴使费。官迟他不迟,官饶他不饶,似此咀啮小民,百姓也不能存立。 这王喜却遇着一个里蠹,姓崔名科。他是个破落户,做了个里胥,他把一家子都要靠着众人养活。王喜此时是个甲首,该有丁银有田亩,该有税粮,他却官府不曾征比,便去催他完纳。就纳完了,他又说今年加派河工钱粮哩,上司加派兵响哩,还要添多少。穷民无钱在家,不免延捱他两个日子,一发好不时时去搔扰。一到,要他酒饭吃,肉也得买一斤,烧刀子也要打两瓶请他。若在别家吃了来时,鸡也拿他,只去准折,略一违拗,便频差拨将来。其时正是国初典作之时,筑城凿池,累累兴师北伐,开河运米,正是差役极多极难时节。王喜只因少留了他一遭酒,被他拨得一个不停脚,并不曾有工夫轮到耕种上,麦子竟不曾收得。到夏,恰值洪武十八年,是抗旱时节,连菇菇都焦枯了,不结得米,便有几株梨枣,也生得极少,家中甚难过活。村中有一个张老三,对王喜道:“王老大,如今官府差官赈济,也好骗他三五钱银子,你可请一请崔科,叫他开去。”王喜为差拨上,心上原也不曾喜欢他,只是思量要得赈济,没奈何去伺候他。他道:“今日某人请我吃饭,某人请我吃酒,明日也是有人下定的,没工夫。”王喜回来对妻子道:“请他他又道没工夫,怎处?”霍氏道:“这明白是要你拿钱去。”王喜道:“要酒吃还好,去赊两壶,家里宰只鸡,弄块豆腐,要钱那里去讨?”霍氏道:“咱身上还有件青绵布衫,胡乱拿去当百来文钱与他罢。”王喜拿了去半日。荒时荒年,自不典罢了,还有钱当人家的,走了几处,当得五十钱。那王原只得两岁儿,看了又哭,要买馍馍吃。王喜也顾他不得,连忙拿了去见崔科,他家里道:“南村抄排门册去了。”到晚又去,道:“五里铺赵家请去吃酒去了。”一连走了七八个空,往回,才得见崔科,递出钱去。道:“要请你老人家家去吃杯酒,你老人家没工夫,如今折五十个钱,你老人家买斤肉吃罢。”那崔科笑了笑道:“王大,我若与你造入赈济册,就是次贫也该领三钱银子,加三也该九分,这几个钱叫老子买了肉没酒,买了酒没肉,当得甚来,好列再拿五十钱来,我与你开做次贫吧。”王喜回去闷闷不快,霍氏问时,他道:“攮刀的嫌少哩。道次贫的有三钱,加三算还要我五十文。”霍氏道:“适才拿钱来,原儿要个买波波不与他,还嫌少,哥罢,再拿我这条裙去,押五十个与他,若得三钱银子赎了当,也还有一二钱多,也有几日过。”王喜只得又去典钱,典了送崔科。却好崔科不在,嫂子道:“他在曹大户家造册,你有甚话,回时我替你讲。”王喜便拿出五十个钱道:“要他开次贫。”嫂子道:“知道了,我教他开。”王喜道:“妈妈不要忘了。”他嫂子道:“我不忘记,吩咐他,料不敢不开。”王喜欢天喜地自回。那嫂子果然钱虽不曾与崔科,这话是对他说的。曾奈崔科了一包子酒应了,却不曾记得。到赈济时,一个典史抬到乡间,出了个晓谕,道:“极贫银五钱,谷一石,次贫银二钱,谷五斗,照册序次给散。”只见乡村中扶老携幼,也有驼条布袋的,也有拿着栲栳的,王喜也把腰苎裙连做丫口赶来,等了半日。典史坐在一个古庙里,唱名给散。银子每钱可有九分书帕,谷一斗也有一升凹谷,一升沙泥,无给极贫。王喜道:“这咱不在里边的。”后边点到次贫,便探头伸脑去伺候,那里叫着?看看点完,王喜还道:“钱送得迟想填在后边。”不知究竟没有,王喜急了便跪过去,崔科怕他讲甚么道:“你有田有地的,也来告贫。”那典史便叫赶出去。王喜气得个不要,赶到崔科家里。他家里倒堆有几石谷,都是鬼名领来的,还有人上谢他的。他见了不由得不心头火发,道:“崔科忘八羔子,怎诓了人钱财,不与人造册。”崔科道:“咄,好大钱财哩,我学骗了你一个狗抓的来。”王喜道:“我有田有地,不该告贫,你该诓这许多谷在家里么?我倒县里首你这狗攮的。”崔科道:“你首,不首的是咱儿子。”便一掌打去,王喜气不过,便一头撞过来,两个结扭做一处。只见众人都走过来,道王喜不是。道:“他歹不中也是一个里尊,你还要他遮盖,怎生撞他?”那崔科越跳得八丈高,道:“我叫你不死在咱手里不是人,明日就把好差使奉承你。”那王喜是本分的人,一时间尚气,便伤了崔科。一想起后边事,他若寻些疑难差使来害我,怎生区处?把一天愤气都冰冷了,便折身回家。霍氏正领了王原,立在门前,见王喜没有谷拿回,便道:“你关得多钱?好买馍馍与儿子吃。”王喜道:“有甚钱,崔科囚攮的,得了咱钱,又不给咱造册,咱与他角了口,他要寻甚差使摆布咱哩。”崔氏道:“前日你不请得他吃酒,被他差拨了半年。如今与他角了口,料也被他腾倒个小死哩。”两个愁了一夜。清早起来,王喜道:“嫂子,如今时世不好,边上鞑子常来侵犯,朝廷不时起兵征剿,就要山东各府运粮接济。常见大户人家点了这差使,也要破家丧身的。如今恶了崔科,他若把这件报了我,性命就断送在他手里,连你母子也还要受累。嫂子,咱想咱一时间触突了崔科,毕竟要淘他气,不若咱暂往他乡逃避,过一二年回来,省得目前受害。”指着王原道:“只要你好看这孩子。”霍氏道:“哥,你去了叫咱娘儿两上靠着谁来?你还在家再处。”王喜道:“不是这般说,我若被他算计了,你两个也靠我不得。这才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且喜家徒四壁,没甚行囊收拾得了,与妻子大哭一场,便出门去了。正是: 鳄吏威如虎,生民那得留? 独余清夜梦,长见故圆秋。 王喜起了身,霍氏正抱着王原,坐在家里愁闷。那张老三因为王喜冲突了崔科,特来打合他去陪礼。走来道:“有人在么?”霍氏道:“是谁?”张老三还道王喜在。故意逗他耍道:“县里差夫的。”那霍氏正没好气,听了差夫只道是崔科,忙把王原放下,赶出来一把扭住张老三道:“贼忘八,你打死了咱人,还来寻甚么?”老三道:“嫂子是咱哩。”霍氏看一看,不是崔科,便放了老三道:“哥在那厢?”霍氏道:“说与崔科相打,没有回来。”老三道:“岂有此理,难道是真的?”霍氏道:“怎不真,点点屋儿,藏在那里?不是打死,一定受气不过投河了。”张老三道:“有这等事,嫂子你便拴了门,把哥儿寄邻舍家去,问崔科要尸首,少也诈他三五担谷。”果然,霍氏依了赶去。恰好路上撞着崔科,一把抓住道:“好杀人贼哩,你诓了咱丈夫钱,不与他请粮,又打死他。”当胸一把,连崔科的长胡子也扭了。崔科动也动不得,那霍氏带哭带嚷,死也不放。张老三却洋洋走来大声道:“谁扭咱崔老爹,你吃了狮子心哩!”霍氏道:“这贼忘八打死咱丈夫,咱问他要尸首。”老三道:“你丈夫是谁?”霍氏道:“王喜。”老三道:“是王喜,昨日冲撞咱崔老爹,我今日正要寻他陪礼。”霍氏道:“这你也是一起的,你阎罗王家去寻王喜,咱只和你两个县里去。”扯了便走。张老三道:“嫂子他昨两个相打,须不干咱事。”霍氏道:“你也须是证见。”霍氏把老三放了,死扭住崔科,大头撞去。老三假劝随着一路,又撞出一个好揽事的少年,一个惯劈直的老者,便丛做一堆。霍氏道:“他骗咱丈夫一百钱,不与丈夫请粮。”崔科道:“谁见来?”霍氏便一掌打去道:“贼忘八,先是咱一件衫当了五十钱,你嫌少,咱又脱了条裙,当五十钱。你瞎里,不瞧见咱穿着单裤么?”这老者道:“崔大哥,你得了他钱,也该与他开。”霍氏道:“是晚间咱丈夫气不愤的,去骂他一家子拿去,一荡子打死,如今不知把尸首撩在那里?”指着老三道:“他便是证见,咱和他县里去。”崔科道:“昨日是他撞咱一头,谁打他来?”老者道:“这等打是实了。嫂子我想你丈夫也未必被他打死,想是粮不请得,又吃他打了两下,气不愤,或者寻个短见,或者走到那厢去了。如今依咱处,他不该得你钱,不与你粮,待他处几担谷与你吧。”少年连叫:“是,是。”霍氏道:“你老人家不知道,他一向卖富差贫,如今上司散荒,他又诈人酒食,才方报册没酒食的,写他票子,领出对分,还又报些鬼名冒领官钱,咱定要官司结煞。”少年道:“这嫂子也了得哩。嫂子,官司不是好打的,凭他老人家处吧。”那老者道:“你当了裙衫,也只为请粮。今日丈夫不见,也只为请粮。我们公道,处少也说不出,好歹处五名极贫的粮与你,只好二两五钱银子,五担谷吧。”霍氏道:“谁把丈夫性命换钱哩。”崔科还在那里假强,张老三暗地对他道:“哥,人命还是假的,冒粮诈钱是真,到官须不输他妇人。”崔科也便口软,处到五两银子、八担谷。霍氏道:“列位老人家,我丈夫不知怎么。他日后把些差拨来,便这几两银子也不够使用,咱只和他经官立案,后边还有成说。”张老三道:“你如今须是女户,谁差得着。”霍氏还不肯倒牙。张老三道:“嫂子,这老人家处定了,崔老爹也一加不得了,你怕他后边有事,再要他写个预收条粮票,作银子加你。”众人团局,崔科也只得依处。霍氏也便假手脱散了火,自与儿子过活。这边崔科劳了众人处分,少不得置酒相谢,又没了几两银子不题。 却说王喜也是一味头生性,只算着后边崔科害他,走了出去,不曾想着如何过活。随身只带一个指头的刷牙,两个指的箸儿,三个指头的抿子,四个指头的木梳,却不肯做五个指头伸手的事。苦是不带半厘本钱,又做不得甚生理。就是闯州县,走街坊,无非星相风水课卜。若说算命,他晓得甚么是四柱,甚么是大限、小限,官印刃杀;要去相面,也不知谁是天庭,谁是地角,何处管何限;风水又不晓得甚来龙过脉,沙水龙虎。就起课也不曾念得个六十四卦熟,怎生骗得动人。前思后想,想起一个表兄,是个吏员,姓庄名江,现做定辽卫经历,不若且去投他,只是没盘缠,如何去得?不如挨到临清,扯粮船绕进京再处。果然走到临清,顶了一个江西粮船的外水缺,一路扯绕到通湾。吃了他饭,又得几钱工银,作了路费。过了京师,也无心观看,趱过了蓟州永平,出了山海关,说不尽竿辛万苦,才到得定辽卫。走至那边。衙门人道:“目下朝廷差宋国公征纳哈出,差去催军粮不在。”等了两日等得回来,去要见。门上道:“你是告状的,除了帽,拴了裙进去;若是来拜,须着了公服,待我替你投帖,若肯见,请见。”王喜道:“我只有身上这件衣服,你只替我说,表弟王喜拜就是了。”门上道:“这里不准口诉,口里拜帖儿是行不通的。”王喜见他做腔,道:“不打紧,我自会见,自在那边伺候。”恰值他出来,便向前一偌,道:“表兄,小弟王喜在这里。”那庄经历把头一别,打伞的便把伞一遮去了。王喜大没意思,又等他回,便赶过去,把轿杠攀住道:“表兄,怎做这副脸出来?”手下几掀掀不开,庄经历只得叫请进私卫来。两个相见,做了许多腔,道:“下官误蒙国恩参军边卫,只吃得这厢一口水,喜得军民畏伏。”王喜备细告诉,遭崔科蔽抑。庄江道:“敝治幸得下官体察民隐,却无此辈。”留了一箸饭,道:“请回寓,下官还有薄程。”走到下处,只见一个人忙忙的送一封书帕说:“老爷拜上。”道:“老爷在此极其清苦,特分俸余相送,公事多,不得面别。”去了。王喜上手便折,称来先先二钱六分,作三钱。王喜呆了半日,再去求见门上不容他,又着人吩咐店主人,催起身,只得叹了几口气出门。思量无路可投,只得望着来时这条路走。 行了两日,过了广宁,将到宁远地方,却见征尘大起,是宋国公兵来。他站在大道之傍,看他一起起过去,只见中间一个管哨将官,有些面善。王喜急促记不起,那人却叫人来请他,去营中相见。见时,却是小时同窗读书的朋友全忠。他是元时义兵统领,归降做了燕山指挥佥事,领兵跟临江侯做前哨。一见便问他缘何衣衫褴缕,在这异乡。他备细说出来的情由,并庄表兄薄情。全忠道:“贤兄,如今都是这等薄情的,不必记他。但你目今没个安身之所,我营中新死了一个督兵旗牌,不若你暂吃他的粮,若大军得胜,我与你做些功,衣锦还乡吧。”王喜此时真是天落下来的富贵,如何不应允。免不得换了一副缠粽大帽,红曳撒,捧了令旗令牌,一同领兵先进。过了三坌河,却好上司拨庄经历,解粮饷到前军来,见了王喜,吃一大惊,就来相见,说他荣行,送了三两烬礼,求他方便,收了粮。王喜道;“宁可他薄情,也便为他周旋。”自随全先锋进兵。进兵时,可奈这些鸦雀,日日在头上盘绕。王喜也便心上不安。那主将临江侯陈镛,又是个膏粱子弟,不晓得兵事,只顾上前,不料与大兵相失了,传令道:“且到金山屯兵,打探大兵消息。离金山还有百余里,一派林木甚盛。忽听得林子里一声铜角,闪出五六百鞑子来。临江侯倚部下有兵万余,叫奋勇杀上去。全指挥便挥刀砍死,谁知这是他出哨的兵,初时也胜他一阵,不料还有四五万大兵在后,追不过一二里,他大兵已到,跑得个灰尘四起,天地都黑,两边乱砍。全指挥马已中箭跌倒了,王喜便把自己的马与他骑,争奈寡不胜众,南兵越杀越少,鞑兵越杀越多,全军皆死。王喜因没了马,也走不远,与一起一二百人只逃到林子边,被追着砍杀,王喜身中一枪,晕倒在地。两个时辰醒来,天色已晚,淡月微明,看一看地下时,也有折手的、折脚的、断头的、马踹的,都是腥血满身;那死的便也不动了,那未死的还在那挣跳,好不惨伤;自己伤了枪,也不能走动,走在林子里,只见远远有人来。王喜道:“可可还剩得一个人,好歹与他走道儿吧。”到面前时却是个妇人,穿着白,道:“王喜你大难过了,还有大惊,我来救你。”便拾一枝树枝,在地下画一个丈来宽大圈子,道:“你今夜只在此圈里坐,随甚人鬼不能害你,异日还在文登与你相会。”说罢这妇人去了。王喜道:“这所在有这妇人,非仙即佛。”又道:“文登相会,这话也不解。但坐在这圈中,若有鞑子来,岂不被他拿去,且坐了试一试看。”坐到初更,只听得林子背后,刮刮风起,跳出一个夜叉来。但见: 两角孤峰独耸,双晴明镜高悬,朱砂鬓发火光般,四体犹如蓝靛。臂比钢钩更利,牙如快刃犹迹吼声雷动小春天,行动一如飞电。 竟望着王喜扑来,王喜不是不要走,却已惊得木呆;又兼带伤,跑不动了。只见那夜叉连扑几扑,到圈子边,就是城墙一般,只得把王喜看上几眼,吼了几声,回头见地上无数的死人,他便大踏步赶去把头似吃西瓜般,搜搜一连抓来啃上几十个,手足似吃藕般,散散吃了几十条,那王喜看了,魂都没了。那夜叉吃饱了,把胸前柔上两柔,放倒头睡了,一觉跳将起来,双爪把死人胸膛挖开,把心肚又吃上几十副才去。渐渐天明,王喜道:“若没这圈,咱一个也当不得点心哩,若得到家,咱也只拜佛看经,谢神圣罢了。”又到战场上看时,看见个人,身边一个钞袋,似有物的去捏一捏,倒也有五七两兵粮,他就去各人身边都搜一搜,倒搜得有七八十两。笑了笑道:“惭愧,虽受了惊险,得这横财,尽好还乡度日了。”一个人孤孤影影,耽饥受饿了几日,走到辽阳,恰好撞见庄经历。只道他差回,忙请他到衙,问起,却是军败回来。他就道:“足下如今临阵逃回,是有罪的了,下官也不敢出首,也不好留足下,还须再逃到别处,若再迟延,恐我衙门人知得不便。”王喜只得辞了。道:“他原是薄情的,只是我身边虽有几两银子,回家去怕崔科来查我来历,我且到京师去做些生意,若好时,把妻子移来便是。”一路向着京师来,已不差得一日路。在路上叫驴,集儿上已没了,只得走着。看见远远一个掌鞭的骑着驴来,他便叫了。不料上驴时掌鞭的把他腰边一插,背后一搀,晓得他有物了,又欺他孤身客人,又不曾赶着队,挨到无人处所,猛地把驴鞭上两鞭,那驴痛得紧,把后脚一掀,把个王喜扑地一声跌在道儿上,那掌鞭的将来按住,搜去暖肚内银两,跳上驴去了。比及王喜爬得起来,只见身边银子已被拿去,两头没处寻人,依然剩得一个空身。正是: 薄命邓通应饿死,空言巴蜀有铜山。 王喜站在道儿上,气了一回,想了一回,道:“枉了死里逃生,终弄得一钱没有,有这等薄命。”走了半晌,见一个小火神庙,道:“罢,罢。这便是我死的所在了,只是咱家妻子怎生得知,早知如此,便在家中崔科也未便奈何得我死。”坐在神前,呜咽哭了半日,正待自缢,只听得呀地一声,里边门响,道:“客官不可如此,人身难得。”却是五十来岁一个僧人。王喜把从前事告诉我僧人,僧人劝慰了一番,道:“小僧大慈,是文登县成山慧日寺和尚。因访知识回来,不欺抱病,在此两月,今幸稍痊,不若檀越与小僧同行到敝寺,小僧可以资助檀越还乡。”王喜道:“小可这性命都是师父留的,情愿服事师父到宝刹。”过了两日,大慈别了管庙道人,与王喜一路回寺。路上都是大慈盘缠,到得寺中,原来这大慈是本寺主僧,那一个不来问候。大慈说起途中抱病,路上又亏这檀越扶持得回,就留王喜在寺中安寓。一日大慈与王喜行到殿后,白衣观音宝阁,王喜见了,便下老实叩上十来个头。道:“佛爷爷,果然在这里相会。”大慈道:“檀越说救夜叉之患的,便是此位菩萨么?敝寺原是文登县地界。”王喜因道:“前日原有愿,侍奉菩萨终身。如今依了菩萨言语,咱在此出了家吧。”大慈道:“檀越有妻有子,也要深虑。”王喜道:“沙场上,火神庙时,妻子有甚干?弟子情愿出家。”大慈道:“若果真心,便在此与老僧作个伴儿,也不必落发,前许资助盘费,今你不回,老僧就与你办些道衣,打些斋,供佛斋僧吧。”随即择了个好日,不两日点起些香烛,摆列些蔬果,念了些经文,与他起个法名叫做大觉。合寺因叫他大觉道者。自此王喜日夕在大慈房中搬茶运水,大慈也与他讲些经典,竟不思家了。 家中霍氏虽知他是逃在外边,却不知是甚所在,要问个信,也没处问,只是在家与儿子熬清受淡,过了日子。光陰迅速,王喜去时王原才得两周三岁,后边渐渐的梳了角儿读书,渐渐蓄了发,到十五六岁时,适值连年大熟,家中倒也好过了。常问起父亲,霍氏含着泪道:“出外未回。”到知人事时,也便陪着母亲涕泣思想。只是日复一日,不见人来,又没有音信。他问母亲道:“爹在外做甚?怎再不见他?”霍氏细把当日说起。王原道:“这等爹又不是经商,他在外边怎么过?我怎安坐在家不去抓寻?”便要起身,霍氏道:“儿,爹娘一般的,你爹去了,你要去寻,同在一家的,反不伴我,你若又去了,叫我看谁?”王原听了,果是有理,就不敢去,却日日不忘寻爹的念头。到十八岁时,霍氏因他年纪已大,为他寻了个邻家姓曾的女儿做媳妇。虽是小户人家,男家也免不得下些聘物,女家也免不得赔些妆奁。两个做亲,才得一月,那王原看妻子却也本分孝顺,便向母亲道:“前日要去寻爹,丢母亲独自在家里,果是不安,如今幸得有了媳妇,家中又可以过得,孩儿是明日便起身去寻父亲。”霍氏道:“你要去,我也难留你,只是没个定向,叫你哪相去寻?寻得见,寻不见,好歹回来,不要使我记念。”又拿一件破道袍,一条裙道:“这布道袍因你爹去时是秋天,不曾拿得去,这裙是我穿的,你父亲去当钱与崔科,这两件他可认得。你两边都不大认得,可把这个做一执照。”姑媳两个与他打点了行李,曾氏又私与他些簪耳之类。道:“你务必寻了回来,解婆婆愁烦。”王原便辞别起身。正是: 矢志寻乔木,含悲别老萱, 白云飞绕处,瞻望欲消魂。 想道他父亲身畔无钱,不能远去。故此先在本府,益都、临淄、博兴、高苑、乐安、寿光、昌乐、临朐、诸城、蒙陰,莒州、沂水、日照各县,先到城市,后到乡村。人烟凑集的处在,无不寻到,又想道:父亲若是有个机缘,或富或贵,一定回来,如今久无音信,毕竟是沦落了,故此僧道星卜,下乃佣工乞丐里边都去寻访。访了几月,不见踪迹,又向本省济南、衮州、东昌、莱州,各府找寻,也不知被人哄了几次,听他说来有些相似,及至千辛万苦寻去,却又不是。他并没个怨悔的心,见这几府寻不见,便转到登州,搭着海船行走。只见这日忽然龙风大作,海浪滔天,曾有一道《黄莺儿》咏它: 砂石走长空,响喧阗,战鼓轰,银墙一片波涛涌。看摧樯落蓬,苦舟椅楫楫横。似落红一点随流送。叫天公,任教舴艋,顷刻饱鱼龙。 那船似蝴蝶般东飘西侧,可可里触了礁,把船撞得粉碎。王原只抱得一块板,凭他涌来涌去。上边雨又倾盆似倒下来,那头发根里都是水,胸前都被板磨破了,亏得一软浪,打到田横岛沙上搁住了,他便望岸不远,带水拖泥,抓上岸来。只见磨破的胸前,经了海里咸水,疼一个小死,只得强打精神走起,随着路儿走去。只一个小小庙儿: 荒径蓬蒿满,颓门薜荔缠。 神堂唯有板,砌地半无砖。 鬼使趾欲断,判官身不全。 苔遮妃子脸,尘结大王髯。 几折余支石,炉空断篆烟。 想应空谷里,冷落不知年。 王原只得走进里边暂息,向神前拜了两拜。道:“愿父子早得相逢。”水中淹了半日一夜,人也困倦,便扯过拜板少睡。恍惚梦见门前红日衔山,止离山一尺有余,自己似吃晚饭一般,拿着一碗莎米饭在那里吃,又拿一碗肉汁去淘。醒来却是一梦。正是: 故乡何处暮云遮,漂泊如同逐水花。 一枕松风清客梦,门前红日又西斜。 正身子睡着想这梦,只听得祠门薮薮,似有人行走,定睛看处,走进一个老者来。头带东坡巾,身穿褐色袍,足着云履,手携筇杖。背曲如弓。须白如雪。一步步挪来,向神前唱了一个喏。王原见了,也走来作上一个揖。老者问少年何来,王原把寻亲被溺之事说了。老者点头道:“孝子,孝子。”王原又将适才做的梦请教,那老者一想道:“恭喜相逢在目下了。莎米根为附子,义取父子相见。淘以肉汁,骨肉相逢,日为君父之象,衔山必在近山。离山尺余。我想一尺为十寸,尺余十一寸,是一“寺”字。足下可即山寺寻之。”王原谢了老者,又喜得身上衣衫已燥,行李虽无,腰边还有几两盘缠,还可行走,使辞了老者,出了庙门,望大路前进。因店中不肯留没行李的单身客人,只往祠庙中歇宿,一路问人,知是文登县界,他就在文登县寻访。过了文登山,召石山望海台,不夜城,转到成山。成山之下,临着秦皇饮马池,却有一座古寺,便是王喜在此出家的慧日寺。王原走到此处,抬头一看,虽不见壮丽宏伟,却也清幽壮雅,争奈天色将晚,不敢惊动方丈,就在山门内金刚脚下将欲安身。只见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小沙弥,两个一路笑嘻嘻走将出来,把小沙弥亲了一个嘴,小沙弥道:“且关了门着。”正去关门,忽回头见一个人坐在金刚脚下,也吃了一惊,小沙弥道:“你甚么人,可出去,等我们关门。”王原道:“我也是个安丘书生,因寻亲渡海,在海中遭风失了行李,店中不容,暂借山门下安宿一宵,明日便行。”这两个怪他阻了高兴,狠狠赶他。又得里面跑出一个小和尚来,道:“你两个来关门,这多时,干得好事,我要捉个头儿。”看他两个正在金刚脚边催王原出门,后来的便把沙弥肩上搭一搭,道:“你若是极肯做方便的,便容他一宵,那里不是积德处。”沙弥道:“这须要禀老师太得知。”沙弥向方丈里跑来,说山门下有个人,年纪不上二十岁,说是寻亲的,路上失了水,没了行李,要在山门借宿,催逼不去,特来禀知师太。”大慈道:“善哉,是个孝子了,那里不是积善处,怕还不曾吃夜饭,叫知客留他茶寮待饭,与他在客房宿。”只见知客陪吃了饭,见他年纪小,要留他在房中。那关门的和尚道:“是我引来的,还是我陪。”王原道:“小生随处可宿,不敢劳陪。”独自进一客房。这小和尚对着知客道:“羞,我领得来你便来寻。”知客道:“你要思量他,只怕他翻转来,要做倒骑驴哩。”次早,王原梳洗了,也就在众僧前访问。众僧没有个晓得,将欲起身来方太谒谢大慈。大慈看他举止温雅,道:“先生尊姓,贵处?”王原道:“弟子姓王名原。青州府安丘县人。有父名为王喜,十五年前避难出外,至今未回。弟子特出寻访。”大慈道:“先生可记得他面庞么?”王原道:“老父离家时弟子止得三岁,不能记忆。家母曾说是棋子脸,三柳须,面目老少不同,与弟子有些相似。”大慈道:“既不相识,以何为证?”王原道:“有老父平日所穿布袍,与家母布裙为验。”大慈听了半饷,已知他是王喜儿子了。便道:“先生且留在这边,与老僧一观。”正看时,外边走进一个老道人,手里拿着些水,为大慈汲水养花供佛。大慈道:“大觉道者,适才有一个寻亲的孝子,因路上缺欠盘缠,将两件衣来当,你可当了他的。”那道人看了一看,不觉泪下。大慈道:“道者缘故何泪下?”那道人道:“这道袍恰似贫道家中穿的,这裙恰是山妻的,故此泪下。”大慈道:“你怎么这等认得定?”那道者道:“记得在家时,这件道袍胸前破坏了,贫道去买尺青布来补,今日胸前亲旧宛然,又因没青线,把白线缝了,贫道觉得不好,上面把墨涂了,如今黑白相间。又还有一二寸,老妻把来接了裙腰,现在裙上,不由人不见物凄然。”大慈道:“这少年可相认么?”道者说:“不曾认得。”大慈道:“他安丘人,姓王名原。”因指那道者对王原道:“他安丘人,姓王名喜。”王原听了道:“这是我父亲了。”便一把抱住,放声大哭,诉说家中已自好过,母亲尚在,自己已娶妻,要他回去。 莫向天涯怨别离,人生谁道会难期。 落红无复归根想,萍散终须有聚时。 王道人起初悲惨,到此反板了脸道:“少年莫误认了人,我并没有这个儿子。”王原道:“还是孩儿不误认,天下岂有姓名家乡相对,事迹相同如此的?一定要同孩儿回去。”王道人道:“我自离家一十五年,寄居僧寺,更有何颜复见乡里?况你已成立,我心更安,正可修行,岂可又生俗念?”王原道:“天下没有无父之人,若不回家,孩儿也断不回去。”又向大慈并各僧前拜谢道:“老父多承列位师父看顾,还求劝谕,使我一家团圆,万代瞻仰。”只见大慈道:“王道者,我想修行固应出家,也有个在家出家的,你若果有心向善,何妨复返故土,如其执迷,使令嗣系念,每年奔走道途,枉费钱财,于心何安?依我去的是。”众僧又苦苦相劝,王喜只得应允了。王原欢喜不胜,就要即日起身,大慈作偈相送: 草舍有净土,何须恋兰若, 但存作佛心,顿起西方钥。 又送王原道: 方寸有阿弥,尔惟忠与孝, 常能存此心,龙天自相保。 父子两个别了众僧一路来到安丘。亲邻大半凋残,不大有认得的了。到家夫妻相见,犹如梦里。媳妇拜见了公公,一家甚是欢喜。 此时崔科已故,别里递说他以三岁失父,面庞不识,竟能精忱感格,使父复回,是个孝子,呈报县中。王原去辞,都道已开报上司了。其年正值永乐初年,诏求独行之士,本省备开王原寻亲始末,将他起送至京。圣上嘉其孝行,擢拜河南彰德府通判。王原谢恩出京,就迎了老两口赴任禄养。后因父母不伏水土,又告养亲回籍。不料数年间,父母年纪高大,相继而殁。王原依礼殡葬,自不必说,终日悲泣,几至丧生,服闭,荐补常德通判,再转重庆同知,所至皆能爱民报国,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有由然矣。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回 烈妇忍死殉夫 贤媪割爱成女 t-xt-小-说-天.堂廉耻日颓丧,举世修妖滢。 朱粉以自好,靡丽兢相寻。 香分韩氏帏,情动相如琴。 自非奇烈女,孰砺如石心。 蜉蝣视生死,所依在藁砧。 同衾固所乐,同袕亦足歆。 岂耽千古名,岂为一时箴。 一死行吾是,芳规良可钦。 妇人称贤哲的有数种,若在处变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节妇或是夫亡子幼,或是无子,或是家贫,他始终一心,历青年皓首不变,如金石之坚。一种是烈妇,当夫之亡,便不欲独生,慷慨捐躯,不受遏抑,如火焰之烈。如今人都道慷慨易从容难,不知有节妇的肝肠,有做得烈妇的事业;有烈妇的意气,毕竟做得节妇的坚贞。我太祖高皇帝首重风教,故即位未几,旌表辽东高希凤家。为五节妇之门,裴铁家为贞节之门,总是要激励人。但妇人中有可守而不守的,上有公姑,下有儿女。家事又尽可过,这时代亡夫养公姑,代亡夫教子嗣,岂不是好?他却生生好动不好静,饱暖了却思滢欲,天长地久,枕冷衾寒,便也不顾儿女,出身嫁人。或是公姑伯叔自己弟兄,为体面强要留他,到后来毕竟私奔苟合,贻笑亲党。又有欲守而不能的,是立心贞静。又夫妇过得甚恩爱,不忍忘他,但上旁公姑年老,桑榆景逼,妯娌骄悍,孤苦无依,更家中无父兄,眼前没儿女。有一食,没有一食,置夏衣,典卖冬衣。这等穷苦,如何过得日子?这便不得已,只得寻出身。但自我想来,时穷见节,偏要在难守处见守,即筹算后日。 却有一个以烈成节的榜样,这便无如苏州昆山县归烈妇,烈妇姓陈。他父亲叫作陈鼎彝,生有二女,他是第二。母亲周氏,生他时梦野雉飞入床围,因此叫他做雉儿。自小聪明,他父亲教他识些字,看些古今《烈女传》,他也颇甚领意。万历十八年,他已七岁,周氏忽然对陈鼎彝道:“我当日因怀雉儿时,曾许下杭州上天竺香愿,经今七年,不是没工夫,便是没钱。今年私已攒下得两疋布,五七百铜钱,不若去走一代,也完了心愿。”陈鼎彝道:“这两个女儿怎么?”周氏道:“在家中没人照管,不若带了他去,也等他出一出景。”夫妇计议已定,预先约定一支香船,离了家,望杭州进发。来至平望,日已落山,大家香船都联做一帮歇了。船中内眷都捉队儿上岸,上茅厕中方便。周氏与这两个女儿也上涯来,遇着一个白发老婆,却是有些面善,细看正是周氏房分姑娘,他嫁在太仓农家。十九岁丧了丈夫也却苦守,又能孝养公姑,至今已六十五岁。有司正在表扬题请,也与两个侄、儿媳妇来杭烧香。大家都相见了,周氏也叫这两个女儿厮叫。姑娘道:“好好几年不见,生得这两个好女儿,都吃了茶未?”道:“大的已吃了,小的尚未曾。”正说,只见农家船上跳起一个小哥儿来,穿着纱绿绵绸海青,瓜子红袜子,毛青布鞋,且自眉目清秀。他姑娘见了,道:“这是我侄孙儿,才上学,叫做归善世,倒也肯读书识得字,与你小女儿年纪相当。我作主,做了亲上亲吧。”周氏道:“只怕仰攀不起。”那姑娘道:“莫说这话,都是旧亲。”下了船,便把船镶做一块,归家便送些团子、果子过来。这边也送些乌菱、塔饼过去。一路说说笑笑打鼓筛锣,宣卷念佛。早已过了北新关,直到松木场,寻一个香荡歇下。那姑娘又谈起亲事,周氏与陈鼎彝计议道:“但凭神佛吧,明日上天竺祈签,若好便当得。”次日就上了岸,洗了澡,卖了些香烛纸马,寻了两乘兜轿。夫妻两个坐了,把两个女儿背坐在轿后,先自昭庆过葛岭,到岳王坟。然后往玉泉、雷院、灵隐、天竺。两岸这些门店妇人,都身上着得红红绿绿,脸上擦得黑黑白白,头上插得花花朵朵,口里道:“客官,请香烛啊”、“去里面洗澡”、“去吃饭”,再不绝声,好不闹热。一到上天竺,下了轿走进山门,转到佛殿。那些和尚又在那边道:“祥签这边来”,“写疏这边来。”陈鼎彝去点蜡烛,正点第二支,第一支已被吹灭拔去了,只得随众把些牙降香,往诸天罗汉身上一顿撒,四口儿就地上拜几拜。陈鼎彝叫周氏看了两女儿,自去求灭问婚姻之事,摸了个钱,去讨签票时,那里六七个和尚且是熟落,一头扯,一头念道: 春日暖融融,鸳鸯浴水中。 由他风浪起,生死自相同。 又道:“这是大吉签,求什么的?”鼎彝道:“是婚姻。”和尚道:“正是婚姻签。有人破,不可听他。”又骗三五个祥签的铜钱。鼎彝正拿着签票来与周氏说时,只见几个和尚,也有拿缘薄的,拿椽木的拦这些妙龄妇女道:“亲娘,舍舍。”内中有一个被他缠不过,舍了一根椽子。和尚就在椽木上写道:“某县信某氏,喜舍椽木一根,祈保早生贵子,吉禅如意。”写的和尚又要了几个钱。又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还要众人舍。”内中一个老世事亲娘道:“舍到要舍,只是你们舍了,又要跑去哄人。”那和尚便道个:“亲娘那话,抱了你几次,哄了你几次?”那妇人红了脸便走,一齐出了寺门,到饭店吃了饭,苦是在寺里又被和尚缠,在阶上又被花子卧,满街叫的,喊的,扯的、拽的,轿夫便放箭,一溜风便往法相摸一摸长耳相真身,净寺数一数罗汉,看一看大锅,也不曾看得甚景致。回到船时,轿钱酒钱也去了,一钱伍分一乘,抬的、走的,大约傍晚都到船中。那归老亲娘便问:“求得签何如?”周氏便把签递去。老亲娘道:“大吉,是好签了。我这里也求得一签,上上签。”道: 柳色满河律,桃花映水滨。 无边好光景,行乐在三春。 归老亲娘道:“看起签来,都是好,我们便结了亲罢。”一路船上都亲家称呼。到家不多几时,归家行了些茶,两家定了这门亲。 不料不上一年,陈鼎彝染病身亡,丢他母子三人,剩得破屋一间,薄田几亩。三人又做针指凑来度日,后来长姊出嫁,只他母子二人。到万历三十年,归善世年十八,烈女已年十九了。善世父亲因善世生得瘦弱,又怕他分了读书心,还未肯做亲,倒是善世母道:“两边年纪已大,那边穷苦,要早收拾他。”遂做了亲。烈女自穷困来,极甘淡泊勤俭,事公姑极是孝顺,夫婿极是和睦,常对善世道:“公姑老了,你须勉力功名,以报二亲。”每篝灯相向,一个读书,一个做针指。一日,将次初更,善世正读书,忽然听见呜呜的哭声,甚是凄惨。道:“是何处这哭声可怜?”烈妇道:“不读书,又闲听,是左邻顾家娘子丧了夫,想这等哭。”细细听去,又听得数说道:“我的人,叫我无儿无女,看那个?”又道:“叫我少长没短怎生过。”善世听了不觉叹息道:“这娘子丈夫叫顾识,是我小时同窗,大我两岁,做得三年夫妻,生有一女,又因痘子没了。他在日,处一个乡馆,一年五七两银子尚支不来,如今女人真是教他难过,倒不如一死,完名全节。”又叹息道:“死也是难,说得行不得。”烈妇道:“只是不决烈,不肯死,有甚难处?” 似此年余,适值学院按临,善世便愈加攻苦,府县也得高取,学院也考了,只是劳心过甚,意成弱症。始终还是夜间热,发些盗汗,渐渐到日间也热,加之咳嗽,爹娘慌张,请医调治。这疾原三好两怯的,见他好些,医生便道:“我甚么药去捉着了。”不数日,又如旧。道:“一定他自欠捉摸,痰疾加贝母。”便买贝母,为虚加参,便买参,只是不好。可可院中发案无名,越发动气,床头有剑一口,拔来弹了几弹道:“光芒枉自凌牛斗,未许延津得化龙!”不觉泪下。此后肌骨渐消,恹恹不起,自知不好了。烈妇适送药与他,他看了两眼,泪落道:“娘子,从今这药不须买了,吃来无益,不如留这些钱财与父母及你养赡。”烈女道:“官人,你且耐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愿将来你病好,钱财那惜得!”善世又叹息道:“谁将绛雪生岩骨,剩有遗文压世间。读甚么书,功名无成,又何曾有一日夫妻子母之乐。”说罢,又执住了烈妇的手说:“我病中曾为你思量打算,我虽与你是恩爱夫妇,料不能白头相守了;但若是我父母年力精强,还可照管得你,我可强你守;家事充足,你衣食不爱,我可强你守;若生得一男半女,你后日还望个出头,也可强你守。如今两个老人家年老,我为子的不能奉养,还望你奉养。你的日子长,他的日子短,上边照管人少了。家中原只可过日,只为我攻书,又为我病费了好些,强你守也没得供膳你。到子嗣上,可怜做了两年夫妻,孕也没一两个月,要承继过房,也没一个,叫你看着何人?况且你母亲年纪大,没有儿子,你去嫁得一个有钱有势丈夫,还可看顾你母亲。故此你只守我三年,以完我夫妇情谊便是。”烈妇道:“我与你相从二年,怎不知我心性,倘你有不幸,我即与你同死,主意已定。”善世道:“娘子,你固要全节,也要全孝,不可造次。”正是: 鸡骨空床不久支,临危执手泪交垂。 空思共剪窗前烛,私语喁喁午夜时。 烈妇与丈夫说后,心已知他不起,便将自己箱笼内首饰典卖,买了两株杉木,吩咐匠人合了一副双,一副三的棺木。匠人道:“目下先赶那一副?”烈妇道:“都是要的。”又发银子买布,都可做两副的料。人都道这娘子忒宽打料,不知数目。不知她自有主见。过了数日,是十月初九日,虚极生痰,喘吼不住,便请过父母亲,在床上顿头道:“儿不孝,不能奉养爷娘了,不可为我过伤。”此时烈妇母亲也来看视。善世道:“岳母,你好调获你女儿与他同居过活,我空负了个半子的名。”又对烈妇道:“你的心如金石,我已久知,料不失节,不必以死从我。”一席说得人人泪流。善世也因说到痛伤处,清泪满眼,积痰满喉,两三个白眼,已自气绝了。正是: 忌才原造物,药裹困英雄。 寂寞寒窗夜,遗编泣素风。 此时善世父母莫不痛哭,烈女把善世头捧了,连叫上几声,也便号啕大哭。见枕边剑便扯来自刎,幸是剑锈,一时仅拔得半尺多,他母亲忙将他双手抱住,婆婆忙把剑抢去。烈妇道:“母亲休要苦我,我已许归郎同死,断不生了,我有四件该死,无子女要我抚育,牵我肠肚,这该死;公姑年老,后日无有倚靠,二该死;我年方二十三,后边日子长,三该死;公姑自有子奉养,不消我,四该死;我如何求生?只是我妇人死后,母亲可就为我殡殓,不可露尸。”他母亲道:“我儿,夫妇之情,原是越思量越痛伤的,这怪不得你。况如今正在热水头上,只是你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兄弟又无一个姊姊,又嫁着个穷人,叫我更看何人,况且你丈夫临终有言,叫你与我过活,你怎一味生性,不顾着我。”烈妇道:“母亲,你但听得他临终之言,不知他平日说话。他当日因顾家寡妇年纪小,没有儿女,独自居住守寡,他极哀怜,道:‘似他这样守极难,若是一个守不到头,又惹人笑,倒不如早死是为妙事。’这语分明为我今日说,怎么辞一死。”他母亲见他一日夜水米不打牙,恐怕他身子狼狈,着人煎些粥与他吃,他拿来放在善世面前,道:“君吃我亦吃。”三日之间,家中把刀剑之类尽行收藏过了。凡是行处、住处,坐时、卧时,他母亲紧紧跟随。烈女道:“母亲何必如此,儿虽在此,魂已随归郎,活一刻徒使我一刻似刀刺一般。”未殓时,抚着尸哭道:“我早晚决死,将含笑与君相会九泉。这哭,只恐我老母无所归耳。”殓时,出二玉珥,以一纳善世口中,以为含。一以与母,道:“留为我含,九泉之下,以此为信。”复宽慰母曰:“我非不怜母无人陪侍,然使我在,更烦母周恤顾管,则又未有益母亲。”其母闻言,见他志气坚执不移,也泫然流泪道:“罢,罢!你死,少不得我一时痛苦,但我年已老,风中之烛,倒也使我无后累。”便将原买的布匹都将来裁剪做烈妇衣衾,母子两个相对缝纫。只见他姑见了道:“媳妇如此,岂不见你贞烈。但数日之间,子丧妇丧,叫我如何为情。”烈女道:“儿亦何心求贞烈名,但已许夫以死,不可绐之以生。”他姑又对他母亲道:“亲母,媳妇光景似个决烈的,但我与你岂有不委曲劝慰,看他这等死,毕竟止他才是。”周氏便泪落如雨,道:“亲母,你子死还有子相傍,我女亡并无子相依,难道不疼他,不要留他?”说了便往里跑,取出一把钉棺的钉,往地下一丢,道:“你看,你看,此物他都已打点了,还也止得住么?”其姑亦流泪而去。到第五日,家中见不听劝慰,也便听他。他取汤淋浴,穿了麻衣,从容走到堂上见舅姑,便拜了四拜道:“媳妇不孝,从此不复能事舅姑了。”公姑听了,不胜悲痛。他公姑又含泪道:“你祖姑当日十九岁,也死了丈夫,也不曾有子,苦守到今,八十多岁,现在旌表。这也是个寡居样子,是你眼里亲见的,你若学得他,也可令我家门增光,丈夫争气,何必一死?”烈妇道:“人各有幸有不幸,今公姑都老,媳妇年少,岁月迢遥,事变难料,媳妇何敢望祖姑?一死决矣。”正是: 九原无起日,一死有贞心。 众亲戚闻他光景,也都来看他,也有慰谕他的,也有劝勉他的,他一一应接,极其款曲。到晚间拿饭与他母亲,他也随分吃些。这些家中人,也便私下议论道:“他原道郎吃我吃,怎如今又吃了,莫不有些回心转意么?”一个趁口叹的道:“便是前两日做着死衣服甚是急,今日倒懈懈的,衾褥之类还不完,一定有不死光景了。”又一个道:“死是那一个不怕的,只是一时间高兴说了嘴,若他细想一想,割杀头痛,吊杀喉痛,就是拿这刀与索子也手软,你看他再过三头五日,便不题起死了。巴到三年,又好与公姑、叔婶寻闹头,说家中容不得,吃用没有,好想丈夫了。你看如今一千个寡妇里边,有几个守,有几个死。”只见到晚来他自携了灯,与母亲上楼,家中人都已熟睡,烈妇起来,悄悄穿了入殓的衣服,将善世平日系腰的线绦,轻轻绾在床上,自缢。正是: 赤绳恩谊绾,一缕生死轻。 此时咽喉间气不达,拥起来吼吼作声。他母亲已是听得,他想道:这人是不肯生了,却推做不听得,把被来狠狠的嚼。倒是他婆婆在间壁房中听了忙叫:“亲母!”这里只做睡着。他便急披衣赶来,叫丫鬟点火时,急卒点不着,房门又闭着。亏得黑影子,被一条小凳绊了一绊,便拿起来两下,撞开了门,随着声儿听去,正在床中,摸去却与烈妇身子撞着道:“儿,再三劝你,定要如此短见。”急劝解不得绳子,忙把他身子抱起,身子不坠下,绳子也便松些。须臾灯来,解的解,扶的扶,身子已是软了,忙放在床上。灌汤度气,他母亲才来。众人道:“有你这老人家,怎同房也不听得?”停了半日,渐渐脸色稍红,气稍舒,早已苏了,张眼把众人一看,蹙着眉头道:“我毕竟死的,只落得又苦得一番。”大家乱了半夜,已是十四日。到了早晨,烈妇睡在床中,家中众亲戚都来劝他,你长我短,说了半日。他母亲道:“她身子极是困倦,不要烦了他,众人渐渐出来。烈妇便把被蒙住一个头,只做睡着。到午间,烈妇看房中无人,忙起来把一件衣服卷一卷,放在被中,恰似蒙头睡的一般。自己却寻了一条绳,向床后无人处自缢死了。正是: 同袕有深盟,□□不易更。 心随夫共死,名逐世俱生。 磨笄应同烈,颓城自并贞。 愧无金玉管,拂纸写芳声。 饭后,人多有来的,看一看道:“且等他睡一睡,不要惊醒他。”坐了半日,并不见他动一动。他母亲上前去,意待问他一声,恐他要甚汤水,觉得不闻一些声息,便揭被看时,放声大哭。众人一齐拥来,还只道死在床中,谁知被盖一堆衣服。众人就寻时,见烈妇缢在床后,容貌如生,怡然别无悲苦模样,气已绝了半日了。这番方知他略饮食,是缓人防闲的肚肠,又伏他视死如归坦然光景,遂殡殓了,与其夫一同埋藏在祖坟上。 其时文士都有诗文,乡绅都来祭奠,里递备述他贞烈,呈县,县申府,府申道院待旌。归子慕为立传:如此烈妇,心如铁石。即使守,岂为饥寒所夺,情欲所牵。有不终者乎!吾谓节妇不必以死竖节,而其能死者,必其能守者也,若一有畏刀避剑肚肠,毕竟可以摇动,后来必守不成。w w w/xiao shu otx t.com 第十一回 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 #txt$!小@说天^堂&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春暮。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峻赠侠骨,肯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媸相如缘绮闲挑,陋宋玉彩笺偷赋。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右调《绮罗香》 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吟巧咏,入耳牵心,媚脸妖姿,刺目挂胆。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他无行。元微之莺莺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色,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甚么话说?只是后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日曾与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又仔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之欢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父,与寡母相依,织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却又勤学好问,故此胸中极其该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父在时,已聘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说作文讲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当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性而行,不肯改易。进学之后,有个父亲相好的友人,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生得脸如月满,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丰神飘逸。他父亲是个老白相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把这些教他,故此这女子无件不通。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陆仲含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便前程万里,自家见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犬,年已十一岁,未遇明师,尚然顽蠢。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西席,只恐粗茶淡饭,有慢贤侄,束凡欢啵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吧。”陆仲含着:“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谢老起身道:“不要过谦,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母亲计议。母亲道:“家中斗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饮食伏待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两日,谢老来送一个十二两关,就择日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收拾了些书史,别了母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选户溪流荡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满庭草色,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逊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谢老道:“今日西宾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入书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书房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陰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色,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张,临窗小瘿木桌,上列棋枰磁炉;天井内列两树茉莉、一盆建兰。侧首过一小环洞门,又三间小书房,是先生坐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来馆伏侍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谢老道:“家下有几亩薄田,屋后又有个小圃,有两个小厮都在那边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碍。”晚间开宴,似有一二女娘窥笑的,仲含并不窥视他。自此之后,只是尽心在那厢教书。这谢鹏虽是愚钝,当不得他朝夕讲话,渐渐也有亮头。每晚谢老因是爱子,叫入内室歇宿。陆仲含倒越得空书斋独扃,恣意读书,十余日一回家。不题了。 只是谢老的女儿芳卿,他性格原是潇洒的,又学了一身技艺,尝道是:“苏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几头有本朱淑真《断肠集》,看了每为叹息,道:“把这段才色配个庸流,岂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着相如,名高千古。”况且又因老择配,高不成,低不就,把岁月蹉跎。看他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记他和《断肠集》韵,有诗道: 初日晖晖透绮窗,细寻残梦未成妆。 柳腰应让当时好,绣带惊看渐渐长。 见他丰神秀爽,言语温雅,暗想:“他外貌已这如此,少年进学,内才毕竟也好。似这样人,可是才貌两绝了。只不知我父亲今日拣,明日择,可得这样个人么?”以此十分留意。自谢老上年丧了妻,中馈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备得十分精洁,早晚必取好天池松梦苦茗与他。那陆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问他。芳卿倒向丫头采菱问道:“先生曾道这茶好么?”采菱道:“这先生是村的,在那厮看了这两张呜呜的,有时拿去便吃,有时搁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黄的,把鼻子闻一闻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痴丫头,这他是一心在书上,是一个狠读书秀才。”采菱道:“狠是狠的,来这一向,不曾见他笑一笑。”芳卿道:“你不晓的,做先生要是这样。若对着这顽皮与他戏颠颠的,便没怕惧了,这也是没奈何,那一个少年不要顽耍风月的。”采菱道:“这样说起来是假狠了。” 处馆数月,芳卿尝时在楼上调丝弄竹,要引动他。不料陆仲含少年老成得紧,却似不听得般,并不在采菱、谢鹏面前问一声,是谁人吹弹。那芳卿见他这光景,道:“他致诚可托终身,偏要来惹他。父亲不在时,常到小坐憩边采花,来顽耍,故意与采菱大惊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时直到他环洞门外,听他讲书,仲含却不走出来;即或撞着,避嫌折身转了去。谢鹏要来说姐姐时,自娘没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却又书讲不出时,又亏姐姐把窃听的教导他,他也巴不得姐姐来听。芳卿又要显才,把自己做就的诗,假做父亲的,叫兄弟拿与他看。那陆仲含道:“这诗是戴了纱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们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头上,脱有余工,当博通经史;若这些吟诗、作赋、弹琴、着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谢鹏一个扫兴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纪这样腐气?”几番要写封情书着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归省时,到房中留此诗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亲到馆中看见,不敢。一日又到书房中来,听他讲书,却见他窗外晒着一双红鞋儿,正是陆仲含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华丽的人,怎不耽风月?”忙回房中写了一首诗。道: 日倚东墙盼落晖,梦魂夜夜绕书帏, 何缘得遂生平愿,化作鸾凰相对飞。 叫采菱道:“你与我将来藏在陆相公鞋内,不可与大叔见。”又怕采菱哄他,又自随着他,远远的看他藏了方转。 绮阁痛形孤,墙东有子都, 深心怜只凰,寸缄托双凫。 又着采菱借送茶名色,来看动静。那采菱看见天色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只见陆仲含走出来,将鞋子弹上两弹,正待收拾,却见鞋内有一幅纸在,扯出来时,上面是一首诗。他看了又看,想道这笔仗柔媚,一定是个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内。拿在手中,想了几回,也援笔写在后首道: 陰散闲庭附晚辉,一经披玩静垂帏。 有琴怕作相如调,寄语孤凰别向飞。 一时高兴写了,又想道:我诗是拒绝他的,却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与他?留在书笥中,反觉不雅,竟将来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张见,忙去回复。芳卿已在那里等信,道:“仔么了?”采菱道:“我在那里等了半日,不见动静,被我哄道:‘天下雨了。’他却来收这鞋子,见了诗儿后到房中,一头走,一头点头摇脑轻轻的读,读了半日也在纸上写上几句,后边又将来扯坏了。想是做姐姐不过,故此扯坏。”芳卿道:“他扯是恼么?”采菱道:“也不欢喜也不恼。”芳卿道:“若是无情的,一定上手扯坏,他又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动情;扯坏时他怕人知道,欲灭形迹了,还是个有心人。”不知那陆仲含在那边废了好些心,道:“我尝闻得谢老在我面前说儿子愚蠢,一女聪明,吹弹写作无所不能,这一定是她做的。诗中词意似有意于我,但谢老以通家延我,我却滢其女,于心何安?况女子一生之节义,我一生之行简,皆系于此,岂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铁石,可质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诗来,明日字到,或至泄漏,连我也难自白,不若弃此馆而回,可以保全两下,却又没个名目。”正在摆划不下时,不期这日,值谢老被一个大老挈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这机会,待至初更,着采菱伴了兄弟,自却明妆艳饰,迳至书房中来。走至洞门边,又想道:他若见拒,如何是好?便缩住了。又想道:天下没有这等胶执的,还去看。乘着月光到书房门首,轻轻的弹了几弹。那陆仲含读得高兴,一句长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里听得?芳卿只得咬着指头,等了一回,又下阶看一回月,不见动静,又弹上几弹,偏又撞他响读时,立了一个更次,意与索然。正待回步,忽听得呀一声,开出房来,却是陆仲含出来解手,遇着芳卿,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好一个女子: 肌如聚雪,鬓若裁云。弯弯翠黛,巫峰两朵入眉头;的的明眸,天汉双星来眼底。乍启口,清香满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团斜掩赛班姬,翠羽轻投疑汉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闪了脸,遥望房中一闯。仲含便急了,道:“我是书馆之中,你一个女流走将来,又是暮夜,教人也说不清,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说不清了。陆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民。我自负才貌,常恐落村人之手,愿得与君备箕帚,前芳心已见于鞋中之词。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来一见。”仲含道:“如此学生失瞻了,但学生已聘顾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泪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之寤寐,今日一见,后会难期,愿借片时,少罄欢曲。即异日作妾,亦所不惜。”遂迁仲含之衣。仲含道:“父执之女,断无辱为妾之理,请自尊重,请回。”芳卿道:“佳人难得,才子难逢,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来,陆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节义二字不可亏,若使今日女郎失身,便是失节。我今日与女郎苟合,便是不义。请问女郎设使今日私情,日明泄露,女郎何以对令尊?异日何日对夫婿?那时非逃则死,何苦以一时贻千秋之臭啊?”芳卿道:“陆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谈,怎少年风月襟期作这腐儒酸态?”仲含道:“宁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负心之事断断不为。”遂踏步走出房外。芳卿见了满面羞惭,道:“有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识好,不识好。”还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时想起好羞,怎两不相识,轻易见他,被他拒绝,成何光景?一时好恼。天下不只你一个有才貌的,拿甚班儿?又时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好歹要寻个似他的。”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采菱道:“亲娘谎我,那个肯呆?”芳卿道:“真是。”把夜来光景说与他。采菱道:“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亲娘捱半年,怕不嫁出个好姑夫,要这样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点了点头。仲含这厢怕芳卿又来缠,托母亲抱病,家中无人,不便省亲,要辞馆回家。谢度城道:“怎令堂一时老病起来,莫不小儿触突,家下伏侍不周?”仲含道:“并不是,实是为老母之故。”谢度诚见他忠厚,儿子也有光景,甚是愁愁不释。问女儿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极好。想为舍坐少,一个学生坐不住他身子。”谢度城见仲含意坚,只得听他道:“先生若可脱身,还到舍下,来终其事。”仲含唯唯。到家,母亲甚是惊讶。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处,做出事回来?”仲含道:“并没甚事,只为家中母亲独居,甚是悬念,故此回来。”母亲道:“固是你好意,但你处馆,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过几时,谢度城着人送束罚且请赴馆,只在附近僧寺读书。次年闻得谢老女随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闻得谢老捡女儿箱中,见有情书一纸,却是在他家伴读的薄喻义。谢度城执此告官。此时薄喻义已逃去,家中止一母亲,拖出来见了几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广捕。陆仲含听了,叹息道:“若是我当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脚,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苒荏三年,恰当大比,陆仲含遗才进场。到揭晓之夕,他母亲忽然梦见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儿得中了,他应该下科中试,因有陰德改在今科,还得联捷。”母亲觉来,门前报的已是来了。此时仲含尚在金陵,随例饮宴参谒,耽延月余。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旧院耍,也有挟了******在桃叶渡,燕子砚游船的,也有乘了轿在雨花台、牛首山各处观玩的。他却无事静坐,萧然一室,不改寒儒旧态,这些同年都笑他。事毕到家,谒母亲、亲友,也去拜谢度城。度城出来相见,道:“及小儿得先生开导,渐已能文,只是择人不慎,误延轻薄,遂成家门之丑;若当日先生在此,当不至此。”十分凄怆。 仲含在家中,母亲道及得梦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陰德及人。”十月,启行北上,谢老父子也来相送,一路无辞。抵京与吴县举人陆完,太仓举人姜昂,同在东江米巷作寓。两个扯了陆仲含,同到前门朝窝内顽耍。仲含道:“素性怕到花从。”两个笑了笑道:“如今你才离家一月,还可奈哩。”也不强他,两个东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鸨儿见客道:“红儿有客。”只见一妓者出来,年纪约有十七八岁,生得丰腻,一口北音,陪吃了茶,问了乡贯姓字。须臾一个******送客出来,约有二十模样,生得眉目疏秀,举止轻盈。姜举人问红儿道:“这是何人?”红儿道:“是我姐姐慧哥,他�得一口你们苏州乡谈,琴棋诗写,无件不通。正说时,慧儿送客已回,向前万福。红儿道:“这一位太仓姜相公,这位吴县陆相公,都是来会试的。”慧儿道:“在那厢下?”姜举人道:“就在东江米巷。”慧儿道:“两位相公俱在姑苏昆山,有一位陆仲含,与陆相公不是同宗么?”姜举人道:“近来同宗。”陆举人道:“他与我们同来会试,同寓。慧哥可与有交么?”慧儿觉得容貌惨然。道:“曾见来。”姜举人道:“这等我停曾挈他同来。”姜举人叫小厮取两银子与他治酒。两个跳到下处,寻陆仲含时,拜客不在,等了一会来了。姜举人道:“陆仲含,好个素性懒入花丛,却日日假拜客名头,去打独坐。”陆仲含道:“并歪曾打甚独坐。”陆举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并不曾晓得甚梁家慧哥。”姜举人道:“他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仲含道:“这是怪事?”姜举人道:“何怪之有,离家久,旅邸肃条,便适兴一适兴何妨?”陆仲含道:“这原不妨,实是不曾到娼家去。”正说间,又是一个同年王举人来,听了,把陆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争?如今同去,若是陆兄果不曾去,姜兄输一东道请陆兄。如果是旧相与,陆兄输一个东道请姜兄,何如?”姜举人连道:“使得,使得。”陆仲含道:“这一定你们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姜举人便拍手道:“辞馁了。”只见王举人在背后把陆仲含推着,道:“去,去,饮酒宿娼提学也管不着,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见赏德行。今日便带挈,我吹一个木屑吧。”三个人簇着便走。走到梁家,红儿出来相迎,不见慧哥。王举人道:“慧哥呢?”红儿便叫:“请慧哥,姜相公众位在这里。”去了一会儿。道:“身子不快,不来。”盖因触起陆仲含事,不觉凄恻;况又有些惭惶,不肯出来。姜举人道:“这样病得快,定要接来。”王举人道:“我们今日东道都在他一见上,这决要出来的。”姜举人道:“若不是陆相公份上,就要毛了。”逼了一会,只得出来与王举人、陆仲含相见了。陆仲含与他彼此相视,陆仲含也觉有些面善,慧儿却满面通红,低头不语。姜举人道:“贼,贼,贼,一个眼色丢,大家都不做声了。”王举人道:“两个不相识,这东道要姜兄做。”姜举人道:“东道我已做在此了,实是适才原问陆仲含。”须臾酒到,姜举人道:“慧娘,你早间道,曾见陆仲含,果是何处见来?”只见慧哥两泪交零,哽咽不胜。正是: 一身飘泊似游丝,未语情伤泪雨垂, 今日相逢白司马,重抱琵琶诉昔时。 向着陆仲含道:“陆相公,你曾在马鞍山下谢家处馆来么?”陆仲含道:“果曾处来。”慧儿不觉失声哭道:“妾即谢度城之女,芳卿也。记当日曾以诗投君,君不顾,复乘夜奔君,君不纳,且委曲训谕,妾不能用。未几君辞馆去,继之者为洪先生,挈一伴读薄生来。