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珠》查看《合浦珠》书评和最新更新以及相关书籍推荐请到《合浦珠》专题网址http://www.xiaoshuotxt.com/gudian/4557/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提供经典的文学名著、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人文社科类书籍在线阅读,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 序 言 txt?小?说?天堂予谓天下有情士女,必如绮琴引卓、萧寺窥莺,投彩笺之秀句,步氏倾心;寄组织之回文,连波悔过。以至漱园之诗、曲江之酒方足为风流情神,垂艳人齿。然而苍梧之泣,竹上成斑;寤寐之求,河洲致咏。必其一往情深,隔千里而神合;百优难挫,阻异域而相思。牡丹亭畔,有重起之魂;玉镜台前,无改弦之躁。如是之后,谓之有情始不虚耳。若夫静女其娈,贻彤管而踯躅;采兰于洧,赠芍药以夷犹。而或愆期于茹芦之阪,邀欢于风雨之晨,斯财郑卫之风,滢荡之匹,乌睹所谓金门隽彦、兰闺婉秀者哉? 予自蚤岁嗜观情史,每至绿窗以菁藻-毫,罗帐以珊瑚作枕,却使君于桑陌,嫁碧玉于汝南,莫不揽兹艳异,代彼萱苏。是以午夜燃脂,选校香奁之什;清晨弄墨,唯誊绣阁之文。不谓数载以来萍踪流徒,裘敝黑貂,徒存季子之舌;梦虚锦凤,遐辞太乙之藜。而曩时一种风流、逸宕之思消磨尽矣! 忽于今岁仲夏,友人有以《合浦珠》倩予作传者,予逊谢曰:“才子名妹俱毓山川之秀气,故以芝兰为性,琬琰为才,至其相慕之殷,心同胶漆。若欲以芜蔓枯槁之笔,摹绘婉娈静好之情,是何瞽目而论妍媸,将无贻识者之消?”而友人固请不已,予乃草创成帙。 盖世不患无倾城倾国而患无有才有情,惟深于情,故奇于遇。若谓今世必无奇人侠士,如古押衙虬髯公者,乃拘挛之见也。是故烟花队里不无冰雪之姿,锦绣园中必生龙凤之质,甚而当垆一笑,订偶百年,天涯之远,必逢帐魂,可起者始谓之情中之至耳。世之君子,须信风流之种不绝,芳韵之事足传,又何必考其异同、究其始末耶?——w w w. xiao shuotxt. co m 第01回 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t?xt_小_说天\堂词曰: 韶光迟速,体名利关心。尘途碌碌,门外莺啼,正值春江拖绿,襟怀潇洒须祛俗。缔心交,芝兰同馥,草堂清昼,弹琴话古,讽梅哦竹。凭世上雨云翻覆,唯男儿倜傥,别开看目。莫笑寒酸,自有文章盈腹。翠帏遥想人如玉,待他年贮伊。金屋画哦,窗下赓诗,花底河流方足。 右调《疏帘淡月》 又诗曰: 才子自应逑美媛,不须仙洞觅胡麻。 请君试看明珠报,莫谓今无古押衙。 话说人生七尺躯,虽不可儿女情长、英雄志短,然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才子必须佳人为匹。假使有了雕龙绣虎之才,乃琴瑟乖和,不能觅一如花似玉,知音咏絮之妇,则才子之情不见,而才子之名亦虚。是以相如三弄求凰之曲,元稹待月西厢之下,千古以来,但闻其风流蕴藉,啧啧人口,未尝以其情深儿女,置而不谈。 予今不及远拾异闻,姑以耳目所及,衍述成编,以为风月场中谈资一助。 这段佳话在明朝天启中,有一钱生者,讳兰,字九畹,排行十一,原籍金陵人氏。其父中丞公,历宦浙西,因见姑苏风物清妍,山水秀丽,遂买宅于胥门内大街。兰生五岁,中丞公即已弃世,其母魏夫人,有治家材,且严于规训。兰亦天性颖敏,至十岁便能属文,通《离蚤》,兼秦汉诸史。及年十七,即以案首入伴,虽先达名流,见其诗文,莫不啧啧赞赏,翕然推伏。兰亦自负,谓一第易于指掌。其居金陵祖宅,讳叫一鹤者,兰之嫡堂叔也,以恩荫,现任山东郡守。 兰门第既高,又笔名藉甚,况生得面秀神清,皎如玉树,虽卫-、潘安无以逾也。因此吴郡缙绅巨族,咸欲得兰为婿,央媒议姻的,门无虚日。魏夫人因以年齿渐长,择其门堵相对者,将欲许光,兰以功名未就,力为阻止。尝读《娇红传》,废卷而叹道:“不遇佳人,何名才子?我若不得一个敏慧闺秀,才色双全的,誓愿终身不娶!”家有数婢,曰红叶,曰秋烟,回桂子,曰绣琴,皆十六七岁的佳丽人也;然兰无一当意者。群婢中,唯秋烟尤觉艳丽,狡慧机警,能猜人意中事,兰稍注念,往往因事杂人稠,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试腥红。所与交游,皆当世名流韵士,其同窗社友最为相知莫逆,唯有崔子文、李若虚两个。每自会文功课之暇,必与二人寻芳拾草,以饮酒赋诗为乐。 一日,值二月中旬,苏人游虎丘者,契-携壶,纷纷接踵。又闻梅花楼洒肆甚佳,钱生游兴勃然,遂致柬邀订崔、李。至期,二子以事阻不果,钱生怅然道:“俗哉!二君。何酒以尘务相绊,误我游兴?”有一书僮,唤做紫萧,在旁相劝道:“既崔、李二相公有事不来,趁此风月清美,相公何不自去随喜?这叫做‘乘兴而往,兴尽则返’,何必见戴?”钱生点头微笑道:“不意汝亦能解说佳话。”遂携杖头钱,令紫萧随往。到了虎丘,果见画船鳞次,罗绮如云,乃觅幽胜之处,徘徊片晌,始诣梅花楼,沽酒独酌。只是楼中饮侣满座,皆酒后暄语,俗气逼人。钱生不胜厌闷,持杯而起,倚窗遥望,见淡烟芳草之中,乃真娘墓也,因朗吟白香山之诗云: 真娘墓,虎丘道,不误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云。 吟咏至再,兴犹未已,乃问店家索取笔砚,向那粉壁之上,题着七言古体一篇。 诗曰: 春风处处黄鸟啼,桃花李花争芳菲; 花了笑语人不见,花外香尘暗拂衣。 虎丘山寺钟声晓,虎丘山路生芳草; 香车宝马往来多,水色山光领略少。 我来选胜破春愁,拂衣独酌梅花楼; 楼中寂寞添幽绪,遥见真娘墓边树。 翠细罗衫化作尘,墓门留得诗人句; 镜里娇容想着时,只今烟袅绿杨枝。 可怜不是巫山雨,恼乱襄王起艳思。 钱生题讫,自吟自笑,连饮数杯,俄而日已亭午,遂与紫萧下楼。只见店主面红耳涨,扯住了一个穿白的人,正在那里喧沸。在旁观看的,纷纷说道:“这也忒杀奇哉,真正是个无赖棍徒,白撞酒食。”或笑或詈,或欲挥拳相向,或劝店家剥取衣服。观那穿白的人,却又面不改容,昂昂自若。 钱生不解其故,向前诘问,店主道:“这人素昧平生,日昨忽到小店沽饮,欠银三钱,毫厘不还。说道:‘寓在专诸巷内,待至明日来饮,一并还清。’老拙万分不肯,见他又不像个哄骗之徒,只得破格应允。到了今早,果然又来。老拙道他是个信实君子,仍与酒馔,大饮大嚼,谁料身边原无半文。念小店贷本营生,哪有酒肉与人白吃之理,不由老汉不怒从心起,为此与他厮闹。”钱生笑道:“事亦甚小,我看此友不是寻常之辈,所欠若干,少顷与我酒钱一齐等还,不消发话。”店主慌忙致谢道:“既承相公应认,老拙再有何言?” 钱生一手携了那人,重上楼来,施礼坐定,从容问道:“老丈眉宇轩轩,决非尘埃中人物,何故欠少酒债,致受小人之侮?”那人答道:“不才邀游湖海,闻说苏杭乃是天下名郡,故不远而来,却因盘桓日久,资斧空乏。近有故人,订在虎丘相晤,故每日到此,无聊之际,沽饮三杯,-耐店主不能识人,辄尔晓晓。”又问其居址姓名,那人道:“我浪迹萍踪,何有定处?虽复姓申屠,其实并无名号,江湖上相知者但呼为申屠丈耳。”钱生见其谈吐如流,竦然起敬道:“适间独饮,殊觉意致索寞,不意邂逅间,忽逢老丈,使人佳兴倍添。”于是呼酒对酌。申屠丈仰首一看,忽见壁上题诗,墨迹初干,击节叹赏道:“此必郎君佳作,藻思绮句,不减瘐鲍。”钱生含笑不言。 已而夕阳在山,紫萧促归。申屠丈即放杯起身,拱手作别。钱生牵袂恳留,必欲再饮。申屠丈道:“与君萍水相逢,谬承雅爱,但仆高阳酒徒也,一吸五斗。如尊驾必欲入城,即此告辞,倘有僧舍可以借榻,愿卜其夜。”钱生大笑道:“老丈妙人也,六恨相见恨晚,即十□□饮,尚可淹留,何况一夕乎?”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君虽书生,绝无一些酸腐气,异日青云事业,未可量也。”钱生便令紫萧归还酒钱,并买佳肴数味,美酝一樽,借一幽雅禅房,剪灯细酌。申屠丈高谈阔论,娓娓不倦,直至二更方才就寝。 次日早起,住持长老知是钱公子,不敢怠慢,急忙整治晨餐。二人梳洗方毕,对坐闲话,见一小沙弥走进,口中连说“怪事!怪事!”钱生呼问其故,沙弥道:“适才打从梅花楼经过,闻说店主有银二十余两,临卧时放在枕头底下,今早起来,分毫不见,只有老夫妇在房,又门户不开,竟不知从何处去了,惊得店主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处。岂不是件怪事!”申屠丈见说,掩口而笑,钱生怪而问之。申屠丈道:“吾恶此老索酒钱甚急,聊戏之耳。”便向沙弥道:“汝去对那店主说,不须烦恼,银子只在床侧右首小皮箱内。”钱生亦未相信,只见小沙弥去不多时,即便回来说:“银子果在皮箱里面,那店老又惊又喜,还说要来谢罪。”钱生与住持始信是实,暗暗惊异。 须臾饭毕,谢过众僧,便与申屠丈作别回家,申屠丈亦不致谢,但云:“敝寓在专诸巷左首第三宅内,翌日午前,望君独枉玉趾,再获一谈。”钱生唯唯而别。及抵家,值崔子文亦至,即告以游虎丘得遇申屠丈,及店家失银一事。子文道:“此乃方士弄术耳,何足为异?”钱生不以为然。 次日如期过访,申屠丈早已倚门相候,延入客座,但闻异香芬郁,沁入襟怀,其罗列器玩,无不珍奇,初不似客游窘乏者,未几进茶,其茶叶碧绿细嫩,香若兰花。叙话移时,复邀入内室。只见陈设肴馔,皆是珍美味,青衣以琥珀杯斟酒,酒色殷红,与杯相映。钱生虽是宦家,其筵席之盛,亦不能及此。 酒过数巡,申屠丈道:“宾主对酌,无以为欢,幸有女乐,令歌以情酒。”言未毕,只见屏后轻移莲步,走出两个美人来,俱年十七八岁,一及红绡,一衣紫绡,云鬓翠蛾,轻盈窈窕,真国色也。红绡妓以金莲杯斟酒奉钱生,扬袂而歌曰: 春风绕象床,春心满洞房,凭谁寄语薄情郎。花既谢兮春昼长,早归来兮匆徜徉。 红绡妓歌竟,紫绡妓以碧玉卮斟酒相劝,手按象板,低低歌道: 懒换春衫昼掩扉,看花几度泪沾衣。 别时罗帕空留箧,史见雕梁双燕飞。 歌毕,申屠丈道:“音虽下里,不及阳阿薤露之曲,然郎君工于染翰,愧无珠玉,以宠斯技。”钱生不能推却,乃口占一绝云: 仙洞双妹云剪衣,能歌玉树使人迷。 娇音若在花边落,应遣流莺不敢啼。 申屠丈连声赞赏道:“佳作!佳作!所愧二女子,歌匪金缕,有辱即君,口吐夜珠。”乃令二妓复以巨觥送酒。钱生以******立近身边,羞涩不能即饮,红绡妓乃高捧金卮,向着钱生嘴唇一灌而尽。申屠丈亦搏髀高歌曰: 朝出去兮访丹丘,暮归来兮月满楼。 烟波浩浩兮山万里,家四海兮任遨游。 申屠丈歌竟,又向钱生道:“清歌寂寥,不足以为娱,和作舞剑之戏,郎君愿观之乎?”钱生道:“愿乞一观。”只见申屠丈取出宝剑一口,掷在空中,其剑自能回旋飞舞。倏又化作二剑,一舞于左,一舞于右,舞不移时,二剑又相凑而舞,作斗格之势。须臾又变作六七剑,剑剑自舞,而有时往来间杂,无限错综转折之妙,但觉寒光闪闪,悲悲凄凄。既而舞毕,仍是一剑在空。紫绡妓徐徐以手接之。其时日转西轩,暮霞零乱,钱生以不胜杯酌,坚决告辞。申屠丈道:“归路甚远,亦不敢强留。只是区区天下有心人也,他日郎君或有缓急,不妨谋诸我。”钱生道:“仰辱厚喧,敢不服膺。只是老丈留在敝郡,可以不时奉候,万一行旌别指,则山川间之,何以图晤?”申屠丈道:“我明日□一帆遥指武陵,将渡钱塘,或走山陰会稽,或探龙湫雁荡,果是行从未定。但郎君怀一欲见□意,自有会期。”钱生遂即起身谢别。申屠丈送至中庭,复问道:“郎君年将弱冠,未审雀屏曾中否?”钱生摇首道:“尚未受室。”申屠丈道:“以子才貌双全,簪缨华裔,岂患天佳配哉?然而姻缘前数,只在赤绳一系。吾闻玄妙观新来一梅山老人,能以神相知人过去未来之事,吾子何不竭诚投谒,以卜前程?则姻事功名,一言可以了了。”钱生连声应诺,直至门首,各道珍重而别。 抵胥门已昏暮矣。钱生少处书帷,未尝亲近美色,那一日一见歌妓,不觉神魂飘荡,几不自持。明日会着崔子文、李若虚,告以所见,遂偕往访之,则已门房扃锁,询于邻居,皆云彼原僦居一日,今早已迁移他去矣。三子遂怅然而返。 逾数日,生复邀崔、李同往玄妙观,谒见梅山老人,那老人苍姿白发,骨格清奇,俨然四皓之侣。钱生备陈求相之意,老人即便先看崔、李,口中啧啧道:“二足下神清相旺,甲科无疑,但目下文战未利,一交眼运,必然高捷。”以后相到钱生,老人吃惊道:“这位钱兄自然也是甲科了,只是目下就有一场灾险,老夫意欲直陈,未知可否?”钱生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但请老丈直言,切勿隐讳。”那老人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管教: 未来休咎姻缘事,只在神奇一相中。 毕竟老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02回 秋烟婢两度醉春风 **t*xt小*说**天*堂诗曰: 别有柔枝惹断肠,春风暗裹惜垂杨。 花陰略做鸳鸯偶,裙底深闻酱醋香。 蹑足轻轻股绣带,残更悄悄赴西厢。 心惊只为愁狮吼,几度叮咛莫显扬。 这一首诗,单道那偷婢的妙趣。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这是为何?盖因人家有了美貌的侍儿,其妻妒悍的,则不敢偷;不妒的,亦不必偷,唯是妒不深而醋意复不浅,于是灶前廊下,潜窃口脂之香;捧水传茶,轻摸酥润之侞,欲近而不敢近,欲抛而不能抛,暗丢眼色,巧觅私期,较之长夜同眠,无人拘束的,更有情味。况且人家美婢,原不可少,假如有了一个美妻,又有几个美婢跟随,转助其美。就如牡丹,有了娇花,必须绿叶,所以郑康成家有掌笺奏的青衣,白乐天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咏。 闲话休提。且说梅山老人先相了崔子文、李若虚,然后相至钱生,却说道有些灾难。钱生再四恳求直言,老人道:“细看尊相,必然是少年登第,但气色昏滞,主有非罪之灾,幽闭囹圄,虽不久就释,要满七七之期。此后更有客途一厄,虽不致损害,也有一场天大的虚惊。自此稳步云梯,渐入佳境。然看足下今日来意,不特问那功名,兼且为着内助。据观尊相,应有三位贤美夫人,初求甚难,后亦甚易,尚当宽缓岁月,直待高中之后,方得完姻。吾有八句俚言,子须牢记,他日自有应验。”遂取小笺,提笔写道: 青年科第,文章率然; 彼有淑女,遇珠则圆。 雨花-里,桃叶渡边; 若逢四九,返尔林泉。 写毕付与钱生,连嘱保重。钱生即令从者呈上谢仪,老人坚却不受道:“且俟三君挂绿之后,然后领赏。”三人致谢离观。 于路中,钱生问道:“二兄以梅山风(钅监)若何?”若虚道:“此亦相士套语耳,何足凭信。”子文道,“九畹兄恂恂若处子,每日不离书馆,安得有危厄之事?即此一言,足征其谬矣。”钱生道:“只怕人事不常,难以预定。”正说间,忽遇着同社陆希云,问其何往,希云道:“敝斋前海棠盛开,今日特屈二兄暂辍牙签,诗以赏之。顷造九畹兄潭府,遇尊价紫萧说,与崔李二相公同到玄妙观去了,小弟因即步来相候。”崔子文道:“赏花赋诗正吾党胜事,但有费主人物料,奈何?”钱生道:“明日便是小弟治觞。”希云道:“然则明后日又轮到崔李二兄了。”说罢四人皆大笑,随即同诣陆子斋头。 看到海棠花,果然夭艳无比。子文道:“一观此花,宛若西子在前,太真复出。”钱生笑道:“不意范大夫载去之后,李三郎□浴之余,复受仁兄清盼。”希云道:“海棠虽好,允赖三君名士赏鉴。”若虚道:“有此名花,就该有贤主人了。”调笑未毕,酒肴已备,即设席于花下,四人传杯换盏,极尽欢噱。 希云道:“清饮不足以展怀,乞崔兄行一口令。”子文道:“我要海棠诗一句,中有一个花字。”即举杯饮尽,念诗一句云:“只恐夜深花睡去。”若虚道:“要罚三大杯。”子文不服道:“北乃令官,岂有受罚之理?”若虚道:“遇知己,赏名花,可无佳吟?乃效□学究所常道者,岂不该罚?”崔子文大笑,乃把杯连饮三爵,既而分韵赋诗。 酒至半酣,希云道:“青楼中近有一仙人谪下,三兄亦曾相闻么?”三子道:“不知也。乞兄为弟辈言之,其色艺何如?”希云道:“那个******,年方破瓜,其容色姣媚,固已远出寻常,加以诗画棋琴,无不妙绝,虽门前之流水接轸,而矜色自高,罕有得其回眸一笑。我辈虽是酸措大,岂有名花在前,不为品题,以作片时之乐?”若虚道:“兄言及此,使弟情兴勃勃,便当订期一访,但不可与九畹偕行。”钱生道:“岂以弟非韵士,故独见却之深耶?”若虚道:“弟辈须髯如载,若与玉山相并,不无形秽,恐洞中仙子,独垂盼于钱郎耳。”子文道:“少年老成,其如九畹,弟在十四丑岁,即已情恣难遏。”希云道:“钱七家故多姬侍,安知无妖娆儿,偷近郎侧?想那花陰月底,牡丹芽已拨动久矣。”钱生举杯道:“今后有不谈席间事,而涉于他事者,罚以巨觥。”时已日暮,移席斋中,后猜枚掷色,酩酊而散。 将已更余矣,老夫人因冒风寒,早已睡熟。候生归者,在外唯有老仆钱贞,书僮紫萧,在内唯秋烟诸婢。 钱生进入卧房,未及呼茶,秋烟即以橄榄汤双手递至。盖群婢中,唯秋烟善察人意,姿态尤媚。若绣琴,则如牡丹初放,非不妖艳,而肉质颇肥。若桂子,宛如秋水泠泠,素梅迎雪,而清瘦可怜。至于红叶,亦复身材袅娜,秀发修眉,所少者惟躯肤不白,其余若樱桃、彩霞则色之最下,不堪入目矣。 是夜生已半酣,因在席上,被崔李二君百般谐语,引得春心难遏。及归卧室,值秋烟捧进茶来,见其双脸腻霞,手腕如玉,转觉欲火如焚,不能按纳。乃令群婢皆寝,独谓秋烟道:“我今夜醉甚,不能即睡,尔姑留此以伴我。”秋烟道:“往夜官人醉即熟寝,独今夜不能即睡,何也?”钱生注目熟视,笑而答之道:“往时之醉,醉于酒,今夕之醉,醉于汝。”秋烟道:“语言颠倒,官人真醉矣。”钱生又问道:“春色恼人,欲眠不稳,信有之乎?”秋烟道:“在官人则有之,若奴婢无思无虑,恐玉漏相催,何不稳之有?”钱生道:“汝谓睡不能稳,亦有说乎?”秋烟道:“鸳鸯衾里,尚少一捏就、玉琢成的小姐,免不得倒枕槌床,岂能眠稳?”钱生道:“今夜权以汝作小姐,何如?”秋烟低鬟微笑,以手弄其裙带。钱生即忙向前搂抱,秋烟半推半就,低低说道:“只恐柔枝不胜风雨。”钱生乃去其亵衣,抚摩之际,惟觉嫩蕊初枝滑润如锦,于是银扣松开,□胸全露,绣鞋高卧,纤指按腰,哪管桃浪之翻残,一任灵犀之欢合。两意绸缪,不待言矣。 钱生与秋烟之调戏也,群婢皆寝,独绣琴假寐而不卸衣。盖桂子、红叶,俱年十五,情窦尚浅,唯绣琴最长,而芳心已盛,往常爱生俊雅风流,实有仰上之意。是夜见生独留秋烟在房,不能无疑,乃悄悄潜立于纱窗之外,以窥其动静。及其阳台既赴也,遂于窗缝窥之。只见生之下体洁白如雪,初合之时,若艰涩而不能即进者。但闻秋烟口中作声吟之声,徐徐问道:“纵容些?”钱生应道:“且耐片刻。”有顷,只见柳腰轻摆,玉筋频怞,又闻生问秋烟道:“汝乐否?”秋烟摇首而不言。钱生道:“我但觉津津有味。”既而残灯半明,不能备张,但闻帐钩摇响,笑声吟吟而已,斯时绣琴已是十分情动,虽津唾屡咽,而裙裤之内,蔷薇玉露,浸溢于旁,只得和衣而睡,亦不能窥其云雨之毕矣。将至鸡鸣,秋烟与生重订来夜之期,潜归寝榻。 至晓,钱生约那崔李共设席于陆宅,以答敬希云,兼不负海棠之盛。方早膳毕,钱贞报说郑相公来望,钱生急忙整衣出迎,叙话良久。 郑秀才道:“近日有一名妓来自维杨,年方二八,姿容技艺,样样皆精,所居就在胥门外,倘贤弟得暇,何不同去一访。”钱生因为有酒,约以异日。郑秀才又道:“凡人读书,虽不可不用功,亦不宜拘拘然如道学腐儒,终日正襟危坐,当此暮春如煦,便是圣门的曾点,也有‘浴乎沂,风乎舞□’之兴,况在我辈。