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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如何读解司马迁著史的心境   司马迁到底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写《史记》的呢?先来看看他所生活的时代:   汉武帝时期是继汉初“文景之治”之后迎来的国家经济的繁荣期,当时的人们终日追逐“利”、“禄”而乐此不疲。这是一个只要努力,人人都可以大有作为的、积极向上的时代,可谓中国史上空前的大好时光。   然而在今天看来,当时所谓生逢其时的人们真的很幸福吗?《史记》中专门设置有《货殖列传》和《平准书》,二者相互参阅就可以得到答案。   前者通过春秋以来著名商人如早期的范蠡、子贡,晚期的孔氏、任氏的类传,描述了汉代经济繁荣的历史形成。开篇就引用了老子“至治之极”的话,说虽然老子认为盛世就应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考察历史,则恰恰相反:中国地大物博,风土物产差异之大带来商业物流的发达,百姓因此得便、商人由此获利,各得其所无可厚非。但是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盛世繁荣景象之下,腰缠万贯的商人们幸福吗?司马迁是史家不是评论家,但他又不是单纯记录史实的书记员,所以他的议论虽偶尔会在“太史公曰”中言及,但几乎都是寓于纪实之中的。   比如他为当时的商人起名为“素封”,说他们是富比封侯却没有受人尊重身份的老百姓。他们所从事的商业是“贱行”、“恶业”。在《平准书》中又记载曰:“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   司马迁虽然没有进行评论,但他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拜金主义“天下”,牟利的佼佼者是那些著名的商人,他们绝不缺钱,可惜没有受人尊重的社会地位,所以他们并不幸福!   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在这里并非指责商人,而是在探寻造成如此盛世之弊的深层次原因,写出了那个时代不仅使人民之间相互争利,而且官员亦与人民争利的情况,意在指出此乃自古以来财政之中最下等之政策。即《货殖列传》所云,富有三个阶段:“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暗示当时人人争利的“盛世”,为自古以来财政之最下等政策所致!   他尤其反对官与民争利,读《史记》者恐怕无人不会自然地联系起自身所处时代及其弊端,这是盛世之中唯有史家最清醒的明显一例。   (三)“武帝”之谥号未必是赞美   汉武帝死后谥号为“孝武皇帝”。《谥法》曰:“威强睿德曰武。”就是说,威严、坚强、明智、仁德叫作“武”。总之,是赞扬他在位统治时期的武功文治。汉武帝的武功是使汉朝得以昌盛的重要条件,他派卫青、霍去病、李广利、张骞取得了对匈奴的历史性胜利,基本解决了汉初以来中原所受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而且开拓了东方通往西方的文化交流之路——丝绸之路。他还用兵南越、西南夷、朝鲜,扩大了帝国版图。   虽说我们无法用近代以来的领土概念去衡量古人,但我们必须认识到即便在古代,武力扩张版图也是对外国、外族的非正义战争。那么,司马迁是如何从史家的立场看待“武功”的呢?   《史记》中涉及武帝用兵匈奴的记载,至少有《韩长孺列传》、《李将军列传》、《匈奴列传》、《卫青霍去病列传》、《平准书》等,虽然司马迁没有任何直接的评论,但我们还是能看出在他的记述中流露出对汉匈战争的反感。例如,《匈奴列传》中记载:“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汉马死者十余万。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记述了汉征匈奴的沉重代价和两败俱伤的结果。   事实上,即使是汉武帝本人也在晚年下《轮台罪己诏》曰:“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汉书·西域传》)表达了对自己穷兵黩武的忏悔。