妾见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来,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惧老父见尤,商之薄生为堕胎计,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骇妾谓予弟闻之予父,将以毒药杀予,不逃难免。因令予尽挈予妆奁,并窃父银十许两,逃之吴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伪被盗,尽窃予衣装。薄生方疑而踪迹之。于遽蹴邻人,欲以拐带执薄生。予骇谓,所窃父银尚在枕中,可以少资粥,遂走金陵;生佣书以活,予寄居斗室。邻有恶少,时窥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诟詈,继以捶楚,曰:‘尔故能复萌耶。’虽力辩之不我听,寻以贫极,暗商之媒卖予娼家,诡曰:‘偕予往杨,投母舅。’予甫入舟,生遽挈银去。予竟落此,倚门献笑,何以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验。使予当日早从君言,嫁一村庄痴汉,可为有父儿夫妻之乐,岂至飘泊东西,辱亲亏体,老父弱弟相见何期?即此微躯,终沦异地。”言罢泪如雨注,四人亦为悒怏。姜举人道:“陆兄,此人诚亦可怜,兄试宿此,以完宿缘。”陆仲含道:“不可,我不乱之于始,岂可乱之于终?”陆举人道:“昔东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碍?”陆仲含挽首道:“于心终不安。”亦踌躇,殊有不能释然光景。芳卿又对仲含道:“妾当日未辱之身,尚未能当君子,况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别来乡国景色,愿秉达旦之烛,得尽未罄,断不敢有邪想也。”众共赞成。陆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红哥作伴,陆兄、王兄无偶,可共我三人清谈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令弟俱来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脱身无计。”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满空廊恰夜时,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飘泊东西无定期。 又: 客窗风雨只生愁,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白云重见故园秋。 忆父: 白发萧森入梦新,别时色笑俨然真。 何缘得似当垆女,重向临筇竭老亲。 忆弟: 喁喁笑语一灯前,玉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怕看雁阵入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倒思亲想弟,令人怜悯。但只恐脱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受尽饥寒;今人风尘,面颜与贾商相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略有厌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进退不得自快,惟恨脱之不早,怎还有恋他之意?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被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如雷,惟陆仲含自斟自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脱,故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藏,约五十金,原欲遇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阱,但当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龟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为我,使得返故园,生死衔结。”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仲含因与围达曙。早归,命仆人把一拜匣,内藏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随将所蓄银密封放在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陆仲含便央姜陆两个与龟子说,要为芳卿赎身。那龟子道:“我为他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赎?”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陆仲含意思要赎他,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龟子还作腔,亏得姜举人发恶道:“这奴才,他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良为娼,他现告躁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日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他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他。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他在这边之理?”仲含道:“陆兄,当日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父执之女,岂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若今日纳之,是负初心了;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钟情,今日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欲乘便寄书,令其父取回耳。”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强辞,且看后来。”陆举人与他同寓,果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忽然一日,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送卷子钱。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春,是谢老之舅,芳卿母舅。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杨典史道:“不知。”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学生助他赎身,现在敝旅。”杨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全,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仲含道:“这何足谢,但是目下要写书达他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与他是甥舅,不若带他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杨典史道:“以学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他;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今一中举,娶妾常事。”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回寓对芳卿说了,叫了一乘轿,连他箱笼,一一都交与杨典史;又将芳卿所与赎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动交还芳卿,道:“前日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偿,先生且收此,待贱妾回家补足。”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归途用费。”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色欲动心,又知他前日这段陰德。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还他赎身之银。陆仲含道:“当日取赎,初无求偿之意,”毕竟不收。芳卿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后转职方郎,尝沮征安南之师,止内监了良请乞,与内阁庸辅刘吉相忤,外转参政,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若使他当时少有荀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可教旦夕昧平生。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三回 击豪强徒报师恩 代成狱弟脱兄难 xiaoshuotxt。com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气。 试问天合亲,轮中能有几。 泣树有田真,让肥有赵礼。 先哲典型存,历历可比数。 胡为急相煎,纷纷室中阋。 池草徒萦梦,□杜实可倚。 愿坚不替心,莫冷傍人齿。 四海之内皆兄弟,实是宽解之词。若论孩稚相携,一堂色笑,依依栖栖,只得同胞这几个兄弟。但其中或有衅隙,多起于父母爱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轻,遂至兄弟渐生离异。又或是妯娌忤,枕边之言,日逐谮毁。毕竟同气大相乖违,还又有友人之离间,婢仆之挑逗。尝见兄弟,起初嫌隙,继而争竞,渐成构讼,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气生来,倒做了冰炭不相入。试问,人这弟兄难道不是同胞?难道不同是父母遗下的骨血?为何颠倒若此?故我尝道:弟兄处平时,当似司马温公兄弟,都到老年,问兄的饥,问兄的寒,煦煦似小儿相恤,处变当似赵礼兄弟。汉更始时,年饥盗起,拿住他哥子要杀,他知道赶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贼也怜他义气,放了。至于感紫荆树枯,分而复合,这是田家三弟兄,我犹道他不是汉子,人怎不能自做主张,直待草木来感动,即一时间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当似牛弘,弟射杀驾了车的牛,竟置之不问。做弟的当似孙虫儿,任兄惑邪人,将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览同父异母兄弟,王祥卧冰之孝,必能爱弟。那王览当母亲要药死王祥时,他夺酒自吃,母亲只得倾了。凡把疑难的事与他坐,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况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郑义门,坐事解京,圣旨原宥,还擢他族长郑琏为福建参政。以后凡有数世同居的,都蒙优异。今摘所同一事,事虽未曾旌表,其友爱自是出奇。 话说浙江台州府太平县,宣德间有个姚氏弟兄,长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仪容丰丽,器度温雅,意气又激烈,见义敢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时,从一个方方城先生。这先生无子,只得妻马氏,生得一个女儿慧娘,家事贫寒。在门还有个胡行古,他资质明敏,勤于学问。一个富尔谷,年纪虽大,一来倚恃家事充足,无心读书,又新娶一事,一发眷恋不肯到馆,一个夏学,学得一身奸狡,到书上甚是懵懂,与富尔谷极其相合。先生累次戒谕他,他两人略不在意。五人虽是同门,意气犹如水火。后来两姚连丧父母,家事萧条,把这书似读不读。只有胡行古进了学,夏学做了富尔谷帮闲。一日方方城先生殁了,众门约齐送殓。两姚与胡行古先到,富尔谷与夏学后来。那富尔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儿标致,如今知他年已长成,两眼只顾向孝堂里看。那女儿又因家下无人,不住在里边来往,或时一影,依稀见个头,或时见双脚。至哭时,嘤嘤似鹂声轻啭,弄得个富尔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热,双只眼直射似螃蟹,一个身子酥软似蜒蝣,这三人原与他不合,不去采他,只有夏学,时与他丶一乘祷埃他也不大接谈。事完散酒,只见夏学搭了富尔谷肩头走,道:“老富,你今日为甚么出神?”富尔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对你说,方先生女儿,我见时尚未蓄发,那时我已看上他,只是小,今日我算他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见他孝堂里一双脚,着着白鞋子,真是笋尖儿;又亏得风吹开布帏,那一影,真是个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摄去了。老夏怎弄个计议,得我到手,你便是个活古押衙。”夏学道:“这有何难?你只日日去帮丧,去嗅他便了。”富尔谷道:“只今日已是几乎嗅杀;若再去,身子一定回来不成了,你只仔么为我设法弄来作妾。”夏学道:“罢了,我还要在你家走动,若做这样事,再来不成了,作成别个罢。”富尔谷道:“房下极贤。”夏学道:“我日日在你家说这话,你尊脸为甚么破的?昨日这样热,怎不赤剥?”富尔谷把夏学一拳,道:“狗呆,妇人们性气,不占些强不歇。我们着了气到外消遣便罢了。他们不发泄得,毕竟在肚中,若还成病,又要赎药,你道该让不该让?”夏学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个如夫人,足下须搬到北边去,终日好带眼罩儿,遮着这脸嘴。”两个笑了一回。夏学道:“这且待小弟缓图。” 次日,夏学就借帮丧名色,来到方家,师母出来相谢。夏学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学究,真是一穷彻骨,亏了师母这等断送,也是女中丈夫。”师母道:“正是目下虽然暂支,后边还要出丧营葬,毫忽无抵。”夏学道:“这何难?在门学生,除学生贫寒,胡行古提不起个穷字,两姚虽是过得,啬吝异常,只有富尔谷极甚挥洒,师母若说一声,必肯资助。”师母道:“他师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夏学道:“只因先生酸腐,与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极肯周济,便借他十来两,只当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目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没人管家,肯出数百金寻填房的,岂是个不肯舍钱人。只是师母不肯开口,若师母肯下气,学生当得效劳。”师母道:“若肯借三五两也勾了。”夏学别了,来见富尔谷道:“老富,我今把这啬鬼竟抬做了大豪侠了,我想他是孤儿寡妇,可以生做,不若择一个日,拿五十两银子,几个缎子,尽说借他,他若感恩,一说便成,这就罢了;若他不肯,生扭做财礼,只凭我这张口,何如?”富尔谷道:“二十两吧。”夏学道:“须说不做财礼,毕竟要依我。我这强媒,也还该谢个五十两哩。”富尔谷只得依说,拿了五十两银子,两个缎子,两个纱与他。他落了十两,叫小厮一拜匣捧定,来见师母,道:“师母,我说他是大手段人。去时恰好有人还他本银四十两,把四个尺头作利钱。我一谈起,他便将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个尺头。他道:‘一发将去,怕不够用。’学生特特送来。”师母道:“我只要三五两,多的劳大哥送还。”夏学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师母物自来而取之,落得用的,师母条直收了。”这边马氏犹豫未决,夏学一边就作了个揖,辞了师母,一径出门去。只是慧娘道:“母亲,富家在此读书,极其鄙吝,怎助这许多,宁可清贫,母亲只该还他的是。”马氏便央人去请夏学,夏学只是不来,马氏也只得因循着。不一日,举殡日子到了,众人斗分祭奠,富尔谷不与份子,自做一通祭文来祭。道: 鸣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书,极其苦辛。早起晏眠,读书讲经。腐皮蓝衫,石衣头巾。芊头须绦,俭朴是真。不能高中,金榜题名。一朝得病,呜呼命倾。念我小子,日久在门。若论今日,女婿之称。情关骨肉,汪汪泪零。谨具薄祭,表我微情。乌猪白羊,代以白银。呜呼哀哉,尚飨。 夏学看了道:“妙,妙!说得痛快。”富尔谷道:“信笔扫来,叶韵而已。”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岂有把先生的女的作妾之理?”夏学道:“尧以二女与舜,一个做正妻,一个也是妾,这也何妨?”姚利仁道:“胡说,这事怎行得通。”只见里边马氏听得便出来道:“富尔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轻薄我女儿。先生临终时,已说定要招胡行古为婿,因在丧中,我不题起,你怎么就这等轻薄?”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发不通。”富尔谷道:“姚居仁,关你甚事?”姚利仁道:“你作事无知,怎禁得人说。”富尔谷道:“我也用财礼聘的,仔么是占?”马氏道:“这一发胡说了,谁见你聘礼。”夏学道:“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来那四十两银子,四个尺头。师母说是借他的,他道却是聘礼。”马氏道:“你这两个畜生,这样设局欺我孤寡。”便向里边取出银缎,撒个满地。富尔谷道:“如今悔迟了,迟了。”与夏学两个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转。夏学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个番筋斗。道:“这那个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让胡兄行礼;若不收去,有我们在这里。学生的银子,师母落得用的,过几时我们公众偿还。”夏学见不是头,道:“富兄原不是怕那里没处娶妾,做这样歪事。”拾起银缎来,细细合数,比原来时少了五两一定。夏学道:“师母既是要干净与胡兄,这五两须胡兄召,他如今如何肯折这五两。”胡行古自揣身边没钞,不敢做声。又是姚居仁道:“我代还。”夏学道:“这等,兄兑一兑出,省得挂欠。”姚居仁道:“怎这样慌,五日内我还便罢了。”夏学道:“求个约儿。”姚居仁道:“说出就是了。”夏学道:“寄服人心。”姚利仁道:“便写一约与他何妨?”夏学就做个中人,写得完,也免不得着个花字。富尔谷收了,各人也随即分散回家。夏学一路怨畅富尔谷:“这事慢慢等我搏来,买甚才?弄坏事。”富尔谷道:“我说叫先生阿爱也晓得有才,二来敲一敲实。”夏学道:“如今敲走了,这不关胡行古事,都是两姚作梗,定要出这口气,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让了。”富尔谷:“何难?”我明日就着小斯去讨银子,出些言语,他毕竟不忿,赶来嚷骂,关了门,打上一顿,就出气了。”果然第二日就差小厮去讨银子,恰好撞着姚居仁。居仁道:“原约五日,到五日你来。”小厮道:“自古道:‘招钱不隔宿。’谁叫你做这好汉。”居仁道:“这奴才,这等无状。”那小厮道:“谁是你奴才,没廉耻,欠人的银子反骂人。”居仁听了,一时怒起,便劈脸一掌道,道:“奴才这掌寄在富尔谷脸上,叫他五日内来领银子。”那小厮气愤愤自去了。 此时,居仁弟兄服已满,居仁已娶刘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县中菇环女儿,尚未娶回。刘氏听得居仁与富尔谷小厮争嚷,道:“官人,你既为好招银子,我这边将些首饰当与他吧。”居仁道:“偏要到五日与他,我还要登门骂他哩。”晚间利仁回来,听得说,也劝:“大嫂肯当了完事,哥哥可与他吧,不要与这蠢材一般见识。”第二日,刘氏绝早将首饰把与利仁,叫他去当银子。那富家小厮又来骂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赶去打,那小厮一头走,一头骂。居仁住了脚,他也立了骂,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赶去。这边利仁当银回来,听得哥哥打到富家,他也赶来,不知那富尔谷已定下计了。昨日小厮回时学上许多嘴道:“居仁怎么骂尔谷,又借他的脸打。”富尔谷便与夏学商议,又去寻了一个久惯帮打官司的,叫做张罗,与他定计。富尔谷道:“我在这里是村中皇帝,连被他两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摆布他才好。”张罗道:“事虽如此,苦没有一件摆布得他倒的计策。正计议时,恰好一个黄小厮送茶进房,久病起来极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学提起戒尺,劈头两个,打个昏晕。富尔谷吃了一惊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夏学道:“这样小厮,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赖姚家,你的钱势大,他两个料走不开。”张罗连声道:“有理,有理。”富尔谷听了便又添上几拳几脚,登时断气。只是这小厮是家生子,他父亲富财知道,进来大哭。夏学道:“你这儿子病到这个田地,也是死数了,适才拿茶,倾了大爷一身,大爷恼了,打了两个,不期死了。家主打死义男,也没甚事。”富财道:“就是倾了茶,却也不就该打杀。”张罗道:“少不得寻个人偿命,事成时还你靠身文书吧。”富尔谷道:“他吃我的饭养大的,我打死也不碍;你若胡说,连你也打死了。”富财不敢做声,只好同妻子暗地里哭。三人计议已定,只要次日哄两姚来,落他圈套。不料居仁先到,嚷道:“富尔谷,你怎叫人骂我?”富尔谷道:“你怎打我小厮?”正争时利仁赶到,道:“不必争得,银子已在此了。”那富尔谷已做定局,一把将姚居仁扭住厮打,姚居仁也不相让,利仁连忙劝时,一时间那里拆得开。张罗也赶出来假劝哄做一团,只见小厮扶着那死尸,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们官孙打死了。”大家吃了一惊。看时,一个死尸,头破脑裂,挺在地下。富尔谷道:“好好,你两兄弟仔么打死我家人?”居仁道:“我并不曾交手,怎图赖得我?”富尔谷道:“终不然自死的。”姚利仁道:“这要天理。”张罗道:“天理,天理到官再处。”两姚见势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尔谷已赶来圈定,叫了邻里一齐到县。正是: 坦途成坎坷,浅水蹙洪波, 巧计深千丈,双龙入网罗。 县中是个岁贡知县,姓武。做人也有躁守,明白,正值晚堂,众人跪门道:“地坊人命重情。”叫进问时。富尔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银子五两,怪小的小厮催讨,率弟与家人,没路赶打,直到小的家里登时打死,里邻都是证见。”知县叫姚居仁。“你怎么打死他小厮?”姚居仁道:“小的与富尔谷俱从方方城,同窗读书。方方城死时,借他银五两,他去取讨,小的见他催迫,师母没得还,小的招承代还,岂期富尔谷日着小厮来家吵闹,小的拿银还他,虽与富尔谷相争,实不曾打他小厮。”富尔谷道:“终不然我知道你来,打杀等的?”知县叫邻里。其时一个邻舍竹影,也是富尔谷行钱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邻叩头。”知县道:“你怎么说?”这边就开口道:“小的在富尔谷门前,只见这小厮哭了在前边跑,姚居仁弟兄后边赶,赶到里边,只听得争闹半饷,道打死了人。”知县道:“赶的是这个小厮么?”道:“是。”知县道:“这等是姚居仁赶打身死的情实了,把居仁、利仁且监下,明日相验。”那富尔谷好不快活,对张罗道:“事做得成狠了些。”不知张罗的意思,虽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偿儿做富尔谷。头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财藏了打死官孙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买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做事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验,仵作看见伤痕,不是新伤,是血汗两三日,报将出来,如何是好?你反要认个无故打死家僮图赖人命罪了,这要去摁撒才好。”富尔谷道:“这等我反要拿出钱来了。”夏学道:“要赢官司,也顾不得银子。”吃他一打合,只胡卢提叫他要报伤含糊些,已诈去百余两。富财要出首,还了他买身文书,又与他十两银子。张罗又叫他封起,留作后来诈他把柄。富尔谷好不懊恨。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监,在里边商议。居仁道:“看这光景,他硬证狠,恐遭诬陷,我想事从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当,你可推开,不要落他井中,”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无,你一被禁,须丢得嫂嫂不上不落。这还是我认,你还可在外经营。”到了早饭后,知县取出相验。此时仵作已得了钱,报伤道:“额是方木所伤,身上有拳踢诸伤。”知县也不到尸首边一看,竟填了尸单,带回县审,两个一般面貌,连知县也不知那一个是姚居仁,那一个是姚利仁,叫把他夹起来要招。利仁道:“赶骂有的,实不曾打,就是赶的也不是这小厮。”知县又叫竹影道:“这死的是富尔谷小厮么?”竹影道:“是他家义男富财的儿子。”知县道:“这等是了。”要他两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尔谷用了倒棒钱,当不得刑罚,居仁便认是打死。利仁便叫道:“彼时哥可与富尔谷结扭在一处,缘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居仁道:“是小的怪他来帮打的。”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实,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知县道:“姚利仁讲得是。叫富尔谷,他两人是个同窗。这死也是失手误伤,坐不得死罪。”富尔谷道:“老爷,打死是实,求爷正法。”知县不听。 此时,胡行古已与方方城女儿聘定了,他听得姚居仁这事,拉通学朋友为他公举冤诬。知县只做利仁因兄与富尔谷争斗,从傍救护,以致误伤。那张罗与夏学又道骑虎之势,撺哄富尔谷用钱,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书解道。道中驳道:“据招赶逐是出有意,尸单多伤,岂属偶然?无令白镪有权,赤子抱怨也。”驳到刑厅。刑厅是个举人,没甚风力,见上司这等驳,他就一夹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孙之殴兄,遂拳梃之交下,比“斗殴杀人,登时身死”律绞,秋后处决;还要把姚居仁做喝令。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斗,那里待呼唤?小的一死足抵,并不于他事。”每遇解审,审录时,上司见他义气,也只把一个抵命,并不深求。姚居仁在外,竟费了书耕种,将来供养兄弟,只是刘氏在家,尝尝责备居仁道:“父母遗下兄弟,不说你哥子照管他,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偿?”居仁道:“我初时在监计议,他道:‘因你新嫁,恐丢你,误你一生。’说我还会经营,还可支撑持家事,故此他自认了,实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换也改不得了。”刘氏道:“你道怕误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他并不肯,岂不误了婶婶一生。”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监有哥哥替他用钱,也倒自在。倒是富尔谷却自打官司来,尝被张罗与富财串诈,家事倒萧条了。 日往月来,已是三年。适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时刘氏已生一子,周岁。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穷,不能养活,刘氏张主接到家中,分为两院,将家事中分,听他使用。闻得恤刑将来,刘氏道:“这事虽云诬陷,不知恤刑处办得出办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钱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调了,等他在家与婶婶成亲,我你有一子,不教绝后了。”居仁连声道:“是。”果然邀到家中,买了解子,说要缓两日等他夫妇成亲。解子得钱应了。利仁还不肯做亲,居仁道:“兄弟妇既不肯改嫁,你不与成亲,岂不辜负了他?若得一男半女,须不绝你后嗣。”利仁才方应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带了枷锁,嘱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来。”正是: 相送柴门晓,松林落月华, 恩情深棣萼,血泪落荆花。 解人也不能辨别,去见恤刑,也不过凭这些书办,该辨驳的所在驳一驳,过堂时唱一唱名。他下边敲紧了,也只出两句审语了帐。此时利仁也赶到衙门前,恐怕哥受责。居仁出来,便吩咐利仁先回,我与解人随后便到。不期居仁与利氏计议已定,竟不到家,与解人回话就监。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禀明调换,解子道:“这等是害我们了,首官定把我们活活打死,你且担待一月,察院按临时,必然审录,那时你去便了。”利仁只得权且在外,他在家待嫂,与待监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终是不能一时弄他出来。但天理霎时虽昧,到底还明。也是他弟兄在这几时灾星。忽然一日,张罗要诈富尔谷,假名开口借银子,富尔谷道:“这几年来,实是坎坷,不能应命。”张罗道:“老兄强如姚利仁坐在监里,又不要钱用。”富尔谷见他言语不好,道:“且吃酒再处。”因是烫酒的不小心,飞了点灰在里边,斟出来,觉有些黑星星在上。张罗用指甲撩去。富尔谷又见张罗来诈,心里不快,不吃酒。张罗便疑心,不期回家,为多吃了些食,泻个十生九死。一发道是富尔谷下药。正要发他这事,还望他送钱,且自含忍不发。不期富尔谷拿不出,担搁了两月。巧巧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对家里道:“我夫妇完聚,姚氏二兄之力,岂期反害了他。”中时自去拜望,许周济他,不题。 一日,赴一亲眷的席,张罗恰好也在坐。语次,谈起姚利仁之冤。张罗拱阔道:“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问富财便了。”胡行古也无言,次日去拜张罗请教,张罗已知醉后失言,但是他亲来请教,又怪富尔谷药他,竟把前事说了。胡行古道:“先生曾见么?”张罗道:“是学生亲眼见的。”又问:“有甚指证么?”道:“有行凶的戒尺,与买嘱银子,现在富财处。”胡行古听了,便辞了。一竟来与姚利仁计议。又值察院按临,他教姚利仁把这节事去告,告富尔谷杀人陷人。胡行古是门生,又去面讲。按院批:“如果冤诬,不妨尽翻成案。”批台宁、二府理刑官会问。幸得宁波推官却又是胡行古座师,现在台州查盘。胡行古备将两姚仗义起衅,富尔谷结党害人,开一说帖去讲。那宁台两四府就将状内干连人犯,一齐拘提到官。那宁波四府叫富财道:“你这奴才,怎么与富尔谷通同,把人命诬人么?”富财道:“小的并不曾告姚利仁。”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么?”那富财正不好做声。四府道:“夹起来!”富财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学先将戒尺打晕,后边富尔谷踢打身死,是张罗亲眼见的。”四府道:“你怎么不告?”富财道:“是小的家主,小的怎么敢告?”又叫张罗,张罗也只得直说。四府就着人追了戒尺,买求银两,尸不须再检。当日买仵作以轻报重,只当自耍自了。夏学与富尔谷还要争辩,富财与张罗已说了,便难转口。两人四府喝令各打四十。富尔谷拟无故杀死义男,诬告人,死罪未决,反坐律,徒。夏学加工杀人,与张罗前案硬证害人,亦徒。姚利仁无辜,释放宁家。解道院时,俱各重责。胡行古又备向各官说利仁弟兄友爱,按院又为他题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妇、兄弟完聚,好不欢喜。外边又知利仁认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监禁,真是个难兄难弟。那夏学、富尔谷设局害人,也终难逃天网,张罗反复挟诈,也不得干净。虽是三年之间,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却也成了他友爱的名。至于胡行古之图报,虽是天理必明,却也见他报复之义。这便是: 错节表奇行,日久见天理。 笑彼奸狯徒,终亦徒为尔。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四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 xiaoshuotxt。com屈旨交情几断魂,波流云影幻难论。 荒坟树绝徐君剑,暮市蛛罗翟相门。 谁解绨袍怜范叔,空传一饭赠王孙。 扶危自是英雄事,莫向庸流浪乞恩。 世态淡凉,俗语常道得好: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即如一个富人,是极吝啬,半个钱不舍的,却道我尽意奉承他,或者也怜我,得他资给,一个做官的,是极薄情不认得人的,却道我尽心钻拱他,或者也喜我,得他提携,一介穷人,还要东补西拆把去送他。若是个处困时,把那小人图报的心去度量他。年幼的道这人小,没长养;年老的道人老,没回残。文士笑他穷酸,武夫笑他白水。谨慎的说道没作为。豪爽的道他忒放纵。高不是,低不是,只惹憎嫌,再没怜惜。就是钱过北斗,任他堆积;米烂成仓,任他烂却,怎肯扶危济困?况这个人,又不是我至亲至友,不知豪侠汉子,不以亲疏起见,偏要在困穷中留意。昔日王文成阳明先生,他征江西挑源贼。问贼道:“如何聚得人拢?”他道:“平生见好汉不肯放过,有急周急,有危解危,故此人人知感。”阳明先生对各官道:“盗亦有道,若是如今人,见危急而坐视,是强盗不如了。”国初曾有一个杜环,原籍江西庐陵。后来因父亲一元,游宦江南,就住居金陵。他父亲在日,曾与一个兵部主事常允恭交好,不期允恭客死九江府,单单剩得一个六十岁母亲张氏,要回家,回不得,日夕在九江城下哭。有人指引他道:“安庆知府谭教先,是你嘉兴人,怎不去见他?”张氏想起,也是儿子同笔砚朋友。常日过安庆时,他曾送下程请酒,称他做伯母,毕竟有情。谁料官情纸薄,去见时,门上见他衣衫褴褛,侍从无人,不与报见。及至千难万难得一见,却又不理,只得到金陵来。其时一元已殁,这张氏问到杜家,说起情事,杜环就留他在家。其妻马氏,就将自己衣服与他,将他通身褴褛的尽皆换去。住了一日,张氏心不死,又寻别家。走了几家,并没人理,只得又转杜家。他夫妇就是待父母般,绝无一毫怠慢。那张氏习久了,却忘记自己流寓人家,还放出昔日太奶奶躁急求全生性来,他夫妻全不介意。屡写书叫他次子伯章,决不肯来。似此十年,杜环做了奉祀,差祭南镇,与伯章相遇,道他母亲记念。伯章全不在心,歇了三年方来。又值杜环生辰,母子抱头而哭,一家惊骇,他恬然不动。不数月,伯章哄母亲,道去去来接母亲,谁知一去竟不复来。那杜环整整供他二十年,死了又为殡殓。夫以爱子尚不能养母,而友人之子,反能周给,岂不是节义汉子? 不知还有一个,这人姓王名冕,字孟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他生在元末,也就不肯出来做官。夫耕妇织,度这岁月。却读得一肚皮好书,便韬略星卜,无所不晓;做得一手好文字,至诗歌柬札,无所不工。有一个吉进,他见他有才学,道:“王兄,我看你肚里来得,怎守着这把锄头柄,做不官来?便做个吏,你看如今来了这此鞑官,一些民情不知,好似山牛,凭他牵鼻,告状叫准便准,叫不准便不准;问事说充军就充军,说徒罪就徒罪,都是这开门接钞,大秤分金,你怎么守死善道?”王孟端仰天哈哈大笑道:“你看如今做官的甚样人,我去与他作吏,你说吏好,不知他讲公事谈天说地,轮比较缩脑低头,得几贯枉法钱,常拼得徒流、绞斩,略惹着风流罪,也不免夹、央、打、敲、捶,挨挨挤挤,每与这些门子书手成群;摆摆摇摇,也同那起皂、隶甲首为伍。日日捧了案卷,似草木般立在坍墀,何如我或笑,或歌,或行,或住,都得自快,这便是燕雀不知鸿鹄志了。”后边丧了妻,也不复娶,把田产托了家奴管理,自客游钱塘,与一个钱塘卢太,字大来交好,一似兄弟一般。又聊着个诗酒朋友,青田刘伯温,他尝与伯温、大来,每遇时和景明,便纵酒西湖六桥之上,或时周游两峰、三竺,登高陟险,步履如飞。大来娇怯不能从,孟端笑他道:“只好做个文弱书生。”一日,席地醉饮湖堤,见西北异云起,众人道是景云。正分了个‘夏云多奇峰’韵,要做诗。伯温道:“什么景云?这日王者气,在金陵,数年后,吾当辅之。”惊得坐客面如土色,都走了去,连大来也道:“兄何狂易如此?”也吓走了,只有王孟端陪着他,捏住酒钟不放。伯温跳起身歌道: 云堆五彩起龙纹,下有真人自轶群, 愿借长风一相傍,定教麟阁勒奇勋。 王孟端也跳起来歌道: 胸濯清江现纹,壮心宁肯狎鸥群, 茫茫四字谁堪与,且让儿曹浪策勋。 两个大醉而散。闲中两人劝他出仕。道:“兄你看如今在这边做官的,不晓政事,一味要钱的。这是贪官。不惟要钱,又大杀戮,这是酷官。还又嫉贤妒能,妄作妄为,这是蠢官。你道是行我的志么,丈夫遇合有时,不可躁进。更数年卢大来因人荐入京,做了滦州学正。刘伯温也做了行省都事,只是伯温又为与行省丞相议论台州反贼方国珍事,丞相要招,伯温主剿。丞相行了钱,怪伯温阻挠他,劾道擅作威福,囚禁要杀他。王孟端便着家人,不时过江看视,自己便往京师为他申理。此时脱脱丞相当国,他间关到京,投书丞相道: 法戒无将,罪莫加于已著。恶深首事,威岂贷于创谋。枕戈横搠,宜伸忠义之心;卧鼓鹿,适长奸顽之志。海贼方国珍,蜂虱余蠕,疮微毒。揭竿斥,疑如蚁斗床头,弄楫波涛,恰似沤漂海内。固宜剪兹朝食,何意愎彼老谋。假以职衔,是畔乱作缙绅阶级,列之仕路,衣冠竟盗贼品流。欲弥乱而乱弥增,欲除贼而贼更起。况复误入敌彀,坚拒良图。都事刘基,白羽挥奇,欲尽舟中之敌;赤忱报国,巧运几前之筹。止慷慨而佐末谈,岂守阃而妄诛戮,坐在擅作威福,干法不轮。竟尔横讨羁囚,有冤谁雪?楚弃范增,孤心膂将无似之;宋杀岳飞,快仇雠谅不异也。伏愿相公,秤心评事,握发下贤,谓畔贼犹赐之生全,宁寮幕混加之戮辱。不能责之剿捕,试一割于铅刀,请得放之田里,使洗愆于守剑。敢敷尘议,乞赐海涵。 书上。脱脱丞相看毕,即行文江浙丞相,释放刘伯温,又荐他做翰林承旨。王孟端道:“此处不久将生荆棘走狐免,排贤嫉正,连脱公还恐不免,我缘何在此?”且往滦州探望卢大来。只见卢大来两边相见。卢大来诉说:“此外都是一班鞑子,不省得我汉人言语,又不认得汉人文字,那个晓尊师重傅?况且南人不服水土,一妻已是病亡,剩下两个小女,无人抚养,我也不久图南回,所苦又是盘费俱无,方悔仕路之难。”王孟端道:“兄你今日才得知么?比如你是个穷教职,人虽不忌你的才,却轻人,甘清受淡,把一个豪杰肚肠,英雄的胸次都磨坏了。你还有志气,熬不过求归。有那些熬不过,便去干求这些门生,或是需索这些门生,勒拜见,要节礼,琐琐碎碎,成何光景?又如刘伯温有志得展,人又忌他的才,本是为国家陈大计,反说他多事?反说他贪功,这个脏肮之身,可堪得么?我如今去便遨游五岳三山,做个放人,归只饮酒做诗,做了废土甚要紧?五斗折腰,把这笑与陶渊明笑。兄且宁耐我日下啊,遍走齐鲁诸山,再还钱塘,探望伯温。”就别了卢大来。大来不胜凄怆。他走登州看海市,登泰山上南天门,过东西二天门摩秦无字碑,踞日观,观日出,倚秦观望陕西,越观望会稽,上丈人,莲花诸峰,石经、桃花诸峪,过黄岘、雁飞众岭,入白云、水廉、黄花各洞,盥漱玉女、王母、白龙各池,又憩五大夫松下,听风声。然后走阙里,拜孔庙,遨游广陵、金陵、姑苏,半载方到家。刘伯温已得他力,放归青田隐居。不期卢大来在滦州,因丧偶悲思成了病,不数月,恹恹不起,想起有两个女儿。一个馨兰,一个傲菊,无所依托,只得写书寄与王孟端道: 弟际蹇运,远官幽燕,复遘危疾,行将就木,计不得复奉色笑矣。弱女馨兰、傲菊,倘因友谊,曲赐周旋,使缙绅之弱女,不落腥膻,则予目且瞑,唯君图之。 孟端回杭,不过数日,正要往看伯温,忽接这书。大惊道:“这事我须为了之。”便将所有田产,除可以资给老仆,余尽折价与人,得银五十余两,尽带了往滦州进发。行至高邮,适值丞相脱脱率大兵往讨张士诚,为逻兵所捉,捉见赞画龚伯。孟端道:“我诸暨王冕也,岂肯从贼作奸细乎?”伯连忙下阶相迎,道:“某久从丞相,知先生大名。今丞相统大兵至此,正缺参谋,是天赐先生,助我丞相。愿屈先生共事,同灭剧贼。”王孟端道:“先生,焉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今日功成,则有震主之威;不成,适起谗谮之口,方为脱公进退无据。虽是这般说,小生辱脱公有一日之知,当为效力。但是我友人殁在滦州,遗有二女,托我携归杭。脱公此处尚有公等,二女滦州之托,更无依倚,去心甚急,不可顷刻淹滞。”龚伯道:“这等公急友谊,小生也不能淹留。”就在巡哨士卒里边,追出王孟端原挈行李,又赠银三十两。王孟端不肯收,龚伯道:“此公去滦州也是客边,怕资用不足,不妨收过。”还赠他鞍马、上都公干火牌一张,道:“得此可一路无阻。”又差兵护送一程。果然王孟端得鞍马、火牌一路直抵滦州。到州学探访时,只见道:“卢爷已殁,如今新学正孛罗忽木已到任了。”问他家眷时,道:“他有两小姐,一个小厮。一个大小姐,十三岁,因卢爷殁了,没有棺木,州里各位老爷,一位是蒙古人,一位色目人,一位西域人都与卢爷没往来。停了两日,没有棺木,大小姐没极奈何,只得卖身在本州万户忽雷博家,得他棺木一口,银一两,米一石,看殡殓卢爷去了。还有一个小厮,一位十岁小姐,守着棺木。新爷到任,只得移在城外,搭一个草舍安身。说道近日也没得吃用,那小厮出来求乞,不知真不真?”王孟端便出城外寻问,问到一个所在。但见: 茹茹梗编连作壁,尽未塘泥;芦苇片搭盖成篷,权时作瓦。绳枢欲断,当不得刮地狂风;柴户偏疏,更逢着透空密雪。内停一口柳木材,香烟久冷,更安一个破沙罐,粒米全无。草衣木食,那里似昔日娇娥?鹄面鸠形,恰见个今日小厮。可是:逢人便落他乡泪,若个曾推故旧心。 王孟端一问,正是卢大来棺木、家眷,便抚棺大哭道:“仕兄,可惜你南方豪士,倒做了北士游魂。”那小姐与小厮也赶来嘤嘤的哭了一场,终是旧家规模,过来拜谢了。王孟端见她垢面篷头,有衫无裤甚是伤感。问他姐姐消息,道:“姐姐为没有棺木,自卖在忽雷万户家。前日小厮乞食到他家,只见姐姐在那厢,把了他两碗小米饭,说府中字拿得多了,要打,不知仔么?”王孟端便就近寻了一所房儿住下,自到忽雷府中来。这忽雷是个蒙古人,祖荫金牌万户,镇守滦州。他是个胜老虎的将军,家中还有个赛狮子的奶奶。大凡北方人生得身体长大,女人才到十三岁便可破身。当日大小姐自家在街上号泣卖身,忽雷博见他好个身分儿,又怜他是孝女,讨了他,不曾请教得奶奶。付银殡葬后,领去参见奶奶,只得叩了个头。问道:“哪里人?”小姐道:“钱塘人。”他也不懂。倒是侧边丫鬟道:“是南方人。”问道:“几岁了?”答应:“十三岁。”只见那奶奶颜色一变。只为他虽然哭泣得憔悴了些,本来原是修眉媚脸,标致的。又道是在时年纪,怎不妒忌?巧巧儿忽雷博回家来,问奶奶道:“新讨的丫鬟来了么?他也是个仕臣之女。”奶奶道:“可是门当户对的哩。”忽雷道:“咱没甚狗意,只怜他是个孝心女儿。”奶奶道:“咱正怪你怜他哩。”吩咐新娶丫鬟叫做定奴,只教他灶前使用。苦是南边一个媚柔小姐,却做了北虏粗使丫鬟。南边烧的是柴,北边烧的煤,先是去弄不着。南边食物精致,北边食物粗粝,整治又不对绺,要去求这些丫鬟教导。这边说去,那边不晓,那边说来,这边不明。整治的再不得中意。南边妆扮是三柳梳头,那奶奶道:“咱见不得这怪样。”定要把来分做十来路,打细细辫儿,披在头上,鞑扮都是赤脚,见了他一双小小金莲,他把自己脚伸出来,对小姐道:“咱这里都这般走得路,你那缠得尖尖的,甚么样,快解去了。”小姐只得披了头,赤了脚,在厨下做些粗用。晚间着两个丫头伴着他宿,行坐处有两个奶奶心腹丫头贵哥、福儿跟定。又常常时搬嘴弄舌,去得半年,不知打过了几次,若是忽略雷遇着,来讨了个饶,更不好了,越要脱剥了衣裳,打个半死。亏得一个老丫都卢,凡事遮盖他。也只是遮盖的人少,搠舌头的多,几番要寻自尽,常常有伴着,又没个空隙,只是自怨罢了。 一日在灶前,听得外面一做小花子,叫唤声音厮熟,便开后门一看,却是小厮琴儿,看了两泪交流,可是: 相见无言惨且伤,青衣作使泪成行, 谁知更有堪怜者,洒泣长街怀故乡。 忙把自己不曾吃的两碗小米饭与他,凑巧福儿见了,道:“怪小浪滢妇,你是孤老来,怎大碗饭与他?”小姐道:“是我不吃的。”福儿道:“你不吃,家里人吃不得?”又亏得都卢道:“罢,姐姐,他把与人,须饿了他,不饿我,与他遮盖咱。”那琴儿见了光景便飞跑,也不曾说得甚的,小姐也不曾问得。常想道:“我爷亲临殁,曾有话道:‘我将你二人托王孟端来搬取回杭,定不流落。’不知王伯伯果肯来么?就来还恐路上兵戈阻隔,只恐回南的话也是空,但是妹儿在外,毕竟也求乞,这事如何结果。”不料王孟端一到,第二日便拿一个名贴,来拜忽雷万户。相见,孟端道:“学生有一甥女,是学正卢大来女,闻得他卖身在府中,学生特备原价取赎,望乞将军慨从,这便生死感激的事!”忽雷道:“待问房下。”就留王孟端在书房吃茶,着人问奶奶,只见贵哥道:“怕是爷使的见识,见奶奶难为了他,待赎了出去,外边快活。”奶奶道:“怕不敢么?”福儿道:“爷料没这胆气,奶奶既不喜他,不若等他赎去,也省得咱们照管,只是多要他些罢了。”奶奶听了,道:“要八两原价,八两饭钱,许他赎去。”忽雷笑道:“那要得许多?”王孟端道:“不难。”先在袖中取出银子八两,交与忽雷,道:“停会学生再送四两取人便了。”随即去时。那奶奶不容忽雷相见,着这两个丫鬟传话,直勒到十六两,才发人出来。王孟端叫乘轿子,抬了到城下。小姐向材前大哭,又姊妹两个哭了一场,然后拜谢王孟端道:“若非恩伯,姊妹二人都向他乡流落。”王孟端道:“这是朋友当为之事,何必致谢。”就为他姊妹、小厮做些孝服,雇了人夫、车辆。车至张家湾雇船,由会通河回。此时脱脱丞相被谗谮列,龚伯弃职旧隐。前山东、江淮一带,贼盗仍旧起,山东是田丰,高邮张士诚,共余草窃,往往而是。也不知担了多少干系,吃了多少惊恐,用了多少银两,得到杭州,把他材送到南高峰祖坟安葬了。先时,卢大来长女已许把一个许彩帛子,后边闻他死在滦州,女儿料不得回来,正要改娶人家,得王孟端带他二女来,也复寻初约。次女,孟端也为他择一士人。自己就在杭州,替卢大来照管二女。 不觉五年,二女俱已出嫁。金华、严州俱已归我太祖。江南参加政事胡大海,访有刘伯温、宋景濂、章溢,差人资送至建康。伯温曾对大海道:“吾友王孟端,年虽老,王佐才也,不在吾下,公可辟置帐下。”留书一封,胡参政悄悄着人来杭州请他。这日王孟端自湖上醉归,恰遇一人送书,拆开看时,乃是刘伯温书,道: 弟以急于吐奇,误投肓者,微兄几不脱虎口。虽然躁进招尤,怀宝亦罪。以兄王佐之才,与草木同腐,岂所乐欤?幕府好贤下士,倘能出其底蕴,以佐荡平,管乐之勋,当再见今日。时不可失,唯知者亟乘之耳。 王孟端得书,道:“我当日与刘伯温痛饮西湖,见西北天子气,已知金陵有王者兴。今金陵兵马所向成功,伯温居内,我当居外,共典王业。”就弃家来兰,闻得金华府中变,苗将蒋英、刘震作乱,刺死胡参政。他便创议守城,自又到严州李文忠左丞处,借兵报仇,直抵城下。蒋英、刘震连夜奔降张士诚,李左丞便辟他在幕下,凡一应军机进止,都与商议。此时张士诚闻得金、外两府都杀了镇守,大乱。他急差大将吕珍,领兵十万攻打诸、全。孟端与李左丞计议,先大张榜文,虚张声势,惊恐他军心,又差人进城,关合守将谢再兴,内外夹攻,杀得吕珍大败而走。次年四月,诸、全守将谢再兴把城子畔降张士诚,攻打东阳。他又与李左丞来救东阳,创议要在五指岩立新城,可与谢再兴相拒。李左丞就着他管理。他数日之间早已筑成高城深池,是一个雄镇。张士诚差李伯升领兵攻城,那边百计攻打,他多方备御。李左丞亲来救应,李伯升又是大败。后来李左丞奉命取杭州,张士诚平章潘原明,遣人乞降,孟端劝左丞推心纳之。因与左丞轻骑入城受降,左丞就着孟端,协同原明镇守杭州,时已六十余。未几,以劳卒于杭州。卢氏为持三年丧,如父丧一般。识者犹以孟端有才未尽用,不得如刘伯温共成大业,是所深恨。然于朋友分谊,则已无少遗恨,岂不是今人之所当观法。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五回 灵台山老仆守义 合溪县败子回头 txt?小?说?天堂天生豪杰无分地,屠沽每见英雄起,马前曾说卫车骑。难胜纪,淮南黔面开王邸。偶然沦落君休鄙,满腔义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声堕。真堪数,个人绝胜章缝士。右调《渔家傲》 如今人鄙薄人,便骂道:“奴才。”不知忘恩负义,贪利无耻,冠盖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杰,说他是奴,不过道他不知书,不晓道理,那道理何定在书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夺的光景。古来如英布、卫青,都是大豪雄,这当别论。只就平常人爱说,如汉时李善,家主已亡,止存得一个儿子,众家奴要谋杀了,分他家财。独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带了这小主逃难远方,直待抚养长大,方归告理,把众家奴问罪,家财复归小主。元时又有个刘信甫,家主顺风曹家,也止存一孤,族叔来占产,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爷亲药死诬他,那郡守听了分上,要强把人命坐过来。信甫却挺身把这人命认了,救了小主,又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这事辨明,用去万金,家主要还他。他道:“我积下的原是家主财物,仔么要还。”这都是稀有的义仆。 我如今再说一个。话说四川保宁府合溪县有一个大财主,姓沈名阆,是个监生。他父也曾做个举人同知,家里积有钱财。因艰于得子,娶有三个妾,一个李氏、一个黎氏、一个杨氏。后来黎氏生得一个儿子,此时沈阆已四十余岁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来做一个珍宝一般,日日放在锦绣丛中,肥甘队里。到六岁时,也取了个学名,叫做沈刚。请一个先生开蒙,只是日午才方二个丫头随了出来。那先生便是个奶公,他肯读,便教他读几句;若不肯,不敢去强他。肯写,与他写几个;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来,没一个时辰,又要停几刻与他吃果子,缘何曾读得书。到了十三岁,务起名来,请一个经学先生,又寻上两个伴读,一个是先生儿子花纹,一个是邻家子甘毳。有了一个老陪堂,又加上两个小帮闲,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是书,什么样的是经,什么样的是时文。轮着讲书,这便是他打盹时候,酣酣的睡去了。轮着作文,这便是他嚼作时节。午后要甚鱼面、肉面,晚间要甚金酒、酒,梦也不肯拈起书。才拈起,花纹道:“哥,有了三百两,怕不是个秀才,讨这等苦。”才捉着笔,甘毳道:“哥,待学典吏么?场中不看字的。”这沈刚略也有些资质,都不叫他把在书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铺得好牌,掷得好色子。先时抛砖引玉,与他赌东道,先输几分与他,后边渐渐教他赌起钱来;先时在馆中,两个人把后廷拱他,到后渐渐引他去闯寡门,吃空茶。那沈刚后生家,怎有个见佛不拜之理?这花纹、甘毳,两个本是穷鬼,却偏会说大话。说:“钱财臭腐,怎么恋着他做个守钱虏?”没主意的小伙子被两个人一扛,扛做挥金如土。先时娘身边要,要得不如意,渐渐去偷;到后边没得偷,两个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戤,一时没利还,都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后还足。 此时他家有个家人,叫做沈实。他也是本县宋江口人,父亲沈俭也是沈家家人。他从小在沈阆书房中伏事,沈阆见他小心忠厚,却又能干,自己当家后,把一个当铺前后房产,还有隔县木山,俱着他掌管。只是这人心直口快,便沈阆有些不好,他也要说他两句。沈阆晓得他一团好心,再不责备他,越好待他。只是沈阆年纪已有了,只在家中享福,那知儿子所为,倒是沈实耳朵兜着,眼睛抹着,十分过意不去。尝在沈阆面前,劝他教沈刚读书。沈阆道:“我独养儿子,读出病来怎处?好歹与他纳个监罢。”后边又劝他择个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读书不成的,等他胡乱教教吧。”沈实见老家主这等将就,在外嫖赌事也不敢说了。只是沈刚已是十七岁,在先一周时,也曾为他用了三百两,定下一个樊举人女儿。平日常来借贷,会试一次,送一次礼,所费也不下数百两了。这番去要做亲,还不曾寻得个女儿到手,也不知故意诶铡5溃骸坝屑父隽襟都是在学,且进学做亲。”再三去说,只是不肯。沈刚见未得做亲,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馆,也不来管他。这两个伴读的,只图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银子怎么来的。东道、歇钱之外,还又撺掇他打首饰,做衣服,借下债负岂止千金。只瞒得个沈阆。似此半年,喜得学道按临,去央樊举人开公折。樊举人道:“我有了亲子,又是七八个女婿,那时开得许多?只好托同袍转封。”开端只出了三四十金。沈阆怕这时不进,樊举人还要作难,去寻分上,寻得一个,说是宗师母舅,三面议成,只等进见,应承了封物。按临这日,亲见他头巾、圆领进去,便就信了。不知他是混在举人队里一见,宗师原不细查,正是一起脱空神棍。见了宗师出来,便说:“已应承了,先封起来银子,待考后我与送破题进去查取。”沈阆听了,一发欢喜得紧,连忙兑了三百两足纹,又带了些使费,到他下处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兑时,不防备一班光棍赶进来一打,尽行抢去。沈阆吃打了一顿,只饶得不送官,气得整整病了两个月。出案也料得没名了。不期这宗师又发下了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却在里边,流水央了个份上,免解,又罚了三十两修学。沈阆这一气,竟不起了。沈实每日也进来问病,沈阆道:“我当日只为晚年得此一子,过于爱惜,不听你劝,不行教训,不择先生,悔无及矣。但他年幼,宗族无人,那樊举人料只来剥削,不来照管,你可尽心帮扶。田产租息,当中利银,只取足家中供给,不可多与浪费。”沈实哭泣受命,不知沈刚母子在侧边已是含恨了。 沈阆一殁,棺殓是沈实打点,极其丰厚。又恐沈刚有丧,后边不便成亲,着人到樊家说,那樊家趁势也便送一个光身人过来。数日之间,婚丧之事都是沈实料理,只是沈刚母子甚是不悦。道:“我是主母,怎么用钱反与家奴作主?”又外边向借债负,原约“待父天年。”如今来逼讨,沈实俱不肯付。沈刚与母亲自将家中有银两,一一抵还。只是父丧未举未葬,正在那里借名儿问沈实要银子。却又听信花、甘两个撺哄,道:“祖坟风水不好,另去寻坟。”串了一个风水厉器,道:“尊府富而不贵,只为祖坟官星不显,禄陷马空,虽然砂水环朝,但是砂抱而不贵,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进取艰难。若欲富贵称心,必须另寻吉地。”沈刚听了,也有几分动心,又加上花、甘两个撺掇,便一意寻风水,丢了自家山备不用,偏去寻别处山。寻了一块荒山,说得龙真袕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龙落脉,真水到堂,定是状元、宰相,朱紫满门之地。用价三百多两,方才买得,倒是他三个回手得了百两。又叫他发石造坟,不下百金,两个又加三扣头除。及至临下葬,打金井时,风水叫工人把一个大龟,预先埋在下边。这日掘将起来,连众人都道是个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块礼。这时沈实虽知他被人哄骗,但殡葬大事,不好拦阻,也付之无可奈何。就是他母亲黎氏,平日被沈阆制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个家主婆腔,却不知家伙艰难,乱使乱用,只顾将家里积落下的银子出来使,那沈实如何管得。葬了沈阆,不上百日,因沈刚嫌樊氏没赔嫁,夫妻不和。花、甘两个一发引他去嫖个畅快,见他身边拿得出,又哄他放课钱,从来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还么?又勾引几个破落户财主,到小平康与他结十弟兄。一个好穿的,姓糜名丽;一个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个好嫖的,姓曹名日移;一个好赌的,姓管名缺;一个好顽耍的,姓游名逸;一个贪懒的,姓安名所好;一个好歌唱的,姓侯名亮,连沈刚、花、甘共十人。饮酒赌钱,他这小官家只晓得好阔快乐,自己搂了个妓女小银儿,叫花纹去掷,花纹已是要拆拽他的了,况且赢得时,这些妓者你来抢,我来讨,何曾有一分到家。这正是赢假输真,沈实得知,也忍耐不住,只得进见黎氏。道:“没的相公留这家当,也非容易,如今终日浪费嫖赌,与光棍骗去,甚是可惜。”黎氏道:“从来只有家主管义男,没有个义男管家主。他爷挣下了,他便多费几个钱,须不费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沈实吃了这番抢白,待不言语,舍不得当日与家主做下铁桶家私,等闲坏了。 一日,沈刚与花纹,甘毳在张巧儿家吃早饭回来,才到得厅上,沈实迎着,厮叫一声,就立在侧边。沈刚已是带酒,道:“你有甚说?”沈实道:“小人原不敢说,闻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老相公才没,怕人笑话。”沈刚正待回答,花纹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沈刚道:“小价。”花纹道:“我只道足下令亲,原来盛价倒会得训诲家主。”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厌小家主。”沈刚也就变脸道:“老奴才,怎就当人面前剥削我,你想趱足了,要出去,这等作怪。”沈实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没此心,相公休要疑我。”连忙缩出去。花纹与甘毳便拨嘴道:“这样奴才是少见的。”便撺掇逐他。此时沈刚身伴两个伏事书房小厮,一个阿虎,一个阿獐。花、甘两个原与他敬且的。一日叫他道:“我想你们两个,正是相公从龙旧臣,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还不与你管事?”你请我一个东道,我叫去了那沈实,用你。”这阿虎、阿獐听了,两个果然请上酒店吃了一个大东。花纹道:“虽然如此,也不要你们搬是斗非,搠得沈实脚浮,我好去他荐你。”