或衍衍,或琳宫,不妨偷闲随喜,惟在心有准绳,便不弃失正事。且以贤弟这样敏慧绝轮,亦不必埋头苦心。岂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钱生道:“先生所谕极是。”须臾换茶,郑即起身别去。原来这郑秀才就是钱生的业师,讳叫文锦,字曰心如,虽有时名,为人奸诡异常,见利忘义,专要诱人欺赌,却在内中取利,乃儒而小人者也。钱生自郑业师去后,因崔子文遣价频催,亦即赴酌。是晚,句联五字之奇,馔罄八珍之美,知己畅怀,亦不必细话。 且说秋烟姐,往常不情不绪,或停针凝想,或对月攒看,虽是年及破瓜,亦为赋情特甚。自为钱生御后,不觉姿容愈媚,笑靥时开。惟有绣琴心怀不足,乘间诘之道:“往日妹妹眉头锁翠,愁思居多,今日为何说也有,笑也有?”秋烟道:“忧乐乃人之常情,彼此异时,姐姐何消诘问?”绣琴道:“我前日闻官人在书房中读书,口中频诵两句,道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不解书义,问于官人,官人便解说道:‘有女者是有个女子,怀春者是思想丈夫,吉士是文雅的郎君,诱之是哄诱女子做那件勾当。’我只道是官人戏言,由今看来,信不差也。”秋烟道:“想是姐姐芳心已动,故晓得不差,若妹子年虽十六,并不知道怀什么春。”绣琴道:“妹妹是个无思无虑、惟恐玉漏相催的,与我心动者原不相同。”秋烟知其讽刺有因,顿觉双颊晕红,面有惭色。绣琴道:“我和你自小进门,情厚如嫡亲姐妹,谁料昨夜之事,便要瞒我,哪晓得其间详细,我已悉知了。”秋烟道:“岂敢瞒着姐姐,这样事我并无心,只为官人逼勒,没奈何,逆来顺受。”绣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所以主人见爱,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秋烟低了头,含笑不答。绣琴道:“只我两人在此,又无别个,说亦何妨。”秋烟道:“起初时,内中疼痛紧涩,甚是难禁,以后便略略有些趣儿。”绣琴道:“这样一个风风流流、唇红面白的俊俏郎君,不知是那一个有福的小姐受享,却被你先尝了甜头,只觉太便宜了些。”秋烟道:“既是姐姐十分羡爱,我今夜做个撮合山,也成就了你的好事,何如?”绣琴斜觑了秋烟一眼,嘻嘻的笑道:“我逗你耍,你便要拖人下水,只怕你也难舍。”两个调谑正浓,忽闻老夫人呼唤,遂各散去。 且说当晚,钱生赴席,因有秋烟在心,便以魏夫人染恙为辞,黄昏时候,先别而归。却值老夫人病体稍痊,尚未安寝,只得进房问候。夫人道:“汝终日看花觅友,饮酒赋诗,却不可废了正业。”钱生道:“儿亦懒于应酬,奈何同社相邀,难以固却。”夫人道:“既做了一个文士,那诗词歌赋,原不可不晓,但闻先贤未第之时,未尝不以举业潜心,孜孜——,俾夜作昼,直待成名之后,方可寻章觅句,聊以养性陶情。今汝弃本务末,玩时-日,措心于无用之地,不唯负尔母之训,而何以慰先人于地下乎?”钱生道:“仰聆懿诲,敢不书绅,自今儿即杜门却客矣。”言毕,急欲怞身辞出。老夫人偏又留住,将那家务细谈,直到更阑方得告归寝室。 连声唤茶,秋烟心虽要往,唯恐绣琴嘲笑,反推樱桃捧进。钱生道:“谁要你递茶,老夫人正要安置,汝等自去侍候,只与我唤那秋烟来。”樱桃便连声叫唤,秋烟故意慢慢的不动身。绣琴戏道:“秋烟姐不要误了良时,正所谓佳刻已到也,双双请上床。”秋烟道:“姐岂无心,何独见谑?”须臾又闻催唤,方走进房,只见生已盥手浴脚,便要秋烟上床同睡。秋烟推拒不肯。钱生乃双手搂定道:“汝岂怪我耶?”秋烟道:“官人以千金之躯,即仕宦求婚,犹遴择而不屑轻许,今乃爱一贱婢。奴所虑者,唯恐属垣有耳,使风声漏泄于老夫人知道,那时秋烟亦甘心受责,其如有玷于官人。”钱生道:“我既作主,谁敢多言。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自有我在,决不致加罪于汝。当此千金一刻,你不要假惺惺,把那良时虚过。”遂灭银灯,下绣幌,解带卸衣,共枕而睡。当晚云雨之情,虽鸳鸯之在兰苕,翡翠之在云路,不足以喻其欢娱也。钱生屡屡笑问“何如”,秋烟娇声婉转,态有余妍,仍恐有人窃听,但点首而已。 且不说罗帐欢情,再表绣琴姐,无限春心,勉强展衾而卧,朦胧之间,忽遇生来,连呼道:“秋烟!秋烟!我特来寻你。”遂抱住求欢。绣琴亦将错就错,不与分辨。刚赴阳台,又值老夫人走到,遽然而寤,乃是南柯一梦。惟见几上残灯半明半灭,窗上月光射进,照见床头孤衾寂寂,不觉长吁了数声。正是: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自此钱生每与秋烟乘间邀欢,亦不必细述。只见魏夫人亲责,果然茧足书窗,那有朋侪探望,亦托言他出。 忽一日,陆希云遣使致书,钱贞知是社友,特为递进。生接书拆开,看云: 外日花间良晤,足快千古,惜乎文旆速返,使花神寂寂,未免笑钱郎情薄也。所云青楼丽人,弟虽偶逢半面,然非佳公子,不足以邀其倾城一笑。特于翌午!煮茗焚香,以迓从者,牵伊绮袖,请闻子夜新歌。醉子霞杯,求吐青莲妙句,恐误芳辰,入行相汀,届期愿俟,莫滞高轩。 钱生看毕,知道书中之意,就是前日席上所谈的******,但不知那郑心如所说的,可是她否?即忙写书回答:“料因知己相招,不能推却。”要知生访那******果是如何,且待下回便见分晓——www.xiaoshuotXt,coM 第04回 陷罗网同窗急难 t。xt-小.说。天/堂诗曰: 世风虽日下,友道未全非。 会杜须同志,谈文自合机。 性情兰共馥,肝胆雪交飞。 试看扶危处,谁言管鲍稀。 却说钱生心恋友梅,问计于郑心如。心如道:“子所虑者,唯在老夫人拘管太严,然而内外各别,易为掩蔽。只说以虎丘肄业为名,请于尊堂,倘或不允,子又说之道:‘在家读书,不如到虎丘去,其便有三:在家不时闲事缠扰,到彼山房间寂,则性静心专,其便一;在家宾客往来,难以峻拒,到彼则离城路远,不致俗家相扰,其便二;在家孤陋寡闻,学问安有进益?若到彼则与同社商论经史,彼此磨砺,其便三。’如此委曲细陈,则尊堂必然首肯,然后觅一心腹之仆,叫他随去。”郑心如说到此处,便呵呵大笑道:“那时即悉凭贤弟眠花卧柳,累月经时,又何患老夫人之罪责哉?”钱生道:“先生之言良是,但恐社友来访,说出不在虎丘,又怎么处?”心如道:“此亦甚易,君家管门钱老,做人小心可托,贤弟只须以心曲告之,令他善言回复,便不致漏泄了。”钱生听说,不觉满心欢喜,遂留了酒饭,心如自作别而去。 到了明日,悄然备下花纱二匹,玉簪一枝,金扇二把,并取金笺一方,写书以答友梅。书道: 记得前夜与卿相会,恍若临月窟而觏嫦娥,笑语生芬,鬓鬟流艳,使人尘心顿祛,而不觉沾沾色喜。想卿乃是阆苑仙妹,自合仙郎作匹,何独眷眷于侬,即以终身许委?卿真有情哉!惜乎!鄙人未获金屋贮卿耳! 归来兰麝之香,犹满于衣袂。念及灯下娇波,帐中巧笑,每夜梦魂栩栩,又未尝不绕卿床褥也。 日昨捧接瑶笺,兼获佳什,真字挟飞霞,句含芳芷,展玩未终,鹊脑愈深矣。想在望前,即日面晤,以罄种种。惟卿加餐自爱,弗致花容憔悴为幸尔。外具色绡二端,玉簪一枝,画扇二柄,物虽轻少,而意实殷殷,唯卿一笑而留。佩爱不浅。并踵韵奉答,以伸鄙私: 见说伤心不为春,因侬憔悴更怜君。 孰知寂寞书窗下,我已相思有十分。 钱生写讫,即时缄封,暗着紫萧送去。随即向魏夫人说知,要到虎丘读书,委曲备言社友相拉的缘故,魏夫人果然依允。只有秋烟姐闻知,心中怏怏,又不敢阻却。钱生又对管门的钱贞说明心事,嘱他善于回覆,并要瞒着夫人。那钱贞只要奉承主人欢喜,又有何不肯。 过了两日,钱生便令紫萧收拾书箱行李,并唤钱贞之子钱吉跟随,又令紫萧约会了郑业师。 话休繁絮。且说那郑心如晓得事已妥当,一日走到赵家,向赵月儿备说钱公子家私巨万,况年少不谙世或,可以哄骗,“汝等只管设计需索,我在中间吹嘘,倘哄得银两,十分之中,我要三分。”赵月儿听说,不胜欢喜,连声应诺。这正是小人局套,不必细谈。 且说赵友梅自接了钱生的回书便悬悬相望。一日晓妆初毕,只听得窗外鹊声喧噪,友梅暗暗视道:“喜鹊喜鹊,倘我与钱郎果有姻缘之分,你便连叫三声。”那鹊儿果然不多不少,叫了三声,即便飞去。友梅心中,十分欣悦,正要换一件玄色罗衫,忽闻侍儿报说:“钱相公来了!”友梅慌忙出迎。 相见方毕,恰值郑心如亦到,心如料想二人要说句衷肠话,便捧了一杯茶,自到庭中,看玩金鱼。生与友梅,果然卿卿哝哝,把那衷曲细谈。时已午后,赵鸨速忙整治酒肴款待。郑心如西向而坐,生与友梅,并肩东向而坐。赵月儿打横相陪。四人笑语谐谑,直饮至更阑,方才席散。 是夜旬有三日也,月色溶溶,幽辉半床,二人解衣就榻,行云雨之情,更深于曩夕。一则得谐前约,不觉芳兴之甚浓;一则幸续新欢,自然眷怀之愈炽。譬如鸾凤之倒颠,雎鸠之戏狎,鬓云腻枕,香汗沁衾,缠绵彻夜,喜可知也。 既而天晓,起来栉沐。友梅先为钱生挽发,整好巾帻,然后解开云窝,照镜梳椋。钱生亲为刷鬓,又以黛螺画了那细细的翠眉。梳妆已毕,遂并着香肩,坐于碧纱窗下。忽见蔷薇架上,飞来两个鹊儿,连声噪响,钱生戏以青梅抛去。友梅急止之道:“此灵鹊也。”即以昨日暗卜之事相告。钱生道:“灵鹊虽能报喜,然今日得与卿卿相会者,乃郑先生之力也。”友梅道:“君以尊师为何如人?”钱生道:“笃实君子也。”友梅-首道:“不谓君相关甚久,尚未知其品行,以为小人则然。以为君子,则妾未之信也。”生愕然惊问其故。友梅乃以郑心如向鸨母所云,为生述之。钱生性极躁直,一闻其言,便即怏怏在心。 自此,郑心如来,相待之礼比前疏简。每有事用,友梅开口,无不依允;若心如在旁赞劝,便坚执不从。然心如亦未知生之诽己也。过了数日,钱生买得花罗数端,心如极口赞妙,意欲秋风一匹,而钱生佯为不知。又一日,要买龙泉饼,连呼钱吉,而钱吉他往,心如道:“何不便差紫萧?”生道:“他年少不谙世事,只恐被人哄骗。”心如默然久之,自思此言,必有来历,然别无他人,意必友梅所谮,心中愦愦,便欲寻计中伤。自后留在心上,冷眼看生待他何如,但觉语言动静,种种俱有嫉憎之意,遂勃然大怒道:“畜生无礼,我必有以报之!” 不料钱生合当有事,那一日忽值裴公子来访友梅,正是: 情疏能取怨,乐极却生悲。 那裴公子是谁?是现任兵部尚书裴汝恒之子裴玄,其年天启丙寅,正值东厂太监魏忠贤盗弄国柄,当时朝绅党附为奸者亦难枚举。内中单表两上,一个是金陵人氏姓王,号叫梅川,与钱中丞乡会俱是同年,现任太常寺少卿,因丁母忧未曾起服;一个苏州人氏,就是大司马裴妆恒。 单说汝恒之子裴玄,目不辨丁,因试官受嘱,已曾领过乡荐,当时苏州抚台姓狄,讳叫霍雏,亦是忠贤门下,与裴司马相厚,故裴公子特到姑苏,要打怞丰。在此盘桓日久,闻得赵素馨才貌双全,乃青楼中第一个人物,因此特来相访。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钱生,意在情浓之际,怎肯出来接见。赵鸨月儿亦因钱生挥金如土,也不愿那友梅出见裴公子,便再三辞却:小女卧病在床,不能起身,倘大爷来即返驾,容俟病痊,即当迎请。”那裴公信以为然,只得有兴而来,没兴而返。 却欢喜了郑心如,正中机怀。访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庙东房,即时别生回去,写了一个晚生名柬,直到裴寓晋谒。 那裴玄因为自己学问空疏,走喜与名士往还,故心如投刺,彼即欣然接见。叙话中间,心如以言挑之道:“近日敝郡迁来一个维扬名妓,唤做赵友梅,乃是天下绝色,未审尊邸无聊亦当物色否?”裴玄道:“学生亦慕其名,适才相访,却值赵姬抱恙在床,竟不及一面,可谓无缘之极。”心如只是微笑,裴玄道:“是天笑而不言,却是何意?”心如唯唯,欲言而止者三。玄法问不已,乃答道:“彼言有病者,谬也。只因敝郡有个钱生九畹,与友梅绸缪相爱,故不以允从为意,而推辞以病耳。”裴玄道:“只恐所闻未确。”心如道:“顷因过访,亲见友梅博弈于后轩,岂敢道听途说?只为钱某即是晚生愚徒,所以承问,而不敢即对。”裴玄大怒道:“那贼娼妓不知有几颗头颅,敢于哄俺!只是钱某也有耳目,岂不知苏州有一裴生耶?乃敢妄自占据,而欲蔑如此。俺决不能默默无言!”心如道:“偶尔谈及,不意有触尊怒,反是晚生得罪了。”言罢,即告别而去。 却说裴玄到了次早,写一个待生贴子,答拜心如,遂出胥门往赵友梅家来,怒悻悻走进客座。那些豪奴悍仆不住的大呼小叫,吓得赵鸨战战兢兢不敢出头。明知有人挑唆是非,只得央生从后门而出,反向前门进去。那裴公子怒气未绝,忽见钱生缓缓的踱进来,仪容秀雅,衣冠济楚,便霁容相见,揖逊而座。钱生假意问了姓名、乡贯,裴玄亦即询问家世。钱生道:“晚生姓钱,贱字九畹,先考钱某,与金陵王梅川老叔,乡会俱是同年。”裴玄连忙打拱道:“原来令先尊即是钱老先生,与王梅老既系年家,便与舍下也是通家了。乃未及一通名字,罪极,罪极!” 钱生道:“晚弟忝在东道主,尚未及烹伏洗-,以享从者,罪亦不浅。但此间乃乐地也,想兄翁此来,欲从桃花扇底,以听宛转之歌耳。乃观尊容,反若愠怒,何也?”裴玄道:“-耐赵鸨以病诳辞不肯接见,因此小弟十分着恼。”钱生道:“闻说赵姬有恙,故今日某亦便路相问,料想妓家所慕,唯在金帛,虽庸俗之士,犹不敢抗违,何况贵介如翁兄,唯恐邀之而不来,讵有来而辞相拒之理?此必有人不悦赵姬,故成是贝锦耳,望乞兄翁息怒。”裴玄笑道:“有人还说是吾兄钟爱,所以避客。”钱生喟然道:“人之讹言,洵可畏也,不惟谤赵,而又无端媒孽及某,殊不知墙花路草,岂区区所能专主?自非兄翁明鉴,使晚弟几亦开罪于门下矣。”那裴玄毕竟是北人性直,见生剖辨有理,便觉十分之怒,已去九分,然而欲见之意,必不能却。于是友梅做妆病态,云鬓不整,毁容易服而出,然其妖冶之姿,终不能掩。裴玄亦不住点头称美,唤过从者,取银五两,付与月儿备酒。钱生固推不肯道:“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少尽地主之情。” 有顷,酒肴毕备,六欲送席,只见郑心如亦至。那心如此来,却是为何?他只道裴公子有些举动,好在内中取事,不料二人友欢若旧交,呆了一会,只得勉强与酌。 是日席上,唯裴玄与生举觞连饮,谈笑自如,郑心如酒量虽宽,反觉蹴躇不安,而有惭色。友梅则佯推腹痛,双眉皱绿,不发一言。酒行数巡,钱生道:“今日幸遇兄翁,不意友梅抱恙,致今宾主郁郁,无以尽欢。鄙意欲乞尼翁作诗一首,以纪念今日之会,家师与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肠,以博大方一笑。”那裴玄虽然是个举子,原来腹内空虚,并无半点文墨,见说做诗,口中虽勉强应道“是是”,不觉耳根涨红,心下十分着急,乃斜靠椅上,低头不语。钱生虽是思索诗句,忙唤紫萧捧过文房四宝,裴玄提笔在手,移之不能下。只见面如土色,摇头闭目,口内不绝吟哦之声。心如也不思索,但含笑而已。生不能待,先援笔一挥而就。诗曰: 翠帘窗纱竹荫垂,流风入座展幽思。 兰亭可惜徒清咏,金谷何须羡异姿。 燕子在楼名岂盼,捧心有恨姓疑施。 最怜采袖香初细,欲把霞杯劝酒迟。 钱生吟毕,先送与裴玄请教。裴玄道:“钱兄自是目中游刃,弟辈小才,何敢望旆。”乃援笔写了数字,须臾又涂抹了,复写,写完又复涂抹,足有两个时辰,方成四句。笑谓生道:“小弟平时做诗,也是敏捷的,不意今日多饮了几杯,诗兴便干枯了。虽不辱命,只得半篇,聊以博笑而已。”乃先送与心如看过,然后递生,生接来视之。诗曰: 东风荡荡吹柳枝,诗不成来仔细思。 座上如花一块玉,酒中不语几番痴。 钱生朗诵一遍,假意赞道:“绝妙好诗!不减盛唐绝句,真所谓好物不须多也。” 此时友梅亦忍笑不住,只得以袖掩口,假作腹痛之状。钱生又问心如道:“先生何为辍笔?”心如道:“共探骊龙,吾子先得其珠,可谓出于蓝而深于蓝矣,使我何能措咏?”原来郑心如不是不能成章,因见裴玄是个曳生之士,唯恐诗成使他抱愧,所以假托不能。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正是极奸极巧之处。 闲话休谈。且说当晚裴公子甚欲停宿,因尼友梅滴酒不饮,还认是真疾,到了黄昏时分即起身回寓。友梅见他去了,方才放心,略饮数杯,与生安寝。一夜无话。 只有郑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踌蹰了半夜,心生一计。到次日清晨,又诣裴寓求见。裴玄道:“郑心者请晨应临,必有所谕。”心如道:“愚有一言,愿得效忠于左右。唯恐执事讶其交浅言深,那不知者,又道是背后谗言,是以口将言而嗫嚅,然未知台意亦欲相闻否?”裴玄急忙问道:“足下所言何谓也?”心如道:“便是那钱兰的小畜生,虽系愚徒,其实傲气可恨。日昨席上强逼要人做诗,无非卖弄自己学问,却又扬扬得意,毫无师长在□。至于友梅,何尝有疾,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事,使人心中实觉愤愤。”玄恍然而悟道:“君言是也,我一时昏昧,被其所卖。”心如道:“此犹事小,他曾拜从在周蓼洲门下,原是东林一党。前蓼洲被逮进京,他买舟送至无锡,作诗相赠,有‘欲请上方剑,斩取佞臣头’之句。”裴玄听到此处,不待话完,即勃然大怒道:“那畜生如此放肆,若不杀之,何以雪我之恨?”心如道:“耳目甚近,愿轻言些。”裴玄道:“笑我岂惧一孺子者哉!” 乃与门客谷期生商议,期生道:“要处置他,亦有何难,只消把周顺昌招攀为由,如此如此,他便不能彀话了。”玄大喜道:“此计甚妙。”遂写一书,送与宗师,又进见狄抚台,说是顺昌口供,乞详究其事。抚台即时批下牌来:“仰苏州府陈,速拘钦犯钱兰,审明解报。” 一日清晨,钱生方在梳洗,忽见府差四个,-笔拘提,吓得生与友梅面面相觑,好似半青天打了一个霹雳。正是: 长虽螺线非其□,伯寮之-如奈何。 却说李若虚自别生后,终日在馆读书,忽一日有事经过胥门,即往钱宅相探。钱贞回说“家相公到云间访友去了。”若虚半疑半信,怏怏而回。过了旬余,又值便中诣问,钱贞回说如初,若虚心下狐疑,自想道:“我前日虽是语言太直,拂了他的意思,然亦是忠告善意,岂九畹以此憾我,故令阍者诳辞耶?”正在自言自语,只见崔子文疾趋而来,若虚迎住道:“崔兄何往?”了文喘息定了,方才答说:“要去会九畹兄。”若虚道:“有何事情,吾兄这等急促?”子文道:“兄还未知,钱九畹已被宗师发下宪牌,仰学除名,顿承李正斋老师相唤,故小弟得知其详,未审吾兄曾晤九畹否?”若虚大惊道:“小弟两次过访,那管门的老钱俱以松江探友为辞,今忽有此奇祸,弟与兄再去问个明白,即不然请见钱老夫人,报知此信。”子文道:“甚善!甚善!” 二人即诣钱宅,寻见老钱,老钱照前回答,子文正色道:“我二人此来非为别事,因你家相公,被宗师发牌仰学,已把前程革去,竟不知犯着何罪?为此特来相探,既不在家,烦汝通报老夫人,说我二人有事求见。”钱贞听说,惊呆了半晌,只得吐出真情。若虚道:“既如此,我们且先会了九碗,便知分晓。”即离了钱宅,取路向赵友梅家来,未及里许,遇见紫萧,忙问道:“相公何在?”紫萧道:“家相公在赵友梅家,今早忽被府差拘去。到得府前,又值太爷退堂,不问情由,竟把家主下了司狱了,故家主特遣小人报知各位相公。”二人听罢惊得面色如土,竟不知所以得祸之由,遂同至李若虚家。又细问紫萧,初至赵家,何人陪去,以后又与何人往来。紫萧例以前后事情,细诉一遍。 子文沉思半晌方悟道:“是了是了!那郑心如原是衣冠禽兽,此必求谋不遂,即挑弄是非,而鼠牙挑讼,则发难于裴玄耳。”又问相公进狱,曾有使用否。紫萧道:“家主带去资□已匾,幸得赵娘把私蓄五六十金,凡衙门上上下下狱官禁卒,俱已纳贿。顷小人来时赵娘亲到狱中探望。”若虚欢道:“妙女有情,亦不易得。”又谓紫萧道:“汝未可回去报知老夫人,俟我等会了陆相公,另有区画。