《史记·朝鲜列传》记载武帝派军队攻打朝鲜的情况,司马迁通过对汉军内部种种混乱的记述,表达了对这次战争的批判态度。   (四)出自“大一统”思想的反侵略意识   司马迁反对征服周边民族的观点又出自其儒家“大一统”的思想。孔子以来,特别是业师董仲舒对“大一统”思想的提倡,可以说是司马迁著述《史记》的基本理念。如董仲舒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汉书·董仲舒传》)《史记》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汉书·司马迁传》)的追求亦出于此,目的在于从历史发展的规律上弄清秦朝特别是汉朝“大一统”天下形成的原因,并由此指明“大一统”世界的今后方向。   董仲舒、司马迁的时代,还没有王莽以后那种鄙视周边民族的“华夷之辨”思想,在儒家“大一统”精神之下,《史记》中体现了各族同源同种的民族观念。司马迁叙史以黄帝为人文始祖,即便匈奴亦不例外。所以他在《匈奴列传》的开头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明确将其列入华夏族之中。在《东越列传》、《南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中也都贯穿了各族同源的意识。   在这种历史观、民族观的指导下,司马迁首创“正史”为少数民族立传的史体,而且他将少数民族史传与历代名臣列传交错并列,体现了各族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念。由此,他很自然地记述了尉佗入南越、庄移居西南夷的历史。因此,他对汉武帝一改汉初无为而治国策,转而频繁对周边各族用兵的历史虽有记载,却无赞扬!   为了个人利益可以杀人越货,追求所谓“国家利益”则不惜屠城灭国。在“近代化”就是“战争化”的今日,以所谓“正义之师”出兵他国的行为已经随着全球化的浪潮而普遍化,其死伤人数足以令古人瞠目。生活于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在读司马迁当年对历史经验的总结时,只有汗颜、自愧了。   (五)对奖掖学者为官之策的愤慨   汉朝于“文治”方面最突出的贡献莫过于“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汉书·董仲舒传》),而且这一切又“皆自仲舒发之”而被武帝采纳推行。尽管如此,司马迁并没有对此大唱赞歌,而是处处表现出自己的担忧。《史记·儒林列传》是司马迁为当时“文治”所推崇的儒学、儒士所设置的专传,其中对公孙弘奖掖学者为官之策的实施表现出极大的愤慨。   在司马迁看来,这意味着学者从此将学问作为了获取利禄的工具,实际上使学问丧失了尊严。他通过对学者的历史考察之后指出,以往学者被起用时或为天子、诸侯之师,或为士大夫之友,起到了以学问进行告诫、教诲的作用;若不见起用就隐居不出,纵令出世亦保持不轻视己道的觉悟。然而,自公孙弘为学者开辟利禄之路后,学者就失去了以传道维持教化的作用,而仅剩下记忆古事以备为政君主咨询的作用了。   两千年之后的学问有了极大的变化,学者们也早已经把学问做出了书斋、课堂的范围,做上了影视、网络,“传媒”不仅将学问更广泛地传播至大众,也将学问极大地商业化了。在学问成为逐利资本的时代,虽然我们不知道当今的种种变化是否可以置于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范畴,但至少这些变异与他所提倡的学问之道相左是显而易见的。   总之,古人已经看到司马迁记事“不虚美,不隐恶”(《三国志·王朗传》所载王肃语)的现象,原因何在呢?我看就在于他那种杰出史家所独具的盛世之忧!   四、《史记》中的庶民情结   《史记》虽然被后代人列为“正史”之首,但作者司马迁的那种庶民立场和百姓情结却是其他任何一部“正史”都不具备的。   (一)司马迁所创立之实地考察方法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题为“简牍学研究的‘三重证据法’”的论文,其中强调了司马迁所创建之实地考察的方法在今天仍然适用的问题。我的看法是:司马迁写《史记》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不限于“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的便利条件,亲自跑遍了汉朝的大江南北,搞实地调查。