两个小厮,果然日日去了黎氏与沈刚面前说他不是,家中银子渐渐用完,渐渐去催房租,又来当中支银子。沈实道:“房租是要按季收的,当中银子也没个整百十支的理。”少少应付些住了。争奈那沈刚见糜丽穿了几件齐整衣服,花纹一嘴鼓舞他去做,便也不顾价钱,做来披挂。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饮食,花纹、甘毳极口称赞道:“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沈刚便赌气认贵,定要卖来厮赛。侯亮好唱,他自有一班串戏的朋友,花纹帮衬,沈刚家里做个囊家,这一干人就都嚼着他,肉山酒海,那里管嚼倒泰山。或是与游逸等轮流寻山问水,傍柳穿花,有时轿马,有时船只,那些妓者作娇,这两个帮闲吹木屑,轿马、船只都出在沈刚身上。至于妓者生日,妈儿生日,都撺哄沈刚为他置酒庆贺,从人乘机白嚼。还又拨置他与曹日移两个争风,他五钱一夜,这边便是八钱,他私赠一两,这边二两,便是银山也要用尽。正是这些光棍呵: 舌尖似蜜骨如脂。满腹戈矛人不知。 纵使邓通钱百万,也应星散只时些。 一日正在平康巷,把个吴娇儿坐在膝上,叫他出筹码,自己一手搂着,一手掷,与管缺相赌,花纹捉头儿,且是风蚤得紧。 怀有红颜手有钱,呼卢得雉散如烟。 谁知当日成家者,拮据焦劳几十年。 不期一输输了五十两,翻筹又输廿两,来当中取,沈实如何肯发。阿虎去回道:“没有。”吴娇儿道:“没有银子成甚当?”甘毳道:“老家主不肯。”花纹便把盆来收起道:“没钱扯甚淡。”弄得沈刚满面羞惭,竟赶到当中。适值沈实不在,花纹更耸一嘴道:“趁他不在,盘了当,另换一个人吧。”甘毳道:“阿虎尽伶俐,听教训,便用他管更好。”沈刚便将银匣当房锁匙都交与阿虎,叫管帐的与收管衣饰的一一点查,并不曾有一毫差池。沈实回来,得知在里厢盘当,自恃无弊,索性进去,交典个明白。点了半日一夜,也都完了。那花纹暗地叫沈刚道:“一发问他讨了房租帐簿,交与阿獐封了他卧房,赶他出去,少也他房中有千百两。”沈刚果然问他要了帐簿,赶到家中,把他老婆、儿女都撵出房去。看时,可怜房中并不曾有一毫梯己钱财,有一件当中首饰衣服。沈刚看了也没意思。道:“我虽浪费银子,也是祖父的,怎么要你留难?本待送他到官,念你旧人。闻得云台、离堆两山,我家有山千来亩,向来荒芜,不曾砍伐,你去与我清理,召佃,房里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带了妻小快去,不要恼我。”此时里边,黎氏怪他直嘴。李氏只是念佛看经,不管闲事;杨氏掳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嫁人。却又沈刚母子,平日不作他的。沈实带了老婆秦氏,儿子关保,在灵前叩了几个头,又辞了三个主母,又别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不上三月,当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转撤不来,便将当物转戤大当酬应;又两月,只取不当了。房租原是沈实管,一向相安的,换了阿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软口汤,也就讨不起,没得收来。花纹道:“怕有银子,生不出利钱?又要纳粮当差,讨不起租,撺掇他变卖,嫖、赌,交结朋友。自己明得中人钱,暗里又打偏手。樊氏闻这两个光棍引诱嫖赌,心里也怪他。尝时劝沈刚不要亲近这些人,只是说不入。父亲没不三年,典当收拾,田产七八将完,只有平日寄在樊举人户下的,人不敢买,樊家却也就认做自己的了。常言道:“败子三变。”始初蛀虫,坏衣饰,次之蝗虫,吃产;后边大虫,吃人。他无时当人的,收人利钱,如今还债,拿衣饰向人家当,已做蛀虫了;先时贱价买人产,如今还债,贱卖与人,就蝗虫了。只是要做大虫时,李氏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个小花园,里边三间书房,在中出家了;杨氏嫁人去了,奴婢逃走去了,只得母亲与老婆。母亲也因少长没短,忧悉病没了。外边酒食兄弟,渐也冷落,******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个也渐踪迹稀疏,只得家中闷坐。樊氏劝他务些生理,沈刚也有些回头,把住房卖与周御史,得银五百两,还些债,剩得三百两,先寻房子。只见花、甘这两个又来弄他,巧巧的花纹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进去便见神见鬼,都道里边有藏神。花纹道:“你这所房子,没有人买的了,好歹一百两到你,余外我们得。”他便与甘毳两个去见沈刚,领他去看。不料花纹叫舅子先将好烧酒泼在厢房,待沈刚来看时,暗将火着,只见遍地陰阳火光。沈刚问道:“那地上是甚么?”花纹与甘毳假做不看见,道:“有几件破坛与缸,买了它便移出去。”沈刚心里想:“地下火光,毕竟有藏,众人�见,一定是我的财”,暗暗欢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两,花、甘两个打合,二百两。沈刚心里贪着屋中有物,也就不与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着实修理,又用了五十余两,身边剩得百余金,樊氏甚是怨怅,道他没算计。沈刚道:“进门还你一个财主。”两个择日过屋,便把这节事告诉樊氏。樊氏道:“若有这样福,你也不到今日了。”挨得人散,约莫一更多天气,夫妻两个动手,先在厢房尽头掘了一个深坑。不见一毫;又在左侧掘了一个深坑,也不见动静,一发锄了两个更次,掘了五六处,都二三尺深,并不见物。身体困倦得紧,只得歇了高卧。到得天明,早见花纹与舅子赶来。沈刚还是梦中惊醒出来相见。花纹道:“五鼓我舅子敲门,说昨日得一梦,梦见他母亲说,在厢房内曾埋有银子二坛,昨夜被兄发掘,今日我同来讨,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来,这一定是没有的事。”那人一边等他二人说话,一边便潜到厢房里一看道:“姐夫,何如?现现掘得七坑八坎在此。”花纹也来一张道:“舅子也说不得,写契时原写:‘上除片瓦下连基地,俱行卖出。’这也是他命。”沈刚说:“实是没有甚物。”花纹说:“沈兄也不消赖,卖与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么要得?”那人便变起脸来说:“你捧粗腿奉承财主么?日下圣上为大工差太监开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吧。”沈刚惊得木呆,道:“恁凭你里边搜?”那人道:“便万数银子,也有处藏,我怎么来搜,只是出首吧。”花纹道:“狗呆,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还好应急。沈兄,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吧。”沈刚道:“我何曾得一厘?”花纹道:“地下坑坎便是证见,兄可处一处,到官就不好了。”那人开口要三千,花纹打合要五百,后来改做三百,没奈何还了他这所房子,又贴他一百两,夫妻两个无可栖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园中依着小婆婆,你到灵台山去寻沈实,或者他还怜你有之。”沈刚道:“我不听他好话,赶他出去,有甚脸嘴去见他,还寻旧朋友去。及至去寻时,有见他才跨脚进门,就推不在的;又有明听他里边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纹轿上故意打盹不见,甘毳寻着了假做忙,一句说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叹气如雷。樊氏早已见了光景,道:“凡人富时来奉承你的,原只为得富,穷时自不相顾,富时敢来说你的,这是真为你,贫时断肯周旋。如今我的亲也没干,你的友也没干。沈实年年来看望,你是不睬他,依我还去见他的是。”樊氏便去问李氏借了二钱盘费了,雇了个驴,向灵台山来。问沈实时,没人晓得。问了半日。道:“此处只有个沈小山,他儿子做木客的,过了小桥,黄大墙里便是。”沈刚骑着驴过去,只见一个墙门,坐着许多客作,在里边吃饭。沈刚不敢冒实进去,只在那边张望,却见一个人出来,众人都站起来。这人道:“南边山上木头已砍完未?”只见几个答道:“完了。”又问道:“西边山上木头曾发到水口么?”几个答道:“还有百余株未到。”这人道:“你们不要偷懒才是。”沈刚一看,正是沈实。吩咐完了正待进去,沈刚急了,忙赶进去,把沈实一扯,道:“我在这里。”这人回头道:“你是谁?”一见道:“呀,原来是小主人。”忙请到厅上,插烛似拜下去,沈刚连忙还礼。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叫老婆与媳妇来叩头。沈刚看一看,上边供着沈阆一个牌位与他亡母牌位,就也晓得他不是负义人了。众客作见了他举家这等尊礼,都不解其意,倒是沈刚见人在面前,就叫沈实同坐,沈实抵死不肯。便问小主母与沈刚一向起居。沈刚羞惭满面道:“人虽无恙,只是不会经营,房产尽卖,如今衣食将绝。”此时,沈实更没一句怨怅他的说话道:“小主莫忧,老奴在此两年,已为小主积下数百金,在此尽可供小主用费。”就将自己房移出,整备些齐整床帐,自己夫妻与以下人都相公不离口。沈刚想道:“这个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儿怎过。”过了一晚,只见早早沈实进来见,道:“老奴自与相公照管这几座山,先时都已芜荒,却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银数十两,就把这庄子兴造,把各处近地耕种取息,远山木植。两年之间,先将树木小的遮盖在大树陰下,不能长的先行砍伐,运到水口发卖,两年已得银七百余两,老奴都一一封记。目下有商人来买皇木,每株三钱,老奴已将山中大木,尽行判与,计五千株,先收银五百两,尚欠千两,待木到黄州怞分主事处关出脚价找还,已着关保随去。算记此山,自老奴经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两,可以供给小主,现在银千余,还可赎产,小主勿忧。”就在里边取出两个拜匣,一个小厢,点与沈刚。果是租钱卖钱,一一封记。”沈刚道:“我要与娘子在此,是你住场,我来占了,心上不安,要赎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沈实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产是相公房产,这些银两也是相公银两,如今便同相公去赎祖房。他一时尚未得出屋,主母且暂到这边住下,余银先将好产赎回,待老奴为相公经理。”沈刚道:“正是。我前日一时之误,把当交与阿虎,他通同管当的人,把衣饰暗行抵换,反抵不得本钱来。阿獐管房产,只去骗些酒吃,分文不讨,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凭你说。”两个带了银子去赎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与回赎,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费,管家陪管,在里边撺掇的要钱,共去七百两之数。只见花、甘两个与这些十弟兄,闻他赎产,也便来探。沈刚也极冷落待他,因房子周家已租与人,一时未出,夫妇两个仍到灵台山下山庄居住。花、甘两个见了他无时弄得精光,如今有钱赎产,假借探为到山庄。沈刚故意阔他,领他看东竹林、西桑地,南鱼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产。这两个就似胶样,越要拈拢来,洒不脱了。沈刚在山庄时,见他夫妻媳妇自来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终如一,全无懈怠之意。关保回带有银千余,沈实都将来交与沈刚。沈刚就与沈实将来仍购典当衣物,置办家伙,仍旧还是一个财主。只是樊氏怕沈刚旧性复发,定要沈实一同在城居住。沈实只得把山庄交与关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一应具送进城与主人用度。 一到城,出了屋,亲眷也渐来了,十弟兄弟你一席,我一席,沈刚再三推辞不住,一连暖屋十来日。末后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来暖屋置酒,就是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两个一齐又到书房内,我们掷一回,耍一耍。这也是沈刚向来落局常套,只是沈实不曾见。这回沈实知道,想说前日主人被这干哄诱,家私荡尽,我道他已回心,谁知却又不改,这几年租够他几日用,须得我撒一个酒疯了,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脚踢进书房。此时众人正掷得高兴,花纹嚷道:“还我的顺盆。”听得门响,急抬头看时,一个人恶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劈脑揪翻花纹在地,一脚踏住,又把甘毳劈领结来揿住,把刀搁在脖项里。这两个已吃得酒多,动弹不得,只是叫饶命。其余十弟兄见沈实行凶,急促要走时,门又吃他把住了。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马椅子遮,小银儿便蹲在沈刚胯下,张巧闪在沈刚背后,把沈刚推上前,吴娇先钻在一张凉床诃下,曹日移也钻进去,头从他的胯下拱。吴娇道:“这时候还要取笑。”东躲西缩,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动不得,只两眼看。那沈实大声道:“你这干狗男女,当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荡产,也罢。如今我官人改悔,要复祖遗业,你们来暖屋,这也罢,怎做美人局弄这些婆娘上门,又引他赌,这终不然是赌房,我如今一个个杀了,除了害。”把刀嘭的一声,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先把个田伯盈翻筋斗跌下椅来,要杀甘毳。沈刚道:“小山你为我的意儿,我已知道,只是杀了人,我也走不开。”沈实道:“这我自偿命。”甘毳急了,沸反叫饶命。道:“以后我再不敢来了,若来跌折孤拐。”花纹道:“再来烂出眼珠。”沈刚也便跪下赌誓道:“我再与他们来往斗赌,不逢好死。”死命把刀来夺。那沈实流泪道:“罢,罢。我如今听相公说,饶你这干狗命,再来引诱,我把老性命结识你。”一掀,甘毳直跌倒壁边,花纹在地下爬起来,道:“酒都惊没了。”田伯盈也在壁边立起身来,道:“若没椅子遮身,了不得。”只见桌底下走出糜丽,床底下钻出曹日移、吴娇。糜丽推开椅子,管缺掳得些筹码,却又没用。沈实道:“快走!”只见这几个跌脚绊倒飞跑。那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拐也拐你牵我扯走出门。 剑挺青萍意气豪,纷纷鬼胆落儿曹, 休将七尺昂藏骨,却向狂夫换浊醪。 沈刚也不来送,只得个沈实在里边赶。丫头小厮们掩了嘴笑。樊氏见这干人领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里边,听得说道沈实在外边要杀,也赶出来,看见人去,便进书房道:“原不是前翻被这干光棍哄个精光,后边那个理你。如今亏得他为你赎产支持,怎又引惹这些人在家胡行,便迟穷些儿也好,怎么要霎时富霎时穷?”沈刚道:“前日这些人来,我也不理,说暖屋,我也苦辞,今日来了,打发不像,我也并不曾与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着。”樊氏道:“只恐怕见人吃饭肚肠痒,也渐要来。”沈刚道:“我也赌下誓了。”正说,那沈实赶进,就沈刚身边叩下了四个头,道:“老奴一点鲠直惊触相公,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体面,恐怕这些人只图骗人,不惜羞耻,日逐又为缠绕,一败不堪再复。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只凭相公整治。”樊氏道:“相公平日只是女儿脸,踢不脱这干人,至于如此,你这一赶,大是有功。”沈刚道:“这些人我正难绝他,你这恐吓,正合我意,我如今闲,只在房中看书,再不出去了。”果然,沈刚自此把诸事托与沈实,再不出外。这些人要寻,又不敢进来,竟断绝了。后来沈实又寻一个老学究陪他在家讲些道理,做些书柬,又替他纳了监,跟他上京援例,干选了长沙府经历,竟做了个成家之子。沈实也活到八十二岁才死,身边并无余财,儿子也能似爷******谨慎。沈刚末后也还了他文书,作兄弟般看待。若使当日没有沈实在那厢经营,沈刚便一败不振;后边若非他杜绝匪人,安知不又败?今人把奴仆轻贱,谁知奴仆正有好人。www、xiaoshuotxt.com 第十七回 逃阴山运智南还 破石城抒忠靖贼 t-x-t_小_说天/堂仗钺西陲意气雄,斗悬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帐筹何秘,缶渡鲸波计自工。 血染车轮螳臂断,身膏齐斧兔群空。 归来奏凯麒麟殿,肯令骠骑独擅功。 大凡人臣处边陲之事,在外的要个担当,在内的要个持重。若在外的,手握强兵数十万,不敢自做主张,每每请教里边取进止,以图免后来指摘,岂不误了军机?在内的,身隔疆场千百里,未尝目击利害,往往遥制阃外,凭识见以自作,禁中颇收,岂不牵制了军事。故即如近年五路丧师,人都说是人�骁劲,丧我的将帅,屠我士卒。后来辽广陷没,人都说是奸谋诡计,陷我城池,不知若能经抚和衷,文武效力,朝中与阃外同心应手,如古时卒知将意,将知帅意谋有成局,而后出师,那得到这丧师失地的田地,故此若是真有胆力的人,识得定,见得破,看定事,做得来,何必张张惶惶惊吓里边,张大自己的功。看定这人,做得来,何必纷纷纭纭,挠乱外边,图分人的功。内外协心,内不专制,外不推委;又不忌功嫉能,愎谏任意,不惜身家,不辞艰苦,就是灭虏而后朝食的事情,也是容易做的。 我曾想一个榜样来,我朝有个官人,姓项,名忠,字荩臣。浙江嘉兴县人,中正统七年进士,选刑部主事,升员外。正统十四年七月,北虏也先犯边。太监王振创议御驾亲征,举朝谏阻,王振不从,留了御弟王监国,与几个大臣居守,凡朝中大小官员有才力谋略的,都令从驾。十七日出师。但见: 阵列八方,队分五色。左冲雄,右突武,前茅英、后劲勇,都拥着天子中央。赤羽日,白旄月,青盖云,皂纛雾,都簇着圣人黄钺。浩荡荡雪戟霜戈,行如波涌;威凛凛雷钲霆鼓,势若山移。但只是顶盔贯甲,不免是几个纨儿郎;挺剑轮枪,奈何皆数万市井子弟。介胄虽然鲜朗,真羊质而虎皮。戈矛空自锋迹怕器精而人弱,正是平日贪他数斗粮,今朝难免阵前亡,爹娘妻子走相送,只恐骸骨何年返故乡。 大驾出了居庸关,过怀来,到宣府。那边报警的雨也似来。这阉奴王振倚着人马多,那里怕他,还作威福,腾倒得户、兵二部尚书,日日跪在草里。百官上本请回驾的,都叫他掠阵,督兵上前,先是一个先锋西宁侯宋谟,武进伯朱贵,遇着虏兵,杀得片甲不还,驸马井源接应,也吹得个七零八落。每日黑云罩在御营顶上,非风即雨,人心惶惑。钦天监道:“天象不吉。”这阉奴才思想还京。到鸡鸣山,鞑兵追来,遣成国公朱勇断后,被他赶到鹞儿岭,杀个精光。八月十四,将到怀来城,他又不就进城,且在土木地方屯扎人马,只见一夜,鞑兵已团团围定,各管兵官只得吩咐排下鹿角,地上铺了些铁蒺藜、钉板。鞑子也不敢来冲营。只是营中没了水,穿井到二丈,没个水影儿,一连三日。鞑子势大,救兵又不敢来,那阉奴慌得没法处,却是鞑子先差人讲和。这阉奴便叫大学士曹鼐写敕与和,也不待讲和的回,他竟叫拨营。这一个令传下,这些兵士便跑,那里分个队伍。那鞑兵早已赶到了,也不管官员将士乱砍。这些兵士只顾逃去,那一个愿来迎敌与护驾。可怜一望里呵: 白草殷红,黄沙腥赤,血泻川流,尸横山积。马脱鞍而悲嘶,剑交卧而枕藉。创深血犹滴,伤寡气犹息,首碎驼蹄劲,躯裂霜锋剧。将军颈断,空金甲之流黄;元辅身殂,徒玉带之耀碧。吊有乌鸦,泣唯鼯。梦绕金闺,魂离故国;浪想珠襦,空思马革。生长绮罗丛,零落陰山碛。恨化鬼飘,愁绪浓云湿。试风雨于战场,听呜呜之哀泣。 莫说二十万军,王振这阉奴把内阁曹鼐、张益,尚书、王佐,国公张辅,一千文武官员,不知是车辗马踏,箭死刀亡,都没了;还弄得大驾蒙尘,圣上都入于虏营。后边也亏得于忠肃定变,迎请还朝。只是当时鞑兵撩乱,早已把项员外抓了去,囚首垢面,发他在沙碛里看马。但见项员外原是做官的,何曾受这苦楚?思想起来,好恼好苦。若论起来英雄失志,公孙丞相也曾看猪,百里大夫也曾牧牛,只是我怎为羯奴管马,倒不如死休。又回想道:我死这边,相信的道我必定死国,那相忌的,还或者道我降夷,皂白不分,还要死个爽快。在那沙碛里已住了几日,看这些臊子,每日不见一粒大米,只是把空里养的牛羊骡马,又或是外边打猎捉来的狐免、黄羊、糕、熊鹿,血沥沥在火上炙了吃,又配上些牛羊侞骆,吃罢把手在胸前袄子上揩抹。这搭袄子可也有半寸厚光耀耀的油腻,却无一些儿轮到他。项员外再三想罢,在这里也是死,逃去拿住也是死,大丈夫还在死里求生,便就在管的马中相上了两匹壮健的在眼里,乘着夜间放青,悄悄到皮帐边,听他这些鞑子鼾声如雷,他便偷了鞍辔,赶来拴上,慌忙跳将起去,又为肚带拴不紧,溜了下来,只得重又拴紧;骑了一匹,带了一匹,加上两鞭,八支马蹄,扑碌碌乱翻银盏,只向着南边山僻处所去。日间把马拴吃草,去山凹里躲,夜间便骑了往外跑,偏生躲在山里时,这些臊子与鞑婆小鞑骑了马山下跑来跑去,又怕他跑进山来,好不又惊又怕;却又古怪,那边马嘶,这边马也嘶起来,又掩它的口不住,急得个没法,喜是那边鞑子也不知道,似此三日。他逃难的人不带得粮,马也何尝带得料,一片辽地,不大分辨,东跑西跑,一日也三百余里。虽是轮流骑,却都疲了,伏倒了,任你踢打,只是不肯走起来。没及奈何,只得弃马步走,昼伏夜行。 山险向人欹,深松暗路岐, 惊尘舞飞处,何处辨东西。 不一日,闯到一个山里,一条路走将进去。两边石块生得狼牙虎爪般。走到山上一望,四围石壁有数十丈,便无别路可来。山顶平旷,可以住得。前边还有座小山,山空中都筑着墙,高二三丈,有小门,宛然是个城。城中有几个水池。项员外看了道:“这是个死路了。”喜得无人,身子困倦,便在松树下枕了块石头睡去。只见□个人道:“项尚书这是石城山,你再仔细看一看,□下山北去。”项员外惊醒,擦擦眼,却见那壁树根下一个青布包,拿来看时,却是些棋炒肉脯。他道天赐之物,将来吃了些,又在石池内掏了些水吃,多余棋炒肉脯藏了,便觉精神旺相,就信步下山。往北行走,又是两日,渐渐望见墩台,知道近边了,便走将近去。只见墩上军道:“咄,甚汉子?敢独自这厢走。”项员外道:“这是甚么地方?”墩军道:“是宣府。”项员外道:“我是中国随驾官,被鞑子拿去逃回的。”墩军道:“你是官,你纱帽员领呢?”项员外道:“拿了去,还有哩?”墩军道:“你不要哄我,停会出哨的回,我叫带你去。”项员外在墩下坐了半日。果然出哨的来,墩军与他讲了,就与他马骑,送到总兵府,回哨就禀了总兵郭登。这总兵是文武兼全的,又好贤下士,听说是刑部员外,就请相见。只见这项员外日日在树林中躲凹,身上衣服就扯得条条似的,头不木梳,面可也成了个饼,脸不见水面,又经风日憔黑可怜。郭总兵叫取冠带,梳洗相见,及至着靴时,腿上又是鲜血淋漓,蔟藜刺满脚底,也着不得靴。行了礼,送在客馆,着人为他挑去,向来只顾得走,也不知疼痛,这番挑时,几至晕去。将息了半月余,郭总兵为备衣装,资送到京。上本面阙,蒙圣恩准复原职。此时家眷在京,正欲得一实信,开丧回南,不意得见,真是喜大天降,后来升郎中,转广西副使,洁己爱民,锄强抑暴。道:“当日我为虏擒去,已拼一死报国。如今幸生,怎不舍生报国?” 天顺三年,因他曾在虏中,习知边事,升陕西廉使,整饬边事,训练士卒,修筑墩台,积谷聚粮,士民悦服。适丁母艰,士民赴京,上民本请留,夺情起复,升大理卿;又奏留,改巡抚陕西右副都御史。成化元年,鞑贼挖延绥边墙抢掳。二年来犯边,都被项副都设奇制胜,大败鞑贼。一省士乐民安。不期到三年间,固原镇个士鞑满四,他原是个鞑种,他祖把丹,率众归降,与了个平凉卫千户。宗族亲戚随来的,精壮充军,其余散在平凉、崇信各县,住牧耕种射猎,徭役极轻,殷富的多。满四是个官舍,家事又有,收罗一班好汉扬虎力、南斗、火敬、张把腰,常时去打围射猎。一日赶到石城,身边见一个雪色狐狸,满四一箭射去,正中左腿。满四纵马赶去,直赶入深山,一条路追去,只是追不着。刚赶到平地上,马一个前失,落下马来,狐狸也不见了。只见张把腰一马赶到,道:“哥跌坏了么?好个所在,咱每不知道,这番鞑子来,咱们只向这厢躲。”火敬一起也到了,道:“鞑子是咱一家人,他来正好,赶着做事,咱们怎去躲?”大家一齐下马去看,道:“这高山上喜得又有水。”盘桓了一回下来,不题。 只是这张把腰是个穷土鞑,满四虽常照管他,也不够他用,尝时去收拾些零落牛羊儿,把手弄掼了。一日往一个庄子上,见人一只牛,且是肥壮,他轻轻走去,把牛鼻上插上一个大针,自己一条线,远远牵着。走不上半里,撞着一班人,田里回来道:“这是我家牛,怎走在这里?”去一看,道是那人偷牛,忙赶上把张把腰拿住,打上一顿。正是双拳敌不得四手,怎生支撑,回去告诉火敬。火敬大恼:“你寻牛去罢,怎打我兄弟,明日处他。”过得五六日,火敬与南斗一干人装做子,赶将来,弓上弦,刀出鞘,一吓的把这些人吓走,一家牛羊都赶去了。不知这个是致仕张总兵的庄子,被他访知,具状在陈抚台。其时适有个李俊,是通渭县人。他包揽钱粮,侵用了不完,县中来拿,他拒殴公人,逃在满四家中。又有个马骥,是安东卫军余,醉后与人争风,把人打死,逃奔满四。各处访知,都来提拘。兵道苏燮着他族中指挥满要人,满只得带了二十多个家丁去拿。满四便聚了众人计议。南斗道:“兵爷来拿,此去九死一生,没个投死之理。”李俊道:“大丈夫就死,也须搅得天下不太平,怎束手就缚?”满四道:“凭着咱胆气,料没得与他拿 去,只他官来奈何?”马骥道:“大哥长他人志气,便这些官兵只好囔饭,鞑子来惊得不敢做声,待他去了十来里,放上一个炮,去赶一赶,有甚武艺,若来定教他片甲不回。”满四道:“咱这里须人少。”杨虎力道:“目今刘参将到任,冯指挥在咱们人家要叩头礼,不若着人假他一张牌,每户加银多少,又着去催促,要拿去追比,人心激变,那时我们举事,自然听从。前日看的石城山,是个天险。我们且据住了,再着人勾连套虏,做个应手;势大攻取附近城池,不成,逃入套去,怕他怎生?”满四连声:“有理。”先着杨虎力督领各家老少牛羊家产,走入石城山,这厢满已是来了,摆了几对执事,打了把伞,自骑了匹马,带了二十余家下,走到堡里。满四欢然出来相见,道:“上司来提,这须躲不去,就分投着人领他的家丁去吃酒饭,一面唤人。那边布定了局,到一家,一家杀,二十多个家丁执事,不消半个时辰,都开除了。满吃了两钟酒,等到日斜不见人来。叫满四去催促。满四道:“就来了。”只见火敬一干,提了血淋淋二三十颗首级进来,惊得满魂不附体。满四道:“从咱则生,不从则死。”一把扯满上马,同入石城山,把堡子一把火烧了罄尽,都在石城山顶安身。那时李俊又去煽哄这些土鞑,便有千余之众。参将刘清知道,便领兵赶来。只见这一支兵: 介胄锈来少色,刀枪钝得天芒。旌旗日久褪青黄,破鼓频敲不响。零落不成部伍,萧疏那见刚强,一声炮响早心忙,不待贼兵相抗。 正行时,那厢满四道:“不要把他近山,先与他一个手段。”自己骑了匹白马,挺枪先行。这班马骥、南斗一齐随着。远远见了刘参将,忙叫扎住。满四一条枪,侄儿满能一杆刀,直冲过来。刘参将见兵势凶锐,无心恋战,拨回马便走。其余军士也只讨得个会跑,早已被杀死百数,抢去衣甲刀枪数百。满四欢喜回兵,刘清雪片申文告急,陈巡抚例会任总兵,着都司刑端申澄领各卫兵讨捕。这边满四探听这消息,更集众商议,杨虎力道:“咱兵少,他兵多,不要与他对敌,且等他进山来,只须如此,便可全胜。”摆布已定,那刑都司哨见无人,果然直抵山下只听得一声喊起,石头如雨点下来,申澄督兵救援,即被一石块打着面门,死在山下,刑都司带着残兵逃之夭夭了。贼复整兵出城追赶,大赢一阵,贼势大震。穷民都去随他,镇巡只得题本,请兵劫杀。奉旨着陈巡抚任总兵会,同宁夏吴总兵,延绥王都堂合兵征讨。先是吴总兵到。他道:“这等小贼,何必大兵齐集?只是固原兵马,连夜前进,便可取贼首如探囊。”一面照会了王巡抚,任总兵,便浩浩荡荡,望前征进。不上走得数十里,只见南斗领了一干人,说情愿投降,吴总兵不听,只顾进兵,参谋冯信进见道:“我兵连夜兼行,不免疲敝,不若且屯兵少息。”吴总兵道:“胡说。贼是假降,以欺我兵,岂可迟滞,以缓军心。”传令且杀上去。前面早是满能领精兵接战,正是以逸待劳之法。只是南兵多,贼兵少,人心不要求胜,未便退后。正在那里大战,只见山两边一声炮响,又杀出两队人马,一边是火敬、李俊;一边是马骥、南斗。这两支生力兵如从天降,我兵三面受敌,如何抵敌得住,便大败而归。杀得任吴两总兵直退守东山,才得扎住,遗下军资器械,不计其数,都被满四等搬去。这番满四越得志,山下扎下几个寨,山路是筑了两座关,分兵攻打静宁州,抢夺粮饷。贼势猖獗,连连进京报警。圣旨便拿了陈巡抚,任、吴两总兵并刘参将,冯指挥俱以军令失机听勘;随升项副都做了总督,刘玉做了总兵,督率甘州、凉州、延绥、宁夏、陕西各镇兵证讨。 项总督一到固原,大会文武,议进兵方略。人都道:“石城险峻,不易攻打,止宜坐困。”总监道:“石城形势我已知道,若说坐困,屯兵五万,日费数千,岂可令师老财匮?”分兵六路,自屯中路延绥镇巡屯酸枣沟,伏羌伯毛忠屯木头沟,京军参将夏正屯打刺赤,宁夏总兵林胜屯红城子,同陕西都司张英屯羊房堡,各路都着先锋出兵。延绥兵进攻的正值着满能寨栅,两边合战,被满能杀死二十多人,只得暂退。过了三日,总督传令,六路齐举。此时,贼见官兵势大,都撤了营寨,都入石城。先是伏羌伯兵到,奋勇攻杀,破到山路上两座关隘,山路窄狭,被他两边飞下乱石弩箭,又伤了一个伏羌伯。刘玉闻报大怒,与项总督督兵直抵城下,大战,被贼兵抵死拒战,围在中间,众兵惶惶,都思逃窜。刘总兵身中飞箭,家丁已折了几个。一个千户房旄,见贼势凶勇,自己支撑不来,折身便走,早被项总督伏剑斩于马前,取头号令。众将士见了,莫不拼命砍杀,杀退贼兵,及斩了他首级数百,遣人奏捷,就奏伏羌伯毛忠战死,又揭报内阁与兵部,道:“各镇兵俱集,分为六路困贼。”贼已敛兵入城,犹如釜中之鱼,止虑叛贼钩连北虏,救援入寇;喜得时虽仲冬,黄河未冻,虏兵不能渡河。又已不时差人哨探,拨兵防御,可以无虞。 此时内阁大学士彭时,他看了揭,已晓得项总督甚有经纬,灭贼有日了。只是兵部程尚书担扶不住,道:“满四原是鞑种,必竟要去降虏,那时虏兵一合,关中不保了。”题本要差抚宁侯朱永领京兵四万,前往帮助。抚宁侯就把事来张大,要厚给粮饷,大定赏格。正像近李如祯总兵往救开铁时,不曾会得在外边争先杀战,只晓在里边竞气争赏,那彭阁老票旨,只叫抚宁侯整饬戎装,待报启行。一时官员都纷纷道:“彭阁老轻敌,定要送了陕西才歇。”奉旨与兵部会议,彭学士道:“满四若四散出掠,他势还大,还要虑他,他如今退入山中,我兵分了六路,团团困定,要通虏时插翅也飞不出。不过一月,料一个个生擒献俘于京军。只有空名,都不堪战阵,目今四万人一动,工部便要备器械、银两,户部便要备行粮,贵部便要措马价。出师之日,还要犒赏,震动一番,无益于事,不若且止。”其时商学士辂道:“看项荩臣布置,力能来贼,不必张惶。”程尚书道:“人只知京军不行,可以惜费,若使关中震摇,不知挪用费更大,且至误国。”彭学士道:“足下计京军何时可到固原?”程尚书道:“在明年二三月。”彭学士道:“这等缓,不及事。看这光景,岁终必能破贼,且据项总督奏,止须朱永率宣大精兵,五千沿边西来,贼平自止;若使未平,当协力进剿,明明已示一个不必发兵的意思了。”程尚书忿然出阁道:“不斩数人,兵不得出,不知项总督已把贼困住,机会不可错过。”每日与陕西巡抚马文升率兵围城,身坐矢石之下,并不畏怯。有将士拿防牌与他遮护,总督道:“人各有性命,何得只来卫我。”麾而去之: 征衫满战尘,破险入嶙峋。 灭贼全凭胆,忠君岂惜身。 又对众官道:“我昔年被掳鞑中,备观城形胜,山顶水少,只靠得几个石池,不足供他数千人饮食。”又上边少柴,吩咐拨兵断他采樵汲水。若是道路遇着,擒拿追杀,真把个满四困得是瓮中之鳖。每日统兵城下搦战,他又不敢出来,及至日暮,鸣金收军,他又出兵追来。项总督差指挥孙玺领兵八百屯驻东山,若城中贼出便截其归路,前后夹攻。贼兵看了,半个不敢出城,又来请降,要项总亲至城下。项总督便单骑前往,刘总兵恐有不测,将兵屯着,自全装贯带,陪着总督,马巡抚也到。那贼在门边排下许多精锐,都带着盔甲,拿着兵器,耀武扬威。马巡抚叱他收敛进城,满四与马骥诉说,遭刘参将、冯指挥激变,原非本心,求天爷死投降。项总督吩咐道:“刘、冯二人激变,朝廷已扭解进京,已正法了,尔要降速降,可保你命。”又对满道:“你原非反贼,为何尚自倔强?”满即叩头道:“当日被他劫来,今日教人进退两难,只求都爷赦宥。”项总督就准降。带了满归营。 到次日,那贼又在城下立起木栅,讨战不降,项总督与马巡抚计议,道:“兵屯城下月余,师已老了;倘或黄河水冻,虏兵南来,若两处抵敌,势分力薄;若他或是乘我懈怠,连兵合虏,势更猖獗,这功要速成。”与马巡抚计议伐木做厢车攻城,又用大将军炮攻打。城中震得山摇地动,胁从贼人渐渐出降,总督都给与执照,许他近地安插,不许人生事,降者无日没有。满四军势渐渐衰弱,杨虎力见势头不好,心里想道:当初谋反,竟该结队逃入套中,可以存活,如今这山中是个死路,四个兵围住,料不能脱身,不如投降,及至项总督营中,又自思他是与满四一起首恶,恐不肯饶他,好生惊恐。只见项总督叫近前来,道:“你为满四谋主,本不该饶你,但我誓不杀降,倘你若能献计,生擒得满四出来,原有赏格,擒获满四赏银五百两、金一百两,子孙世袭指挥,这赏与官,我一一与你,断不相负。”刘总兵使刮刀与他赌誓,杨虎力思量半日,道:“满四党羽虽然降的多,还有个侄儿满能,骁勇绝轮,马骥、南斗一干尝在左右,要在城中擒他不能,不若哄他出城,天爷自行擒获,这个便可。”总督道:“这等明日你可着他到东山口,我这里用计擒他。”与了他酒食,着他归城。有两个雨司道:“虎力,满四亲信,今日来降是假降,看我兵势正该斩乎,孤他羽翼,不该放他回营。”总督道:“贼势大则相依,势则则相弃,有甚亲信。他如今见我兵势,从则必死,投降诱擒满四,可以得生,还有官赏,怎不依我?真否明日便见。”东山口是延绥兵信地,总督带兵五千,到他信地。道:“你这支兵连日厮杀辛苦,今日我代你守。”将兵分为左右翼,只待满四出来。那边杨虎力逃去,见了满四,以手加额道:“恭喜我们有了生路了。”满四忙问时,道:适才到项总督营边探听,见他兵心都已懈怠,又听得鞑子杀到延绥地方,延绥将官怕失守,要撤兵回去,进军中来辞。他说自要分兵来守东山口,不若乘他兵马新来,营寨未定,冲他一阵,杀他一个胆寒,若杀了他总督,其兵自退,俺们乘势杀出,投了鞑子,岂不得生。”满四道:“有这机会。”马骥道:“我们一齐杀去。”满四道:“割鸡焉用牛刀?只我领一千精兵去勾了,你们守城,怕有别路兵来攻打。”次日吃了些饭,整点一支人马,杀出城来。只见: 白马飞如雪,蛇矛色耀霜。 乡旗招□处,罗刹出□苍。 立马山上一望,果然一支兵远远离开,又有一支兵到,打着皂纛旗。满四道:“这是老项了,我且做个张翼德百万军中取上将头。”拍马下山,竟至东山口。官军中了望见一个骑白马的出城,也知是满四来了,各作准备。满四到了军前挺枪直进,刘总兵也舞刀来迎。两边部下: 撩乱舞旌旗,轰轰振鼓鼙。 愁云连汉起,杀气压城低。 血染霜戈赤,尘扬马首迷。 战余谁胜算,折戟满沙堤。 此时项总督拨剑督战,延绥王巡抚见贼兵出城,也督兵相接,马巡抚指挥伏兵齐起,截住贼兵后路,满四大叫:“中计了,大家努力杀出。”杀到前,是项总督兵,杀到左,王巡抚兵;杀到右,刘总兵,后边马巡抚兵。往前,后又到;右首杀出,右边又兵来。箭如雨发,先射倒了白马,城里要发兵救援。又怕别路官兵乘虚袭城,只得听他。杀到两个时辰,满四渐渐力乏,官兵如潮似来,不能抵挡,满四被项总督打下,把总常得胜拿了,其余尽行杀死。马巡抚道:“贼首已擒,城中丧胆,可乘势攻城。”项总督道:“战了半日,士卒皆疲,石城险峻,一时难破,且待明日。”就将满四上了囚车,差人奏捷。止住抚宁侯兵马,次日攻城。城中闻得满四被擒,都心慌撩乱,只有马骥、南斗道:“我们当在死中求活,还杀出去,破围逃命,怎住在城里,滚汤泼老鼠,一窠儿死。”拼死杀将出去。这边兵见总督捉了满四,也都要立功,一齐攒住,把这两个要杀杀不出,要回回不得,一个个都被擒活捉,各在总督处报功。城里李俊、张把腰都战死,尚有火敬,他还在那里要守,刘总兵道:“自信向番战阵已擒三个贼首,擒杀从贼数千,所存不多,不若撤兵引他散去,不然五万人屯在此每日钱粮费大。”项总督道:“贼杀我一伯,三都司,官兵死者数千,若纵他去,后日必为陕西后患,且贼不过守一二日自散。”下令:“凡贼人逃出城,向南的罢了,往北投虏的俱要擒拿。”此进城中人住马不住,你守我不肯,只顾得自己,那里顾家属。一夜一齐逃出,被总督分兵擒杀,都不漏脱只有满能逃在青山洞,被官兵把火熏出来也拿了。先行搜山,又拿得贼五百多名,破城捉获他家属数千。内中杨虎力的家属,就行给还虎力。总督自到山上一看,只见当日枕石卧梦之处,并石池石墙宛然如故,也不免观今悲昔,又恐留这地胜,还是后患,传令拨兵万名,把石城险阻尽平去,拆毁古墙,立石山顶纪功。写当日平贼日月,并征讨的各官,又将诸军士的骸骨,起一个大冢,杀猪羊祭他。回兵固原,犒赏各处将士。生擒贼有千余,除将满四、马骥、南斗、火敬并罪大的,二百名囚车献俘京师,其余都斩首军门,又增设一千户所防守,捷奏。朝廷旨下,项总督与马、王二巡各升一级,刘玉升左都督,其余有功官员依次升赏。杨虎力也得蒙恩免死。后项总督仍回院办理朝事。至成化六年,荆襄流民李胡子作乱,项总督又奉命往讨平,发流民还乡,计四十余万。八年,讨平野王贼王洪;十年,升刑部尚书;十一年,转兵部尚书。适值汪直开西厂,荼毒缙绅士民。项尚书上疏奏效,反为中伤,廷勘削籍。汪直败仍复官。家居二十六年,悠优山水,卒赠太子太保,赐谥襄毅,与祭葬。盖唯公有此多福,自不湮没于胡沙;然亦唯公历尽艰苦,自不湮惜死之心,故卒能成大功于关中。荆楚所在尸祝,天之福豪杰者多矣。www.xiaoshuotxt.com 第十八回 拔沦落才王君择婿 破儿女态季兰成夫 t,x\t,小,说天,堂怪是裙钗见小,几令豪杰肠柔。梦雨酣云消壮气,滞人一段娇羞。乐处冶容销骨,贫来絮语添愁。谁似王娘见远,肯耽衾枕风流。漫解钗金供菽水,勖郎好觅封侯。鹏翮劲搏万里,鸿声永著千秋。右调《菩萨蛮》 世上无非富贵、贫贱两路。富贵的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意气易骄,便把一个人放纵坏人;贫贱的人,衣食经心,亲朋后面,意气易灰,便把一个人折挫坏了。这其中须得一提醒,一激发。至于久居骄贵,一旦寥落,最是难堪;久在困苦,一旦安乐,最是易满,最不可少这提醒、激厉一着。如苏秦,他因妻嫂轻贱,激成游说之术,取六国相印后,就把这激法激张仪,也为秦相。这都是激的效验。但朋友中好的过失相规,患难相恤,其余平交,不过杯酒往还,谈笑度日,那个肯要成他后日功名,反惹目前疏远?至到父兄之间,不免伤了天性,独有夫妻,是最可提醒、激发的。但是这些妇人,遇着一个富贵良人,穿好吃好,朝夕只是撒些娇痴,或是承奉丈夫,谁晓得说他道他?若是贫的,或是粗衣淡饭,用度不克,生男育女,管顾不到;又见亲戚邻里富厚的来相形容,或相讽笑;本分的,还只是怨命,陪他哭泣怨叹,丈夫知得,已自不堪;更有那强梁的,便来吵闹,絮话柴米,打骂儿女,寻死觅活,不恤体面,叫那丈夫如何堪得?怕不颓了志气?是这些没见识女子内,不知断送了多少人?故此人得贤妻,都喜得内助,正喜有提醒激发处,能令丈夫的不为安逸,困苦中丧了气局,不得做功名中人。像战国时乐羊子妻,因其夫游学未成回来,他将自家织的布割断,道:“为学不成,如机之断,不得成布。”乐羊子因这一点醒,就努力为学,成了名儒。又唐时有个杜羔妻刘乐,他因夫累举不弟,知他将回,写一首诗寄去,道: 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季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郎若回时近夜来。 杜羔得诗大惭大愤,竟不归家,力学举了进士。这皆贤哲妇人能成夫的。 到我朝也有好女子,落在江西南昌府丰城县中。这丰城有一个读书的,姓李名实甫。他父亲姓李号莹斋,曾中进士。初选四川内江知县,那时实甫只七八岁,其时父亲回家祭祖,打点上任,凡是略沾些亲的,那一个不牵羊担酒来贺?今日接风,明日送行;那一日不笙歌聒耳,贺客盈门?正是: 堂前痴客方沾宠,阶下高朋尽附炎。 好笑一个李实甫,亦一个豪门宦族,除没女儿的罢了,有女儿的便差上两三岁,也都道好个公子,要与他结亲。李知县道儿子小,都停着,待后日。自择吉赴任去了。一到,参谒上司,理论民词,真个是纤毫不染,视民如伤;征收钱粮,止取勾转解上司,并不加耗,给发钱粮,实平实兑,并不扣除;准理词讼,除上司的定罪,其余自准的,愿和便与和,并不罚谷要纸;情轻的,竟自赴散;势豪强梗的,虽有份上,必不肯听,必竟拘提,定要正法。堂上状好准好结,弄得这二三四衙生意一毫也没,不是他不肯批去,事大衙头诶账呈堂,这人犯都情愿呈堂,或是重问他罪,重罚他谷,到堂上又都免了,把甚么头由诈人?至于六房,他在文书牌票上,极其详细,一毫朦胧不得,皂甲不差,俱用原告。衙门里都一清如水,百姓们莫不道好。 谁料好官不住世,在任不上两年,焦劳过度,一病身故。临终,对夫人道:“我在任虽无所得,家中薄田还有数亩,可以耕种自吃。实甫年小,喜得聪明,可叫他读书,接我书香一脉,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除上司助丧水手,有例的可收他,其余乡绅、里递、衙役祭奠,俱不可收,玷我清名。”说罢气绝。正是: 谩有口碑传德政,谁将大药驻循良。 魂归故国国偏远,泪落长江江共长。 此时衙内哭做一团。二衙便为他申文上司,为他经理丧事。可怜库中既无纸赎,又无兑头,只得些俸粮柴薪、马丁银两未齐,不过百两,将来备办棺木、衣衾,并合衙孝衣。此时本县粮里怜他清廉,都来助丧。夫人传遗命,一概不收。只是抚院、司道府间有些助丧水手银两,却也辗转申请批给,反耽延了许久,只够得在本县守候日用,路上盘缠。母子二人扶柩下舡。本助衙官免意思来一祭,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余里。一路回来,最没威势的是故官家小舡,虽有勘合,驿递里也懈懈的来支应,水手们也撒懒不肯赶路,母子凄凄守着这灵柩: 亭亭孤月照行舟,人自伤心水自流。 艳骨已成兰麝土,云山漫漫使人愁。 迤逦来到家中,亲邻内有的道:“是可惜,是个好官,天没眼。”有的道:“做甚清官,看他妻子怎生样过活?”他母子经营殡葬,葬时,止不过几个乡绅公祭,有几个至亲来送,也只是来应故事,那得似上任时闹哄送上船,或送一两程才散光景。逡巡年余,乡绅中份子,初时还来搭他,到后来李夫人渐渐支应不来,不能去。便去公子小,不入达,没有来理他,他率性竟不去了。家中有几个能干家人,原是要依势擢些钱来靠的,见公子小,门房冷落,都各生心。大管家李荣,他积攒些私房,央人赎身去了;还有个李贵,识得字,在书房中服事的。他投靠了张御史,竟自出去。一个小厮来福,他与李夫人房中的丫鬟秋香勾搭,掏摸一手逃去,告官追寻,也没踪迹。止有个老苍头李勤,只曾饭,不会支持。遗下田有百余亩,每亩也起租一石。租户欺他孤寡,拖欠不完。老苍头去催讨,吃他两瓶酒,倒为他说穷说苦。每年反要纳粮当差,不免典衣戤饰,日渐支撑不来。故此公子先时还请先生,后来供膳不起,也便在外附读。且喜他聪明出人,过目成诵,把父亲留下子史诗赋,下到歌曲,无不涉猎。守得孝满,年纪十五六岁,夫人也为他寻亲,但只是低三下四人家。公子又道:“自家宦门旧族不屑要他。”至乡宦富家又嫌李公子穷,不肯。起初也有几个媒妈子走来走去,落后酒没得,饭没得吃,便也不肯上门。逢着考试,公子虽是聪明,学力未到,未必能取。要年家们开填,撇不面情过的,将来后边搭一名。府间价重,就便推托,尚未得进。公子见功名未成,姻亲未就,家呈又寥落,大是不快。只是豪气未除,凡是文会上,酒席上遇着这干公子富家郎,他恃着才胜他,不把他在意。见这些人去趋承他,偏要去扫他,或是把他文字不能处,着实涂抹,或是故意在人前联诗作耍难他。所以这干人,都道他轻薄,并不肯着他,他也便自放,常自做些诗歌词曲。有时在馆中高歌,有时在路上高唱,甚而市井小人也与他吃酒歌唱。道:“我目中无非这一流,还是这一起率真,不装腔。”满城中不晓得他是发泄一种牢蚤不平之气,尽传他是狂荡之士;以耳为目的乡绅原没有轸恤故旧的肚肠,听得人谤他,都借来推道是不肖子,不堪培植。那李公子终不望他们提携,似此又年余。 忽一日,一个王翊庵太守,也是丰城人,与他父亲同举进士,同在都察院观政。他父亲做知县病故,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转怞分员外,升河道郎中,又升知府;因在任直谅,忤了上司,申文乞休,回到家中,在乡绅面前问起李年兄去后,家事何如?后人何如?这些乡绅都道他家事凌替,其子狎近市井游棍,饮酒串戏,大坏家声。王太守听了,却也为他叹息。次日就去拜李夫人。公子不在,请年嫂相见。王太守问了些家事,又问公子。夫人道:“若志攻书,但未遇时”。王太守也道他是护短的言语,也不相信。送了些礼,又许后边周济,自去了。李公子回,夫人叫他答拜。李公子次早,也便具帖来王太守宅中。不料王公不在,门上见他面生,是不大往来的了,又是步行,一个跟随的老苍头又龙钟褴褛,接帖时甚是怠慢。公子不快,只投一帖,不候见就回。彼此不题。偶然一晚,王太守在一乡绅家吃酒回家,其时大月。只听远远一个人在月下高唱,其声清雅。王太守在轿内细听,却是一个《桂枝香》: 云流如解,月华舒彩。吐清辉半面窥人,似笑我书生无赖。笑婆娑影单,婆裟影单愁如天大。闷盈怀,何日独把蟾宫桂,和根折得来。学深湖海,气凌恒岱。傲杀他绣虎雕龙,写向傍人怎解,笑侏儒与群,侏儒与群,还他穷债。且开怀,富贵原吾素,机缘听天付来。 王太守听了道:“这一定是个才人,落魄不遇的。”着人去看来,那小厮便赶上前,把那人一瞧。那人见了,道:“谁不认得李相公,你瞧甚么?”那小厮转身便跑,对王太守道:“那人道:‘是甚李相公,细看来似前日老爷不在家,来拜老爷的李公子。’”王太守道:“一定是李家年侄了,快请来相见!”家人忙去相请。王太守便也下轿步来抬头一看,却也好个仪表: 昂藏骨格,潇洒丰神,目摇岩下电,灼烁射人。脸映暮天霞,光辉夺目。乱头粗服,不掩那年少风流,不履不衫,越显出英雄本色。正是:美如冠玉轻陈孺,貌若荷花似六郎。 王太守与那人相揖了,便道:“足下莫非李莹斋令郎么?”那人便道:“卑末正是,不敢动问老先生是何人?”王太守道:“老夫便是王翊庵。”那人便道:“这等是王年伯了,小侄一时失于回避。”王太守道:“老夫与令先尊同第时,足下尚是垂髫,故老夫尚未识荆。可喜贤侄如许豪爽,应能步武前人。”李公子道:“惭愧,功名未成,箕裘未绍。”王太守道:“前见年嫂,道贤侄力学攻文不胜欣快。更日还要屈过,与小儿、小婿会文。”李公子道:“当得趋赴。”说毕两下分手。李公子笑道:“可笑这年伯,你那儿子、女婿只好囊酒袋饭,做得甚文字?却要我去同作文。到作文时,可不羞死了他。”仍旧高歌步月而回。 次日,王太守因前日曾应承周济,着人送白银五两,白米五石,就请公子明日赴会。李公子至日便欣然前去。一到,王太守便出相见。公子致谢。王太守道:“些须不足佐菽水,何烦致谢?”吃了茶,延进花园里面。却是三间敞厅,朱棂绿槛,粉壁纱窗。厅外列几行朱朱粉粉的妖花,厅内摆几件斑斑驳驳的古董。只见里边早有先生,姓周号公溥,是南昌府学一个有名廪生,引着两王太守公子,长字任卿,次字之,两个王太守女婿,一个刘给事公字,字君,一个曹副使公子,字俊甫。一齐都相见了。家童早已列下几个坐儿,铺下笔砚。王太守便请周先生出题。周先生再三谦让,出了两个题目。王太守还要出,周先生道:“只两个执罢。”那王任卿把一本《四书》翻了又翻;王之便想得面无人色,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刘君在敞厅外走来走去,再不停足,那曹俊甫似个做得出的模样,在那厢写了几行,扯去了又写,写了又扯,也不曾成篇。只有李公子点了几点头,伸开纸来,一笔扫去,午饭后篇已完了。正是: 入瓮攒眉笑苦吟,花砖日影又移陰。 八叉谁似温郎捷,掷地还成金石音。 王太守逊周先生看,周先生不肯,推了半日,周先生看了。道:“才气横溢,词调新雅,这是必售之技。”王太守也接过去看了一看,道:“果然笔锋犀利,英英可爱。”收在一边。那四个也有有了些草的,也有一字未成的。王太守恐妨众人文思,邀李公子到水阁上去。问道:“一向失问,贤侄令岳何人?”公子道:“小侄尚未有亲。”王太守又沉吟了一会,将晚,里面已备下酒肴。先生忙帮衬道:“列位相公有未完的,吃酒后请吧”。众人便都坐了。席上那李公子应对如流,弄得四位公子好似泥塑木雕一般。酒罢,李公子自去了。王太守回来讨文字看,一个篇半,是来得去不得的文字;两个一篇,都也是庸谈;一个半篇煞是欠通。王太守见了也没甚言语,倒叫先生有些不安。王太守进内见了夫人道:“今日邀李家年侄与儿子、女婿作文,可笑我两儿、女婿枉带这顶头巾,文理俱不甚通,倒是李郎虽未进,却大有才气,看来不只一青衿终身。”夫人道:“你儿子、女婿都靠父亲骗的这顶头巾,原不曾会做文字,既你看得他好,可扶持他进学,也不枉年家分谊。”王太守道:“正是。适才问他未有亲。我两个女婿都是膏梁子弟,愚蠢之人,我待将小女儿与他得一个好女婿,后边再看顾他,夫人意下何如?”夫人道:“李郎原是宦家,骨气不薄;你又看得他好,毕竟不辱门楣;但二女俱配豪华,小女独归贫家,彼此相形,恐有不悦。”王太守道:“我那小小姐,识见不凡,应不似寻常女流,不妨。”次日竟到书房对周先生道:“昨见李生文字,学力尚未充,才华尽好。”周先生道:“是进得的。”王太守道:“岂止进而已,竟待招他作婿,敢烦先生为我执柯。”先生道:“曾与夫人相商么?后边恐厌他清贫,反咎学生。”王太守道:“学生主意已定,决不相咎。”去后,只见刘君道:“我丈人老腐,不知那里抄得这几句时文,认他不出,便说他好,轻易把个女儿与他。”曹俊甫道:“若是果然成亲,我辈中着这个穷酸,也觉辱没我辈。”王之道:“不妨,我只见母亲,说他又穷,又好吃酒、串戏,自然不成。”先生道:“令尊要我去说,怎生得好?”王任卿道:“先生自去,料他不敢仰攀。”先生去见了李公子,又请见李夫人说及亲事,公子推却。夫人道:“既承王大人厚意,只是家贫不能成礼。”先生去回复。王太守道:“聘礼我并不计。”这边李夫人见他意思好,便收拾些礼物,择日纳彩。那王任卿兄弟,狠狠的在母亲前破发。母亲道:“你父亲主意定了,说他不转。”两兄弟见母亲不听,却去妹子前怨畅父母道:“没来由害你,家又贫寒,人又轻狂;若成亲,这苦怎了?”王小姐只不言语。后边两个嫂嫂与两个姐姐,又假做怜惜来挑拨他道:“人又尚未进,不知读得书成么?又家中使唤无人,难道娇滴滴一个人去自做用么?小姐可自对爹爹一说。”小姐听不奈烦,道:“这事我怎好开口,想爹爹必有主见。”两嫂嫂与姐姐见他不听,便番转脸来,当回嘲笑,背地指搠他,小姐略不介意。 过了数月,李家择日毕姻。王太守与夫人加意赠他,越惹得哥嫂不喜欢。所喜小姐过门,极其承顺孀姑,敬重夫婿。见婆婆衣粗食淡,便也不穿华丽衣服。家里带两房人来,他道在宦家过,不甘淡薄,都发回了,只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家中用度不给,都不待丈夫言语,将来支给,并没一些娇痴骄贵光景。只得李公子,他见两个舅子与连襟都做张致,装出宦家态度,与他不合,他也便傲然把他为不足相交。倒是旧时歌朋酒友,先日有豪气无豪资,如今得了妆奁,手头宽裕,尝与他往还。起初,王小姐恐拂他意,也任他;后来见这干人也只无益有损,微微规讽他,李公子也不在心上。 一日,王太守寿日,王小姐备了礼先往,到得家中,父母欢悦如故,只是哥嫂与姐姐不觉情意冷落;及至宾客来报。刘相公、曹相公来,两个哥便起身奉迎报。李公子来,道:“甚贵人么,要人迎接。”直至面前,才起身相揖。这李公子偏古怪,小姐来时,也留不甚阔服、绫袜、朱履与他打扮,他道:“我偏不要这样外边华美,只是寻常衣服,落落穆穆走来”;相揖时,也只冷冷,不少屈。但是小姐见已大不然。又见哥哥与刘曹两姐夫说笑俱有立做一团,就是亲友与僮仆,都向他两人虚撮脚。到李公子,任他来去,略不加礼。及至坐席,四人自坐一处,不与同席。李公子想也有不堪,两眼只去看戏,不去理他。看到得意之处,偶然把箸子为它按拍,只见他四人一齐哄笑起来。里面大姨道:“想心只在团戏上,故此为它按拍。”二位嫂嫂道:“做一出与丈人庆寿也可。”小姐当此,好生不快,不待席终,托言有疾,打轿便行。母亲苦死留他不肯。此时李公子闻得小姐有疾,也便起身,两个舅子也不强留。行到芒湖渡口,只见小姐轿已歇下,叫接相公一见,便作色道:“丈夫处世,不妨傲世,却不可为世傲。你今日为人奚落,可为至矣,怎全不激发,奋志功名。”因除头上簪珥,可值数十金。道:“以此为君资斧,可勉力攻书,为我生色。且老母高年,河清难待。今我为君奉养,菽水我自任之,不萦君怀,如不成名,誓不相见。”遂乘轿而去,李公子收了这些簪珥道:“正是炎凉世态,不足动我;但他以宦室女随我,甘这淡薄,又叫他受人轻笑,亦是可怜,我可觅一霞帔报母亲,答他的贫守。”因就湖旁永庵赁一小房读书。王小姐已自着人将铺陈、柴米送来了。此后果然谢绝宾朋,一意书史,吟哦翻阅,午夜不休。每至朔望归家定省。王小姐相见,犹如宾客一般,只问:“近日曾作甚功课么?”如此年余,恰值科考,王太守知他力学,也暗中为他请托。县中取了十名,府中也取在前列,道中取在八名。进学,入学之日,王太守亲自来贺,其余亲戚也渐有拢来的了。正是: 萤光生腐草,蚁辈聚新膻。 不隔数日,王小姐对公子道:“你力学年余,谅不止博一青衿便了。今正科举已过,将考遗才,何不前往,功名正未可知?”公子道:“得陇足矣,怎又望蜀?”小姐不听,苦苦相促,只得起身。府间得王太守力取了,宗师考试,却是遗才数少。宗师要收名望,府县前列。抚按观风批首,紧要份上,又因时日急迫,取官看卷,又在里边寻自己私人,缘何轮得他着?只得空辛苦一场。回时,天色尚未暮,忽然大雨骤至,顷刻水深足许,遥见一所古庙,恰是: 古木萧森覆短垣,野苔遮径绿无痕。 山深日暮行人绝,唯有蛙声草际喧。 到得庙中,衣衫尽湿,看看昏黑,解衣独坐,不能成寐。将次二更。只听得庙外喧呼,公子恐是强人,甚是惊恐。却是几盏纱灯,拥一贵人光景。将及到门,听得外边似有人道:“李天官在内,暂且回避。”又听吩咐道:“可移纱灯二盏送回。”忽然而散。公子听了,却也心快,只是单身庙中,凄冷,坐立不住;又失意而回,怕人看见,且值雨止,竟跣足而回。到家,老仆与小厮在庄上耘田不回,止得一个从嫁来粗婵,又熟睡,再也不醒。王小姐只得自来开门,见了道:“是甚人拿灯送你。”公子道:“停会对你说。”进了门,就把庙中见闻一一说知。小姐道:“既然如此,没有个自来的天官,还须努力去候大收。” 幽谷从来亦有春,萤窗休自惜艰辛。 青灯须与神灯映,暂屈还同蠖屈伸。 极势天气,小姐自篝灯续麻,伴他读书。将次到七月尽,逼他起身。公子道:“罢了,前日人少,尚不见收,如今千中选一,似海底捞针,徒费盘缠,无益。”小姐道:“世上有不去考的秀才么?”到晚间还逼他读书,叫他看后场。公子笑道:“那里便用得他着?”逼不过,取后场来看,是篇《蛟龙得云雨论》,将来读熟了。次早起身,跟的小厮,挑了行李,赶不得路。一路行来,天色已晚,挨城门进得,各饭店都已关了,无处栖止。公子叫小厮暂在人家檐下看着行李,自到按院前打听。清晨寻歇家。在院前行来行去,身子困倦,便在西廊下打盹。不期代巡梦中,梦见一条大黑龙,蟠在西廊下,惊醒道:“必有奇人。”暗暗传出道:“凡有黑夜在院前潜行打听的,着巡捕官羁留,明辰解进。”此时深夜,缘何有人;四下看,止得一个秀才,就便在睡中拿住。李公子急切要脱身时,又无钱买脱,只得随他。明辰解进,只见御史在堂上,大声道:“你是甚人,敢黑夜在我衙前打点。”公子对道:“生员是丰城新进生,闻得太宗师大收遗才,急于趋赴。过早,在院前打盹,别无他情。”御史见是个秀才,已道他是梦中龙了。问了名字,吩咐一体考试。及至到考时,因梦中梦龙,便出《蛟龙得云雨论》题。李公子便将记的略加点窜,赶先面教。其余这些人完得早的,只用钱买得,在收在卷箱内好了,还有挨不上,不得收的,他却得御史先看,认得他,竟批取了。后边取官来看见,见是代巡所取,也便不敢遗落,出案有名,王太守便着人送卷子钱,送人参,邀去与两个公子同寓,头场遇得几个做过题目,他便一扫出来。二、三场两个王公子,道他不谙,毕竟贴出。他期他天分高,略剽窃些儿,里边却也写得充满,俱得终场,人都为他吃惊。归家,亲友们就有来探望送礼的了。到揭晓之夜,李公子未敢信道决中,便高卧起。只见五更之时,门外鼎沸,来报:“中了三十一名。”王衙是他丈人。也有人去报,里边忙问:“是大相公?是二相公?”道:“是李相公。”王家兄弟正走出来时,吃了一个扫兴。王太守倒喜自家有眼力,认得人。此时李衙里早是府县送捷报旗竿,先时冷落亲戚都来庆贺。李夫人不欲礼貌。王小姐道:“世情自是冷暖,何必责备他,但使常如此,等他趋承便好。”还有赎身去李荣,依旧回家。李夫人不许,又是王小姐说:“他服事先边老爷过,知事便留他罢。”内外一应支费,王小姐都将自己妆奁支持,全不叫李夫人与丈夫费心。旗匾迎回,李公子拜毕,母亲深谢岳丈提携,小姐激劝,此后闹哄哄吃赛鹿鸣,祭祖。人都羡李知县陰德,产这等好子孙。有道:“李夫人忍苦教子成名。”有道:“王太守有识见,知人得婿。”谁得知王小姐这等激发劝勉。既中后王氏兄弟与刘曹两连襟,不免变转脸来亲热,斗分子贺他,与他送行。李公子也不免因他向来轻玩,微有鄙薄之意,又是王小姐道:“当日你在贫穷,人来轻你,不可自摧意气,今日你得进身,人来厚你,也不可少带骄矜,举人、进士也是人做来的。”又为他打点盘缠,赍发上京。 凡人志气一颓,便多扼塞;志气一鼓,便易发扬。进会场便中了进士,殿试殿了二甲十一名。观政了告假省亲,回来揖资修戢了向日避雨神祠。初选工部主事,更改礼部,又转吏部,直至文选郎中。掌选完,迁转京堂,直至吏部尚书,再加宫保,中间多得夫人内助。夫妻偕老至八十余岁,生二子,一承恩荫,一个发了高魁。不惟成夫,又且成子。至今江右都传做美谈。wW w.xia oshuotxT.Com 第十九回 捐金有意怜穷 卜屯无心得地 **t*xt*小*说*天*堂干济吾儒事,何愁箧底空。 脱骖非市侠,赠麦岂贪功。 饭起王孙色,金怜管叔穷。 不教徐市媪,千载独称雄。 天下事物,尽有可以无心得,不可有心求。自钱财至女色、房屋、官禄无件不然。还有为父母思量,利及一身。为一身思量,利及后嗣。这是风水一说,听信了这些堪舆,道此处来龙好,沙水好,前有案山,后有靠,合甚格局,出甚官吏,揖金谋求,被堪舆背地打偏手。或是堪舆结连富户,做造风水,囤地骗人。甚至两边俱系富家,不肯归并一家。或是两人都谋此地,至于争讼,后来富贵未见,目前先见不安。还有这些风水,见他喜好风水,都来骗他。先一个为他造坟,已是说得极好,教他费尽钱财。后边一个又来破发,道是不好,复行迁改,把个父母搬来搬去,骨殖也不得安闲。不知这风水,却有自然而来的。如我朝太祖葬父,舁至独龙冈,风雨大至,只闻空中道:“谁人夺我地?”下边应道:“朱某。”太祖因雨暂回,明日已自成坟。这是帝王之地所不必言。就如我杭一大家,延堪舆看风水。只待点袕忽两堪舆自有在那厢商议,道:“袕在某处,他明日礼厚,点与他;不厚,与他右手那块地。”不期为一个陪堂听了,次日,见堪舆所点,却是右手的,他就用心。后来道:“如今生时与你朝夕,不知死后得与你一块么?”因问他求了这块地,如今簪缨绝。一家亦因堪舆商议,为女儿听了。道:“在杨梅树下。”后来也用计讨了,如代代显宦,这都有鬼使神差般。但有一人,却又凭小小一件陰骘,却得了一块地,后来也至发身。 话说福建三山,有一个秀才,姓林名茂,字森甫。他世代习儒,弱冠进了一个学。只是破屋数椽,脊田数亩,仅可支持,不能充给。娶了一个黄氏,做人极其温柔,见道理,甘淡泊。尝道这些秀才一入了学,便去说公话事,得了人些钱财,不管事之曲直,去贴官府的脸皮,称的是老父师、太宗师,认的是舍亲敝友。不知若说为人伸冤,也多了这些侠气;若是党邪排正,也关陰骘,镇日府县前奴颜婢膝,也不惜羽翎。若为穷所使,便处一小馆,一来可以藉他些束罚资家中薪水;二来可以益加进修。盖人做了一个先生,每日毕竟要讲书,也须先理会一番,然后可讲与学生,就是学生庸下,他来问,也须忖量与他开发。至于作文,也须意见、格局、词华胜似学生,方无愧于心,故此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处馆也难,豪宦人家,他先生一个意,要寻好先生,定要平日考得起的。这些秀才见他豪宦可扰,上央人去谋,或是亲家,或是好友,甚是出荐馆钱与他陪堂,要他帮衬,如何轮得到平常人?况且一捱进身,虽做名士模样,却也谦卑巽顺,笼络了主翁。猫鼠同眠,收罗了小厮,又这等和光同尘,亲厚了学生。道人都是好奉承的,讲书有句像,便道:“特解”;作文有一句是,便与密圈。在人前与他父母前称扬,学生怎不喜他?这便是待向上学生了。还有学生好懒惰的,便任他早眠晚起,读书也得,不读书也得;作文也可,不作文也可。就是家中有严父,反为他修饰,自做些文字与他应名。若父亲面试,毕竟串他小厮与他传递。临考毕竟掇哄主人,为央份上,引领学生,为寻代考。甚至不肖的。或嫖或赌,还与帮闲,只要固目下馆,那顾学生后来不通,后来不成器?故此阔馆也轮不着林森甫。仅在一个颜家,处一个半斤小馆,是两个小鬼头儿。一个聪明些,却耍顽;一个本份些,却又读不出书。喜得一个森甫有坐性,又肯讲贯,把一个顽的,拘束到不敢顽,那钝的也不甚钝,学生虽是暂时苦恼,主翁甚是欢喜。捱到年,先生喜得脱离苦根,又得束返绞郑辞了东家起身。东翁整了一桌相待,临行送了芬牵着个小厮挑了行李,相送回家。 一窗灯影映青毡,书债今宵暂息肩。 不作凤凰将九子,且亲鸳鹭学双骞。 床头声断歌鱼铗,囊底欣余润笔钱。 莫笑书生镇孤另,情缘久别意偏坚。 不说森甫在路。且说麻叶渡口,有个农,姓支名佩德,年纪已近三十岁。父母蚤亡,遗得几亩荒山,两亩田地,耕种过活。只是没了妻室,每日出入,定要锁门,三餐定要自家炊煮,年年春夏衣服,定要央人,出些缝补钱,浆粉钱,甚是没手没脚。到夜来,虽是辛苦的人,一觉睡到天亮。但遇了冬天长夜,也便醒一两个更次,竟翻覆不宁,脚底上一冷,直冷到腿上,脚尖一缩,直缩到嘴边,甚是难过。一日回来吃饭,同伴有人锄地,他就把锄头留在地上,回了去时,却被人藏过,问人,彼此推调。他叫道:“是那个儿子藏过我的?”一尖嘴的道:“你儿子还没有娘哩。”众人一齐笑将起来。他就认真说人笑他没有老婆,他一发动情起来,回去坐在门前纳闷。一个邻舍老人家巫婆,见了他道:“支大官,一发回来得蚤,你为煮粥煮饭,一日生活只有半日做,况没个洗衣补裳的,甚不便当,何不寻个门当户对的,也完终身一件事。”