尔且再去狱前,会着钱吉,察探消息何如,即来回复。”紫萧沐诺而去,二子正在商议间,陆希云已到,毕竟陆生来有何议论,果能救得钱生否,姑俟下回解说——wW w.xia oshuotxT.Com 第05回 蠢头颅在寻风月 **t*xt*小*说*天*堂诗曰: 相见无日期,相思几时歇。 罗帐不同欢,纱窗空待月。 过船决不抱琵琶,谁言妇性如杨花。 君不见赵娘一诺重丘山,至今贞躁令人夸。 话说陆希云一到,崔、李即问道:“兄亦知九碗被陷之事么?”希云道:“顷闻自紫萧,弟即往府前侦察,原来是裴蓟州为着友梅之故,恨及九碗,故提出寥老口供,面见抚台,即着太尊发问。第恐中祸已深,卒难排解,二君何以策之?” 301 子文攘臂而起道:“既在同盟。便宜赴汤蹈火,以急其难,若逡巡畏缩,首鼠两端,非丈夫也。”若虚道:“弟闻中丞公与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门,今梅川亦在魏家门下,与老裴至厚,意欲烦希云到彼一往,倘求得王太常一书,则事当冰解。”希云即起身作别道:“小弟今晚便行,只是在城事体,两兄须要主意。”若须道:“兄自做兄的事,弟辈自做弟辈的事。”希云既去,子文道:“弟亦别兄返舍,即遣小价报知合社朋友,兄于今晚亦须写好公呈二纸,明日辰时,俱在府前相会,一齐进去求恳府尊。”若虚道:“既如此,弟当约了舍侄辈。明晨准在府前候兄。” 原来钱九畹时望甚伟,兼以李、崔首倡,不论府学县学,相知不相知,到了次早,在城秀才,无不毕集,约有二百余人,乃进见陈太尊。太尊推托上台批发,本府不充专主。众人又一齐去求禀狄抚台。抚台看了公呈,不肯批准,子文挺身向前道:“生员钱兰,力学好古,士行无玷,今乃以莫须有之事,而罗织以不可测之罪,致使众论嘘嘘,莫不切齿不平,伏乞祖台为朝廷惜士,超豁无辜,恩均覆载。”抚台道:“钱生既系冤诬,日后自当宽有,尔诸生何须群吁?”子文道:“昔孟轲有云:‘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徒。’况今无罪而陷士?某等实切寒心,岂能袖手旁观、不发一言,以彰公道?”狄抚台见众论晓晓不已,厉声道:“钱兰既到官,其曲直自在官矣,诸生何必强辨,以取抗法之罪?独不见颜佩韦之事乎?” 若虚道:“前时蓼州被逮,犹奉圣旨,况击苑官旗,故佩韦不免于难耳。若今日之事,唯在祖台犀照,便彻覆盆,况生员等既为公举,虽碎首殒身,有所不畏,又安知以佩韦为鉴乎?”抚台见众论不屈,只得准了公呈。子文等遂叩谢而出,复向众朋友一一致谢毕,自与若虚到司狱,问慰钱生,不消细话。 再说郑心如探知钱生入狱,十分中意,乃以探信为由,直至狱中,对着钱生道:“贤弟无辜被陷,惜我绵力,不能代控奇冤,然观裴孝廉之意,不止为那友梅,因闻贤弟家道殷实,故有此举。目今若得三百金送他,在我身上,足保无事。”钱生叹道:“身陷狱中,家母处尚无消息,又何从措办此银?”心如知事不谐,即往赵家说友梅道:“钱老夫人以诱惑恨卿,裴公子复以装病见罪,裴之势焯,卿所知也。若能与我三十金,则我以二十两,密赂裴之门客谷期生,方免不测之祸。其十金,则以委嘱钱之僮仆,庶无驱逐之忧。不尔,则祸不旋踵而至矣。”友梅知其设心驱骗,乃谢道:“承君雅念,为妾深谋,第妾自钱郎被狱,方寸已失,唯冀彼之速脱,又何暇虑及于斯?” 心如乃艴然而出,于中路遇着卖花妇梅三姐,郑向所狎熟也,因询其何往,梅三姐道:“偶进胥门耳。”心如道:“胥门内钱秀才,被******赵友梅局骗不遂,暗唆裴公子讼于都堂,都堂即着本府拘审,今监禁在司狱司,已一月余矣。汝经来其家,曾知之否?”梅三姐大骇道:“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读书,哪有此话?”心如道:“千真万真,我岂戏言?” 梅三姐一闻此信,进得胥门,如飞的走入钱宅,报与老夫人知道。 原来钱生在狱中三十九日,那钱贞每日虽到狱中讯候,却瞒着老夫人,家中大小虽或相闻,俱被老钱致嘱,兼以未知的确,亦不敢轻易乱传。不料那日梅三姐却把郑心如所说,备细说出,吓得老夫人冷汗淋身,半日不能开口,急忙唤进钱贞诘问。钱贞不能隐匿,只得支吾说:“初去时,俱是郑心如诱引,以后惹祸之由,老奴尚未知其详。” 老夫人便把钱贞痛骂了一场,却又放声大哭,秋烟姐在旁在也不住泪如雨点。梅三姐与绣琴诸婢,俱来劝慰。老夫人收泪,向梅三姐殷勤致谢。又唤过钱贞道:“先老爷在日,待汝不薄,及临没之时又再三嘱托‘抚我佳儿’。今乃通同诱引,酿此奇祸,倘幼主少有差失,虽碎割汝肉,不足以偿我之恨!”钱贞亦低头含位,夫人又道:“别样官事亦不足为虑,岂不闻炎炎之势,虽杨左诸君,犹陷于罗网,而况于孤儿寡妇乎?吾且问你经今月余,只管弥缝不露,将幼主沉于狱底,作何了局?”钱贞道:“皆顷崔、李二相公出冤揭,动公呈。若奶奶要知端的,除非请来一问。” 老夫人即着人去请崔、李,又以祸起于赵友梅,便着钱贞唤集僮仆一十余人,直到赵家厮闹。那些家僮巴不得有事,奉了主母之命,少不得哄然蜂拥而去,不题。 却说崔李请到,坐在前厅,老夫人于屏后致谢扶救之力,并问事体若何。崔李便将前后事情,备说一番。因贺道:“恭喜佳郎公出狱,只等抚台病痊,即日无事。但细查祸之所起,皆出于郑心如,俟力畹事平,晚侄辈还要约齐同社,鸣鼓而攻之。”老夫人道:“此皆不肖子自贻伊戚,兼老身失教之故,于心如何尤?”遂具酒饭款待。二子略饮数杯,即辞谢而去。 原来钱生得脱狴犴,因请客贾文华。前在赵家陪饮之后,生赠以数金,贾甚德之,其后贾与裴玄,一面即契,留在寓中。一日闲话,偶及友梅之事,贾文华为生辨剖甚悉,且言疏财好友,做人温裕谦恭,亦兹不曾拜从蓼洲门下。玄闻之,顿悔轻信心如。又值崔子文私赂门客谷期生,期生乘间屡白其冤,于是玄有宽释之念矣。天何希云求得王梅川书至-书中剖悉谆谆,词音恳切,玄乃致书扶台,令其有放。不料生之厄运未满,狄抚台忽然患病匝旬,及至发牌仰府时,又多了十余日。 钱生既释,崔李陆三子俟立于道左,相见之际,悲喜交集,屈指在狱日期,恰野四十九日。忽想起梅山之言,喟然而叹道:“梅山老人,信神人也。”三子亦各嗟异而别。 须臾抵家,老夫人预置一杖,俟生归,当挞之数十,及见生容颜憔悴,手软不能杖下,唯跪而责之道:“尔母德凉,虽不能比数于三迁、画荻之训,然亦费了多少辛勤,冀汝成立,乃不能守身如三,而几啖虎口。虽尔之自作自受,其何以衍宗桃而慰垂白之母乎?”夫人说至此,不觉涕泪交下,钱生亦呜咽不能对。既而夫人又谓生道:“汝之被祸,皆因含沙所谢,今虽幸见,恐斯人尚不肯忘情于汝。金陵范-然,汝父同年也,其夫人苏氏,与我恩若嫡亲姐妹。日前曾有书来,备说谪官在家。我今晚写下回书,汝明日即往南京,一则有慰年伯,一则在彼攻书,明年乡试,若不得一第,休来见我!”生唯唯受命。 至夜归房,秋烟潜来话别,泣谓生道:“自承爱幸,便已身怀六甲,今官人远行,归其未卜,倘后来生下,或男或女,夫人疑妾外私,而不肯相信,奈何?”钱生乃取罗帕,题诗一绝,留与秋烟为证。诗曰: 瑞叶熊罴梦已通,海棠曾记试春风。 欲知别后相思处,只在秋林烟影中。 是夜即留秋烟同寝。 至晓,遣人密约友梅,欲与舟中一会,不料友梅迁去已久。钱生得报,怆然不乐,只得往请同社作谢,然后起程。恰值崔、李、陆三人俱至,言起金陵之往,皆扼腕不怡。将行,老夫人又握手叮咛道:“竹林之下,愿汝相亲;绮陌之尘,慎勿再践。还有一件,那王太常,虽系年家,他近在寺人荫下,更宜绝迹。”时桂子、红叶诸婢俱随着老夫人送出,独有秋烟泫然欲泣,唯恐夫人审问,先掩袂而归。崔、李、陆买舟送过无锡,然后作别。正是: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轮送客情。 且把钱生按下不题,再表赵友梅。自从钱生系狱,情思恍惚,寝食俱忘,每每问卜求签,更以钗珥施千佛寺,祈生免祸。那一日忽值钱老夫人差人喧闹了一场,赵月儿不胜气苦,又恐裴公子要来寻事,自想安身不牢,即忙雇了船,一直迁到杭州。租一所园房居住,在明圣湖边,岳王坟之左,正当山水胜处,余曾有《西湖十咏》,附录为证。诗曰: 路入西泠照曙霞,氤氲香雾覆晴沙。 孤山月落钟初歇,古埠烟迷柳半遮。 芳草欲迓游子骑,好风将送泛湖槎。 绿窗犹拥鸳衾卧,帘外声声唤卖花。 右《苏堤春晓》 袅袅随风万缕轻,摇空似浪暗藏莺。 只缘梦绿娇翻舌,岂为啼红巧弄丛。 画舫能倾游客耳,香闻解动美人情。 最愁春暮花如雪,老却歌喉懒不鸣。 右《柳浪闻莺》 凉飚蒲院麦秋天,历乱荷开照水妍。 治袖翻红吴苑女,舞衣剪翠蕊珠仙。 花心泻露清销暑,叶底披襟小泊船。 一阵艳香心已醉,夕阳几处送繁弦。 右《曲院荷风》 曲港花陰间柳陰,涟涧拍岸水深深。 有时戏藻金梭掷,忽地吹波玉尺沉。 贪饵恐为渔父钓,穿-应避鹭鹚淳。 非鱼虽不知其乐,跳跃悠然是会心。 右《花港观鱼》 嶙峋对立直凌空,南北巍峨势并雄。 玉柱全撑青霭表,莲花共透白云中。 月明黛色垂千仞,雨后岚光积万重。 安得跻攀最高顶,扫开浮翳拥苍穹。 右《两峰插云》 幽然夜色渚烟牧,渺渺湖光漾碧流。 错落培涵三个影,空明月涌一轮秋。 纤云己逐金风扫,灯水遥连玉宇浮。 我欲扣舷歌古调,波心只恐老龙愁。 右《三潭印月》 塔影亭亭挂夕晖,小庐取次掩紫扉。 一峰紫翠烟容达,列壑苍黄树色微。 鸟宿乱随浮霭去,马嘶争惹落花飞。 笙歌半在南山路,多少游人带醉归。 右《雷峰夕照》 云深古刹隐南屏,向夕蒲牢遁远音。 催散玉楼歌舞宴,惊醒客邸利名心。 睐声遏籁天边落,清响随风月下沉。 促得山僧归去急,独携藜杖上遥岑。 右《南屏晚钟》 万顷澄波一派秋,冰蟾皎洁印中流。 风来鹫岭天香远,云散银河兔影悠。 寒照两峰岚翠重,光生千里柳烟收。 扣舷朗咏坡仙赋,直欲凭虚到玉楼。 右《平湖秋月》 一道修梁跨水隈,银沙十里映楼台。 疏杯似剩琼花片,荒藓疑飞鹭羽来。 晴日乍-新水涨,晓风已-冻云开。 如何策蹇提边望,半是寻诗半探梅。 右《断桥残雪》 说这武林洵为山水名区,只因赵友梅心在钱生,哪有情怀赏玩,每日间,禁不住两行珠泪,丢不下一片愁肠,不觉香销粉悴,非复畴昔之花容月貌矣。 到得旬余,便引动了闯寡门的清士,耽风月的狂童,怎奈友梅不言不笑,并没有一点温存意态,所以来的,俱含愠而去。本郡有一个宦家之子,姓胡,字伯雅,为人痴顽不-,人都称为憨公子,也慕友梅之名,同一个门客,唤做常不欺,特来相访。友梅关了房门,不肯接见。赵鸨贪他是个宦家,逼勒数次,只得出来相会。憨公子目不转睛,看了又看,不住的赞道:“妙妙妙,佳佳佳!”常不欺道:“从来佳丽出在杨州,今见赵娘,果然名称其实。”憨公子默坐了一会,忽然问得:“我小弟幼时,尝闻家祖先尚书说,扬州有一个名妓,叫做李端端。今友老也是扬州人,可曾相熟么?”友梅不睬。常不欺便插口道:“说起那李端端,真真美貌非常,前年在下曾到扬州去,与她相好之极。” 赵月儿在内,只闻二人叙话,并不见友梅接口,唯恐憨公子不悦,忙出来寒温道:“拙女只因病后,故懒于言笑,大爷何不与常老爹摆那棋抨,决一个胜负?”憨公子遂与常不期对局,不欺一连佯输了五六盘。憨公子道:“我的棋,比你何如?”不欺道:“大爷这样妙棋,不要说在下不敢争先,便走遍了杭州府,也寻不出一个敌手。”憨公子拍手大笑,整棋再着,常不欺又诈败了两局。 值酒肴已备,摆列出来,憨公子把杯相劝道:“酒是引兴之物,乞赵娘多饮几杯,助助兴儿。”友梅低了头,只不做声。憨公子道:“我们此来,无非取乐而已,若友梅这样敷情而避焉,请勿复敢见矣。”不欺道:“毕竟是才人之口,话出来,无不郁郁乎文哉!”二人且说且饮,只有友梅,不胜烦闷,长叹了一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憨公子怒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这也可厌之极,可厌之极!”即便站起身来,拖了不欺就走。不欺曰:“大爷既不耐烦,不如到吴山脚下,李一娘家里去罢。”憨公子点头道:“有理有理”。遂不终席而去。等得赵鸨出来挽留,则去已久矣。 你道友梅为何不怕赵鸨,这等自由自主?只因生性聪明,那赵月儿爱惜如亲生之女,自十四以至十六,三载之间,所获缠头,已不下千金,故月儿不加诃责,唯冀其改情易虑,其如万般苦劝、委曲开陈,而友梅之心,不可转也。 当晚憨公子不别而去,气得月儿面皮紫涨,忍耐不住,便大怒道:“你这赋滢妇,原不受人抬举,你到我家,虽已识得几个字儿,我却用了无限心机,把那书画棋琴,件件教会。寒时便怕你冷,夏天便忧你热,把你受惜如掌上之珍。这是为何?无非要你兴旺门头,使我暮年安享,谁料一见那钱十一的小冤家,便把魂灵儿落在他身上,终日价不情不绪,没心没想。只恐你有他心,他无你意。他是仕宦人家,少什么金钗十二,要与他图做夫妻,你也忒妄想了。你爱他有貌,我看他瘦削脸儿,也不能赛过二郎神。你羡他有才,只会做几句歪诗,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况今生在狱中,犯了裴公子之怒,生死未卜,你还要时刻挂念,只怕你害了失心疯的病了。不要说在苏费用,即迁到临安,日买柴籴米,难道是天上落下来的?我们开个门头,一日无客,一日不话,天幸来了这个憨公子,你又不瞅不睬,使他含怒而去,总不气死我老娘也!” 月儿话到此处,转气得手脚冰冷,直僵僵挺在椅上,只管喘息。停了一会儿,又道:“你这贱人,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若从良是件美事,我做娘的亦不迟至今日了。只因有了丈夫,便要被他拘束,何如春风秋月,散诞自由。若富足之家犹可,设或花费无穷而家私有限,吃的是-盐,穿的是市素,又何如饫珍羞之味、服罗纨之衣?这还是一夫一妇,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大八,动不动被正妻藉辱,骂是娼恨贱妓,其苦更有不可胜言者。况男子汉心肠最狠,始初恩爱,果然似漆如胶,到得后来别恋了新欢,便把你撇在脑后,那时即进退两难,噬脐何及!怎熬得那清宵寂寞,永昼凄其?倒不如今日凭你看中那个俊俏郎君,和他相处几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其苦乐又不啻天壤之隔也。汝乃聪明人,亦何俟叨叨细说,只要你依了我,万事全体,稍有不然,汝认得我皮鞭么?” 友梅泣道:“儿阅人多矣,其才情具足,未有如钱郎者,故一言已订,虽九殒无悔,唯乞母亲垂怜其意,不致深诃,则沾德无涯,而报恩有日。”月儿微微冷笑道:“好个自在话儿,我也不与你长舌广说,只问你依也不依?”友梅瞪目应道:“一言已决,何必再问!”月儿不胜忿怒,乃以皮鞭,自肩至胫,挞至五六十,可怜洁白肌肤,寸寸皆青,损伤之处,血流如庄。友梅唯哀声呼痛而已,却绝不改口。月儿再要打时,见她遍体皆伤,无处下手,只得假放手道:“今且饶你去细想,明日若还不知悔悟,我肯饶你,只恐皮鞭也不肯饶你!”因叫侍女劳英,扶她去睡。 友梅到了房中,睡在床上,千思万想道:“钱郎不知生死,冤家又苦苦相逼,你看这样光景,料不能留得此身与钱郎会合,倒不如拼着一死,以报钱郎罢了。”捱到人尽睡熟,竟取了一条长汗中,悬梁自缢。不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说——WWw.xiAosHuotxt.COM 第06回 有心人巧窃花枝 t,xt,小,说天,堂诗曰: 自从销瘦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时云髻样,开奴床上镂金箱。 却说友梅命不该绝,恰值侍女芳英起来小便,此时残灯尚明,于灯影之下,忽见友梅似打秋千的,高挂在梁,吓得魂不附体,登时狂喊那赵月儿在梦中惊觉,也不及披衣,赤身来救,即忙解中放下,四肢虽冷,胸额犹温。乃与芳英大声呼唤,徐以姜汤灌进。直至二更,方才-醒,开眼一看,即转身向里。月儿愈怒道:“汝以死吓我,我偏不怕。”连叫取那皮鞭来,友梅微叹道:“死尚不惜,又何惧乎皮鞭?”月儿虽说,见其肌肉皆伤,还不敢下手。既而友梅长号一声,仍复晕去。急得月儿又连声呼叫,多时而醒,乃泣道:“儿自幼虽蒙恩育,数年以来,所获金帛,亦足以偿母矣。薄命之躯,唯求速死,却又频频唤转,何必相苦如此那?”月儿亦无可奈何,只得回嗔作喜,温言劝慰。 到了清晨,转觉身热如火,昏昏沉沉,口中声吟不绝,进以茶汤,即时呕出,月儿自悔发怒之暴,心下着忙,于是延医看视,亲奉汤药。将及半月,病虽稍可,奈容颜日渐□赢,月儿恐有不起,乃慰之道:“昨有人自姑苏来,言钱郎已脱桎梏,汝宜放宽心胸,以图相会,今后惟汝是依,吾不强汝。”友梅闻说,信以为然,不觉心境顿舒,饮食稍进,又将半月,方得平愈如初。 且说钱塘门外,有一开盐肆的姓程,名必孚,表字信之,原系徽州府休宁县人氏,自祖上移居虎林,已五世矣,年方二十,家累千金,娶妻林氏,姿色平平,而妒悍异常。必孚年少检,颇狎昵于花街柳巷。一日偶至岳庙,闻人说道:“张家园内住的赵友梅,淮扬名妓也。”必孚闻之,心动神飞,即时过访。时友梅病体已痊,丰艳如旧,闻有客来,即掩房深匿。月儿出来接见,留坐待茶,必孚殷勤露其来意,月儿叹道:“只怕程君无缘。”必孚愕然道:“小可但慕芳姿,不惜财帛,孰意老娘这般见弃,却是为何?”月儿乃以誓嫁钱生一事,细细诉说。必孚听了,怅然自失者久之,乃道:“既如此,某亦不敢相强,唯获一面,鄙愿足矣。”月儿进内,曲劝至三,友梅闭了房门,终不肯出。必孚因以厚赠啖月儿,月儿凝思良久道:“翌日午前,妾与之博弃于庑下,君听棋声,即悄然闯进,我便拥持于后,不容趋避,则足以饱君之目矣。”必孚大喜,后谆谆然相约而别。 至次日饭后,友梅不知其故,果与月儿对局于前庑,俄而程生自外趋入,友梅急欲避时,已被月儿双手推往,自面至足,被程生看个仔细。因以挟持而见,变脸断红、泫然欲泪,其怨恨之容,转觉可怜。此时程生,神情飘漾,顷刻难持,正欲向前作揖,友梅已用力挣脱,翩然而逝矣。必孚莫能再睹,惘惘而归,怀念之殷,几忘寝食。 有汪生者,讳见昌,亦徽州郡籍人,入泮于钱塘,必孚之表叔也。偶于途中相遇,汪生深详其销瘦,程以实告,且言姿色之美,目所未睹者。汪生乃历举在杭名妓以拟之,皆曰非其轮。时有薛素之者,名重东吴,汪生又举以为□,必孚摇首道:“亦不如也。”汪生骇然道:“天下信有如此绝色,虽西子王嫱,不足数矣。然彼既有属意之人,吾侄作单相思,亦复何益?”必罕道:“侄有别墅,在涌金门外,意欲图为侧室,不知久后如何?”汪生道:“妇人水性,既归吾侄,凉无终拒之理。只恐赵鸨索价太高,吾当效张仪,为子作说客,可乎?”必孚道:“倘获事成,侄以三十金为寿。”汪生遂欣然别去。 逾数日,即诣张园,向月儿备述其意,月儿正萌脱卸之念,唯恐不成,止索银二百两。汪生归告必孚,必罕欣然领诺,于是择吉成交。至期,月儿谬谓友梅道:“我与你自到临安忽已数月矣,坐吃山空,终非久计,意欲返转姑苏,只不知钱郎果然脱狱否,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吾闻关圣签,灵应如响,且去此不远,曷往诉诸?”友梅不知是计,果即梳妆登轿,轿夫先已受嘱,遂由小路,直往涌金门别墅。 必孚预备酒肴蔬菜,焚香燃烛以俟,更觅一能言孙妪,以便临时劝慰。俄而肩舆已至,友梅出轿进门,抬头一看,并非庙宇,只见烛火煌煌,大惊道:“尔等何人,辄敢哄我至此?”程生自内趋出,深深揖道:“多承尊堂厚情,已将娘子嫁于程某。岂娘子有所未知耶?”友梅大怒道:“妾自有夫,君岂无妇?若依旧送归则罢,否则吾以颈血溅尔之衣矣!”孙妪笑劝之道:“赵鸨不仁,岂能遂娘所欲?”今程大爷真实君子也,允与不允,悉凭主裁,倘有商议,不妨缓为之计,何必以彼为归,而视此如仇哉?”