他的实地调查大致可分为前后两阶段:   第一阶段在他入仕之前,为了继承父亲的史官,他十岁开始学习古文,二十岁时漫游全国。在此之前,按照《张家山汉简·史律》对“史”、“卜”、“祝”的资格要求来看,司马迁作为史官之子,应该是在十七岁成为学童,学三年文字之后已经通过考试取得了史的资格。而具有了这一资格之后的这次旅行,应该说是一次全国范围的历史学考察。   他从长安出发后,第一站就到了今天湖北荆州一带的南郡,由长江溯湘水踏访了九嶷山的舜庙。再由长江至会稽山探访禹王陵。访问齐国故都临淄和鲁国的曲阜,观孔子遗风。最后,经梁、楚之地返回长安。司马迁的这次史迹踏访无疑为他日后写出不朽名著《史记》奠定了坚实的创作基础。   第二阶段则是在他入仕之后,他先做郎官,后来出任太史令,出于职务需要经常跟随汉武帝出巡各地,正如他自己所说:“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史记·封禅书》)此时的司马迁更是有机会一边进行实地考察,一边撰写《史记》。   总之,当我们感叹司马迁具有超人之史学天才的同时,恐怕没有人会否定重视实地考察对他创作《史记》的重要影响。   (二)司马迁写《史记》不仅用手还用脚   实地取材是司马迁撰写《史记》的重要特色。司马迁取舍史料的原则在《太史公自序》中有所说明:“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亦即综合各种儒家经传、补充以诸子所言之意。可见,采用史料的第一原则是取材“六经”,他曾说过:“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史记·伯夷列传》)在他看来不载于六艺即六经的内容多不可信。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则,他的第二原则是如果六经有阙文而诸子书中有记载的,可以酌情拾遗补阙。   比如关于黄帝的记述虽不见于六经,却见于诸子。司马迁采纳了后者,为什么呢?在《五帝本纪》中他对此作了解释:“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他说诸子书中记载了黄帝,儒家经典中却没有记载,到底应该相信谁呢?他走出书斋去请教民间“长老”,结果长老们都说在尧、舜之前还有黄帝,黄帝、尧、舜各自的“风教”本不同。“长老”即老年人。语出《管子·五辅》:“养长老,慈幼孤。”以及《汉书·外戚传》:“近世之事,语尚在于长老之耳。”不仅限于近世,身为儒家的司马迁对于那些儒者不传的“远古”信息,作为史家他宁可相信乡野“长老”之言“近是”。因为他有一个独特的编纂方法,即亲临历史人物、事件的所在地进行调查。   从这一意义上讲,《史记》不是他关在朝廷图书馆里用手写出来的,而是他走进民间社会、历史事件发生地用脚写出来的!这一方法应该说同时反映了他重视民间史料重要性的庶民立场。   (三)司马迁重视民间史料价值的时代原因   为什么司马迁能够如此重视民间史料的价值呢?其实,这与他所处时代的社会性质是分不开的。   大体上说,从前五世纪末至前二二一年秦统一中国的战国时期,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大变革时期。其中最主要的是社会性质,已经从周朝那种血缘关系宗法分封制,转变为了地域关系的皇帝制的郡县官僚制。此后的秦汉时期在皇帝专制主义建立的同时,平民的社会地位不断提升。“能力主义”的高扬在打破了以往氏族宗法制血统论的同时,动摇了祖先神的信仰。这一时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极大变化:   皇帝在当时是一种崭新的人物,也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社会成分,他既不同于先秦宗法关系的周天子,也不同于魏晋南北朝贵族关系的各朝皇帝。秦汉皇帝的特点是专制性和平民性。   秦始皇是以武力争霸粉碎宗法氏族制,从而建立专制政权的,刘邦是中国历史上由平民摇身变为皇帝的第一人。二人的特点都在于摆脱了来自贵族阶层的控制。正是由于皇帝的以上新特点,秦汉时期的皇亲贵族在政治地位上不再具有支配皇权的威力,他们既无法与先秦的公卿大夫相比,也比不上魏晋南北朝操纵九品中正制的皇家宗室。