支佩德道:“正要在这里寻亲,没好人家。”巫婆道:“你真要寻亲,我倒有个好头代,是北乡郑三山的女儿,十八岁,且是生得好,煮茶、做饭、织布、绩麻,件件会得;匡得一个银子,他娘有房,他自有私房,倒有两个银子,赔嫁极好,极相应。”支佩德道:“他肯把我这穷光棍。”巫婆道:“单头独颈,有甚不好?”支佩德道:“还没有这许多银子。”巫婆道:“有底桩的,便借两两何妨?”支佩德听了,心花也开。第二日,安排个东道,请他起媒。巫婆道:“这亏你自按排,若一讨进门,你就安闲了。”吃了个妈妈风回去。择日去到那边说,郑家道他穷。巫婆道:“他自己有房子住,有田有地,走去就做家主婆,绝好人家,他并不要你赔嫁,你自打意不过,与他些,他料不争你。”郑三山听得不要赔嫁,也便应承。他来回报,支佩德也乐然。问他财礼,巫婆道:“多也依不得,少也拿不出,好歹一斤银子罢。”支佩德摇头道:“来不得,我积攒几年,共得九两,如今那里又得这几两银子?”巫婆道:“有他作主,便借些。上一个二婚头也得八九两,他须是黄花闺女,少也得十二两,还有谢亲、转送、催妆、导日,也要三四两。”支佩德自度不能,巫婆道:“天下没有娘儿两个嫁爷儿两个事,你且思量,若要借,与你借,除这家再没相应亲事了。”支佩德思量了一夜,道:“不做得亲,怕散了这宗银子,又被人笑没家婆;说有赔嫁,不若借来凑了,后来典当还他。”算计定了,来见巫婆。道:“承婆婆好意,只是那家肯借?”巫婆道:“若要借,我房主邹副使家广放私债,那大管家尝催租到我这里,我替你说。”果然一说就肯,九折五分钱,借了六两,约就还。巫婆来与他做主,先是十两,后来加杂项二两,共十二两,多余二三两,拿来安排酒席。做了亲,廿七八光棍,遇了十八九娇娘你精我壮,且是过得好。但只是郑家也只是个穷人家,将饼卷肉,也不曾赔得。拿来时,两只黑漆箱、马桶、脚桶、梳桌、兀凳,那边件件都算钱,这边件件都做不得正经。又经支佩德先时只顾得自己一张嘴,如今两张嘴,还添妻家人情面份,只可度日,不能积落还人。邹衙逼讨,起初指望赔嫁,后来见光景也只平常,也不好说要他的典当。及至逼得紧,去开口,女人也欣然,却不成钱,当不得三五两,只得挪些利钱与他管,来请他吃些酒,做花椒钱。拖了三年,除还,积到本利八两。那时年久要清,情愿将自己地一块写与,不要。又将山卖与人,都不捉手,也曾要与颜家。颜家道逼年无银。先时管家日日来吵,里边有个管家,看他女人生得甚好,欺心占他的,串了巫婆,吓要送官。巫婆打合女人准与他,正在家逼写离书。那女人急了,道:“我是好人家儿女,怎与人做奴才?我拼一个死,叫邹家也吃场官司。”外边争执,不知里边事,他竟开了后门,赶到渡头,哭了一场,正待投水。这原是娶妻的事,先时要娶妻,临渴掘井。后来女家需索,挑雪填井。临完债逼,少不得投河奔井,不期遇了救星。林森甫看见妇人向水悲哭,也便疑心,就连忙赶上,见他跳时,一把扯住道:“不要短见。”女人只得住了,问他原故,他将前后细诉: 羞向豪门曳绮罗,一番愁绝蹙双蛾。 恨随流水流难尽,拼把朱颜逐绿波。 森甫道:“娘子,你所见差了,你今日不死,豪家有你作抵,还不难为你丈夫;如你死,那债仍在你丈夫身上还,毕竟受累了。你道你死,你丈夫与母家可以告他威逼,不知如今乡宦家逼死一个人,哪个官肯难为他,也是枉然。喜得我囊中有银八两,如今赠你,你可将还人,不可作此短见。”便箧中去检此银,只见主家仆揿住道:“林相公,你辛苦一年,才得这几两银子,怎听他花言?空手回去,未免不是做局哄你的,不可与他。”森甫道:“我已许他,你道他是假,幸遇我来,若不遇我,他已投河了,还哄得谁?”竟取出来,双手递与这娘子,千恩万谢接了,又问:“相公高姓?后日若有一日,可以图报。”森甫笑而不对,倒是仆人道:“这是三山林森甫相公,若日后有得报他,今日也不消寻死了。”两边各自分手。森甫分了手,回到家中,却去问妻子觅得几分生活钱,犒劳仆人。仆人再三推了不要,自回家去。到晚,森甫对其妻趑趄的道:“适才路上遇着一个妇人,只为丈夫欠了宦家银八两,无还,要将他准折,妇人不欲,竟至要投水,甚是可怜。”那黄氏见他回时不拿银子用,反向黄氏取,还道或是成锭的,不舍得用及半饷不见拿出来,也待问他,听得此语已心会了。道:“何不把束芳盟,免他一死。”森甫道:“卑人业已赠之,也晓得娘子有同志,只是年事已逼,恐用度不敷。”黄氏道:“官人既慨然救人,何故又作此想?田中所入足备朝夕,薪水之费。我女工所得足以当之,切勿介意。”森甫听了也觉欣然。挨到除夜,一物不买。宗族一个林深,送酒一壶与他,他夫妻收了他的,冲上些水又把与小厮不收的银子,买了半斤虾,把糟汁煮了,两个分岁。森甫口占两句道: 江虾糟汁煮,清酒水来淘。 两个大笑了一场,且穷快活。外边这些邻人亲族,见他一件不买,道:“好两个苦做人家的,忙了一年,鱼肉不舍得买。”后边有传他济人这节事。有的道:“亏他这等慷慨,还亏他妻子,倒也不絮聒他。”有的道:“没有计穷儒,八两银子,生放一年,也得两数利钱,怎轻易与人?可不一年白弄卵,便分些儿与他也罢,竟把一主银子与人。这妇人倒不落水,他银子倒落水了。”他也任人议论,毫无追悔。除夜睡时,却梦到一个所在。但见: 宇开白玉,屋铸黄金。琉璃瓦沉沉耀碧,翡翠舒翎;玳瑁楼的飞光,虬龙脱海。碧阑干外,列的是几多瑶草琪花;白石街中,种的是几树怪松古柏。触目是朱门瑶户,入耳总仙乐奇音。却如八翼扣天门,好似一灵来海藏。 信步行去,只见柱上有联锈着金字道: 门关金锁锁,帘卷玉钩钩。须臾过了黄金阶,渐上白玉台,只见廊下转出一个道者,金冠翠裳,贝带朱履。道:“林生何以至此?”森甫就躬身作礼。那道者将出袖中一纸,乃诗二句。道: 鹧鸪之地不堪求,麋鹿眠处是真袕。 道:“足下识之。”言讫相揖而别。醒来,正是三更。森甫道:“梦毕竟有些奇怪。”次日即把门关二句写了做春联。粘在柱上。只见来的亲友见了都笑:“有这等文理不能秀才,替你家有甚相干,写在这边。”又有一个轻薄的道:“待我与他换两句。”是: 蓬户遮芦席,苇帘挂竹钩。 有这样狂人,那森甫自信是奇兆。 到了正月尽,主家来请,他自收拾书籍前往。当日主人重他真诚,后来小厮回去说他舍钱救人,就也敬他个尚义,着实礼待他。一日,东翁因人道他祖坟风水庸常,不能发秀,特去寻一个杨堪舆来。他自称杨救贫之后,他的派头与人不同。他知道,人说风水先生常态是父做子破,又道撺哄人买大地,打偏手。他便改了这腔,看见这家虽富,却是臭吝不肯舍钱,风水将就去得。他便极其赞扬道:“不消迁改。”只有撒漫,方才叫他买地造坟。却又叫他两边自行交易,自不沾手。不知那主怕他打退船鼓,也听与他。又见穷秀才阔宦,便也与他白出力一番,使他扬名,故此人人都道他好。颜家便用着他。他初见卖弄道:“某老先生是我与他定袕,如今乃郎又发;某老先生无子,是我为他修改,如今连生二子;某宅是我与他迁葬,如今家事大发;某宅是我定向,如今乃郎进学。如今颜老先生见爱,须为寻一大地,可以发财发福。”说得颜老好生欢喜,就留在书房中歇宿。森甫也因他是个方外,也礼貌他。 一日间与颜老各处看地,晚间来宿歇。颜老与杨堪舆、林森甫三个儿一桌儿吃饭,颜老谈起森甫至诚有余,又慈祥慷慨,旧岁在舍下解馆回去,遇见一妇人将赴水,问他是为债逼,丈夫要卖她,故此自尽。先生就把束肪⌒性他,这是极难得事。杨堪舆道:“这妇人可曾相识么?”森甫道:“至今尚不知他是何等人家住在何处,叫甚名字?”杨堪舆道:“若不曾深知,怕是设局?”森甫道:“吾尽吾心,也不逆作诈。”堪舆道:“有理有理,如此立心,必发无疑。但科第虽凭陰骘,也靠陰地,佳城何处?可容一观么?”森甫不觉颜色惨然道:“学生家徒四壁,亡亲尚未得归浅土。”杨堪舆道:“何不觅地葬之,学生当为效劳,包你寻一催官地,一葬就发。”森甫道:“只恐家贫不能得大地。”杨堪舆道:“这不在大钱才有,人用了大钱,买了大片山地,却不成袕。就是看来,左右前后,环拱关锁尽好,袕不在这里。人偶然一二两,得一块地,却可发人富贵,这只在有造化巧遇着。”颜老道:“先生若果寻得,有价钱相应的,学生便买了送先生。”杨堪舆道:“这也不可急遽,待我留心寻访便了。”那杨堪舆为颜家寻了地,为他定向点袕,事已将完,因闲暇在山中闲步,见一块地,大有光景。归来道:“今日看见一地,可以腰金,但未知是何人地,明早同往一看,与主家计议。”次日,森甫与杨堪舆与去,将到地上,忽见一个鹿劈头跳来,两人吃了一惊。到地上看时,草都压倒,是鹿眠在此,见人惊去。杨堪舆道:“这是金锁玉钩形,那鹿眠处正是袕。若得来为先生一做,包你不三年发高魁,官至金紫。得半亩之地也便够了,但不知是谁家山地。”林森甫心中暗想:“地形与梦中诗暗合,袕又与道者所赠诗相券。”便也欢喜。 佳气郁菁葱,山回亥向龙, 牛眠开胜域,折臂有三公。 正在那边徘徊观看,欲待问,只见这隔数亩之远,有个人在那边锄地,因家中送饭来,便坐地上吃饭。森甫便往问他,将次走到面前,那妇似有些认得,便道:“相公不是三山林相公么?”堪舆道:“怎这妇人认得?”妇人便向男子前说了几句,那男子正是支佩德,丢了碗,与妇人向森甫倒身下拜,道:“旧年岁底,因欠宦债,要卖妻抵偿,他不愿,赴水,得恩人与银八两,不致身死。今日山妻得生,小人还得山妻在这厢送饭,都是相公恩德。”森甫扶起道:“小事何足挂齿。”因问:“相公因何事到此?”森甫道:“因寻坟地到。”此佩德道:“已有了么?”堪舆道:“看中此处一地,但不知是谁家的?”支佩德道:“此山数亩皆我产业,若还可用,即当奉送。”堪舆便领着他,指着:“适才鹿眠处是这块地略可。”支佩德道:“自此起,正我的地。”便着妻先归,烹了家中一只鸡,遂苦苦邀了森甫与杨堪舆到家,买了两坛水酒。道:“聊为恩人点饥。”吃完,即当面纸一张,写了山的四至都图,道出买与林处,杨堪舆作中,送与森甫,森甫决不肯收。杨堪舆把森甫捏一把,道:“这地是难得的,且将机就机。”森甫再三坚持道:“当日债逼,使你无妻,今日白花你产,使你必致失所,这断不可。”支佩德道:“这边山地极贱,都与相公不过值得七八两,怎还要价?”森甫道:“我当日与你,原无心求偿,你肯卖与我,必须奉价收契。”杨堪舆道:“林先生不必过执。”森甫不肯。次日,支佩德自将契送到颜家。恰遇颜老。问:“两个有些面善。”道:“我是有些认得你,那里会来?”支佩德道:“是旧年少了邹副使债,他来追逼,曾央间壁钟达泉来,要卖产与老爹,连见二次,老爹回复。后来年底催逼得紧,房下要投河,得这边林相公救了,赠银八两。昨日林相公同一位杨先生看地,正是小人的,特写契送来的。”颜老道:“旧岁林相公赠银的,正是你令正?”又叹息道:“我遍处寻地,旧年送地来不要,他无心求地,却送将来。可见凡事有数,不可强求。”领进来见了森甫。颜老道:“即是他愿将与先生,先生不妨受他的。况前已赠他银子,不为白要他产。”森甫只是不肯,两边推了半日。颜老道:“老夫原言助价。”到里边拿出银三两付他,遂收了契,杨堪舆便与定向点袕。支佩德却又一力来管造。择了日,森甫去把两口棺木移来,掘下去果然热气如蒸,人人都道是好坟,杨堪舆有眼力。不知若没有森甫赠银一节,要图他地也烦难哩。 森甫此时学力已达,本年取了科举,次年弘治戊午,中了福建榜经魁。已未连捷,自知县升主事,转员外。又迁郎中,直至湖广按察司副使。历任都存宽厚仁慈,腰了金。这虽是森甫学问足以取科第,又命中带得来。也因积这陰功,就获这陰地,可为好施之劝。wWw:xiaoshuotxt?com 第二十一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 t,xt,小;说,天'堂金鱼紫绶拜君恩,须念穷檐急抚存。 丽日中天清积晦,阳春遍地满荒村。 四郊盗寝同安盂,一境冤空少覆盆。 □□弦歌歌化日,循良应不愧乘轩。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未做官时,须办有匡济之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做官时,更当尽展经纶之手。即如管抚字,须要兴利除害,为百姓图生计,不要尸位素餐;管钱谷,须要搜奸剔弊,为国家足帑藏,不要侵官剥众;管刑罚,须要洗冤雪枉,为百姓求生路,不要依样葫芦。这方不负读书,不负为官。若是戴了一顶纱帽,或是作下司,凭吏书;作上司,凭府县,一味准词状、追纸赎、收礼物,岂不负了幼学壮行的心。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或有吏才,未必有躁守,极廉洁,不免太威严,也是美中不美。我朝名卿甚多,如明断的有几个。当时有个黄绂,四川参政。忽一日,一阵旋风,在马足边刮起,忽喇喇只望前吹去,他便疑心,着人随风去,直至崇庆州西边寺,吹入一个池塘里才住。黄参政竟在寺里,这些和尚出来迎接。他见两个形容凶恶,他便将醋来洗他额角,只见洗出网巾痕来,一打一招。是他每日出去打劫,将尸首沉在塘中,塘中打捞果有尸首。又有一位鲁穆出巡,见一小蛇随他轿子后边,也走入池塘。鲁公便干了池,见一死尸缒一磨盘在水底。他把磨盘向附近村中去合,得了这谋死的人。还有一位郭子章,他做推官。有猴攀他轿杠,他把猴藏在衙中,假说衙人有椅,能言人祸福,哄人来看。驼猴出来,扯住一人,正是谋死弄猢狲花子的人。这几位都能为死者伸冤,不知更有个为死者伸冤,又为生者脱罪的。我朝正统中有一位官,姓石名璞。仕至司马,讨贵州苗子有功。他做布政时,同僚夫人会酒,他夫人只荆钗布裙前去。见这各位夫人穿了锦绸,带了金银,大不快意。回来石布政道:“适才会酒你坐第几位?”道:“第一位。”石布政道:“只为不贪赃,所以到得这地位;若使要钱,怕第一位也没你坐分。”正是一个清廉的人,谁晓他却又明决。 话说江西临江府峡江县,有一个人家,姓柏,名茂,号叫做清江。是个本县书手,做人极是本分,不会得舞文弄法,瞒官作弊。只是赚些本份钱儿度日,抄状要他抄状钱,出牌要他出牌钱,好的便是吃三盅也罢。众人讲公事,他只酣酒,也不知多少堂众,也不知那个打后手。就在家中饭可少得,酒脱不得,吃了一醉,便在家中胡歌乱唱,大呼小叫,白了眼,是处便撞,垂着头,随处便倒?也不管桌,也不管凳,也不管地下。到了年纪四十多岁。一发好酒。便是见官,也要吃了盅去,道:“是壮胆。”人请他吃酒,也要润润喉咙去,道打脚地。十次吃酒,九次扶回,还要吐他一身作谢。多也醉,少也醉,不醉要吃,醉了也要吃。人人都道他是酒鬼。娶得一个老婆蓝氏,虽然不吃酒,倒也有些相称,不到日午不梳头,有时也便待明日总梳;不到日高不起床,有时也到日中爬起。鞋子常是倒跟,布衫都是油腻,一两麻,积有二十日,一匹布,织一月余。喜得两不憎嫌。单生一女,叫名爱姐,极是出奇。她却极有颜色,又肯修饰: 眉蹙湘山雨后,身轻垂柳风来, 雪里梅英作额,露中桃萼成腮。 人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爹娘连累,人都道他是酒鬼的女儿,不来说亲,蹉跎日久,不觉早已十八岁了。愁香怨粉,泣月悲花,也是时常所有的。一日,有个表兄姓徐,叫徐铭,是个暴发儿财主。年纪约莫二十六七,人物儿也齐整,极是好色。家中义儿、媳妇、丫头不择好丑,没一个肯放过。自小见表妹时已有心了,正是这日,因告两个租户,要柏清江出一出牌。走进门来,道:“母舅在家么?”此时柏清江已到衙门前,蓝氏还未起,爱姐走到中门边,回道:“不在。”那蓝氏在楼上,听见是徐铭,平是极奉承他的。道:“爱姐,留里边坐,我来了。”爱姐就留来里边坐下,去煮茶。蓝氏先起来,床上缠了半日脚,穿好衣服,又去对镜子掠头。这边爱姐早已拿茶出来了。徐铭把茶放在桌上,两手按了膝上,低了头,痴痴看了道:“爱姑,我记得你今年十八岁了。”爱姐道:“是。”徐铭道:“说还不曾吃茶哩,想你嫂嫂,十八岁已养儿子了。”爱姐道:“哥哥,是两个儿子么?”徐铭道:“还有一个怀抱儿,雇奶子奶的,是三个。”爱姐道:“嫂嫂好么?”徐铭故意差接头道:“丑,赶不上你个脚指头,明日还要娶两个妾。”正说时蓝氏下楼。问:“是为官司来么?”吃了茶,便要别去。蓝氏道:“明日我叫母舅来见你。”徐铭道:“不消,我自来。”次日果然来,竟进里边。见爱姐独坐,像个思量什么的,他轻轻把他肩上一搭道:“母舅在么?”爱姐一惊,立起来道:“又出去了。昨日 与他说,叫他等你,想是醉后忘了。”徐铭道:“舅母还未起来。”爱姐道:“未起,我去叫来。”徐铭道:“不要惊醒他。”就一把攫爱姐同坐。爱姐道:“这甚么光景。”徐铭道:“我姊妹们何妨,”又扯他手道:“怎这一双笋尖样的手,不带一双金镯子与金戒指?”爱姐道:“穷,那得来?”徐铭道:“我替妹妹好歹做一头媒,叫你穿金戴银不了,只是你怎么谢媒?”的缠了一会,把他身上一个香囊扯了,道:“把这谢我罢。”随即起身。道:“我明日再来。”去了。此时爱姐被他缠扰,已动心了。又是柏清江每日要在衙门前寻酒吃,蓝氏不肯早起,这徐铭便把官事做了媒头,日日早来,如入无人之境。忽一日拿了支金簪,两个金戒子,走来道:“贤妹,这回你昨日香囊。”爱姐道:“甚么物事?要哥哥回答。”看了甚是可爱,就收了。徐铭道:“妹妹,我有一句话,不好对你说,舅舅酒糊涂,不把你亲事在心,把你青年误了。你嫂嫂你见的,又丑又多病,我家里少你这样一个能干人,我与你是姊妹,料不把来做小待。”爱姐道:“这要凭爹娘。”徐铭道:“只要你肯,怕他们不肯。”就把爱姐捧在膝上,把脸贴去道:“妹妹似我人材性格家事,也对得你过,若凭舅老这酒糟头,寻不出好人。”爱姐道:“兄妹没个做亲的。”徐铭道:“尽多,尽多,暗做亲多,明做亲的也不少。”爱姐笑道:“不要胡说。”一推,立了起身。只听得蓝氏睡醒,讨脸汤,徐铭去了。 自此来来往往,眉留目恋,两边都弄得火滚。一日徐铭见无人,把爱姐一把抱定,道:“我等不得了。”爱姐道:“这使不得,若有苟且,我明日怎么嫁人?”徐铭道:“原说嫁我。”爱姐道:“不曾议定。”徐铭道:“我们议定是了。”爱姐只是不肯。徐铭便双膝跪下道:“妹子,我自小儿看上你,到如今可怜可怜。”爱姐道:“哥哥不要歪缠,母亲听得不好。”徐铭道:“正要他听得,听得强如央人说媒了,事已成,怕他不肯。”爱姐狠推,当不得他恳恳哀求,略一假撇呆,已初徐铭按住揿在凳上。爱姐怕母亲得知,只把手推,鬼厮闹道:“罢,哥哥饶我吧,等做小时凭你。”徐铭道:“先后一般,便早上手些儿更妙。”爱姐只说一句“羞答答成甚模样”,也便俯从。早一点着,爱姐失惊,要走起来,苦是怕人知,不敢高声。徐铭道:“因你不肯,我急了些。如今好好儿的,不疼了。”爱姐只得听他再试,柳腰轻摆,修眉头蹙,嘤嘤甚不胜情。徐铭也只要略做一做破,也不要定在今日尽头。爱姐已觉烦苦极了,鲜红溢于衣上。 娇莺占高枝,摇荡飞红萼, 可惜三春花,竟在一时落。 凡人只在一时错,一时坚执不定。贞女、滢妇只在这一念关头,若一失手,后边越要挽回越差,必至有事。自此一次生,两次熟,两个渐入佳境。兴豪时也便不觉丢出一二笑声,也便有些动荡声息,蓝氏有些疑心。一日听得内坐起边,竹椅咯咯有声,轻轻蹙到楼门边一张,却是爱姐坐在椅上,徐铭站着,把爱姐两腿架在臂上,爱姐两支手搂住徐铭脖子,下面动荡,上面亲嘴不了。蓝氏见了,流水跑下楼下。两个听得响,丢手时,蓝氏已到面前,要去打爱姐时,徐铭道:“舅母不要声张,声张起来你也不像,我们两个已约定,我娶他做小,只不好对舅母说。如今见了,要舅母做主调停了。十八九岁还把他留在家里,原也不是。”爱姐独养女儿,蓝氏原不舍难为的,平日又极趋承这徐铭,不觉把这气丢在东洋大海。只说得几声:“你们不该做这事,叫我怎好,酒糊涂得知怎了?”只是叹气连声。徐铭低声道:“这全要舅母遮盖调停。”这日也弄得一个爱姐躲来躲去,不敢见母亲的面。第二日,徐铭带了一二十两首饰来送蓝氏,要他遮盖,蓝氏不收,徐铭再三求告,收了。道:“这酒糊涂没酒时,他做人执泥,说话未必听;有了酒他使酒性,一发难说话。他也只为千择万选,把女儿留到老大,若说做你的小,怕人笑他,定是不肯。只是你两个做到其间,让你暗来往吧。”三个打了和局,只遮柏清江眼。甥舅们自小往来的,也没人疑心,任他两个倒在楼上行事,蓝氏在下观风。日往月来,半年有余。蓝氏自知女儿已破身,怕与了人事,有口舌,凡是媒婆,都借名推却。那柏清江不知头,道:“男大须婚,女长须嫁,怎只管留他在家,替你做用?”蓝氏乘机道:“徐家外甥说要他。”那柏清江带了分酒,把桌来一掀,道:“我女儿怎与人做小?姑舅姊妹,嫡嫡亲,律上成亲也要离异的。”蓝氏与爱姐暗暗叫苦。又值一个也是本县书手简胜,他新丧妻,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家事也过得,因寻柏清江,见了他女儿,央人来说。柏清江道:“他单头独颈,人也本分。”要与他,娘儿两个执拗不定。行了礼,择三月初九娶亲,徐名知道也没奈何。一日走来望爱姐,爱姐便扯到后边一个小园里,胡床上把个头眠紧在他怀里,道:“你害我,你负心,当时我不肯,你再三央及许娶我回去,怎竟不说起?如今我破冠子,怎到人家去?”徐铭道:“这是你爹不肯,就是如今你嫁的是个小官,他在我后门边住,做人极贫极狠,把一个花枝般妻子,叫他熬清守淡。又无日不打闹,将来送了性命,如今把你凑第二个。”爱姐道:“爹说他家事好。”徐铭道:“你家也做书手,只听得他爹打板子,不听得你爹赚银子。”爱姐听了好生不乐,道:“适才你说在你后门头,不如我做亲后,竟走到人家来。”徐铭道:“你家没了人,怕要问你爹讨人,累你爹娘。”爱姐道:“若使我在他家里,说是破冠子,做出来到官,我毕竟说你强奸。”徐铭道:“强奸可是整半年奸去的,你莫慌,我毕竟寻个两全之策才好。” 杨花漂泊滞人衣,怪杀春风惊欲飞。 何得押衙轻借力,顿教红粉出重围。 爱姐道:“你作速计议,若我有事,你也不得干净。”徐铭一头说,一头还要来顽耍,被爱姐一推道:“还有甚心想缠帐我?嫁期只隔得五日,你须在明后日定下计策复我。”徐铭果然回去,粥饭没心吃,在自己后园一个小书房里行来坐去,要想个计策。只见一个奶娘王靓娘,抱了他一个小儿子进园来耍,就接他吃饭。这奶娘脸儿虽丑,身体苗条,与爱姐不甚相远,也争得一双好小脚。徐铭见了道:“这妮子我平日寻寻他,做杀张致;我与家人媳妇、丫头有些帐目,又来缉访我,又到我老婆身边挑拨,做他不着罢。”筹画定了,来回复爱姐,爱姐欢喜,两个又温一温旧回来。做亲这日,自去送他上轿。 那个小官因是填房,也不甚请亲眷。到晚两个论起,都是轻车熟路,只是那爱姐却怕做出来,故意的做腔做势,见他立拢来,脸就通红,略来看一看,不把头低,便将脸侧了。坐了灯前再不肯睡。简小官催了几次,道:“你先睡”,他却: 锦抹牢拴故郎□,灯前羞自脱明□, 香消金鸭难成寐,寸断苏州刺史肠。 漏下二鼓,那简小官在床上摸拟半日,伸头起来张一张,不见动静,停一会又张,只见他虽是卸了妆,里衣不脱,靠在桌上。小简道:“爱姑,夜深了,你困倦了,睡了吧。”他还不肯,小简便一抱抱到床里,道:“不妨得,别个不知痛痒,我老经纪伏事个过的,难道不晓得路数?”要替他解衣。扭扭捏捏,又可一个更次,到主腰带子,与小衣带子都打了七八个结,定不肯解,急得小简情极,连把带子扯断。他道:“行经。”小简道:“这等早不说,叫我吃这许多力。”只得搂在身边,干调了一会睡了。三朝,女婿到丈人家去拜见。家中一个小厮,叫做发财。爱姐道:“你今做新郎,须带了他去,还像模样。”小简道:“家中须没人做茶饭与你。”爱姐道:“不妨,单夫独妻,少不得我今日也就要做用起。”小简听了,好不欢喜。出门半晌,只见一个家人挑了两个盒子,随了一个妇人进门,爱姐也不认得,见了。道:“是徐家着人来望,送礼。”爱姐便欢天喜地,忙将家中酒肴待他。那奶子道:“亲娘,我近在这里,常要来的,不要这等费心。”爱姐便扯来同坐,自斟酒吃与他。外边家人,正是徐豹,是个蛮牛,爱姐也与他酒吃。吃了一会,奶娘原去得此货,又经爱姐狠劝,吃个开怀,醉得动不得了。外边徐豹忙赶来道:“待我来伏事他。”将他衣服脱下,叫爱姐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与他;内外新衣,与他穿札停当。这奶子醉得哼哼的,凭他两个搏弄。徐豹叫爱姐快把桌上酒肴收拾,送来礼并奶子旧衣,都收拾盒内,怕存形迹,被人识破;他早将奶子头切下,放入盒里。爱姐扮做奶子,连忙出门。 纷纷雨血酒西风,一叶新红别院中。 纪信计成能诳楚,是非应自混重瞳。 徐铭已开后门接出来,揭着爱姐道:“没人见么。”爱姐道:“没人。”又道:“不吃惊么?”爱姐道:“几乎惊死,如今走还是抖的。”进了后园重赏了徐豹。又徐铭更一面叫人买材,将奶子头盛了,雇仵作抬出去。只因奶子日日在街上,走东家,跑西家的,怕人不见动疑。况且他丈夫来时也好领他�材,他便心死。一面自叫了一乘轿,竟赶到柏家,小简也待起身。徐铭道:“简妹丈,当日近邻,如今新亲,怎不等我陪一钟?”扯住又灌了半日。道:“罢,罢,晚间有事做,十分醉了,不惟妹丈怪我,连舍妹也怪我。”大家一笑送别了。只见小简带了小厮到家。一路道:“落得醉,左右今日还是行经。”踉踉跄跄走回道:“爱姑,我回来了,你娘上覆你,叫你不要记挂。”正走进门,忽见一个尸首,又没了头,吃上一惊道:“是,是,是那个的?”叫爱姑时,并不见应,寻时并不见人。他细看时,穿的正是爱姐衣服。他做亲得两三日,也不真,便放声哭起我的人来。道:“甚狠心贼,把我一个标标致致的,真黄花老婆杀死了。”哭得震天响。邻舍问时,发财道:“是不知甚人,把我们新娘杀死。”众人便跟进来,见小简看着个没头尸首哭。众人道:“是你妻子么?”小简道:“怎不是?穿的衣服都是,只不见头。”众人都道:“奇怪,帮他去寻,并不见头。”众人道:“这等该着人到他家里报。”小简便着发财去报。柏清江吃得个沉醉,蓝氏也睡了。听得敲门,蓝氏问时,是发财,得了这报,放声大哭,把一个柏清江惊醒,道:“女大须嫁,这时好不快活,在那里,要你哭?”蓝氏道:“活酒鬼,女儿都死了。”柏江青道:“怎就弄得死,我不信。”蓝氏道:“现有人报。”柏清江这番也流水赶起来,道:“有这等事,去,去,去!”也不戴巾帽,扯了蓝氏,反锁了门,一径赶到简家,也只认衣衫,哭儿哭肉,问小简要头。小简道:“我才在你家来,我并不得知。”柏清江道:“你家难道没人?”小简道:“实是没人。”蓝氏道:“我好端端一个人嫁你,你好端要还我个人。我只问你要,斧打凿,凿入木。”小简对这些邻舍道:“今日曾有人来么?”道:“我们都出外生理,并不看见。”再没一个人捉得头路着。大家道:“只除非是贼,他又不要这头,又不曾拿家里甚东西,真是奇怪。”胡猜鬼混,过了一夜。 天明一齐去告。告在本县钮知县手里,知县问两家口,一边是嫁来的,须不关事,一边又在丈人家才回。贼又不拿东西,奸又没个踪影,忙去请一个蒙四衙计议。四衙道:“待晚生去相验便知。”知县便委了他,他就打轿去看了。先把一个总甲道:“是地方杀死人命大事,不到我衙里报,打下十板发威。”后边道:“这人命奇得紧,都是偿得命,都是走不开的。若依我问,平白一个人家,谁人敢来?一定新娘子做腔不从,撞了这简胜酒头上,杀死有之。或者柏茂夫妻纵女通奸,如今奸夫吃醋,杀死有之,只是岂有个地方不知?这是邻里见他做亲,甚齐备,朋谋杀人劫财也是有的。如今并里长一齐带到我衙中,且发监,明日具个由两请。”果然把这些人监下。柏茂与简胜央两廊人去讲。典史道:“论起都是重犯,既来见教,柏茂夫妻略轻些,且与计保。”这些邻舍是日趁日吃穷民,没奈何怕作人命干连,五斗一石,加上些船儿钱,管官包儿,小包儿,直衙管门包儿,都去求放,抹下名字。他得了,只把两个紧邻解堂,里长他道不行救护,该十四石,直诈到三两才歇。 次日解堂,堂尊道:“我要劳长官问一个明白,怎端然这等葫芦提?我想这个,柏茂嫁与简胜,不干柏茂事了;若说两邻,他家死人,怎害别人?只在简胜身上罢。”把个简胜双夹棍,简胜是小官儿,当不过,只得招酒狂一时杀死。问他要头,他道撇在水中,不知去向。知县将来打了二十,监下。审单道: 简胜娶妻,方三日耳,何仇何恨,竟以酒狂手刃,委弃其头,惨亦甚矣。律以无故杀妻之条,一抵不枉。里邻邴魁、荣显,坐视不救,亦宜杖惩。 多问几个罪,奉承上司,原是下司法儿。做了招,将一干人申解按察司,正是石廉使;他审了一审,也不难为。驳道:“简胜三日之婚,爱固不深,仇亦甚浅,招曰酒狂,可狂之至是也?首既然不获,证亦无人,难拟以辟,仰本府刑厅确审解报。”这刑厅姓扶。他道:“这廉宪好多事,他已招了水头去,自然没处寻,他家里杀,自然没人见。”取来一问。也只原招。道: 手刃出自简胜口供,无人往来,则吐之邴魁,荣显者,正自杀之证也。虽委头于水,茫然无迹,岂得为转脱之地乎? 解去,石廉使又不释然,道:“捶楚之下,要使没有含冤的才好,若使枉问,生者抱屈,那死的也仇不曾雪,终是生列皆恨了。这事我亲审,且暂寄监。”他亲自沐浴焚香到城隍庙去烧香,又投一疏,道: 璞以上命,秉宪一省;神以圣恩,血食一方。理冤雪屈,途有隔于幽明,心无分于显晦。倘使柏氏负冤,简胜抱枉,固璞之罪,亦神之羞,唯示响迩,以昭诬枉。 石廉使烧了投词,晚间坐在公堂,梦见一个“麦”字,醒来道:“字有两个人字,想是两个杀的。”反复解不出,心生一计,吊审这起事。 人说石廉使亲提这起,都来看,不知他一挨,直到二鼓才坐,等不得的人都散了。石廉使又逐个问,简胜道:“是冤枉,实是在丈人家吃酒,并不曾杀妻。”又叫发财,恐吓他,都一样话。只见石廉使叫两个皂隶上前,密密吩咐道:“看外边有甚人,拿来。”皂隶赶出去见一个小厮,一把捉了,便去带进。石廉使问他:“你甚人家,在此窥伺。”小厮惊得半日做不得声,停了一会道:“徐家。”石廉使问道:“家主叫甚名字?”小厮道:“徐铭。”石廉使把笔在纸上写。是双立人一个“夕”字。有些疑心,道:“你家主与那一个是亲友?”小厮道:“是柏老爹甥。”石廉使想道:莫非原与柏茂女有奸,怪他嫁杀的。叫放去,这起犯人且另日审。外国都哄然笑道:“好个石老爷,也不曾断得甚无头事。”过了一日,又叫两个皂隶:“你密访徐铭的紧邻,与我悄地拿来。”两个果然做打听亲事的,到徐家门前问。他左邻卖鞋的谢东山,道:“徐铭三月十一的事你知道么?”谢东山道:“小的不知。”石廉使道:“他那日曾做甚事?”道:“没甚事。”石廉道:“想来。”想了一会,道:“三月他家曾死一个奶子。”石廉使道:“谁人殡殓,扛抬?”道:“仵作卢麟。”石廉使即吩咐,登时叫仟作卢麟,即刻赴司候检柏氏身尸,差人飞去叫来。石廉使叫卢麟;“你与徐铭家抬奶子身尸在何处?”道:“在那城外义冢地上。”石廉使道:“是你入的殓么?”道:“不是小人,小人只扛。”石廉使道:“有些古怪么?”卢麟道:“轻些。”石廉使就打轿。带了仵作到义冢地上,叫仵作寻认,认了一会,人出来。石廉使道:“仍旧轻的么?”忤作道:“是轻的。”石廉使道:“且掀开来。”只见里边骨碌碌滚着一个人头,石廉使便叫人速将徐铭拿来,一面叫柏茂认领尸棺。柏茂夫妻望着棺材哭,简胜也来哭。谁知天理昭昭,奶子陰灵不散,便这头端然如故。柏茂夫妻两个哭了半日,揩着眼看时,道:“这不是我女儿头。”石廉使道:“这又奇怪了,莫不差开了棺?”叫仵作,仵作道:“小人认得极清的。”石廉使道:“只待徐铭到便知道了。”两个差人去时,他正把爱姐藏在书房里,笑那简胜无辜受苦,连你爹还在哭。听得小厮道石爷来拿来,他道:“一定为小厮去看的缘故,说我打点,也无实迹。”爱姐道:“莫不有些脚蹋?”徐铭笑道:“我这机谋,鬼神莫测,从那边想得来?”就挺身来见。 不期这两个差人不带到按察司,竟带到义冢地。柏茂、简胜一齐在,一口材掀开,见了吃上一惊,道:“有这等事?”带到,石廉使道:“你这奴才,你好好将这两条人命,一一招来。”徐铭道:“小的家里三月间原死一个奶子,是时病死的,完完全全,一个人,怎只得头,这是别人家的。”卢麟道:“这是你家抬来的,三松板材,我那日叫你记认,见你说不消,我怕他家有亲人来不便,我在材上写个‘王靓娘’,风吹雨打,字迹还在。”石廉使叫带回衙门,一到叫把徐铭夹起来,夹了半个时辰,只得招是因奸不从,含怒杀死。石廉使道:“他身子在那里?”徐铭道:“原叫家人徐豹埋藏,徐豹因尝见王靓娘在眼前,惊悸成病身死,不知所在。”石廉使道:“好胡说,若埋都埋了,怎分作两边?这简胜家身子定是了。再夹起来,要招出柏氏在那里?不然两个人命都在你身上。”夹得晕去,只得把前情招出,道:“原与柏氏通奸,要娶为妾,因柏茂不肯,许嫁简胜,怕露出奸情,乘他嫁时假称探望,着奶子王靓娘前往,随令已故义男徐豹,将靓娘杀死,把柏氏衣衫着上,竟领柏氏回家。因恐面庞不对,故将头带回;又恐王氏家中人来探望,将头殓葬,以图遮饰,柏氏现在后园书房内。”石廉使一发叫人拘了来,问时供出,与徐铭话无异。石廉使便捉笔判: 徐铭奸神鬼蜮,惨毒虺蛇,镜台未下,遽登柏氏之床;借着偏奇,巧作不韦之计。纪信诳楚,而无罪见杀;冯亭嫁祸,而无辜受冤。律虽以雇工从宽,法当以故杀从重。仍于名下追银四十两,给还简胜财礼。柏茂怠于防御,蓝氏敢于卖奸,均宜拟杖。柏氏虽非预谋杀人,而背夫在逃,罪宜罚赎官卖。徐豹据称已死,姑不深求,余发放宁家。 判毕,将徐铭重责四十板。道:“柏氏,当日人在你家杀,你不行阻滞,本该问你同谋才同,但你是女流,不知法度,罪都坐在徐铭身上,但未嫁与人通奸,既嫁背夫逃走,其情可恶。”打了廿五。“柏茂本该打你主家不正,还可原你个不知情,已问罪,姑免打。”蓝氏纵女与徐铭通奸,酿成祸端,打了十五。徐豹取两邻结状,委于五月十九身死,姑不究。卢麟扛尸原不知情,邻里邴魁等该问他一个不行觉察,不行救护,但拖界日久,也不深罪。”还恐内中有未尽隐情,批临江府详究。即已是石廉使问得明白了,知府只就石廉使审单,敷演成招,自送文书,极赞道:“大人神明,幽隐尽烛,知府不能赞一辞。”称颂一番罢了。 后来徐铭解司解院,都道他罪不至死,其情可恶,都重责,解几处,死了。江西一省都仰石廉使如神明,称他做“断鬼石。”若他当日也只凭着下司,因人成事,不为他用心研求,王靓娘的死冤不得雪,简胜活活为人偿命,生冤不得雪,徐铭反拥美妾快乐,岂不是个不平之政?至于柏茂之酒,蓝氏之懒,卒至败坏家声。徐铭之好色,不保其命;爱姐之失身,以致召辱,都是不贤,可动人之羞恶,使人警醒的。唯简胜才可云“无妄之灾,虽在缧绁,非其罪也。”ww w.xIaoshuotxt.。com 第二十二回 任金刚计劫库 张知县智擒盗 .t.xt..小.说.天.堂.蜂虿起须臾,最束庸愚手。惟是号英雄,肯落他人囿。笑谈张险局,瞬息除强寇。共羡运谋奇,岂必皆天獭S业鳌渡查子》从古最不好的人,莫如强盗窃贼,人人都是切齿的。不知原非父母生出来就是贼盗,只是饥寒难免,或是祖业原无贻留,自己不会营运。时年荒歉,生计萧条,在家有不贤妻子琐聒,在外有不肖朋友牵引,也便做出事来。小则为贼,大则为盗,甚而至于劫牢劫库,都是有的。但是为官,在平时要禁游惰行乡,约拘他身心。遇凶年,也须急蠲免时,赈济救他身家。人自学好的多,毕竟盗息民安。若是平常日子不能锄强抑暴,缓征薄敛,使民不安其生,是驱民为盗。不能防微杜渐,令行禁止,使民敢于作奸,是养民为盗。及至盗起,把朝廷仓库,自己身命,一齐送他,岂不可笑?以我论之,若临民之上,只处平静无事时节,一味循良也够了;若当事机仓猝,成败治乱只在转眼之间,毕竟要个见机明慧,才是做官的手段。即如先年诸理斋先生名燮,他被谪通判,在广西。其年适当朝觐,县无正官,上司便委他去一个属县掌印。这日恰值守道临府,只得离县往府迎接。路上遇风吹折了引导蓝旗。他便急回府中,且不去接官,忙进牢点押,不期牢中有几个海贼,与外边的相应,被他进去一搜,搜出器械。他就拿来勘问。正勘问时,他又行牌属县,叫衙官整肃人役,把守狱库。也不待问完,交与本府一个孙推官研究,他自带了民壮复赶到县。恰值强盗劫库,在县与人役拒敌,恰得他带人到县,赶散。各官都称诵他神明。他道:“强贼越狱,未有外无应而能成事者,料他毕□□去接,上司劫狱,此计不遂,故此乘□□□□□□来劫库,理之显在,没有神术。”只是这个还在事尚未成,我可预防的。据我闻见,还有个事起于卒,终能除盗保身,这也是极能的能吏。 我朝嘉靖间有一位官人,姓张,名佳胤,号□崃。曾在两浙做巡抚。此时浙江因倭子作乱,没有十营兵士。每月人与粮银一两。后来事平,要散他,只是人多,一时难散,止把兵粮减做一半银,一半钱给他。但当时钱不能行,他粮不够吃,自然散去。不料这些兵中间有个马文英、杨廷用作起耗来,拥到巡抚辕门,鼓噪进去讲。这巡抚没抵当,见人来一跑,反被他拿去,把他丢在草上,还把他要上称竿,逼得司道应许,复他粮,又与他二千两犒赏才罢。奏上,朝廷旨下九卿会议,便会推了张佳胤督抚浙江军门。他闻报便单骑上道,未及择日到任。先是杭州遭兵变,之后盗贼蜂起,有几个好事乡官,因盗贼搅扰,条陈每巷口要添造更楼,居民轮流巡逻。只是乡宦大户,生员官吏,俱已有例优免,只是这些小户人家轮守;可怜这些小户,辛苦一日,晚间又要管巡更。立法一新,官府正在紧头里,毕竟日夜出来查点,不造的要问罪,不巡逻的要打、要申,又做了巡捕官的一个诈局。小民便不快道:“我们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甚偷去,如今忙了一日,夜间又与乡官大户管贼,小民该吃苦的?”便有一个余姚老学究丁仕卿,来条陈,官府不理,又闪出几个来,拥了多人去告,又不理。大家便学兵样,作起怪来,放火烧了首事乡宦住屋,尽拆毁了更楼,汹汹为变。张副都闻了这消息,兼程到省,出示禁约。这些无赖,扯毁告示。反又劫掠人财物,抢夺人酒食,这边放火,那边劫财。张副都知道大恼,暗暗请游击徐景星,商议已定。此时木营兵十营,八营出海守讯,只有两营守省。张副都吩咐游击徐景星,率领把总哨官,至辕门听令,便与总哨队什道:“往日激变兵心,固失于调停,不尽是尔等之罪,今日民乱,尔等若能为我讨捕,便以功赎罪,只是不许恣行杀戮。”又叫杨文营、马廷用二人,吩咐道:“有功不唯赎罪,还有重赏。”杨、马两个随了徐游击出来,乱民听得发兵,那乖滑的,得一手躲了,还有这些不识俏的,还这等赶阵儿,一撞兵来束手就缚,中间也有无辜的,捆到辕门。先把拒敌官兵,与身边搜有金银的砍了五十多人,其余也打死百余,省城大定。张副都犒赏了这两营,马文英、杨廷用都与冠带,安了他心。汛毕八营都回,暗着徐游击访了那八营助乱的,与马、杨共九个,先日计议定了,择日委兵巡顾副使下躁,十营齐赴教场。这厢徐游击暗暗差人将这九人擒下,解入军门,历数他倡乱凌辱大臣罪状,绑出枭首,就将首级传到教场,顾副使正躁,只见外边传这血淋淋九个头进来。众军正在惊愣,顾副使与徐游击便传令道:“你们都得命了,快些向北谢恩。”众人没了主意,都面北叩头。顾副使又吩咐:“当日作乱,你等都该处死,如今圣上天恩,都爷题请,只坏了为首九人,你们都免死以后要尽心报国,不可为非。”循例颁了些赏,十营寂然。你看他何等手段?何等方略?不知他平日已预有这手段。当时,初中进士,他选了一个大名府滑县知县。这滑县一边是白马山,一边滑河,还有黎阳津、灵昌津,是古来战争之地。还附近高鸡泊,是唐窦建德为盗人处。人性泻罚盗贼不时出没。他一到任,立意在息盗安民,训练民壮,就里选出十六个好汉,轮番统领缉捕,巡警,城里四周,城外四乡。这十六个人叫做: 元善卜兆平四夷和颜 禹鼎狄顺贝通明鉴 伏戎成治纪绩席宠 麻直柯执之昝盛经纶 都是膂力精强,武艺纯熟,又伶俐机巧。每轮八个管巡,八个衙前听差。且喜贼盗不生,人民乐业。不知人不激不发,这些无赖光棍,平日惯做歹事,如今弄得鸡犬也没处掏一个,自然穷极计生。 本县有个惯做剪绺头儿,坐地分赃的,叫做吉利。他不管你用铜皮,用铜钱,剪得来,要孝顺他;若不来,他会叫缉捕拿着你。又有一个应捕头儿,惯养贼的,叫做荀奇。由你挖壁扒墙,撬门掇窗,他都知道是那个手迹,一时孝顺不到,他去抓来送官。一个做响马的,叫做支广。尝时抓得些儿,到一个姓桑,绰号丧门神家赌博。这丧门神家里,是个惯开赌场,招引无赖,惯撮些头儿,收管放筹买尊买酒过日子的。这吉利、荀奇、支广一班儿座落在他家耍子。忽一日赌兴正高,却是你又缺管,我又无银,赌来都不畅意。支广道:“兄弟,我连日生意少,怎你们也像没生意?”吉利道:“可恨张知县,他一来叫这些民壮在这闹市巡绰,这些剪绺的,靠是人丛中生意,便做不来,连我们也干搁。”荀奇道:“正是,我也吃他的亏,冷了他们的生意,便绝了我衣食饭碗。”丧门神道:“生意各别,养家一般,只许他罚谷罚纸开门打劫,不许我们做些勾当。”支广道:“如今我们选动手他起来,勾合一班,打入私衙;或是劫了他库,大家快活受用一受用,便死也甘心。”吉利道:“我们这几个人做得甚来,还须再勾几个可做。”荀奇道:“我那些部下,可也有四五十个,叫他齐来。”支广道:“那些鼠窃狗偷的当得甚事,须我那几个哥哥来才好。”丧门神道:“寻来时须带挈我,不要撇了我。”支广道:“自然。”便一个头口,赶到高鸡泊前,寻着一个好朋友,叫做张志,绰号张生铁,也是常出递枝箭儿,讨碗饭吃的。两个相见道:“哥一向哩。”支广道:“哥生意好么?”张志道:“我只如常,这些客如今等了天大明才,也毕竟二三十个结队,咱一两个人了他不来,已寻了几个兄弟,哥可来么?”支广道:“兄弟也要做一儿,也只为人少,故来寻哥。”张志道:“贤弟挈带一挈带,是甚么客人?”支广道:“不是。”悄悄附耳道:“滑县县库。”张志道:“这事甚大又险。”支广道:“我们那一主银子不从险来,客人的货有限,库中是豆麦熟时征够,有六七千银子,这才够咱们用。”张志道:“然虽如此,你我合来,不过百余个人,怕不济事。我这里还有一个任金刚——任敬。他开着个店,外边卖酒,里边下客,做些自来买卖,极有志气,也须合着他才好,咱与你去寻他来。”两个便到任敬店中来,任敬正立在柜里,见了张志,便走出来,邀进里面,一座小小三间厅上坐下,任敬道:“此位何人?”张志道:“咱朋友,姓支,名广,特来拜大哥的。”任敬道:“是有何见教?”张志蹴去他耳边轻轻的道:“他有一主大财,特来照顾哥哥。”任敬道:“是甚么财?”张志又近前道:“是滑县库里。”任敬道:“这财在县里,有人,不容易要他的,哥过得罢了,走这险做甚么?”张志道:“哥,你过得些,咱过不得哩,银子可有多的么?哥不去,咱自去。”任敬道:“冒失鬼,且住着,待咱想,怎轻易把性命去博钱。”坐了一会,吃了杯茶,只见任敬走了进去。须臾戴了一顶纱帽,系了一条带,走将出来。张志便赶将过去,磕一个头道:“爷,小人磕头。”任敬道:“起来。”大家笑了一笑。张志道:“哥,这里来这副行头?”任敬道:“二月间,是一个满任的官,咱计较了他,留下的。兄弟,咱戴了像个官么?”张志道:“像,只是带些武气。”任敬道:“正要他带武哩。”连忙进去脱了冠带,来附耳与张志说了几句。张志拍手道:“妙,妙!我道是毕竟哥有计较。”任敬道:“论起这事,只咱两做得来。”张志道:“是。咱前年在白马山,遇着个现世报。”他道:“拿宝来!”咱道:“哥递一枝箭儿来。”那厮不晓得递甚箭。我笑道:“哥性命,恁不值钱,撞着一个了得的,干干被他送了。”那厮老实,道:“咱不晓得这道儿,嫂子嫌咱整日在家坐,教咱出来的,不利市,咱家去吧。”咱道:“哥也是恁造化,停会有一起客人,十来人,你照样问他。他不肯下马,你道且着一个上来,咱便跑来,包你利市。”那厮道:“他来找怎生?”我道:“现世报。适才独自不怕,有帮手倒怕,照这样做去,客人不下马,吃咱上去一连三枝箭,客人只求饶命,咱去拿了两个挂箱,一个皮匾,赏一个挂箱与他,教他以后再不可白来,这便是只两个做了营生。”任敬道:“怎还叫过不得?”张志道:“自古空里来,巧里去,不半年了在巢袕儿,并在赌场上了。”任敬道:“但这劫库,也不是小事,这也要应手,我又还寻两个人去,支兄不消得说,就是支兄所约的,也毕竟借重,没有个独吃自的理。”支广道:“多谢哥带挈。”须臾,只见又到了三个虎体彪形的大汉,相见了,大家一齐在酒店中坐下。任敬指着对张志与支广道:“这三个都是咱兄弟,一个步大,他家有两个骡子,他自己赶脚,捉空也要布摆两个人。这关老三,他虽是个车夫,颇有本事。这个桓福,是云昌津渡子,也是个河上私商。”说了姓名,就对这三个道:“后日早晨,咱有用着你处。”三人道:“哥有用咱处,汤火不辞。”任敬道:“明日关老三与步老大,与咱雇一辆大车,后日早在南门伺候,只见咱与张大哥抓一个人出来,都来接应。支大哥与你约的朋友也都在南门车边取齐。一辆车坐了十多人,也动疑。桓大哥可带小船一支,与咱家丁二人应咱,以便分路,是必不可误事。”正是: 闲云傍日浮,萧瑟野风秋。 浅酌荒村酒,深筹劫库谋。 六个人吃得一个你醉我饱,分手,都各干自己的事。支广、步大一起自在门外,桓福自在津口,不题。只见这日张知县正坐堂,忽有门上报道:“外边有锦衣卫差官见爷。”张知县心下,也便狐疑,且叫请,便迎下卷篷来,却是一个官,一个校尉。随着行了礼。那官道:“借步到后堂有话。”张知县只得请进后堂留茶。又道:“请避闲人。”张知县一努嘴,这些门子吏书都躲了。也不曾坐下,那官一把扯住张知县道:“张爷,不要吃惊,咱不是差官,咱是问爷借几千银子用的。”那校尉早已靴内嗖地一声,掣出一把刀来。张知县见了道:“不必如此,学生断不把银子换性命,只下官初到,钱粮尚未追征,库中甚虚,怎么好?”那官道:“爷不必赖,咱已查将来了。”拿出一个手折来,某限收银若干,某限收银若干,库中也不下一万。张知县见了,侵着底子,也不敢辨,道:“是也差不远,只是壮士不过得钱,原与学生无仇,不要坏学生官。若一时拿去这些银子,近了京师,急卒不能解,名声播扬,岂不我要削职,况且库中银子,壮士拿去也不便用,不若我问本县大户借银五千,送与二位,不曾动着库中,下官还可保全草芥前程,二位亦可免累日发露。”那官道:“五千也中够咱用,你不要耽延弄咱。”张知县道:“五千不够使,便加二千,若说弄二位,学生性命在二位手里,这断不敢。”那校尉道:“便库中银胡乱拿些去吧,谁有工夫等?”张知县道:“这不但为学生,也为二位。”那官道:“只要找截些。”张知县便叫听事吏。此时衙门人已见了光景,不肯过去,叫不过。一个兵房吏喻土奎过去,也是有算计的人。张知县道:“我得朝廷奉旨拿问,如今二位请他里面有亲认,可以为我挽回,急要银七千两,你如今可为我一借。”喻外郎道:“在那厢借?”张知县道:“拿纸笔来我写与你。”拿过纸笔便写道: 丁二衙、朱三衙、刘四衙共借银一千两,吏平四夷等共借银六百两;书手元善等共借银四百两;当铺卜兆四铺各借银四百两;富户狄顺八户,各借银三百两;里长柯执之八名,各借银一百两。 又对这吏道:“这银子我就在今年兑头、火耗、柴薪、马丁内扣还,决不差池,银子不妨零碎,只要足纹。”打发了吏去。张知县就与那官同坐在侧边一间书房内。那校尉看一看,是斗室,没有去路。他便拿把刀只站在门口。张知县道:“下官早间出来,尚未吃午膳,二位也来久了,吃些酒饭何如?”那官道:“通得。”张知县便叫个饭,只见外边拿上两桌饭与酒进来递那官,那官不吃。道:“你先用。”张知县:“你怕咱用药来,多虑。”便放开肚皮,每样吃上许多,一连斟上十来大杯酒。笑道:“何如?”这两个见了,酒虽不敢多吃,却吃一个饱,只是喻外郎见了三个衙头,合了这一起民壮,道:“老爷叫借银,却写出你们□□人明白,借银子是假,要在我们身上计议救他了,如今怎么处?”明鉴道:“如今这贼手拿着刀子,紧随着老爷,动不动要先砍老爷,毕竟要先骗除得这贼才好。”众人道:“这贼急切,怎肯离身?”伏戎道:“罢。做咱们不着。喻提控,这要你先借二三百两银子做样,与他看。众兄弟料绞的、哨马的、顺袋的,都装了石块,等咱拿着个挂箱,先是喻提控交银子,哄他来时,咱捉空儿照脑袋打上他一挂箱。若打交昏晕好了,或者打得他这把刀落,喻提控趁势把老爷抢进后堂,咱们这里短刀石块一齐上,怕不拿倒他,只是列位兄弟都要放乖觉些。”经纶道:“这计甚好。”三个衙头道:“果好,果好。”喻外郎便去库上挪出二三百两银子,平四夷与元善装了书吏,准备抢张知县;其余都带了石块,身边也有短棍、铁尺、短刀,一齐到县。喻士奎到书房门口禀道:“蒙老爷吩咐借银,各处已借够了六千两,还欠一千没处设处。”张知县道:“这一个大县挪不出这些些银子来,叫他们胡乱再凑些,十分不够,便把库里零星银子找上吧。如今这干人在那边?”道:“都在堂上。”张知县便一把扯了那官道:“我们堂上去收去。”那官也等了一会,巴不得到手,就随出去。只见三个衙头都过来揖,卷篷下站上一二十个人,都拿着拜匣、皮箱、哨马、料绞,累累块块,都是有物的。那官道:“张爷可点八个精壮汉子,与咱拿着,张爷自送咱到城门外。”张知县道:“这不难,只是这借来银子,下官也倒过一过眼,怕里边夹些铅锡,或是缺上许多兑头,哄了二位去,我倒还他实银实秤,也要取几封兑,取几封瞧。”那两个见已是到手银子,便凭他兑。张知县叫取天秤过来。那喻士奎便将一张长桌,横在当中,请那官儿看兑,早把假官与张知县隔做两下,只有校尉还拿着刀,紧紧随着。这边喻外郎早把银子摆上一桌,拆一封,果然好,雪******边细丝。哪里得知: 漫道钱归箧,谁知鸟入樊。 伏戎也就手捧一个顺袋,是要先兑模样,挤近校尉身边,兑一封,倒也不差。张知县对着校尉道:“你点一点收去。”校尉正去点时,那伏戎看得清,把顺袋提起扑直一下子,照头往那校尉打下,一惊一闪,早打了肩上。喻士奎与平四夷一捉,早把张知县捉入川堂,把川堂门紧紧拄好。那官儿见了慌张,拔出小刀赶来,门早已闭上。一脚踢去。止落得一块板,门不能开。校尉流水似把刀来砍伏戎,伏戎已是走到堂下。三个衙头,四衙已护张知县进后堂了。三衙走得,躲在典史厅,二衙是个岁贡,老了走得慢,又慌,跌了一跤,亏手下扶在吏房躲避。堂下石块如雨似打来,假官便往公座后躲,校尉把张椅子遮,这边早已都有器械,竟把仪门拴上。里边传道:“不要走了两个贼人,生擒重赏。”这两个听了好不焦躁,瞧着石块将完,那官儿雷也似大吼一声,一手持刀,一手持桌脚,赶将出来,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那校尉也挺着刀,夹帮着。这些民壮原也是不怕事好汉,又得了张知县吩咐,如何肯放他,一齐攒将拢来。好场厮杀: 剑舞双龙,枪攒众蟒。纱帽斜按,怒闹鬼钟馗;戈戟重围,恶狠狠投唐敬德。一边的势孤援绝,持着必死之心;一边的戮力显功,也有无生之气。怒吼屋瓦震,战酣神鬼惊。纵饶探囊取物似英雄,只怕插翅也难逃网罟。 始初堂上下来还两持厮杀,只为要奔出门,赶下丹墀,被这些民壮一裹,却围在中央,四面受敌,刀短枪长,那官儿料不能脱,大叫一声,道:“罢。咱中了他缓兵之计,怎受他凌辱。”就把刀来向项下一刎,山裂似一声响,倒在阶下。 未见黄金归橐,却教白刃陨身。 假校尉见了慌张,也待自刎。只见伏戎道一声:“着。”早把他腿上一枪,也倒在地,众人正待砍时。元善道:“老爷吩咐要活的。”只见一齐按住,捆翻。假校尉只叫罢了。众人扯向川堂,禀:“假官自刎,假校尉已拿了,请爷升堂。”张知县便出来坐了堂上,丹墀里边排了这些民壮,都执着刀枪,卷篷下立了这干皂隶,都摆了刑具,排了衙。先是二三衙来作揖问安,后边典史参见,处郎庭参书手、门子、皂隶、甲首、民壮,依次叩了头。张知县吩咐各役不许传出去。掩了县门,叫带过那强盗来。张知县道:“你这奴才,好大胆,朝廷库怎么你来思量他;据你要银七千,这也不是两个人拿得,毕竟有外应,余党作速招来。”那假校尉道:“做事不成,要杀便杀,做我一个不着罢。攀甚人。”张知县道:“�起来。”他只是不做声。张知县一面分拨人到城外,市镇、渡口,凡系面生可疑之人,暗暗巡缉;一面吩咐将假校尉敲夹。那校尉支撑不过,只得招承,假官叫做任敬,自己叫做张志;又要他招余党,只得又招原是任敬张主,要劫了库,还要张知县同人役送出城外,打发银子上车先行,还要张知县独自送几里才放回,雇车辆在城外接应的有支广、步大、阙三、吉利、荀奇、丧门神六人,车去在昌灵、津水口接应的是桓福,与任敬家里两个火家绞不停、像意吃三人。张知县即刻佥牌,两处捉拿。一路赶到城外集儿上,先是卜兆在那边,看一辆大车,几个骡子在那里吃米,有几个人睡在车里,有几个人坐在人家门首,似在那边等人的。卜兆已去踹他,不知正是步大一起,步大与阙三叫车子五鼓前来,这厢支广已邀了荀奇、吉利、丧门神,说道:“只要他来收银子,那个不到?”只是支广一起,是本地人,怕有人认得,便睡在车中。步大、阙三两个坐在人家等待。初时已牌模样,渐渐日午,还不见影,欲待进城打听,又怕差了路,便赶不着队,分不着银子,故此死定在那厢等。不期差人来拿,四衙随着,内中一个做公的,怕一捉时,走了人不好回话,先赶出城。见了车子道:“是甚的车?本县四爷要解册籍到府,叫他来服侍。”步大听了便赶来:“我们李御史家里车,叫定的,你自另雇。”那公人道:“胡说,本县四爷叫,不你车动。”揪住步大便打。这些人欺着公人单身,便来发作,卜兆与众人便来团,把这几个帮打的都认定了。典史到叫拿,众人已把这来争闹的共八个,两个车夫,背剪绑起来,起解进城。一路又来拿桓福,到河边道:“那里是搅载船?”各船都撑拢,问是要那去。大的嫌大,小的嫌小。有一支不来搅,偏去叫他。掀开篷,只见三个雕青大汉,坐在船中,要叫他,他不肯,众人晓得是桓福了。道:“任敬攀了你,你快走。”只见这三个人脸都失色,桓福便往水中一跳,早被一挠钩搭住,船里一行五个都拿进城来。 一到,张知县叫他先供名字,一个个供来。张知县把张志供的名字一对,只有四个。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都是供状上没名的。张知县将这几个细审。两个是车夫,两个是船户。这三个,张老二是张志哥子,任秃子任兄弟,桓小九桓福儿子。张知县道:“韩阿狗、施黑子是车夫,华阿缺,戚七船户,他不过受雇随来,原非知情。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这是任敬等家丁,虽供状无名,也是知情的了。”将张志与支广等各打四十,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各打二十,韩阿狗四个免打,下了轻罪监,其余下大监。吩咐刑房取刑,把任敬、张志比照造谋劫库,持刀劫刺上官律,为首。 支广、荀奇、吉利、丧门神、步大、阙三、桓福,比例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律,为从;从重律。 绞不停、像意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比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为从;从轻律。 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原系车夫、船户,受雇而来,并不与谋,供明释放。连夜成招,申解大名府,转解守巡道。巡抚、巡按具题,参他这干,处畿省之地,恣鬼域之谋,持丸凌官,拥众劫库,事虽未竟,为恶极深,宜照响马例,枭示。 圣旨依拟,着巡按监决,将张志枭首,支广等斩首,绞不停等充军。张知县、巡抚、巡按都道他贤能,交荐,后来升到部属,转镇江知府,再转两司,升抚台。若使当日是个萎靡的,贪了性命,把库藏与了贼人,失库毕竟失官;若是个刚狠的,顾了库藏,把一身凭他杀害,丧身毕竟丧库;何如谈笑间,把二贼愚弄,缓则计生,卒至身全、库亦保守,这都是他胆机智,大出人头地,故能仓猝不惊。他后来累当变故,能镇定不动,也都是这厢打的根脚。似支广一干,平日不务生理,妄欲劫掠至富,任敬家即可以自活,却思履险得财,甚至挈弟陷了兄弟,携了害了儿子,这也可为图不义之财的龟鉴。ww w.xIaoshuotxt.。com 第二十三回 白镪动心交谊绝 双猪入梦死冤明 t xt ~小 说天,堂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临财轻似纸。何盟誓,真蛇豕,犹然嫁祸思逃死。天理昭昭似,业镜高悬如水。阿堵难留身弃市,笑冷傍人齿。右调《应天长》 如今人最易动心的无如财,只因人有了两分村钱,便可高堂大厦,美食鲜衣,使婢呼奴,轻车骏马。有官的与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装起憨来。又有这些趋附小人,见他有钱,希图叨贴,都凭他指使,说来的没有个不是的,真是个钱神。但当日有钱,还只成个富翁。如今开了个工例,请书的萤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县取,又怕府间数窄分上多,府间取了,又怕道间遗弃。巴得一进学,侥幸考了前列,得帮补,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没些停降。然后保全出学门,还只送教职、县佐二,希有遇恩遴选,得选知县通判。一个秀才与贡生何等烦难!不料银子作祸,一窍不通,才丢去锄头、匾挑,有了一百三十两,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员,身子还在那厢经商,有了六百,门前便高钉“贡元”匾额,扯上两面大旗,偏做的又是运副运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领,银带绣补,就夹在乡绅中出分子、请官,岂不可羡?岂不要银子?虽是这样说,毕竟得来要有首理,若是贪了钱财,不顾理义,只图自己富贵,不顾他人性命,谋财害命,事无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话说南直隶有个靖江县。县中有个朱正,家事颇过得。生一子叫名朱恺,年纪不大二十岁,自小生来聪慧,认得写得,打提一手好算盘,做人极是风流倜傥。原是独养儿子,父母甚是爱惜,终日在外边闲游结客,相处一班都是少年浪子,一个叫做周至,一个叫做宗旺,一个叫做姚明。每日在外边闲行野走,吃酒弹棋,吹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这班人便驾着他寻花问柳。一日,三四个正挨着肩同走,恰好遇一个小官儿。但见: 额覆青丝短,衫笼玉笋长。 色疑娇女媚,容夺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轻衫曳暗香。 从教魂欲断,无复意龙阳。 那朱恺把他看了又看,道:“甚人家生这小哥?好女子不过如此?”那宗旺道:“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龙的好朋友,叫陈有容,是他紧挽的。”朱恺道:“怎他这等相处得着?”姚明道:“这有甚难,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紧挽了,待我替你筹划。”姚明打听他是个寡妇之子,极在行的。次日绝早,姚明与朱恺两个同到他家,敲一声门道:“陈一兄在家么?”只见陈有容应道:“是谁?”出来相见了。问了姓名,因问道:“二位下顾,不知甚见教?”姚明道:“朱兄有事奉渎,乞借一步说话。”三个同出了门,到一大酒店,要邀他进去,陈有容再三推辞。道:“素未相知,断不敢相扰。”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陈兄殊不脱洒。”陈有容道:“有话但说,学生实不在此。”朱恺道:“学生尽一个意思方敢说。”陈有容道:“不说明,不敢领。”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处戤几两银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个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三个便就店中坐下。朱恺只顾叫:“有好下饭拿上来!”摆了满桌,陈有容只是做腔不吃,姚明便放开筷子来,吃一个饱。吃了一会,那陈有容看朱恺穿得齐整,不似个借银的,故意道:“二位有约在这边么?”姚明道:“尚未曾写,还要另日奉劳。”那朱恺迷迷吐吐,好不奉承,临起身,又捏手捏脚,灌上两盅,送他下楼,故意包中打开,现出三五两银子,丢一块与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来吃。”别了。 次日侵早,朱恺丢了姚明自去,叫得一声。陈有容连忙出来道:“昨日多扰。”朱恺道:“小事。前日苏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粗扇在此,转送足下。”袖中取来,却是唐伯虎画,祝枝山写,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条白湖绸汗巾儿。陈有容是小官生性,见了甚觉可爱,故意推辞道:“怎无功受禄?”朱恺道:“朋友相处,怎这样铢两?”推了再四,朱恺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陈有容也便笑纳。问道:“兄果是要问老裘借多少银子?此人口虽说阔,身边也拿不出甚银子,且性极吝啬,不似兄慷慨。”朱恺便走过身边,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颇自过得,那里要借银子?实是慕兄高雅,借此进身。倘蒙不弃,便拜在令堂门下,与兄结为弟兄。”此时陈有容见朱恺人也齐整,更言语温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朱恺道:“说那里话?小弟择日便过来拜干娘。”朱恺自去了。不多时,裘龙走来,见了陈有容,拿着这柄扇子。道:“好柄扇儿。”先看了画,这面字读也读不来。也看了半日,道;“那里来的?”有容道:“是个表兄送的。”裘龙道:“你不要做他婊子。”“是那个?”道:“朱诚夫,南街朱正的儿子。”裘龙道:“哦,是他。是一个浪子,专一结交这些无赖,在外边饮酒宿娼赌钱。这人不该与他走,况且向来不曾听得你有这门亲。”有容道:“是我母亲两姨外甥。”裘龙听了,就知他新相与了,也甚不快。从此脚步越来得紧,钱也不道肯用,这陈有容也觉有些相厌。不过两日,朱恺备了好些礼来拜干娘。他母亲原待要靠陈有容过话,便假吃跌收了他礼物,与他往来。朱恺常借孝顺干娘名色,买些时新物件来,他母亲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户,做了入幕之宾,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当。朱恺又因母亲溺爱,常与他钱财,故此手头极松,尝为有容做些衣服,两个恰以线结鸡,双出双入,真是割得头落。 那裘龙来时,母亲先回报不在家。一日,伺候得他与朱恺吃了酒回来,故此回报不得,只得与他坐下。那裘龙还要收罗他,与他散言碎语,说平日为他用钱,与他恩爱。那陈有容又红了脸道:“揭他顶皮。”勉强扯去店中,与他作东赔礼。他又做腔不肯吃,千求万告,要他复旧时,也不知做了多少态,又不时要丢。到后来朱恺踪迹渐密,他情谊越流,只是不见,及至路上相遇,把扉一遮过了。裘龙偏要捉清,去叫住他,朱恺却又站在前面等,陈有容就有心没相,回他几句话,一迳去了。裘龙见了,怎生过得。想道:这个没脸耻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几时?就是朱恺,你家事也有数,料也把他当不得老婆,我且看他。又一回想道:我当日也为他用几分银子,怎就这样没情,便朱恺怕没人相与,偏来抢陈有容,不觉气冲冲的。一日,朱恺带着陈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楼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龙也与两个人走来。陈有容见了便起身,只见裘龙道:“我这边也坐一坐,怎就要去?”一把扯住。陈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来。”裘龙那里肯放。朱恺道:“实是他家有事,故此我们不留他。”裘龙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来,放在膝上。那陈有容便红了脸道:“成什么模样?”裘龙道:“更有甚于此者。”朱恺道:“人面前也要存些体面。”裘龙便把陈有容推开立起身道:“关你甚事,你与他出色。”那陈有容得空,一溜风走了。朱恺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脸,把人搂抱也不像,却怪人说。”