友梅沉吟了半晌,乃道:“既要留我在此,必须卧不同床,坐不同席,他日一遇钱郎,即便相从而去。计尔所费,加倍奉偿,并不许异言推阻。”必罕听其言辞刚劲,不能措语,惟鞠躬唯唯而已。 夫妓以色事人者也,且又程生年甫妙龄,家非穷乏,乃立志不移,贞行皎皎,虽传说所称扬娼李娃者,何以加焉? 友梅自归程之别业,因防卫甚谨,兼以利刃刺于腰间,遂使必孚不能相犯。然以钱生急难相会,愁心日益,珠泪时零,往往调玉轸以寄悲,托贞松而咏志。所作诗词,不能备载,姑录其《碧芙蓉》词一阙。词曰: 晚雨-梧梢,催起-惶,一声啼鸟。别弦虽弹,此曲谁能晓。西湖水与泪争流,两峰云比愁还少。花枝有主,寄语东风不必空相绕。西楼闲倚遍,难禁入夜清悄。咫尺姑苏,梦也如何杳。甫能够几夜欢娱,拾得来千回烦恼。重门深囿,凭谁寄信,相思宿债应难了。 忽一日与婢女轻红,倚门闲立,只见一个相面先生,生得形容秀异,修髯如雪,头戴方巾,身穿一领酱色布袍,手腕挂一面小纸牌,牌上写道:“五钱一相。”从门首向东而去。友梅暗想:“此人一表非凡,且相价甚高,必非寻常相士”。急令轻红,向前相请。那先生即随着轻红,走进草堂。 友梅深深的道了万福道:“贱妾鼠目獐头,敢辱先生神鉴。”先生道:“老夫相人别有奇术,不比那走方的相士,走把达摩相诀与那麻衣相法中几句说话胡乱哄人,只是一味直讲,娘子休要见怪。”友梅道:“但求直言为妙。”那先生即令友梅立正了,自上至下凝神细看,又把双手轮了一回,乃道:“娘子十岁以前,安稳无事,不消细说。单讲十岁这一年,就该令尊令堂一齐见背,从此萧墙生难,离异祖基,陷身罗网。今年贵庚十几岁了?”友梅道:“妾是辛亥生的,今年一十六岁。”先生又捋十指轮了一回,踊跃而起道:“恭喜恭喜!目下就有异人提拔,虽不能做个正室,也是一位三品夫人。”友梅道:“贱妾运蹇,悉如先生所谕,一句不差。若云命有贵夫,现今身居坑坎,死亡只在旦夕,先生休要见谑。” 先生道:“老夫据相直谈,安肯戏言失实?”友梅道:“妾是淮扬人,细听先生口气,亦像扬州,敢问尊姓大名?”先生道:“老夫果是凤阳人氏,浪游江湖,弃姓埋名已久,贱号只叫做梅山老人。”友梅忽然想起,钱郎曾说,有个梅山神相,莫非即是此翁?便问道:“春间在苏州玄妙观中,有一位梅山长者,可是先生否?”梅山道:“即是老夫,娘子何以晓得?”友梅道:“妾实沦身青楼,与姑苏钱中丞之子钱兰有伉俪之约,彼时钱郎曾经相遇,故贱妾得知宝号,不意今日天幸相逢,并乞先生一言指示,妾与钱郎果有重会之日否?”梅山道:“只凭一点贞心,自然鬼神呵护,命合有期,不须疑问。”言罢即欲起身,友梅慌忙挽住,双膝跪下道:“妾身虽脱勾栏,仍罹机槛,每为狂且所逼,度日如年,自非先生阐破迷途、一言垂救,莫道断钗重接,能诣琴瑟之和,只怕环-空归,难结鸳鸯之缘。”梅山道:“老夫四海为家,一身流寓,有何异能,脱子于厄?” 友梅涕泪滂沱,牵衣不放,梅山亦觉凄然,乃安慰道:“子不须掉泪,我有一故人,幸亦云踪暂寄于此,他是英雄剑侠,专肯济困扶危,与钱秀才也有一面之契,我去为子恳求,谅他必能赤手相扶,只在八月311十五二更时分,子其端坐以俟。”友梅便敛在再拜,拔下金钗为谢。梅山坚辞不受,挥手而去。 友梅深幸得遇梅山,然以二更之约,犹疑信相半。忽见一人推帘进来,视之,乃孙妪也。友梅笑迎道:“孙老娘此来!莫非又作说客耶?”孙妪道:“非也,恐娘独处无聊,特来闲语耳。”于是坐谈良久,妪即从容讽道:“老身岂敢为程郎游说,特以娘终身之事筹之,莫若顺从为便。假使程郎萧然四壁,家无担石之储,则不敢劝。即有使家有金袕,而春秋已富,或貌甚不扬,则亦不敢劝。即使富家矣,年少而容美矣,然娘是明媒正娶,不幸而做了断钗破镜,乃守节不移,此是纲常轮礼之正,则又不敢劝。今闻钱公子不过是一言之私订,反不若程郎有二百金之聘仪,钱郎之情重,然以程郎待娘何如?至其家,月余未尝闻用强凌逼,每每市绫罗,购珠玉,委曲以奉娘欢,其情情拳拳,又何深也。若娘坚执不从,万一程郎怨恨,将娘另嫁一个蠢劣凶恶之徒,那时节又怎能保全冰躁?此是老身药石之言,唯娘三思,勿贻后悔。”友梅谢道:“仰辱厚情,妾当铭骨不朽,若要土梗盟言,改弦易躁,虽使仪木复生,吾志断不能回矣。”孙妪乃不悦而退。 无何已届中秋,程生暗地着人将菱藕芡实,兼灸鹅火肉、鲜鱼月饼之类,陆续送来。将晚又着人送至湖白酒四瓶。友梅以荤肴瓶酒,一半赏与着房夫妇,一半饮于孙妪,自己只吃藕菱芡,烹茶而啜。是夜万里长空,毫无片云遮絮,俄焉推起一轮皎月,清光如画。其杭城赏月之盛,真是家家弦管,户户笙歌,只有友梅凝妆静坐,作《风吹柳》一章,寓意以谢程生。诗曰: 灼灼园中花,讵无桃李姿。 好风是何意,偏吹杨柳枝。 相扶固云陋,贞信恒自持。 莫怨柳情薄,只因风吹迟。 愿为华陰雀,卸环报恩私。 友梅将素帕一方,题诗方讫,忽闻谯楼已打二更,四壁悄然,只有风声即即。友梅叹道:“梅山之言谬矣。”俄而窗外一声桐响,仰首视之,则见一人立于处下,头戴毡笠,身穿箭衣,年可四十,形躯秀伟,进前谓友梅道:“俺承梅山之托,特来相救,玉漏已半,幸勿迁延。”友梅且惊且喜,忽摇手令其勿言,低声应道:“有守房夫妇,寝于外厢,倘被知觉,反为不美。”那人便不开口,背了友梅,-垣而出。其步履如飞,瞬息之间,到了一个宅宇。 原来那人即在昭庆寺东、卖雨伞的张仰坡隔壁,赁一所厅房作寓。友梅方进仪门,遥见堂上,列炬辉煌,丫环五六,簇拥着两个美姬,出来迎接。友梅见有内室方才放心,那人进去,换了方巾出来,重与友梅施礼。友梅再拜而谢道:“小妾不幸,陷身匪类,仰承君子,仗义相扶,使妾得与钱郎重遇,见出二天。愿闻高姓大名,以便镂之心骨。”那人答道:“俺有姓无名,人但呼为申屠丈,曩与钱郎在虎丘梅花楼上,曾会识荆。昨晤梅山兄,备悉赵娘贞躁卓然,徒俺不胜钦敬。至于移花接柳,匡难除凶,乃区区恒事耳,何足沾齿?”言毕,即令摆列筵席,款待友梅。申屠丈自到后房饮酒,只留二姬陪酌。既而斗转参横,将次鸡鸣而息。 次日,梅山老人亦来探望。友梅慌忙出谢,申屠丈因从容问道:“赵娘贞行,虽已略知一二,其与钱郎聚散始末,尚乞赐闻。”友梅便把前后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申屠丈听罢,拍案大怒道:“裴玄那厮,危于朝露,也不必话了。至于赵鸨不仁,若不杀之,难消此恨。”友梅道:“赵母恩养数年,亦不足怪,唯恨恶叔宋钶,将奴哄卖为娼,以致受诸茶毒,真堪痛入骨髓。”申屠丈便问:“宋钶今在何处?”友梅道:“住在广陵新城,因做人凶狠,人都称为宋黑虎。”申屠丈即唤:“真真儿何在?” 唤声未绝,忽见一人,立在阶下,身长七尺,腰阔数围,凤目彪形,黄须黑脸,向前应喏道:“主公有何钧谕?”申屠丈道:“今有广陵宋钶,为人残暴殄义,与尔匕首,为我速取头来。”真真儿应了一声,霎时不见。申屠丈悄谓梅山道:“中原贼星甚炽,将来国祚倾危,道兄夜瞻乾象,亦卜其数之远近否?”梅山道:“只在二十年内,天下便当鼎沸,所恨老夫年迈,不及见君辈匡时之略矣。” 二人闲话,未及两个时辰,真真儿已回,手提一颗人头,鲜血淋漓,掷于阶上。申屠丈令友梅向前识认,友梅举目一观,吓得魂惊心悸,多时不能开口,只把头点。申屠丈向葫芦内,取药一丸,傅在头上,顷刻化为清水。因谓友梅道:“我这真真儿,一日一夜能行万里,俺令他把天下无义汉子,共诛了四十九人,连今日宋钶,凑成五十。”友梅闻说,心益竦然,即敛衽致谢道:“妾承二位洪恩,既拯于陷溺,复雪其大仇,但妾在此搅扰不安,倘即送往姑苏,早晚得与钱郎相会,尤为恩便,没齿难忘。”申屠丈笑道:“赵娘不须性急,那钱郎虽脱囚扉,己被夫人遣往白下,只在冬初更有一场大难。俺今访友燕京,即于便路解救。子留敝寓,自有二妾奉陪。兼以梅山在迩,虽使程生追究,足保无虞。”友梅遂不敢再言,申屠丈忙令左右置酒话别。既而半酣,二姬共联一绝,以当骊歌。诗曰: 陰雨丹枫脱送君,休将别泪染榴裙。 一声清啸却何处,宦背俄惊万里云。 二姬吟毕,申屠丈斟满巨杯,送与梅山,自亦立饮二爵,遂与友梅相别。梅山亦便起身送出。要知友梅与生,何时方会。申屠丈此去,如何救难,且待下回便知分晓——www、xiaoshuotxt.com 第08回 触怒权奸因却婿 t.xt.小.说.天.堂诗曰: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右《酌酒与裴迪》 话说钱生正在忧懑不悦,忽值梦珠小姐差红蕖以数行持至,钱生接来细看,那纸上写道: 前夕晤君,闻已许聘赵氏,若然,妾愿居其次,因家君燕子矶回,云在关帝庙中遇一申屠丈,天下异人也。子若竭诚往谒,或者明珠可求。至于王太常,品行不端,但宜婉曲辞婚,慎勿直遂,以取其怒。自今以后,妾之身,付在君矣。幸亟图之。 钱生览毕,不胜欣悦道:“小姐不仅深情,且有敏识。曩时申屠丈曾说:‘倘有缓急,不妨谋诸我。’那梅山老人又道:‘遇珠则圆。’这段姻缘想有几分可就。然非小姐裁示,几乎忘矣。”遂带了紫萧,直往燕子矶关庙访问。 庙祝道:“相公莫非姓钱么?”钱生问之,庙祝道:“申屠先生临去时,嘱咐小道云:‘三日后,有一位姑苏钱秀才来访,可对他说,须到东昌相会。’”钱生大惊道:“申屠丈可谓神矣。”想起堂叔钱一鹤正做东昌府知府,不如乘此机会,到彼省候,便可以从容寻问那申屠了。主意已定,回到书馆,请见范公道:“不肖执意辞婚,梅川年伯必然见罪。今有家叔莅在东昌,意欲暂往省谒,俟王年伯服满进朝,再当趋侍左右。”范公大悦道:“贤侄所见不差,但途中须要保重。” 遂即庀藻作租。至夜席散,钱生方进卧房,把那行李收拾。只见红蕖潜至,持一锦囊付生道:“小姐闻君远行,无由面别,特俾妾来,以此不腆为赠。”钱生谢道:“烦乞小娘子致意小姐,小生此去,倘或得了明珠,不时定聘,乃不可为着小生,忧损花容。”乃捡视囊中,只有纹银一镒,其余俱是金珠,约值三四百金。钱生把那琴剑书符,留在其内,只把小姐所赠之货,并要用物件,俱放在皮匣中带去。晓起别公,出门之际,回头频望,魂断意迷,不觉潜然泣下。珠娘一闻生去,玉怨花愁,其相忆之情,不待言矣。 再谈吕主事,细述钱生推却之意,回复梅川,梅川赫然大怒。玄卿笑道:“谅那腐儒薄福,岂能坦腹乔门。然在老先生,岂患无一娇客,何必取此迂妄之人哉?比闻-老有女,四德俱全,何不为令郎公求此佳妇?”梅川道:“鄙意怀之久矣,因此公清奇简傲,不近人情,又不知其女,可称淑媛否?”玄卿道:“昨日亲见,范小姐《望月》一诗,请为老先生诵之。”遂朗咏一遍,梅川听罢,欣然道:“有此美才,岂无丽质?但无人可做赛修。”吕主事道:“闻有清士许翔卿,与范老先生至密,不若托彼为媒,下官亦当从旁相恳。”梅川大喜。无何,已届重阳,遣仆持柬邀请许翔卿,翔卿接柬视之,上写道: 制侍生王芬顿首启翔卿兄爱下:久怀雅致,未获识荆,兹届重九,敝园楼台崇敞,愿与君登高一谈,君幸惠临不倔。 翔卿暗忖道:“此公平昔势利,矜以慢人,今特遣使邀我,其中必有缘故。”欲要推辞,又恐见怪,只得随了来使,具名拜谒。 梅川一见翔卿,笑容可掬,直延进后园书室,备叙寒温,少顷,摆列酒肴,宾主对坐,饮至半酣,梅川从容问道:“-老近日起居何似?”翔卿道:“范公琴酒陶情,颇得香山池上之乐。”梅川道:“闻有淑爱,才色无双,桃夭未咏,意欲为小儿求聘,吾兄试度其允否?”翔卿道:“只恐范公不敢仰攀。”梅川作色道:“翔卿何出此语?吾与-然不唯同年,兼且累世通家,今以儿女联姻,乃是一桩美事,故特奉迓玉趾,烦为小儿作伐,事成之日,柯仪必当重谢。”翔卿道:“既承明公钧谕,敢不借口舌之劳,以缔朱陈,俟与范公求得庚贴,即当回复。”梅川大悦,呼童斟酒,连敬数杯。临别,梅川又道:“小儿亲事,全仗尊力,并烦致意范翁,不可学那钱兰小畜生,不识高低,故为推却。”翔卿唯唯,作谢而出。 不敢迟缓,连夜往见范公。范公道:“彼恃冰山作泰山,吾与往还,尚惧祸及,岂有以女缔亲之事。明日君去回复,只须依我如此如此,以辞绝其意。”翔卿领诺。 次晓即至王宅,求见梅川,梅川道:“许君清早惠临,想必姻事得妥?”翔卿道:“执柯无力,惶恐惶恐。”梅川即变色而问道:“岂-然有所不允耶?”翔卿道:“范公非敢不允,只因小姐三岁时,曾有异人相道,此儿福薄,议亲不可太早,早则不寿。须到二十岁,有以明月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议亲虽多,范公一概不敢许诺。特-小可致谢厚忱,异日尚要踵间荆请。”梅川大怒道:“明明欺我,造此胡言,我今日方知那钱生不允亲事,也是他的主意。罢了,拼我这穷太常,与他做一个对头。”又叱翔卿道:“我好意做成汝做媒,准料汝也不知人事,为他捏造虚辞,特来诳我。”翔卿再欲开口,梅川已气冲冲的踱进屏后去了。 翔卿满面羞惭,回达范公,范公道:“由他发怒,我巴不得与他绝交。”正在谈论,忽见吕主事差人下书,公拆书细看,单为王太常求亲一事,中间指陈祸福,无非迫抑公允从的说话。范公掷书于地,微微冷笑道:“鄙哉,玄卿!真小人也。我老范铮铮傲骨,岂为社鼠恐吓耶?” 那递书的在门首等候半日,不见回书,含怒而去,报与玄卿。玄卿十分不快;即时往见梅川。梅川道:“范耿公不允结亲,毫无情面,我欲寻事害之,君谓计将安出?”玄卿道:“老先生荣行在即,俟进京之后,设计中伤,有何难哉?”梅川摇首道:“怎耐得这许多时?”玄卿道:“既要速行,更有一策,我闻裴大司马,初为淮扬盐院,被-然弹了一本,已成不解之仇。先生何不捃摭其过,修书一封,送与司马,则司马必信公言,而老范难免不刚之祸矣。”梅川大喜道:“此计妙绝。”即央玄卿起稿,星夜遣人北上。 且不说王、吕安排陷害,只可惜范公不知祸患临身,犹以绝交为幸。正是: 灶突已烟上,燕雀犹未知。 且说范公有一嫡侄,讳斐,字文甫,年-弱冠,以恩例为国子监监生,自朝瑛没后,公即承继为嗣。一日偶从府前经过,闻得衙役人喧,传说道:“圣上差下校尉,要拿一位乡官。”范斐挨身相问,正问着王太常的家人,那家人也不认得范斐,随口应道:“要拿做开封府太守的范-然。”范斐听了大骇道:“那范太守居官清正,居乡仁善,犯着何罪,圣上却要拿他?”那人笑道:“这朝廷的主意,我们哪里晓得。” 范斐惊得面如土色,飞报范公。话犹未毕,只见许翔卿疾趋挥汗而至道:“风闻校尉到府,虽未开读,外人纷纷俱说为着明公,虽未知真假,不得不来相报。”公方大惊道:“我任开封二年,虽无功德及于百姓,未尝得罪于朝廷,不知皇上拿我,为着何事?” 正欲遣人侦探,忽报吕爷来了,范公慌忙迎入。玄卿道:“-老犹未知么,适闻官旗到郡却为着老先生,我想朝廷之上,权重的莫如大司马裴公,与裴公至契的,莫如王梅老。今老先生遭此奇祸,据下官愚见,何不将令爱小姐,连夜送过王宅成亲,待王老先生进京求救于裴公,则天威可解,而身家可保。”范公道:“谨谢厚爱,若范某无罪,则圣明自然恩宥;如果悖逆不法,这是获罪于天了,岂媚于□灶所能免乎?”玄卿道:“老先生只因性气躁直,所以见嫉于人,仕途坎凛,今当祸患已成,犹依然执拗,只恐廷尉未必于公,九重高而难吁,不听仆言,悔无日矣。”范公道:“与其在己以幸免,不如守正而待命,提骑一来,某即含笑而去矣。”玄卿知事不谐,即起身告别。 范公忙唤范斐商议道:“吾料祸根必起于梅川求亲不遂,此老奸险异常,我若被逮入都,家内无人,他还要寻计毒害。汝今晚带领叔母、妹妹、并汝妻子,悄然出城,明日五更即雇船,直走姑苏,暂避在钱老夫人家下。”又向翔卿道:“君以家事清寒,断弦未续,我有使女莲香,每欲备查赠君,迟迟未果。今临不测之祸,死生难料,君可速唤肩舆,从后门抬去,以遂我之初心,幸勿推却。”翔卿顿首泣谢。 公即进内,与小姐诀别道:“汝兄天殁,所以承颜膝下者,唯汝一人。满望赘婿,使我两人暮年有靠,谁料误听明珠一语,迟延至今,竟以求聘不遂,遭了王贼之害。我今进京,万一皇天怜我,无罪或得生还,与汝尚有相见之期。只怕群奸布网,天欲绝我,或毙在狱中,或受刑西市,则我父子自今一别,永无再见之日了。我他无所嘱,唯承事母亲,比我在时尤宜孝顺。待钱郎一归,即谐伉俪,事夫敬姑,若能各尽其道,则汝父虽在九泉之下,庶几瞑目矣。”小姐听罢,登时哭仆在地,哽咽不能出声。范公又谓夫人道:“本欲与卿白头相守,奈何同林之鸟,大限各飞,若到姑苏,切须照护女儿,伺钱郎东昌一回,不必明珠,即完了女儿姻事。至于家业,夫人自能料理,吾亦不及备细叮嘱。”夫人道:“相公保重。”刚刚说得半句,即泪如雨注,放声大恸。左右女婢,无一人不坠泪者。公虽天性刚烈,亦觉凄然伤感。分咐未毕,校尉已至门首。小姐牵住公衣,大哭道:“爹爹为孩儿被祸,孩儿不能学那缇萦女,上书叫屈,不如死在膝下,做厉鬼以报冤。”范公再三抚慰道:“我为父的,不得罪于国家,到京自能申辨,汝不必过为无益之悲。”外边催唤甚急,怎奈小姐牵住不放,公遂绝据而出。 是夜拘禁公馆,次日把圣旨阅读,即以槛车押赴长安,亲戚故友,并无一人探望,唯有老仆金元随身扶侍,可怜仁停悫,如公见几而作,已退归林下,犹不免于睚眦之辞。君子于此,每为之三叹焉。 夫人、小姐当晚收拾细软,同着范斐夫妇,一路悲伤,自向苏州进发。翔卿得了莲香,即谐花烛,莲香泣道:“范爷为人刚方正直,所以小人嫉恶。今被逮入京,料必凶多吉少。平昔解衣衣君、推食食君,妾见其厚君者至矣,君独漠然,不以为念耶?”翔卿自肯道:“范公遇我甚厚,其如事关朝廷,力不能救耳。”过了数日,莲香复说翔卿自肯道:“王太常托君为媒,君顺了范爷而违逆其意,今范爷已被不测之罪,所谓唇亡齿寒,祸及己身耳。故为君计,不如收拾到京,兼打探范爷消息,公私两得,不识君能从否?”翔卿自肯道:“贤妻之言深为有理。”于是治装北上不题。 且说钱生便默默然跟了紫萧迤逦出城,只因思忆小姐,心里摇思。一回忽念着老夫人,未审安否如何?一回又想起赵友梅,不知移徙何处;屈指秋姻怀娠已经七月……真是离愁种种,别绪悠悠。况此时恰值秋末冬初,西风萧瑟,木叶纷脱,碧空嘹亮,每逢过雁哀鸣,黄菊凝霜,遥见孤村野店,满目凄凉,越添情况。有昔贤一诗为证。诗曰: 衡门无事闭苍苔,篱下萧-野菊开。 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 雁飞关塞霜初落,书寄乡山客未回。 独坐高窗此时节,一弹瑶瑟自成哀。 右《秋日即事》 玉河杨柳已萧萧,羁思逢秋转寂寥。 亲舍每疑云外近,长安翻觉日边遥。 浮名肯似尊鲈美,壮志宁随皮肉消。 自笑行藏浑未卜,巫阳堪问竟谁招。 右《秋日书怀》 离城约有十里之外,忽闻树林中有人问道,“钱居士何往?”钱生惊讶道:“此处并无相识,却是何人唤我?”回头一看,有些面熟,遂即下马相见。只因遇着那人,钱生几乎化做横匕之鬼。毕竟唤者为谁,且听下回便知——www.xiaoshuotxt.com 第09回 投兰若侠客除凶 **t*xt小*说**天*堂诗曰: 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鸟飞。 黄昏半在山下路,却听钟声连翠微。 右《过初池》 说那唤生的,果是何人?乃青莲庵寂如长老也。钱生去心如箭,只在马上拱手。那寂如长老随上里许,殷殷相恳道:“茅茨咫尺,请告一茶。”钱生感其意切,跳下雕鞍。寂如合掌,钱生亦整衣而揖道:“不佞行色匆匆,过承上人见屈,浮生有几,愿偷半日之闲,但不知此去宝刹,还有多少路程。”寂如以手指道:“过了小桥,前面竹林之内,便是荒居。”遂携手同行。 不及半里已到庵前。门扉之外一泓碧水,桃柳成行,扉上一联是摘唐人诗内“山光悦鸟性,禅影空人心”之句,字划遒劲,即范公所书也。进入庵门,但见曲径清幽,朱栏窈窕,莲座边贝叶闲披,宝鼎中香烟遥散,好一个精雅禅室。有昔贤诗为证。诗曰: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那庵内有一老僧曰智直者,寂如之师也,寂如以下又有寂通、寂照,头陀法云共有五个,唯寂如是扬州人氏,少习儒书,中年披剃。当下请生进去与智真等一一相见毕,然后邀入方丈告茶。茶毕,又请入自己卧房,但见琴挂壁边,佛悬窗左,纸帐竹床,事事清雅。