所以一旦他们野心勃发,就会遭到皇权的严厉镇压和平民的反对。   秦汉的官僚主要是依靠当时所创的文官制度从平民中选拔出来的,由于文官制取代了以往的贵族议事制,此时的官僚士大夫与先秦的公卿士大夫有着很大区别,他们在形式上虽保留着以往“文吏”的职能,但在参政权利和代表平民利益的程度上已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秦汉的平民阶层在打碎了压在头上的宗法制以后,由于冲破了血缘关系的束缚,获得空前的自由,他们不仅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中,推翻历史上第一个皇帝政权,而且由自己的阶层中推出了第一代“布衣”天子。这一时代的平民,人人有爬上宰相、甚至皇帝位置的可能,随时有评议朝政的自由。   (四)司马迁对“布衣”的情有独钟   时代的巨变必然反映于历史记述之中,《史记》中就处处体现着“布衣”(穿麻布衣服的庶民)地位的提升,刘邦从“布衣”成为皇帝,以韩信、萧何为首者成为“布衣将相”。   不仅如此,司马迁还特别强调历史上名人的“布衣”地位,如《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世家”本是《史记》中用以记载诸王世家的体例,可是司马迁却把生前从未封王的“布衣”孔子列入其中,从诞生至逝世,记述了其七十二年的人生历程。在司马迁看来,孔子虽然并非诸侯而仅仅是个士大夫,但他从孔子为天下制法、传六艺于后世的意义上考虑,写了《孔子世家》。   最有意思的是《陈涉世家》。陈涉没有后代,本无所谓世家。但由于秦乱之时陈涉首开反秦契机,后诸侯起兵才得以灭秦,所以司马迁将其列入“世家”。《太史公自序》曰:“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司马迁还在《陈涉世家》中记载了特别能代表当时庶民精神的一句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司马迁将其与前代作了对比,认为“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因此记载曰:陈涉虽然起事仅仅六个月而亡,但汉不绝其祀,续其血食。   将孔子列入“世家”和把陈涉立为“世家”,在司马迁来说具有同等的意义:只要对人民有功德,对创造历史有贡献,即便是陈涉这样无后世存续者,也与有后继之人者同等对待。   司马迁在登箕山踏查许由冢时,曾发出感慨:那些没有天子或诸侯家世相续,仅凭匹夫之身为世人立有功德的人物,无论他们多么伟大,若无人为其立传的话,其事迹也无法流传于后世。即便是许由、卞随、务光这些公认的古代名人,由于孔子未提到他们,所以他们的事迹都湮没了。而像伯夷、叔齐,则由于孔子曾经予以赞扬,以致其事迹至今仍在流传。(《史记·伯夷列传》)   由此可见,能够被司马迁列入“列传”的人物,都是他认为有必要将其事迹流传于后世的重要人物。而在这些重要人物之中也不乏布衣庶民的身影。例如,他写《货殖列传》的动机在于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   总之,司马迁的百姓情结表现为他重视民间传说史料的真实性,重笔撰著人民创造历史的功德,而这一切又与他所处的古代社会晚期人民地位上升的时代性质互为因果关系。   五、严谨独创的结构   《史记》本名《太史公书》或《太史公纪》,魏晋以后始称《史记》,就是历史记载的意思。《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主旨的贯彻,不仅来自于司马迁对史料的博采、精选,还在于他独创了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之所谓“五体”结构。所以读《史记》最好先大致了解一下这部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著作的篇章结构。   (一)“本纪”是《史记》之“本”   本纪是全书之“本”,是《史记》的主干,其他如表、书、世家、列传都是“末”,本末不可颠倒,本末相辅相成。所以读《史记》不可不重视本纪的重要性。要认识到本纪所记人物是中国古代历史发展脉络的代表者。   例如作者在全书第一篇的《五帝本纪》即开宗明义地点明我们中国历史起于黄帝,而且黄帝之后有着唐尧、虞舜的系统。