裘龙道:“没廉耻小畜生,当日原替我似这样惯的。如今你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又是一个人道:“罢不要吃这样寡醋。”姚明道:“甚寡醋?他是干弟兄,旁观不忿,也要说一声。”裘龙道:“我知道还是入娘贼。”朱恺道:“这厮无状,你伤我两个罢,怎又伤他母亲。”便待起身打去,那裘龙早已跳出身,一把扯住。道:“什么无状?”众人见了,连忙来拆道:“没要紧,为什么事,来伤情破面。”两个各出了几句言语。姚明裹了朱恺下楼。裘龙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两个死在我手里罢了。”两下散了火,朱恺仍旧自有陈有容往来,又为姚明哄诱,渐渐去赌,又带了陈有容在身边,没个心想。因为盆中不熟,自己去出钱,却叫姚明掷色,赢来三七分钱。朱恺发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与那些积赌合了条儿,暗地泻出,不该出注,偏出大注,不该接盆,翻去抢;输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却是姚明输赢都有,朱恺只是赢少输多,常时回家索钱。他母亲对朱正道:“恺儿日日回家要钱,只见拿出去,不见拿进来,日逐花哄,怕荡坏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访,见他同走有几个积赌,便计议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赶得到赌场上,他已走了,回来不过说他几声,习成不改,甚是不快。只是他母亲道:“恺儿自小不拘束他,任他与这些游手光棍荡惯了,以后只有事生出来,除非难却这些人才好。我有个表兄盛诚,吾见在苏州开缎子店,不若与他十来个银子兴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绝他这些党羽。”朱正点头称是。 次日朱正便对朱恺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闲荡,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两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个的人,明日与你十来个银子,到苏州盛家母舅处撺贩些尺头来,也可得些利息。”朱恺道:“怕不在行。”朱正道:“上马见路、况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说做生意,朱恺也是懒得,但闻得苏州有虎丘各处可以顽耍,也便不辞。朱正怕他与这干朋友计议变卦。道:“如今你不消置货,只是带些银子去。今日买些送盛舅爷礼,过了明后日,二十日起身吧。”朱恺便讨了几钱银子出去买礼,撞见姚明,道:“大哥那里去?”朱恺道:“要买些物件到苏州去。”姚明道:“是那个去?”朱恺道:“是我去。”姚明道:“去做什么?”朱恺道:“去买些尺头来本地卖。”姚明道:“几时起身?”朱恺道:“后日早。”姚明道:“这等我明日与大哥发路。”朱恺道:“不消,明日是我做东作别。”姚明就陪他买了些礼物,各自回家。次日,果然寻了陈有容,与姚明、周至、宗旺一齐到酒楼坐下。宗旺道:“不见大哥置货,怎就起身?”朱恺道:“带银子去那边买。”陈有容道:“多少?”朱恺道:“百数而已。”周至道:“兄回时,羊脂、玉簪、纱袜、天池茶、茉莉花,一定要寻来送陈大兄的了。”姚明道:“只不要张公、新马头,顽得高兴,忘了旧人。”朱恺道:“须吃。”裘龙笑了:“断不,断不。”到会钞时,朱恺拿出银子道:“这番作我别敬,回时扰列兄吧。”众人也就缩手,谢了分子。宗旺道:“明日陈兄一定送到船边。”朱恺道:“明日去早,不消。”姚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也便省了吧。”朱恺自回,只有姚明因没了赌中酒,心里不快。正走时,只见背后一个人叫道:“姚二哥那里去?”正是赌行中朋友钱十三。道:“今日赵家来了个酒,你可去与他来一来。”姚明道:“不带得管。”钱十三道:“你常时大注出,怕没管。”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尝有甚银子?”利动人心,也便走去,无奈朱恺不在,稍管短,也就没胆。落场掷着是跌八,尖五,身边几钱碎银输了,强要去复,连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一到家中,迎着家婆,开门见他这光景。道:“甚模样,前日家中没米,情愿饿了一顿,不曾教你把衣帽来当,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条条的,要赌,像朱家有爷在前边,身边落落动,拿得出来去赌,你有甚家计,也要学样,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贴他些,明日去了,将什么去买这衣帽?”姚明道:“没了朱恺,难道不吃饭?”家婆道:“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声,弄得姚明翻翻覆覆,整醒到天明,思出一条计策。忙走起来,寻了一顶上截黑耳截白的旧绒帽,又寻了一领又蓝又青,一块新一块旧的海青,抖去些气,穿上了。又拿了一件东西,悄悄的开了门,到朱恺家相近。 此时朱恺已自打点了个被囊,一个挂箱、雨伞、竹笼等类,烧了吉利纸,出门。那父亲与母亲送在门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恺就肩了这些行李走路,绕转得个弯,只见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来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两。”朱恺道:“多谢金口。”姚明道:“兄挑不惯,小弟效劳何如?”朱恺道:“岂有此礼?”两个便一头说,一头走。走到靖江县学前。此时天色黎明,地方僻静,没个人往来。朱恺是个娇养的,肩了这些,便觉辛苦,就庙门槛上少息。姚明也来坐了。朱恺见他穿带了这一套,道:“姚二哥怎这样打扮?”姚明道:“因一时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种得火,急率寻不见衣帽,就乱寻着穿戴来了。”随即叹息道:“小弟前日多亏兄维持,如今兄去,小弟实难存活。”朱恺道:“待小弟回时,与兄商量。”姚明道:“一日也难过,如何待得回来?兄若见怜,借小弟一二十两,在此处生息,回时还兄,只当兄做生理一般。”朱恺道:“这迟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处挪攒?”姚明道:“物在兄身边,何必挪攒?”朱恺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挂箱便待起身,姚明把眼一望,两头无人,便劈手把挂箱抢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庙中迳走。朱恺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赶进去。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两吧。”朱恺道:“岂有此理?人要个利市。”忙来夺时,扯着挂箱皮条,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时九月,霜浓草滑,一闪早把朱恺跌在草里。姚明便把来按住,扯出带来物件,却尺把长一把解手刀。朱恺见了,便叫:“姚明杀人。”姚明道:“我原无意杀你,如今事到其间,住不得手了。”便把来朱恺喉下一勒。可怜: 夙昔盟言誓漆胶,谁知冤血溅蓬蒿, 堪伤见利多忘义,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如泉,咽喉已断,知他不得活了,便将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银锁匙,拿来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门。看见道袍上溅有血渍,便脱将来把刀裹了,放在肋下,跨出学宫。便是得命一般,只见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着相认,毕竟动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将行囊背到他家。”正值开门,姚明直走进去。见了姊姊道:“前日一个朋友央我去近村帮行差使,今日五鼓回来,走得倦了,行囊暂寄你处,我另日来取。”姊姊道:“你身子懒得,何不叫外甥驮去。”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没甚物在里边,我自来取。”就把原搜锁匙开了挂箱,取了四封银子藏在袖内,还有血衣与刀。他暗道:“姊夫是个盐捕,不是好人,怕他识出。”仍旧带了回去。将次走到家中,却见一个邻人陈碧。问道:“姚辉宇那里回?这样早。”姚明失了一惊道:“适才才去洗澡回来。”急急到家,忙把刀与衣服塞在床下,把银子收入箱中。家婆还未起来,吃些饭就拿一封银子去赎了衣帽回来。家婆问道:“怎得这衣帽转来?”姚明道:“小钱不去,大不来,一遭折本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转来,还赢他许多银子。”就拿银子与妇人看。道:“你说朱恺去了我难过,这银子终不然也靠朱恺来的。”妇人家小意见,见有几两银子,也便快活,不查他来历了。 话说靖江有一个新知县,姓殷名云霄,是隆庆辛未年进士,来做这县知县。未及一年,正万历元年。他持身清洁,抚民慈祥,断事极其明快,人都称他做殷青天。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却见两个猪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诉光景,醒来却是一梦。 霜冷空阶叫夜虫,纱窗花影月朦胧。 怪来头白辽东豕,也作飞熊入梦中。 那殷知县道:“这梦来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见十余只乌鸦咿咿哑哑只相向着他叫。这些丫鬟小厮你也赶,我也赶,它那里肯走。须臾出堂,这些乌鸦仍旧来叫,也有在柏树上叫的,也有在屋沿边叫的,还有侧着头,看着下边叫的。殷知县叫赶,越赶赶来。殷知县叫门子道:“你下去吩咐,道有甚冤枉你去,我着人来相见。”门子掩着嘴笑,往堂下来吩咐。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说好捣鬼。不期这一吩咐,那鸦哄一声,都飞在半天。殷知县忙叫皂隶快随去。皂隶听了乱跑,一齐赶出县门。人不知什么缘故,问时道:“拿乌鸦,拿乌鸦。”东张西望,见一阵都落在一个高阁上。人道是学中尊经阁,又赶来,都沸反的在着廊下叫。众人便跑到廊下,只见一个先跑的,一绊一跤,直跌到廊下。后边的道:“是,原来一个死尸,一个死尸!”看时项下勒着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两日的。忙到县报时。这厢朱正早起开门,见门上贴一张纸,道是甚人把招贴粘我门上。去揭时,那贴粘不大牢,随手落下。却待丢去,间壁一个邻人接去,道:“怎写着你家事?”朱正忙来看时,上写:“朱恺前往苏州,行至学宫,仇人裘龙劫去。”朱正便失惊道:“这话跷蹊,若劫去,便该回来了。近日他有一班赌友,莫不是朱恺将银赌去,难于见我,故写此字逃去。”却又不是他的笔,且开了店,再去打听,又为生意缠住。忽听阶坊上传道:“文庙中杀死一个人了。”朱正听了,与贴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顾生意,跳出柜便走。走到学宫,只见一丛人围住,他努力分开人进去,看了不觉放声大哭。这时知县正差人寻尸亲,见他痛哭,便扯住问他,道:“这是我儿子朱恺。”众人便道:“是甚人杀的?”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贴。他母亲得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朱正一到县中便大哭道:“小的儿子朱恺二十日带银五十两,前往苏州,不料遭仇人裘龙杀列在学宫,劫去财物。”殷县尊道:“谁是证见?”朱正便摸出贴子呈上县尊,道:“这便是证见。”殷县尊道:“是何人写的,何处得来?”朱正道:“是早间开门,粘在门上的。”殷知县笑道:“痴老子,若道你儿子写的,儿子死了;若道裘龙,裘龙怎肯自写出供状?若是旁观的,既见他,怎不救应?这是不足信的。”朱正道:“老爷,裘龙原与小人儿子争丰有仇,实是他杀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说,要杀小人儿子。”殷知县道:“谁听见?”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陈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证见。”殷知县道:“明日并裘龙拘来再审。”次日,那裘龙要逃,怕事越敲实了,见官又怕夹打,只得设处银子,来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钱,要打个出头,夹棍长些,不要收完索子,临番一一唱名。”那殷知县偏不叫裘龙。看见陈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龙仔么杀朱恺?”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与小的在酒店中相争,后来并不知道。”县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门俟候,待我逐名叫审。”又叫周至道:“裘龙杀朱恺事,有的么?”周至:“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争是有的。”殷知县道:“可取笔砚与他。”叫自录了口词。周至只得写道:“裘龙原于本月初三与朱恺争丰相斗,其杀死事情并不得知。”又叫宗旺,也似这等写了。临后到姚明,殷知县看他有些凶相,便问道:“你多少年纪了?”道:“二十八岁,属猪的。”殷知县又想与梦中相合,也叫他写。姚明写道:“本月初三日裘龙与朱恺争这陈有容相斗,口称要杀他二人,至于杀时并不曾见。”殷知县将三张口词,仔细看了又看,已知杀人的了。道:“且带起寄铺。”即刻差一皂隶臂上朱标,仰拘姚明两邻赴审。皂隶赶去,忙忙的拿了二个。殷知县道:“姚杀死朱恺,劫他财物,你可知情?”两个道:“小人不知。”殷知县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杀人,天明拿他衣囊挂箱回家,怎么有个不见?”一个还推,只是陈碧道:“二十天明,小人曾撞着,他说洗澡回来,身边带有衣服,没有被囊等物。”殷知县道:“他自学宫到家,路上有甚亲眷?”陈碧道:“有个姊姊离学宫半里。”殷知县又批臂着人到他姊家,上写道:“仰役即拘姚氏,并起姚明赃物,赴究毋违。”那差人火人火马,赶到他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抠住,道:“奉大爷明文,起姚明盗赃。”姊姊道:“他何曾为盗,有甚赃物在我家?”差人道:“二十日拿来,他已扳你是窝家,还要赖。”他处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来,驼不动,把一个挂箱被囊放在我家,并没甚赃。”差人道:“你且拿出来,同你县里去办。”即拿了两件东西,押了姚氏到县。叫朱正认时,果是朱恺行李,打开看时,只有银三十两在内。殷知县便叫姚氏:“他赃是有了,他还有行凶刀仗,藏在那边?”姚氏道:“妇人不知道,他说出外回来,驮不动,止寄这两件与妇人,还有一件衣服,裹着些什么,他自拿去。”再叫陈碧道:“你果看见他拿甚衣服回家么?”陈碧道:“小人见来。”殷知县道:“这一定刀在里边。”即差人与陈碧到姚明家取刀,并这二十两银子。到他家,他妻子说道:“没有。”差人道:“大爷明文,搜便是了。”各处搜转,就是灶下,凡黑暗处,松的地也去掘了掘,并不见有。叫他开箱笼,只得两双破箱开得第二双,看见两封银子,一封整的,一封动的。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这两封银子?这便是赃了。”妇人听了,面色都青。道:“这是赌场上赢来。”逼他刀仗,连妇人也不知。差人道:“这赖不过的,赖一赖,先拿去一板子,再押来追。”妇人道:“我实不知,我只记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听得他把甚物丢在床下,要还在床下看。”差人去看时,只见果有一围青衣,打开都是血污,中间卷着解手刀一把,还有血痕。众人道:“好神明老爷。”带了他妻,并凶器赃银回话。 殷知县见了,便叫带过姚明一起来。那殷知县便拍案大怒,道:“有你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杀了他,劫了他,又做这匿名,把事都卸与别人,如今有甚说?”口词与匿名贴递下去,道:“可是你一笔的么?”公人才知写口词时,殷知县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赃仗,都在面前,晓得殷知县已拘来问定了,无言可对。不消夹得,县尊竟丢下八支签打了四十,便援笔写查单。道: 审得姚明与朱恺石交也,财利熏心,遽御之学宫,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祸裘龙,不惨而狡乎?劫赃已存,血刃其在,臬斩不枉矣。姚氏寄赃,原属无心,裘龙波连,实非其罪,各与宁家。朱恺尸棺,着朱正收葬。 审毕,申解了上司。那姚明劫来银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裘龙也懊悔道:“不老成,为一小官争闹出言轻易,若不是殷青天,这夹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个殷爷牌位,日逐叩拜。只有朱正银子虽然得来,儿子却没了,也自怨自己溺爱,纵他在外交游这些无赖,故有此祸。后来姚明准强盗得财伤人律,转达部,部覆取旨,处决了。可是: 谩言管鲍共交情,一到临财便起争。 到底钱亡身亦殒,何如守分过平生?www.xiaoshuotxt.com 第二十五回 凶徒失妻失财 善士得妇得货 >txt 第二十六回 吴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 xiaoshuotxt。com绰约墙头花,分辉映衢路。 色随煦日丽,香逐轻风度。 蛱蝶巧窥伺,翩翩兢趋附。 缋绻不复离,回环故相慕。 蛛网何高张,缠缚苦相怖。 难张穿花翅,竟作触株兔。 朱文公有诗云:“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见得人到女色上最易动心,就是极有躁守的,到此把生平行谊都坏。且莫说当今的人,即如往古楚霸王,岂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输到虞姬身上,到死犹然恋恋。又如晋朝石崇,爱一个绿珠,不舍得送与孙秀,被他族灭。唐朝乔知之爱一妾,至于为武三思所害。至若耳目所闻见,杭州一个秀才,年纪不多,也有些学问,只是轻薄好挨光,讨便宜。因与一个赌行中人往来,相好得紧,见他妻子美貌,他便乘机色搭,故意叫妇人与他首饰,着他彻夜去赌,自己得停眠整宿,还道不像意,又把妇人拐出,藏在坟庵里。他丈夫寻人时反帮他告状,使他不疑,自谓做得极好,不意被自家人知觉,两个双双自缢在庵中。把一个青年秀才陪着红粉佳人去死,岂不可惜?又还有踹人浑水,占了人拐带来的女人,后来事露,代那拐带的吃官司,吃敲,吃打。奸人妻子,被人杀死,被傍人局诈,这数种,却也是寻常有的,不足为奇。如今单讲的是贪人美色,不曾到手,却也骗去许多银子,身受凌辱的,与好色人做个模样。 话说浙江杭州府,宋时名为临安府,是个帝王之都。南柴北米,东菜西鱼,人烟极是凑集,做了个富庶之地,却也是狡狯之场。东首一带,自钱塘江直通大海,沙滩之上,灶户各有分地,煎沙成盐,卖与盐商,分行各地,朝廷因在杭州菜市桥设立批验盐引所,称掣放行,故此盐商都聚在杭城。有一个商人姓吴名,字尔辉。祖籍徽郡,因做监,寓居杭城箭桥大街。年纪三十二、三,家中颇有数千家事,但做人极是啬吝,真是一个铜钱八个字,臭猪油成坛,肉却不买四两,凭你大熟之年,米五钱一石,只是吃些清汤不见米的稀粥。外面恰又装饰体面,惯去闯寡门,吃空茶,假耽风月,见一个略有些颜色妇人,便看个死。苦是家中撞了个妇人,年纪也只三十岁,却是生得胖大,虽没有晋南阳王保,身重八百斤,却也重有一百二十。一个脸,大似面盘,一双脚,夫妻两个可互穿得鞋子。房中两个丫鬟,一个秋菊,年四十二,一个冬梅,年三十八。一个髻儿长歪扭在头上,穿了一双鞋,日逐在街坊上买东买西;身上一件光青布衫儿,龌龊也有半寸多厚,正是: 何处生来窈窕娘,悬河口阔剑眉长。 不须轻把裙儿揭,过处时闻酱醋香。 只因家中都是罗刹婆、鬼子母,把他眼睛越弄得饿了,逢着妇人,便出神的看。时尝为到盐运司去,往猫儿桥经过。其时桥边有个张二娘,乃是开机坊王老实女儿,哥哥也在学,嫁与张二官,叫名张谷。张家积祖原是走广生意,遗有账目,张谷要往起身进广收拾,二娘阻他,再三不肯,只留得一个丫鬟桂香伴,不料一去十月有余。这妇人好生思想,正是: 晓窗睡起静支颐,两点愁痕滞翠眉。 云髻半□慵自整,王孙芒草系深思。 尝时没情没绪的倚着楼窗看。一日恰值着吴尔辉过。便盯住两眼去看他。妇人心有所思,那里知道他看,也不躲避。他道这妇人一定有我的情,故此动不也动,卖弄身份。以后装扮得齐齐整整,每日在他门前晃。有时遇着,也有时不遇着,心中尝自道:“今日这一睃,是丢与我的眼色,那一笑与我甚是有情。”若不见他在窗口时,便踱来踱去,一日穿梭般走这样百十遍。也是合当有事,巧巧遇着一个光棍,道:“这塌毛甚是可恶,怎在这所在,哄诱人良家妇女。”意思道他专在这厢走动,便拿他鹅头。不料一打听,这妇人是良家,丈夫虽不在家,却极正气,无人走动。这光棍道:“待我生一计弄这蛮子。”算计定了。次日立在妇人门首,只见这吴尔辉看惯了,仍旧这等侧着头,斜着眼望着楼窗走来。光棍却从他背后轻轻把他袖底一扯,道:“朝奉。”吴尔辉正看得高兴,吃了一惊,道:“你是甚人?素不相认。”这光棍笑道:“朝奉,我看你光景,想是看想这妇人。”吴尔辉红了脸道:“并没这事,若有这事,不得好死,遭恶官司。”光棍道:“不妨,这是我房下,朝奉若要,我便送与朝奉。”吴尔辉道:“我断不干这样事。”板着脸去了。次日这个光棍又买解,仍旧立在妇人门前,走过来道:“朝奉,舍下吃茶去。”吴尔辉道:“不曾专拜,叨扰不当。”那光棍又陪着他走。说:“朝奉,昨日说的,在下不是假话,这房下虽不曾与我生有儿女,却也相得。不知近日为些什么,与老母不投,两边时常兢气,老母要我出他,他人物不是奖说,也有几分,性格待我极好,怎生忍得?只是要做孝子也做不得义夫;况且两硬必有一伤,不若送与朝奉,得几十两银子,可以另娶一个,他离了婆婆,也得自在。”吴尔辉道:“恩爱夫妻,我仔么来拆散你的,况且我一个朋友,讨了一个有夫妇人,被他前夫累累来诈。这带箭老鸦,谁人要他。”光棍道:“我写一纸离书与你是了。”吴尔辉道:“若变脸时,又道:‘离书是我逼写的’,便画把刀也没用,我怎么落你局中。”光棍道:“这断不相欺”。吴尔辉道:“这再处。”自去了。 到第三日,这光棍打听了他住居,自去相见。吴尔辉见了怕里面听得,便一把扯着道:“这不是说话处。”倒走出门前来。那光棍道:“覆水难收,在下再无二言,但只是如今也有这等迷痴的人,怪不得朝奉生疑。朝奉若果要,我便告他一个官府执照,道他不孝情愿离婚,听他改嫁,朝奉便没后患了。”吴尔辉沉吟半日,道:“怕做不来,你若做得来,拿执照与我时,我兑二十两,人到我门前时,找上三十两,共五十两,你肯便做。”光棍道:“少些,似他这标致,若落水,怕没有二百金?但他待我极恩爱,今日也是迫于母命没奈何,怎忍做这没陰骘事?好歹送与朝奉,一百两罢。”吴尔辉道:“太多,再加十两。”两边又说,说到七十两,先要执照为据,兑银。此时光棍便与两个一般走空骗人好伙计,商量起来,做起一张呈子,便到钱塘县。此时本县缺官,本府三府,署印,面审词状。这光棍递上呈子,那三府接上一看: 具呈人张青,呈为恳恩除逆事:切青年幼丧父,依母存活。上年蹇娶悍妇王氏,恃强抵触,屡训不悛,忤母致病,里邻陈情、朱吉等证。痛思忤逆不孝,事关‘七出’,妇不去,孀母不生。叩乞批照离嫁,实为恩德。上呈。 那三府看了呈,问道:“如今忤逆之子,多系爱妻逆母,你若果为母出妻,可谓孝子,但只恐其中或是夫妻不和,或是宠妾逐妻,种种隐情,驾忤逆为名有之,我这边还要拘两邻审。”光棍道:“都是实情,老爷不信,就着人拘两邻便是。”三府便掣了一根签,叫一个甲首吩咐道:“拘两邻回话。”这甲首便同了光棍,出离县门,光棍道:“先到舍下,待小弟邀两邻过来。”就往运司河下便走,将近肚子桥,只见两人走来。道:“张小山,仔么这样呆?”光棍便对张甲首道:“这是我左邻陈望湖,这是右邻朱敬松。”那敬松便道:“小山,夫妻之情,虽然他有些不是,冲突令堂,再看他半年三月处置。”光棍道:“这样妇人,一日也难合伙,说甚半年、三月?”陈望湖道:“你如今且回去,再接他阿哥,同着我们劝他一番,又不改,离异未迟。”光棍道:“望湖,我们要做人家的人,不三日、五日大闹,碗儿盏儿甩得沸反,一月少也要买六七遭,便一生没老婆也留他不得。如今我已告准,着这位老牌来请列位面审,便准离了。”敬松道:“只可打拢,怎么打开,我不去,不做这没陰骘事。”甲首道:“现奉本县老爷火签拘你们,怎推得不去。”陈望湖道:“这也是他们大娘做事拙,实的虚不得。”光棍道:“今日我们且同到舍下坐一坐,明日来回话。”甲首道:“老爷立等。”敬松道:“这时候早堂已退了,晚堂不是回话的时节,还是明日吧。”陈望湖道:“巧言不如直道,你毕竟要了落老牌,屋里碗、碟、昨日打得粉碎,令正没好气,也不肯替你安排,倒不如在这边酒店里坐一坐吧。”四个便在桥边酒店坐下,一头吃酒一头说,敬松道:“看不出,好一个人儿,怎么这等狠?”陈望湖道:“令堂也琐碎些,只是逆来顺受,不该这等放泼,出言吐语,教道乡村。”甲首道:“这须拿他出来,拶他一拶,打他二十个巴掌,看他怕不怕。”光棍道:“倒也不怕的。”敬松道:“罢,与他做甚冤家,等他再嫁个好主顾。”差人道:“不知什么人晦气哩。”吃了一会,光棍下楼去了一刻,称了差使钱来,差人不吃饭,写了一个饭票。这三个都吃了饭,送出差使钱来。差人捏一捏道:“这原不是斗殴户婚田土,讲得差使起的,只是也还轻些。”敬松道:“这里想有三分银子,明日回话后,再找一分。”差人道:“再是这样一个包儿吧。”陈望湖道:“酌中,找二分吧。”差人道:“明日我到那边请列位。”望湖道:“没甚汤水,怎劳你走,明日绝早,我们三个自来吧。”差人道:“这等明早懊来桥边会,火签耽延不得。”次早差人到得桥边,只见三个已在那边,就同到县中伺候。升了堂,差人过去缴签,禀道:“带两邻回话的。”三府便道:“怎么说?”光棍道:“小人张青,因妻子忤逆母亲,告照离异,蒙着唤两邻番问,今日在这边伺候。”三府道:“那两邻怎么说?”只见这两个道:“小人是两邻,这张青是从小极孝顺的,他妻子委是不贤,常与他母亲争竞,前日失手推了母亲一跤,致气成病,以致激恼老爷。”三府道:“这还该拿来处。”光棍便叩头道:“不敢费老爷天心,只求老爷龙笔赐照。”三府便提起笔写道: 王氏不孝,两邻证之已详,一出无辞矣。姑免拘究准与离异。 批罢,光棍道:“求老爷赐一颗宝。”三府便与了一颗印。光棍又用了一钱银子,挂了号,好不欣然,来见吴尔辉。吴尔辉看了执照道:“果然,你肯把他嫁我。”光棍道:“不嫁你告执照。”尔辉满心欢喜,便悄悄进去,拿了一封银子,十七两摇丝,三两水丝。光棍看了道:“兑准的么?后边银水,还要好些,明日就送过来。”尔辉道:“我还要择一日,今日初七,十一日好,你可送到葛岭小庄上来。”那光棍已是诓了二十两到手了。 第二日,央了个光棍,穿了件好齐整海青,戴了顶方巾,他自做了伴当,走到张家来。那光棍先走到坐启布旁边,叫一声:“张二爷在家么?”妇人在里边道:“不在家。”光棍便问道:“那里去了?”里边又应道:“一向广里去还未回。”只见戴巾的对光棍道:“你与他一同起身的,怎还未回?”光棍道:“我与他同回的,想他不在这边,明日那边寻他是了。”戴巾的转身便去。那妇人听了,不知甚意,故忙叫:“老爹,请坐吃茶,我还有话问。”那人已自去了。妇人道:“桂香,快去扯他管家来问。”此时这光棍故意慢走,被桂香一把拖住,道:“娘有话问你。”光棍道:“不要扯,老爹还要我跟去拜客。”桂香只是拖住不放,扯到家中。妇人问道:“你们那家几时与我二爷起身,如今二爷在那边?一定要你说个明白。”这个趑趄不说。妇人叫桂香拿茶来,道:“一定要你说个明白。”光棍道:“我姓俞,适才来的是我老爹,叫我在广东做生意,你们二爷一同起身。因二爷缺些盘缠,问我借了几两银子,故此我老爹来拜。”妇人道:“他仔么没盘缠?”光棍道:“他银子都买了苏木胡椒与铜货。身边剩得不多,故此问我们借。”妇人道:“他几时起身。”光棍道:“是三月初三。”妇人道:“你几时到的?”光棍道:“前月二十八。”妇人道:“怎同来,他又不到,你说明日那边寻,是那边?”光棍道:“我说明日再寻他,不曾说那边。”妇人道:“我明明听得的。好管家,说了我谢你。”光棍道:“说了口面狼藉,又是我的孽。”又待要走,妇人便赶来留说:“桂香,我针线匾里有一百铜钱,拿来送管家买酒吃。”光棍道:“说便说,二娘不要气。”妇人道:“我不气便了。”光棍道:“你二爷在广时,曾嫖一个杨鸾儿,与他极过得好,要跟二爷来,二爷不肯,直到临起身,那杨鸾儿哭哭啼啼,定要嫁他,身边自拿出一主银子把二爷赎身,二爷一厘不曾破费,因添了一个内眷,又讨了一个丫头,恐怕路上盘缠不够,问我借银十两同来。”妇人道:“既同来得知他在那里?”光棍道:“这不好说”,妇人道:“这一定要说。”光棍道:“这内眷生得也只二娘模样,做人温亲,身边想还有钱。二爷怕与二娘合不来,路上说要寻一个庄,在钱塘门外,与他住;故此到江头时,他的货都往进龙浦赤山埠湖里去,想都安顿在庄上,目下也必定回了。”妇人道:“如何等得他回,一定要累你替我去寻他。”光棍道:“我为这几两银子,毕竟要寻他,只是不好领二娘去,且等明日寻着了他来回复。”这光棍骗了一百钱去了,这妇人气得不要,人上央人,去接阿哥王秀才来,把这话一说,连那王秀才弄得将信将疑。道:“料也躲不过,等他自回。”妇人道:“他都把这些货发在身边发卖,有了小老婆,又有钱用,这黑心忘八还肯回来,好歹等那人明日回复,后日你陪我去寻他。”兄妹两个吃了些酒,约定自去。等到初十下午,只见这光棍走将来,桂香看了忙赶进去道:“那人来了。”这妇人忙走出道:“曾寻着么?”光棍道:“见了,在钱塘门外,一个庄上。早起老爹去拜,你二爷便出来相见,留住吃饭,这货虽发一半到店家,还未曾兑得银子,约月半后还。姨娘因我是同来熟人,叫我到里面与我酒吃,现成下饭,烧鸭、蹄子,湖头鲫鱼,倒也齐整,姨娘不象在船中穿个青布衫,穿的是玄色水纱衫,白生绢袄衬,水红胡罗裙,打扮得越娇了。二爷问我道:‘你曾到我家么?’我道:‘不曾’。他说:‘千定不可把家中得知?’昨日不曾吩咐得,我又尖了这遭嘴。”这妇人听了,把脚来连顿几顿,道:“有这忘八,你这等穿吃快活,丢我独自在家,明早央你替我同去寻他。”光棍道:“怕没工夫,况且我领了你去,张二爷须怪我,后边不好讨这主银子。”妇人道:“你只领我到,我自进去吧,日后银子竟在我身上还,没银子我便点他货与你。”又留他吃了些酒,假喃喃的道:“没要紧,又做这场恶。”妇人又扎缚他道:“我们明日老等你,千定要来。”光棍去了。妇人隔夜约定轿子,又约了王秀才。清晨起来,煮了饭,安排了些鱼肉之类,先是轿夫到,次后王秀才来,等了半晌,这光棍洋洋也到。那人好不心焦,一到便叫他吃了饭,吩咐桂香看家。妇人上了轿,王秀才与光棍随着,一行人望钱塘门而来。 这厢吴尔辉自行了执照,料得稳如磐石,只是家中妪人不大本分,又想张家娘子又是不怕阿婆的,料也不善,恐怕好日头争竞起来。他假说芜湖收账,收拾了铺陈,带了个心腹小郎欢哥,一个小厮喜童,来到湖上,赁了个庄,税了张好凉床,桌椅,买了些动用家伙,碗盏簇新,做顶红滴水月白胡罗帐,绵绸被单,收拾得齐齐整整,只等新人来,只见这张家轿夫抬个落山健,早已出钱塘门。光棍与王秀才走了一身汗也到城外,妇人推开帘儿问道:“到也不曾?”光棍道:“转出湖头便是,只是二娘这来,须儿得张二爷好说话,若他不在,只见得姨娘,他一个不认账,叫我也没趣,况且把他得知了,移了窠,叫我再那里去寻。如今轿子且离着十来家人家歇,等我进去先见了,我出来招呼,你们便进去,我不出来,你们不要冲进,我真要骗他到厅上,叫他躲不及你们方好。”王秀才连声道:“有理,有理。”就歇下轿,王秀才借人家门首坐了。光棍公然摇摆进去,见了吴尔辉。吴尔辉道:“来了么?”光棍道:“轿已在门前,说的物可见赐。”吴尔辉说:“待人进门着。”光棍道:“这吴朝奉,轿在门前,飞了去?只是在下也有些体面,就是他令兄也是个在庠朋友,见在外这送,当面在这时兑银子去,不惟在下不成模样,连他令兄也觉难为。如今我自领银子去,等他令兄进来。只是他令兄,朝奉须打点一个席儿待一待,也是朝奉体面。”吴尔辉便叫小厮去看,道:“果然轿子歇在十来家门前。”尔辉便叫小厮去叫厨子,将银子交出,都不是前番银子一半九二三逼冲,一半八程极逼火。光棍道:“朝奉不忠厚,怎拿这银子出来?”要换过,吴尔辉道:“兄胡乱用一用罢,这里寓居,要换不便。”光棍定要换,吴尔辉便拿出一两逼火,道:“换是没得换,兄就要去这两作东罢。”光棍恐怕耽延长久,妇人等不得赶进来,便假脱手道:“罢,罢,再要添也不成体面。”作辞去了。走到轿边,道:“两个睡得高兴,等了半日才起来,如今正在厅上与个徽州人说话,快进去。”妇人听了,忙叫轿夫,一个偏在那里系草鞋带不来,妇人恨不得下轿跑去,便与王秀才一同闯进庄门。吴尔辉正穿得齐齐整整的,站在那边等王秀才,这妇人一下轿道:“欺心忘八,讨得好小。”那吴尔辉愕然道:“这是你丈夫情愿嫁与我,有甚欺心?”妇人一面嚷。王秀才道:“舍妹夫在那里?”吴尔辉道:“学生便是。”王秀才道:“混帐,舍妹夫张二兄在那里?”吴尔辉道:“他收了银子去了,今日学生就是妹夫了。”王秀才道:“他收合银子躲了么?闻他娶一个妾在这里。”吴尔辉道:“娶妾的便是学生。”王秀才道:“妹子不要嚷,我们差来了,娶妾的是此位,张二已躲去了,我们且回罢。”吴尔辉道:“怎么就去,令妹夫已将令妹嫁与学生,足下来送,学生还有个薄席,一定要宽坐。”王秀才道:“这等叫舍妹夫出来。”吴尔辉道:“他拿了银子去了,还在轿边讲话。”此时说来,都是驴头不对马嘴。妇人倒弄得打头不应脑,没得说。王秀才道:“才方轿边说话的是俞家家人,是领我们来寻舍妹夫的。”“那里是舍妹夫?”吴尔辉道:“那是你前边令妹夫,他道令妹不孝,在县中告了个执照,得学生七十两银子,把令妹与学生作妾。”王秀才道:“奇事,从那边说起?舍妹夫在广东不回,是这个人来说与他同回,带一个妾住在这厢,舍妹特来白嘴,既没有妾在此,罢了,有甚得你银子嫁你作妾事。”吴尔辉道:“拿执照来时,兑去二十,今日兑去五十,明明白白,令妹夫得银子去,怎么没人得银?”扯了王秀才道:“学生得罪,宅上不曾送得礼来,故尊舅见怪,学生就补;桶儿亲,日后正要来往,恕罪,恕罪。”王秀才道:“怎么说个礼,连舍妹丧公婆,丈夫在广,有甚不孝,谁人告照?”吴尔辉道:“尊舅歪厮缠,现有执照离书在此。”忙忙的拿出来看,王秀才看了道:“张青也不是舍妹夫名字,是了你串通光棍,诓骗良人妻子为妾。”一把便来抢这执照,吴尔辉慌忙藏了道:“你抢了,终不然丢去七十两银子,这等是你通同光棍假照诓骗我银子了。”王秀才道:“放屁。”一掌便打过去。吴尔辉躲过,大叫道:“地方救人,光棍图赖婚姻打人。”王秀才也叫道:“光棍强占良人妻子,殴辱斯文。”哄了一屋的人,也不知那个说的是。王秀才叫轿夫:“且抬了妹子回去,我自与他理论。”吴尔辉如何肯放。旁边人也道:“执照真的,没一个无因而来之理。”两下甚难解交。巧巧儿按察司湖船中吃酒回,一声:“屈。”叫锁发钱塘县审。 发到县来,王秀才说是秀才,学中讨收管;吴尔辉先在铺中受享一夜。次日王秀才排了“破靴阵”,走到县中,行了个七上八落的庭参礼,王秀才便递上一张是:假照诓占事。道:“生员有妹嫁与张谷。土豪吴乘他夫在广,假造台台执照,强抢王氏,以致声冤送台,伏乞正法。”你一句,我一句,那三府道:“知道,我一定重处。”就叫这一起。只见吴也是一张状子,道诓动事,道:“无子娶妾,遭光棍串同王氏,诓去银七十两。”那三府道:“王生员,你那妹子没个要嫁光景,怎敢来占?”王秀才道:“生员妹子,原有夫张谷,在广生理,土豪吴贪他姿色,欺他孤身,串通光棍,假称同伙,道生员妹夫娶妾在吴家,诓生同妹子去;若不是生员随去,竟为强占了。”三府叫吴道:“你怎敢强占人家子女?”吴道:“小人因无子要娶妾,王氏夫张青拿了爷台执照,说他妻子不孝,老爷准他离异,要卖与小的,昨日他送这妇人到门,兑七十两银子去,却教这王生员道小人强占,希图白赖。”就递上抄白执照。三府道:“王生员,这执照莫不是果有的事?”王秀才道:“老大人,舍妹并无公婆,张谷未回,两邻可审,现在外边。”三府道:“叫进来。”只见众邻里一齐跪在阶下。三府道:“叫一个知事体的上来。”一个赵裁缝便跪上去。三府道:“张青可是你邻里么?”赵裁道:“小的邻舍只有张谷,没有张青。”三府道:“是张谷么?”赵裁道:“是,是。”三府道:“如今在那里?”赵裁道:“旧年八月,去广里未回。”三府道:“王氏在家与何人过活。”赵裁道:“他阿婆三年前已死,阿公旧年春死在广东,家里只有一个丫头桂香。”三府道:“他前日为什么出去?”赵裁道:“是大前日,有个人道他丈夫讨小在钱塘门外,反了两日,赶去的,余外小的不知。”三府道:“你不要谎说。”赵裁道:“谎说前程不吉。”三府道:“你莫不是买来两邻?”赵裁慌道:“见有十家牌,张谷过了,‘赵志裁缝生理’便是小的。”三府讨上去一看,上边是: 周仁酒店。吴月织几。钱十淘沙。孙径挑脚。冯焕篦头。李子孝行贩。王春缝皮。蒋大成摩镜。 共十个,并没个陈清、朱吉,心里也认了几分错。就叫吴道:“执照是你与张青同告的么?”吴道:“是张青自告的。”三府道:“你娶王氏,那个为媒?”吴道:“小的与他对树剥皮,自家交易的。”三府道:“兑银子时也没人见了。”吴道:“二十两摇丝,五十冲头,都是张青亲收。”三府道:“在那家交银?妇人曾知道么?”吴道:“昨日轿子到门交的银子,原说瞒着妇人的。”三府道:“好一个兀突蠢材,娶妾须要明媒,岂有一个自来交易的?”吴道:“小的有老爷执照为据。”三府道:“拿上来!”吴道:“小的已抄白在老爷上边。真本在家里。”三府便叫前日拘张青两邻差人。那甲首正该班,道:“是小的。”三府道:“张青住在那里?”答应道:“说在荐桥。”三府道:“你仍旧拘他与两邻来。”甲首道:“那日他自来的,小的并不曾认得所在。”三府道:“又是一个糊涂奴才。”三府便叫王生员:“我想你两家都为人赚了,你那妹子原无嫁人的事,不消讲了。”便叫吴:“你这奴才,若论起做媒没人,交银无证,坐你一个诓骗人家子女也无辞。”吴便叩头道:“老爷,冤枉。”“只是你还把执照来支吾,又道见妇人到门发银,也属有理。如今上司批发,不可迟延,限你五日内,与那差人这奴才寻获张青;若拿不到,差人三十板,把这朦胧告照,局骗良人妇女罪名坐在你身上。”叫讨的当保,王生员与王氏,邻里暂发宁家。可笑这吴在外吃亲友笑,在家吃妇人骂,道:“没廉耻,入娘贼,让我去讨甚小老婆,天有眼,银子没了,又吃恶官司。”耐了气,只得与差人东走西闯,赔了许多酒食,那里去寻一个人影儿?到第四日,差人对吴道:“吴朝奉,我认晦气,跑了四日了,明朝该转限,我们衙门里人,匡得伸直脚打两腿,你有身家的人,怎当得这拷问?况且朦胧诓骗都是个该徒的罪名,须寻得一个分上才好。”吴原是一个臭吝不舍钱的,说到事在其间,也啬吝不得,便与他去寻分上。正走间,一个人道:“张二倒回来了,王秀才妹子着甚鬼,东走西跑,打官司。”差人道:“我们也去看看,莫不是张青?”走时,只见张家堆上许多货,张谷还立在门前收货,妇人立在帘边,这张二且是生得标致,与张青那里有一毫相像。吴见了,越觉羞惭。正是: 柳姬依旧归韩子,叱利应羞错用心。 差人打合吴,寻了一个三府乡亲,倒讨上河,说要在王氏身上追这七十两银子,分上进去,三府道:“他七十两银子再不要提起罢了,只要得王秀才不来作对,说你诓骗,还去惹他,但是上司批发,毕竟要归结,只可为他,把事卸在张青身上,具由申复。”只这样做,又费两名“水手”。三府为他具由,把诓骗都说在张青身上,照提缉获。吴不体来历,罚谷,事完也用去百十两。正是: 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膻。 当场街坊上编上一个《桂枝儿》道: 吴朝奉,你本来极臭、极吝。人一文,你便当做百文。又谁知,落了烟花阱。人又不得得,没了七十金。又惹了官司也,着什么要紧。 总之,人一为色欲所迷,便不暇致详,便为人愚弄。若便吴君无意于妇人,棍徒虽巧,亦安能诓骗得他?只因贪看妇人,弄出如此事体,岂不是一个好窥良家妇女的明鉴?古人道得好:“他财莫要,他马莫骑。”这便是个不受骗要诀。www。xiaoshuotxt。com 第二十七回 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 txt小xiaoshuo说天堂莫笑迂为拙,须知巧是穷。奇谋秘计把人蒙,浪向纤纤蜗角,独称雄。险招人忌,骄盈召鬼恫。到头输巧与天公,落得一身萧索,枉忡忡。右调《南柯子》 这调是说巧不如拙,我尝道拙的计在迟钝,尺寸累积,鸠巢燕垒,毕竟成家。巧的趋在便捷,一旦繁华,海市蜃楼,终归消灭。况且这天公又怜拙而忌巧,细数从来,文中巧的莫如班马,班固死于狱中,史迁身下蚕室。武中巧的莫如孙吴,孙膑被庞涓刖足,吴起被楚宗室射死。诗中巧的莫如李杜,李白身葬采石,杜甫客死四川。游说中巧的莫如苏张,苏秦车裂齐国,张仪笞辱楚相。就是目今巧窃权是阉宦魏忠贤,只落得身磔家藉,子侄死徒。巧趋附是崔尚书一流,崔宦戮尸,其余或是充军,或是问徒,或是罢职,看将起来真是巧为拙奴,巧出拙笑,就我耳中所闻,却有个巧计赚人,终久自害的。 说话浙江绍兴府山陰县,有一个乡宦姓陈,自进士历副使,因与税监抗衡,至仕回家。夫人郑氏,生有一子,止得九岁。到是初中时,在扬州娶得一个如夫人,姓杜,生有一子,已是十七岁了,唤名陈镳,字我闲,已娶李侍御次女为妻。陈副使为他求师,略在亲友面前讲得一声,只见这边同年一封荐书,几篇文字,道此人青年笃学,现考优等,堪备西席。这相知一封荐书,几篇文字,道此人老成忠厚,屡次观场,不愧人师。又有至亲至友荐的。陈副使摆拨不下,道青年的文字毕竟合时,但恐怕他轻佻,没坐性,老成的,毕竟老于教法,但恐怕笔底违时。正迟疑间,适值李亲家李侍御荐一个先生,姓钱名流,字公布,前道帮补,新道又是一等第六,是个时髦。陈副使道丈人为女婿访求,必定确的了。便自家去一拜,就下了一个请书。只见这先生年纪三十多岁,短胡,做人极是谦虚,言语呐呐不出口。叩他经史,却又响应。陈副使道:“小儿虽是痴长,行文了两年,其实一窍不通,今遇老师,一定顿开茅塞。”钱公布道:“末学疏浅,既蒙老先生李老先生重托,敢不尽力。”陈副使想道:我最怪如今秀才,才一考起,便志气嚣,逞才傲物,似这先生,可谓得人了。谁知这钱公布,他笔底虽是来得,机巧甚是出人。他做秀才,不学这些不肖,日夕上衙门,自坏体面,只是往来杭州代考,包覆试三两一卷,只取一名,每篇五钱;若只要黑黑卷子,三钱一首,到府间价又高了,每考一番,来做生意一次,及至帮补了,他却本府专保冒籍,做活切头。他自与杭嘉湖富家子弟进试,一百八十两归做文字的,一百二十两归他复试,也还是这个人,到进学却是富家子弟出来,是一个字不做,已是一个秀才了。回时大张旗鼓,向亲邻道冒籍进学。又捱一两年,待宗师新旧交接时,一张呈子,改回原籍,怕不是个秀才?是一个大手段人。陈副使不知道,送了张五十金关书,择日启馆,却在陈副使东庄上,但见: 翠竹敲风,碧梧蔽日。疏疏散散,列几树瑶草琪葩;下下高高,出几座危楼高阁。曲房临水倚,朱栏碧槛水中浮;孤馆傍山开,碧瓦红檐山畔出。香佛拂花开别径,绿陰陰树满闲阶。萧条草满少人来,一鸟不鸣偏更寂。 这先生初到馆,甚是勤谨,每日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下人极其宽厚。陈公子是公子生性,动不动打骂,他都为他委曲周旋劝解。以此,伏侍僮仆没一个不喜欢。就与陈公子或称表字,或称老弟,做来文字只是圈,说来话只是好。有时园中清话,有时庄外闲行。陈公子不是请个先生,倒是得个陪堂,两边殊是相安。忽一日对陈公子道:“我闲,知道令岳荐我来意思么?”陈公子道:“不知。”钱公布道:“令岳闻知令尊有个溺爱嫡子之意,怕足下文理欠通,必至为令尊疏远,因我是他得意好门生,故此着我来教足下,足下可要用心,不可负令岳盛意。”陈公子道:“正是。连日家父来讨文字,学生自道去不得,不敢送去。”钱公布道:“足下文字尽清新,送去何妨?”陈公子道:“这等明日送去吧。”钱公布道:“这且慢,令尊老甲科,怕不识足下新时调,还得我改一改拿去。”次早,将来细细改了,留得几个“之、乎、也、者”字,又将来圈了,加上批语送去。果然,陈副使看了大喜,道:“这先生有功。”对如夫人说。这如夫人听得儿子文理通,也大欢喜,供给极是丰厚。后边陈副使误认了儿子通,也曾大会亲友面课。自在那边看做。钱公布却令小厮将文字粘在茶杯下,送与照本誊录。一次陈公子诈嫌笔不堪写,馆中取笔。文字藏在笔管中与他,把一个中、外都瞒得,陈公子是个能人了。但是钱公布这番心,一来是哄陈副使,希图固馆,二来意思要得陈公子感激,时尝赍助。不料只博得一个家中供给齐整,便是陈公子也忘记了自己本色,也在先生面前装起通来,谭文说理,先生时常在他前念些雪诗儿,道:“家中用度不足,目下柴米甚是不给,欲待预支些芬牵不好对令尊讲。”陈公子不过答应得声:“正是呢。”也不说是学生处,先那几何。几番又道缺夏天衣服,故意来借公子衣服,要动他,公子又不买。钱公布心中便也怏怏。道:“这不识好的,须另用法儿敲他。”一晚,步出庄门,师徒两个缓缓的走,打从一个皮匠门首过,只听得一声道:“打酒拿壶去。”这声一似新莺出谷,娇鸟啼花,好不呖呖可听,师徒二人忙掩头看时,却是皮店厨边,立着一个妇人,羞羞缩缩,掩掩遮遮,好生标致: 髻拥轻云堕,眉描新月弯, 嫣然有余媚,婀娜白家蛮。 天下最好看的妇人,是月下、灯下、帘下,朦朦胧胧,十分的美人,有十二分。况村庄之中,走出一个年纪不上二十来,眉目森秀,身体娇柔,怎不动人?钱公布道:“这妇人是吃钟儿的。”陈公子道:“先生怎知道?”钱公布道:“我只看见他吃打酒,岂不叫钟儿?”陈公子道:“那秋波一转,甚是有情。”钱公布道:“谁教你生得这等俏,也是合当有事。”陈公子走不过十数间门面,就要转来,来时恰好皮匠打酒已回,妇人伸手来接,青衫内露出只白森森手来,岂不可爱。陈公子便是走不动般,伫了一会方去。回到庄中,道:“好一个罗西子,却配这个麦粞包。”钱公布道:“只因老天配得不匀,所以常做出事来。你想这样一个妇人,配这样一个蠢汉,难道不做出私情勾当?”陈公子道:“只怕也有贞洁的。”钱公布道:“我闲,那个人心不好高,只因他爹娘没眼,把来嫁了,这厮帽也不戴一顶,穿了一领油腻的布衫,补洞的水袜,上皮弯的宕口草鞋,终日手里拿了皮刀,口中了衔了钱,成甚模样,未必不厌他;若见一个风流子弟,人物齐整,衣衫淹润,有不输心输意的么?虽然是这样说,我们读书人,须要存些陰德,不可做这样事。”谁知陈公子晦气到了,恰是热血在心,不住想他,撇开先生,常自观望。似此数日,皮匠见他光景,有些恼了,因是陈公子,不敢惹他。只见这日钱公布着了一双旧鞋,拿了十来个钱,去到他家里打掌,把鞋脱与他,自坐着等。巧巧陈公子拜客回来,见了道:“先生在这里做什么?”钱公布道:“在这里打掌。”陈公子便捱到先生身边,连张几张,不见。钱公布道:“你先回去。”那陈公子笑一笑道:“让你罢。”去了。那皮匠使对钱公布道:“这是高徒么?”钱公布道:“正是。是陈宪副令郎。”皮匠便说:“个娘戏,阿答虽然不才,做个样小生意,阿答家叔洪仅八三,也是在学,洪论九十二舍弟,见选竹溪巡司,就阿答房下,也是张堪舆小峰之女,咱日日在个向张望,先生借重对渠话话;若再来张看,我定用打渠,勿怪粗鲁。”钱公布道:“老兄勿用动气,个愚徒极勿听说,阿答也常劝渠。一弗肯改,须用本渠一介大手段。”洪皮匠道:“学生定用打渠。”钱公布道:“勿用,我侬有一计,特勿好说。”便沉吟不语。皮匠道:“驼茶来,先生但说何妨。”钱公布道:“渠侬勿肯听教诲,日后做向事出来,陈老先生毕竟见怪,渠侬公子,你侬打渠,毕竟吃亏,依我侬只是老兄勿肯。”皮匠道:“但话。”钱公布道:“个须吩咐令正,哄渠进,老兄拿住了要杀,我侬来收扒,写渠一张服辨,还要诈渠百来两银子,渠侬下次定勿敢来。”皮匠欢天喜地道:“若有百来两银子,在下定作东请老先生。”钱公布道:“这用对分。”皮匠道:“便四、六分吧,只陈副使知道咱伊。”钱公布道:“有服辨在东,怕渠。”此时鞋已缝完,两个又附耳说了几句分手。到得馆中,陈公子道:“先生今日得趣了。”钱公布道:“没甚趣,女子果然好个女子,拿一盅茶出来请我,一发洁净喷香。”陈公子道:“果然?”钱公布道:“真当。”陈公子道:“这先生吃醋,打发我回,便同吃盅茶的不妨。”钱公布道:“妇人倒是有情的,只是这皮匠有些粗鲁,不好惹他。”陈公子道:“先生,你本怕我括上手,把这话来矬我。”钱公布道:“我好话,若惹出事来,须不关我事。”陈公子一笑,自回房去了。次日把脚下鞋子拆断了两针线脚,便借名缝绽,到他家来。只见皮匠不在,叫了两声,妇人出来。道:“不在家。”陈公子看时,越发俊俏,道:“要他做些生活,不在,大娘子胡乱替我缝一缝罢。”那妇人笑道:“不会。”公子便脱下来递去,道:“大娘子看一看,不多几针。”妇人来接时,公子便捏上一把,甚是软滑柔润。那妇人脸上一红,道:“相公,斯文家不要粗鲁。”公子也赔笑了一笑,妇人道:“明日来罢。”公子道:“明日晚来?”妇人道:“晚。他在邻家吃酒未得回,晌午罢。”公子趔趄出门,妇人也丢一个眼色,缩进去了。陈公子巴不得天明,又巴不得天晚,打扮得齐齐整整,戴了玉簪金金茉莉筌,一身纱罗衣服,袖子内袖了二三两小锞儿,把一条白纱汗巾包了,对小厮道:“我出去就来,不必跟我。”迳到皮匠家来。此时局已成了,听得他叫,皮匠便躲了,教妇人在里面回报不在。陈公子听得声不在,便大踏步跳来,妇人已怜他落局,暗把手摇道:“不要来。”那公子色胆如天,怎肯退步?妇人因丈夫吩咐,只得往楼上便跑,陈公子也跟上,一把抱住,便把银子渡去。那妇人接了,道:“且去,另日约你来。”陈公子道:“放着钟不打,待铸。”一连两个亲亲,伸手丢扯小衣,只听得楼门口脚步响,回头看时。皮匠已拿了一把皮刀赶来了。公子急了,待往楼窗跳下,一望楼又高,舍不得性命,心又慌,挪不得脚步,早被皮匠劈领一把,揿在地下,忙把刀来切时,却被妇人一把抢去,道:“王大哥,做甚贼势。”那皮匠便将来骑住,劈脸墩上两拳。”公子便叫:“饶命!”妇人又道:“打杀人也,要偿命,不要蛮。”公子又叫:“娘子救命!”只见凳上放着这妇人一双雪白好裹脚,被皮匠扯过来,将手脚捆住。这公子娇细人,惊得莫想挣一挣。正捆时,只听得先生高高的唱着本待学过来,公子便高叫:“先生救我一救。”皮匠道:“我也正要捉这蛮子,一同送官。”便跳下身来,往下便走。却好先生正到门前,被皮匠一把揪住,便是两掌。钱公布道:“这厮这样可恶。”皮匠道:“你这蛮子,教学生强奸人妇女,还要强嘴。”钱公布道:“那那有有这这样样事?”陈公子又叫:“先生快来。”一结一纽两个一同上楼。钱公布道:“我教你不要做这样事,令尊得知,连我体面何在?”那皮匠又赶去陈公子身上,狠打上几下,道:“娘戏个,我千难万难,讨得个老妈,你要戏渠。”公子熬不得,道:“先生快救我!” 野花艳偏奇,狂且着贪想。 浪思赤绳系,竟落青丝网。 先生便问道:“老兄高姓?”皮匠道:“我是洪三十六。”先生便说:“洪兄,愚徒虽然弗好,实勿曾玷污令正,如今老兄已打了渠一顿,看薄面,饶了渠,下次再弗敢来。”皮匠道:“苍蝇戴网子,好大面皮。虽是不曾到手,也叫渠亲了两个嘴,定用打杀。”钱公布道:“罢,饶了渠,等渠再赔老兄礼吧。”皮匠道:“打虎不倒被虎咬,我弗打杀,定用送官立介宗案。”钱公布道:“到官也须连累尊正。”皮匠摇得头落,道:“也顾勿得。”亏得妇人道:“我宁可死,决不勿官个,你怕后患,写渠一张,放了渠去吧。”公子道:“一凭娘子。”钱公布道:“洪兄,放渠起来写。”皮匠只不做声。钱公布道:“你还有甚题目话么?”皮匠道:“我还要三百两银子,饶渠性命。”钱公布道:“那得多呵,送五两折东赔礼。”皮匠便跳起道:“放屁,你家老妈官与人戏,那三、五两便歇。”钱公布道:“不要粗糙。”公子捆缚不过,便道:“先生加他些,自十两起直加至一百两。”皮匠还做腔,又亏得妇人道:“没廉耻,把老婆骗我,还只顾要。”皮匠与公布怕做出马脚来,便住手,一时没现钱,把身上衣服头上簪、都除去。先生又到馆中,将他衣被,有七八十两玩器手卷,都押在他家,限三日内银赎。才放陈公子起来,手脚已麻了,又拿了一枝烂头笔,一张纸要他写。公子没奈何。只得随着皮匠口里说写去: 立服辨人陈某,不合于今四月二十三日,窥见邻人岑氏颇有姿色,希图奸宿,当被伊夫洪三十六拿住,要行送官。是某情极,央求亲人钱某求释,如或不悛,仍行窥伺,听凭告理。立此服辨是实。 写到“听凭告理”处,皮匠还念两句道:“如岑氏遭逼不愤,致生事端,亦某抵偿。”陈公子下待下笔,倒是钱公布道:“这事断没有得,不消写,不写了。”公子与钱公布俱押了字,方得出门。那陈公子满脸惭惶。钱公布又路上又动喃道:“累他受气,累他陪口分拆,后生家干这样没要紧事。”陈公子默默无言,到得房中。房中已收拾得罄尽,只得回家,对他妻说,某好友要将田戤银百两,骗得出来。果是先生去了半日,随着人把衣服、书玩都一一搬来,只说妇人留住了金、玉簪,说不曾有。次日连皮匠夫妇俱已搬去,公子甚是欢喜,道:“省得拿这张服辨在此,劫持我。不知里边有许多委曲。”二十四日,陈公子回家去设处银子。他就暗地到皮匠家去分了这些物件,只捡好玉瓶、古炉,好手轴袖回馆中。又吃了他一个肥东。到了二十五日,陈公子拿了银到馆,交付钱公布,道:“先生银子已有了,快去赎来,怕老爷到馆不见这些玩物生疑。”公布道:“我就去。只是你忒老实,怎都是纹银,你可收去十两,我只拿九十两去,包你赎来。”打发他出房,就将九十两银子收入书箱,把这几件玩物带到皮匠家,慌慌张张的迳入里边。皮匠道:“银子来了么?”钱公布道:“还要银子?那日我这节事,众小厮都吩咐了,独不曾吩咐得一个,被他竟对主母说了。主母告诉了陈副使,昨日便叫了陈公子回去,说他不肖。今日亲自府间下状,连公子都告在里边,说你设局诓诈,明日准准差公来。我想这事怎好?我得钱,累你受害,故此把这些物件都归了你,把你作官司本,只不要扯我在里边。”皮匠便跌脚道:“这原是你教我的,如今这些物件到官都要追出去,把我何用?”妇人道:“我叫你不要做这事,如今咱伊还是你侬同我,将这多呵物件,到陈衙出着便罢。”钱公布道:“这拿头套枷戴,勿可,勿可!陈老先生只为钱,你不若把个些物件还了陈公子,等渠还了爷,便无话哉,便公差来,你暂躲一躲便了。”皮匠还没主意,倒是妇人立定主意交还,只落得几两陈公子赌与他的银子。钱公布自着人搬回了。他夫妻两个计议,怕一到官要难为,苦使家私无些,便收拾做一担儿,两个逃往他乡,实何尝得这九十两银子勒他簪。到午节边,先生回,陈公子把存下十两银子分五两送他,又送几件玩器,彼此相忘,直至午节后,复到馆,师生越加相得。 一日,两个在竹荫中闲谈,只见花径两个人走将进来,要见钱相公与陈相公。钱公布道:“是什么人?”两个俱披着衫儿与他相见。那两人道:“小人是本府刑厅有事来见二位相公。”钱公布道:“刑厅有甚事来见我们。”那两人道:“小可唐突,钱公布不讳流,陈相公不讳镳么?”钱公布道:“正是两人。”道:“这等小可来得不差了。本主奉有按院批准洪三十六告词,特来奉请二位相公。”钱公布道:“我们并不晓这人。”陈公子早已脸色惊白了。只见年纪老成公差道:“昨日那原告来消封条去封尸棺,两在下曾会来。道是个皮匠,陈相公倚势强奸他妻岑氏,以至身死。”钱公布道:“捉奸见双,有何凭证?”那后生公差道:“岂有无证之理。”他道有陈相公的服辨,买求的银子与钱相公过付,这事二位相公自与他分理,不干二在下事。”陈公子听得事逼真,低了头思想,不发一言,公布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且备饭。”陈公子叫摆饭在水阁,问他两个姓名,一个姓吴名江,号仰坡,一个姓冯名德,号敬溪。两个略谦一谦,便坐上边。在席上假斯文。不大吃,又掉文淡。道:“敝厅主极是公明,极重斯文,二位去见必定周施,况有令尊老爷份上,这蛮子三十板,一名老徒稳稳,二在下没有个不效劳,就是两班门上一应人,若是两在下管的,便没敢来做声,就是仵作,也听二在下说的。”吃了半日,假起身告辞,钱公布假相留。冯敬溪道:“正是,扰了半日,牌也不送看一看,倒是白捕了,伙计看牌虽有个例,如今二�相公体面中,且先送看。”吴仰坡便在牌包中捡中一张纸牌来,双手递与钱公布。公布便与陈公子同看。上写道: 绍兴府理刑厅,为奸杀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御史马,批准山陰县告人洪三十六告词到厅,合行拘审,为此,仰役即拘后开人犯,赴厅审毋违。须致牌者: 计拘: 陈镳钱流俱被犯 张德昌岑岩俱干证 洪三十六原告差人吴江 钱公布看了,将来送还,道:“张岑两人是什么人?”吴仰坡道:“是他亲邻。”说罢,师生两个计议,送他差使钱,是六两作十两。钱公布道:“拿不出,加到九两作十五两。”钱公布递去,那吴仰坡递与冯敬溪道:“伙计,二位相公盛意,你收了。”那冯敬溪捏在手中道:“多谢二位相公,不知是那一位见惠的?二在下这一差,非是小可,原是接老爷长差,又央门官与管家衬副,用了一二十两,才得到手,怎轻轻易易拿出这个包儿来?也须看‘理刑厅’三个字。”吴仰坡道:“伙计,这是看牌包儿,若说差使钱,毕竟我、你二人,一人一个财主。”陈公子听了木呆,钱公布附耳道:“口大,怎么处?”陈公子道:“但凭先生,今日且打发他去。”钱公布道:“这不是甚差使钱,因馆中有慢。”吴仰坡便插了一句道:“这等,明日陈爷那边去领赏罢。”陈公子忙道:“不要去,只到这厢来。”钱公布道:“因慢,为此折东,差使后日了落。”吴仰坡道:“敝主甚是性急,洪三十六又在那厢催检尸,二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敝主出文书到学道申请,恐二在下也扶持不得。”钱公布道:“且耽延两日。”两个差人便起身作别,道:“这等后日会。” 饮若长鲸吸,贪如硕鼠能, 从教挽大海,溪壑正难平。 送了两个差人出去,钱公布连声叹气道:“罢了,这前程定用送了。”又对陈公子道:“这事弄得拙,须求令岳令尊解纷。”陈公子道:“家父知道定用打杀,还是先生周支。”公布道:“我怎周支得?须求孔方。如今若是买上不买下做,推官向贴肉,少也得千金,检尸仵作也得三百,个日铺堂也是百来两;再得二、三百两买嘱这边邻里,可以胜他,这是一着。恐怕他又去别处告。若上和下睦做,上边央了分上,下边也与洪三十六讲了,讨出了那张服辨,买了硬证,说他自因夫妻争殴身死,招了诬,可也得千余金。”陈公子道:“怎不见官,免致父亲得知方好。”钱公布咬指道:“这大难。”想了又想,道:“有个机会,目今李节推行取,你如今匡得二百时银与差人,教他回你在京中令岳处,我游学苏州,里边还要一个三百金分上,不然即推疑我们脱逃。书房中也得二百时银,教他搁起莫催。洪三十六也得五七百金,与他讲绝,私和,不要催状。待到新旧交接,再与差人与书房讲,竟自抹杀,这可以不见官。但这项银子就要的,如何是好?还再得一个衙门中熟的去做事方好。”陈公子道:“又去央人彰扬,只累先生罢。但急切如何得这银子?”钱公布道:“这须不在我,你自家生计策,或者亲友处供贷些。”陈公子道:“如今这些乡绅人家,他的如火之逼,借与他其冷如冰,谁人肯借?”钱公布道:“自古道:‘儿女之情,夫妻之情。’你还到家中计议,或者令堂有些私房,令正嫁资,少可支持。后日差人就来了,被他逼到府前,四尊有令尊体面,讨保,这也还好。若道人命事大,一落监,这使费还多,你自要上紧。”陈公子思量无计,只得回家。走到房拿来茶水,只是不吃,闷闷昏昏,就望床中睡去。他夫妇是过得极恩爱的,见他这个光景,便来问他道:“为着甚事来?”只见陈公子道:“是我作事差,只除一死罢。”李小姐道:“甚事到死的田地?说来。”陈公子只是拭泪不说。李小姐道:“丫鬟,叫书童来,我问他。”陈公子道;“不要叫,只是说来,你先要怪我。”李小姐道:“断不怪你。”陈公子便将前日被皮匠逼诈,如今他妻死告状,与先生计议事,都说了。李小姐也便惊呆道:“因奸致死是要偿命的,如何是好?”陈公子越发流泪,道:“我只是一死。”李小姐道:“若说丈人在家。教他与你父亲去讲,还是白分上,好做。若说要二三千银子,便我有些,都将来生放,箱中不过一二百,首饰一时与典换不及,母家又都随任,我可掇挪,怎生来得?不若先将我身边银子,且去了落差人,等我与婆婆再处。”可笑陈公子是娇养惯的,这一惊与悉,便果然病起。先将银子寄与钱公布,教他布置,自己夫妻在家中暗地着人倒换首饰,一两的也得五钱折了好些。那边钱公布又雪片般字儿来,道:“洪三十六又具状吊尸棺,房里要出违限,真是焦杀。”这边陈公子生母杜氏,闻得他病,自到房来,媳妇迎着。问道:“为甚忽然病起来?”李小姐道:“是个死症,只是银子医得。”杜氏道:“是甚话?”来到床边看了儿子,道:“儿,你甚病?”陈公子也只不应。李小姐要说时,他又摇头。杜氏道:“这甚缘故?”李小姐道:“嫡亲的母亲,便说何妨。”便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故此我说是死症,只要银子。”杜氏听了,不觉吃了一惊,道:“儿子,你真犯了死症了。我记得我随你父亲,在关内做巡道时,也是一个没要紧后生,看得一个寡妇,生得标致,串通一个尼姑,骗到庵中,欺奸了他,寡妇含羞自缢。他家告状,县官审实,解到你父亲那边,也有分上,你父亲怪他坏人节,致他死,与尼姑各打四十,登时打死,这是我知道的,怎今日你又做这事,你要银子,你父亲身做清官,怎有得到我?就你用银挣得性命出来,父亲怪你败坏他门风,料也不轻放你。”叹一口气道:“我也空养了你一场。”立起身去了。到晚间,千思万想,一个不快活,竟自悬梁缢死。正是: 舐犊心空切,扶危计莫筹, 可怜薄命妾,魂绕画梁头。 到了次日,丫鬟见了忙报陈副使,陈副使忙来看果,果是缢死,不知什么缘故。忙叫两个伏侍丫鬟来问时,道:“不知。”再三要拷打,一个碧梧丫头道:“日间欢欢喜喜的,自看大相公回来,便这等不快,吃晚饭时,只叹一口气道:‘看他死不忍,要救他不能,’只这两句话。”陈副使想道:“为儿子病,也不必如此。”