智真长老忙令寂通剪蔬治斋。钱生以众僧礼意绸缪,只得从容坐下。 常言道:“趋财奉富,莫如浮屠。”有钱施舍,便是施主檀越;满面笑容,殷勤接待。你若无钱施与,他便情意淡薄,相知的也不相知了。自己化缘,则云僧来看佛面;若俗家吃了他一茶一果,虽以数信奉酬,心犹未足。当日寂如与生,不过泛然一面,相知甚疏,为何这等倍常款接?只为范太守所许装佛之银,未曾见付,他以钱生与范公年家契厚,欲烦吹嘘之力,所以极意奉承。 须臾斋毕,寂如谈起心事,相求转促,钱生道:“极该遵命,奈有东昌之往,归期尚远。吾师便中入城,何不自往索之。”寂如听说,一片趋奉之心,顿然厌冷,钱生亦即起身作别。不期紫萧登厕,智真又拉生到后边静室,瞻礼那新塑的送子观音,头陀法云,独向斋堂收拾。见了皮匣,佣手一提,觉道沉重有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疾忙招唤寂如,附耳私语。寂如笑而不言。 你道那法云,果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个山东响马。俗家姓伍名彪,与寂如为中表弟兄。半年前,官兵追捕甚急,暂向空门隐避。若论其谋命劫财,也不知做了几千百遭,虽幸漏网,怎奈凶性不改。只为钱生合当晦气,被他见了皮匣,骤怀着不良之念,故唤寂如商议。谁知寂如又是佛口蛇心,极贪极毒,初时假意不肯。法云道:“吾兄塑这一尊观音,仅仅百金耳,乃沿门募化,舌敝口于,不知走了多少脚步,今财物自送上门,反弃而不耻,难为智矣。”寂如道:“只是害他二命,予心不忍。”法云道:“只消多诵几卷经文,超度他速生阳世,便可以功罪相准了。”寂如道:“南无阿弥陀佛,但凭吾弟主意。”于是瞒了智真,又与寂照、寂通约会停当。等待钱生要行,寂如抵死相留。钱生道:“多谢上人厚爱,敢不少住。但小生此往,急欲寻一故人,容俟异日返辔,再聆挥尘。” 寂如又问:“尊友为谁?”钱生道:“是江湖上一位异人,唤做申屠丈。”那寂如最有机智,探了口气,便哄生道:“居士何不蚤说?那申屠丈向与贫衲至交,只在早晚,准来会过,方到东昌。居士既要见他,但须留在敝庵,何必崎岖程路?”钱生信以为实,忙令紫萧,取银发回牲口。紫萧打开银包,约有十余两碎银。寂如瞧见,转觉动火,一面着人整治精洁素肴,开了一坛隔年陈酒,一面取出自己在撰的打油诗句,向生请政。其诗不能备载,姑录一二,以为笑资云。 《山行访友》: 日出东边雨又飘,山前山后草萧萧。 蛙如小鼓花间响,竹似长枪风排摇。 几处田禾农笠戴,数家村店酒旗招。 不知良友居何处,野衲来寻每问樵。 《春日即事》: 芳草沿堤长,老晴三月天。 桃花已红落,梅子又清圆。 晒衲小桥畔,搔头曲径边。 木鱼声未动,谈笑自悠然。 钱生阅未数章,不禁失笑。忽见紫萧进来,悄谓生道:“寂如的说话,未可深信。顷见寂通、寂照,不住的交头接耳。这个所在,荒村僻路,杳隔人烟。观那头陀,又生得面目凶恶,未知人心好反,相公须要主意。”钱生亦惊讶道:“汝何不早说?今已薄暮,只得权宿一宵,明早去罢。” 不多时,红日沉西,晚钟已动,寂如燃烛方丈,罗列素肴,请生赴酌。钱生酒量虽佳,乃是隔年窖下,初饮时,甘而香美,未及数杯,便觉头目森然。寂通执壶,只管殷殷相劝,紫萧在旁,频以目见钱生。钱生会意,即起身告止。寂如直引到后边客房安歇。钱生已是半酣,上床即寝。紫萧即于床侧,和衣寝寐,但闻庭砌寒蜇奏响,反侧不能睡去。 将及更余,起身登厕,侧耳静听,恍若磨刀之声,心中惶惑,潜往听之,只见头陀法云,袒褐蹲地,手中磨刀,有四尺余长。惊得冷汗浃背,疾趋进房,摇唤生醒,告以所见。生从梦中惊起,魂魄俱丧,忙问道:“此有后门乎?”口中虽问,奈何牙齿岑岑相击,双足酸软,寸步不能移徙。紫萧已探知后路,负生于背,启户而逃。 将及里余,遥望树林中,火光闪闪,趋往扣门,内有一妇,应声而出,怪问道:“若辈中宵奔窜,恐非良善君子。”紫萧放生于地,摇手道:“汝勿扬声,此乃家主,适为贼僧劫害,暂向汝家躲避一宵,容当厚谢。”那妇人移火照生,乃一美丽少年也,轻舒玉腕,扶生进门,笑向生道:“妾家良人,重利远出,使妾静守孤帏。天遣郎君寅夜至此,所谓有缘千里能相会,郎君岂亦有意于斯乎?”原来此妇姓戚,颇有河间之行,寂如每欲私之,而戚氏固执不允。是夜爱生美貌,欲求仓卒之欢。钱生惊魂未定,岂复措意于残花败柳? 俄闻喊杀声至近,生与紫萧,方欲出门避去,见法云横刀于前,寂如、寂照、寂通惧明火持杖杂沓而至矣。戚氏以身蔽生,寂如因有宿憾,趋前一杖,法云后刺一刀,可怜年少蛾眉,倏尔兰摧玉碎。钱生双膝跪下,哀声恳道:“囊资自在宝刹,愿乞饶命。”法云叱咤一声,挥刀即剁,钱生只得闭目待刃。但闻一响,开眼视之,却是法云头忽坠地。一人自梁上跳下,手执匕首,不满一尺,往来飞刺,寂照、寂通俱迎刃而毙,只有寂如不知去向。 钱生细看那人,面黑须黄,形容古异,竟不知从何而来。又见尸首纵横、鲜血飘流,毛骨俱寒,益深觳棘。那人向着钱生道:“郎君不须害怕,吾乃真真儿也,承主公之令,特来相救。”乃以白练二方使主仆各蔽其首,耳畔但闻江涛汹涌之声,足下如蹑浮云,又如凭虚御风,不待移步,而飘然自往。 俄闻呼道:“至矣,至矣!”撤练一观,乃是一所庄院门首。真真儿轻扣三下,其门自开,一人秉烛观书,龙风姿容,江河剑侠。近前视之,其人非别,即梅花楼所遇之申屠丈也。钱生惊喜而拜道:“一自吴阊贱教,迢隔仙凡,注想芝容,徒形梦寐。兹为凶僧觊觎,皆因智之失机。自非玄扈神威,几乎魂归冥汉矣。”申屠丈亦答拜道:“俺自虎林获遇梅山,便欲访友燕云,因以敝事,在燕子矶逗留数日,极欲会卿一面,又值故人订期于此。不意郎君受此一惊,虽命中所犯,然文星正现,岂非凶秃所能加害也。但郎远来访某,必有所谕。”钱生备以明珠为告。申屠丈拍脑数四道:“若谕别事,可以俄顷如命,至于夜珠,乃希世之宝,非购之贾胡,索之椒房熏贵,不可得也。然郎特来寻我,敢不竭力求之。此去东昌,程止四九,郎宜往省令叔,暂留府廨,俟某一获奇珍,便当面奉。”钱生听见许允,非常欣喜,又问梅山行止。申屠丈笑道:“梅山亦为郎君,用了多少心机,他日燕子楼成,慎勿忘那撮合山也。”钱生虽不喻其意,然亦不及详问而别。 且说钱公一鹤,字曰鸣皋,夫人米氏,一子钱菘,俱留在家,只携琴书之任,莅政期年,口碑载道,颇有在召之拟,五-之讴。一日退堂闲坐,忽闻云板传进,姑苏十一相公在外。鸣皋闻报,急忙请入衙中。相见已毕,各叙衷怀。鸣泉深以钱生远临为快,细叩学问,谈文析理,俱中肯綮,不胜叹服道:“一别数载,不意吾侄学业大成,邓林之木,十霄可望,洵为谢氏之惠连,非复吴下之阿蒙矣。”钱生亦备细问那起居近况,鸣皋道:“愚叔他无所乐,唯幸讼简民安,日饮醇醪耳。” 自此生在衙中,倏忽月余,盼望明珠,久无消息,乃潜出私衙,观探山川土俗。盖东昌为南北往来之所,过客如云,车马阗塞。流览之际,忽遇清士贾文华,文华惊问道:“闻说台驾自往南畿,为何却在于此?”钱生道:“此系家叔敝治,特来省候。不知贾兄此行为着何事?”。文华道:“某获遇斐公子,刮目相看。近因大司马促取进京,仆亦随辕北上耳。”钱生笑道:“古人有云:‘游大人以成名。’今文华得遇贵人提挈,甚喜甚善。但长安道中红尘十丈,得意浓时便宜马首向南,勿使闺中冷落,怅望那陌头杨柳,可也?”文华含笑而去。 又一日,钱生步出城外闲行,闻土人说道:“离城数里有陶府君别墅者,园亭卉石,颇为幽雅。”钱生即纵步寻之,数里之外,果见圆虏一座,乃以数钱,赠与管园人,方得进内。虽有竹亭月榭,然时值仲冬,光景萧条,不堪娱览。徙倚片时,聊以适兴而已。既而转身回出,忽见园左粉壁上大书七字云:“白云峰零沽美醢。”钱生口吻枯渴,正有茗碗之思,因近前观那店主,虽是市井中人,白须飘然,形相不俗。又观其脯馔壶觞,十分精洁,遂入店中沽饮。白云峰笑道:“相公像是南边来的。江南好不繁华享用,我这里野味村醒,恐不中意。”钱生亦笑道:“细观盛肆,可谓精雅之极。聊买一壶,以消闲况。”于是斜倚朱栏,把杯徐酌。不多时,却消尽了二壶。想起明珠未知何日方有,欲作一诗记怀,乃向白翁借取笔砚。云峰道:“想是相公要吟佳句了。”忙进以桐叶之笺,松烟之墨,笔既兔颖,而观亦端溪。钱生暗暗赞赏,即濡毫挥成一绝云。诗曰: 偶情松醪浣俗尘,翩翩裘马伴游人。 妆楼只盼明珠到,北海何须待化鲲。 白云峰道:“相公正要青云高步,为何反有‘何须化鲲’之句?”钱生注目直视道:“翁亦知诗者耶?”白翁道:“老溪少时,颇解吟咏,近因年迈,笔砚遐疏矣。”钱生口中虽应,而心实未信。将归,留银一锭,并作下次酒资。自此不时往来,与白翁渐渐契密,然亦未知钱生是五马公子之犹子也。 鸣皋以生时时出游,唯恐涉迹于平康巷陌,乃稍为拘禁,而问生道:“汝来许久,我因衙门事情旁午,未及询汝,年将二十,亦曾托媒行配乎?”钱生答以尚未。公又谓生道:“金须锻炼,玉必琢磨,吾侄武库虽充,亦不可久荒范耳,明秋又是文战之期,倘能高捷棘闱,自然有女如玉。”钱生未敢语以明珠一事,唯颔之而已。 时值岁阑,朔风凛冽,凄雨时-,遂不及再诣白翁酒肆。不觉残冬已过,人日俄临。是日,鸣皋被四府请宴,钱生以衙斋阒寂,又悄悄步出林。向着垆头剥啄数声,云峰久不出见。俄闻班竹帘内娇娇滴滴的声儿,应道:“来了”。应声未绝,氤氲香气沁入鼻端。正是:两处牵情,已惹相思无数;那知二生石上,重寻一笑姻缘。要知端的,且俟下回次毕其说——wW w.xia oshuotxT.Com 第10回 咏雪诗当垆一笑 t!xt-小说天\堂诗曰: 双袖蹁跹舞越罗,小娃十五解吴歌。 洒垆体说临邛好,阊阖门前花柳多。 右《竹枝词》 西子湖头卖酒家,春风摇荡酒旗斜。 行人沽酒唱歌去,踏碎满街山杏花。 (同前) 当日钱生自寻白云峰闲话,不意娉婷袅娜,走出一位佳丽人来。钱生注目视之,神莹秋水,态着朝云,其他不能细数,只这秀发堆鸦,金莲一捻,便是魂销。那女子启一点未唇,露两行玉齿,逡巡问道:“郎君是欲沽饮么?”钱生道:“非也,特来寻云峰闲叙。敢问姐姐,还是白翁何人?”那女子道:“云峰,妾之家尊也。去冬有一位做那‘偶倩松醪浣俗尘’之诗的,或是郎君否?”钱生道:“此乃酒后俚言,何劳记忆。”女便问生姓氏,所习何业,钱生谬答道:“姓孙,到此贸易。”随问其青春几许,那女子道:“虚度三五。”又问芳名,答道:“小字瑶枝。”钱生又问道:“余自客岁,即向尊肆沽饮,往来匪朝夕矣,为何不见姐姐?”瑶枝道:“因外大父有恙,过去相援耳。今日家君亦为探望而去,想必抵暮方回。”钱生又问室中更有何人,瑶枝道:“止有老母,近亦抱病伏枕。” 钱生虽与-叙良久,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梦珠,并非钟情于瑶枝也。惟瑶枝独钦羡生才。及生欲别,固留道:“尊寓在城,风寒路迂,请以屠苏暖居冻足。”钱生笑道:“鄙人愧无玉杵臼,姐姐乃欲啜我以琼浆耶?”方举杯欲饮,而彤云聚起,天昏欲晚。素雪既零,凄风凛冽,未几,推扉一望,大地悉成缟素。钱生倚楹而喟,若有忧色。瑶枝道:“归途既阻,妾家衾-颇备,君何忧焉?”钱生道:“室无男子,而小生徘徊不去,将无瓜李之嫌,以贻尊君见罪?”瑶枝道:“无害也,老父龙钟,谅不能冒雪而归。”乃令小环煽红炉火,与生拥炉而坐。 钱生道:“姐姐既知拙咏,必工染翰,可无佳作,以贻予怀?”瑶枝即为呵冻,和生前韵一绝。诗曰: 每恨桃源闭绮尘,无端轻别有情人。 妾心只羡鸳鸯鸟,不敢投梭恼谢鲲。 钱生览诗大笑道:“诗诚妙绝,但不知谢鲲是谁。”瑶枝道:“远则千里,迩则目前。苟有情种,妾便以终身许之矣。”钱生道:“小生因是有情者,可惜遇卿晚耳。”瑶枝默然。钱生又道:“清坐寂寥,曷若以雪为题,联吟一律,可乎?”瑶枝道:“唯命。”诗曰: 碎剪冰绡片片春,(生)瑶台多少散花人。(瑶) 剡溪夜棹逵堪访,(生)瘐岭寒葩色掩真。(瑶) 十二珠帘非拌日,(生)三千银岛净飞尘。(瑶) 小桥渔笠浑如画,(生)疑是南宫笔有神。(瑶) 吟讫,瑶枝进门,侍奉汤药。于是陰风凄凄,瞑色白合,银-既点,角枕横施。瑶枝直待其母睡熟,方得步出中堂,见生向火而坐,急问道:“君怕寒耶?”即卸下绵半臂,与生御寒。钱生谢道:“偶尔相逢,姐姐便钟情如此,使小生何福消受?”瑶枝乃诘问道:“妾细哦君诗,并观君言语动静,的是名家仕胤,决非商贾中人也。愿明以语我。”钱生笑而不言。瑶枝道:“妾固知之矣。君必欲终秘耶?”钱生乃以实告,且嘱其隐而弗泄。 瑶枝道:“君既宦家,必已问名贵族,但不知充下陈、备洒扫者,曾有几人?”钱生怃然道:“尚乏齐眉,何云姬媵。”乃以梦珠小姐月下相会,及寻申屠丈求取明月珠一事,备陈颠末。瑶枝道:“细听君言,则君与范小姐,均可谓有情人矣。第不知今后又遇一人焉,其有情亦如范小姐者,君肯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其后见者乎?”钱生道:“余情痴人也,每阅裨史,至君虞之负小玉,王生之负桂英,未尝不掩卷三叹,而尤其孤恩薄。然世上又有一等,入秦楼而窃玉,过芝馆而弥香,情欲摇摇,而歆彼羡此者,则亦好色滢乱之徒耳,而非所谓深情之士也。若夫信誓旦旦,终始不渝,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者,方谓之有情耳。使余今而后,又遇有情如范小姐者,欲我舍范小姐而从彼,则吾不能,若欲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之,则胡为而不然?” 瑶枝道:“妾闻待媒而嫁者,正也;择美而从者,权也。窃观郎君,器宇不凡,温然玉润,诚蚤雅之领袖、士林之翘楚也,故一睹丰仪,志念遂决。君虽无援琴之挑,妾实有炫玉之意,愿获托身姬侍,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少及于濯浣之贱乎?”钱生暗思:梅山老人曾许我以三位妻小,虽友梅、梦珠,会合无期,然盟言已订,或者第三室之缘,其在斯乎?乃欣然许诺。瑶枝即求设誓,钱生乃誓道:“生则同衾,死则同袕,泰山如砺,心炳日月。”誓毕,漏下已三鼓矣。 灯火之下,细睹瑶枝,皓齿明眸,愈觉艳丽。乃笑道:“盟既订矣,良宵难过,请坐何为?”瑶枝正色道:“妾之所以午夜会君者,诚为百年之事也。今既蒙金诺,荐枕有日,虽鄙陋之躯,不足珍爱,然私皆萱帏以图苟合,则妾亦滢荡之人耳,君何取焉?”钱生道:“卿言是也,我虽热中,姑忍制以待合卺耳。”直至鸡鸣而息,终不及于乱。 黎明雪霁,钱生赋诗为别。诗曰: 邂逅相逢即誓盟,何须跨鹤入瑶京。 黄河莫道深无底,未及卿卿一片情。 瑶枝亦次韵以答生。诗曰: 休忘雪夜订姻盟,作速观光上玉京。 今后马嘶门外路,凝妆终日盼多情。 吟讫,遂殷勤各道珍重而别。 钱生进行,钱公愠容诘问,乃谬以寻谒申屠丈求珠为辞。鸣皋惊道:“那申屠丈乃江湖仙侠,我虽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子何从而识面?又何因而求珠耶?”钱生备告以姻亲一事。鸣皋道:“昔日裴航,得玉杵臼以聘云英,至今述异者以为美谈。今吾侄亦欲寻明月珠,以求范氏,倘婚姻果遂,异日风流场中,又添一段佳话矣。但申屠丈既又许汝,只须静以俟之,又何必栖栖然,而空骛于外哉!” 钱生退至侧边书室,思念瑶枝,作小词以述其事云。诗曰: 有女艳当垆,疑是来姑射。十五正芳年,一幅春风画。不必奏求凰,便许终身嫁。此后问相思,又在青帘下。 右调《生查子》 钱生又见斋前梅花盛开,以怀友梅,作诗一绝。诗曰: 曾记芳名是友梅,梅花独向郡斋开。 朝云暮雨知何处,不入罗浮梦里来。 过了数日,鸣皋坐堂将退,忽见皂快禀称,有一申屠丈要见老爷。鸣皋慌忙请入后堂,掩门相见。又唤钱生出,会毕,申屠丈便向袖中取出明珠付生道:“俺自郎君见托,直-岭海,寻见贾舶,以三十万缗购得此珠,虽淹滞十旬,幸不辱使命。在郎姻事可谐,而某报郎之心亦尽矣。”原来珠-径寸,光明圆洁,若黑夜放在室中,则一室皆明。或惠王所云“照秉”,季轮角以代烛,皆是物也。 钱生捧珠踊跃,再拜而谢道:“萍水相逢,过叨恩渥,既起之于垂殒,又锡之以奇珍,铭骨镂心,感何可既。”申屠丈又嘱生道:“室家之事,因当勉图,此外或遇闲花野草,亦须屏却滢邪,以存陰-,庶几功名可成,而遐龄可保。郎宜珍重,俺从此别矣。”鸣皋与生牵袂恳留,申屠丈执意要行。钱生欷欷道:“此别之后,不知何时再会?”申屠丈道:“后会无期,难以轻约。或子便鸿,当稍附一信耳。”言论,飘然策蹇而去。 钱生即于次日黎明,辞别叔父,带了紫萧,回诣金陵。鸣皋亦遣人护送,并修书一封,问候范公,为生中说亲事。钱生一到白下,即入城先访许翔卿。许家回说旧冬已到北京去了。钱生便由大街趋往范宅,但见门外悄无一人,门上封皮紧锁。钱生茫然不解其故,遍处寻问,方遇一老苍头,苍头泣道:“家老爷不知为着何事,忽被圣上拿门,去年十月间已为锦衣卫校尉拘往长安去了。”钱生又问:“夫人、小姐今在何处?”苍头道:“当老爷临去那一晚,夫人、小姐即随着小相公出城,今亦不知去向。”钱生听见,-徨不宁,凄然欲泣,乃谓紫萧道:“我只道有了明珠,则姻期可以唾手。谁知又遭此变,如何是好?”紫萧道:“既范爷有了这件奇祸,即寻见了夫人小姐,恐亦无济于事。不如原到东昌,再为商议。”钱生曰:“汝言最是。”遂连夜出城,向客店中安歇一宵,次日五鼓起身就路,不则一日,又到了东昌。 鸣皋见生,惊问道:“吾侄去而复回,莫非亲事不谐么?”钱生说出范公被逮之事,鸣皋大骇道:“-老已谢归林下,那当事者犹放他不过,必欲罗织以罪,真可为寒心矣。故仕宦之险,昔人喻以泛海,信不虚也。但吾侄姻事,将欲如何?”钱生道:“姻事且不须提起,窃料范年伯此去,轻则贬窜遐陬,重则竟有灭身之祸。愚侄放心不下,欲到京师,探听消息,不知叔父以为可否?”鸣皋道:“今日正是小人世界,子去探问,恐或被人侦知,不唯无益于公,抑且惹祸于己。况今科试在迩,我正欲为汝斡旋前程,以向秋闱鏖战。若到北都,岂不误了科场大事?依叔愚见,还是不去罢。”钱生道:“不然,平居无事,则依附门墙。一朝有患,即掉首不顾,此乃小人浇薄之态耳,侄岂肯效之?况范年伯青眼盼睐,既已骨肉我矣,今日到京一望,亦情理所不能已者。且不肖此去,自当小心在意,决不惹祸,以贻叔父之忧。”鸣皋踌蹰半晌道:“汝既要去,我即着人,为汝纳了北监,以便在彼应试。须念三年辛苦,闻在寓中,再把经文用心细绎。倘遇朱衣暗点,岂唯尔叔之喜,庶不孤尔母倚阊之望耳。” 于是择吉日起程,鸣皋置酒饯别,临岐再三嘱咐:“前途谨慎。”又作诗为赠,有“不独秋风聆鹗荐,马蹄并望探花归”之句。钱生俯首受教,挥泪而行,因期促意忙,不及向白翁一晤。将抵部门,已四月中矣。 毕竟是皇都地面,风景繁妍,有多少剑履簪缨、呜珂于丹陛;雕鞍绀-,击壳于通衢。以至龙楼凤阙之崇华,四海九州之客旅。有先贤《长安春望》诗为证。诗曰: 南山晴望郁嵯峨,上路春香玉辇过。 天近帝城双关迥,日临仙仗五云多。 莺声尽入新丰村,柳色遥分太液波。 汉主离宫三十六,楼台处处起笙歌。 钱生到京,寻一寓所,在国子监之左。其居亭主姓王,号季文,原籍姑苏,以刀笔为生涯,盖讼师也。有女蕙姑,年已二十有五,虽曾受聘,尚未于归。生以桑梓之宜,且便于进监,故借寓焉。 此时王太常已起服进朝,连升二级,除授吏部左侍郎之职,钱生虑其犹宿旧憾,故从母姓,而改讳为芳。自有鸣皋遣来之仆,投递文书,照例纳监,不必细谈。 生以鞍马劳惫,在寓静养数日,方到刑、兵二部打探范公消息。忽于中途凑巧遇着贾文华,便邀入酒楼叙晤。文华道:“台下进京,必有贵务。”钱生道:“不为别事。只因金陵敝年伯,奉旨钦提,特来探候。”文华道:“若尊驾蚤到半月,便得相会,今范公已出京去了。”钱生道:“贾兄既知敝年伯出京消息,必知所以得祸之由了,愿乞赐闻始末。”文华乃附耳谓生道:“只因范公有一小姐,新吏部王爷欲与联姻,范公执拗不允,故王吏部致书裴爷,求他寻计中伤,不料裴爷正怪范公冷落,故假旨逮了进京。