接下来作者写了《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等,清楚地概括了中国历史的主干。然而,司马迁概括得对不对呢?   其实,对于司马迁的主张从来就有人表示怀疑,仅以百年来学术史为例:在一百年前殷墟被发现之前,有人怀疑《殷本纪》的内容属于虚构;二里头夏朝遗址碳十四鉴定结果公布之前,学界怀疑《夏本纪》真实性的观点很多;今日如果说有不少历史学家不相信《五帝本纪》之记载的话也无足为怪。权且抛开学术界对上古史实与传说的讨论,笔者只是觉得如今科学考古能够一次次地证明《史记》内容的正确性这一点,真是不能不令人对《史记》记载的真实性表示赞叹!   (二)“表”是司马迁创立的年代学体例   《史记》载十二本纪之后,设置十表。十表是司马迁创立的年代学体例,它意味着中国史学已经从《春秋》等著作那种自发地逐年记载,进入到自觉的年代学记述,标志着中国史学的成熟,意义十分重大。   一般读者往往不太重视《史记》的十表,所谓“表”的本意是表明的意思,对于历史上不醒目的事情司马迁选择了“表”的形式予以记述。十表中除《三代世表》为世表,《秦楚之际月表》为月表之外,都是年表。表的最大特点是能够将大事小情都用简短的篇幅表达得提纲挈领、经纬清晰。比如:   《秦楚之际月表》、《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以年为经、以国为纬;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闲侯者年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是以国为经、以年为纬;   《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是以年为经,以职官为纬,不仅一目了然,而且便于检索。   宋代郑樵曾说:“《史记》一书,功在十表。”(《通志总序》)读者在阅读本纪那种宏观把握历史的脉络内容的同时,就有兴趣的地方查一查表、读一读表序,是很有好处的。   (三)作为自然科学及艺术史的“书”   八书包括《礼书》、《乐书》、《律书》、《历书》、《天官书》、《封禅书》、《河渠书》、《平准书》等,按今日学科划分的话,这些都是有别于本纪、表、世家、列传等人文社会学科的自然科学史、艺术史。其中除了《平准书》外都是讲述古今制度变迁的,《平准书》则记载了一种新的制度。   按照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宗旨,八书中所述的与礼乐律历天文地理相关的是天然的文化史,而纪传表世家表述的是人文的文化史,史家的责任就在于追究二者之间的关系,《史记》的编纂体例就是如此与作者史学思想之表达相辅相成的。   (四)“世家”所见辅佐王者的股肱之臣   三十世家,记载了那些辅佐王者的股肱之臣,司马迁认为他们就像三十辐条之共聚一车毂的关系,故作“三十世家”。其中除了上文提到的《孔子世家》、《陈涉世家》的特例之外,主要记载了那些以爵位、俸禄世代相传的贵族之家。   例如春秋、战国以来的诸侯世家,再如汉代所封刘姓宗室、外戚世家,以及汉朝所封开国功臣的世家。司马迁认为,“大一统”天下的开创、延续,都是历代天子、皇帝在周围“社稷之臣”的辅助之下得以实现的,这些历史人物的功德是应该加载史册作为后世楷模的。   (五)“列传”记载了对人民有贡献的功臣   在司马迁的笔下,中国通史宛如一棵参天古树,不仅有明君、功臣之主干与繁枝,也有各类为人民作出贡献的历史人物,他们成为了证明古树生命力的葱葱茂叶。七十列传,就是为那些“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者而作的。也就是说,只要是扶持正义,不错过时代需求,有功名于天下者都应该加载史册。按照这一标准,他为游侠、刺客、医生、卜者、商人立传,而不收录那些虽然官居要职却碌碌无为者。   重视某类人物的群体性是列传体的一大特色,就是将那些虽处不同年代但具有类似特点的人物列为一传。具体而言,不仅有《孟尝君列传》、《赵公子列传》那样的专传,还有《老子韩非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那样的合传。   另外还有以叙述某些人物为主,同时附带记载另一些人物的主附传。例如《孟荀列传》虽以孟子、荀子为主,但同时又列入了驺子、墨子、公孙龙、李悝等。   