正坐在楼上想,此时陈公子在房中来看。陈公子抚着尸,在那边哭,只见书房中小厮书童,走到陈公子身边,见他哭又缩了开去,直待哭完了,蹴到身边,递了一个字与他,不期被陈副使看见。问道:“是什么字?这等紧要。”书童道:“没甚字。”问公子,公子也道:“没有。”陈副使便疑,拿过书童要打,只得说钱相公字儿。陈副使便讨来看,公子道:“是没紧要事。”副使定要逼来,却见上边写道:“差人催投文甚急,可即出一议。”陈副使见了道:“我道必有甚事。”问公子时,公子只得直奏,陈副使听了大恼,将公子打上二三十要行打死,不留与有司正法。却是李小姐跪下,为他讨饶,道:“亡过奶奶,只这一点骨血,还求老爷留他。”陈副使哭将起来,一面打点棺木殡殓,一面便想救儿子之计。问公子道:“妇人是本日缢死的么?”公子道:“事后三日搬去,那时还未死。初十日差人来说,是死了告状。”副使道:“若是妇人羞愤自缢,也在本日,也不在三日之后。他如今移在那里?可曾着人打听么?”公子道:“不曾。”副使道:“痴儿,你一定被人局了。”教把书童留在家中,要去请一个陪堂沈云峦来计议。恰好此人因知如夫人殁了来望,陈副使忙留他到书房中,那云峦问慰了。陈副使便道:“云老,近日闻得不肖子在外的勾当么?”沈云峦道:“令郎极好,勤学,再不见他到外边来,并没甚勾当?”陈副使道:“云老,不要瞒我,闻得不肖子近日因奸致死一个妇人,现告按院,批在刑厅。”沈云峦道:“这是几时事?”陈副使道:“是前月。”沈云峦道:“这断没有的。‘一个霹雳天下响’若有这事,阶坊上沸反道:‘陈乡宦公子因奸致死了某人家妇人,’怎耳里并不听得?”陈副使道:“不肖子曾见牌来。”沈云峦道:“这不难,晚生衙门极熟,一问便知。”就接陈公子出来,问了差人名姓模样,原告名字,朱语。便起身别了陈家父子,迳到府前。遇着刑厅书手,旧相知徐兰亭。沈云峦道:“兰老一向。”两个作了揖。沈云峦道:“连日得采。”徐兰亭道:“没事。”沈云峦道:“闻得陈副使乃郎人命事,整日讲公事不兴。”徐兰亭道:“没有。”沈云峦道:“是按院批的。”徐兰亭道:“目下按院批得三张:一张是强盗,上甲承应;一张是家财,中甲承应;我甲是张人命,是个争地界打杀的,没有这纸状子。”云峦道:“有牌,差一个甚吴江,老成朋友。”兰亭道:“我厅里没有个吴江,只有个吴成。年纪三十来岁,麻子;一个新进来的吴魁,也只二十五六岁,没有这人,莫不批在府县。”沈云峦说:“是贵厅。”兰亭道:“敝厅实是没有。”沈云峦得了这信,便来回覆陈副使。副使道:“这等是光棍设局诓我犬子了。”云峦道:“这差不多,看先生很主张用钱,一定也有跷蹊。”陈副使道:“他斯文人,断无这事。”云峦道:“老先生不知,近日衙门打发有加二除的,怕先生也便乐此,如今只拿住假差,便知分晓。” 这是三日开丧。先生见书童不来,自假吊丧名色来催,这边陈公子因父亲吩咐,假道:“有银几百两与先生拿去,却有吊丧的人,不得闲;先生便一边陪丧,一边守银。”不期这陈副使与沈云峦带了几个家人,在书房中,巧巧这两个假差走来。管园的道:“相公去见公子便来,二位里面请坐。”一进门来,门早关上,两个撞到花厅,只见陈副使在那厢骂道:“你这两个光棍,便是行假牌逼死我夫人的么?”那小年纪的倒硬,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现奉有牌。”副使道:“拿牌来看。”那小年纪的道:“厅上当官去看。”沈云峦道:“你两个不要强,陈爷已见刑厅,道没有这事,怎么还要争。”这两个听了这一句,脸色皆青,做声不得。陈副使便问:“洪三十六在那边?”两个答应不出。沈云峦道:“这等你二人怎么起局?”陈副使叫声打,这些管家将来下老实一顿,衣帽尽行扯碎,搜了纸牌。陈副使问他:“诈过多少银子?”道:“只得六十两。”沈云峦道:“令郎说一百二十,要见先生倒得六十两。”陈副使道:“这先生串你们来的么?”两个被猜着了,也不回言。陈副使教拴了,亲送刑厅,一边教公子款住先生。到得府前,陰阳生递了帖,陈副使相见。陈副使道:“有两个光棍,手持公祖这边假牌,说甚人命,吓要小儿差使,诈去银一百二十两,西宾钱生员付证,如今又要打点衙门,与了落书房银三百两,小儿因此惊病,小妾因此自缢,要求公祖重处。”那四府唯唯。副使递过假牌,便辞起身。四尊回厅,就叫书房,拿这牌与看,道:“这是那个写的牌?”众书吏看了,道:“厅中原没这事,都不曾写这牌,便是花押也不是老爷的,甲首中也没吴江名字。”四府听了,便叫陈乡宦家人,与送来两个光棍,带进,道:“这牌是那里来的。”两人只叫:“该死!”四府叫夹起来,这些衙门人原不曾得班里钱,又听得他假差诈钱,一人奉承一副短夹棍,夹得死去。那年纪小的,招道:“牌是小的,朱笔是舅子钱生员动的。”四府问:“那洪三十六在那边?”道:“并不曾认的,干证也是诡名。”四尊道:“这等你怎生起这诈局?”道:“也是钱生员主张。”四尊道:“诈过多少银子。”道:“银子一百二十两。钱生员分去一半。”四尊道:“有这衣冠禽兽,那一名是吴江?”道:“小人也不是吴江,小的是钱生员妹夫杨成,他是钱生员表兄商德。”四尊道:“钱生员是个主谋了,如今在那里?”道:“在陈副使家。”四尊叫:“把这两人收益。”差人拿钱生员。 陈管家领了差人,迳到家中,先把问的口词对家主说了,然后去见钱公布。道:“钱相公,外边两个刑厅差人要见相公。”钱公布道:“仔么来到这里?”起身来别陈公子,道:“事势甚紧,差人直到这里。”公子也无言,陪客送得出门。却不是那两人,钱公布道:“二位素不相只。”两个道:“适才陈副使送两个行假牌的来,扳有相公,特来奉请。”钱公布谎了道:“我是生员,须有学道明文才拿得我。”差人道:“拿是不敢拿,相公只请去见一见儿。”钱公布左推右推推不脱,只得去见四尊。四尊道:“有你这样禽兽,人家费百余金请你在家,你驾妇人去骇他,已是人心共恶,如今更假官牌去,又是官法不容,还可留你在衣冠中?”钱公布道:“洪三十六事,生员为他解纷,何曾骗他。”四道:“假牌事怎么解。”公布道:“假牌也不是生员行使。”四尊道:“朱笔是谁动的?且发学收管,待我申请学道再问。”钱流再三恳求,四尊不理,自做文书申道。次日陈副使来谢,四尊道:“钱流薄有文名,不意无行,一至于此,可见如今延师,不当名,只当访其行谊。如夫人之死,实由此三人,但不便检验,不若止坐以假牌,令郎虽云被局,亦以不检招衅,这学生还要委曲。”陈副使道:“公祖明断,只小犬还求清目。”四尊道:“知道,知道。”过了数日,学道批道:“钱流设局阱人,假牌串诈,大于行止,先行革去衣巾,确审解道:“四尊即拘了钱流,取出这两个假差,先问他要洪三十六,杨成、商德并说不曾见面。问钱流,钱流道:“搬去,不知去向。”四尊要卫护陈公子,不行追究。单就假牌上定罪,不消夹得,商德认了写牌,钱流也赖不去佥押。杨成、商德共分银一半,各有三十两贼,钱流一半,都一一招成。四尊便写审单道: 钱流,宫墙跖也。朱符出之掌内,弄弟子如婴孩,白镪敛之囊中,蔑国法如弁髦。无知稚子,床头之骨欲支;薄命佳人,梁上之魂几绕。即赃之多寡,乃罪之重轻,宜从伪印之条,以惩奸顽之咎。商德躬为写牌,杨成朋为行使,罪虽末减,一徒何辞。陈镳以狂滢而召衅,亦匍匐之可矜,宜俟洪三十六到官日结断。张昌、岑岩,俱系诡名,无从深究。 四尊写了,尊三人各打三十。钱流道:“老爷,看斯文份上。”四尊道:“还讲斯文。读书人做这样事。”画了供,取供房便成了招。钱流准行使假牌吓诈取财律,为首,充军;杨成、商德为从,拟徒。申解,三个罪倒轻了。当不得陈副使各处去讲,提学、守、巡三道,按察司、代巡各处讨解,少也是三十。连解五处,只商德挣得命出,可怜钱公布用尽心机,要局人诈人,钱又入官,落得身死杖下。正是: 阱人还自阱,愚人只自愚。 青蚨竟何往,白骨委荒衢。 后来,陈副使课公子时,仍旧一字不通,又知先生作弊误人,将来关在家中,从新请一个老成先生另教起。且喜陈公子也自努力,得进了学,科考到杭。 一日,书童叫一个皮匠来上鞋子,却是面善。陈公子见了道:“你是洪三十六。”那皮匠一抬头,也认得是陈公子,便捣蒜似叩头,道:“前日都是钱相公教的,相公这些衣服、香炉、花瓶各项,第三日钱相公来说,老爷告了状,小人一央钱相公送还,并不曾留一件。”陈公子道:“我有九十两银子与你。”皮匠又叩头道:“九厘也不曾见,眼睛出血。”书童道:“你阿妈也吊死了么?”皮匠道:“还好好在家,相公要就送相公,只求饶命。”陈公子笑了又笑道:“去,不难为你。”皮匠鞋也一缝,挑了担儿飞走。书童赶上,一把扯住皮匠道:“管家,相公说饶我了,管家你若方便,我请你呷一壶。”书童道:“谁要你酒吃,只替我缝完鞋去。”似牵牛上纸桥般,扯得转来。书童又把钱公布假牌事一一说与,那皮匠道:“这贼娘戏他到得了银子,惊得我东躲西躲,两三年。只方才一惊,可也小死,打杀得娘戏好。”陈公子又叫他不要吃惊,叫书童与了他工钱去了。方知前日捉奸也是钱公布设局,可见从今人果实心为儿女,须要寻好人,学好样。若只把耳朵当眼睛,只打听他考案,或凭着亲友称扬,寻了个居傲的人,不把教书为事,日日奔走衙门,饮酒清谈,固是不好。寻了一个放荡的人,终日把顽耍为事,游山玩水,宿娼赌钱,这便关系儿子人品;若来一个奸险的,平日把假文章与学生哄骗父兄,逢考教他倩人怀挟,干预家事,挑拨人父兄不和,都是有的。这便是一个榜样,人不可不知。www。xiaoshuotxt.c o m 第二十九回 妙智淫色杀身 徐行贪财受报 t,xt,小,说,天,堂酒为□基,色为祸资。 唯贪招愆,气亦似之。 辗转纠缠,宁有已时。 桀殒妹喜,纣丧酒池。 回洛亡隋,举世所嗤。 刚愎自庸,莽也陈尸。 覆辙比比,曷不鉴兹。 聊付管彤,明者三思。 世上称为累的,是酒、色、财、气四字,这四件,只一件也够了,况复彼此相生,故如古李白乘醉,丧身采石,这是酒祸。荀倩爱妻,情伤身毙,这是色祸。慕容彦超聚敛吝赏,兵不用力,这是财祸。贺拔岳尚气,好争被杀,这是气祸。还有饮酒生气,被祸的是灌夫,饮酒骂坐,触忤田,为他陷害。因色生气被祸的是乔知之,与武三思争窈娘,为他谤杀。因财生气被祸的是石崇,拥富矜奢,与王恺争高,终为财累。好酒渔色被祸的,是陈后主,宠张丽华、孔贵嫔,沉酣酒中,不理政事,为隋所灭。重色爱财被祸的是唐庄宗,宠刘后,因他贪赎,不肯赏赉军士,军变致亡。这四件甚是不好。但传闻中一事,觉件件受害,都在里边。实可省人。 话说贵州有个都匀府,辖下麻哈州,也是蛮夷地方。州外有座镇国寺,寺中两房和尚。一边东房,主僧悟定。这房是守些田园花利,吃素看经,杜门不出,不管闲事的。西房一个老僧悟通,年纪七十多岁,老病在闲不出。他有个徒弟妙智,年纪四十,吃酒好色,刚狠不怕事的。徒孙法明,年纪三十来岁,一身奸狡,玄孙圆静,年纪十八九,标致得似一个女人。他这房悟通,会得经营算计,田产约有千金,现银子有五七百两,因富生骄,都不学好。有了一个好徒弟,他还不足,要去寻妇人。本地有个极狡猾,略有几分家事的土皇帝,叫做田禽,字有获,是本州礼房吏。常来寺里扯手,好的男风,倒把圆静让他。把一个禅居造得东弯西转,曲室深房,便是神仙也寻不出。 这悟通中午时,曾相处一个菩提庵秋师姑,年纪仿佛,妙智也去踹得一脚浑水。当日有一个秋尼徒弟管净梵,与妙智年纪相当,被秋尼吃醋,管得紧,两个有心没相,亏得秋尼老熟病死,净梵得接脚,与妙智相往。法明又搭上他徒弟洪如海,彼此往来,已非一日。只是两个秃驴得陇望蜀,怪是两个尼姑年纪相当,生得不大有颜色,又光头光脑,没甚趣向,要寻一个妇人。师徒合计,假道人屠有名出名,讨了个官卖的强盗婆,叫做钮阿金,藏在寺中,轮流受用。那屠有名有些不快,他便贴他几两银子,叫他另讨。这屠有名拿去便嫖,便吃得稀醉,就闯进房里寻阿金,道:“娼妇躲在那里,怎撇了我寻和尚。”妙智定要打他,法明出来兜收。屠有名道:“罢,师父没有个有名没实的,便四个一床夹夹儿。”法明连道:“通得。”便拿酒与他。他道:“酒,酒,与我好朋友。”拿住钟子不放。一面说,一面吃,道:“师父不是我冲撞你,都是这酒,故此我怪他,要吃他下去。”绵绵缠缠,缠到二三更,灌得他动不得,才得脱身去快活。如此不止淘他一日气了,毕竟妙智狠,做一日灌他一个大醉,一条绳活活的断送了他。 三杯壮胆生仇隙,一醉昏沉赴杳冥。 浪道酒中能证圣,须知荷钟笑刘伶。 自家寺里的人,并无亲戚,有了个地老虎管事,故没人来说他,搁两日抬到寺后,一把火烧了。这番两个放心作乐,就是两个尼姑,因他不去,就常来探访他。他只留在外边自己房里,不令他到里轩,也都不知。争奈两个人供一个人,一上一落,这个人倒不空。这边两个合一个,前边到任,后边要候缺。过去佛却已索然兴尽,未来佛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的,未免眼红耳热难熬,要让一边又不怯气,每日定要滚做一床。只是妙智虽然年纪大些,却有本领,法明年纪虽小,人儿清秀,本事也只平常。况且每日一定要让妙智打头,等了一会,欲火动了,临战时多不坚久,妇人的意思不大在他。他已识得,道:“三脚虾蟆无寻处,两脚婆娘有万千。”便留心了去到人家看经,便去涎脸思量勾搭。 一日,在城里一家人家看经,隔壁帘里几个内眷,内中有两个绝色。他不住偷眼去看他,那妇人恼了,折拽他,故意丢一眼似个有情。他正看经时,把他袖底一扯,他还不解,又扯一扯,低头去看是,一个竹箬包的包儿,帘里递来的,偷便轻轻的丢在袖里,停会看时,两个火热馒头,好不欢喜。坐定又扯,又递一个火热箬包,他又接了,回头一看,却是那最标致的。这个口里喃喃假念,心里只想如何近他。一会众人道:“那里烧布衣臭?”彼此看,没有。又一会,法明长老袖子烟出,看时袖里一块大炭,把簇新几件衣服烧穿,连声道:“适间剪烛落下个灯煤。”忙把手揿水泼。几件衣服都是酱了: 难禁眼底馋光,惹出身边烈焰。 那边女人欢笑,他就满面羞惭,不终事去了。只是这色心不死,要赌气寻一个。恰好遇着个姓贾的寡妇,原住寺中房子,法明讨房租,尝见的。年纪二十二三,有五六分颜色,挣得一副老脸,催修理,要让租,每常撩口。法明也尝做些人情,修理先是他起,银子是他后收,便七成当八成,九分半作一钱,把这些私恩结他。丈夫病时,两个就有些摸手摸脚,只不得拢身,没了丈夫,替他看经,衬钱都肯赊,得空便做一手儿。这些邻舍是他房客,又道这是狠过阎罗王的和尚,凶似夜叉的妇人,都不敢来惹他。况且房子临着他寺中菜园,极其便当,死不满百日,他便起更来,五鼓去,尝打这师父偏手。他还心里道:“我在这里虽是得手,终久贼头狗脑,不得个畅快,莫若带他进寺中,落得阔他一阔,不要等阿金这狗妇,只道独他是个奇货,装憨。这贾寡妇原是没有娘家,假说有个寡居姑娘,要去搭住,将家伙尽行卖去。一个晚出了门,转身从寺后门中,竟到了西房;进了小厅,穿过佛堂,又进了一带侧房,是悟通与圆静房,转一小衙,一带砖墙小门是妙智法明内房;当中坐启,两边僧房,坐启后三间小轩,面前摆上许多盆景,朱栏纱窗,是他饮酒处,极其幽雅。又转侧边,一带******门,中有一扇暗门,开进去是过廊,转进三间雪洞,一间原是阿金住,一间与贾氏。两个相见,各吃一惊。妙智道:“一家人不要疑忌。”四个都坐在一堆。喜得这两个女眷恰好老脸,便欣然吃了一会,四个滚作一床。 桃径游蜂,李蹊聚蝶。逞着这纷纷双翅,才惊嫩蕊,又入花心;凭着这袅袅娇姿,乍惹蜂黄,又沾蝶粉。颤巍巍风枝不定,温润润花露未凇U胶ㄈ司耄菜园中倒两个葫芦;兴尽睡浓,绿沼里乱一群鸳鹭。正是:那管秽污三摩地,直教春满梵王宫。 两个好不快活。 只见一日,圆静忙忙的走来,神色都失。妙智问他;“是甚缘故?”圆静道:“不好说得,我一向在田有获家,两边极是相好,极是相知,他的老婆怀氏,与妾乐氏都叫我小师父,都是见的。有两个丫头,大的江花,十八岁;小的野棠,十三岁,时常来书房里,耽茶送水。江花这丫头极好,常道:‘小师父,你这样标致,我嫁了你吧。’又替他里边的妾拿香袋与我,拿僧鞋与我,逼着要与我好,我一时间不老成,便与他相处。后来我在那边歇时,田有获毕竟替我吃酒,顽到一二更才去,去得他就蹴出来陪我,后边说田有获妾喜我标致,要我相见,我去时他不由分说,一把抱住道:‘小冤家,莫说他爱你,我也爱你。前日你替他在书房中做得好事,教我看得好不气,如今你抢了我的主顾去,依然要你赔。’我见他比江花生得又好,一时间进去,出不得来,只得在那边歇了。缠了一夜辛苦,出来得迟,撞了野棠,又慌忙落了一个头上搭儿,不料野棠拾了,递与他怀氏,怀氏收了。昨日与乐氏争风,他便拿出来道:‘没廉耻,你有了个小和尚够了,还要来争?’江花来对我说,吃我走来,他来白嘴怎处?”妙智道:“不妨,他也弄得你,你也弄得他小阿妈兑换。”法明道:“不是这样说,我们作和尚的,有一件好,只怕走不进去,走了进去,到官便说不得强奸,自然替我们遮盖。田有获是个有手段光棍,他为体面,断不认账。只是你以后不要去落局,来是断不来说的。”圆静道:“既然如此,他丫头江花要跟我逃来,索性该领来,他决不敢来讨。”法明道:“这却使不得。”果然田有获,倒说野棠造谤,打了几下,后来见圆静不来,知是实事,他且搁起,要寻事儿弄他。 恰值本州州尊升任,一个徐州同署事,是云南嵩明县人,监生出身,极是贪狠。有个儿子徐行,字能长,将二十岁,妻真氏标致,恩爱得紧,患了个弱病。医人道须得萧散几时才好。田有获就荐到寺里来。徐州问道:“我现任官,须使不得。”田有获道:“暂住几日不妨。”就在西房小厅上暂住,拨了个门子,一个甲首服事。田有获不时来望,来送小菜,他当日圆静与田有获相好时,已曾将寺中行径告诉他。他就在徐公子面前道:“徐公子你曾散一散,到他里边去么?绝妙的好房。精致得极。”公子道:“怎不借我?”田有获道:“这借不得的。”便在徐公子耳边,附耳说了一会。”徐公子笑�:“有这等事?”两个别了。田有获故意闯到圆静房里,抱住一连做了几个嘴。道:“狗才,丢得我下,一向竟不来看我,想是我冲突了你,不知是师公吃醋,还是新来收南货的徐相公,忘了我。”两个抱着笑。只见妙智怕田有获来寻圆静甚事,也赶来,却是抱住取笑,田有获忙叫:“妙公,走来,你莫怪我,我两个向来相与的,只为他见怪,向来不肯望我,特来整个东道赔礼。”便拿出三钱一块银子,道:“妙公,叫道人替我做东道请他。”正说,法明走来道:“这怎要田相公作东?圆静薄情,不望相公,该罚圆静请才是。”妙智道:“也不要田相公出,也不要圆静罚,田相公到这里当家请罢了。”大家一笑,坐下。说起徐公子,田有获道:“这些薄情的。”把手抄一抄。道:“又恶又狠,好歹申府申道,极恶的恶人,他儿子须好待他些。”须臾摆上酒肴。田有获且去得此货。四个人猜拳行令,吃个热闹,扯住了妙智的耳朵灌,捏住了法明的鼻头要他吃。插科打诨,都尽开怀: 怀中浮绿蚁,春色满双颐。 争识留连处,个中有险□。 大家吃酒。不知这正是田有获追住这两个,使徐公子直走魏都。果然这徐公子悄悄步入佛堂,就过僧房,转入墙门闯入小轩: 静几余残局,茶炉散断烟。 萧萧檐外竹,写影上囱间。 真是清雅绝人。四顾轩侧,小几上菖蒲盆边,一口小金磬,他将来“精精”三下,只听得划然一声,间出一扇门,笑嘻嘻走出两个女人来,道:“是那一个狗秃走来跑到中间。”不提防公子凹在门边,早把门拦住道:“好打和尚的,拭打一打我。”抬眼看这两个: 一个奶大胸高,一个头尖身小;一个胖憨憨好座肉眠床,一个瘦伶伶似只瘪鸭子。一个浓描眉,厚抹粉,装点个风情;一个散挽髻,斜牵袖,做出个窈窕。这是:蘼芜队里逢蒿树,饿鬼丛中救命王。这两个正要进去,不得进去,徐公子戏着脸去呆他,这边行童送茶,不见了徐公子,便赶来寻着田有获道:“徐相公在么?”田有获假醉瞪着眼睛道:“一定殿上散心去了。”把法明一推道:“你去陪一陪。”法明走得出去。只见行童慌慌张张的道:“徐相公在轩子里了。”田有获道:“也等他随喜一随喜。”那妙智听了,是有心病的,竟往里面跑来,只见徐公子把门拦住,阿金与贾寡妇截定在那里,惊得呆的一般。徐公子道:“好和尚,做得好事,我相公在这里,也该叫他陪我一陪,怎只自快活,叫门子拴之狗秃去?”妙智一时没个主意,连忙叩头,道:“只求相公遮盖。” 门户锁重重,深闭倾城色。 东风密相窥,漏泄春消息。 那徐公子摇得头落要处,那田有获假装着醉,一步一跌撞将进来,道:“好处在,我一向也不知道。”见了两个妇人道:“那里来这两个尿精,想是公子叫来的妓者,相公不要秽污佛地。”徐公子道:“他这佛地久污的了,我今日要与他清净一清净。”田有获又一把去扯妙智起来:“我这徐相公极脱洒的。”那妙智还是磕头。徐公子对田有获道:“这两个秃驴,不知那边奸拐来的,我偶然进来遇见,一定要申上司究罪,毁这寺。”田有获连连两个揖道:“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看学生狗面,饶了他吧。”徐公子道:“这断难饶的。”田有获道:“学生也赔跪,饶了他,等他送五十两银子买果子吃。”徐公子道:“我那里要他钱,我只要驱除这秃。”田有获道:“我就拜,一定要相公宽处。”一踵跌了一跤。妙智道:“田相公处一处。”田有获道:“相公,待他尽一个礼罢 了。”徐公子道:“既是田先生说送我一千。”田有获道:“来不得,来不得。”吃得把这几个和尚,两个婆娘称;“好歹一百。”徐公子道:“他一房性命都在我手,怎只一百两?我只叫总甲与民壮拿他。”折身就走。妙智死命扯住。田有获道:“相公,实是来不得,便二百罢。”这公子如何肯,一邙诘轿灏倭剑诉穷说苦,先送二百两。田有获做好做歹收了。 谩喜经颜入掌,那堪白镪归人。 田有获道:“和尚,料不怕他再敢生变,且到明日来了账。”不期到晚。妙智叹气如雷,终是法明有些见识,道:“师父,我们只藏过这两个,没有指实就不怕他了。他现任官儿子,该在僧房里住,诈人么?”妙智道:“是。”忙进里边,与这两个叙别,连夜把这两个妇人,戴了幅巾缁衣,不敢出前门,怕徐公子有心伺候,掇条梯子趴墙,法明提了灯笼,远远先走,妙智随了,送到菩提庵来敲门。净梵开门,见了法明道:“甚风吹你来?”道:“送两个师父与你。”净梵到里头一相,道:“怪见有了这两个师父,竟不采我,我这里庵小,来往一多,安身不得。”妙智再三求告,许他三钱一日,先付现银十两,后边妙智为事。净梵见他久住,银子绝望,琐聒起来。两个安身不牢,只得另寻主顾去了。 妙智师徒两个如今放心,早起田有获来,要足五百两数。这两个和尚,你推我攮,道:“我们和尚钱财十方来的,得去也难消受,怎要得我们的?如今只有两条穷命在这里,他现任子弟,怎该倚官诈人?”田有获挑一句,“昨日是他拿住把柄,所以我只得替你许他,若要赖他的须得移窠才好。”法明道:“我们原没甚的。”田有获道:“若是闪了开去,可以赖得了,只是他爷在这里做官,怕有后患。”妙智道:“我还要告他。”田有获道:“告他须用我证见,不打紧,我打发他去,只要谢我。”来见徐公子道:“昨说僧人一时来不及,求公子相让。”徐公子道:“昨日我因先生说,饶了他一房性命,申到上司怕他一房不是死,怎么还说让?”田有获把椅移一移近,道:“把柄没了,他不知藏在何处去?如今还在那边油嘴,可即回与令尊商议摆布他。”徐公子假道:“我都是公哄我了,公缓住我,叫和尚赖我钱。”田有获道:“公子得放手时须放手吧。”公子道:“公欺我,公欺我。”便竟自带人起身去了。田有获道:“如今他使性走去,毕竟说与乃尊,还修饰才是。”妙智道:“我们和尚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挪二百两也是多的,只等他升任。田相公你作作硬证,这二百两定要还我。”田有获道:“是,是,那厢徐公子回去,果然把这桩事说与徐州同。”州同道:“怎不着人来通知我,可得千金轻放了,轻放了。”公子道:“他昨日送得二百两,讲过今日还有三百,他竟然赖了。”徐州同赖足道:“你不老到,你不老到,不妨,有我在。”叫一个皂隶,封了一两银子。道:“老爷说公子在这厢搅扰,这些须薄意谢你的薪水之资,公子还吃得你们这里的泉水好,要两瓶。”这两个和尚得志得紧,道:“薪水不收,要水,圆静领他去打两吊桶。”差人回复。徐州同还望他来收火?发出水去。道这水不是泉水,要换,他端只将这水拿两瓶去。徐州同看了大恼。田有获原要做和尚一裆儿报仇,自己要索他百来两谢,见事走了滚,故意在徐州同面前搠他道:“他还要上司告公子。”徐州同越恼,要寻事摆布。正值本州新捉着一伙强盗杨龙等,就吩咐狱卒,教他做窝家,我饶他夹打,杨龙果然死口攀了。登时出牌,差人拿妙智、法明。两个先用了一块差使钱,一到,不由分剖就夹,要他招赃。两个抵死不招,下了重监。田有获道:“他还有个圆静,是打财的,决该拿来,要他身上出豁。”徐州同即便拘来一夹,讨保,教田有获去赴水,要他一千。圆静只得卖田、卖地,苦凑五百,央田有获送去。田有获乘此机会,也写得十来亩田。不意徐州同贪心不满,又取出来一夹,这妙智是个狠和尚,气得紧,便嚷道:“我偷妇人罪有所归,你儿子诈了我二百,你又诈我五百,还不如意,得这样钱,要男盗女娼。”徐州同体面不像,便大恼道:“这刁秃驴,你做了强盗,怪老爷执法污蔑我。”每人打了四十收监,与儿子计议,道:“刁僧留不得。”取了绝呈。可怜这两个滢僧,被狱卒将来上了匣床,脸上搭了湿毛纸。狱卒道:“这不关我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只寻徐爷去。”一时间活活闷死,倒还不如屠道人,也得一醉。 脂香粉腻惹袈裟,醉拥狂滢笑眼斜。 今日朱颜何处在,琵琶已自向他家。 又: 披缁只合演三车,眷峦红妆造祸芽。 怨气不归极乐国,陰风圜土鬼□斜。 寺中悟通年纪已老,因念苦挣衣钵,一朝都尽,抑郁身死。圆静因坐窝赃,严追自缢。起根都只为一个圆静奸了田有获的妾,做了火种;又加妙智、法明拐妇人,做了衅端,平白里把一个好房头,至于如此。 徐州同为此事,道间把做贪酷逐回,在任发狠诈人,贴状的多,倒赃的亦不少。衙门几个心腹却被拿问。田有获因署印时与徐州同过龙说事,问了徒。百姓又要抢徐州同行李,徐州同将行李悄悄的令衙役运出。被人乘机窃去许多,自己假做辞上司,一溜风赶到船边。只见四个和尚立在船边,抬头一看,一个老的不认得,这三个一个妙智,一个法明,一个圆静。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下船。数日来惊忧悒郁,感成一个怔忡,合眼便见这四个和尚,自家口里说道:“他罪不至死,就是赖了公子的钱,可恼,但我父子都曾得他钱,怎就又伤他性命,原也欠理。”时常自言自语。病日重,到家便作经事超席禳解,济得甚事,毕竟没了。临没对儿子道:“亏心事莫作,枉法钱莫贪。” 笑是营营作马牛,黄金浪欲满囊头。 谁知金丧人还丧,剩有污名奕世流。 喜得宦囊还好,徐公子将来从厚安葬。却常懊悔自家得了二百两,如何又对父亲说,惹出如许事端,渐觉心性乖错。向娶一妻真氏,人也生得精雅,又标致,两个甚是和睦。这番因自己心性变得不好,动辄成争。家里原有两个人,如今打发管庄的管庄,管田的管田,家里只剩得一房家人徐福,年纪三十四五,一个丫头翠羽,十五岁,一个小厮婉儿,十三岁。自己功不成,名不就,游嬉浪荡,也喜去嫖,丢了一个真氏在家,甘清守静,还又道:“自在外嫖怕他在家嫖。”日渐生疑,没要紧一节小事,略争一争,就在自己书房捧了个翠羽,整整睡了半月,再不到真氏房中。真氏只因当他不得的暴戾,来不来凭他。他倒疑心,或时将他房门外洒灰记认,或时暗净他房门粘封皮。那真氏觉得,背地冷笑。偏古怪粘着封儿常被老鼠因是有浆咬去,地下灰长因猫狗走过踏乱,他就胡言枉语来争。这真氏原是个本分人,先着了气,不和他争。他便道有虚心事,故此说不出。这是一疑无不疑。一日从外边来,见一个小和尚,一路里摇摇摆摆走进来,连忙赶上,转一个弯就不见了,竟追进真氏房中。只见真氏独坐刺绣。真氏见他竖起两道眉,睁起两只眼,不知着甚头由,倒也一慌。他自赶到床上张一张,帐子掀一掀,床下望一望,把棍子搠两搠,床顶上跳起一看,两只衣厨打开来寻。各处搜遍。真氏寻思倒好笑他,他还道:“藏得好,藏得好。”出去又到别处寻,叫过翠羽要说,翠羽道:“实没有。”拶婉儿,婉儿说是没人。还到处寻觅嚷叫。从此竟不进真氏房中。每晚门户重重,自去关闭记认。真氏见光景心中不快。道:“遇这等丈夫,无故受他这等疑忌,不发一死罢了。”倒是徐福妻子和氏道:“大娘,你若一死,倒洗不清,耐烦再守三头五月,事决明白,他回心转意,还有和美日子。自古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且自宽心。”可怜那真氏呵: 愁深日似深填黛,恨极时将泪洗妆。 一段无辜谁与诉,几番刺绣不成行。 徐公子书房与真氏卧房隔着一墙。这日天色已晚。徐公子无聊无赖,在花径闲行,只见墙上一影,看时却是一个标致和尚,坐起墙上向着内房里笑。徐公子便怒从心起,抉起一块砖打去,这砖偏格在树上落下,和尚已是跨落墙去了。徐公子看了大怒: 墙陰花影摇,纤月落人影。 遥想孤帏中,双星应耿耿。 道:“罢,罢。他今日真赃实犯,我杀他不为过了。”便在书房中将一口剑在石上磨,磨得风快,赶进房来。又道:“且莫造次,再听一听。”只听得房中大有声响,道:“这滢妇与这狗秃正高兴哩。”一脚踢去,踢开房门,真氏在梦中惊醒,问:“是谁?”徐公子早把剑来床上乱砍,真氏不防备的,如何遮掩得过?可怜一个无辜女人,死在剑锋之下: 身膏白刃冤难白,血与红颜相映红。 案上一灯,欲明欲灭。徐公子拿过来照时,只见床上只得一个真氏,拥着一条被,身中几剑气绝。徐公子道:“这信这狗秃会躲。”又听得床下有声。道:“狗秃在了。”弯着腰,忙把剑在床底上搠去。一连两搠,一只狗拼命劈脸跳出来,徐公子惊了一跌,方知适才听响的是狗动,还痴心去寻这和尚,没有。坐在房中。想这事如何结煞。想一想道:“如今也顾不得丑名,也顾不得人性命。”竟提了剑走出中堂来叫:“徐福,徐福。”和氏道:“相公,昨日打发去庄上未回。”徐公子道:“这等怎处,”没处摆布,这做婉儿不着,赶到灶前叫婉儿,叫了八九声,只见他应了,又住。等了一会,带着睡踵将出来,徐公子等得不耐烦,一剑砍去,便砍死了。一连杀了两个人,手恰软了。又去擂了半日,切下两个头。已是天亮。和氏和翠羽起来,看见灶下横着婉儿的尸,房中桌上摆着两个头,公子提着一把剑呆坐,床里真氏血流满床。和氏暗想:“自己丈夫造化,不然就是婉儿了。”忽然见徐公子吃了些早饭,提头而去。两个看着真氏痛哭,替他叫冤说苦。这徐公子已赶到县间去,哄动一城人,道徐家杀死奸夫、奸妇。也有到他家看的,也有到县前看的,道:“真是个汉子。”连真家也有两三个秀才,羞得不敢出头,只着人来看打听。 须臾,县尊升堂。姓饶,贵州人,选贡,精明沉细,是个能吏。放投文,徐公子就提了头过去道:“小人徐州同子徐行,有妻真氏,与义男婉儿通奸,小人杀死,特来出首。”那饶县尊就出位来,道:“好一个勇决汉子,只不是有体面做的事。”一眼看去,见一颗头,一点儿的,便叫取头上来,却见一个妇人头。颇生得好,一个小厮,头发才到眉。县尊便道:“这小厮多少年纪了?”徐行道:“十四岁。”那县尊把带掇了一掇,头侧了一侧,叫打轿相验,竟到他家。轿后拥上许多人。县尊下了轿进去,道:“尸首在那边?”徐行道:“在房里。”进房却见床上一个没头女尸,身上几剑,连砍碎的,身上还紧紧裹着一条被。县尊看了道:“小厮尸怎不在一处?”道:“在灶前。”到灶前果见小厮尸横在地上,身中一剑,上身着一件衣服,下身穿一条裤子。县尊叫扯去裤子,一看,叫把徐行锁了,并和氏、翠羽都带到县里。道:“徐行,你这奴才,自古撒手不为奸,他一个在床上,一个在灶前,就难说了。况且你那妻子尚紧拥着一条被,小厮又着条裤,这奸的事越说不去了。若说平日,我适才验小厮,尚未出幼,你怎么诬他?这明明你与妻子不睦,将来杀死,又妄杀一个小厮解说,你欺得谁?”叫取夹棍,登时把徐行夹将起来。徐行道:“实是见一和尚扒墙进真氏房中,激恼杀的。”县尊道:“这等小厮也是枉杀了。你说和尚,你家曾与那寺和尚往来?叫甚名字?”徐行回话不来,叫丢在丹墀内。叫和氏,道:“真氏平日可与人有奸么?”和氏道:“真氏原空房独守,并没有奸,只是相公因嫖自己不在家,疑心家中或者有奸情,镇日闹吵,昨晚间就是婉儿,并不曾进真氏房中,不知怎的杀了真氏,又杀小厮。”叫翠羽,翠羽上去与和氏一般说话。”县尊道:“徐行,你怎么解?”徐行只得招了,因疑杀妻,恐怕偿命,因此又去杀仆自解。县尊大恼道:“既杀他身,又污他名,可恶之极。将来重打四十。”这番真家三两个秀才来讨合,道:“求大宗师正法抵,以泄死者之冤。”县尊道:“抵命不消讲了。”随出审单道: 真氏当傲狠之夫,恬然自守,略无怨尤,贤矣。徐行竟以疑杀之,且又牵一小童以污蔑,不惨而狡欤。律以无故杀妻,一绞不枉。 把徐行做了除无故杀死义男,轻罪不坐外,准无故杀妻律,该秋后处决;解道院,复行本府刑厅审。徐行便去央分上,却取供房用钱,要图脱身,不知其情既真,人所共恶,怎生饶得?刑厅审道: 徐行无故惨杀二命,一绞不足以谢两冤,情罪俱真,无容多喙。 累次解审,竟死牢中。 冤冤相报不相饶,圜土游魂未易招。 犹记两髡当日事,囹囤囊首也萧条。 这事最可怜的是一个真氏,以疑得死;次之屠有名,醉中杀身;其余妙智,虽死非罪,然足偿屠有名。徐行父子,陰足偿妙智、法明。法明死刑,圆静死缢,亦可为不守戒律,奸人妇女果报。田禽滢人遗臭,诈人得罪,亦可为贪狡之警。总之,酒、色、财、气四字,致死至祸,特即拈出,以资世人警省。wWw.xiAoshUotxt.cOm 第三十回 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 。txt小./说天堂衽席藏戈,虿蜂有毒,不意难防。笑轻投,威权下逮,自惹抢攘。 英雄好自斟量,猛然须奋刚肠。理破柔情,力消欢爱,千古名芳。右调《柳稍青》 历代尝因女色败亡,故把女色比做兵,道是女戎。我道内政不出壶,女人干得甚事?若论如今做官,能剥削我官职,败坏我行谊。有一种男戎。男戎是什么?是如今门子。这些人出来是小人家儿子,不大读书,晓得道理,偶然亏得这脸儿有些光景,便弄入衙门。未得时时节相与,上等是书手、外郎,做这副腻脸,捱他些酒食;下等是皂隶、甲首,做这个后廷,骗他银子。耳朵里听的,都是奸狡瞒官作弊话;眼睛里见的,都是诡诈说谎骗钱事。但只是初进衙门,胆小怕打,毕竟小心。不过与轿夫分几分押保认保钱,与监生员递呈求见的,骗他个包儿,也不坏事。尝恐做官的喜他的颜色,可以供得我玩弄;悦他的性格,可以顺得我使令,便把他做个腹心。这番他把那一团奸诈藏在标致颜色里边,一段凶恶藏在温和体度里面。在堂上还存你些体面,一退他就做上些妖痴,插嘴帮衬。我还误信他年纪小,没胆,不敢坏我的事,把他径窦已熟,羽翼已成,起初还假我的威势骗人,后来竟盗我威势弄我,卖牌、批状,浸至过龙,撞木钟,无所不到。这番把一个半生灯窗辛苦,都断送在他手里了,故有识的至他,也须留心驾驭,不可忽他。我且道一个已往的事。 我朝常州无锡县,有一个门子,姓张,名继良。他父亲是一个卖菜的,生下他来,倒也一表人材,六七岁时,家里也曾读两句书,到了十四五岁,越觉生得好: 双眸的的凝秋水,脸娇宛宛荷花蕊, 柳眉瓠齿绝妖妍,贯玉却疑陈孺子。 恰也有好些身份,浅颦低笑,悄语斜身,含情弄态,故故撩人,似怨疑羞,又频频拒客。 徙倚类无骨,娇痴大有心。 疑推复疑就,个里具情深。 可惜一个标绝的小厮,也到绝时年事,但处非其他,也不过与些市井俗流,游食的光棍,东凹西靠,赚他几分钱罢了。不料十五岁上娘亡,十六岁上爷死。这样人家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甚家事,却也一贫彻骨。况且爹亲娘眷都无,那里得人照管?穿一领不青不蓝海青,着一双不黑不白水袜,拖一双倒根鞋,就是如花似玉颜色也显不出来了。房钱没得出,三食没人煮,便也捱在一个朋友家里。不期这朋友是有妻小的,他家婆见他脸色儿有些丰艳,也是疑心,不免高兴时也干些勾当儿,张继良不好拒得,浅房窄屋,早已被他知觉,常在里边喃喃骂道:“没廉耻,上门凑,青头白脸好后生,捱在人家,不如我到娘家去,让你们一窠一块。”又去骂这家公道:“早有他,不消讨得我,没廉没耻,把闲饭养闲人。”就茶不成茶,饭不成饭,不肯拿出来,还饶上许多絮聒。张继良也立身不住,这朋友也难留得。又捱到一家朋友,喜得光棍,日间彼此做些茶饭儿过日,夜间是夫妇般。只是这人且会吃寡醋,张继良再穷,也便趁着年纪滥相处几个,他知得便寻闹,又安不得身。亏得一个朋友道:“锡山寺月公,颇好此道,不若我荐你在那边栖身。”便领他去寺中。见月公道:“我这表弟,十六岁父母双亡,要在上刹出家,我特送来。”月公道:“我徒弟自有,徒孙没有,等他做我徒孙吧。”就留在寺中。这张继良人是极会得的,却又好温性儿,密得月公魂都没,替他做衣服,做海青。自古道:“人要衣装马要鞍装”,这一装束便弄得绝好了。 也是他该发迹,本县何知县,忽一日,请一个同年游锡山。这何知县是个极好男风,眼睛里见不得人的。在县里吏书、皂快,有分模样的,便一齐来,苦没个当意的。这时同年尚未来,他独坐,甚是无聊,偶然见张继良一影,他见是个扒头,便道:“什么人?”叫过来问时,是本寺行童。何知县道:“不信和尚有这等造化,我老爷一向寻不出一个人。”问他:“有父兄么?”道:“没有。”那答应的声儿娇细,一发动人,就道:“你明日到县服侍我吧,我另眼看你。”他自吃酒去了。月公得知甚是不快活,道:“怎么被他看见了。父母官,须抗他不得。”两个叙别了一夜,只得送他进县。吩咐叫他小心服侍,闲暇时也来看我一看。一进衙门,何知县道:“你家中无人,你就在后堂侧边,我书房中歇落。”本日就试他,是惯的,没甚畏缩,还有那些媚态。何知县就也着了迷,着库上与他做衣服,浑身都换了绸绫。每日退堂,定要在书房中与他盘桓半日,才进私衙。他原识两个字,心里极灵巧,凡一应紧要文书、词状、简札,着他收的,问起都拿得来,越发喜他有才。又道他没有亲眷,没有与他兜揽公事,又向在和尚寺里,未免晓得在衙门作弊,况且又在后堂歇落,自己不时叫在身边,也没有关通,凡事托他做腹心,叫他寻访。不知这衙门中,书吏、皂甲极会钻,我用主文,他就钻主文。我用家人,他就钻家人。这番用个门子,自然寻门子。有那烧冷灶的,不曾有事寻他,先来相处他,请酒送礼,只拣小官喜欢的香囊、扇子、汗巾之类送来,结识他做个靠山。有那临渴掘井的,要做这件,大块塞来,要他撺掇。皂甲要买牌讨差,书吏要讨承行,渐渐都来靠他。内中也有几个欺他暴出龙,骗他,十两公事,做五两讲。又有那讨好的,又去对他讲道,这件事毕竟要括他多少,这件事不到多少,不要与他做。他不乖的,也教会了,况且他原是个乖的人。但是官看三日吏,吏看三日官。官若不留些颜色,不开个空隙把他,他也不敢入凿。先是一个何知县,因他假老实,问他事再不轻易回复,侧边点两句,极中窍,便喜他,要抬举他。一日佥着一张人命牌,对张继良道:“这差使是好差,你去那个要的,你要他五两银子。佥与他。”一个皂隶莫用知得,就是五两时银来讨,正与张继良说,一个皂隶魏匡,一个眼色,张继良便回莫用道:“少。”这边魏匡就是五两九成银递去。张继良见光景可冢道要十两,魏匡便肯加一两。这边一个李连忙央一个门子,送八两与张继良。魏匡拿得银子来,这厢已佥了李连。张继良已将牌递与了。一日,有张争有私状子,原烧冷灶的一个吏房书手陈几,送他两匹花绸,要他禀发。张继良试去讨一讨,不料何知县欣然。这番衙门里传一个张继良讨得差,讨得承得。有一个好差,一纸好状子,便你三两,我五两只求得个他收。他把几件老实事儿结了何知县。知县说着就依他,就也不讨,讲定了见佥着这牌,便道原差某人,该差某人,某人接官该与,某人效劳该与。何知县信得他紧,也就随他说写去。呈状也只凭他,道是原行,或是该承,还有巧处。该这人顶差,或该他承应,他把没账差牌呈状,踏在前面,佥与了他,便没个又差又批的理,这就是夺此与彼的妙法。到后他手越滑,胆越大,人上告照呈子,他竟袖下,要钱才发,好状子他要袖下,不经承发房挂号,竟与相知。莫说一年间他起家,连这几个附着他的吏书、皂甲,也都发迹起来。何知县也道差使承行,左右是这些衙门里人,便颠倒些也不是坏法,故此不在意。不知富的有钱买,越富,穷的没钱买,越穷。一个官一张呈状也不知罚得几石谷,几个罪。若撞着上司的,只做得白弄,他却承行差使都有钱赚,他倒好似官了。其时一个户房书手徐炎,见他兴,便将一个女儿许与他,一发得了个教头,越会赚钱。却又衙门人无心中又去教他,乘有一个人有张要紧状子,连告两纸不准,央个皂隶送二两,叫他批准。皂隶因而就讨这差,自此又开这门路。书手要承应,皂隶要差。又兜状子来与他批,一二两讲价。总之,趁着这何知县,尝与他做些歪事,戏脸惯了,倚他做个外主文。又信他得深了,就便弄手脚,还不曾到刑名上,争奈又是狱中有狱卒牢头,要诈人钱,打听有大财主犯事,用钱与他,要他发监。他又在投到时,叫写监票,可以保的竟落了监,受尽监中诈害。人知道了,便又来用钱,要他方便。至于合衙门人,因他在官面前说得话,降得是非,那个不奉承?那个敢冲突他?似库书、库吏收发上有弊,吏房、吏农充参,户房钱量出入,礼房礼仪支销,兵房驿递工食,刑房刑名,工房造作工价,那一房不要关通他?那一处不时时有馈送?甚至衙头,书房里都来用钱,要批发,二三四衙都有礼送他,阖县都叫他做张知县。先时这何知县也是个要物的,也有几个过龙书吏,起初不曾合得他,他却会得冷语,道:“这事没天理,不该做的。”那何知县竟回出来,或时道这公事值多少,何知县押住要添。累那过龙的费尽口舌,况且事又不痛快,只得来连他做,连着要打那边三十,断不是二十五下,要问他十四石,断不是一两三。要断十两,断不是九两九钱。随你什么官阔宦,也拗不转。外边知道消息,都不用书吏,竟来投他,他又乖觉,这公事值五百,他定要五百,值三百,定要三百。他里边自去半价儿,要何知县得。其余小事儿,他拿得定便不与何知县,临审时三言两语,一点掇都与依他。外边撞太岁,敲木钟的事也做了许多。只有他说人是非,那个敢来说他过失?把一个何知县竟做了一个傀儡: 简书百里寄专成,闾里须教诵政声。 线索却归豪滑手,三思应也愧生平。 凡是做官,不过爱民礼士。他只凭了一个张继良,不能为民辨明冤枉。就是秀才举监有些事,日日来讨面皮,博不得张继良一句。当时民谣有道:“弓长固可人,何以见君王?”又道:“锡山有张良,县里无知县。”乡官纷纷都要等代巡来讲他是非。亏得一个同年省亲回来的周主事,知道这消息来望他,见一门子紧捱在身边,他看一看道:“年兄,小弟有句密语。”何知县把头一侧,门子走开。周主事道:“年兄,这不是张继良么?”何知县道:“是,年兄怎么认得?”周主事道:“外边传他一个大名。”何知县道:“传他能干么?”周主事说:“太能了些,几乎把年兄官都坏了。”何知县道:“他极小心,极能事。”周主事道:“正为年兄,但见其小心,见其能事,所以如此,若觉得便如此了,外边士民都说年兄宠任他,卖牌准状,大坏衙门法纪。”何知县道:“这一定衙门中人怪他,故此谤他。”周主事道:“不然,还道他招权纳赂,大为士民毒害。”何知县道:“年兄没有这样事。”周主事道:“年兄,此人不足惜,还恐为年兄害,外面乡绅虽揖他的恶,却事都关着年兄,小弟是极力调停,只恐陈代巡按临上司有话,怎么处?”何知县颜色不怡,周主事也别了。只见何知县走到书房中闷闷不悦,张继良捱近身边道:“老爷,适才周爷有甚讲?”何知县一把捏住他手道:“我不好说得。”张继良道:“老爷那一事不与小的说,这事什么事?又惹老爷不快。”何知县把他扯近,附耳道:“外边乡绅怪我,连我都谤在里边。周爷来通知,故此不快。”张继良便跪了道:“这等老爷不若将小的责革,以舒乡绅之愤,可以保全老爷。”何知县一把抱起放在膝上道;“我怎舍得?他们不过借你来污蔑我,关你甚事?”张继良道:“是老爷除强抑暴,为了百姓自然不得乡绅意,要害老爷,毕竟把一个人做引证,小的不合做了老爷心腹,如今任他乡绅流谤,守巡申揭,必定要代巡自做主,小的情愿学貂蝉,在代巡那边包着保全老爷。”何知县道:“我进士官,纵使他们谤我,不过一个降调,经得几个跌磕,不妨。但只是你在此恐有祸,不若你且暂避。”张继良道:“小的也消去,只须求老爷仍把小的作门役,送到按院便是。”何知县道:“我正怕你在此有祸,怎还到老虎口中夺食,倘知道你是张继良,怎处?”张继良道:“不妨,老爷只将小的名字改了,随各县大爷送门役送进,小人自有妙用。”何知县还是摇头。 过个半月,按院巡历到常州,果然各县送人役,张继良改做周德,何知县竟将送进,也是何知县官呈现,这陈代巡是福建人,极好男风,那张继良已十七岁了,反把头发放下,做个披肩,代巡一见,见他矬小标致,竟收了。他故意做一个小心不晓事光景,不敢上前。那代巡越喜,道是个笃实人,伏侍斟酒时,便低着头问他道;“你是无锡那里人?”道:“在乡。”他脸也通红,代巡道:“你是要早晚服侍我的,不要怕得,晚间就留在房中。”这张继良本是个久惯老手,倒假做个畏缩不堪的模样。这代巡早又入他彀: 才离越国又吴宫,媚骨夷光应与同。 尺组竟牵南越颈,奇谋还自压终童。 初时先把一个老实愚弄他,次后就把娇痴戏恋他,那代巡也似得了个奇宝。凡是门子进院,几时一得宠不敢做别样非法事?若乞恩加赏,这也是常情。他在那边木木讷讷,有问则答,无问则止,竟不乞恩讨赏,陈代巡自喜他,每次赏从厚。要赏他承差,他道日后不谙走差,不愿;道办也不愿,道是无锡人,求赏一个无锡典吏,陈代巡竟赏。闲时也问及他本地风俗,他直口道:“乡官凶暴,不肯完纳钱粮,又狠盘弄百姓,日日告债、告租,一县官替他管理不了,略略不依,就到上司说是非,也不知赶走多少官,百姓苦得紧。”已自为何知县解释,又得查盘推官与本府推官,都是何知县同年,也为遮盖,所以考察过堂,得以幸全。 及至代巡考察、审录、比较、巡城、阅躁,各事都完,因拜乡宦,只见纷纷有揭。代巡有了先入之言,只说乡宦多事。后边将复命,纠劾有司,已拟定几个,内中一个因有大分上来,要改入荐,只得把何知县作数,取写本书吏;要待写本,张继良见了,有些难解,心里一想,道:“我叫他上不本成。”恰值日该书办众人发衣包,先日把陈代巡弄个疲倦,乘他与别门子睡,暗暗起来,将他印匣内关防取了,打入衣包里边。次日早堂竟行发出这关防,先寄到他丈人徐炎家,徐炎转送了何知县。 篆文已落段司农,裴令空言量有容。 始信爱深终是祸,变兴肘腋有奇凶。 次早用印,张继良把匣一开,把手一摸,又假去张一张,只见脸通红,悄悄来对陈代巡道:“关防不见。”陈代巡吃了一惊,还假学裴度模样,不在意,一连两个腰伸了,道:“今日困倦,一应文书都明日印。”坐在后堂不悦。张继良倒假做慌忙,替他愁,陈代巡道:“不妨,这一定得我衙门中盗去印甚文书,追得急反将来毁了,再待一两日,他自有。”等了两三日不见动静,这番真是着急,知是门子书办中做的事,一打拷追问,事就昭彰,只得装病不出,叫掌案书办计议,书办听得也呆了,只教且在衙门中寻。这四个门子、两个管夫、八个书办着鬼的般,在衙门里那一处不寻到?还取夫淘井,也不见有。寻思无计,内中一个书办道:“如今寻不出,实是不好。闻得常州府学曾教官,是个举人出身,极有智谋,不若请他来计议。”果然小开门,请曾教官看病,他是泰和人,极有思算,有手段的。曾教官道:“什么人荐我,我从不知医。”一到传鼓,请进川堂相见了,与坐留茶,赶去门子,把这失印一节告诉他。那教官也想一会,道:“老大人计是有一个,也不是万全,老大人自思在本府尝与那个有隙,曾有参何人?”陈代巡也想一想,附耳道:“我这里要参无锡何知县。”曾教官道:“这印八分是他,如今老大人只问他要。”陈代巡道:“我问他要,他不认怎生?”曾教官道:“也只教他推不得,目下他也在这厢问安,明日老大人暗将空房里放起火来,府县毕竟来救。老大人将敕交与别县,将印竟交与他,他上手料不敢道看一看内边有关防没有,他不得已,毕竟放在里。他若不还,老大人说是他没的,也可分过。这是万或可冀之策,还求老大人斟酌行之。”陈代巡道:“这是绝妙计策,再不消计议得,只依着做去。”曾教官道:“教官还有一说,观此人既能盗印,他把奸人已布在老大人左右了,此事不能中伤,必复寻他事,况且今日教官之谋,他也毕竟知道,日后必衔恨教官。这还祈老大人赦他过失,使他自新。这在老大人可以免祸,在教官可以不致取怨。”代巡点头道:“他若不害我,我也断不害他。”留了一杯茶,就送了教官出来。还倚张继良做个心腹,叫与一个掌案书办行事,在里边收拾花园中一间小书房,推上些柴烧将起来。这边何知县自张继良进了院去,觉得身边没了个可意人,心中甚是不快,到参谒时略得一望,相见相亲,越觉懊恼。喜得衙门中去了他,且是一清。凡有书信都托徐炎送与何知县,考察过堂无事,何知县满心欢喜,这一定是张继良的力,好一个能事有情的人。这日,只见徐炎悄悄进见。何知县知有密事,赶开人,叫他近来,只见递出一个信并印。何知县见了访款,倒也件件是真,条条难解。又见关防,笑道:“这白头本也上不成。”收了,重赏徐炎。打听甲首报按院有病不坐,他又笑道:“是病个没得出手。”也思量要拟薛嵩送金盒与田承嗣般,惊他一个,两边解交。恐怕惹出事来,且自丢起,将关防密密随着身子。此时也只因问代巡安,来到府中。这日正值张知县来拜,留茶,两个闲谈。只见一个甲首汗雨淋淋赶来,道:“禀老爷察院里火起,太爷去救去了。”这知县连起身,何知县打轿相随,那知府已带了火钩、火索,赶入后园去了。这两个赶到,却早代巡立在堂上,在那里假慌,见他两个道:“不要行礼,不要行礼,不知怎么空屋里着起来,多劳二位。”忙取过来敕寄与张知县,把印匣递与何知县,道:“贤大尹且为我好收”,递得与他自折身里面去了: 烟火暗庭除,奔趋急吏胥。 片时令壁返,划策有相如。 须臾火熄,吩咐道:“一应官员晚堂相见。” 张继良见何知县接了印匣,已自跌脚道:“你是知道空的,怎么收他的,如今怎处?”这何知县掇了个空印,到下处好生狐疑。道:“这印明明在我这里,他将印匣与我,我又不好当面开看,如今还了印,空费了张继良一番心;若不还时,他赖我盗印,再说不明,如何是好?”想了半日,道:“没印两个一争就破脸,不好收拾,有印或者他晓得我手段也不敢难为我,究竟还是的。”将印放在匣内,送到院前先是知府进见,问慰了留茶,次得张知县交敕,何知县交印,就问候,代巡也留茶送出。这班书办晓得匣里没印,不敢拿文书过来用印,倒是代巡叫连日不曾佥押用印文书,拿过来。众人倒惊道:“印没了,难道押下写一‘印’字的理,把什么搭?难道这两日那里弄得方假印来?被人辨认出也不像。”都替代巡踟蹰,只见文书取到,批佥了,叫张继良开匣取印,只见一个印宛然在里边,将来印了。书办们已知这印如何在何知县身边,周德原是何知县送来的人,一定是他弄手脚了。次日何知县辞回,巡按留饭,道:“贤大尹好手段。”何知县道:“不敢。”便诌一个谎道:“知县未第时,寄居在本地能仁寺读书,邻房有一人举止奇秘,知县知他异人,着实加礼,一日在家,他薄晚扣门,携着一人首,道:‘在此有仇已报,有恩未酬。’问知县借银二十两酬之,知县将银饰相赠,许后有事相报。别来音信杳然。数日前忽中夜至衙,道:‘奸人谤你,代巡有意信才,我今取其印,令不得上疏,可以少解。’知县还要问个详细,只见他道:‘脱有缓急,再来相助。’已飞身去了。知县细看,果是代巡的,要送来,怕惹嫌疑不敢,昨蒙老大人委管印匣,乘便呈上。”代巡道:“有这等事,前已知无锡乡绅豪横,作令实难,虽有揭贴,本院这断不行的,贤大尹能廉介,本院还入荐剡,贤大尹只用心做官,总之不忤乡绅,便忤了士民了。”何知县谢了自回县。 陈代巡初时也疑张继良,印来到时竟疑了八分,但是心爱得他紧,不肯动他。何知县又说这一篇谎,竟丢在水里。果然复命举劾,不惟不劾何知县,又得荐。曾教官也在教职内荐了,得升博士。一县乡绅都尽惊骇,道是神钻的。若是这样官荐。那一个不该荐?这样官不劾,那一个该劾?如此作察院,也负了代巡之名。有的道:“如今去了个张门子,县中也清了好些,应是这缘故。”不多几时,只见按院批下一张呈子,是吏农周德的,道:“在院效劳,乞恩赏顶充户房吏农王勤名缺。”是个现缺,那个敢来争他的?这是陈代巡复命,要带张继良进京。张继良想道:“自为何知县进院,冷落了几时,不赚钱,如今还要寻着何知县补,若随去越清了。”故此陈代巡要带他复命。他道:“家有老母。”再三恳辞,只愿在本县效役,可以养母。陈代巡使叫房里查一个本县好缺与他,还批赏好些银两,送到扬州。陈代巡还恋恋不舍,他记挂县中赚钱,竟自回了: 计就西施应返越,谋成红线自归仙。 他一到县,做了亲,寻了大宅住下。参见了何知县,喜得不胜,感得不胜。县里这些做他羽翼的,欢喜他靠山复来,接风贺喜,奉承不暇。这些守本分的,个个攒眉。向来吏书中有几个因他入院,在这厢接脚过龙,门子有几个接脚得宠,不惟缩手,也还怕他嫉忌,知机的也就出缺告退,不识势的也便遭他陷害。先时在县还只当得个知县,凌轹一县的人,如今自到了察院去,也便是个察院了,还要凌轹知县。说道:“他这个官亏我做的,不然这时不知是降是调,赶到那里去了。”六房事,房房都是他,打官司没一个不人上央人来见他,官司也不消何知县问得,只要他接银子时怎么应承,他应承就是了。一个何知县,只在堂上坐得坐,动得动笔罢了。一年之间,就是有千万家私的到他手里,或是陷他徭役,或人来出首,一定拆个精光,留得性命也还是绝好事。县里都传他名做“拆屋斧头”、“杀人刽子”。何知县先时溺爱他,又因他救全他的官,也任着他,渐渐到后来,立紧桌横头,承应吏捧得一宗卷过来,他先指手划脚,道这该打,这该夹,这该问罪,竟没他做主,他觉不成体面。又是他每事独提,不与何知县,又不与里边主文连手,里边票拟定的,他都将来更乱。向来何知县也得两分,自此只得两石谷,两分纸,他还又来说免。更有他作弊处。凡一应保状,他将来裁去印上状格,填上告词、日子,是何知县亲标,就作准出牌,来买便行搁起,和息罚谷,自行追收,不经承发挂号,竟没处查他。何知县甚是不堪,道:“周外郎,你也等我做一做,你是这样,外观不雅,难道你不怕充军徒罪的?”他也不睬,只是胡行。何知县几次也待动手,但是一县事都被他乱做,连官不知就里,一县人都是他心腹,没一个为官做事的。那周德见他愤愤的,道:“先下手为强,莫待他薄情,反受他的祸。”挽出几个举人、生员,将他向来受赃枉法事,在守道府官处投揭。这番里边又没个张继良,没人救应,竟谪了闲散。 私情不可割,公议竟难逃。 放逐何能免,空为泽畔号。 张继良自援了两考,一溜风挈家到京,弄了些手脚,当该官办效劳,选了一个广州府新会县主簿。到家闹哄哄上了任。有的人道:“没天理,害了这许多人,却又兴得官。”他到任又去厚拱堂官,与堂官过龙。执行准事惯了,又仍旧作恶害人,靠了县尊。有一个生员家里极富,家中一个丫头病死,娘家来告,他定要扭做生员妻打死,要诈他,又把他一个丫头来拶。秀才哄起来,递了揭,三院各处去讲,百姓乘机来告发,刑厅会同查盘官问。这查盘是韶州府推官,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来的,正是何知县。知是张继良当日把他坏事,又揭害他的事,一一说与广州推官。两个会问时,揿定他几件实事,坐了他五百赃,问了充军,着实打了他二十,在广州府监里坐得个不要,家眷流落广州。这的是张继良报应。但是这些人,有甚人心。又有一班狡猾的驾着,有钱要赚,有势就使,只顾自饭碗里满,便到充军摆站,败坏甚名捡?做官,官职谪削事小,但一生名捡已坏,仔么不割一时之爱?至如养痈一般,痈溃而身与俱亡,此是可笑之甚。故拈出以佐仕路观感。www。xiaoshuotxt.c o m 第三十一回 阴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 (/t//xt|小//说///天//堂)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茹荼衣垢同苦辛,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只为穷愁枯,破忧作知为君娱。 无端忽作附炎想,弃我翻然地上芜。 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茹荼衣垢同苦辛,富贵贫穷期白首。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可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翻成不自保。 水流花落两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未来光景竟何在,空教离合如浮云。右《去妇词》 眉公云:“福厚者必忠厚,忠厚而福益厚;薄福者必轻薄,轻薄而福益薄。”真是薄幸空名,营求何在?笑是吾人,妄作思想,天又巧行窥伺,徒与人作话柄而已。“富易交,贵易妻。”这两句不知甚么人说的,如今人作为口实,但是富易交之人,便是不可与友的人,我先当绝他在臭味未投之先,也不令他绝我在骄倨之日。只是一个妻,他苦乐依人,穷愁相守。他甘心为我同淡泊,可爱;就是他勉强与我共贫穷,可怜。怎一朝发迹,竟不惜千金买妾,妄生爱憎。是我处繁华,他仍落莫。倒不如贫贱时,得相亲相爱。我且试把一个妄意未来之钱,竟去久婚之配,终至钱物不得,客死路旁的试说一说。 话说直隶江陰县,有一个相士胡似庄,他也是个聪明伶俐人儿,少年师一个袁景庄先生学相,倒胡诌得来。娶一个妻叫马氏,生相锉小,面色紫膛,有几点麻。喜得小家出身,且是勤俭复紧,自早至晚,巴家做活,再不肯躲一毫懒。这胡似庄先生人丛中摆张轴儿,去说天话勾人。一日去骗得几个乡里人,分得两三张纸,也不过赚得二三分铜钱银子,还有扯不人来时。只是他在外边行术,毕竟也要披件袍仗儿动人。这件海青是穿的,立了一日,肚饿也到面店中吃碗。苦是马氏在家有裙没裤,一件衫七补八补,一条脚带七接八接,有一顿,没一顿,在家捱,喜是甘淡薄性儿,再没个怨丈夫光景。那胡似庄弄得一个没生意返回家来,贼做大叹气,连声道:“只为你的相贫寒,连我也不得发达。”马氏再也不应他,真个难捱。亏得一个房主杨寡妇,无子,只得一女,尚未适人,见马氏勤苦,不来讨他房钱,还又时常周济。一日,杨寡妇偶然到他家中,急得马氏茶也拿不一盅出,却是胡似庄回来。母子去了,胡似庄问道:“方才那女子那家?”道:“是房主人家。”胡似庄道:“也似一个夫人,等我寻个贵人与他,报他的恩。”不题。 他行术半年,说些眼前气色,一般吃他闯着几个,生意略兴。他道:“我们方术人,要铺排大,方动得人。”积攒得一百七八十块银子,走到银店里一销,销得有五钱多些,买了三匹稀兰布,几枝细竹竿,两条绳,就在县前撑了。凭着这张嘴,一双眼睛,看见衣服齐整的,拱上一篇;衣衫褴褛的,讲上几句,一两句讨不马来,只得胡芦提收拾,亏他嘴活,倒也不曾吃大没意思: 面有十重铁甲,口茂三寸钢钩, 惯钩来人口气,乱许将相公侯。 一日,立在县前,只见县里边走出几个外郎来。内中一个道:“我们试他一试。”齐环住了这帐儿下。一个捱将近来。他个个拱上几句,道一定三尹,一定二尹,可发万金,可发千金。将次相完,有这等一个外郎,年纪二旬模样,也过来一相。他暗暗称奇,道:“此位却不是吏道中人,他两颧带杀,必总兵权,骨格清奇,必登八座,虎头燕领,班超同流,鹤步熊腰,萧何一辈,依在下相,一妻到老,二子送终,寿至八旬,官为二品。目下该见喜,应生一个令郎。”一个外郎道:“小儿尚未有母,娶妻吧。”胡似庄道:“小子并无妄言,老兄请自重。”这人笑道:“我如今已在吏途中混了,有甚大望?”胡似庄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后日显达,小生要打怞丰。”这人道:“说他怎么?”却是一个同伴要扯他同走,怪胡似庄缠住。道:“是兵房徐老官,叫做徐冢在县里西公厢住。” 风尘混迹谁能鉴,长使英雄叹暗投。 喜是品题逢识者,小窗嘘气欲冲牛。 本日亏这一起人来,胡似庄也赚了钱数蚤铜。回到家中道:“我今日撞得一个贵人,日后要在他身上讨个富贵。”正说,只见一个丫鬟拿了些盐菜走来,道:“亲娘见你日日淡吃,叫我拿这些菜来。”恰是杨家。胡似庄道:“多谢奶奶亲娘,承你们看顾,不知亲娘曾有亲事么?我倒有一头绝好亲事,还不晓要甚人家?”丫头道:“不过是过当得人家,只是家里要入赘。”胡似庄道:“我明日问了来说。”丫头去了,胡似庄道:“妙,妙,后面怞丰且慢,先趁一宗媒钱。”马氏道:“媒不是好做的,如今杨奶奶且是好待,不要因说媒讨打吃。”胡似庄道:“不妨。”次日拿一个钱买了个帖子,来拜徐凇G≈倒傥醋,还在家下。徐外郎道:“昨承先生过奖。”胡似庄道:“学生这张嘴,再不肯奉承,再不差,依学生还该读书才是。”徐外郎道:“这不能了。”正说间,堂上发梆,徐外郎待起身,胡似庄一把扯住道:“还有请教,昨闻老先生未娶,不知要娶何等人家?”徐外郎道:“学生素无攀高之心,家事稍可存活,只要人是旧家,女人齐整罢了。”胡似庄道:“有一寡居之女,乃尊二尹,殁了,家事极富,人又标致,财礼断是不计的;公若入赘,竟跌在蜜缸里了。”徐外郎道:“学生竟在得人,不在得财。”胡似庄道:“先生,如今人说有赔嫁,瞎女儿也收了,只是这女儿房下见来,极端庄丰艳,做人又温克。”徐外郎要上堂忙忙送他。他又道:“学生再不说谎的。”别了,来县前骗了几分银子,收拾了走到杨家。杨家小厮杨兴道:“胡先生来还房钱么?”道:“有话要见奶奶。”其时杨寡妇已听丫鬟说了,便请进相见。胡似庄先作五七八个揖,谢平日看取。就道:“昨日对阿姐说,有一个本县徐提控,年纪不上二十岁,才貌双全,本县大爷极喜他,家事极好,我前相他,是大贵之人,恰与令爱相对。学生待要作伐,若奶奶肯见允,明日他来拜学生,可以相得。这人温柔,极听在下说,可以成得,特来请教。”杨寡妇道:“老身没甚亲眷,没个打听,先生他根脚也清,家事果好么?”胡似庄道:“学生不打听得明白怎敢胡说?”寡妇道:“不是过疑,只这些走街媒婆,只图亲事成,便人家义男,还道是旧族人家。一文钱拿不出,还道是财主。四五十岁,还道二十来岁,后生有疾的,还道齐整。更有许一百财礼,行聘时,只得五六十两哄人,事到其间不得不成,就是难为了媒人,女儿已失所了,故此要慎重。”胡似庄道:“奶奶,须知学生是学做媒的,那里有这些好狡?这徐老官是出得钱起,现参日日有钞括;若说人品年纪,明日便见。”吃了杯茶出来。 次日,徐外郎果然来拜,杨寡妇先在里边张望,胡似庄又在徐外郎前,极口赞扬一翻。去后,又在杨寡妇前读上几句相书,说他必贵,这杨寡妇已是看中了人物,徐外郎处胡似庄一力撺掇,竟成了这亲。徐外郎就入赘他家。胡似庄也得了两家谢礼,做了通家往还。一日,徐外郎在家,只见这胡似庄领了一个人来见,衫褴褛得紧,徐外郎与他相见,坐了。胡似庄道:“这一个是我表外甥,他叫史温,是二十三都里当差的。本都里有一户史官童,他为三丁怞一事,在金山卫充军,在籍已绝,行原籍勾补。他与史官童同姓不亲,各立户头的,里长要诈他丢儿,他没有,要卸过来。这事在贵房,特来相恳。”徐外郎道:“既是户绝,自应免勾,岂有把别户代人当军之理?你只明日具呈,我依理行。”正说了,送出门,那杨兴悄悄走来,把胡似庄一拽,要管家包儿。胡似庄笑道:“连相公怕还脱白,你的在我身上补来。”杨兴道:“你招得起,不少房钱了。”大家分手。 次日,果然史温具呈,他便为清查,原系别籍。正在做稿回卫,却是胡似庄又来道:“舍亲要求清目,特具一杯奉屈,这是芹敬。”徐外郎道:“令亲事我已周支,只要回衙了,也不须提酌。”胡似庄道:“脱一名军,小事,若没有提控,这时佥妻起解;炒菜当肉香,提控不要嫌怠慢吧。”一把扯了,步出城,见破屋一间,桌凳略具。那史温忙出来相迎。茶罢,便是几盘下饭,也不过只鸡鱼肉而已,却也精洁。酒不上三巡,那胡似庄放开肚皮大嚼一阵,吃得盘碟将完,忙失惊道:“忘了,忘了,今日县里邹都堂家,成一块坟地,要我作中,为邀徐提控跑来,讲久才成,怎么有煮成饭,与他人吃的,不得奉陪了。”立起便走,徐外郎也待同行,胡似庄道:“如此是学生得罪了,一定还要一坐。”徐外郎只得坐下。史温相送出门,把门带上。二人一去不来。天色又将晚,徐外郎踌蹰,没个不别而行之理,只见里边闪出一个妇人来: 容色难云绝代,娇姿也可倾城。 不带污人脂粉,偏饶媚客神情。 脸琢无瑕美玉,声传出谷新莺。 虽是村庄弱质,娇娆绝胜双成。 这妇人向前万福了,走到徐外郎身边,看他也是不得已的,脸上通红,言语羞缩,说不出来。一会道:“妾夫妇蒙相公厚恩,实是家寒无可报答,剩有一身,愿伏侍相公,”徐外郎头也不抬,道:“娘子你是冤枉事,我也不过执法任理,原不曾有私于你,钱也不要,还敢污蔑你么?言罢起身,妇人一把扯住道:“相公,我夫妇若被勾补,这身也不知丧在那里?今日之身原也是相公之身。”徐外郎道:“娘子,私通苟合,上有天诛,下有人议,若我今日难保得你一身,却使你作失节之人,终为你累,你道报德,因你我亏了心,反是败我德了。”妇人道:“这出丈夫之意,相公不妨俯从,不然,恐丈夫嗔我不能估侍相公。”