初意不过但恐吓他一番,使他惊惧,从了王太常的婚姻,便放耳,不料范公为人耿直,宁死不从。欲要重处他,又因他在开封做太守,清廉有名,故但谪到塞外去了。”钱生听了,不胜嗟叹。 文华饮罢,因有事别去。钱生怅然,回到寓所,毫无外事,每日只是闭户温习经史,以图上进。但客窗诵读殊觉寂寥,有诗细咏之道: 枕叠残书床系绳,照人无焰是孤灯。 纵然异日青云客,此际凄凉不啻憎。 却说王季文的女儿蕙姑,因夫家无力未娶,琴瑟衍期,标梅失望,未免花朝月夕,对景生情。又见钱生少年风雅,愈觉动心。又听见他夜夜诵读,如鹤唳、如蛩吟,声声感人肺腑。这一夜按纳不住,乘人睡熟,竟悄悄走至窗下窃听。欲推门而入,门是关的,只得轻轻扣响,钱生听了,忙掩卷问谁,却又寂然。未几,将欲展卷,又闻扣响如前。生平素畏鬼,亦呼紫萧,而紫萧已垂头熟睡,乃执灯自起启扉,只见蕙姑静立于扉外。惊避进房,蕙姑亦尾后而入。钱生愕然道:“小娘子寅夜至此,有何见谕?”蕙姑道:“闻君静夜读书,特来作伴耳。”钱生道:“小生自有圣贤为伴,请即进内,男女之间,嫌疑不便。”蕙姑剔了灯煤,翻弄书帙,含笑而问道:“君乃风流名士,曾阅《西厢记》否?”钱生正容道:“此乃艳曲滢词,岂入我辈之目?”蕙站又杂以谐谑,多方诱生,而生终不能动。乃双脸晕红,含愠而退。 自后钱生防避甚密。一日与王季文闲话,偶及蕙姑亲事,姑知其婿文长儒,乃顺天府学,一贫如洗,不克糊口。钱生以叔鸣皋所付囊资有余,且怜蕙姑之情,乃呼长儒,以五十金赠之。 无何已是八月初旬,钱生因试期已迫,谧虑凝神,拟经书题七个,做成七篇。及入场,四书题悉如所拟,唯经题稍异耳。以后二三场,俱一挥而就,文藻烨然,若有神助。及揭晓,中在前列。 鹿鸣宴毕,谢过座主房师,收拾行李,将欲南辕。适值鸣皋遣人以书付生。生启缄视云: 阅乡书,知侄果已夺标,使我老怀浣慰。此后更宜着鞭,把长安花一朝看尽,而锦里言旋,一副尔倦倦叔之望,尤为至快也。我老矣,将营糟丘,投簪而隐,尔弟豚犬,不足为言,所以绍青毡而有高门之庆者,独在汝耳。时届岁寒,燕山雪花如斗,唯侄加餐自慎为嘱。外寄小菜数种,银若干,以为汝旦夕薪水之费。须逐件检入。 钱生得书,行踪遂止,然心中怏怏,一片相思愈深几倍矣。欲知春试如何,下回便见——ww w.xIaoshuotxt.。com 第12回 为深情魂遗金凤钗 t,xt,小,说,天,堂诗曰:(集唐) 寂寞山窗掩白云,(权德舆) 春风应自怨黄昏。(韩-) 舞鸾镜匣收残黛,(李商隐) 环佩空归月下魂。(杜甫) 话说陆希云自赴公车,朔风凛冽,逼岁遥征,至明年正月,方抵京师。舍寓既定,便寻至生邸。二人相见,握手道欢。希云即以老夫人书信付生,钱生拆书细看,简首无非慰问平安,并望春闱克捷之意。至中间有范夫人、小姐抵舍-年,相数晨夕,稍免寂寞之语。生方知小姐即主于家,欣然色喜。书尾又云秋烟去岁冬杪,幸获弄璋,眉清目秀,歧嶷不凡,今已弥岁矣。并此附闻数语。钱生大喜,于是收摄精神,杜门不出。或值希云在寓,拟题构文,讲析经义,每至内夜而息。 及三场毕后,希云下第,钱生竟获高捷,少不得雁塔书名,琼林赴宴。既而希云策蹇南归,钱生造寓言别。希云道:“前岁吾兄系狱,贾文华适在裴寓,为兄辩剖甚悉。今贾生以谷斯生所谮,发在刑部勘鞠已半月矣。去家迢远。谁为救视?若吾兄肯向老裴一言申救,则老裴必然听兄,而贾生方有再苏之机耳。”钱生喟然道:“吾曩遇文华,曾以微言规讽,惜乎彼不能喻,致有今日之事。虽在泛然一面,犹当力救,何况有德于弟,敢不领教乎?”希云大悦,钱生以赆仪厚赠,直送至卢沟桥,然后分袂。 当入殿试,卷有班马文章,钟王字迹之批,因“莆莆”二字有讹,乃置三甲,工部观政。时王梅川正在铨部,又使人谓生云:“若得入赘,本部主事可得也。”钱生不从,遂不获与选。然是时朝纲日紊,钱生亦无仕意。因文华一事,持令长班持刺,经拜裴玄,玄见钱生已成进士,足恭款接。闲叙良久,钱生以文华为恳,玄笑道:“我待彼厚,而彼负我实甚。若他人言,弟决不从,今以兄命,当即宥释之。”及玄回拜,钱生又极力言之。奈归心甚急,不能候贾释狱,乃留书一封,托王季文转送裴玄。膏东秣马,择日出京。 在路兼程迅发,将抵东昌,鸣皋先已遣人在驿迎候。进行相见毕,鸣皋道:“自侄春闱报捷,使我喜而欣舞,即具病揭,辞诸抚台。虽蒙抚台慰留至再,士庶有借冠之请,然以恩荫,历官至二千石,愿已足矣。况得贤侄步武前修,兴宗有望,而鲈鱼正美,转觉归兴浓耳。故专俟锦旋,不日交印二府,与尔同返金陵。祭墓之后,尔便回家省母,不知侄意以为何如?” 钱生道:“叔父之命,敢不遵依,但不肖偶叨一第,何足为荣。若以吾叔河清素望,方将折冲樽俎,奚即以归隐为急哉?”鸣皋道:“方今萧墙隐不测之忧,四野有倒悬之苦,村非经济,可可尸位素餐,故不若拂衣而去,以-迟于桑间十亩。吾志决矣,子无强劝。”少顷,同知张沁,理弄俞忠吉,乡绅冯讷,俱来奉贺。当晚,鸣皋设宴以请同寅,尽欢而散。 次日,钱公便欲起身,钱生告以瑶枝订姻一事,公笑而许之。 生以便服,只带紫萧跟随,迤逦出城,来到白家门首,但见竹扉静闭,扣唤数次,翁方启扉而出。一见钱生,扑簌籁泪珠滚下。白妪闻知,亦即出来,持生而哭道:“君害我儿,君害我儿!”钱生惊问其故,白翁道:“自从去年人日,君与吾女订姻一去之后,杳无信息,致使小女思郁而亡。今已七日了,教我白头夫妇,再靠谁人?真害得我好苦也。”言讫,大哭。乃引钱生进内,灵柩即在壁也,钱生抚棺一恸,昏绝于地。有唐崔护诗为证,诗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白翁夫妇慌忙呼唤,多时而醒,翁又取出瑶枝留诗一缄,钱生拆开视之。乃是古唐国绝,备过诀别之意。诗曰: 离恨空随江水长,(贾至) 雁飞犹得到衡阳。(王昌龄) 时时引领望天末,(孟浩然) 犹把梅花愁断肠。(李群玉) 登高远望自伤情,(长孙佐辅) 北雁归飞入-寞。(贾至) 几度相思不相见,(杨巨源) 黄鹤空啭旧春声。(武元衡) 茑啭高枝燕入楼,(张仲素) 罗衣湿尽泪还流。(裴交泰) 一朝惟悴无人问,(卢照邻) 夜夜孤魂月下愁。(杜牧) 不如行路本无情,(长孙佐辅) 梦逐东风到洛城。(武元衡) 缄此贻君泪如雨,(李端) 须知后会在来生。(白居易) 钱生诵讫,止不住涕泪交下。白翁夫妇亦复-胸大哭,钱生慰之道:“曩与今爱一言订约,则夫妇之盟已成,岂以人亡,而失半子之礼。今某幸获登弟,俟返至姑苏,禀过老母,即当遣人迎接。念死者不可复生,翁宜自遣,勿致过哀成疾。”白翁方知钱生已成进士,乃收泪致谢。钱生忙令紫萧备设醑果作奠,又为文以祭曰: 呜呼!穷泉一坠,悠悠古今。死生虽隔不泯者情,忆卿之玉容兮,横遥山而眉妩,凝秋水而神莹。想卿之藻思兮,组回文于机杼,含明目于胸襟。夫何彼苍既钟卿以蕙心纨质,而独靳予以遐龄? 宝柱弦断,玉萧无声。或亦双成暂谪,向瑶台而遣返;谅非羿妻窃药,奔日窟而长生。而何以逐彩以轻散,同朝槿以俄零。呜呼哀哉! 记昔去年,邂后而遇,觞浮柏叶,额点梅馨,共熏炉以坐晚,援白雪而联吟。尔既邀我以伉俪之约,我亦许尔以山海之盟。本谓百年之好,谐于一夕,而庶几绾鸳鸯之绣带,并翡翠之芳衾。孰知畴昔之念,俱属无妄,而百哀纷感,-空帷于此辰。呜呼惜哉! 江波汹涌兮,雌剑已失。夜台杳渺兮,别鹤徒鸣。婉然在床,彷容光而若见;旷焉隔世,想幽会而难寻。返魂之香莫改,种杏之术无灵。留镜奁之残黛,悬惠幌而凄清。 鸣呼!岁寒则暑,日昃则盈。知有生之必死,奚惆怅而悲深。唯怨尔以蜉蝣之衣,瞬息而化;日及之萼,未开而倾。顾余尤不能无恨者,叶轻盟约,鼎视功名,竟淹留于京邸,而使尔悲怀以殁,是余之罪也。又安得不屡叹而思卿!尔有父母,甘旨是承。尔之灵-,移殡荒莹。兹以涧藻,聊既微忱。神爽有期,留珀枕以待梦; 香魂如在,托环佩而传音。此余谓死生虽隔,而不泯者情,殆思感之所或致,讵诞妄而不足凭者耶? 钱生读罢祭文,伏地而哭。云峰感生情重,双手扶起,殷殷相谢。是夜即宿于白翁家。将至更余,紫萧已是沉沉睡熟,钱生犹明烛独坐。俄而一阵旋风,吹得烛火无光,半明半灭,又闻西北隅,悉-有声,钱生似梦非梦,忽见一个女子缟衣红裳,冉冉而至。大声唱问道:“人耶?鬼耶?”那女子道:“妾乃瑶枝鬼魂也。自去春君别之后,日夕悬眸,竟无雁胫只字。及至秋闱,君易姓为魏,自在北场中选,而妾不知,谓君下第,自此忧思伊郁,一病而亡。日间承君赐奠,具见高情,趁此夜阑,特来鸣谢。”钱生平昔畏鬼,每夕必有二人旁卧,方得安寝。那夜因以情爱所牵,了无怖意,既而烛火渐明,细看瑶枝,丰姿如故,乃叹道:“朝来一闻讣变,使小生悲苦填膺,方恨无少君之奇术,不意姐姐竟能现形相会。”瑶枝道:“妾之此来,非敢以泉下余魂,迷惑君意,只因与君有再世之缘,特来面托。”钱生惊喜道:“吾尝阅《牡丹亭记》,至杜丽娘还魂之事,以为若士寓言,而未敢轻信。今姐姐云再世姻缘,莫非亦能返魂,而与予了却前盟否?” 瑶枝道:“妾见冥王,备以雪夜订姻,及伉俪未谐,忧郁而亡的缘故细细陈述,冥王亦为感恻,便令判官查覆。判官先查君云:‘钱某不染滢私,奉上帝之命,增寿一纪,今科已经联捷,应有三位妻房,官至三品。’又查妾云:‘瑶枝还有四纪阳寿,应在陰司四十九日,方得还魂,合为钱某侧室。目下天气渐炎,只恐屋舍腐坏,乞着当境土地,即运寒冰护尸,方能转回阳世。特此查覆’。冥王即差鬼卒送妾在南狱魏夫人帐下,蒙夫人授妾以灵液之丸。其丸以灵液草修合,草生大宛三西,条枝国弱水之旁,一千岁而怞叶,又一千岁而吐花,俟花褪之后,取汁捣烂,杂以犀珀为丸,凡死者含之于口,虽在酷暑,肌肉不坏,至七昼夜而复生。昔东方朔为虎伤足,西王母以草敷在伤处,顷刻而愈,即此草也。日昨夫人正与少室仙妹下棋,忽命妾云:‘尔夫衣锦而归,将到汝家探望,汝宜回去一见。’故妾今夜得以魂魄会君。乞君致语者父,俟终七之期,千万开棺。妾得再回阳世,皆出于郎君之所赐也。”言讫再拜。 钱生道:“若得姐姐再生,天大之喜,敢不牢记,以语尊翁。”瑶枝又再三叮嘱,乃回西北隅,奄然而没。钱生半信半疑,惊愕久久。忽火光一暗,瑶枝又在面前。钱生道:“姐姐去而复来,还有何言?”瑶枝道:“回生之事世不常有,只恐家父未必信君。妾长眠时,老母以金凤钗为殉,今妾以钗留在君处,如果不信君言,即以此钗付之,则家父必然无疑矣。”乃向鬓旁拔钗付生,须臾一阵陰风,瑶枝回首转盼数次,随风隐隐而散。 钱生不胜神异,竟忘一宵之倦,俄而鸡鸣于-,东方已白矣,乃唤起云峰,即以告之。云峰笑道:“若得小女再生,实老朽区分之幸也。但今仲夏天炎,不要说四十九日,保怕七日之间,已肌体朽腐此必钱爷思忆小女,故得此奇梦耳。”钱生笑道:“令爱真有先见之明,特以凤钗为证。”云峰取钗比较看,大惊道:“小女属纩之时,寒荆曾以此钗为殉,今有此奇事,则还魂之说,断无疑了。尝闻冯娟七月而重话,丽娘三载而复生,由此观之,彼传记所云,信不诬矣”。正在嗟异,忽闻扣门甚急,原来是钱公遣人催接,钱生乃与白翁夫妇,致以后期,洒泪而别。 回至衙中,问公借泰银五十两,遣使送与云峰,以为瑶枝回生药□之资。钱公急于离行,唯恐父老遮留,是夕先以琴书行李发出。次日五鼓,悄然出城。回至白下。钱生即到墓祭祖,又向族中一一际望毕,便过访许翔卿。不料翔卿于一日前,已到孤山,探候范公去了。钱生叹道:“翔卿商谊,真有古人之风。”遂辞别鸣皋,即日起程,回至姑苏。 但见陈府尊已曾送到进上肩额,门第一新此时老夫人已称为太夫人了,登堂拜见,问安已毕。秋烟姐欢天喜地,抱了宁馨,出来迎接,宁馨见生,便笑嘻嘻的,要生怀抱。钱生细看宁馨,朱然生得眉宇清秀,不胜欣喜。又请出范夫人相见。施礼末毕,范夫人便哭倒在地,秋烟姐慌忙以手搀扶,钱生惊讶不已。以问太夫人,太夫人备言避暑园庄,于五月十八赛神之夜,忽有穿绯袍的直进中庭,背负小女而去,竟不知是人是鬼。迄今月余,遍处寻访,杳无踪迹。 钱生听罢吃了一惊,多时目不能瞬,既而泣道:“儿因求聘小姐,死里逃生,寻得明珠,不料回转白门,老年伯忽遭奸贼之害,已经奉旨北上,及儿进京援候,又值年伯出佐戎行,无由一面。后来睹母亲慈谕,始知伯母、小姐避居家下,意谓侥幸一第,则姻事可以立就。不料又生此变,不由人不痛心也!”乃取出明珠,双手奉与范夫人,夫人泣道:“小女尚无踪影,怎敢收领此珠?”钱生道:“但请老伯母收下,小姐虽无下落,不肖自当遍处寻觅。”范夫人只得含泪而收。 至夜,秋烟诉说绣琴之事,钱生亦为痛恨。少焉共入罗帏,邀云觅雨,两情缱绻,乐可知已。 次日,先去拜谢了崔子文,以至陆希云、李若虚。俱拜毕而回,方与范夫人商议,忽钱贞报进,有一姓常的在外求见。那姓常的是谁?原来即是常不欺。自那日脱离陶园,便欲附舟回去,行至半路,忽又想起:“都是郑心如设计,劫了范小姐,却又只顾自身脱去,把一场人命,几乎使我李代桃僵。我今不免报知钱宅,一来说明心如凶恶,以消此恨,二来索些酬谢。”踌蹰半晌,便即转身到苏,问至胥门,恰值生方抵家,出来相见。问了姓字,常不欺便把郑心如设谋,卖花妇做脚,从头至尾,说出根由。钱生又喜又恨,拱手称谢。因问道:“那卖花妇是谁?”不欺道:“叫做梅三姐。”话声未绝,只见梅三姐穿了一套新衣,进来叫喜。钱生怒从心起,厉声诘问。梅三姐看见常不欺在座,惊得面色通红,不敢开口。钱生便即进内,禀知太夫人。太夫人大怒,忙呼婢妇,把那梅三姐剥去衣裳,乱棒锤击。梅三姐料难隐瞒,只得招认。范夫人咬牙切齿,痛骂不已,复以利锥,刺其肩臂,流血至踵。 当晚雇舡二只,一舡范夫人与红蕖诸婢,一缸生与不欺,连夜至禾。但见园扉锁闭,扉上粘一示谕曰: 本宦示:照得南湖别墅,向着家人冯二管葺。近二盗窃器玩,并什物等件,于本月初五,寅夜逃去,已经出捕缉拿外,如有无赖棍徒,到园蚤扰,以致戕损花木者,定行送官究治不贷。 钱生念罢示谕,惊问不欺。不欺道:“我看那冯二,亦非良善之辈,此必陡起奸谋,把小姐载往别处去了。”钱生又遣人遍向邻居查问,俱推不知,只得怅然返掉。 是夜泊舡平望,望至二更,范夫人呜呜咽咽,悲啼未息。钱生亦反覆不能睡去,起来靠窗而坐,忽闻领舡,有一妇人唱道: 〔山坡羊〕静萧萧碧梧庭院,冷凄凄雕栏倚遍。闷恹恹银筝漫掬,声切切思绕天涯远。端的是难消遣。盼双星,独不眠,秋风应把应把黄昏怨。月色砧声,纽做愁肠一片。良缘,何日调和琴瑟弦。苍天,恨入烟花误少年。 〔前腔〕一行行归鸿初见,一声声哀蛩似怨。一陈陈凉风绕窗,一点点泪向罗衫溅。最可怜,抱琵琶向绮筵。几回羞把羞把霞杯劝。怎得抛离舞衣歌扇。门前,不羡王孙车马喧。池边,只羡双飞戏水鸳。 那妇人唱得哀音宛转,绝似孤鹤唳风,清猿泣月。钱生侧耳静听,不待曲终,已青衫泪湿矣。料是娼妓之流,美人邀唤,那妇人随即过舡。钱生惊问道:“尔是维杨赵妪么?”其妇仰首一看,亦惊讶道:“原来是姑苏钱相公。”钱生即问友梅何在。赵月儿便把老夫人被祛逐、及至临安嫁与程生,细陈始末。钱生又问友梅嫁去,与程生相合否,月儿道:“小女自嫁程生不及两月,忽然不见。那程生反到妾家要人,妾即向程索命,夜此讦讼年余。程已倾家破产,飘流远去,妾亦不能度日,嫁与商人。今夜湖光荡漾,月色横空,想起少时光景,不胜伤感,同唱小女所度之曲,以解闷怀耳。”钱生扣舷而叹道:“嗟乎!我意友梅,尚有相见之日,今听汝言,已做了断云浮梗,不获与梨花同梦矣。”言讫,泪如雨下。月儿亦觉-然,旋即起身告别。 时已夜半,钱生促唤解维,风帆迅速,瞬息至家。便把憨公子等讼于府尊,府尊立刻出牌,先把梅三姐拘到。不待用刑,梅三姐一一招出。府尊大怒,掣签重责二小,收禁狱中,以俟关到憨公子、郑心如,一齐听审。毕竟后来如何,且俟下回解说——ww w . xia oshu otxt.co m 第13回 金山寺冤鬼现身 t!xt-小说天\堂诗曰: 夜色范范江畔月,含冤来散现魂魄。 能使奸凶心胆寒,彭生如意皆此物。 色莫羡兮财莫渔,每因财色丧其躯。 男儿不做昧心事,磊落□与常人珠。 却说冯二之妻,因陶宦在江北做雇为侞母,以后任满,带回本郡,特着他管理别业,十分信任。不意冯二狠心难托,自那日假意告官,把常不欺吓退之后,与妻商议道:“我想终年看守园房,怎能有个发迹之日。递值宅内托付玩器数件,维值百金。看看范小姐,又是姿容绝世,不如哄他,只说送返苏州,连夜寻舡载至维杨,或妓或妾少也,卖他一二百两,并把器行变易做本营生,尔我后半世是以温饱过日。尔意如何?”冯妪大喜道:“我亦正有此意,事不宜迟,迟则有变”。 二人计议已定,那冯二自会躁舟,便向邻家借下舡只。冯妪假作惊慌之状,以给珠娘道:“-耐常不欺,又去报知憨公子,只在早晚,要与小姐成亲。老身怜念是个宦门闺女,特今拙夫寻一小船,今夜便送小姐回去,不知尊意若何?特来商议。”珠娘欣谢道:“若得贤夫妇如此用情,决当厚报。”冯妪又道:“还有一件,吾由大路到□,唯恐憨公子以快舡追袭,假自松江抄转,方保无虞。只是在路,又要多行几日。”珠娘道:“我又不谙程路,悉凭主裁。” 当晚,冯二夫妇只把细软收拾,等至夜阑人静,扶了珠娘下舡,兰桡迅举,兼程进发。忽一日已到镇江,泊舟水涯,冯二正炊午饭,忽闻隔舡有人问道:“二叔别来无恙?”冯二抬头一看,乃是族侄冯肇,向在青莲庵,披荆为僧,即寂如也。 自那夜与法云、寂如等谋劫钱生,遂把戚氏击死,毕竟寂如眼快,觑见真真儿,手持匕首,刺人如决飞鸟,他便回身走脱。虽幸漏网,不敢回庵,向与金山寺住持文友相熟,遂在寺中住锡。是日打从长洲抄化而回,刚与冯二相遇。便邀二过舡,叔淡良久,从容问道:“吾叔此行,仍欲往扬州,或是暂时贸易?”二乃告以心事,寂如低头想了一会,乃道:“吾叔载此尤物,易起人疑,况且到了维扬,未必有售主。设或有人聘娶,或卖在乐尸,必须面看。万一小姐烈性不从,叫喊起来,未免败露。据侄愚意,倒有一条妙策,不知吾叔允否?”冯二欣然问计,寂如道:“住持文友,与我至密,悉知其为人,酷好美色。不如今晚泊舡山下,侄与文友说合,包兑二百两纹银,待至夜深,把小姐哄入寺内,那时深房邃院,再有谁知吾叔得银?又便于营运,此计何如?”冯二大喜,遂点头相约,各自开舡过江。 那扬子江乃是东南天堑,但见: 深沉巨浸,森渺寒光,一望迷茫,四围无际,烟收雾敛,隐隐的露出金、焦两点,宛在中央。雨霁虹销,泛泛的飞来鸥鹭于群,争依孤渚。不尽客航,几叶峭帆风乍-;乱划渔桨,一声-乃月初残。恍见数层银岛,原来是雪浪躁空;忽闻万马奔驰,却便是怒涛推至。正是: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 风帆迅速,不多时便抵金山。只见殿宇岩-,远凭江势,真一大观也。有诗为证。诗曰: 水天楼阁影尘尘,化国何年紫寄踪。 淮海西来三百里,大江中涌一孤峰。 涛声夜恐巢枝鸟,云气朝随出洞龙。 不尽登临去帆疾,苍范遥听隔烟钟。 寂如先进寺内,忙向文友说知。之友笑道:“若得美人以供尔我衾枕之欢,此乐便是西方,何必更求莲座。只是二百金一时不能措办,奈何?”寂如道:“我有一计,虽云太毒,然彼以不义而得,我以不义取之,亦不为过。”文友欣然问其说,寂如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文友大喜。 时已傍晚,忙开隔年陈酒,整治鲜鱼大肉,款待冯二。原来冯二最与-生相契,尝了酒味香甜,先已忻快。酒过数巡,文友取出纹银一封,兑准十两与冯二看道:“以后一百九十两银色悉照此封,俟小姐进寺之后,一并兑奉。”冯二向来穷乏,骤然见了满捧纹银,转觉精神飞舞。文友、寂如忙以巨杯劝进,将至黄昏,二已不省人事,颓然醉矣。寂如乃扶至江边,二犹口中模糊道:“二百两是足值的,快些兑银,我欲开舡赶路。”被寂如用力一推,头重脚轻,翻身下水,可怜一念之贪,反以骸骨葬于江鱼腹内。正所谓螳螂捕蝉,而不知又为黄雀之所攫也。 且说珠娘在路数日,心颇生疑,往往诘讯冯妪,妪唯委曲支吾。及渡江至寺,但闻江涛震荡之声,又以问妪,妪谬道:“此太湖也。”既面斜阳西下,天色渐瞑,冯妪道:“太湖乃盗贼之薮,幸有敝亲在此,不妨借宿一宵。明日饭后,必至苏矣。”小姐无可奈何,只得随行上岸。 