类传最大的特色,在于将品行相类的人物排列成传,如《循吏列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匈奴列传》、《西南夷列传》等。   总之应当看到,春秋、战国以后,随着世卿世禄制的崩溃,中国社会进入了彰显个人能力的时代,列传将从刺客到哲人的各类英杰会聚一堂,不能不说是《史记》所创造的最为精彩的体例,后世将《史记》的“五体”简称为“纪传体”,显然是看到列传具有不亚于本纪的独特价值!   六、结语   最后,作为结语,我想提醒读者在读《史记》时注意以下三点:   (一)“发愤”并非“怨诽讥谤”   由于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痛诉自身遭宫刑受辱的惨烈心情时,说过“贤圣发愤之所为作”的话,所以历代评论者中有人认为《史记》颇有“怨诽讥谤”的意味。   然而清代学者章学诚对此早有过批驳,他认为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曰“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才是“其本旨也;所云发愤著书,不过叙述穷愁,而假以为辞耳”。他明确指出:后人泥于“发愤”之说,遂谓《史记》乃为“怨诽所激发”,是对司马迁的极大误解。(《文史通义·史德》)   (二)朴实的《史记》语言风格   《史记》的确有语言朴拙的风格,比如文风不统一,甚至有无法读通的文句,但那是出于司马迁不以文害义的原则,以及剪裁史料时留下的痕迹。他大量引用古籍和传闻史料,重在内容的记载和对原始史料的保留。   比如,《夏本纪》对于《尚书·禹贡》篇除个别文字外几乎是全文引用。《刺客列传》中司马迁引用了《尚书》、《左传》、《战国策》的各种史料。《战国策》的原文本来是较疏漏的,司马迁引用时也仅取其内容,而未对文字做过多的加工润色。所以,《史记》的文字水平使人感到参差不齐,甚至有裁剪生硬的痕迹,是不足为怪的。   (三)篇章结构中的深刻寓意   不要忽略《史记》篇章结构的作用,司马迁是史学家不是评论家,很多对历史事实的评价,他并不是直接发议论,而是寓意于叙述结构的安排之中。   例如在《儒林列传》的结尾,司马迁没有像其他列传那样写出论赞,而是搁笔于对以学问获取高官的实例记载。这样的结尾有其特定的寓意,似乎在告诉读者他对当时的“文治”政策已无可论赞。   总之,今人读《史记》,只要能够理解作者的心境、感情以及全书结构的话,一定会觉得这是一部思想深邃、贴近百姓生活、语感又丰富多彩的好书! wwW、xiaoshuotxt.com txt 小_说天+堂 第2章 太史公自序   本篇导读   汉代人的书序不像我们今天放在书的开头而是放在书尾,《太史公自序》亦不例外。本书为了便于今人阅读,按照今日的习惯把这一篇的节选放在了开篇。序中不但叙述了司马氏的家传,还阐述了《史记》的编纂旨趣。关于后者,读者可参见本书导读的介绍,这里仅选录了司马氏的家传。   家传在简短概述了司马氏的渊源变迁之后,司马迁记述了自幼萌生之继承家学父业的朴素动机。年轻时,他在周游祖国大地、接受儒学教育、聆听父亲遗嘱之后,立下继周公、孔子遗绪,总结天下兴衰沿革的大志,以及成为史官之后开始撰写通史,即便在遭受人生巨大挫折之后仍然矢志不渝、最终完成《史记》的经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汉代之所以能够成为创造灿烂文化的伟大时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有着像司马迁那样气魄恢宏的历史创造者。   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1。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汉之伐楚,卬(ánɡ)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2。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注释   1 少梁:国名。春秋的梁国,至战国为魏邑。今陕西韩城。   2 太史公:即指太史令。   译文   司马氏世代掌管周王室的时事、史料记录。周惠王和周襄王时,司马氏离开周迁移至晋。晋的中军(官名)随会出奔秦时,司马氏也移居少梁。自司马氏离开周至晋,族人分散,有的在卫,有的在赵,有的在秦。