徐外郎道:“这断不可,我只为你,就行吧了。”忙把门拽,门是扣上的,着力一拽才开,连道:“娘子放心,我便为你出文书。”赶了回来: 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恋瞬息欢,顿令红妆浼。 史温是与胡似庄串通的,在一个附近古庙里,捱了一夜直到早饭时才回。道:“去了么,没奈何,没钱,做身子着。”其妻道:“他昨晚不肯,就去了。”史温道:“没这等事,这事原是我强你的,也不妨。”其妻道:“实是没事,苦留不依。”史温便呆了道:“不好了,这些拖牢洞的狗吏,原是食在嘴头,钱在心头,见钱欢,见你不见钱,就不欢,一定做出来。”其妻道:“他说就行。”史温道:“正是没钱就行出来,且走趱几钱银子,再央胡似庄去求求他。”走到县前,胡似庄丛紧许多人,说不得话,直待人散,悄悄扯胡似庄道:“昨日事不妥,怎处?”胡似庄道:“美人局是极好的,难道毕竟是钱好?”史温道:“如今东挪西凑,设处得五钱银子,央你去再求。”史温留胡似庄在庄中吃了两壶,走去见徐外郎。只见杨兴在门前道:“不在。”胡似庄道:“提控昨日出去,几时回的?”道:“傍晚就回。”这番两个信他真没事。史温道:“管家,提控在那边?”杨兴道:“不知道。”胡似庄晓得,便在史温身边取出银子与他一幌道:“招的在这边。”杨兴道:“我买物事才回,我与你去问一声。”胡似庄道:“史大官,你道何如?毕竟要钱,昨日没钱自然没干。”只见杨兴走来道:“在。是我不曾回,他先回的。”两个就进去相见。徐外郎道:“日昨多扰。”胡似庄道:“昨日得罪,失陪。”徐外郎道:“所事今日已佥押用印,我亲手下了封筒,交与来勾差人,回是户绝了。”胡似庄看一看史温道:“拿出来。”史温便将出那五钱银子,道:“昨日提空见弃,今日有个薄意。”徐外郎道:“这断不收,老丈当贫困之时,又是诬陷,学生可以与力便与力,何必索钱。”胡似庄道:“意思不是成的,看薄面。”徐外郎道:“若我收,把我一团为人实心都埋没,兄自拿回。”胡似庄道:“恭敬不如从命。”徐提控是赚大钱的,那在些须。”史温便下拜道:“这等愚夫妇只立一生位,保佑提控程远大罢了。”别了出来,杨兴赶来,扯住要钱,胡似庄打合,与他一个三分包儿。史温又称一个二钱银子,谢了胡似庄。 本年一考役满,转参又得兵房,凡有承行都做些陰,似此三年两孝了,进京,考功司拨在工部营缮司当该,不期皇木厂被焚,工部大堂与管厂官心焦,道:“将甚赔补,只得呈堂转题,此时大堂姓吕名震,做成本稿,正与管贩主事,看稿计议。此时徐当该恰随本司在堂上,看见本上道:“烧毁大木三千株。”也是他福至心灵。过去禀大堂道:“这本上恐,圣旨着管厂官吏赔补,毕竟贻害,不若将大木上加“拣存”二字,或者可以饶免。”吕尚书道;“这也说得是,你叫甚名字?”道:“营缮司当该徐凇!辈尚书道:“好,倒也有识见。”依此具题。只见圣旨道:“既有拣存的,免追补。”这番一部都道:“好个徐当该了得。”吕尚书也奇他。恰值着九卿荐举人材,吕尚书就荐举了他,升了个兵部武库司主事。 材生岂择地,人自多拘牵, 素具萧曹才,何妨勒凌烟。 一边去取家眷。胡似庄也来贺喜,因是他做媒,在杨奶奶面前,说得自己相术通神,作娇要随行。道:“县间生意萧条,差不多这几个人都骗过了,还到京中,觅封荐书,东跑西走,可以赚块大钱。”徐奶奶道:“我老爷虽做了主事,却终久吏员出身,人不重他,恐你去不大得力,不若等转外官,来请你。”胡似庄道:“只恐贵人多忘事。”徐奶奶道:“断不。”又厚赠了他,起身。他也勉强寻些赆礼,还与杨兴送行。临行,他妻马氏也借了两件衣服来相送。杨奶奶母子也有私赠。一行到了北京,果是徐主事出身吏员,这些官员轻他,道:“我们灯窗下,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中举,中进士,若是侥幸中在二甲,也得这个主事,殿了三甲,选了知县推官,战战兢兢要守这等六年,能得几个吏部?两衙门,十有八九得个部属,还有晦气,遇了跌磕降调,六年也还巴不来,怎他日逐我们案前跑走驱役的,也来夹在我们队里。”有一个厉主事,他是少年科第的,一发不奈烦,常在他面前,故意把吏员们来骂,道:“你这狗吏长,狗吏短,”徐主事恬然,绝不在意,众人也向厉主事道:“既做同僚,也存些体面。”厉主事道:“那里是我们同袍?我正要打狗与猢狲看。”常是这样作呆。无奈徐主事反谦恭欢笑,倒也觉没意思,才歇。本年厉公病死,他须不似徐主事,须有三百个同年,却也嗔他暴戾,也不过体面上吊赙罢了。倒亏得徐主事,怜他少年,初任京官,做人也清,宦囊凉薄,为他经理赍助,送他棺椁还乡。人上见这个光景,都道他量大能容,又道他忠厚,肯恤孤怜寡。 在部数年,转至郎中,实心任事,谙练边防。宣德十年九月,朝议会推,推他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御史,巡抚甘肃等处地方。前任巡抚得知命下,便差了个指挥,率领军士至京迎接,因未起身,夫人在私寓说起胡似庄相术颇通,未曾看他,如今到任,等他来说一个小小分上,也是一番相与。徐抚台便也点头,夫人就差了杨兴,还与他一个公干小票,叫他同胡似庄到任所相见。他自与夫人杨奶奶一齐离京。一路呵: 旌干摇日影,鼓吹杂鸿声。林开绣帐,与宝而交辉;风蹙红尘,逐香车而并起。打前站,诈得驿丞叫出;催夫马,打得徒夫呼冤,席陈水陆,下马饭且是整齐;房满帘帷,上等房极其整肃。正是:纷纷武士拥朱轮,济济有司迎节钺。 一到任,那一个守巡参游,不出来迎接?任你进士官,也要来庭参谒见。他金带豸绣,好不整齐。 这边杨兴有了小票,是陆路马二匹,水路船一只,口粮二分。他都折了一半,来到家中。此时胡似庄年已四十多岁,生意萧条,正是难过。一日把原先画的各样异相图,粘补一粘补,待要出去。只听得外面叫一声:“胡似庄在么?”胡似庄在门里一张,连忙走将出来,道:“杨大叔,几时回来的?小弟不知,风也不接。”杨兴道:“不消。”胡似庄就一连两个揖,请来上坐,道:“老爷,奶奶,太奶奶好么?”道:“都好。老爷已升甘肃巡抚。”胡似庄道:“一发恭喜,学生因家寒,不曾问候。”杨兴道:“正是,老爷、夫人也道你薄情。”胡似庄慌道:“这老爷上明不知下暗,我们九流,说谎骗人,只好度日,那里拿得三两出来做盘缠上京?况且又要些礼仪,实是来不得,不是不要来。”杨兴道:“我也似这样替你解,如今老爷叫请你任上相见。”胡似庄又惊又喜道:“果有这事么?”杨兴道:“果然,只是说来分上,要三七分分。”胡似庄道:“既承老爷不忘旧,大叔提携,但凭,但凭。”杨兴道:“这等停五六日与先生同行。”胡似庄忙叫马氏打点饭。马氏在里边也替他欢喜,忙脱一个布衫,把胡似庄去当,买鱼买肉,自立在中门,问老爷、奶奶的万福。须臾,胡似庄买了酒食回来,胡似庄与杨兴对酌,灌得杨兴一些动不得,还未住。两个约了日期起身。只见这胡似庄倒不快活起来。马氏道:“好了,徐老爷这一来请,少也趁他十来两,我们有年把好过。”胡似庄道:“正是,正是。”一头且想道:“我这一去,少也得湖绸二匹,湖绵一斤,杨奶奶所好得苏州三白、火腿、白鲞,还再得些好海味,还要路上盘费,要得十来两才好,这那里得来?”翻翻覆覆,过了一夜将天亮,生出一个计来道:“我想我这妻子生得丑,又相也相得寒,连累我一生不得富贵。况且我此去,要措置那边去的盘缠,又要打点家里安家,越发来不得,不如卖了他,又有盘缠,又省安家。出脱了这寒乞婆,我去赚上他几百两。往扬州过,讨了一个绝标致的女子回到江陰,买一所大宅子,再买上百来亩肥田,呼奴使婢,快活一快活。料他也没这福。”便四处兜人。巧是史温夫妇勤俭,家事已好了,不料其妻病亡,留下两个儿女没人照管,正要寻亲。他去见道:“史大哥,我前相你日下该有刑克,令正也该身亡,果然只是丢下两个儿女,你男人照管不来,怎处?”史温道:“正是,如今待将就娶一个重婚的作伴罢了。”胡似庄道:“我到有个表妹,年纪已近三十,人儿生得不如令正,恰是勤俭,也因丧偶,在我舍下。亲族无人,我做得主,他也不要甚财礼,只有十多两债是要还人。这是极相应的,我料不要你媒钱。”史温道:“可以相得么?”胡似庄道:“不消得,我学生断不肯误人。你看我为你脱军一节,拿定做得与你做。”史温倒也信他,说道:“来不得。”与了十二两银子。他才说:“这是房下,不是表妹,穷得紧要到徐都院任上去,没钱,只得如此,我与你原是朋友,没甚名份,娶得的。”此时史温倒心中不快,却闻得他老婆勤俭也罢了。胡似庄回到家中对马氏道:“我如今设处得几两银子,要往徐老爷任上,你在家中无人养赡,我已寄你在一个史家。我去放心,明早叫轿送你去。”马氏道:“你去不过半年,我独自个熬清受淡过罢,又去累人。”胡似庄道:“罢,你只依我。”夜间两个叙别,只说叙个数月之别,不期倒也做个永别。第二日,轿已在门,马氏上轿来到史家,只见点着花烛不解其意,不意进门,史温要与交拜,马氏不肯。史温道:“胡先生要到甘肃去,已有离书,退与我了。”马氏气得哑口无言,道:“这薄情的,你就拿定一时富贵,就把我撇去了,我也须与你同有十来年甘苦,并没一些不好,怎生下得?”要转去时,也没得把他做主,只得从了史温: 薄命似惊花,因风便作家,才悲沾浅草,又复寄枯槎。胡似庄一溜风与杨兴去了。杨兴知道,也怪他薄情。一路行着这张小票,倒也不消盘缠。来到甘州,此时徐佥都已到任半年了,他与杨兴在外先寻了两个人情,一个是失机指挥,只求免过铁不要翻黄,子孙得荫袭的,肯出三千两;一个要补嘉峪关管兵马总三百,都应了。心里想道:“大的说不来,说小的。”封停当了物私,自许杨兴一个加三。两个进见,送了些礼就留在里面书房中。晚间小酌,那胡似庄把身子略在椅上沾得一沾,横一躬,竖一躬,道:“老爷威望一路远播,这兵部尚书手掌上的了。”徐佥都道:“到此已是非望,还敢得陇望蜀。”胡似庄道:“不然,当日萧何也曾作丞相,一定还要大拜。”满口奉承而已。徐佥都问他家事,极道凉薄,问他妻子,也含糊道好。不知里头徐夫人母子,在杨兴前问起家中新眷,也问起马氏。杨兴道:“因要来没盘缠,要买礼没钱,卖与史温了。”徐夫人道:“我这里也不消得礼,倒是我要看他夫妻,反拆他夫妻了。”杨兴道:“他也原主意要在扬州讨个标致的,故此卖了。”徐夫人听到这句,也大恼道:“未见风,先见雨,怎就见得打帐富贵了,把一个同甘苦的妻子卖去,这真薄情人。如今我们盛来趋我;若是寥落也不在他心上了。”就不与相见,过了两日,说起这份上,徐佥都道:“把总事小,率性听了你那指挥的,你也得二三千金,家中夫妇好过。”次日升堂,正值外边解审,将来一造板子打死,免了揭黄。胡似庄怕外边赖了他的银子,就辞了要回。徐佥都也送了他五六十金。因他有银子,路上不便,假认他作亲,还吩咐一个浙直采买马市官,叫带他回家。他一出衙门,央分上的,已置酒交还银两。贫人骤富,好不快活,一连在甘州嫖上几夜,东道歇钱已去几两。 不数日,马市起行,他也赶着同走。一路算计道:“有心这样快话,率性在扬州做三百两,不着讨二个小,两个丫鬟,县里吴同知房子要卖,倒也齐整,也得八百,还又张小峰他有田八十亩央我作中出卖,没有主子,好歹回去买了。衣服、首饰、酒器、动用家伙,也得三百;余下一千,开个小小当儿。我那妇人那有这等福消受?一路算计,可也一夜没半夜睡。马市官又因他是都院亲,极其奉承,每日上坐吃酒,说地谈天。这一夜快活得紧,大六月吃上许多烧刀子,一醉竟醉死在驿里: 囊中喜有三千,筹算不成一梦, 那知薄命难消,竟作道傍孤家。 此时已离甘州五六日,马市官只得拿银子出来,为他殡殓,又道他辞抚时好端端的,如今死了,怕抚台见疑,将他行李点明固封,差人缴上,还将病故缘因并盘出银两数目,具一番揭报与徐抚台。一日抚台正坐,外面提交递有禀揭,并有行李,看揭是胡似庄已故,缴他的行李,吃了一惊,吩咐抬进私衙,拿了揭来见夫人道:“我本意欲扶持胡似庄,不料倒叫他死在异乡。”开他行李箱笼,见自己赠他的,与外面参游把总送他程仪、赆礼,也不下八百余金;又有银三千内中缺了十二两,查他的日用使费帐,却是嫖去。徐佥都道:“我着意作与他一场,不意只用得十二两银子,反死异乡,想银子这等难消受?”只见徐夫人方才道:“只这十二两是偿他的,他这样薄幸人,也该死哩。”徐佥都道:“夫人何所见,道这两句。”徐夫人道:“胡相士极穷,其妻马氏极甘淡泊,真是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守他。幸得相公这厢看取,着人请他,他妻喜有个出头日子,他却思量扬州另娶,将他卖了与人,可与同贫贱,不与同安乐,岂有人心的所为,原卖马氏十二两盘费,故我道十二两是偿他的,才将得志,便弃糟糠,故我道他薄幸。”徐佥都也叹息道:“可见负心的,天必不佑,若使胡似庄不作这亏心事,或者享有此三千金也未可知。” 富贵方来便易心,苍苍岂肯福贪滢, 囊金又向侯门献,剩有游魂异国吟。 将银子收了,差一个管家,了他些盘缠,发遣他棺木回家,封五十两为他营坟,一百两访他妻马氏与他。这管家到家,胡相士又无弟男子侄,只得去寻他妻。道:“在城外史家。”去时家里供着一个徐佥都生位,正是他因脱军时供的,见说与他妻银子,不胜感激。道:“他时犬马相报。”管家就将胡相士棺木,托他安葬,自己回话。后来徐佥都直升到兵部尚书,夫妻偕老,只可笑胡似庄能相人,不能相自;能相其妻不是财主的,怎不相自己三千金也消不起。马氏琵琶再抱,无夫有夫,似庄客死他乡,谁怜谁惜。如今薄情之夫,才家温食厚,或是须臾峥嵘,同贫贱之妻,毕竟质朴不容华,毕竟节啬不骄奢,毕竟不合,遂嫌他容貌寝陋,不是富贵中人,嫌他琐屑,没有大家手段。嫌疑日生,便有不弃之弃,记旧恨、问新欢,势所必至。那妇人能有几个有德性的?争闹又起了。这也不可专咎妇人之妒与悍,还是男子之薄。故此段我道薄情必不看,却正要薄情的一看。www。xiaoshuotxt.c o m 第三十三回 八两银杀二命 一声雷诛七凶 t,xt,小,说,天,堂天意岂渺茫,人心胡不臧? 陰谋深鬼蜮,奇阱险桁杨。 鉴郎奸难匿,威神恶必亡。 须严衾影惧,遮莫速天灾。 暗室每知惧,雷霆恒不惊;人心中抱愧的,未有不闻雷自失。只因官法虽严,有钱可以钱买免,有势可以势请求,独这个雷,那里管你富户,那里管你势家?故我所闻,有一个牛为雷打死,上有朱字,道他是唐朝李林甫,三世为娼七世牛,这是诛奸之雷。延平有雷击三个忏逆恶妇,一个化牛,一个化猪,一个化犬。这是剿逆之雷。一蜈蚣被打,背有“秦白起”三字,他曾坑赵卒二十万,是翦暴之雷。一人侵寡嫂之地,忽震雷缚其人于地上,屋移原界,是惩贪之雷。一妇因娶媳无力,自佣工他人处,得银完姻。其媳妇来,不见其姑,问夫得知缘故,当衣饰赎姑,遭邻人盗去,其媳愤激自缢。忽雷打死邻人,银还在他手里,缢死妇人反因雷声而活,这是殄贼之雷。不可说天不近。《辍耕录》又载,一人欲谋孤侄,着婢买嘱奶娘。在侞中投毒,正要放他口中,忽然雷震,婢与奶娘俱死,小儿不惊。若迟一刻,小儿必死,道是性急之雷,已是奇了。还有一雷之下,杀七个谋财害命凶徒,救全两个无辜之人,更事之出奇了。 话说苏州府嘉定县有一城乡,有一乡民,姓阮,名胜,行一,人取他个号,叫敬坡。母亲温氏,年已六十多岁。一妻劳氏,年才二十多岁,也有几分颜色。至亲三口,家里有间小小住屋,有五七亩田,又租人几亩田,自己勤谨,早耕晚耘,不辞辛苦。那妇人又好得紧,纺得一手好纱,绩得一手好麻,织得一手赛过绢的好布。每日光梳头,净洗脸,炊煮三餐之外,并不肯偷一刻的闲。能得六七家邻舍,也住得散,他也并不肯走开去闲话。家中整治些菜蔬,毕竟好的与婆婆,次些的与丈夫,然后自吃,并不贪嘴。就是家事日渐零落,丈夫挣不来,也没个怨怅的意思,琐碎话头。莫说夫妻相安,婆婆欢喜,连乡里乡间也都传他一个名,道阮大遇得个好家婆,又勤谨,又贤惠。但是妇人能干,能不出外边去,这全靠男子,无奈阮大一条忠厚怕事的肚肠,一副女儿脸,一张不会说的嘴。苏淞税粮极重,粮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银子做准,扣到加二三;粮米做推,扣到加四五,又乱派出杂泛差徭,干折他银子,巧立出加贴帮助,科敛他铜钱,不说他本份,怜他,越要挤他。还租时,做租户的装穷说苦,先少了几斗,待他逼添。这等求爷告娘,一升升拿出来,到底也要少他两升,待他又不会装,不会说,还有这些狡猾租户,将米来着水,或是洒盐卤,串凹谷,或是熬一锅粥汤,和上些糠,拌入米里,叫“糠拌粥”。他又怕人识出,不敢。轮到收租时节,或是送到乡宦人家,或是大户自来收取,因他本份,都把他做榜样,先是他起,不惟吃亏,还惹得众人抱怨,道他做例不好,连累众人多还,还要打他骂他,要烧他屋子,只得又去求告,似此几年,自己这两亩田戤与人赔光了,只是租人的种。出息越少,越越支撑不来。一个老人家老了,吃得做不得,还亏家中劳氏能干,只是纺纱,地上出的花有限,毕竟要买,阮大没用,去买时,只是多出钱,少买货,纺了纱,纺了布,毕竟也阮大去卖,他又毕竟少卖分把回来。日往月来,穷苦过日子,只是不彀。做田庄人,毕竟要吃饭,劳氏每日只煮粥,先几碗饭与阮大吃,好等他田里做生活,次后把干粥与婆婆吃,道他年老饿不得,剩下自己吃,也不过两碗汤,几粒米罢了。穿的衣服左右是夏天,女人一件千补百衲的布衫,一腰布裙、布裤。男人一件长到腰,袖子遮着肘褂子,一条掩膝短,或是一条单稍,莫说不做工的时节如此,便是邻家聚会吃酒,也只得这般打扮。正是他农家衣食,甚是艰难得紧: 催耕未已复促织,天道循环无停刻。 农家夫妇何曾闲,月锄里岂知息? 夜耨水没踝,朝耕日相逼。 嗟睛苦雨愁满怀,直是劳心复劳力。 布为他人衣,谷为他人殖。 才复偿官租,私贷又孔亟。 大儿百结悲悬鹑,小儿羹藜多菜色。 嗟彼老夫妇,身前颇黎黑。 朝暮经营徒尔为,穷年常因缺衣食。 谁进祁寒暑雨箴,剜肉补疮诉宸极。 遍选循良布八方,击壤重见雍熙域。 他两个人虽苦,倒也相安。只是邻舍中有这两光棍,一个是村里虎鲍雷,是个里书,吃酒撒泼,欺善怕恶,凡事出尖,自道能的人;一个是村中俏花芳,年纪也到二十,只是挣得一头日晒不黄的头发,一副风吹不黑的好脸皮,装妖做势,自道好的人,与鲍雷是紧挽好朋友。这花芳见阮大穷,劳氏在家有一餐没一餐,披一爿挂一片;况且阮大忧愁得紧,有个未老先老光景;他道这妇人毕竟没老公的心,毕竟甘清淡不过,思量这野食,自己也是一表人材,要思量勾搭她。二十岁不冠巾的老扒头,他自己还道小,时常假着借锄头,借铁扒名色,或是假献勤替他带饭到田头去,把身子戤了他门拮,道:“一嫂,亏你得势,我们一日也不曾做得多呵,又要煮饭,又要纺纱、织布,这人家全是你做的。”劳氏道:“不做那得吃?”花芳道:“一嫂,那不做的,倒越有得吃哩。”常这等奖他要他喜欢。又时道:“一嫂,一哥靠得个锄头柄,一嫂靠得这双手,那做得人家起?只好巴巴结结过得日子,只是捱得熟年,怕过不得荒年,也不是常算。”把这等替他计较的话儿,要把他打动。还有絮絮的话:“我看一哥一会子老将下来,真是可惜,后生时不曾快乐得,这光陰蹉过了。就是一嫂,也觉得苍老些。也还是一嫂会打扮,像前村周亲娘,年纪比一嫂大五、七年,每日蓬子头,赤子脚,一发丑杀子人。且是会养儿女,替个里皮三哥一发过得好。那周绍江自家穷,没得养请他,竟放他这条路。”把这榜样撩拨他。争奈这劳氏是懒言语的,要甚物事,递与了他,便到机上织布,车边纺花,任他戏着脸,只当不见。说着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做不听得一般,真是没处入凿。他没处思量,不知那里去打了一只银簪,两个戒指,拿来样与他看,道:“这是皮三官央我打与周亲娘的,加一工钱,不吃亏么?这皮三官,为周亲娘破费得好钱,周亲娘做这身子不着,倒也换得他多哩。首饰、衣裳,又每日大鱼大肉吃。”把这私通有利益哄他,他又只是不理,扫兴得紧。那痴心人偏会痴想,道脸儿扳扳,一问就肯,他不做声,也只是不好开口。他便大了胆,一日去带饭,把他手掌捏上一把,只见劳氏便竖起眉睁着眼,道:“臭小乌龟,那介轻薄。”花芳连道:“失错,失错。”拿了饭飞跑,劳氏也只恼在心里,怕动丈夫的气,不说。只是花芳低了头跑时,也不顾人乱撞,劈头撞了一个人,饭篮儿几乎撞翻,恰是鲍雷。鲍雷一把抱住道:“小冤家,那介慌?”花芳道:“是怕饭迟了。”鲍雷道:“贼精,迟了饭,关你事,一定有甚要对我说。”花芳被他抱住不放,只得把捏劳氏被骂说了。鲍雷道:“这妇人,阮大料也不留牢,好歹讨了他的罢了,偷的长要吃惊。”花芳道:“他这样勤谨家婆,又好个心,他肯放他?”鲍雷道:“消停包你教他嫁你便了。” 可可天启七年,这一年的初夏,百忙里阮大母亲温氏病了个老熟,劳氏日逐去伏事,纺绩工夫,没了一半。这牵常的病,已费调理,不期阮胜因母亲病,心焦了;又在田中辛苦,感冒了风寒,又病将来,一病病了十四日,这人便瘦得骷髅一般。此时劳氏理病人尚没钱,那有钱雇人下田?这田弄得一片生,也不知个苗,分个草,眼见秋成没望。没将息,还又困了半月,阮胜勉强挣来,坐在门前: 骨瘦□如削,黄肌一似涂。 临风难自立,时倩杖来扶。 劳氏正叫道:“门前有风,便里面坐吧。”不期一邻舍尤绍楼、史继江,肩着锄头,一路说来,见了。尤绍楼道:“恭喜阮敬老好了,我们三分一个与他起病。”史继江道:“也是死里逃生,只是田荒了,怎处。”正说鲍雷插将来道:“啊呀,阮敬老好了,恭喜恭喜。”阮胜道:“荒田没得吃,左右是死数。”鲍雷道:“除了死法有活法,只捱得今年过,明年春天就有豆,可度活了。”阮胜道:“田荒了,家中什物换米吃,当柴烧了,寡寡剩得三人,怎么捱?”鲍雷道:“有了人,就好设处了,譬如死了,那个还属你?”尤绍楼道:“他靠的是大嫂,怎说这话?”鲍雷道:“你不看《祝发记》,有米三口生,米来三口死,夫人、奶奶也换米。”大家散了。过了两日,实是支持不来,阮胜倒也想鲍雷说话有理,对着劳氏道:“我娘儿两个,亏你拾得这性命,但病死与饿杀总只一般,不若你另嫁一个,一来你得吃碗饱饭,我母子仅可支持半年,这也是不愿见的事,也是无极奈何。”劳氏道:“宁可我做生活供养你们,要死三个死,嫁是不嫁的。”过了两日,实没来路,两日不上吃两屯,只见温氏道:“媳妇,我想,我们病人再饿了两日毕竟死了,不若你依了丈夫,救全我们两个吧。”劳氏听了,含泪不语。阮胜也就着媒婆寻人家,花芳听了,去见鲍雷道:“阮胜老婆是实了,怎得嫁我?”鲍雷道:“不难,打点四两银子,包你打他个烂泥桩。”花芳道:“只不要说我,前日调了他,怕他怪。”鲍雷道:“正该说你,晓得你是风月人儿,这一村也标致你不过。”鲍雷自倚着他强中硬保惯了,又忒要为花芳,道:“是二两银子,二两票子陆续还。”阮胜道:“待我与房下计议。”劳氏道:“有心我出身,也要够得养你母子半年,二两银子当得些甚事?”温氏道:“这人四两银子拿不出,必是穷人,你苦了他几年,怎又把个穷鬼,且另寻。”阮胜便回报:“阿妈不肯。”鲍雷冷笑了一笑道:“且停一日,我教他凑足四两吧。”花芳来见道:“哥有心周旋,便是四两现物,只早做两日亲,也便好了。”鲍雷道:“不要急,要讨的毕竟要打听。我们两邻,我只说有夫妇人后边有祸的,那个敢来讨?稳稳归你,且搁他两日。”鲍雷正计议搁他,不料前村一个庚盈,家事也有两分,春间断了弦,要讨亲,听得劳氏肯嫁,他已知得他是个极勤谨妇人,竟也不打听,着个媒人来说,财礼八两,又家说要成个体面,送了一只鹅,一肘肉,两只鸡,两尾鱼,要次日做亲。劳氏见了,不觉两泪交流。两个夜间说不出几年绸缪艰苦,一个教他善事新人,一个教他保养身体;一个说,也是不得已,莫怨我薄幸;一个说知是没奈何,但愿你平安,可也不得合眼。到天明婆媳两个又在那边哭了说,说了哭,粥饭不吃,那个去打点甚酒肴?到晚媒婆走来,三口见,只得哭了相送出门: 白首信难偕,伤心泪满怀, 柴门一相送,咫尺即天涯。 这些邻舍,鲍雷因不替花芳成得事,与花芳都不来。其余尤绍楼、史继江、还有个范小云、郎念海、邵承坡都高高兴兴走来相送。他这边哭得忙,竟也不曾招接,扑个空,散了。次早,花芳故意去扫鲍雷,道:“我来谢你这撮合山,你估计包得定,怎走了帕子外去?”鲍雷道:“不消说,我替你出这口气,叫那讨老婆的也受享不成。”知得众人不酒着,偏去景他道:“昨日有事失陪,他打点几桌奉请。”史继江道:“昨日走去,留也不留,我自回家打得坛白酒,倒也吃了快活。”尤绍楼道:“不晓事体的,嫁了一个人,得了十来两银子,不来送。也须请我们一请。”范小云道:“昨日没心想,或者在今日。”邵承坡道:“不像,葱也不见他买一个钱,是独吃自屙了。”郎念海道:“怕没个不请之理。”鲍雷道:“列位,吃定吃他的不着了,晚间到是小弟作一东吧。”果然鲍雷抬上两埕酒、安排两桌,去请这五个。邵承坡怕回席不肯来,被他一把扯住,也拖来猜拳行令,吃个八六三,大家都酒照脸了。鲍雷道:“可耐阮大这厮欺人,我花小官且是好,我去说亲他竟不应承,列位去送也不留吃这一盅,如今只要列位相帮我,拆拽他一番,若不依的,我先结识他。”众人见他平日是个凶人,也不敢逆他,道:“使得,使得。”只不知出甚题目。鲍雷见众人应了,便又取酒来。叫道:“壮一壮胆,吃了起身。”又道:“你们随我来,银子都归你们,我只出这口气。”乘着淡月微茫,赶到阮大后门边来,可怜这阮大娘儿两个,有了这八两银子,算计长,算计短,可也不睡。藏起床头,听得鲍雷抉笆离,就走起来,摸出门边,只见鲍雷正在那厢掇门。叫有贼。鲍雷早飞起一脚,踢在半边,花芳赶上照太阳两下,久病的人,叫得一声,便呜呼了。尤绍楼见了道:“鲍震宇,怎么处?”鲍雷道:“事到其间,只依着大王就是了。”那黑影子里,温氏又撞将起来,大家一齐上,又结果了,鲍雷去寻时,一只旧竹笼,里边是床被,有两件绵胎,又去寻,寻到床头阮大枕下,草荐上一块破布,千结万结的包着。鲍雷拿了银子,大家同到家中,一人一两三钱,六个均分。这五个人穷不得,这主银子也都收了。道:“你仔么一厘不要?”鲍雷道:“原说不要。”不知他阮胜户绝,这间屋子只当是他们的了。其时花芳道:“大哥,他这两个尸首怎处?”鲍雷道:“包你有人偿命,若不偿命,还是我们一主大财。”便指天划地,说出这计策来。众人听了,齐声道:“好。”这脱卸干净。凡是见的就要通知,不可等他走了。一行计议了,自行安息。 却说劳氏虽然嫁了,心里不忘阮大母子两个,道:“原约道三日,婆婆拿两个盒见来望我,怎不见来?”要自去望看。庾盈道:“你是他家人,来的两日又去,须与人笑话,我替你去看个消息。”戴了一顶瓦愣帽、穿了一领葱色绵绸道袍,着双宕口鞋。一路走将过来。花芳迎着道:“庾大哥来回郎么?”庾盈笑道:“房下记念他母亲,叫我来望一望。”花芳道:“好不忘旧。”便去寻鲍雷去了,庾盈自向阮家来,见门关得紧紧的,心里道:“这时候还睡着,想只为没了这妇人两人又病,便没人开门闭户。”要回去,不得个实信,便敲门,那里得应?转到后门边,只见笆篱门半开,便趁步起进去,才把门推,是带拢的,一推豁达洞开,看时,只见门边死着阮大,里边些死着温氏,惊得魂不附体,转身便走,将出柴门,听一声道:“庾大郎,望连联么?好个一枝花娘子没福受用与你。”就一把扯着手道:“前日送来的鸡鹅还在,可以作东,怎就走去,待小弟陪你,也吹个木屑。”扯了要同进去。庾盈道:“来望他娘儿两个,不知怎么死了。”鲍雷笑道:“昨日好端端的,怎今日死得快?”不信,扯了去看,只见两个尸首挺着。鲍雷道:“这甚缘故?”庾盈道:“我并不知道。”鲍雷道:“你在他家出来,你不知道,那人知道?兄来得去不得了。”便叫:“尤绍楼在么?”一叫却走过两三个来。鲍雷道:“昨日阮家娘儿两个好端端的,今日只有庾盈走出来,道他娘儿两个已死了,列公这事奇么?”尤绍楼道:“这事古怪?庾仰仔么说?”庾盈道:“我房下教我来望,前门敲不开,我转进后门去,只见两个死人在地下,我并不晓得甚缘故,并不关我事。”史继江道:“只是仔么死得快,恰好你来见,也有些说不明。”范小云道:“如今做庾仰不着,等他收拾了这两个吧。”花芳道:“还要做个大东道,请我们。”鲍雷道:“这小官家不晓事,这须是两条人命,我们得他多少钱,替他掩,做出来我们也说不开个同谋。”邵承坡道:“庾仰仔么?”庾盈道:“叫我怎么?这天理人心,虚的实不得,我多大人家,做得一个亲,还替人家断送得两个人。”鲍雷道:“只要你断送,倒便宜了。”花芳道:“兄也是你悔气,若我讨了他的老婆,我也推不脱,庾仰处好。”庾盈道:“我处,终不然我打杀的。”鲍雷道:“终不然我打杀的?”鲍雷见庾盈口牙不来,中间没个收火的,料做不来,兜胸一把结了,道:“我们到县里去。”这些人听他指挥的,便把一个庾盈,一齐扛到县里,正是: 高张雉网待冥鸿,岂料翩翩入彀中, 任使苏张摇片舌,也应难出是非丛。 此时劳氏听得,要寻人来救应,也没个救应,早被这些人扯了送到县中。 县官是宁波谢县尊,极有声望,且是廉明。鲍雷上去禀道:“小的们是城乡住民,前日有邻人阮胜,因穷将妻子嫁这庾盈,昨夜阮胜母子具是好的,今日小的们去看时,只见庾盈在他家走来,说道我阮胜母子都死了,小的们招集排队去看时,果然两个都死在地下,小的们因事关人命,只得拿了庾盈,县呈在台前。”县尊道:“你叫甚名字?”道:“小人鲍雷。”县尊道:“那两个是他紧邻。”尤绍楼道:“小的尤贤与那史应元是他相近,委是他家死两个人。庾盈说与鲍雷,小的们知道的。”县尊道:“怎么一个近邻,不知些声息。”尤贤道:“小的与他隔两亩棉花地。”史应元道:“小的与他隔一块打稻场,实不听得一毫动静。”叫庾盈道:“你怎么说?”庾盈道:“小人有日用银八两,娶阮胜妻为妻,今日小人妻子,教小人去望。小人见前门不开,去到后门边,推进去,只见他母子已死。”县尊道:“你进去,有人见么?”道:“没人见。”县尊便委三衙去相尸。回复道:“阮胜陰囊踢肿,太阳有拳伤,死在后门内,温氏前后心具有拳伤,死在中门边,具系殴死,已着地方收尸。”县尊见了回复手本,道:“我道没个一齐暴亡之理,我想这一定是八两银子为害了,那夜莫不有甚贼盗么?”尤贤道:“并不听见有。”县尊道:“这还是你两个紧邻,见财起意,谋财害命。”尤贤与史应元道:“老爷,小的与他老邻居,极过得好的,怎为这八两银子害他两条性命,这明是庾盈先奸后娶了劳氏,如今虽讨了有夫妇人,怕有后患,故此来谋害他,要移祸把小的们邻里。老爷,不是光棍,敢讨有夫妇人,老爷只问他来做甚么?仔么前门不走走后门?这是天网恢恢,撞了鲍雷。不然他打杀了,小的们替他打没头官司。”一片话却也有理。县尊便道:“庾盈,我想妇人既嫁,尚且与他义绝,你怎么倒与他有情?”庾盈道:“实是小的妻子记念,着小的去望。县尊道:“就望,怎不由他前门,却由后门,这都可疑。这一定假探望之名,去盗他这几两银子,因他知觉,索性将他谋害,这情是实了。”庾盈道:“爷爷冤枉,实是去时已死在地下了。”鲍雷道:“看见他死也该叫我们地方,为何把他门层层带上竟走,不是我撞见问起,直到如今我们也不得知,杀了偿命,理之当然,不要害人。”庾盈道:“其实冤屈,这还是你们谋财害他的。”鲍雷道:“我还得知你来,推与你?从直认了,省这夹打。”谢知县叫把庚盈夹起来,夹了把来丢在丹墀下,半日叫敲,敲上五六十,庾盈晕了去,只得招是打杀的,教放了夹棍,又叫爷爷,实是无辜被这一干倾陷的,宁可打死不诏。”谢知县疑心,教将将庾盈收监,尤贤等讨的当保再审,这些人虽是还怀鬼胎,见光景道也不妨,却称赞尤绍楼会说话,鲍雷帮衬得好,一齐回到家中。苦只是苦了个庾盈,无辜受害。那劳氏只在家拜天求报应。这日还是皎日当天,晴空云净。只见: 灿灿烁火飞紫焰,光耀耀电闪金蛇。金蛇委转绕村飞,紫焰腾腾连地赤。似塌下半边天角,疑崩下一片山头;怒涛百丈泛江流,长风弄深林虎吼。一会子天崩地裂,一方儿雾起天昏,却是一个霹雳,过处,只见有死在田中的、有死的路上的、跪的、伏的、有的焦头黑脸、有的偏体乌黑、哄上一乡村人,踏坏了田,挤满了路,哭儿的、哭人的、哭爷的,各各来认,一个是鲍雷,一个是花芳,一个是尤绍楼,一个史继江,一个范小云,一个邵承坡,一个郎念海,却是一块儿七个。 衬人乃衬己,欺人难欺天, 报应若多爽,举世皆邪奸。 里边做一桩奇事呈报,劳氏也去替庾盈出诉状,道遭鲍雷等七个人陷害,今七人具被天谴,乞行审豁。县尊见了,事果奇特,即拘七八家属,只见尤贤的儿子,正拿了这分的一两三钱银子去买材,被差人拿住,一齐到官。县尊一吓,将鲍雷主谋,花芳助力,众人分赃,一一供出。县尊因各犯都死,也不深究。只将银子追出,将庾盈收了,房屋给与劳氏,着他埋葬温氏。庾盈虽是一时受诬,不数日便已得白。笑是鲍雷这七凶,他道暗室造谋,神奇鬼秘,又七个证一个,不怕庾盈不尝命。谁知天理昭昭,不可欺昧。故人道是问官的眼也可瞒,国家的法也可,不知天的眼极明威极严,竟不可躲。若使当日庾盈已成狱,也不奇;七人剩一个,也不奇;谁知昭昭不漏如此乎?可以三省。www。xiaoshuotxt。com 第三十四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 t xt ~小 说天,堂有腹皤然,有发卷然。须萧萧而如戟,口沥沥而流涎。下溷犬豕,上友圣贤。心炯炯兮常灵,是欺颠也而犹仙。右《周仙赞》 天地以正气生圣贤豪杰,余气生仙释之流。释不在念佛看经,仙岂在烧丹弄火?但释家慈悲度人,要以身入世。仙家清净自守,要以身出世。先把一个身子知痴如狂,断绝妻子利名之想,然后把个身子处清,高卧山林也使得;把个身子处浊,栖迟玩世也得;把个身子在市井,友猪侣犬,人也不能豢我以衣食;把个身子在朝廷,依光近日,人也不能拳我以富贵。却又本性常存,色身难朽,常识帝王在将达未达之间,又超然远举,不受世染,这便是真仙。若那些炼丹养气,也只旁门,斩妖缚邪,还是术士。在宋,识宋太祖在尘埃之中,许他是做紫薇帝星,闻他陈桥兵变,即位称帝,抚掌欢庆,道:“天下自此定矣!”因而堕驴。后来三聘五召,不肯就官,赐他宫女,洁然不近,这是陈搏。我朝异人类聚,一个冷谦,怜友人之贫,画一门,一鹤守着,令他进去取钱,后来内库失钱,却见他友人遗下一张路引,便来拿友人。友人急了,供出他来,他现做协律郎,圣旨拘拿,到路上他要水吃,吃了,一脚插入水瓶中,后边和身隐在瓶里。拿的人只得拿这瓶去见圣上,问时,他在瓶里应,只不肯出来。圣上大怒,击碎此瓶,问时片片应,究竟寻不出。一个金箔张,在圣上前能使火炙金瓶,瓶内发出莲花,又剪纸,作采莲舟,在金水桥河下,许多娇女唱歌,他也跃身在舟,须臾风起船开,金箔张具不见。这也是汉左慈一流。若能识太祖在天下未定时,有个铁冠道人,有个张三丰,至能识天子,又能救天子在疾病之中,终飘然高逝。天子尊礼之,不肯官爵,这个是周颠仙。 颠仙家住江西建昌县,江西山有匡庐,水有鄱阳。昔许旌阳仙长尝于此飞升,是个仙人之薮。他少年生得骨格峥,气宇萧爽,也极清雅。六七岁在街上顽耍,曾有一头陀见了,一看道:“好具仙骨,莫教蹉坏了。”及到了十四岁,家里正要与他聘亲,忽然患起颠病来。 眼开清白复歪斜,口角涎流一似蜗。 晓乞街坊惊吠犬,晚眠泥滓伴鸣蛙。 千丝缕结衣衫损,两鬓蓬松□□发。 潦倒世间人不识,且将鸾凤混乌鸦。 风狂得紧,出言诳诞。家中初时也与他药吃,为他针灸,后来见他不好,也不睬他,任他颠进颠出。他渐渐在南昌市上乞起食来,也不归家,人与他好饮食,吃;便与他秽污的,也吃。与他好说,笑;打骂他,也是笑。在街上见狗也去弄他,晚来又捧着他睡。尝时在人家猪圈羊棚中,酣打得雷一般,人还道他是贼。后边人都认得他是周颠,也不惊异。 此时,我太祖起兵滁和,开府金陵了,他不狗与人说话乞食,先说了“告太平,”庸人那解其意。一日,忽然在街上叫道:“满城血,满城血。”好事的道他胡说,要打他,他不顾而去。一路乞食到南京。不多时,降将祝宗复反,杀个满城流血。游到金陵,适值太祖建都在那厢,他披着件千补百凑、有襟没里的件道袍,赤了脚,蓬了头,直撞到马前,一个大躬,道:“告太平。”太祖吃了一惊,问人是颠的,也不计较他。他便日日来马首缠道:“告太平。”手下扯不开,赶不退。太祖道:“这颠人,打也不知痛,拿烧酒来与他吃。”他却: 一杯复一杯,两碗又两碗。那管瓮头干,不怕钟中满。何须肴和馔,那问冷和暖?放开大肚吃,开着大口。筛的不停筛,灌的不停灌,面皮不见红,身子不见软。人道“七石缸”,我道:“漏竹管”,人道“醉酩酊”,他道“才一半。”李白让他海量,刘伶输他沉湎。他定要吸干瀚海涛千尺,方得山人一醉眠。 他斜着眼,歪着个身,似灌老鼠窟般,只顾吃。看那斟酒的倒也斟不过了。他道:“也罢,难为你了,把那壶赏与你吃。”那人正待拿去,他跳起夺住。道:“只道我量不济,要你替,还是我吃一个长流水。”又完了,跳起身道:“不得醉,不得醉。”把张口向太祖脸上一呵道:“一些酒气也没,那一个再舍些。”太祖道:“再吃便烧死。”道:“烧不死,烧不死,内烧烧不死,你便外烧。”太祖道:“怎么外烧?”道:“把缸合着烧。”太祖道:“不难,叫取两只缸取柴炭来,他欣然便坐在缸中,兵士将缸来盖上,攒了好些炭,架上许多柴,一时烧将起来,只听烘烘般的柴声,逼剥是炭声,可也炼了一夜,便是铜铁可烊,石也做粉,这些管添的道:“停会要见,是个田鸡干了。”又个道:“还是灰。”比及太祖升帐,只听得缸一声响,爆做两开,把炭头打得满地是。缸里端然个周颠。他舒一舒手,叩一叩齿,擦一擦眼,道:“一觉好睡,天早亮了。”这些兵士看了倒好笑,道:“莫说他皮肤不焦,连衣褶儿也不曾烫坏一些,真是神仙。”先时太祖还也疑他有幻术,这时也信他是个真仙,也优待他,帐下这些将士,都来拜师,问他趋避。周颠道:“你的问趋避,活也是功臣,死也是个忠臣。”平章邵荣来见,周颠道:“莫黑心,黑心天不容。”邵荣不听,谋反被诛。 其时,太祖怕他在军中煽惑了军心,把他寄在蒋山寺,叫寺僧好待他。住持是吴印,后来太祖曾与他做山东布政,因太祖吩咐,每日齐整斋供他,他偏不去吃,偏在遍寺遍山跳转。走到后山树林里,看见微微烟起,他便闯去,见是一坛狗肉,四围芦柴、草鞋爿着道:“我前烀不熟,你今日却被这秃烀熟了。”双手拿了竟赶到讲堂,扑地一甩,众僧见了,掩口。周颠道:“背面吃他,当面怕他。”几个哈哈走了。众僧自在那厢收拾。到了夜,众僧在堂上做个晚功课,搂了个沙弥去房中睡。他到中夜把他门鼓一般擂道:“你两个干得好事,还不走下去。”去惊他,搅他。见僧人看经,就便要他讲,讲不出,大个栗暴打去,说是入定,他偏赶去,道:“你悟得甚么,悟得婆娘,那个标致,银子怎么赚?”说止静,他偏去把那云板敲,今日串这和尚的房,那日那和尚的房。藏得些私房酒儿都拿将出来,一气饮干无滴。佛殿日屙屎,方丈屡溺尿,没个饥,没个饱,拿着就吃,偏要自上灶,赶将去,把他锅里饭吃上半锅,火工道人来说,他便拿着火叉打去。其时还是元末,各寺院还着元时的风俗,妇人都来受戒,他便拍手道:“一阵和尚婆。”扯住那些男子,道:“不识羞,领妻子来打和尚。”妇人们到僧房去受戒,他也捱将去。一寺那一个不厌他,却没摆布他。一日走到灶前,见正煮着一锅饭,熬上大锅豆腐,灶上灶下忙不及,只见他两手拿了两件,道:“我来与你下些椒料儿。”两只手一顿捻,捻在这两个锅里,却是两撅干狗屎。这些和尚道人见了,你也唾唾,我也掩嘴,一阵去了。他一跳坐在灶栏上,拿一个木杓兜起来,只顾吃。众和尚见他吃了一半,狗屎末都吃完了;大家都拿了淘萝瓦钵,一齐赶来。他来:“你这些秃驴,藏着妆佛钱,贴金钱,买烛钱,烧香钱,还有衬钱,开经钱,发符钱,不拿出来买吃,来抢饭。”坐得高,先霹栗扑碌把手一掠,打得这些僧帽满地滚,后边随即两只手如雨般,把僧头上栗暴乱凿,却也吃这些僧人抢了一光,还有两碗米饭。一个沙弥半日夹不上,这番扑起灶上来盛,被他扯住耳朵,一连几个栗暴,打得沙弥大哭,道:“这疯子,你要吃,我要吃,怎蛮打我?”这些和尚也一齐上道:“真呆子,这是十方钱粮,须不是你的,怎这等占着不容人?” 餐松菇术神仙事,岂乐蝇营恋俗芳。 却笑庸僧耽腐鼠,横争议袕故纷云。 周颠笑道:“你多我吃来,我便不吃你的。”此后莫说粥饭不来吃,连水也不来吃。众僧怕太祖见怪,只得拿去与他吃。他只是不吃。厨头道:“好汉饿不得三日,莫睬他,他自来。”故意拿些饮食在他面前吃,他似不见般,似此半月,主僧只得来奏与太祖。太祖知他异人,吩咐再饿他。这些和尚怪得他紧,得了这句把他锁在一间空房里,粥饭汤水纤毫不与,他并不来要,日夜酣酣的睡。太祖常着人来问,寺僧回官道:“如今饿已将一月,神色如故。”太祖特一日自到寺中,举寺迎接。只见他伏在马前,把手在地上画一个圈儿,道:“你打破一桶,再做一桶。”这明明教道陈友谅、张士诚。这两个大寇使他连兵合力,与我相杀,我力不支,若分兵攻战,也不免道尾不应,只该先攻破了一个,再攻一个。正是刘军师道:“陈友谅志大而骄,当先取之。张士诚是自守虏,当后边图他。”也是此意,太祖到寺中,见他颜色红润,肌肤悦泽,声音洪亮,绝不是一个受饿的。叫撤御馔与他吃,随行将五带有饮食与他的,可也数十人吃不了,他也不管馒头、蒸、干粮煤炒,收来吃个罄尽。这班僧人道:“怪道饿得,他一顿也吃了半个月食了,只当饿得半月。”又一个道:“只是这肚皮忒宽急了些。”太祖依然带在军中,他对这些和尚道:“造化了你们,如今拐徒弟也得个安稳觉儿,吃酒吃狗肉也不管了。” 其时,陈友谅改元称帝,率兵围住南昌,太祖在卢州领兵来救,叫他来,回道:“陈友谅领兵围住南昌我如今发兵去救可好么?”他连把头颠几颠道:“好,好。”太祖道:“他如今已称帝,况且他势强,我势弱,恐怕对他不过。”那周颠伸起头,看一看天,摇手道:“上面有你的,没他的,不过两个月狂活,休要怕他。”太祖一笑,择日兴师时,只见他拿了根拐杖,高高的舞着往前跳去,做一个必胜模样。太祖整兵十万,下了船,沿江向南昌进发。只一路都是逆水,水势滔滔汨汨滚下来。沿江都是芒苇,没处扯牵,一日不过行得几里儿。太祖心焦,着人来问周颠道:“此行去几时得遇顺风?”周颠道:“有、有、有,就来了,只是有胆行去,便有风助你;没胆不去,便没风。”差人回复,太祖催督各军船只前进,行不上二三里,只见: 天角乱移云影,船头急溅浪花。虚飘飘倒卷旗,声晰晰响传芦叶。前驱的一似弩乍离弦,布帆斜挂;后进的一似泉初脱陕,蓬扇高悬。山回水转,入眼舟移。浪激波分,迎耳水泻。正是:雀舫急如梭,冲风破白波,片时千里渡,真不愧飞舸。 初时,微微吹动,突然风势大作,各只兵船,呼风发哨,都放了挠楫,带着蓬脚索,随他前进,飘飘一似泛叶浮槎,一会才发皖城,早已来至小孤山了。风涌浪起,江中癞头鼋,随水洋洋漾将来。那江猪水牛般大,把张莲蓬嘴,“铺铺”的吹着浪,一个翻身,拱起身子来,一个翻身,漾起头来,在江心作怪。这时周颠正坐在兵船上,看见了道:“这水怪出现,前头毕竟要损多人。”不期太祖不时差人来听他说话的,听了这句,大恼,道:“他煽惑军心。”吩吩把这颠子撇在江里,祭这些水怪。帐下一个亲军都指挥韩成,便领了钧旨,也不由分说,赶将来夹领子一把扯住道:“先生,不关我事,都是你饶舌,惹的祸,你道损人多,如今把你做个应梦大吉吧。”周颠道:“你这替死鬼,要淹死我么,你淹,你淹,只怕我倒淹不死,你不耐淹。”早被他“扑通”一声甩下水去。众人道:“这两个翻身,不知那里去了?”却又作怪,上流头早漾下一个人来,似灼龟人家画的画儿,人坐在大龟背上模样,正是周颠坐在一个大白盖癞头鼋身上来了。众人都拍手笑道:“奇。”韩成吩咐叫推,军士一齐把篙子去推,果然两个水窝儿又下去了。众人道:“这番要沉到底了。”正看时,却又是骑牛的牧童,跨在一个江猪身上,又到船边,衣服也不曾沾湿。众人道:“他是道家,学的水火炼。前日火炼不死,今日水炼一定也不死。”一个好事的水手道:“三遭为定,这遭不死,再不死了。”壁头一篙打去。那周颠又侧了下水。众人道:“这番一定不活。”那知他又似达磨祖师般轻轻立在一枝芦上。道:“列位承费心了。”众人道:“真神仙。”韩成道:“周先生,我如今与你见殿下,若肯饶便饶了你,不要在这边弄障眼法儿哄人。”周颠道:“去、去、去。”那芦柴早已浮到船边,周颠举身跃上船来。韩成与他同见太祖。太祖道:“怎么同他来?”韩成道:“推下水三次,三次淹不死。”只见周颠伸了个头向太祖道:“淹不死你杀死了吧。”太祖笑道:“且未杀你。”适值船中进膳。”太祖就留他在身边,与他同吃。他也不辞。到了第二日,他驼了拐杖,着了草鞋,似要远去的模样,向着太祖道:“你杀了么?”太祖道:“我不杀你,饶你去。”周颠看一看,见刘伯温站在侧边,道:“我去,我去,你身边有人,不消得我。此后十二五年当差人望你,还有两句话对你说。”道: 临危不是危,叫换切要换。 他别了,便飘然远去,行步如飞。 这厢太祖与陈友谅相持,舟凑了浅,一时行不得,被汉兵围住,正危急之时,得韩成道:“愿为‘纪信诳楚’。”就穿了太祖衣服自投水中,汉兵就不来着意,又得俞通源等几只船来,不涌舟活,脱了这危难,这是“临危不是危”。韩成的替死又已定了。“叫换切要换”,这也在鄱阳湖中,正两边相杀,忽然刘伯温在太祖椅背后,连把手挥,道:“难星过度,难星过度,快换船。”太祖便依了,正过船时,一个炮来,原坐船打得粉碎,他又见刘伯温先了。此后他踪迹秘密,并不来乞食入城,但认得的,常见他在匡庐诸山往来,本年太祖破陈友谅,定江湖;又平张士诚,取苏杭;分兵取元都,执陈友定,有福建;降何真,有两广;灭明玉珍,取四川;灭元梁王,取云贵,天下大定,从此尽去胡元的腥膻,举世的叛乱才见太平。他逢人“告太平”的,正是先见。到二十五年,太祖忽患热症,太医院一院医官都束手,满朝惊惶。忽然一个和尚: 面目黑如漆染□,须发一似螺卷。 一双铁臂捧金函,赤脚直趋玉殿。 赤着一双脚,穿件破偏衫,竟要进东长安门来,门上挡住,拿见阁门使刘伯温之子刘,道:“小僧奉周颠吩咐,道圣上疾病,非凡药之所能治,特差小僧进药二品,他说曾与令尊有交,自马当分手,直至今日。”刘阁门道:“圣上一身,社稷所系,诸医尚且束手,不敢下药,他药不知何如,怎生轻易引奏?”赤脚僧道:“君父临危,臣子岂有不下药之理?况颠仙不远千里,差山僧送药;若阁门阻抑不奏,脱有不讳,岂无后悔?”刘阁门为他转奏,举朝道:“周颠在匡庐,仔么知道圣上疾病,这莫非僧人谎言?”只是太祖信得真,取函一看,内封道: 温凉石一片(其石红润,入手凉沁心骨)。 温凉药一丸(圆如龙眼,亦淡红色,其香扑鼻)。 道:“用水磨服。”又写方道:“用金盏注石,磨药注之,沉香盏服。”圣上展玩,已知奇药,即叫磨服,医官如法整治,只见其药香若菖蒲,底凝朱,红彩迥异。圣上未刻进药,到西未遍体怞掣,先觉心膈清凉,烦燥尽去。至夜遍体邪热皆除,霍然病起,精神还比未病时更好些。道:“朕与周颠别二十五年,不意周颠念朕如此。”次日设朝,廷见文武臣僚,召赤脚僧见,问他周颠近在何处,几时着你来?那僧道:“臣天眼尊者侍者,半年前周颠仙与臣师天眼尊者同在广西竹林寺,道紫薇大帝有难,出此一函,着臣齐捧到京投献。臣一路托钵而来,至此恰值圣上龙体不安,臣即恭进。”圣上道:“如今还在竹林寺么?”僧人道:“他神游五岳三山,踪迹无定,这未可知,期臣进药后,还于竹林寺相见。”圣旨着祝部官陪宴,着翰林院撰御书道:“皇帝恭问周神仙。”差一个官与赤脚僧同至竹林寺礼请周神仙诣阙。差官与赤脚僧,一路夫马应付,风餐水宿,来至竹林寺。寺僧出来迎接了,问:“周颠仙在么?”道:“在竹林里与天眼尊者谈玄。”那差官赍了御书同赤脚僧前去,但见: 满前苍翠,一片笙竽,清影离离,绿凤乘风摇尾;翠稍历历,青鸾向日梳翎。苍的苍,紫的紫,海底琅停坏偷牡停昂的昂,澄湖翻浪。梢含剩粉,青女理妆,笋茁新苞,佳人露指,因烟成媚色,逐风斗奇声。迎日弄金晖,丽月发奇影。郁郁清凉界,冷冷山佛林。 只见左首石凳上坐着一位: 卷发半垂膝,双眸微坠星。金环常挂耳,玉麈每随身。蚕眉狮鼻稀奇相,十八阿罗第一尊。 右首坐着一个: 长髯飘五柳,短髻耸双峰。坦腹蟠如斗,洪声出似钟。色身每自溷泥沙,心境莲花浑不染。 赤脚僧先过来问讯了,次后差官过来,呈上御书。周颠将来置在石几上,恭诵了。差官道:“上意,说圣躬藉先生妙药,沉疴顿起,还乞先生面诣阙庭。”周颠道:“山人糜鹿之性,颇厌拘束,向假佯狂玩世,今幸把臂入林,若使当日肯戮力竖奇,岂不能与刘伯温立驱中原?今日伯温死而山人生,真喜出世之早,宁复延颈以入樊笼哉!就是日前,托赤脚侍者致药,敢只不忘金陵共事之情,原非有意出世,妄希恩泽也,使者幸为山人善辞。”差官道:“圣上差下官敦请,若先生不往,下官何以复命?下官吩咐驿递,明日整齐夫马,乞先生束装同行。”周颠道:“山人一杖一履何装可束,亦断不仆仆道途,以烦邮传,往是断不往的了。”次日,差官整备夫马复往,只见竹林如故,石几宛然,三人都不见影,止在石几上有一书,是答圣上的,忙叫寺僧问时,道:“三人居无床褥,行无瓢笠,去来无常,踪迹莫测,昨夜也不知几时去的,也不知去向?” 云想飘然鹤想踪,杯堪涉水杖为龙。 笑人空作鸿冥慕,知在蓬莱第几峰。 差官只得赍书复命。道:“已见颠仙,他不肯赴阙,遗书一封,飘然远去。”圣上知他原是不可招致的,也不罪差官。后来又差官访张三丰,兼访颠仙,名山洞府,无不历遍,竟不可得。至三十一年,赤脚僧又赍书到阙下,也不知道些甚以,书在宫禁不传。圣上念他当日金陵夹辅之功;又念他近日治疾之事,亲洒翰墨,为他立传,道:《周颠仙传》与御制诸书并传不刊。w w w. xiao shuotxt. co m 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两生冤无垢复仇 t?xt_小_说天\堂报非幽,非杳。谋固陰,亦复巧。白练横斜,游魂缥渺。漫云得子好,谁识冤家到?冤骨九泉不朽,怒气再生难扫。直教指出旧根苗,从前怨苦方才了。右《一七体》 天理人事,无往不复,岂有一人无辜受害,肯饮忍九原,令汝安享?故含冤负屈,此恨难消,报仇在死后的,如我朝太平侯张,与曹吉祥、石亨计害于忠肃,波及教督范广。后边路见范广身死,借刀杀人,忠良饮恨。报仇在数世后的,如汉朝袁盎,谮杀晁错,后边数世,袁盎转世为僧,错为人面疮以报,盎作水忏而散。还有报在再生,以误而报以误的,如六合卒陈文,持枪晓行,一商疑他是强盗,躲在荆棘丛中,陈文见荆棘有声,疑心是虎,一枪刺去,因得其财,遂弃铺兵,住居南京。一晚见前商走入对门皮匠店,他往问之,道生一子,他知道是冤家来了,便朝妻子说,“我梦一贵人生在对门,可好看之。”视之如子。九岁。此人天暑昼卧,皮匠着儿子为他打扇赶苍蝇,此子见他汁流如雨,以皮刀刮之,陈文梦认作蝇,把手一记打下,刀入于腹,皮匠惊骇,他道:“莫惊,这是冤业。”把从前事说之,将家资尽行与他,还以一女为配,这是我朝奇事。不知还有一个奇的,能知自己本来,报仇之后,复还其故。 道是天顺间,英山清凉寺一个无垢。和尚俗姓蔡,他母亲曾梦一老僧,持青莲入室,摘一瓣令他吃了,因而有娠;十月满足,生下这儿子,却也貌如满月,音若洪钟,父母爱如珍宝;二岁断了侞,与他荤都不吃,便哭;与他素便欢喜;到三岁,不料身多疾病,才出痘花,又是疹子,只见伶仃,全不是当日模样了。他母亲求神、问佛。一日,见一个算命的过来: 头戴着倒半边三角方巾,身穿着新浆的三镶道服。白水袜有筒无底,黄草鞋出头露跟。青布包中,一本烂鲞头似《百中经》;白纸牌上,几个鬼画符似课命字。 他在逐家叫道:“算命起课,不准不要钱。”可可走到蔡家,蔡婆道:“先生会算命?”道:“我是出名兰邹子平,五个钱决尽一生造化。”蔡婆便说了八字,他把手来轮一轮道:“婆婆,莫怪我直嘴,此造生于庚日,产在申时,作身旺而断,只是目下正交酉运,是财、官两绝之乡。子平叫做‘身旺无依’,这应离祖。况又生来关杀重重,落地关,百日关,如今三岁关,还有六岁关,九岁关,急须离祖,可保生长。目下正、五、九月,须要仔细。”蔡婆道:“不防么?”道:“这我难断,再为你起一课,也只要你三厘。”忙取出课筒来,教他通了乡贯,拿起且念且摇,先成一卦,再合一卦,道:“且喜子孙临应,青龙又持世,可以无防,只嫌鬼爻发动,是未爻,触了东南方土神,他面黄肚大,须要保禳,谢一谢就好。”蔡婆道:“这等要去寻个火居道士来。”子平道:“婆婆,不如我一发替你虔诚烧送,只要把我文书钱,我就去打点,纸马、土诰各样我都去请来,若怕我骗去,把包中《百中经》作当。”就留下包袱。蔡婆便与了二分银子,嫌不够,又与了两个铜钱。蔡公因有两个儿子。也不在心,倒是蔡婆着意,打点了礼物。他晚间走来,要甚么镇代替银子,祭蛊鸭蛋。鬼念送半日,把这银子、鸭蛋都收拾袖中,还又道文书符都是张天师府中的,要他重价。蔡公道:“先生,你便是仙人,龙虎山一会也走个往回。”还是蔡婆被缠不过,与了三分蚤铜,一二升米了。这病越是不好,还听这邹子平要离祖,寄在清凉寺和尚远公名下,到六岁,见他不肯吃荤,仍旧多病多痛,竟送与远公做了徒弟。那师祖定公,甚是奇他,到得十岁,教他诵经吹打,无般不会。到了十一二岁,便无所不通,定公把他做活宝般似。凡是寺中有人取笑着他,便发脑,只是留他在房中,行坐不离。喜得这小子极肯听说,极肯习学经典,人却脱然换了一个,绝无病容。看看十三,也到及时来,不期定公患了虚痨,眼看了一个标致徒孙,做不得事,恹恹殆书,把所有衣钵交与徒弟远公,暗地将银一百两与他。道:“要再照管你几年,也不能够,是你没福,我看了你一向,不能再看一两年,也是我没福。”又吩咐徒弟:“我所有衣钵都与你,只有这间房与些动用家伙,与了这小徒孙,等他在里边焚修,做我一念;二年后便与他披剃了,法名叫无垢。”不数日涅了。 转眼韶华速,难留不死身, 西方在何处?空自日修焚。 无垢感他深恩,哭泣尽礼。这远公是个好酒和尚,不大重财,也遵遗命,将这两间房儿与他。他把这房儿收拾得齐齐整整,上边列一座佛龛,侧边供一幅定公小像;侧边一张小木几。上列《金刚》、《法华》诸经,梁王各忏,朝久看涌,超荐师祖。尚有小屋一间,中设竹床纸帐,极其清幽。小小天井,也有一二碧梧紫竹。盆草卷石,点缀极佳。只是无垢当时有个师祖管住,没有来看相他,如今僧家规矩,师父待徒弟极严的,其余邻房,自己房中,长辈同辈,因他标致,又没了个吃醋的定公,却假借探望来缠。一个邻房无尘,年纪十八九,是他师兄,来见他诵经资荐师公,道:“师弟,有甚好处想他,我那师祖整整淘了他五六年气,记得像你大时,定要在我头边睡,道:‘徒孙,我们禅门规矩,你原是伴我的,我的衣钵后来毕竟归你,凡事你要体我的心。’就要我照甚规矩,先是个一压,压得臭死,到那疼的时节,我哭起来。他道不防,慢些慢些,那里肯放你起来,一做做落了规矩,不隔两三日就来。如今左右是惯的,不在我心上。只是看了一日经,身子也正困倦,他定要缠,或是明早要去看经,要将息见,他又不肯,况且撞着我与师兄师弟,众多夥里说说笑笑。便来吵闹。师弟你说我们同辈还可活动一活动。是他一缠住。他倒头完了,叫我们那里去出脱。如今我造化了,脱了这苦,又没他来管,可以像意得。”无垢道:“我也没甚苦,师祖在时也没甚缠。”无尘道:“活贼,我是过来人,哄得的?”就推近身边去。道:“你说不苦,我试一试,看难道是黄花的?”就去摸他,无垢更不快道:“师兄,这个甚么光景?”无尘道:“我们和尚没个妇人,不过老的寻徒弟,小的寻师弟,如今我和你兑吧,便让你先。”无垢道:“师兄不要胡缠。”无尘道:“师弟两方便。”又扯无垢手去按他,道小而且细,须不似老和尚粗蠢。”无垢道:“师兄不来教道我些正事,只如此缠,不是了。”无尘道:“师弟二婚头,做甚腔?”直待无垢变脸才走。一日,又来道:“师弟,一部方便经,你曾见么?”无垢道:“不曾。”无尘便将出来,无垢焚香礼诵,只见上面写道: “如是我闻,佛在孤独圆,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天人咸在。世尊放大光明,普照恒河沙界,尔时阿难,于大众中离坐而起,绕佛三匝,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叉手长跪,而白佛言:‘人闻众僧,自无始劫来,受此色身,即饶俗想,渐染延灼,中夜益识,情根勃兴,崛然难制,乃假祖孙作为夫妇,五体投地,腹背相附,一苇翘然,道岸直渡,辟彼悟门,时进时止,顶灌甘露,热心乃死,此中酣适,彼畏痛楚,世尊何以令脱此苦?’世尊(答语)阿难:‘人各有欲,夜动昼伏,丽于色根,辗转相逐,悟门之开,得于有触,勇往精进,各有所乐,心地清凉,身何秽浊,积此福田,勉哉相勖’。大众闻言,皆忘此苦,皆大欢喜,作礼而退,信受奉行。’” 无垢念了一遍道:“我从不曾见此经,不解说。”无尘道:“不惟可讲,还可兼做,师弟只是聪明孔未开。”又来相谑,无垢道:“师兄何得歪缠,我即持此经,送我师父。”无尘道:“这经你师父也熟读的。”无垢便生一计,要师父披剃,要坐系三年,以杜众人缠绕。师父也凭他去请位乡绅,替他封关出示。他在关中,究心内典,大有了悟,因来往烧香的见他年纪小,肯坐关,都肯舍他。他坐关三年,施舍的都与师父,止取三十余两并师祖与他的,要往南京,印大乘诸经来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阅,师父也不阻他,他便将房屋封锁,收拾行李就起身。师父道:“你年纪小,不曾出路,这里有个种菜的聋道人,你带了他去吧。”无垢道:“一瓢笠,僧家之常,何必要人伏事。”竟自跳船到南京。各寺因上司禁游方僧道,不肯容他,只得向一个印经的印匠徐文家借屋住宿。 一到,徐文备斋请他。无垢就问他各经价数,徐文见他口声来得阔绰,身边有百来两之数,听了不觉有些动火。想道:“看这和尚不出,例有这一块,不若生个计弄了他的,左右十方钱财,他也是骗来的。”晚间就对老婆彭氏道:“这和尚是来印经,身边倒有百来两气候,他是个孤身和尚,我意欲弄了他的,何如?”彭氏道:“等他出去,扶进房门,偷了他的,只说着贼便了。”徐文道:“我须是个主人家。我看这小和尚,毕竟有些欠老成,不若你去诱他。”彭氏道:“好,你要钱,倒叫我打和尚。”徐文道:“困是不与他困,只嗅得他来调你,便做他风流罪过,打上一顿,要送,他脱得身好了,还敢要钱,哄得来大家好过。”彭氏倒点头称是。次早,见无垢只坐在房中不出来,彭氏便自送汤送水进去,娇着声儿去撩他,那无垢只不抬头,不大应声,任他在面前装腔卖俏。彭氏道:“小师父,怎只呆坐,报寺好个塔,十庙观星台,也去走一走。”无垢道:“小僧不认得。”彭氏道:“只不要差走到珠市楼去。”笑嘻嘻去了。午间拿饭去道:“小师父,我们家主分,他日日有生意不在,只有我,你若要甚么,自进来拿,我们小人家没甚内外的。”无垢道:“多谢女菩萨,小僧三餐之外,别不要甚的。”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师父,你多少年纪?”无垢道:“十八岁了。”彭氏道:“好一个少年标致师父。”说道:“师公替徒孙,是公婆两个一般,这是有的么?”无垢道:“无此事,女菩萨请回,外观不雅。”彭氏道:“这师父还脸嫩,我这里师父们见了女人,笑便堆下来,好生欢喜哩;也只是年纪小,不知趣味。”无垢红了脸,只把经翻,入不得港。去了。一日,徐文道:“何如,你不要欠老到,就跌倒。”彭氏道:“胡说,只是这和尚假老实,没处入港,怎么?”徐文想想,道:“这和尚嗅不上,我想他在我家已两日,不僧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个不伏,经官也坏自己体面,倒不如只是谋了他吧,再过两日,人知道人在我家下银子散了,就大事去。”夫妇两个便计议了。 到次日是六月六日,无垢说了法,念了半日经,正睡只见他夫妇悄悄的做下手脚,二更天气,只听得他微微有鼾声,徐文先自己去抉开房门,做了个圈,轻轻把来套在颈上,夫妻两个各扯一头,猛可的下老实一扯,只见喉下这一箍紧,那和尚气透不来,只在床上挣得几挣,早已断命。他夫妻尚紧紧的扯了一个时辰,方才放手。放时只见和尚眼突舌吐,两脚笔直。 疏月绮窗回,金多作祸媒, 游魂渺何许,清夜泣蒿莱。 徐文将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将锄头掘开地下,可二尺许,把和尚埋在那小房床下,上面堆些坛瓮。把他竹笼打开来,见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不欢喜。不消得说。 只此时彭氏见有娠了,十月将足。这日夜间,只听得徐文魇起来,失惊里,道:“有鬼,有鬼。”彭氏问时。道:“我梦那无垢,直赶进我房中来,因此失惊。”彭氏也似失惊般,一会儿身子困倦,肚腹疼痛,一连几次痛阵,紧生下一个小厮来。倒也生得好,徐文仔细一看,与无垢无二,便要淹死。彭氏道:“当日你已杀他一命,如今淹死,是杀他二命了。不若留他,做我们儿子,把这一主横财,仍旧归了他,也是解冤释结。”徐文也便住了手,彭氏便把来着实看待他,只是这小厮真性不移,也只吃胎里素,母亲抱在手里,见着佛堂中供养,原是他的经,他便扶去要看,他看见他原带来竹笼尚在,常扶去看。徐文心知是冤家,也没心去管理他。自把这宗银子,暗暗出来合个夥计在外做些经商生意。彭氏因没子,倒也顾念他,更喜得这小厮一些疮毒不生,一毫病痛没有,不觉已是六岁,教他上学读书,他且是聪明,过目成诵,叫名徐英。只是这徐英生得标致,性格儿尽是温雅,但有一个出门欢喜入门脑。在学中欢欢喜喜,与同伴顽,他和和顺顺的,一到家中,便焦燥,对着徐文也不曾叫个爷,对着彭氏,也不曾叫个娘,开口便是“老奴才”、“老畜生”、“老滢妇”、“老养汉”,几次徐文捉来打;他越打越骂,甚至拿着刀,便道:“杀你这两个老强盗才好。”那徐文好不气脑,间壁一个吴婆道:“徐老爹,‘虎毒不吃儿’,怎么着实打他,这没规矩也是你们娇养惯了。比如他小时节,不曾过满月,巴不得他笑,到他说叫得一两个字出,就教他骂人,老奴才、老畜生、老养汉、小养汉,骂得一句你夫妻两个快活,抱在手中,常引他去打人,打得一下,便笑道:‘儿子会打人了。’做椿奇事,日逐这等惯了,连他不知骂是好话,骂是歹话,连他不知那人好打,那个不好打,也是你们娇养教坏了他。如今怎改得转,喜得六岁上学,先生训他,自然晓得规矩,你看他在街上走,摇摇摆摆,好个模样,替这些学生也有说有道,好不和气,怎你道他不好,且从容教道他,恕他个小。”彭氏道:“不知他小时节也好,如今一似着伤般,在家中就劣崛起来,也是我老两口儿的命。”吴婆道:“早哩。才得六七岁,那里与他一般见识得?”彭氏也应声道:“正是,罢了。”无奈这徐英,一日大一日,在家一日狠一日,拿着把刀道:“我定要砍死你这老畜生、老滢妇。”捉着块石头,道:“定要打死你这老王八,老娼根。”也曾几次对先生讲他,他越回家嚷骂不改,邻舍又有个唐少华,也来对徐英道:“小官,爷和娘养儿女也不是容易得的,莫说十个月怀着这苦,临产时也性命相搏,三年侞哺,那一刻不把心对,忙半日不与侞吃,怕饿了小厮,天色冷怕冻了小厮,一声哭不知为着甚么,失惊里忙来看,揩尿抹屎,哺粥喂饭,何曾空闲?大冷时,夜间一泡尿出屎出,怕不走起来收拾,还推干就湿,也不得一个好觉儿,你不听得,那街上唱歌儿的道:‘奉劝人家子孙听,不敬爹娘敬何人?三年侞哺娘辛苦,十月怀耽受母恩。’学生这句句都是真话,学生你要学好,不可胡行。”徐英道:“我也知道,不知怎么见了他,便生恼。”唐少华又道:“没有不是父母,你要听我说。”这徐英那里得个一日好,到得家里便旧性发了。 似此又五六年,也不知被他呕了多少气。这日学中回来,道:“饭冷了。”便骂彭氏,彭氏恼了,赶来正要打他,被他一掀,一个翻筋斗,气得脸色如土,复身赶来;一把要夺他头发,被他臂上一拳,打个缩手不及。徐文正在外面,与这些邻舍说天话,听得里面争嚷,知是他娘儿两个争了,正提了一根棍子,赶将进去,恰遇他跑出来时,一撞,也是一跤,徐英早是跳去门外了。众人看见徐英。道:“做甚么?做甚么?”随即见徐文夫妇忙赶出来,道:“四邻八舍替我拿住这忤逆贼。”徐英道:“我倒是贼,我不走,我不走。”彭氏道:“我养子他十四岁,不知费了多少辛苦,他无一日不是打便是骂,常时驮刀弄杖,要杀我。适才把我推一跤,要去夺他头发时,反将我臂膊上打两下。老儿走来,又被他丢一跤。列位,有这等打爷骂娘的么?”徐文道:“我只打死了这畜生罢,譬如不养得。”徐英道:“你还要打死我。”便就地下一块两块,抉了一块大石头,道:“我先开除你这个老强盗。” 怒气填胸短发支,夙冤犹自记年时。 拟将片石除凶暴,少泄当年系颈悲。 正待打来,巧得一个邻舍来德抢住了,道:“你这小官真不好,这须是我们看见的。教道乡村个个是你,也不要儿女了。”唐少华道:“学生,我们再要如何劝你,你不肯改,若打杀爷娘,连我个邻舍也不好。你走过来,依我,爹娘面前叩个头赔礼,以后再不可如此。”徐英道:“我去磕这两个强盗的头,不是他死,我死,今日不杀,明日杀,决不饶他。”众人听了,都抱不平,跳出一个邻舍李龙泉道:“论起不曾出幼,还该恕他个小,但只是做事忒不好得紧,我们不若送他到官,也惊吓他一番,等他有些怕,不要纵他,弄假成真,做人命干连。”便去了叫了总甲,这时人住马不往。徐英道:“宁可送官,决不赔这两个强盗礼。众人便将他拥住了,来见城上御史,这御史姓祁。 冠顶神羊意气新,闲邪当道誉埋轮。 霜飞白简古遗直,身伏青蒲今诤臣。 替彀妖狐逃皎日,郊圻骢马沐阳春。 何须持斧矜威厉,已觉声闻自轶尘。 