进门数重,方抵一室,但见房栊清雅,屏帐鲜华,却无一个女妇出见,心益忧疑。俄而壁上弹指一声,妪即掀帘而出。于时寂如既推冯二于江,复诓妪道:“二叔顷已醉卧在舡,宜唤之速起,以便兑银交付。”冯妪方至江滨,不提防文友在侧,双手一推。寂如大呼道:“救人!救人!”而洪涛拍岸,已随波逝矣。可怜冯妪,亦死于非命。 珠娘在房,值小童以酒肴捧进,摆下杯筷三副。珠娘问道:“尔家何姓?”童笑道:“此乃金山寺也。娘子犹未知么?”珠娘听说,不觉魂魄俱丧,连声叫苦道:“又堕奸计矣!”方欲掩门自尽,忽有年少妇人,自灯后趋出,将灯吹灭。此时文友、寂如俱在冯二舡中,把那器玩什物,细细收拾。于是点烛进房,遍体风蚤,意谓小姐可以迫协成欢。及见室中黑暗,用火一照,并无倾城美丽,只见一个妇人,披发满背,面上鲜血淋漓,张口露牙,垂手而出,帘外刮起一阵陰风,顿把烛火吹息。二僧惊得毛骨俱寒,转身奔赴于地。少顷起来,重向玩璃取火,揩摩双眼,振摄精神,扬声秉烛而至,则见磷火煌煌,那妇人愁眉蹙额,坐于门首,耳畔但闻嗽嗽鬼哭号呼、索命之声。二僧遍身热火,浑如冷水一浇,唯口中咄咄狂喊,不得作行云之梦矣。正是: 只凭鬼妇-冤哭,方保千金廉质全。 且说临安程信之,自八月十五不见友梅,心中怏怏如失重宝,疑为赵鸨诱匿,具呈本府。赵鸨受了冤诬,也把人命状词,控告巡按,为此构讼期年。信之家事日渐消乏,其年又遭回禄,遂致资本荡然,在杭不能存立,只得安顿妻房,自到扬州依附族叔。那族叔讳宏,号逸庵,自曾祖即为盐商,真有百万之富。宏以举人选官,任至四川成都府同知,长子必成,仍习祖业;次子必贤,肄业府库,年方二十一岁,才貌兼优。信之自到广陵二载,以其林识敏达,深为器重。是年五月至杭,搬载家小回至镇江,夜半遇盗,信之坠水,幸以浮木得生,其妻林氏及囊资什物,俱被劫去,信之袒跣号泣而归。告在本府,出了捕文挨缉。当珠娘被诱入之夜,正值信之同了捕役,泊舟山畔,更衣入寺,祷于关帝,祈得六十八签。签曰: 南贩珍珠北贩盐,年来几倍货财添。 劝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时何日厌。 信之念罢签诗,茫然不解,又把被劫情由,备细祷告,若与林氏果得相逢,只祈一签上上。须臾求出一签,乃是七十四。签曰: 崔巍崔巍后崔巍,履险如夷去复来。 身似菩提心似镜,长江一道放春回。 信之看到第二句,以至末句,满怀欣喜,遂即下舡。是夜睡至二更,梦见一少妇,血痕满颊,近前哭诉道:“妾身戚氏,住在金陵城外青莲庵之后,祸遭凶僧寂如谋奸不遂,将妾击死。今寂如遁迹本寺东房,与住持文友,又欲奸污梦珠小姐,被妾现魂救卫。明日小姐之父范父,自塞上南归,泊舟维扬,君能救出小姐,与范太守相会,并把寂如送官正法,以洗妾冤,则君破镜必合,相遇有期。”信之惊愕不能言,惟唯唯而已。戚氏临去又嘱道:“妾含冤不散,自随寂如,迄今二载矣。因彼皈依释氏,难以近身,今晓彼又谋溺叔婶,罪恶滔天。虽有佛力,不能庇护,故妾得以随身索命。妾无范氏,则冤仇莫雪;范氏无我,则贞躁不全;君若不遇妾与范氏,则夫妇不能完聚。牢记!牢记!”戚氏既叮咛而退,程亦欠身而醒。但见白露拂江,半边明月。思忆梦中戚氏所言,句句分明,又详忖签诗,与梦暗合。遂不复睡,坐以至晓,唤起捕役朱敬山以语之。 敬山道:“梦虽难凭,然明显若此,不可不信,况且住持文友,曾经会过,便不知果有寂如否?君可进寺相访,我等尾后,以观动静。”信之果以为然,急起扣扉,谒见文友,又问起寂如,寂如亦便出来相会。只是二僧因为鬼魂搅乱了一夜,方欲就枕,而信之适到,故眼色瞢瞢,神思倦惫。信之见了如此光景,暗暗惊异,乃与敬山遍向曲房静室,细细逻察,却是悄无影响。徙倚逾时,方欲告别,忽见廊下一妇,拍手而笑,复以手把信之,转身走入靠西室内。信之、敬山等,急忙随后而入。那妇人倏又不见,唯正南张画一幅,恍若画上笑声哑哑。信之举目直睇,但呼怪事。 毕竟敬山乖觉,细看二僧面容顿改,言语违离,便双手扭住道:“尔等驴做得好事!”忙令信之掀画一看,他有小门。推门而进,又有精舍数间,窗外栏干六曲,行过长廊,果有女子隐隐号泣。信之奋步向前。珠娘在内,听得人声喧嚷,疑是二僧逼奸,忙以罗带自缢。信之破扉而入,大呼道:“果是范小姐否?我等特来相救”。 小姐背立含泣,而应声道:“妾果范氏,君辈是谁?”信之道:“某等泊舟山畔,夜来得一奇梦,故知小姐被。又知尊翁先生,今日必至维扬,乞小姐不须疑虑,作速登舟。”珠娘叹道:“妾以闺中弱质,奈何命运不辰,出头露面,受尽摧挫。荷蒙君子仗义相扶,在妾有何面目,再立于人世乎?况家君远困遐陬,岂能即返,君请自为正务,此地乃妾毕命之所耳。”信之道:“小姐差矣,若果失身凶秃,死固宜然,今不为所犯,而必欲捐躯,贞白之心反不能显暴于世矣。某因失偶相寻,愁肠如沸,故一闻小姐之事,不觉怒发冲冠,出自诚心相救,岂小姐视如僧辈而因为拒却乎?设或尊君未即相逢,某当多着女伴,送至尊居,幸勿疑某亦蓄他意也。” 小姐乃收泪致谢。当信之苦劝时,朱敬山已把文友、寂如锁在舡中,招呼二十余人,蜂拥上岸,把细软件物,一切筒匣器皿,无不席-下舡。信之乃以自舡中舱,与小姐独坐。将欲解维,合寺僧侣悉知,拥出江边,沸声诘究。朱敬山既有捕批,小姐又现在可证,遂不敢拦阻而退。 是日风顺,开舡未几,便至扬州。将舡停泊,信之便到岸上,遍向座舡逐一挨问,哪里有个南京范太守的舡,只得走回与朱敬山计议。敬山道:“若不解进府里,被他先告一状,反吃官司。只是到官,须要小姐面证。”珠娘在舱,听得见官二字,不觉号-大哭,走出舡头便欲赴水。左首舡上有一老者惊问道:“那一位好似我家梦珠小姐。”珠娘回首一看,认是老仆金元,大叫道:“金元救我!”金元便即扶腋过去。原来范公的舡,与客舡相似,故信之寻问不出。 当下珠娘急问老爷哪里,金元道:“老爷拜望太守未回。”言毕,公已回至舡首。见了珠娘,大惊道:“我儿为何在此?”珠娘见公,牵衣大哭,便把被劫情由,细诉一遍,公亦垂泪道:“只道我为父的受苦三年,谁知汝亦遭此厄难。只是汝既被劫,尔母亦必苦坏矣。”珠娘曰:“母亲只为爹爹谪蹇,终日愁苦,今天幸赐还,想是朝绅出疏申辩。”范公摇首道:“那些权佞眈眈虎视,在朝大臣,俱以身家为重,谁敢撩须。我一到边陲,自谓必死,全赖新主洪恩,方遂首丘之愿。即如今日得会我儿,亦莫非之雨露之所赐也。”言说.便令金元导至程舡道谢。 信之说起二僧凶恶,顷已解府,尚欲借重鼎言。范公道:“二凶叫甚名号?”信之道:“一唤文友,是本房信持;一唤寂如,向在青莲庵中。因杀死戚氏,逭命在山。夜来托梦以救令爱小姐,即戚氏之鬼魂也。”范公切齿怒恨道:“那寂如受戒憨山,我向来敬礼,谁料凶暴至此!今既解去,我即刻进府,面见太尊。” 公怒气冲冲,与信之作别,是时扬州府知府叫做李胤祥,因公是谏谪超迁,十分敬重。当日范公再进宾馆,备陈前事,李府尊大怒,立即就把文友、寂如,重责四十,问成大辟。正所谓: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你道范公,为何便得择归?只因天启驾崩,崇桢以藩王继兄而立。上在落邱,悉知魏忠贤专擅国柄,谋为不轨,故登极之后,便遣忠贤出守皇陵。忠贤危惧,到了山东饭店,自缢而亡。于时凡为魏党所寄,贬降在外者,悉复原职。然公只宜即往金陵,为何滞留扬州?只因夫人、小姐在钱老夫人家下,故公先着范斐,同了许翔卿至京。修葺房屋,自来拜过府尊,然后取路至苏。也是天意,该与小姐相会。当晚公自府中回舡,珠娘接见道:“顷有信之之叔程公来拜,帖儿在此。”公方欲展阅,又值信之带了两个婢女来至舡首,公慌忙迓入。信之道:顷会家叔,道小姐舟内无人,故家叔特着两个粗婢权为服侍,并设蔬肴,以屈尊驾少叙。”范公道:“萍水相逢,谬承贤竹林如此厚谊,使老朽何以为谢?但不知令叔尊号?”信之道:“家叔贱号逸-”。范公惊喜道:“原来是逸-兄,乃吾好友也。乍到匆匆,未及拜谒,岂知即为令叔!少间必当趋晤矣。” 信之去后,公即答拜逸。相见毕,逸-称贺道:“恭喜,恭喜!”范公笑道:“第三年出塞,骸骨偶归,何喜之有?”逸-道:“圣人当宁,魑魅潜形,而吾见之公愤得雪。今日轩车某返,固一喜也。令爱受磨涅而不磷淄,坚白之行,尤人所难。况乎数千里之隔,与兄一朝奇遇,又一喜也。”范公道:“小女得全陋质,皆出于戚氏陰护之力,令侄匡救之功。”言未讫,一人肃衣出见,逸-命之拜公道:“此乃次小儿必贤也。”公视之,形躯端厚、眉目秀雅,试以学问,颇有根源,逸-道:“弟有一事相恳,辄欲面谈,不知可否?”范公道:“愿闻台谕。”逸-道:“仰慕令爱芳姿,欲为小儿求聘,必俟仁兄钧诺,然后敢通媒妁。”公乃告以明珠之故,逸-大喜道:“若要别件珍宝,寒家未必预备,至于明珠之类,先人幸曾留下。”急忙进内,取出一颗,放在玛瑙盘中,旋转不定,光映一室。范公捧珠大悦,便以亲事承允。逸-道:“容伺拣选吉日,先以此珠献媚”。范公欣然唯唯。 是夜,宾主酬酢尽欢,既而酒阑,谈起旧事。公谓逸-道:“犹忆昔年,弟北开封罢官,偶造贵郡,承兄偕说******友梅。于时极清风于芳涧,拾明月于幽林,呼洒快谈,缠绵彻夜。友梅既度新声,第亦放歌相和。曾几何时,而追忆此欢,忽已四载矣。不知罗浮春色,今无恙否?”逸-叹道:“自兄别后,那赵姬便不知所往矣。”时夜漏将半,公执手谓信之道:“戚多所云句句皆验,独于尊阃未有下落,然云救了小女自然去镜复合,竟者相会之期其在敞郡乎?仆于明早挂帆,君宜继至可也。”言毕,起身告别。 次日渡江,只着金元到苏迎请夫人,自与小姐,先返白下,要知程必贤姻事若何,下回便见——www.xiaoshuotxt.com 第14回 明月珠东床中选 t.xt.小`说`天.堂赋曰: 光熠熠以照物,势规规而抱圆。西山之下,随珠星而隐见;东海之上,逐明月而亏全。胡□色夺琉璃,光射金玉。鲛人泣吴江之际,游女弄汉皋之曲。在蜀郡而浮青居石家,而自绿无胫而至,有感必通。去映魏东之里,来还合浦之中。垂轻帘而璀璨,缀珠网之玲珑。 右《明珠赋》(采录半篇) 却说范公回至金陵,未及旬日,程逸-已托表弟宋-为媒,与程信之、程必贤一同来望。相见甫毕,宋-便令从者,以小金盒捧上明珠,范公笑道:“某前言已定,断无二三。夜珍之赐,容待寒荆抵舍,方敢拜登。”宋-道:“表兄迫于贱事,未及造府拜见,故先着晚生以珠呈奉,既承老先生金诺,则尊老夫人意必相符,还望麾留,足仞厚谊。”范公乃欣然收颂,遂馆必贤等于宅西别业。 又逾数日,老夫人方到。见公面容黛黑,惊叹道:“一别三年,相公须鬓俱皓然了。”珠娘出来,见礼方毕,与夫人抱头而哭,公再三劝慰,夫人方收泪道:“女儿之事,问于金元,已知大略。只不知相公谪到边塞,景况何如?”范公叹道:“若说塞上风霜,其实-楚,那杜游击孤军出镇,疲惫残弱之兵不满二千,却又当敌人之冲,刁斗不息。每至胡笳群动,牧马悲嘶,唯与杜君向南饮血。自揣此生,必以马革裹尸,谁料今日又得与夫人相见。” 夫人道:“那裴崔威势,近日如何?”答道:“夫人犹未知么?自先帝宾天、今上秉政之后,魏忠贤自缢而亡,全家贬徙岭外。如今王梅川矢心策手,便把魏裴弹了一本;又欲修睦于我,替我出疏辩冤,故王梅川得以原职闲住。圣上即升我为苑马寺少卿,我不欲为官,所以致仕。”夫人又泣道:“只可恨女儿无辜也受此一番磨难。” 范公道:“我正为女儿姻事,专待夫人归来商议。”便把程逸-求亲,说了一遍,取出明珠付与夫人。夫人大惊道:“相公临别叮咛,曾说钱生一归,便谐花烛,不意钱生淹留京邸,直待春闱奏捷而还。”公惊问道:“我阅南畿试录,并无钱生姓名,为何春试得捷?”夫人道:“他只虑玉梅州嫉害,故从了母姓,又改讳为芳。”范公道:“三四内果然有一魏芳,但不知登第而归,可有明珠否?”夫人道:“钱生到家,正值女儿遭难,他一闻此信,悲思婉转,便以明珠付我。我推却不受,他道:‘小姐虽无下落,我毕竟要到处寻求。’妾感其意诚,只得收下,及前日金元来报,妾身起程之后,彼亦买舟继至。若又许了程家,何以回那钱生?相公此举忒觉孟浪矣。” 范公想了一会道:“据夫人之意,何以处之?”夫人道:“依妾愚见,作速辞却程翁,仍许钱生为是。”范公道:“我与逸-相知情厚,况是亲口许出,今明珠已收,程生已馆于别业矣,怎能辞却?”夫人道:“不然。我母子至苏,感承钱夫人殷勒款待,及临别之际,含泪相送,坚以烟亲为恳。况兼钱生付珠在前,程家议亲在后,今若变易初心,不惟食言,而且负德矣。”公以事在两难,闷闷不悦。 方公与夫人谈论时,珠娘在旁听说许亲程氏,便退至阑闺,柳眉低锁,杏脸生愁,叹了一口气道:“悔不死于陶氏园中。”红蕖听了,惊讶道:“小姐怎发此言?”珠娘道:“我与钱郎,虽不曾一面相亲,然以诗笺传意,又托莲香订盟月下。今钱郎幸得中了,果有明珠为聘,事已万分无疑。谁想程翁,亦以明珠,央媒来说,爹爹竟尔许允,把三载深情,一旦付之流水,使我忽然闻此,心如刀割。”红蕖道:“说起钱爷情重,果然难得。自京邸回来,一闻小姐之事,便惨然不乐,既与夫人同至陶园寻觅,又把梅三姐送府追究。看他心意惶惶,顷刻不能放下。以后管家报说老爷、小姐已在扬州相会,便即眉开眼笑,与夫人奉觞称喜。其一往情爱,念小姐如此。况又少年科甲,异日青天伟业,不卜可知。借使程生有其才,未必有其貌;有其一貌,亦不能有其情。以小姐天姿国色,竟与羔儿作配乎?趁今未曾下聘,速与夫人商议,尚可挽回。”珠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启齿。事若不谐,有死而已。” 话声未绝,忽闻云板传进,苏州钱爷已到。原来钱生自夫人归来,便把不欺厚赠而遣之。禀过太夫人,起身进京,一则贺问迁莺,一则订期纳采。因先诣祖居探候鸣皋,款留信宿,是日方来谒见。范公以生既成进士,兼以风流旖旎,真所谓国士无双也,殊悔多许程生,故相见之际,意其不安。是夜仍宿生于凝芳阁之东厢。生以物换星移,转盼三载,而窗前之碧格如故,行色依然,感念旧怀,赋诗一律。诗曰: 凤凰城里旧仙家,瑞溢门阑护彩霞。 绮阁仍披徐孺榻,星机重犯使君槎。 当轩竹佩因风响,绕径梧陰带月赊。 追忆桃花曾识面,漫缘流水觅胡麻。 翌日早起,夫人出来,殷殷然以扰宅为谢,钱生亦深叙简慢之罪。夫人忽见壁上新题,大加叹赏道:“构意清新,吐辞劳郁,诚文苑之凤毛也。”钱生以明珠微露其意,夫人面容忽改,含糊不答。钱生心下狐疑,急忙持刺,往拜许翔卿。翔卿恭敬出迓,礼毕,分宾主而坐,彼此叙了寒温。钱生道:“前岁-兄作伐,因乏明珠,磋跎至今。幸而求获一丸,已面奉范伯母矣。再乞订准,以便择吉。”翔卿道:“过承厚爱,敢不执柯,所惜钱爷到底缘薄。”钱生惊问为着何由,翔卿道:“范爷前在维扬,与程逸-当面订姻,今程兄来已数日,将欲择期行聘矣”。钱生痴呆了半晌,叹息道:“弟以求取夜珍,几遭凶秃之手,真所谓劈洪波而探之于龙颔者也。不谓明珠虽得,事多龃龉。三载以来,也不知历了多少凄风苦雨,今日满望一言安就,谁知年伯将我遗落。无乃夫小姐数年待字之意,而负钱生一片求聘之心乎?” 翔卿道:“范公爱重钱爷,岂欲变更?只因金山寺中救出小姐,皆赖逸-从侄之力,故不得已而许之,非公之本怀也。”钱生又力恳翔卿,婉转为计。翔卿方沉吟不语,忽见屏后鬓云隐现,遣出小鬟催唤翔卿。翔卿起身进去一会,忙忙出来,见生面如土色,支颐叹气,乃抵掌而笑道:“钱爷暂省愁烦,某即刻进见范公,当图别计,以却逸-,决不致钱爷有遗珠之恨。”钱生乃深深揖谢,又再三嘱托而回。 至凝芳阁下,含愁独坐,正在咄咄书空,只见红蕖走至。钱生慌忙迎进,叹息而谓之道:“我自前岁,承红姐以诗笺传递,又与小姐一面之后,晨风夕雨,总助相思;明幌花帘,唯增帐慕。这一段痴情,其念可以质之鬼神。今日此来,恨不即刻便谐连理,谁知忽然改易,使我三载痴心,化为春梦。虽是尔家老爷之故,在小姐亦以怜才一念弃若飘风,独不记月下之言乎?”红蕖道:“钱爷不要错怨小姐,自因老爷许了程家后,小姐眼眶横泪,长叹一声道:‘才离虎袕,又遇风波,何妾缘之惶而命之薄也!’乃唤红蕖悄悄嘱咐道:‘我欲以数字,密报钱郎,只为愁满肺肠,一辞莫措,唯汝为我传言致意,不可以薄命妄忧损情怀,亦不可以姻事难谐,急为去就。且再从容以观老夫人主意若何。’”钱生笑道:“若得小姐如此厚意,庶不枉了钱九畹一片诚心。相烦红姐,把我若里,转达妆次。”红蕖见生辞意-恻,将欲掉下泪来,因安慰道:“钱爷请自保重,倘早晚老爷与夫人计议,一有好消息,妾即当走报也。”钱生慌忙深深一揖道:“若蒙红姐见怜,没齿不敢蒙德”。 二人正在喁喁细谈,忽闻窗外有响,红蕖奔逸而去。生以未罄所怀,闷闷不怿,吟五言一绝云。诗曰: 好事翻成梦,多悉只为情。 可怜吴紫玉,宁忍负韩生。 既而傍晚,钱生和衣偃卧,红蕖又来,轻轻推唤,钱生一跃而起道:“红姐昏暮出来,必有好音见示。”红蕖道:“顷刻见老爷在梦笔轩与翔卿促膝细商,妾于隔垣侧耳,虽不分明,然略闻语意,大约姻事可谐,为此特来报知。”钱生喜添十信,连连称谢。 到了次日饭后,范公请生出到前厅,只见宋-、程信之、程必贤、许翔卿俱到,一一施礼,依齿而坐。范公道:“老夫今日奉屈诸君,不为别事,只因小女,择婿十年,至今未果。曩岁九畹年侄,下帷敞舍,便欲以弱息委字,因惑于明珠一言,犹豫未决。及年侄取到明珠,老夫又为含沙所中,待罪北关。嗣后小女阽危,幸遇程兄救至维扬,恰值老夫归舟暂泊,所以遇复逸-,央订奏晋。随辱宋兄持珠远贶,得以丝箩附托,固老夫万分之幸也。谁想九畹锦旋之日,先以明珠付在拙荆,日来又辱之□自苏而至,致使老夫数日思帷,不能裁决。若许了逸翁,则年侄又道付珠在前;如允了年侄,则逸翁又疑老夫歆慕进士了。故老夫愚意,不若限韵出题,求二位贤契各吐珠玉,待老夫一笔誊写,传进小女,听其选择。庶彼无言,而老夫可以免罪,不知宋、程两兄与翔卿以为何如?” 翔卿道:“明渝极是,此正昔贤雀屏丝-之意也。”公即令人取出两颗夜珠,放在几上,又令人分授纸笔。钱生诗思泉涌,自谓稳中无疑;必贤亦以夙负诗名,欺生只知八股,正要卖弄才学,俱向公推逊道:“侄辈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门弄斧。”范公道:“贤契俱是词坛领袖,休得太谦。”此日信之虽然在座,因以心绪惝-,寂无一言。只有宋-,心下不悦,私谓翔卿道:“若非信之之力,小姐怎得保全,何不直言回了逸-,多此一番转折?”翔卿道:“范公端人也,决无一毫私念,兄请勿疑。”二人自在一边说话,公即以明珠为题,令二生拈韵。钱生得了“奇”字,必贤得了“难”字,钱生情兴勃勃,信笔一挥,恍若龙蛇飞舞。况贤思文翩翩,数行立草,犹如三峡倒流,须臾之间,二生诗俱脱稿,奉上范公。范公连声叹赏,誊写递进,钱生既注目以盼佳音,必贤亦屏息以俟。忽报吏部王爷来拜,范公急忙换了冠带出迎。 梅川进来,与宋-等次第见毕,独与钱生细细的寒温了几句,睹见明珠笑问道:“今日满堂佳客,岂来自铜柱朱崖,为何夜光烁目?”范公备语其故,梅川道:“不必论二位佳制,老夫一定要与钱郎作伐了。”言未毕,门上报进钱爷来拜,原来鸣皋亦为生亲事未知若何,特来拜望。范公即忙邀入,依次相见不题。 且说二诗传进兰房,珠娘焚香净手,然后展视。先拈一首,却是“难”字韵的。诗曰: 夜深不惜月将残,径十光凝一室寒。 神女弄时游汉曲,绞人位处落金盘。 酬恩肯借录-用,无胫终从合浦还。 莫谓暗投逢按剑,香闺明鉴辨何难。 逐句吟哦了一遍笑道:“诗非不工,乃学究语也。”放在一边,又看一首,是“奇”字韵的。诗曰: 分明盈掌质合规,曾探骊龙向碧漪。 的砾露荷承盒捧,玲珑蛛网隔帘窥。 日临色更欺-璨,莫坠光能代目移。 愁愧石家空秘绿,难从照乘拟珍奇。 珠娘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诗!好诗!且勿论咏物精工,人所不及,即其镂金为句,琢玉为辞,读其诗而斯人之深情逸韵宛在眼底,正我向来寤寐不忘者。其殆钱郎之笔乎!”又反复朗咏数过,笑谓红蕖道:“此诗蓄意悠远,非钱郎莫能作,非我莫能知也。” 红蕖道:“小姐目如犀火,自应辨识夜珠,然事系终身,亦宜慎择。何以知其必是钱爷所作?”珠娘道:“彼云‘曾探骊龙’者,暗喻曾经会过,先有婚姻之约也。首联托喻咏珠,颈联表扬珠之光诘,虽有不即不离之妙,其实暗藏深意。末云‘石家空秘绿’者,昔日季轮有妾,名唤绿珠,今我亦名梦珠,故以照乘比我,而言石家之绿珠,不如照乘之珍奇也。自非敏手慧心,安能措泳?那一首则不然,前六句,无非借引故实,后二句以珠自况,而欲取鉴于我,因知为程生所作耳。” 红蕖笑道:“小姐这样聪明,真是扫眉才子。”珠娘看毕,便提起兔毫,细细圈点,藏在箧中,又把那一首选不中的,也向诗尾批了数句,着红蕖传出。范公接来,关与梅川,展开一看,乃是必贤所作。笺后批云: 中联工整,结语沉雄,唯上清照乘,足以方斯雅制。惜乎起语卑弱,金石之声微乖耳。 梅川看罢,奖叹道:“批语极切,若以令爱为试官,士无不公之叹矣。”又笑谓钱生道:“如今的金花彩段谢媒仪,稳要送与老夫了。”钱生喜气洋洋,喜动眉宇,唯程必贤勃然变色,垂首丧气。宋-、信之俱觉无颜,便欲起身作别,范公一把留住,笑向梅川道:“若年兄肯为小女作伐,小弟也要与令爱做媒。程贤契培年美才,诚可谓风流佳胥也,不识年兄肯以东床留彼坦腹?”梅川欣然首肯。 原来必贤的才貌,虽亚于生,然亦百尺无枝,亭亭独上,故梅川甚觉中意,一口许诺。范公大喜道:“既承梅翁厚情,弟即当写书,报达逸-,暂屈宋兄留在敝舍,以看程君作入幕宾也。”鸣皋道:“今日不期而会,小侄终牵珠缘,程兄亦谐凤偶,一双两好,奇情、奇事,千秋之下,又成一段佳话矣。”因起身密语钱生道:“前日吾侄载来此妇,终日悲啼。他云住在维扬,又与维扬同姓,试以语之,或者是他族中,使渠夫妇完合,也是一桩美事”。 钱生恍然醒起,乃问信之道:“吾兄还是久住扬州,或是临安迁至?”信之道:“晚弟向居武林,依附家叔仅三载耳。”钱生又问道:“尊阃可是林氏,今无恙否?”信之惨然悲叹道:“拙妻果然姓林,旬日搬徙至扬,行次镇江夜泊,忽为绿林所劫,至今杳无消耗。”钱生笑道:“只在小弟身上,包兄珠还合浦,剑返延津。”信之愕然惊问,钱生道:“前日小弟进京,泊舟村岸,忽闻哭声隐隐,其声低而甚哀,渐近江边,将欲赴水。弟疑是人家婢妾,忙令舟子起身救住。细问其故,答道:‘妾身林氏,夫主姓程,因自杭州迁至维扬,其夜遇盗,妾为贼首所虏,无计可脱。今夕贼与同伙饮醉而归,合家睡熟,妾方能-窗逃出,欲寻一死。幸值君子垂救,倘肯送至广陵,生死不敢忘德。’又道:‘此地五六家,俱是余党,尊舟为何独泊于此?’弟闻而肃然惶惧,候至寺钟初动,忙促开舡,进京之后,留在家叔舍下。正欲择暇送归,不期遇兄,适闻所言,其事吻合,故知为尊阃无疑矣。” 信之又惊又喜,慌忙揖谢,范公大笑道:“梅翁得招快婿,老夫幸结丝萝,料信之兄,又得去珠复还,转觉奇了。”梅川等亦无不称异,信之想起戚氏梦中所言,愈加感叹。原来钱生一见信之,问了姓表便觉惊疑,因以小姐在心,正怀得失之念,故未暇及此。以后倒是鸣皋提醒,然后问及,谁想果是信之之妻。也是事诚凑巧。 当日梅川先别,随后信之便与鸣皋同去。公退至内房,忙令小姐代作书寞,以达逸。小姐文不加点,信笔写就。书曰: 向弟之得归也,唯幸滨死余魂,重依日月,宁复知零丁弱息,亦寄命于豺狼。仰借庆云之庇,得逢令侄救免,反承台召赐饫溪鲭,固已饱德饮醇之至矣。又辱兄翁,高谊蔼如,不鄙封菲,而以朱陈相约,忻荷之深,信加御感。 及弟抵舍,询知贱内在苏。敝年侄九畹,南宫战胜而还,先以明珠付聘。故佳郎君玉趾方临,而九畹亦自苏继至,使弟进退维谷,罔知所以。不虞令侄舍陷入萑苻,亦因九畹泊舟之便,救至敝邑。非令侄则小女不能瓦全,非九畹则令侄舍不能壁合。彼此相胥,正天意所以全姻偶也。 顾弟不能无歉者,深以有负厚爱。幸值敞同年梅翁淑媛,幽闲窈窕,过于关雎,方足以副门下寤寐反侧之求。特遣进鱼旆达。倘获兄翁赐允,则小女得以苟且字姻,而异日百雨盈之,凤台谐偶。聊托柯斧微爱,少偿孟浪爽约之罪于万一。统祈台命,监毫主臣。 览书笑道:“写得委曲详恳,不容增减一字矣。”便即写封,正欲道人送去,只见信之同了林氏,笑容可掬,特来谢生,又与宋-、必贤作别先回。范公嘱道:“归见令叔,烦为老夫婉转致意。”信之欣然唯唯而别。生亦辞公回见鸣皋,置办行聘之物。 不则一日,逸-回书,许可并即订准纳采日期。范公取出金盒明珠,同了宋-、程生往拜梅川。梅川慨然留醺,将珠收下。次日宋、程殷勤谢公而去。两姓联姻,无非遵行六礼,此不备载。 只说钱生纳聘之后,时因恩例不必到部,已得选授浙江绍兴府会稽县知县,公以筮仕在还,卜吉赘生当合卺之夕,命生作催妆诗,钱生投笔立就。诗曰: 银汉不须乌鹊渡,良媒只合谢明珠。 凤楼早把新妆辨,为报三星已在隅。 既而银烛荧煌,珠帘高-,小姐金装玉裹,打扮得好似天仙帝女,两纠婢腾簇拥出来。钱生乌纱皂靴,身穿大红员领,参拜礼毕,外面大开喜筵,公与范斐陪着王梅川、许翔卿二媒,及钱鸣皋等;内面鼓乐送入洞房。生与小姐,同饮花烛之下。 不多时,酒阑人散,珠娘卸了凤冠霞披,钱生亦脱去袍靴,移烛近前,把小姐仔细一看,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然与寒年月夜所见绝不相似,心下惊讶不定,便把前后事情,细细盘诘。珠娘道:“君以昔时所见的比妾如何?”钱生道:“彼不如也。”珠娘笑道:“君误矣,昔时会见者,即妾也,岂有一人容貌前后各别?”钱生道:“休言诳我,自与小姐一面之后,晓风夕月,在在相思,总不离于心目之间,那有面庞尚不能记真者?”珠娘道:“设或妾非小姐,花烛已成,何必多问耶?”钱生颜色顿变,愀然不乐。珠娘乃笑道:“妾虽陋质,素以礼洁自持,岂肯夜出闺房,以-多露?只因慕君之才,君又固需一见,故不得已,特以侍女莲香代会,其实非妾也。”生犹未信,珠娘解松衣领,出刀痕以示生,生方欣喜道:“好笑我三载相思,竟在梦中也。”乃细述从前相慕之怀,珠娘亦诉被难之苦。少焉解带下帏,共入鸳鸯衾里。真个是少年才子佳人,温存旖旎,彼贪此爱,曲尽于飞之乐矣。 次日恰值莲香亲来贺喜,夫人小姐,优礼相待。钱生见毕,细看丰容,宛然如故。莲香说起范公以诗选择之事,因笑道:“那日妾在屏后,窥见钱爷面色不豫,拙夫又仓皇无计,故妾聊设此谋耳。”钱生谢道:“感领盛情,申心颂之,何日忘之。”退而有感,赋诗一绝。诗曰: 国色从来识面难,洞房昨夜喜相看。 三年一觉相思梦,错认山茶是牡丹。 钱生终以颈痕为玷,问于医者。医者道:“昔有美妃,为如意所伤,曾将獭髓为膏,和珠粉以敷之,其疲即灭。”钱生乃令人遍求白獭。过了数日,既感红蕖之情,又以紫萧曾经同难,便将二人配合。又想起瑶枝未知还魂果否,即着紫萧前往东昌,迎接白翁夫妇。 不一日,紫萧回报,临情尽遭流寇,城外居民各窜,遍处寻问,竟不知白公所在。钱生听罢,不胜怅怏。忽关报进,姑苏贾文华在外,便即慌忙出见。不知文华来,有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com 第16回 春明门挂冠归隐 ^t*xt-。小%说天.堂诗曰: 木兰之-沙棠舟,玉萧金管坐两头。 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右《江上吟》 却说钱生见了友梅,如获至宝,惊喜泣下。因从容问道:“与卿别后事情,愿闻梗向。”友梅便把自苏至杭,被鸨母百端凌逼,及设计以嫁程生,细述一遍。钱生道:“那程生可是何等样人物?”友梅道:“程生讳必孚,字信之,原籍徽郡,家累千金。”钱生惊异道:“原来就是程信之,一发奇了,只是既归程氏,怎得脱离虎袕?”友梅又述遇见梅山老人,至八月十五,亏了申屠丈救至寓所。钱生感叹道:“原来保护贤卿亦仗二公之力。”友梅道:“妾自至申屠丈寓所,幸有二姬作伴,梅山老人亦时时过望。将及半年,申屠丈方自燕鲁回来,为妾备言,郎君要聘范氏小姐,求取明珠,几为凶僧所害,那时妾即恳求二公,送至金陵与君相会。二公又说:‘钱郎萍踪未定,功名未就。’直至辛未暮春,方得相遇,遂携二姬送妾,过了钱塘直至会稽,留妾于此。既以百金为赠,后以古体诗一篇,付妾道:‘此诗乃钱郎题于梅花楼者,子宜珍留,以为异日相会之券。’自此妾在庵中,□藉二题覆庇,然而盼时朝日,廊处无聊,每至子夜闻猿,晓窗听雨,未尝不黯然魂断也。无限相思,候君面诉,谁料今日见君,徒有百忧千绪,又不及抒其端倪矣。”言讫不胜凄楚。 既而问生道:“郎君别来作何景状?梦珠小姐亲事成未?今日因何至此?试为妾细道其详”。生以两闻联捷及与范小姐成姻,从头至尾备细述了一遍。友梅惊喜道:“妾但闻县尊姓魏,谁知即是君也。只是登第之后,就该上表改姓了。”钱生道:“曩因出京甚速,未暇及此。”无非、去凡闻知即是本县大尹,慌忙谢罪,钱生笑道:“我今去官,已称越客矣。况卿等俱属方外,何必以此俗套相拘?”少顷齐毕,令钱吉雇了一乘女轿,厚赠二尼,速急起程。无非、去凡,直送至十里之外,方与友梅洒泪而别。 无何抵家,友梅先参拜了太夫人,然后与小姐、瑶枝及秋烟依次相见,合家无不欢喜。钱生自此亦觉心满意满,不敢迟留,次日挂帆长往,舟次维扬,因以友梅所嘱,持银三百两,往谢程信之。信之方得友梅忙去之故,而知向云许嫁钱郎者即生也。是时信之家渐丰裕,再三推辞不受。钱生又问起寂如二僧,信之道:“文友毙在狱中,那寂如已在去冬正法”。钱生欣然称快。 作别下船,不一日到了京师,考察之后,钦命山东巡按,那齐鲁百姓,闻生出宰会稽摘奸除恶,邑有神明之号,所以豪民猾吏,窜伏如鼠,而衔冤抱痛之民,莫不伸眉引项,若槁苗之待霖雨。生既按郡,果如陰风鸣条,飞电烁目,向之强猾者,俯首就罪,而声吟者,变为歌讴矣。又以大狱,悉为奸吏弄其刀笔;于是不拘成案,平反一十余事。 既而巡历方竣,忽钱吉报至太夫人病入膏肓,钱生一闻此信,方寸已乱,遂不及复命,促驾归苏,日与三夫人侍奉汤药,每夜吁天,顾以身代。将及二月,太夫人方平愈如初。 正欲束装北上,而校尉提问,已至姑苏驿矣。原来朝廷祖制,凡绣衣代巡,须俟复命之后,方许回籍。那憨公子之父胡御史切齿恨生,借此为由,动了一本,所以内阁票准,便着校尉拿究。起解之日,太夫人流泪相送,钱生劝慰道:“母亲大病乍起,自宜珍重,儿虽犯制,念居官清正,圣上自应恩宥,况有崔、李二子,新中在京,必然为儿辨救,慎勿过为忧郁,有损慈颜”。三位夫人,亦各牵衣哭别。 生与校尉方抵山东境上,那些父老,已纷纷的执香迎接,拥住不放道:“某等已有辩冤表章,上达天听,且待本转之后,方许老爷进京”。钱生坚却道:“若是这般,显是抗违圣旨,尔百姓不是爱我,反所以害我了。”乃从夜半,悄然过了省城。将抵长安,有廉吉士文长儒,与行人崔子文、兵部观政李若虚,连名具疏,为生辩白,圣上省奏,在迁生为东昌府司李。原来文长儒,即是王季文之婿,与崔、李同中进士,因在前岁,钱生赠以厚资,方得与蕙姑毕姻,夫妻十分感激,所有借此为报。钱生入朝谢了圣恩,随即往拜文长儒,又诣崔、李作谢,遂走马到任,着人至苏迎接家眷不题。 却说贾文华,自向金陵报了白瑶枝回生之信,到家未几,其妻张氏患病而亡。正怀失偶之悲,忽值本郡有一仕夫,在京作宦,寄书相召,文华趁此机会,凑银二百余两,买了细缎带至京中发卖。 一日到了东昌,偶从城外闲步,遇着******琴娘,新自扬州迁至。身材窈窕,也有六七分姿色,文华既注目而视,琴娘亦陪笑相迎。是夜摆设东道,就被琴娘缠住,那文华原在风月场中着迹,颇谙探战之术,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欢喜,自此尔贪我爱,情好日笃,未及半年,已把二百两细缎变卖几尽。鸨母金凤,窥见文华囊资已竭,终日哓哓,打鸡骂犬,催促动身。文华欲去,奈不能割舍;欲留又难禁絮聒。正在进退两难,忽闻人说,新到理刑就是前任巡按,文华听了,暗暗欢喜。 恰值钱生前呼后拥,拜客回衙。远远的望见文华,立在檐下,便悄然分咐门子,请那贾相公到衙门相见。文华流落穷途,忽听门子说,老爷相请,喜得满面堆笑,急忙随在轿后,少顷进入后堂。见毕,钱生道:“贾兄既到敝治,为何不来见弟?”文华乃以心事备诉,钱生笑道:“文华头颅如许,犹滞迹于花柳间耶?从来鸨母不仁,只图财货。兄果钟情此妓,不若娶以续弦,我向县库借银相赠。”文华连忙揖谢道:“多谢钱爷厚情,誓当卫结。只恐金鸨执拗不从。奈何?”钱生道:“此亦不妨,只消具一禀词到厅,待我当面批与执照,又何虑金鸨不允?”文华又连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次日瞒过金凤,亲自到厅具禀,钱生看了禀词,就批道: 妓者沉沦欲海,迷恋风情,宁辞-凤-鸦,虽欲为云为雨。而-瑁筵前,兕觥劝洒;销金帐里,玉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志甘荆布,誓脱火坑,扃春风于□捐,舞歇霓裳;却夕月于青楼,歌停玉树。此真醉之醒,而梦之觉者。长与执照任其所从。 钱生以文华所爱,必有丰姿,故令其具禀,略识春风一面。谁料见时十分面熟,那琴娘亦时时偷眼窥生。既有批照,金凤无可奈何,只得许允。钱生果以百金赠文华,文华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无心北上,将欲治任归苏。琴娘密讯文华道:“妾凤司李钱爷,绝似胥门住的十一相公。”文华惊问道:“子何以知之?”琴娘泣道:“奴本钱宅青衣也,因与同伴有隙,触了太夫人之怒,将奴出嫁,却被梅三姐贪了重贿,哄卖为妓,原名绣琴,故即改为琴娘耳。”文华又谢钱生,备语其事。钱生道:“我亦道有些相像,原来果是绣琴。”尝以语太夫人,太夫人顾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辈戒之,嫉妒者当受此报。” 自此生在东昌,三年任满,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谕德。十余年间,官至侍郎,加尚书俸,富贵赫奕,莫之与京,钱生每自退朝之暇,则与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评花咏月,有时分韵做诗,各欲夸奇闻艳,体裁菁藻,句落珠玑。那三位夫人,味同兰-,虽无嫉妒之心,而亦飘轻据曳长袖,回波而逞-,争妍而取怜。小姐嗜琴,每翻新调,有红窗影双凤飞之曲。友梅喜画,时时纵笔作远峰瀑布、断涧孤松,真有云林罡气。唯瑶枝则以巧言雅谑使人绝倒。生亦纵横谈笑,纷纭酬和于其间。既而棋声歇,炉篆销,茶烟未散、梧月欲上之际,生乃枕小姐之肱,扪瑶枝之侞,命友梅度新声为宛转之歌,而令秋烟槌背搔痒、高卧于北窗。久之则有美丽青衣,携绛纱灯,两两来接报道:“绮筵已设,金壶酒暖矣。” 钱生以一介书生,名为进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谓蚤坛领袖、风月总管非耶?然而钱生亦非徒留连于诗酒美色,每遇朝延大事,未尝不垂绅正笏,愕愕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尧舜为耻,则又可谓圣贤豪杰之后矣。 其年癸未三月,太夫人八十悬-寿诞,于时崔子文方升满鸿胪寺少卿,李若虚亦以潮州知府任满入都,陆希云虽遭点额尚未南返,三予俱备了盛礼,登堂视贺,钱生乃大排筵席,广请朝绅。是夜饮至更余,痛醉而散。只见钱吉禀说:“日间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骑驴而来,要与老爷相见,门吏因为堂有宾客,不敢通报。恰值小人遇着,那老者便把一个简帖着小人递上老爷。”钱生接来,拆开一看,但见帖上七言律诗一道。诗曰: 歌凤何须笑楚狂,好将时事卜行藏。 江湖只合盟鸥鹭,萝薛争知胜。 贼遇黄巢唐遂覆,权归秋壑宋应亡。 铜驼不日生荆榛,珍重姑苏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 钱生以十年积想,失之当面,帐怏不已。乃详味诗中意思,是言天下将乱,不如归隐。那一年钱生正年三十六岁,又与“若逢四九,返尔林泉”之语相应。即把诗与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约而同,遂与二子,即日上表辞官,出了春明门,挂冠解绶,一同南归。大学士魏藻德与朝绅光时亨等俱赋诗为赠。时嗣馨已年一十八岁,天资敏慧,矢口成文,极为时辈推重。钱生抵家之后,卜吉行聘,即于是秋,为嗣馨完了伉俪。又以范公与叔父鸣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妇住在苏州,自奉太夫人依旧迁往金陵,离城四十五里,与祖茔相近,地名唤做锦凤村,真个是山明水秀,足称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园房一所,备极轮涣之美。但见: 红楼翠阁,绣闼雕甍。门前五柳摇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莲夏开。静坐处,最喜幽禽美舌;客到时,自有美酒盈樽。小桥卧涧,遥通水畔荷亭;深经埋香,转入峰边梅坞。正是谢安旧住乌衣巷,裴度新开绿野堂。 钱生正在修葺书院,忽见许翔卿来望,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道:“某近白兰溪返棹,将渡钱塘,遇着一位长者,自称申屠丈,修书一封,着某送上钱爷。”钱生启缄看云: 自别音容十有七载,予两脚如车轮终年仆仆,复作牛马走耳。闻子三遇良缘,待诏金马,梅山之神(钅监)不爽,而梅花楼一夕酒钱予已效文鱼之酬矣。 兹者天造逢剥,潢池之乱难弥,而煤山之祸已兆。子以老人一言点醒,归隐丘园,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迩。予亦自兹-踪海岛,非敢效田横自王,聊布虬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杪,吾事方成,子夫妇幸沥酒遥贺。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钱生看罢,喟然叹道:“王室如-,中原瓦解,吾辈将来尚不知作何结果耳。”是时闯贼李自成虽得了河南一省,然齐鲁之间,犹安然无事。钱生以书意不祥,讳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义门之变,大行皇帝缢死煤山,始信申屠丈与梅山之语为不妄矣。 自此隐在乡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虽经鼎革,天下盗贼蜂起,而钱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后多少朱门大厦化为灰烬,那些屠沽儿、卖菜人佣反得满身罗绮。一朝富贵时,来者高入青云,遇退者黄金变色。当此之际,不能无感耳。自后生与范公频至庵中,与心如讲论释典。时贾文华迁至金陵,与许翔卿同为门客。崔、李、陆三子,亦隐在长白山中,与生往来信使不绝。生与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于世。每羡乐天为人,故颜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谓希白居士云——www/xiaoshuotxt.co m TXT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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