他夜间忽梦一金甲神,道:“明日可闻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早间坐堂,适值地方解进,道:“地方送忤逆的。”御史问时:道:“小的地方,有个徐文的子徐英,累累打骂父母,昨日又拿石块要打死他两个,小的拿住,送到老爷室下。”御史叫徐文道:“这是你第几个儿子?”徐文道:“小的只得这一个。”御史道:“若果忤逆,我这里正法,该死的了,你靠谁人养老?”徐文道:“只求爷爷责治,使他改悔。”御史便叫徐英,徐英上去,御史一看: 短发如云仅覆肩,修眉如画恰嫣然, 瓠牙樱口真甚爱,固是当今美少年。 御史心里便想道:“他恁般一个小厮,怎做出这样事来?”便叫徐英:“你父亲只生得你一个,你正该孝顺他,况你年纪正小,该学好,怎忤逆父母,是甚缘故?”徐英道:“连小的也不知缘故,只是见他两个,便心里不愤的。”御史把须捻上一捻,想了一会,就叫彭氏,道:“这不是你儿子,是你冤家了,他今年十几岁?”彭氏道:“十四岁。”御史道:“你把那十四年前事细想一想,这一报还一报。”连把棋子敲上几声,只见彭氏脸都失色,御史道:“你快招上来。”这些邻舍听了道:“这官好糊涂,怎告忤逆反要难为爹娘?”只见那御史道:“昨日我梦中,神人已对我说了,快将那事招来。”彭氏只顾回头看徐文,徐文已是惊呆了。御史又道:“六月六日事。”这遭彭氏惊得只是叩头道:“是神明老爷,这事原不关妇人事,都是丈夫谋。”御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谋了,快快招,不招看夹棍伺候。”徐文只得把十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说:“十四年前,六月初四,有个英山清凉寺和尚,叫做无垢,带银一百二十两来南京印经,小人一时见财起意,于初六日晚将他绞死,这是真情。”御史道:“尸骸如今在那里?”徐文道:“现埋在家中,客房床底下。”御史随着城上兵马发验,又问:“这徐英几时生的?”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御史道:“这就是无垢了。”就叫“徐英,你忤逆本该打,如今我饶你,你待做些甚么?”徐英道:“小的一向思量出家。”御史点一点头道:“也罢,我将徐文家产尽给与你,与你做衣体之资。”只见徐英叩头道:“小人只要原谋的一百二十两,其余的望老爷给彭氏,偿他养育的恩。”御史又点头道:“果是个有些来历的,故此真性不迷。”这些邻舍听了,始知徐文谋杀无垢,徐英是无垢转世,故此还报要杀,若使前世杀他,今世又枉杀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梦,又得这神明的官勘也。须臾兵马来报,果然于徐文家取出白骨一副。御史就将徐文问拟谋财杀命斩罪众送法司,又于徐文名下追出原谋银一百二十两,当日随身行李,其余邻里因事经久还免究。 徐英出衙门。彭氏便于房中取出他当日带来的竹笼,并当日僧鞋、僧帽、僧衣、经卷还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旧名无垢,穿了当日衣帽来谢祁御史伸冤救命大恩。那御史道:“你能再世不记本来,也是有灵性的了。此去当努力精进,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将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印造大乘诸经,又在南京各禅刹,参礼名宿。他本来根器具在,凡有点拨,无不立解。小小年纪也会请经说法: 真性皎月莹,岂受浮云掩。 翻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满。 一时乡绅富刻都说他是个再来人,都礼敬他,大有施舍。在南京半年,他将各部真经,装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辞各檀越名宿,复归英山。只见到寺山麓,光是宛然旧游,信步行去,只见寺宇虽是当年,却也不免零落。见一个小沙弥,道:“你寺里一个无垢和尚,你晓得么?”道:“不晓得。”一个老道人道:“有一个无垢师父,是定师太徒孙,远师太徒弟,十来年前,定师太死,把他七八个银子,他说要到南京去印经,一去不来,也不知担这些银子还俗在那边,也不知流落在那边?如今现现关锁着一所关房,是他旧日的。”无垢道:“如今远师太好么?”道:“只是吃酒,一坛也醉,两坛也醉,不去看经应付,一发不兴。”无垢听了,便到殿上,礼拜了世尊把经卷都挑在殿上,打发了这些挑经的。这各房和尚都来看他,道:“那里来这标致小和尚?”他就与这干和尚和南了。道:“那一位是远师父?”一个小和尚道:“师祖在房中。”无垢道:“这等烦同一见。”众人道:“酒鬼那里来这相识?”无垢竟往前走,路径都是熟游,直到远公房中。此时下午,他正磁壶里装一上壶淡酒,一碟腌菜儿,拿只茶儿,在那边吃,无垢向前道:“师父稽首。”把一个远公的酒盅便惊将落来,道:“师父那里来?”无垢道:“徒弟就是无垢。”远公道:“出家人莫打诳语,若是我徒弟去时,还了俗,可也生得出你这样个小长老哩。”无垢道:“师父我实是你再生徒弟,你把这行李、竹笼认一认。”远公擦一擦摸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里?”无垢便将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谋害,后来托生他家,要杀他报仇,又得神托梦与祁御史,将徐文正法,把原带去银一百二十两尽行给我,我仍旧将来造经以完前愿,如今经都带在外边。连忙请远公在上参拜了,远公道:“这我与你再世师徒了,只是自你去后,我贪了这几盅酒,不会管家,你这些师弟、师侄,都是没用的,把我一个房头。竟寥落了。那知你在南京吃这样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龙天保佑,使你得还家,你来我好安耽了,只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来,也不曾开,不知里面怎么的了?”无垢来开时,锁已锈。定只得敲脱,开门里边,但见: 佛厨面蛛丝结定,香几上鼠矢堆完,莲经零落有风飘。琉璃无光唯月照。尘范竹床黑,苔生石凳青。点头翠竹,如喜故人来;映日碧梧,尚留当日影。 无垢一看,依然当日栖止处。在就取香烛在佛前叩了几个头,又在师祖前叩了几个头,各房遍去拜谒,叙说前事,人人尽道稀奇。相见无尘,道:“前日师弟标致,如今越标致了,年纪老少不同,可也与无垢师弟面相仿,一个模子塑的。”无垢又在寺中打斋供佛,谢佛恩护佑,并供韦驮尊者,谢他托梦,又将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来修茸殿宇,装彩殿中圣像。每日在殿上把造来经咏诵解悟。其时蔡老夫妇尚在,也来相见。说起也是再生儿子,各各问慰了。阖城知他这托生报仇,又不忘本来,都来参谒施舍。他后来日精禅理,至九十二岁趺坐而终。盖其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却终能遂其造经之愿。这事也极奇,僧人中也极少。w w w. xiao shuotxt. co m 第三十七回 西安府夫别妻 阳县男化女 .t.xt..小.说.天.堂.举世趋柔媚,凭谁问丈夫。 狐颜同妾妇,猥骨似侏儒。 巾帼满缝掖,簪笄盈道涂。 莫嗟人异化,寓内尽模糊。 我尝道:“人若能持正性,冠笄中有丈夫;人若还无贞志,衣冠中多女子。故如今世上有一种娈童,修眉曼脸,媚骨柔肠,与女争宠,这便是少年中女子。有一种佞人,和言婉气,顺旨承欢,浑身雌骨,这便是男子中妇人。又有一种躬踽步,趋膻附炎,满腔媚想,这便是衿绅中妾媵。何消得裂去衣冠,换作簪袄;何消得脱却须眉,涂上脂粉。世上半已是陰类,但举世习为妖滢,天必定为他一个端兆。尝记宋时宣和间,奸相蔡京、王黼、童贯、高俅等专权窃势,人争趋承,所以当时上天示象。汴京一个女子,年纪四十多岁,忽然两颐痒,一挠挠出一部须来,数日之间长有数寸。奏闻,圣旨着为女道士,女质袭着男形的征验。又有一个卖青果男子,忽然肚大似怀娠般,后边就坐蓐,生一小儿,此乃是男人做了女事的先兆。我朝自这干阉奴王振、汪直、刘勤与冯保,不雄不雌的,在那边乱政。因有这小人磕头掇脚,搽脂画粉,去奏承着他。昔人道的举朝皆妾妇也。上天以灾异示人。此隆庆年间有李良雨一事。 这李良雨是个陕西西安府镇定县乐善村住民,自己二十二岁,有个同胞兄弟李良云,年二十岁。两个早丧了父母。良云生得身材魁伟,志气轩昂。良雨生得眉脸明眸,性格和雅,娶一丁村韩威的女儿小大姐为妻,两个夫妇呵: 男子风流女少年,姻缘天付共嫣然, 连枝菡萏双双丽,交颈鸳鸯两两妍。 这小大姐是个风华女子,李良雨也是个俊逸郎君,且是和睦。和亲一年,生下一个女儿,叫名喜姑,才得五个月,出了一身的疹子,没了。他兄弟两个原靠田庄为活。忽一日李良雨对弟道:“我想我与你终日弄这些泥块头,纳粮当差,怕水怕旱,也不得财主。我的意思不若你在家中耕种,我向附近做些生意,倘赚得些,可与你完亲。”良云道:“哥,你我向来只做田庄,不晓得生理,怕不会做。”李良雨道:“本村有个吕达,他年纪只与我相当,倒也是个老江湖,我合着他,与他同去。”李良云道:“不是那吕不拣吗?他终年做生意,讨不上一个妻子,那见他会赚钱?况且过活得罢了,怎丢着青年嫂嫂在外边闯?”韩氏便道:“田庄虽没甚大长养,却是忙了三季,也有一季快活。夫妻兄弟聚做一块儿,那做客餐风宿水,孤孤单单,谁来照顾你?还只在家。”那李良雨主意定,与这吕达合了伙,定要出去,在邻县ぱ粝厣理,收拾了个把银子本钱,韩氏再三留他不住,临别时再三嘱咐,道自己孤单,叫他早早回家。良雨满口应承,两两分别: 客路暮烟低,香闺春草齐, 从今明日夜,两地共凄凄。 韩氏送出了门,良云恰送了三五里远,自回家与嫂嫂耕种过活。 这边李良雨与吕达两个一路里带月披星,来至ぱ簦寻了一个主人。闵子捷店中安下。这李良雨虽是一个农家出身,人儿生得标致,又好假风月。这吕达日在道路,常只因好嫖花哄,所以不做家。两个落店得一两日,李良雨道:“那里有甚好看处?我们同去看一看。”此时吕达在ぱ簦原有一个旧相与,妓者栾宝儿,心里正要去望他。道:“这厢有几个妓者,我和兄去看一看,何如?”李良雨道:“我们本钱少,经甚嫖?”吕达道:“嫖不嫖由我,我不肯倒身,他怎么要我嫖得?”两个笑了,便去闯寡门,一连闯了几家,为因生人,推道有人接在外边的,或是有客的,或是几个锅边秀在那厢应名的。落后到栾家。恰值栾宝儿送客,在门首见了吕达,道:“我在这里想你,你来了么?”两边坐下,问了李良雨姓,吃了一杯茶。吕达与这栾宝儿两个说说笑笑,打一拳骂一句,便缠住不就肯走起身,李良雨也插插趣儿,鬼混半饷。吕达怕李良雨说他一到便嫖,假起身道:“我改日来望罢。”那栾宝道:“我正待作东与你接风。”吕达道:“仔么要姐姐接风?我作东,就请我李朋友。”李良雨叫声:“不好叨扰。”要起身,吕达道:“李兄,你去便不溜亮了。”栾宝儿一面邀人旁里,里面叫道:“请心官来。”是他妹子乐心儿,出来相见,人材不下栾宝儿,却又风流活动: 冶态流云舞雪,欲语鹦声鹂舌, 能牵浪子肝肠,惯倒郭家金袕。 便坐在李良雨身边,温温存存,只愿来招惹良雨,半酣良雨假起身。吕达道:“宝哥特寻心哥来陪你,怎舍得去?”良雨道:“下处无人。”吕达道:“这是主人干系,何妨?”两个都歇在栾家。次日就是李良雨回作东,一缠便也缠上两三日。不期李良雨周身发起寒热来,小肚下连着腿起上似馒头两个大毒,吕达知是便毒了。道:“这两个一齐生,出脓出血,怎好?”连吃上些清凉败毒的药,遏得住,不上半月只见遍身发瘰,起上一身广疮。客店众人知觉,也就安不得身,租房在别处居住。只有吕达道:“我是生过的,不妨。”日逐服事他。李良雨急于要好,听了一郎中,用了些轻粉等药,可也得一时光鲜,谁得他遏得早,毕竟要攻出来。作了蛀梗,一节节见烂将下去,好不奇疼。吕达道:“这是我不该留兄在娼家,致有此祸。”李良雨道:“我原自要去,与兄何干?”并没个怨他的意思。那吕达尽心看他,将及月余,李良雨的本钱用去好些,吕达为他不去生意,赔吃赔用。见他直烂到根边。吕达道:“李大哥,如今我与你在这边,本钱都弄没快了,这也不打紧,还可再挣,只是这本钱没了,将甚么赔令正?况且把你一个风月人干鳖杀了。”李良雨在病中,竟发一笑,不上几日,不惟蛀梗,连陰囊都蛀下。先时李良雨嘴边髭须虽不多,也有半寸多长,如今一齐都落下了。吕达道:“李大哥,如今好了,绝标致一个好内官了。”那根头还烂不住,直烂下去。这日一疼疼了个小死,竟昏晕了去。只见恍惚之中,见两个青衣人一把扯了就走,一路来惟有愁云黯黯,冷雾凄凄。行了好些路,到一所宫殿,一个吏员打扮的,走过来见了,道:“这是李氏么?这也是无钱当枉法,错了这宗公案。”须臾,殿门大开: 当殿珠帘隐隐,四边银烛煌煌。香烟缭绕锦衣旁,玉声传清响。武士光生金甲,仙官风曳朱裳。巍巍官殿接穹苍,尊与帝王相抗。 良雨偷眼一看,阶上立的都是马面牛头,下边缚着许多官民士女,逐个个都唱名过去。到他,先是两个青衣人过去道:“李良雨追到。”殿上道:“李良雨,查你前生合在镇安县李家为女,怎敢贿嘱我吏书,将女将男?”李良雨知是陰司,便回道:“爷爷,这地方是一个钱带不来的所在,吏书没人敢收,小人并没得与。”一个殿令传旨:“李良雨仍为女身,与吕达为妻,承行书吏,免其追赃,准以错误公事拟罪。”李氏发问。” 廿载奇男子,俄惊作女流, 客窗闲自省,两颊满娇羞。 就是两个人将他领了,走有几里,见一大池,将他一推,霍然惊觉,开眼吕达立在他身边,见了道:“李大哥,怎一疼竟晕了去,叫我耽了一把干系,同你出来,好同你回去才是。”忙把汤水与他,那李良雨暗自去摸自己的,宛然正是一个女身,倒自觉得满面羞惭,喜得人已成女,这些病痛都没了。当时吕达常来替他敷药。这时他道好了,再不与他看。将息半月,脸上黄气都去髭须都没,唇红齿白,竟是个好女子一般,那吕达来看道:“如今下面怎么了?”李良雨道:“平的。”吕达道:“这等是个太监模样么?出他不意,伸手一摸,那里得平,却有一线似女人相似,李良雨忙把手上去掩了。吕达想道:“终不然一烂,怎烂做个女人不成?果有此事,倒是天付姻缘,只恐断没这理。”这夜道天色冷,竟钻入被中。那李良雨死命不肯,紧紧抱住了被。吕达道:“李大哥,你一个病,我也尽心伏事,怎这等天冷,共一共被儿都不肯?”定要钻来,那李良雨也不知怎么,人是女人,气力也是女人,竟没了,被他捱在身边,李良雨只得背着他睡。他又摸手摸脚去撩他,撩得李良雨紧紧把手掩住胯下,直睡到贴床去。吕达笑了道:“李大哥,你便是十四五岁小官,也不消做这腔。”偏把身子逼去,逼得一夜不敢睡。吕达自鼾鼾的睡了一觉,心里想:“是了,若不变做女人,怎怕我得紧。我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倒停了两日,不去扰他。这日,打了些酒,买了两样菜,为他起病。两个对吃了几盅酒,那李良雨酒力不胜。早已: 新红两颊起朝霞,艳杀盈盈露里花, 一点残灯相照处,分明美玉倚蒹葭。 正是酒儿后,灯儿下越看越俊俏。吕达想道:“我闻得南边人作大嫩,似此这样,一个男人也饶他不过。我今日不管他是男是女,捉一个醉鱼罢。”苦苦里厮酒,那李良雨早已沉醉要睡。吕达等他先睡,竟捱进被里。此时李良雨在醉中不觉。那吕达轻轻将手去摸,果是一个女人,吕达满心欢喜,一个翻身竟跳上去。这一惊,李良雨早已惊醒。道:“吕兄,不要罗唣。”吕达道:“李大哥,你的光景我已知道,到后就是你做了妇人,与我相处了三四个月,也为不清,况我正无妻,竟可与我结成夫妇,你也不要推辞。”李良雨两手恨命推住,要掀他下来时,原少气力,又加酒后,他身子是泰山般压下来,如何掀得,急了,只把手掩。那吕达紧紧压住,乘了酒力,把玉茎乱攻。李良雨急了道:“吕大哥,我与你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今日虽然转了女身,怎教我羞搭搭做这样。”吕达道:“你十五六岁时,不曾与人做事来?左右一般。如今我兴已动了,料歇不得手。”李良雨道:“就是你要与我做夫妻,须要拜了花烛,怎这造次。”吕达道:“先后总是一般。”猛力把他手扯开了,只一挺,李良雨把身子一缩,叫一声:“罢了。”那吕达已喜孜孜道:“果然就是一个黄花闺女。事已到手了,我也不要轻狂,替你温存做。”浑了一会,那李良雨酒都做了满身汗,醒了。道:“吕大哥,这事实非偶然,我在那日晕去时,到陰司里,被阎王改作女身,也曾道该与你为夫妇,只嫌你太急率些。”吕达道:“奶奶,见佛不拜,你不笑我是个呆人么?我今日且与嫂嫂报仇。”自此之后,两个便做了人前的伙计,暗里夫妻。吕达是久不见女人的男子,良雨是做过男子的妇人,两下你贪我爱,灯前对酌,被底相勾,银烛笑吹,罗衫偷解,好不快乐: 杯传合卺灯初上,被拥连枝酒半酣, 喜是相逢正相好,猛将风月担儿担。 吕达道:“李大哥,我与你既成夫妇,带来本钱用去大半,不曾做得生意,不如且回,待我设处些银两再来经营。”李良雨道:“我也思量回家,只得我当初出来,思量个发迹,谁知一病,本钱都武没了,连累你不曾做得生意。况且青头白脸一个俊生走出来,如今做了个女人,把甚嘴脸去见人。况且你我身边,还剩有几两银子,不若还在外生理。”吕达道:“我看如今老龙阳,剃眉绞脸,要做个女人也不能够。再看如今,呵卵泡,捧粗腿的,哪一个不是妇人?笑得你,只是你做了个女人,路上经商须不便走,你不肯回去,可就在这边开一个酒店儿罢。”李良雨道:“便是这地方,也知我是个男人,倏然女扮,岂不可笑?还再到别县去。”两个就离了ぱ簦又到县。路上李良雨就不带了网子,梳了一个直把头,脚下换了蒲鞋,不穿道袍。布裙短衫不男不女打扮。一到县南,便租了一间房子,开了一爿酒饭店。吕达将出银子来,做件女衫,买个包头,与些脂粉。吕达道:“男是男扮,女是女扮,相帮他梳个三柳头,掠鬓,戴包头,替他搽粉涂脂,又买了裹脚布,要他缠脚。 绾发成高髻,挥毫写远山, 永辞巾帻面,长理佩和环。 自此在店里包了个头,也搽些脂粉,狠命将脚来收,个把月里收做半拦脚,坐在柜身里,倒是一个有八九分颜色的妇人。两个都做经纪过的,都老到。一日,正在店里做生意,见一个医生,背了一个草药箱,手内拿着铁圈,一路摇到他店里买饭。把李良雨不转睛的看。良雨倒认得他,是曾医便毒过的习太医,把头低了。不期吕达到外边走来,两个竟认得。这郎中回到ぱ簦去把这件事做个奇闻,道前日在这里叫我医便毒的吕客人,在县开了酒饭店,那店里立一个妇人,却是这个生便毒的男人,这也可怪。三三两两播扬开去,道吕达与李良雨都在县。只见李良云与嫂嫂在家,初时接一封书,道生毒抱病,后来竟没封书信,要到吕达家问信,他是个无妻子光棍,又是没家的,常常在家心焦,求签问卜,已将半年。捱到秋收时候,此时,收割已完,李良云只得与嫂嫂计议到ぱ衾囱案绺纭R宦沸欣矗已到ぱ簟O虻昙已拔实溃骸坝懈隼盍加暝谡饫镆蜴紊了便毒广疮,病了几个月,后来与这姓吕的同去,近有一个郎中曾在县见他。”李良雨只得又收拾行李,往县进发。问到县南饭店里边,坐着一个妇人: 头裹皂包头,霏霏墨雾;面搽瓜儿粉,点点新霜。脂添唇艳,较多论少。启口处香满人前;黛染眉修,锁恨含愁,双蹙处翠迎人面。正是:丽色未云倾国,妖姿雅称当垆。 李良云定睛一看,这好似我哥哥,却嘴上少了髭须。再复一眼,那良雨便低了头。李良云假做买饭,坐在店中,只顾把良雨相上相下看,正相时,吕达恰在里面走将出来,李良云道:“吕兄一向……。”吕达便道:“久违。”李良雨倒一缩,竟往里边走。李良云道:“吕兄,前与家兄同来,家兄在那厢?”吕达道:“适才妇人不是?他前因病蛀梗,已变作一个女身,与我结成夫妇,他因羞回故里,只得又在此开个店面。”良云道:“男自男,女自女,阉割了也只做得太监,并不曾有了做女人的事,这话恐难听。”正说时只见那妇人出来道:“兄弟,我正是李良雨,别来将近一年,不知嫂嫂好么?西安府都有收成,想今年收成尽好。我只因来到ぱ羰保偶然去嫖,生了杨梅疮,后因烂去。又梦到陰司,道我应为女,该与吕达为夫妇,醒时果然是个女身,因与他成了夫妇,如今我那有嘴脸回得。家里遗下田亩,竟归你用度,嫂嫂听他改嫁。”良云道:“才方道因蛀梗做了个女人,真是没把柄子的说话?又说陰司判你该与吕兄作妻,只系捣鬼,身子变女子,怎前日出门时有两根须,声音亮亮的,今髭须都没,声音小了。”吕达道:“他如今是个女人,没了阳气,自然无须,声小,何消说得?”良云道:“这事连我对面见的,尚且难信,怎教嫂嫂信得?你须回去,说个明白。”良雨道:“我折了本,第一件回不得;变了女人,没个嘴脸,第二件回不得;又与吕达成亲,家里不知,是个苟合,第三件回不得。你只回去,依着我说,教嫂子嫁人,不要耽误他。兄弟你疑心我是假的,我十四岁没娘,十八岁死爹,二十岁娶你嫂嫂韩氏,那一件是假的?”良云只是摇头。次日起身,良雨留他不住,吕达叫他做舅舅,赠他盘缠银两,又写一纸婚书,教韩氏另嫁。 良云别了,竟到家中。一到韩氏道:“叔叔,曾见哥哥来么?”良云道:“哥不见,见个姐姐。”韩氏道:“寻不着么?”良云道:“见来,认不的。”韩氏道:“你自小兄弟,有个不认得的?”良云道:“如今怕嫂嫂也不肯认,也不肯信。”嫂嫂,我哥说是个女人。”韩氏道:“这叔叔又来胡说,哥是女人,讨我则甚?前日女儿是谁养的?”良云道:“正是。奇怪我在ぱ粞安蛔牛直到县寻着他。吕达和着一个妇人在那厢开酒饭店,问他哥哥,他道这妇人便是。”韩氏道:“男是男,女是女,岂有个妇人是你哥哥的?”良云道:“我也是这般说,那妇人死口认是我哥哥,教我认,我细认,只差得眉毛如今较细了,髭须落下,声小了,脚也小了,模样只差男女,与哥不远。道是因生杨梅疮,烂成了个女人,就与吕达做了夫妇,没脸嘴回家,叫田产归我用度,嫂嫂另嫁别人。”韩氏道:“叔叔,我知道了,前次书来,说他病,如今一定病没了,故此叔叔起这议论,不然是那薄情的另娶了一房妻小,意思待丢我,设这一个局。”良云道:“并没这事。”韩氏道:“叔叔,你不知道,女人自有一个袕道,天生成的,怎烂烂得凑巧的,这其间必有缘故?还是吕达谋财害命是实,杀了你哥哥,躲在县,一时被你寻着,没得解说,造这谎。若道是女人,莫说我当时与他做的勾当一一都想得起,就是你从小儿同大,怎不见来?变的这说,一发荒唐。”李良云听了果然可疑,便请韩氏父亲韩威,又是两个邻舍,一个高陵,一个童官,把这事来说起,一齐摇头说:“从古从来,并不曾有个雄鸡变雌的,那里有个男人变作女的?这大嫂讲得有理,怕是个谋了财,害了命,计得一个老婆,见他容貌儿有些相像,造这一篇谎。既真是李良雨,何妨回来?却又移窠到别县?李老二你去他把带去本钱与你么?”李良云道:“没有,因将息病用去了,只叫这厢田产归我,嫂子嫁人。”高陵道:“没银子与你,便是谋了财了,哥不来,这田产怕不是你的。嫂子要嫁,也凭他这张纸何用?老二便告,竟告他谋财杀命,同府的,怕提不来?”果然把一个“谋财杀命”事告在县里。县里竟出了一张关,差了两个人,来到县关提。那吕达不知道,不提防,被这两个差人下了关。县知县见是人命重情,又添两个差人将吕达拿了。吕达对良雨道:“这事你不去说不清。”就将店顶与人,收拾了些盘缠,就起身到镇安县来。这番李良雨也不脂粉,也不三柳梳头,仍旧男人打扮,却与那时差不远了。一到,吕达随即诉状道:“李良雨现在,并无谋死等情。”知县叫讨保候审,审时李良云道:“小的哥子李良雨,隆庆元年四月间与吕达同往は厣理,去久音信全无,小人去寻时,闻他在县。小人到县,止见吕达,问他要哥子,却把一个妇人指说是小的哥子。老爷小的哥子良雨,上册是个壮丁,去时邻里都见是个男子,怎把个妇人抵塞?明系谋财害命,却把一个来历不明妇人遮饰。”知县叫:“吕达,你怎么说?”吕达道:“小人上年原与李良云兄李良雨同往ぱ羯理,到不上两月,李良雨因嫖得患蛀梗,不期竟成了个妇人。他含羞不肯回家,因与小人做为夫妇,在县开店,原带去银两,李良雨因病自行费用,与小人无干,告小人谋命,李良雨现在。”知县道:“岂有一个患蛀梗就至为女人的理?”叫李良雨:“你是假李良雨么?”李良雨道:“人怎么有假的?”这是小的兄弟李良云。小的原与吕达同往ぱ簦因病蛀梗,晕去梦至陰司道,小人原该女身,该配吕达,醒来成了个女人,实是真正李良雨,并没有个吕达谋财杀命事。”知县道:“陰司一说,在我跟前还讲这等鬼话,这谋李良雨事,连你也是知情的了。”李良雨急了,道:“李良云,我与你同胞兄弟,怎不认我?老爷再拘小的妻子韩氏,与小的去时左邻高陵,右邻童官,辨认就是。在ぱ粲幸奖愣镜母鹄芍校医蛀梗的温郎中,老爷跟前怎敢说谎?”知县便叫拘他妻韩氏与邻佐,此时都在外边看审事,一齐进来。知县叫韩氏:“这是你丈夫么?”韩氏道:“是得紧,只少几根须。”李良雨便道:“韩氏,我是嘉靖四十五年正月二十讨你,十二月十一日生了女儿,我原是你亲夫,你因生女儿生了个侞疮,右侞上有个疤,我怎不是李良雨?”叫两邻,李良雨道:“老爷,这瘦长没须的是高陵,矮老子童官是小人老邻舍。”两个邻舍叩头道:“容貌说话果是李良雨。”知县又叫韩氏。你去看他是男是女。”韩氏去摸一摸,回复道:“老爷真是丈夫,只摸去竟是一个女人。”知县道:“既容貌辨验得似。他又说来言语相对,李良雨是真,化女的事也真了。良雨既在,吕达固非杀命,良雨男而为女,良云之告,似不为无因。他既与吕达成亲已久,仍令完聚。韩氏既已无夫,听凭改嫁。男变为女,这是非常灾异,我还要通申两院具题。”因是事关题请,行文到ぱ粝兀取他当日医病医生结状,并查ぱ羝鹕硗县日期,经过宿店,及县开店,两邻结状,回来果患蛀梗等病,在ぱ羰橇礁瞿腥耍离ぱ羰且荒幸慌,中间无谋杀等事。这番方具文通申府、道两院: 镇安县为灾变异常事:本月准本县民李良云告词,拘审间,伊兄李良雨,于上年六月中,因患杨梅疮病,溃烂成女,与同贾吕达为妻,已经审断讫。窃照三德有刚柔,权宜互用;两仪曰陰阳,理无互行。故牝鸣而唐亡,男子产而宋覆,妖由人兴,灾云天运。意者陰侵阳德,柔掩刚明;妇寺乘权,奸邪政。牝牡林淆于贤路,晦味中于士心。边庭有畔华即夷之人,朝野有背公死党之行。遂成千古之奇闻,宜修九重之警省。事干题请,伏乞照详施行。 申去。两院道果是奇变,即行具题,圣旨修省: 挥戈回日驭,修德灭妖桑。 君德咸无玷,逢灾正兆祥。 这边县官将来发放宁家,良雨仍与吕达作为夫妇,后生一子。李良云为兄弟,如今做了姊弟,亲眷往来。就是韩氏,没守他的理,也嫁了一个人,与良雨作姊妹相与,两个尝想起当日云情雨意,竟如一梦,可发一笑。在陕西竟作了一个奇闻,甚至纪人《皇明从信录》中,却亦是从来所无之事。wWw.xiAoshUotxt.cOm 第三十八回 妖狐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 ^t*xt-。小%说天.堂破壁摇孤影,残灯落红烬。旅邸萧条谁与伴?衾儿冷,更那堪风送几阵砧声紧。打门剥啄,隐隐惊人听。猛然相接也,多娇靓。喜萧斋里,应不恨更儿永。又谁知错认,险落妖狐阱,为殷勤寄语少年,须自省。右调《阳关引》 刘晨、阮肇天台得遇仙女,向来传做美谭。独有我朝程敦篁学士,道妖狐拜斗成美女,当日奇逢得无是。他道深山旷野之中,多有妖物,或者妖物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虚气化作楼阁,飞鸟飞去歇宿,便为吸去。人亦有迷而不悟,反为物害者,如古来所载,孙恪秀才遇袁氏,与生二子,后游山寺,见数弥猴。吟诗道:“不如逐伴归山去”,因化猿去,是兽妖。王榭入鸟衣国,是禽妖。一干人为长须国婿,谢康乐遇双女,曰:“我是潭中鲫”,是水族之妖。武三思路得美人,后令见狄梁公,不从,迫之,入壁中,自云花月之妖。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日晚至、晓去,此僧日病,众究问其故,令簪花在他头上,去时击门为号,众僧宣咒随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物久为酉,即能作怪,无论有情无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个客坐新谭,动世人三省。 话说湖广有个人,姓蒋,名德林,字日休,家住武昌。父亲蒋誉号龙泉,母亲柳氏,只生他一人,向来随父亲做些籴粜生理。后来父亲年老,他已将近二十岁,蒋誉见他已历练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汉阳贩米。柳氏道:“他年细小小儿的没个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诱,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钱,还恐坏了他身子;不若且为他寻亲事,等他有个羁绊。”蒋誉道:“你不得知,小官家一做亲便做准恋住,那时若叫他出去,毕竟想家,没心想在生意上,还只叫他做两年生意做亲。”柳氏道:“这等二三百两银子,也是干系。我兄弟柳长茂,向来也做籴粜,不若与他合了伙计同做,也有个人钳束他。”蒋誉连声道:“有理。”便请柳长茂过来,两边计议。写了合同,叫蒋日休随柳长茂往汉阳籴米,只看行情,或是团风镇或是南京撺粜。汉阳原有蒋誉旧相与主人熊汉江,写书一封叫他清目。甥舅两个便渡江来。到汉阳寻着熊汉江寓下,这熊汉江,住在大别山前,专与客人收米,与蒋誉极其相好,便是蒋日休也自小儿在他家里歇落,里面都走惯的。他无子,止有一个女儿,叫做文姬,年纪已十七岁,且是生得标致: 一段盈盈,妖红腻白多妖丽。晚山烟起,两点眉痕细。斜乌云,映得庞儿媚。声儿美,低低悄悄,莺啭花陰里。右调《秋波媚》 生得工容双绝。客店人家,少不得要帮母亲做用。蒋日休也是见的,只是隔了两年,两下都已长成,岂得容貌觉异,抑且知识渐开。蒋日休见了,有心于他,赶上前一个肥喏,文姬也回个万福。四目交盼,觉都有情。只是文姬虽是客店人家,却甚端重。蒋日休尝是借些事儿,要钻进去,他是不解一般,每见蒋日休辞色有些近狎,便走了开去。蒋日休虽然讶他相待冷落,却也重他端庄。一日,乘着两杯酒照了脸,道:“娘舅我有一事求着你,不知你肯为我张主么?”柳长茂道:“甥舅之间有甚事不为你张主?”蒋日休趑趄了半日,说一句出来,道:“娘舅,我如今二十岁了,还未有亲,我想亲事拣得人家好,未必有好,若是人好,未必家事好,我看熊汉江这个女儿,标致稳重,我要娘舅做主,在这里替我向熊汉江做家中,还要你一力撺掇,我日后孝顺娘舅。”只见这柳长茂想了一想,道:“外甥这事做不来,你是独养儿子,他是独养女儿,你爹要靠你,决不肯放你入赘,他要靠他,如何肯远嫁?外甥,这事且丢下罢。”蒋日休听了,也只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在汉阳不上半个月,柳长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齐,须误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家来。只你客边放正经些,主人家女儿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面,须不像样。我回家中,教你爹娘寻一头绝好亲事与你罢。”蒋日休相帮娘舅,发货上船,自家回在店中。情眼里出西施,他自暗暗里想:像这文姬,生相仔么好,身材仔么好,性格仔么好。又模拟道:“我前遇着他,这眼睛一睃,也是眼角留情,昨日讨茶与我一种喷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行里的沉吟,坐着的想像,睡时的揣摸,也没一刻不在文姬身上。欲待瞒着娘舅,央邻房相好客人季东池、韦梅轩去说亲,又怕事不肯成,他父母反防闲他,也不敢说,几遭要老脸替文姬缠一番,终久脸嫩胆小,只是这等镇日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邪,邪物乘机而入,不期来了一个妖物,这妖是大别山中紫霞洞里一个老狸。天下兽中猩猩猿猴之外,狐狸在走兽中能学人行,其灵性与人近,内中有通天狐,能识天文地理,其余狐狸,年久俱能变化,他每夜走入人家,知见蒋日休想文姬,他就在中山拾了一个骷髅,顶在头上,向北斗拜了几拜,宛然成一个女子,生得大有颜色。 朱颜绿鬓色偏妖,就里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态,须知人类更多妖。 明眸皓齿,莲脸柳腰,与文姬无二,又聚了些木叶在地,他在上面一个斛斗,早已翠襦红裙,穿上一身衣服俨似文姬平日穿的,准拟来媚蒋日休。只见日休这日坐在房中,寂寞得紧,拿了一本吴歌儿在那边轻轻的嘲道: 风冷飕飕十月天,被儿里冰出那介眠,(姐呀)你也狐单我也独,不如滚个一团团。想思两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来姐没心,(姐呀)猫儿狗儿也有个思春意,(那为)铁打心肠独拄门。正在那厢把头颠,手敲着桌,谩谩的讴,只听得房门上有人弹上几弹: 月弄一窗虚白,灯摇四壁孤青, 何处数声剥啄,惊人残醉初醒。 侧耳听时,又似弹的声,他把门轻轻拨开,只见外面立着一个女子: 轻风拂拂罗衫动,发松斜溜金钗凤, 娇姿神女不争多,恍疑身作襄王梦。 把一个蒋日休惊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开,悄语低声道:“请里面坐。”那女子便轻移莲步,走进房来。蒋日休便把门系上,女子摇手道:“且慢,妾就要去。”两个立向灯前,日休仔细一看却是文姬。日休见了便一把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甚风吹得来?我这几日为你饮食无心,睡卧不宁,几次要与你说几句知心话,怕触你恼,要进你房里来,又怕人知觉。不料今日姐姐怜念,这恩没世不忘。”便要替他解衣同睡,文姬道:“郎君且莫造次,我只为数年前相见,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发留念,意思要与你成其夫妇,又不好对父母说,恐怕不从,你怎生计议?我与你得偕伉俪。”日休道:“天日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与我母舅计议,他道你爹娘断断不肯,后来欲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你爹娘一番疑忌,故此迟疑。喜得今日姐姐光降,一诉心事。”文姬道:“这等我且回。”日休道:“今日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欢。”那文姬叹息道:“我今日之来原非私奔,要与你议终身之计,今事尚未定,岂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妇,且俟六礼行后与君合卺。”蒋日休急忙跪下,发誓道:“我若负姐姐,身死盗手,尸骨不得还乡。”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幸的,只恐你我都有父母,若一边不从,这事就不谐,那时欲从君不能,欲嫁人其身已失,如何是好?”日休道:“我有誓在先,毕竟要与姐姐成其夫妇,姐姐莫要我。”文姬道:“还怕后日说我就你。”日休千说誓万罚咒,文姬就假脱手,侧了脸,任他解衣,将到里衣他挥手相拒,蒋日休晓得,灯前怕露身体,忙把灯吹了,竟抱他上床,自己也脱衣就寝,一双手把文姬搂了,又为他解里衣,文姬道:“我一念不坚,此身失于郎手了,只是念我是个处子,莫要轻狂。”日休道:“我自深加爱惜,姐姐不要惊怕,此时淡月入帏微,微茫可辨,只见他两个呵: 粉脸相偎,香肌相压,交搂玉臂,联璧争辉。缓接朱唇,清香暗度。喜孜孜轻投玉杵,羞答答关蹙翠眉。羞的侧着脸儿承,风紧柳枝不胜摆;喜得曲着身而进。春深锦箨不停怞。低低微笑,新红片片已掉渔舟;宛宛娇啼,柔绿陰陰未经急雨。偎避处金钗斜溜,仓卒处香汗频流。正是:乍入巫山梦,云情正自稠。直教飞峡雨,意兴始方休。 两个顽勾多时,一个用尽软软轻轻的手段,一个做尽娇娇怯怯的态度。文姬低低对日休道:“今日妾成人之始,正欢好之始,愿得常同此好。”日休道:“旅馆凄凉,得姐姐暂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赐顾。”文姬道:“这或不能,但幸不与爹娘同房,从今以后,倘可脱身,断不会你独处。只是我你从今倒要避些嫌疑,相见时切不可戏谑,若为人看出,反成间阻,待从容与你商量谐老之计。”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门,日休叮嘱他晚间早来,文姬点头去了。日休回到房中,只见新红犹在,好不自喜得计。自此因文姬吩咐,也不甚进里边去,遇着文姬时倒反避了,也不与他接谭,晚间或是预先日里悄悄藏下一壶酒,或是果菜之类,专待他来,把房门也只轻掩将,房内收拾得洁洁净净,床被都熏得喷香。傍晚先睡一睡,息些精神,将起更听得各客房安息,就在门边蹴来蹴去等候,才弹得一声门,他早已开了。文姬笑道:“有这样老实人,明日来迟些,叫你等哩。”日休一把搂住道:“冤家,我一吃早饭就巴不得晚,等到如今,你还要耍我。”就将出酒来,脸儿贴了脸儿,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甚是绸缪。那文姬作娇作痴,把手搭着他肩并坐,说些亲话。到酒兴浓时,两个就说去睡。你替我脱衣服,我替你脱衣服,熟客熟主也没那些惧怯的光景。蒋日休因见他惯,也便恣意快活,真也是鱼得水、火得柴,再没一个脱空之夜。有时文姬也拿些酒肴来,两个对饮。说起,文姬说道:“我与你情投意合,断断要随你了,如今也不必对我爹娘说,只待你货完,我是带了些衣饰,随你逃去便是。”蒋日休道:“这使不得,倘你爹娘疑心是我,赶来,我米船须行得迟,定然赶着。那时你脱不得个滢奔,我脱不得个拐带,如何是了?且再待半月,我舅子来,毕竟要他说亲,我情愿赘在你家便了。”文姬道:“正是。爹爹不从,我誓死不嫁他人,也毕竟勉强依我。”蒋日休是个小官儿,被他这等牢宠,怎不死心塌地,只是如此二十余日,没有个夤夜来就,使他空回之理,男歇女不歇,把一个精明强壮后生,弄得精神恍惚,语言无绪,面色渐渐痿黄。 袅袅是宫腰,婷婷无限娇, 谁知有膏火,肌骨暗中消。 这个邻房季东池与韦梅轩,都是老成客人,季东池有些耳聋,他见蒋日休这个光景,道:“蒋日休,我看你也是个少年老成,惯走江湖的,料也不是想家,怎这几日,这等没留没乱,脸色都消瘦了。欲待同你到妓馆里去走走,只说我老成人,哄你去嫖,你自病还须自医,客边在这里,要自捉摸。”蒋日休道:“我没甚病。”韦梅轩道:“是快活出来的,我老成人不管闲事,你每日里唧哝些甚么?”季东池道:“又不曾做亲,想甚的。”韦梅轩又道:“日休,这是拆骨头生意,你不要着魔,事须瞒我不过。”午后韦梅轩走到他房中来,蒋日休正痴睡。韦梅轩见他被上有许多毛,他动疑道:“日休,性命不是当耍的,我夜间听你房中有些响动,你被上又有许多毛,莫不着了甚怪?”日休道:“实没甚事。”韦梅轩道:“不要瞒我,趁早计较。”日休还是沉吟不说。韦梅轩也是有心的。到次早钟响后,假说肚疼解手,悄悄出房,躲在黑影子里,见日休门开,闪出一个女子来,他随趁脚进去。日休正在床中,韦梅轩道:“日休,适才去的甚么人?”日休失惊,悄悄附韦梅轩耳,道:“是店主人之女,切不可露风,我自做东道请你。”梅轩摇头道:“东道小事,你只想这房里到里边,也隔几重门户,怎轻易进出,怎你只一二十日,弄到这嘴脸,一定着鬼了,仔细仔细。”日休小伙子,没甚见识,便惊慌,要他解救,韦梅轩道:“莫忙,你是常进去的,你只想你与店主人女儿怎么勾搭起的?”日休道:“并不曾勾搭,他半月前自来就我。”梅轩道:“这一发可疑,你近来日间在里边遇他,与你有情么?”日休道:“他叫日间避嫌疑。”梅轩道:“这越发蹊跷,你且去试一试,若他有情,或者是真,没情,这一定是鬼。”果然日休依他,径闯进去,文姬是见惯的,也不躲他,他便虚了脸叫道:“文姬。”文姬就作色道:“文姬不是你叫的。”日休道:“昨夜间辛苦,好茶与一碗。”文姬恼恼的道:“干我甚事?要茶台子上有。”便闪了进去。日休见了光景,来回复梅轩。梅轩道:“你且未可造次,你今晚将稀布袋盛一升芝麻送他,不拘是人是鬼,明日随芝麻去,可以寻着。”日休依了,晚间战战兢兢不敢与他缠,那文姬捱着要顽,日休只得依他,临去与他这布袋作赠,道:“我已是病了,以此相赠,待我病好再会。”文姬含泪而去。天明,日休忙起来看时,沿路果有芝麻,却出门往屋后,竟在山路上,一路洒去,一路或多或少,或断或连,走有数里却是径道,崎岖险峋,林木幽密,转过山岩,到一洞口, 却见一物睡在那壁。 一身莹似雪,四爪利如锥, 曾在山林里,公然假虎威。 是一个狐狸,顶着一个骷髅鼾然而睡,芝麻布袋还在他身边。蒋日休见了便喊道:“我几乎被你迷杀了。”只见那狐惊醒了,便作人言道:“蒋日休,你曾发誓不负我,你如今不要害我,我还有事报你,你在此等着。”他走入紫霞洞中衔出三束草来,道:“你病不在膏肓,却也非庸医治得,你只将此一束草煎汤饮,可以脱然病愈。”又衔第二束道:“你将此束暗丢在店家屋上,不出三日店主女子便得奇病流脓作臭,人不可近,他家厌恶,思要弃他,你可说医得,只要他与你作妻子;若依你时,你将此第三束煎汤与他洗,包你如故,这便是我报你。只是我也与你相与二十日,不为无情,莫对新人忘却昔日。”不觉泪下,日休也不觉流涕,将行,那狐狸又衔住衣道:“这事你要与我隐瞒,恐他人知得害我。”日休便带了这三束草下山,又将剩下芝麻乱撒,以乱其迹。回时暗对梅轩道:“亏你绝了这鬼。”梅轩道:“曾去寻么?”道:“寻去,是在山上,想芝麻少半路就完了,寻不去。”韦梅轩道:“只要你识得破,不着他道儿罢了,定要寻他出来做甚?”当晚,日休又做东道请韦梅轩,道:“不亏你,几乎断送性命,又且把一个主人女子名来污蔑,还只求你替我隐瞒,莫使主人知道,说我轻薄。”到次日依了狐狸。将一束草来挫碎,煎汤服了。不三日精神强壮,意气清明,脸上黄气也脱去了。 意气轩轩色相妍,少年风度又嫣然, 一朝遂得沉疴脱,奇遇山中云雨仙。 季东池道:“我说自病自医,我看我说过,想你会排遣,一两日便好了。”此时收米将完,正待起身,他舅子来道:“下边米得价,带去尽行卖完,如今目下收完的,我先带去,身边还有银百余两,你再收赶来。”也是姻缘,竟把他又留在汉阳。日休见第一束草有效,便暗暗将第二束草撇在店家屋上试他,果是有些古怪,到得三日,那文姬觉得遍身作痒,不住的把手去蚤,越蚤越痒,身上皮肉都抓伤。次日,忽然蚤处,都变成疮,初时累累然是些红瘰儿,到后都起了脓头儿,家中先时说是疥疮,后来道是脓窠疮,都不在意,不期那脓头一破,遍身没一点儿不流脓淌血,况且腥秽难闻,一床席上,都是脓血的痕,一床被上,都是脓血的迹。这番熊汉江夫妻着急,蒋日休却暗暗称奇。先寻一个草头郎中,道:“这不过溜脓疮,我这里有绝妙沁药,沁上去一个个逐脓血,止三日就褪下疮魇,依然如故。”与了他几分银子去,不验;又换一个,道:“这血风疮,该用敷药去敷,遍身都是敷药,并无一些见效。这番又寻一个郎中,他道是大方家,道:“凡疮毒皆因血脉不和先里边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只攻外面,反把毒气逼入里边,虽一时好得,还要后发,还该里外夹攻:一边吃官料药和血养血,一边用草药洗,洗后去敷,这才得好?却又无干。一连换了几个郎中,用了许多钱钞,那里得好?一个花枝女子,头面何等标致,身体何等香软,如今却是个没皮果子,宛转在脓血之中,莫说到他身边,只到他房门口,这阵秽污之气,已当不得了。熊汉江生意也没心做,只是叹气,他的母亲也只说他前生不知造甚业,今在这里受罪。文姬也恹恹一息的,道:“母亲这原是我前生冤业,料也不得好了。但只是早死一日,也使我少受苦一日,如今你看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是脓血浆的一般,触着便疼,好不痛楚,母亲可对爹爹说,不如把我丢入江水中,倒也干净,也只得一时苦。”母亲道:“你且捱去,我们怎下得这手。”那蒋日休道:“这两束草直凭灵验,如今想该用第三束草了。”来问熊汉江道:“令爱贵恙好了么?”熊汉江道:“正是不死不活,在这里淘气,医人再没个医得,只自听天罢了。”蒋日休想道:“他厌烦,要他的做老婆,料必肯了。”此时季东池、韦梅轩将行,日休来见他道:“我一向在江湖上走,学得两个海上仙方专治世间奇难疾病。如今熊汉江令爱的病,我医得只是医好了,要与我作妻室。”季东池道:“这一定肯,若活得,原也是个拾得的一般,只是他不信你会医,你晓得他是甚么疮?甚么病?”蒋日休道:“药不执方,病无定症,我只要包医一个光光鲜鲜女子,还他便了。”东池道:“难说。”韦梅轩道:“或者有之,他前日会得医自,必然如今医得他,我们且替你说说看。”两个便向店主道:“熊汉江,适才蒋日休说他医得令爱,只是医好了就要与他作阿正,这使得么?”熊汉江道:“有甚么使不得,只怕也是枉然。”韦梅轩道:“他说包医。”熊汉江道:“这等我就将小女交与他,好时再赔嫁送便是。”韦梅轩道:“待我们与他计议。” 那蒋日休正在那里等好消息,只见他两个笑来,对着蒋日休道:“恭喜,一口应承,就送来,好了再赠妆奁。”蒋日休道:“这等待我租间房着人抬去,我自日逐医他罢了。”韦梅轩道:“日休,这要三思,他今日死马做活马医,医不好,料不要你偿命,但是不好,不过赔他一口材,倒也作事爽快;若是一个死不就死,活不就活,半年三个月,耽延起来,那时丢了去不是,不丢他不得仔么处?终不然我你做客的,撇了生意,倒在这里伏侍病人,日休老婆不曾得,惹个白虱子头上挠,故此我们见他说送与你包医,便说再计较,都是开的后门,你要自做主意,不要后边懊悔。”日休见前边灵验,竟呆着胆道:“不妨,我这是经验良方,只须三日,可以脱体。只怕二位行期速,吃不我喜酒着。”季东池道:“只怕我再来时,足下还在我里做郎中不了。”蒋日休道:“我就去寻房子,移他出去,好歹三日见功。”两个冷笑,覆了熊汉江。可可里对门一间小房子出了,他去租下,先去铺了床帐,放下行李,来对熊汉江道:“我一面叫轿来请令爱过去。”熊汉江道:“若,我小女若走得动,坐得轿,可也还有人医,蒋客人且到我楼上看一看。”两个走到楼上,熊汉江夫妇先掩了个鼻子,蒋日休抬头一看,也吃了一惊: 满房秽气,遍地痰涎。黄点点四体流脓,赤沥沥一身是血。面皮何处是,满布了蚁垒蜂窠;肢体是痴般,尽成了左瘫右瘫。却也垂头落颈势恹恹,怕扁鹊仓公难措手。 蒋日休心里想道:我倒不知已这光景了,怎么是好?叫声一个医不得,却应了他们言语。文姬母亲道:“蒋客人扶是扶不起,不若连着席儿扛去罢。”蒋日休道:“罢。借一床被,待我裹了,驼去便是。”店主婆果然把一床布被与他,他将来裹了,背在肩上,下边东池与梅轩也立在那厢,看他做作,只见背着一个人下楼,熏得这些人掩鼻的,唾唾的,都走开去。他只凭着这束草,径背了这人去。熊汉江夫妻似送丧般,哭送到门前。 病入豪肓未易攻,阿谁妙药起疲癃, 笑看红粉归吾手,泣送明珠离掌中。 蒋日休驼了文姬过来,只见季东池也与韦梅轩过来。东池道:“蒋日休,赔材是实了。”韦梅轩道:“日休,只是应得你两日急,买材譬如出嫖钱,如今干折。”蒋日休道:“且医起来看。”送了两个去,他把第三束草煎起来,把绢帕儿揩上他身上去,洗了一回,又洗一遍,这女子沉沉的凭他洗涤,却可煞作怪。这一洗,早已脓血都不出了。 红颜无死法,寸草著奇功。 蒋日休喜得不要,道:“有此效验。”他父母来望,见脓血少了,倒暗暗称奇。到第二日略可声音,可以着得手。他又煎些汤,轻轻的扶他在浴盆里,先把汤淋了一会,然后与他细洗。只见原先因脓血完,疮靥干燥,这翻得汤一润,都起来靥。蒋日休又与他拭净了,换了洁净被褥。等他歇宿一夜,疮靥落上一床似雪般,果然身体莹然,似脱换一个,仍旧是一花枝样女子。 云开疑月朗,雨过觉花新, 试向昭阳问,应称第一人。 真是只得三日,表病都去,只是身体因疮累,觉神气不足。他父母见了,都道:“蒋日休是个神仙。”因日休不便伏侍,要接女子回去。女子却有气没力的说道:“这打发我出来,爹娘也无恶念,只怎生病时在他家,一好回去,既已许为夫妇,我当在此,以报他恩。”倒是蒋日休道:“既是姐姐不背前言,不妨暂回,待我回家与父说知行聘,然后与姐姐毕姻。”文姬因他说,回到家中。这汉阳县人,听得蒋日休医好了熊汉江女儿,都来问他乞方求药,每日盈门,有甚与他,只得推原得奇药,今已用尽;那不信的还缠个不了。他自别了熊汉江发米起身,一路到家,拜见父母,就说起亲事。蒋誉夫妇嫌远,蒋日休道:“是奇缘,决要娶他。”这边熊汉江因无子,不肯将女远嫁。文姬道:“我当日虽未曾与他同宿,但我既为他背,又为他抚摸洗濯,岂有更辱身他人之理?况且背约不信,不肯适人。”恰好蒋日休已央舅子柳长茂来为媒行聘,季韦两人复来,道盟不可背。熊汉江依言允诺,文姬竟归了蒋日休。自此日休后来武昌、汉阳间,成一富户。文姬亦与偕老,生二子,俱入国学。人都称他奇偶,亏大别狐之联合。我又道:“若非早觉,未免不死狐手,犹是好色之戒。”www.xiaoshuotxt.com 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护身符 妖蛟竟死诛邪檄 txt小_说天_堂刚直应看幽显驯,岂令驱鳄独称神? 龙潜罗刹尊君德,虎去昆阳避令仁。 表折狐妖摇媚尾,剑飞帝子泣残鳞。 凭将一点精忱念,鬼火休教弄碧磷。 吾儒斡全天地,何难役使鬼神。况妖不胜德,邪不胜正乃理之常。昔有一妇人遭一鬼,日逐缠忧,妇人拒绝他,道:“前村羊氏女极美,何不往滢之?”曰:“彼心甚正。”妇人大怒,道:“我心独不正么?”其鬼遂去不来。此匹妇一念之坚,可以役鬼,况我衿绅之士乎?则如唐郭元振为秀才时,夜宿野庙,有美女锁于小室悲泣,问之,道:“村人把他来祭赛乌将军,恐遭啖食,故此悲哭。”顷刻乌将军到来,从人道:“郭相公在里边。”元振出来相见,乘机断其臂,乃是猪蹄,天明竟搜得杀之,焚其庙。又韩文公谪潮州刺史,州有鳄鱼,尝在水边,尾有钩,能钩人去到深水处食之。有老妪子被吃。诉于文公。文公作檄文驱之。次日潭水尽干,鳄鱼竟自入海。宋孔道辅为道州知州,州有野庙,要生人祭他,不然烈风雨雹,扰害地方。他将死囚缚在庙中,见有蛇在神像后来,将食其人,道辅奋笏击之,蛇逃入柱,他竟放火焚庙烧死妖怪。我朝林俊按察云南,鹤庆府有一寺,每年要出金涂佛的脸,若不,便有风雹伤损人田地,他道妖僧惑众,竟架柴要烧佛,约有风雹就住,竟被他烧毁,那得风雹?不惟省每年糜费,还得向来金子,助国之用。这都是以正役邪,邪不能胜正,也是吾儒寻常之事。更有我朝夏忠靖公,名原吉,字维,湘陰人。他未中举时,县中有个召紫仙姑的。他在桃箕,会得作诗作赋,决人生死,指人休咎,却不似如今召仙人,投词时换去,因而写几句鹘突诗答应,故此其门如市,他有个友人易信,邀他去问,去时正是人在那边,你拜我求。桃丫上写诗写赋时节,夏维一到,桃箕寂然,一连烧了八九道符,竟没些动静,夏维一笑而去。去后桃箕复动,道:“夏公贵人,将来富至一品。”众人道:“他来时原何不写与他。”道:“他正人,我不可近。”这是他少年事。他来由举人做中书,历升户部主事,员外郎中,再转侍郎。永乐中升户部尚书,相视吴浙水利。 还有一桩奇事。话说浙江有个湖州府,府有道场、浮玉二山,列在南,卞山峙于此,又有升山、莫干环绕东西,五湖,茹四处萦带。山明水秀,绝好一个胜地。城外有座慈云寺,楼观雄杰,金碧辉煌,寺前有一座潮音桥,似白虹挂天,苍龙出水,桥下有一个深潭; 绀色静浮日,青纹微动风, 渊渊疑百尺,只此是鲛宫。 水色微绿,深不可测,中间产一件物件。 似蟹却无脚,能开复能合, 映月成盈亏,腹中有奇物。 他官名斗做“方诸”,俗名道做蚌,是个顽然无知,块然无情的物件。不知他在潭中,日城潜在水底,夜间浮出水上,采取月华,内中生有一颗真珠,其大如拳,光芒四射,不知经过几多年代,得成此宝。每当陰天微风细雨之际,他把着一片壳,浮在水面,一片壳做了风篷,趁着风势,倏忽自西至东;惟似一点渔灯,飞来飞去,映得树林都有光。人只说这渔船划得快,殊不知是一粒蚌珠。渐渐气候已成,他当月夜也就出来,却见: 隐隐光浮紫电,莹莹水漾朱霞。金蛇缭绕逐波斜,飘忽流星飞洒。疑是气冲狱底,更如灯泛渔槎。辉煌芒映野人家,堪与月明争射。右调《西江月》 各舟看见这光起自潭中,复没于潭中,来往更捷,又贴水而来,不知何物?有的道是鬼火,有的猜做水光。仔细看来,却是个蚌,蚌壳中有一粒大珠,光都是他发出来的,烁人目光,不可逼视。彼此相传,都晓得他是颗夜明珠,都有心思量他。湖州人惯的是没水,但只是一来水深得紧,没不到底;二来这蚌大得紧,一个人也拿不起。况是他口边快如刀唬沾着他就要破皮出血,那个敢去惹他?用网去打,总只奈何不得深,只好看一看罢。好事的就在那地方,造一庄亭子,叫“玩珠亭”。当有许多名人题咏。只是他出入无时,偏有等了五七日不见的,偶然就见的,做了个奇缘。但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珠中有火齐木难、九曲青泥各样,这赤蚌之珠,光不止照乘,真叫做明月珠,也是件奇宝。不特人爱他,物亦爱他。物中有蛟龙,他畏的是蜡,怕的是铁,好吃的是烧,贪的是珠。故梁武帝有个杰公,曾令人身穿蜡衣,使小蛟不敢近,带了烧,是他所好,又空青函,亦是他所喜,入太湖龙宫求珠,得夜光之珠,与蛇珠、鹤珠石余。蛟龙喜珠,故得聚珠。湖州连着太湖、风渚湖、苕溪、溪、罨画溪、箬溪、余石溪、前溪,是个水乡,真个蛟龙聚会的所在,缘何容得他?故此洪武末革除年,或时乘水来取,水自别溪浦平涌数尺;或乘风雨至潭,疾风暴雨,拔木扬沙,浓烟墨雾里边,尝隐隐见或是黄龙,或是白龙,或是黑龙。挂入潭里,半饷扰得潭里如沸,复随风雨去了。一日,也是这样乌风猛雨,冰雹把人家瓦打得都碎。又带倒了好些树木,烟云罩尽,白昼如夜。在这一方,至第二日,人见水上浮着一个青龙爪,他爪已探入蚌中,将摘取其珠。当不过蚌壳锋利,被他夹断。龙负痛飞腾,所以坏了树木,珠又不得,只得秃爪而去。却这些龙终久要夺他的。还有一日,已是初更,只听得风似战鼓一般响将来,摇得房屋都动,大胆的在窗缝中一张,只见风雨之中半云半雾,拥着一个金甲神,后边随了一阵奇形异状的勇猛将士,向东南杀来: 乌贼搴旗,鼍兵挝鼓。龟前部探头撩哨,鲤使者摆尾催军。团牌滚滚,鼋使君舞着,奋勇冲锋;斧铖纷纷,蟹介士张着,横行破阵。剑舞刀鳅尾,枪攒黄鳝头;妖鳗飞套索,怪鳄用挠钩。 还有一阵虾鱼之类,飞跳前来。这厢水中也烟雾腾腾,波涛滚滚,杀出三个女将,恰有一阵奇兵: 白蛤为前队,黄蚬作左冲。挥利刃奏头功,蚶奋空拳冒白刃。牡蛎粉身报主,大贝驼臂控弓。田螺滚滚犯雄锋,簇拥着中军老蚌。 两边各率族属相杀。这边三个女子,六口刀;那边一个将官,一枝枪,那当得他似柳叶般乱飞,霜花般乱滚。他三个三面杀将来,这一个左支右吾,遮挡不住,如何取胜? 妄意明珠入掌来,轰轰鼍鼓响如雷, 谁知一战功难奏,败北几同垓下灾。 这边,蚬蛤之类腾身似炮石弹子般一齐打去,打得那些龟鼋缩颈、鳅鳝蜿蜒,金甲神只得带了逃去。地方早起,看附近田中禾稼,却被风雹打坏了好些,这珠究竟不能取去。这方百姓都抱怨这些龙,道:“这蚌招灾揽祸,却是没法处置他。” 其时永乐元年,因浙、直、嘉、湖、苏、松常有水灾,屡旨着有司浚治,都没有功绩。朝旨着夏维以户部尚书,来江南督理治水。他在各处相看,条陈道:“嘉、湖、苏、松四府其地极低,为众水所聚,幸有太湖,绵延五百里,杭州宣歙各处溪洞都归其中,以次散注在淀山湖,又分入三泖入海。今为港浦雍樱聚而不散,水不入海,所以溃决,所至受害。大势要水患息,须开浚吴淞南北两岸,安定各浦,引导太湖之水,一路从嘉定县刘家港出海,一路常熟县、白茆港到江。上流有太湖可以容留,下流得江海以为归宿,自然可以免患。”奉旨,着他在浙直召募民夫开浚。夏尚书便时常巡历四府,相度水势督课工程。一日出巡到湖州,就宿在慈感寺中,询问风俗,内有父老说起这桥下有蚌蛛,尝因蛟龙来取,疾风暴雨,损禾坏稼。夏尚书寻思,却也无计,到晚只见钟磬寂然,一斋萧瑟。夏尚书便脱衣就枕,却见一个妇人走来。 发覆乌云肌露雪,双眉蹙翠疑愁绝, 缁衣冉冉逐轻风,司空见也应肠绝。 后边随着一个女子,肌理莹然,烨烨有光: 灿灿光华欲映人,莹然鲜洁绝纤尘, 莫教按剑惊投暗,自是蛟宫最出群。 夏尚书正待问他何人,只见那前边妇人,愁眉惨目,敛袂长跪道: 妾名方诸,祖应月而生,曰蚬、曰蛤、曰、曰蛎、曰蚶,皆其族属,散处天下。妾则家于济,以漫藏诲盗。有鹬生者来攫,辄搏执之,执事欲擅其利,竟两毙焉,因深藏于碧潭。昔汉武帝游河上,藻兼因东方朔献女侑觞,盖予女赤光也。既复家于此,坚确自持,缄口深闭,盖有年所。唯有一女,莹然自随,容色净洁,性复圆转,光焰四射,烨烨逼人。火齐木难,当不是过,羞于自炫,同妾韫藏,避世唯恐不深。不意近迩强邻,恣其贪滢之性,凭其瓜牙之利,觇女姿色,强欲委禽,屡起风波,横相恐吓。妾女自珍,不欲作人玩弄,妾因拒之,郎犹巧为攫夺,妾保抱虽固,恐势不支。愿得公一贴,可以慑伏强邻,使母子得终老岩袕,母子深愿。尚书道:“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倘其人可托终身,何必固拒?”妇人泣曰:“氏胎此女,原与相依,宁其沉沦,不愿入人之手。”后面女子也垂着泣道:“交郎贪滢,聚我辈无限,犹自网罗不已,妾宁自湛深渊,以俟象罔之求。不能暗投,遭人暗剑,唯大人怜之。” 夏尚书梦中悟是蚌珠,因援笔作诗一首与之: 偷闲暂尔憩□林,铃铎琳琅和苦吟。 投老欲从猿作伴,抒忱却有蚌倾心。 九重已见敷新泽,薄海须教奉德音。 寄语妖蛟莫相攫,试看剖腹笑贪滢。 书罢,付与妇人,道:“以此为你母子护身符验。”妇人与女子再拜谢道:“氏母子得此,可以无患,与人无争矣。”悠然而去。夏尚书醒来,却是一梦。但见明日在窗,竹影动摇,一灯欲烬,四壁悄然。自笑道:“蠢然之物,也晓我夏尚书,倘从此妖邪不敢为祸,使此地永无风雨之惊,乃是地方一幸。”想得蛟龙畏铁,把铁牌写了些诗,投在桥下潭中,自此地方可少宁息。不知几次来争的,不是个龙神,却是一条前溪里久修炼的大蛟。他也能嘘气成云,吸气成雨,得水一飞可数里,又能变成幻相。累次要取蚌珠,来争不得。后边又听得蚌珠在夏尚书那厢求有一诗,道:“妖蛟莫相攫。夏公正人,我若仍旧兴云吐雨,扰害那方,毕竟得罪;若就不去,反为老蚌所笑。他去赚得夏公诗,我亦可去赚得夏公诗。若有了夏公的手迹,这蚌珠不动干戈,入我掌中了。”此时夏尚书巡历各府,自苏州到松江。要相度禹王治水时三江入海故道。这夜宿在邮亭里边,听得卧房外,簌似有人行的一般,只见有一个鱼头的介士,禀道:“前溪溪神见。”夏尚书着了冠带出来相见,只见这神人: 烈焰周身喷火光,鱼鳞金甲耀寒芒, 豹头环眼多英猛,电舌雷声意气强。 他去向前一躬道:“某溪神也,族类繁多,各长川渎,某侍罪前溪,曾礼聘邻女,不意此女奸诡异常,向尚书朦胧乞一手札,即欲亲迎,借此相拒,乞赐改判,以遂宿心。”夏尚书道:“所聘非湖州慈感寺畔女人乎?他既不愿,则不得强矣。岂可身为明神,贪色强求?”金甲神道:“聘娶姬侍,不特予一人为然。予于此女,誓必得之。如尚书固执,不唯此女不保,还恐祸及池鱼。尚书不闻钱塘君怒乎?神尧之时,一怒而九年洪水;泾水之战,一怒而坏稼八百里。大陆成池,沧田作海。窃恐尚书党异类而贻百姓之忧耳。”他意在恐喝,只见尚书张目道:“圣明在上,百神奉令,尔何物妖神?敢尔无状。昔澹台灭明斩蛟汉水,赵昱诛蛟于嘉陵,周处杀蛟于桥下,其难脯尔乎?吾且正尔湖州荼毒之罪,当行天诛,以靖地方,以培此女,还不速退。”大叱妖神,愤愤而去。 夏尚书愤怒惊醒,道:“适来是个龙神,他若必欲蚌珠,毕竟复为地方之扰,不得不除。”遂草檄道: 张官置吏,职有别于崇卑;抑暴惩贪,理无分于显晦。故显干国纪,即陰犯天刑,势所必诛,人宜共亟。唯兹狡虺,敢肆贪婪,革面不思革心,默货兼之黩武。兴风雷于瞬息,岂必暴姬公之诬,毒禾稼于须臾,自尔冒泾河之罚。苕饮其腥秽,黎庶畏其爪牙。咸思豫且网罗,共忆刘累驯狎。唯神东洋作镇,奉职恭王,见无礼者必诛,宜作鹰灾鹜谩L扔蟹刚卟簧猓毋令鲸鲵漏诛。一清毒秽,庶溥王仁,伫看风霆,以将威武。右檄东海龙神。准此。 写毕,差一员听事官,打点一副猪羊,在海口祭献,把这檄焚在海边。是夜,也不知是海神有灵,也不知是上天降鉴。先是海口的人,听得波涛奋击,如军马骤驰,风雷震荡,似战鼓大起,倏忽而去。前溪地方住的,但听: 霹雳交加,风雨并骤。响琅琅雷驰铁马,声吼吼风振鼓鼙。扬沙拔木,如兴睢水之师;振瓦轰雷,似合昆阳之战。怒战九天之上,难逃九地之踪。佳赖酱耸雄锋,利爪也疑输锐气。正是:残鳞逐雨飞,玄血随风洒。贪滢干天诛,竟殪轰雷下。 风雷之声,自远而近。溪中波涛上射,云雾上腾,似有战伐之声。一会儿霹雳一声,众声都息,其风雨向海口而去。这些村民道:“这一个霹雳,不知打了些甚么?”到得早间,只听得人沸反,道:“好一条大蛇。”又道:“好一条大龙。”又道:“是昨夜天雷打死的。” 蜿蜒三十丈,覆压二三亩,鳞摇奇色,熠耀与日色争光;爪挺刚钩,科与戈锋竞锐。双角峥嵘而卧水,一身偃蹇而横波。空思锐气嘘云,只见横尸压浪。 仔细看来,有角有爪,其色青,其形龙,实是一条大蛟。众人道:“这蛟不知有甚罪过,被天打死。”有些道:“每年四五月间,他在这里发水,淹坏田禾,都是他罪过。今日天开眼,为民除害。”不知他也只贪这蚌珠,以致丧身,死在夏公一檄。里递申报县官,县官转申,也申到夏尚书处。夏尚书查他死之一日,正夏尚书发檄之夜。尚书深喜海神效命,不日诛殛妖蛟。这妖蛟,他气候便将成龙,只该静守,怎贪这蚌珠,累行争夺,竟招杀身之祸。叹息道:“今之做官的,贪赃不已,干犯天诛的,这就是个样子。”又喜蚌珠可以无患,湖民可以不惊,自己精忱,可以感格鬼神。 后来因为治水,又到湖州,恍惚之中,又见前妇人携前女子,还有一个小女子,向公敛衽再拜,道:“前得公手札,已自缩强邻之舌,后犹呶呶不已。公投檄海神,海神率其族属,大战前溪,震泽君后行助阵,妖蛟无援势孤,竟死雷斧之下。借一警百,他人断不复垂涎矣,但我母子得公锄强助弱,免至相离,无以为报。兹有幼女郎如,光艳圆洁,虽不及莹然,然亦稀世之珍,愿侍左右。”夏尚书道:“妖蛟以贪丧身,我复利子次女,是我为妖蛟之续耳,为断不可。”妇人道:“妾有二女,留一自卫,留一事公。脱当日非公诛锄,将妾躯壳亦不能自保,况二女乎?实以公得全,故女亦输心,愿佐公玩。”公曰:“据子之言,似感我德。今必欲以女相污,是浼我,非报我了。且夺子之女不仁,以杀蛟得报不义。”却之再三,妇人见公意甚坚,乃与二女再拜泣谢:“公有孟尝之德,妾不能为隋侯之报,妾愧死矣。唯有江枯石烂,铭德不休耳。”荏苒而去。公又叹息:“一物之微,尤思报德。今世多昧心之人,又物类不若了。” 在浙直三年,精心水利,果然上有所归,下有所泄,水患尽去,田禾大登。功已将竣。京中工部尚书郁新又卒,圣旨召公掌部事。公驰驿回京。此时圣上尝差校尉采房民情吏治,已将此事上奏。公回,召对便殿,圣上慰劳公,又问:“前在湖州,能使老蚌归心,在吴淞檄杀妖蛟,卿精忱格于异类,竟至如此。”公顿首道:“圣上威灵,无远不格,此诸神奉将天威,臣何力之有?”侍臣又请此事宣付史馆,公又道:“此事是真而怪,不足取信于后,不可传。”圣上从之,赐宴赏劳。所至浙直诸处,皆为立祠。后公掌部事,本年圣驾北巡顺天,掌使礼兵都察院事;北征沙漠,总理九卿事。十九年谏征北虏,囚于内官监。洪熙元年,升户部尚书,阶少保。宣德元年,力赞亲征,生擒汉王。三年,圣上三赐金银图书。曰:“含弘贞静”,曰:“谦谦斋”,曰:“后天下乐。”生日,圣上为绘寿星图,为诗以赐。卒赠太师,谥忠靖。 盖公以正人,膺受多福,履烦剧而不挠,历忧患而不惊,何物妖蛟能抗之哉?若使人而鬼物得侵,当亦是鬼之流,不能驱役妖邪?当亦是德不能妖胜。Www.xiaoshUotxt.cOm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