汉王攻伐楚王时,司马卬归属于汉,其领地在河内郡。司马昌生司马无泽,司马无泽为国都长安的市长(管理市场的长官)。司马无泽生司马喜,司马喜为五大夫,他们死后都葬于高门。司马喜生司马谈,司马谈做了太史公。太史公负责掌管天文,不参与民事。他有一个儿子,取名为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1,窥九疑2,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3,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注释   1 禹穴:会稽山上的一个洞穴,相传禹曾进入此穴。   2 九疑:山名。在今湖南省东南部,相传舜巡狩至此而死,葬于此。   3 郎中:皇帝的侍从吏员,上属郎中令。   译文   司马迁出生于龙门(今陕西韩城),曾在龙门山南耕作、放牧。十岁就诵读古文经书,二十岁南下游历长江、淮河一带,登会稽山探访过禹穴,造访九疑山(今九嶷山),乘船行于沅水和湘水(湖南的两条河);北上渡汶水(在山东)、泗水(在江苏),在齐、鲁之都游学,领略孔子遗风,还到邹、峄参加了乡射之礼,途经鄱(今山东境内)、薛(同上)、彭城时遭遇困境,最后经由梁、楚返回。此后司马迁做了郎中。他曾奉命远征出使巴、蜀以南,攻略邛都、笮、昆明(西南夷)等地,之后回朝复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1,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雒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2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3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4旧闻,弗敢阙。”   注释   1 封:帝王筑坛祭祀天地及四方山岳之神。   2 获麟:指春秋鲁哀公十四年(前四百八十一年)猎获麒麟之事。相传孔子作《春秋》至此搁笔。四百有余岁只是个概数,获麟至元封元年,实际为三百七十二年。   3 史记:泛指历史记录。   4 次:编排,排列。   译文   这一年(元封元年,前一一○年),天子首次于泰山举行汉朝的封禅之礼。然而,太史公却没有随同,而留在了周南(雒阳,今河南洛阳),未能参加封禅之事。因此他含恨将死,而正好他儿子司马迁出使回来,在洛阳拜见了父亲。太史公拉着儿子的手落泪说:“我们的祖先是周王室的太史。更早的祖先在虞、夏时代就有过显赫的功名,掌管天文。后世中衰,到我这里难道要完结了吗?如你也能当上太史令,就继承我们祖先的事业。当今天子上接千年皇统,在泰山举行封禅之礼,可我却不得随行,这也是命吧,是命吧!我死后,想必你也会做太史;你一旦做了太史,不得忘记我所要阐发的论议和著述。而且,孝道始于侍奉父母,中间是侍奉国君,最终在于立身。能够以扬名于后世来彰显父母,这才是最大的孝道。天下人赞扬周公,就因为他能够歌颂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邵(《诗经》之《周南》、《召南》)的讽诵,传达太王、王季的思虑,言及公刘(后稷之曾孙),推崇后稷(周之始祖)。幽王、厉王以后,王道残缺,礼崩乐坏,孔子整修旧制,振兴废礼,论定《诗》、《书》,撰述《春秋》,学者至今还能视其为行为的准则。而自获麟以来四百多年了,其间诸侯相互兼并,史官记载也被废弃了。当今汉朝兴起,海内统一,明主、贤君、忠臣、义士很多,我身为太史,未能对他们论述记载,断绝了天下的历史文献,对此我甚是惶恐,你一定要实现这一愿望!”司马迁垂首流泪说:“儿虽不才,但一定要把您所整理的资料予以阐发,不敢有所缺失。”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1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2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3,诸神受纪。   注释   1 :即“籀”字。语见《说文》:“籀,读书也。”   2 朔旦:初一。   3 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殿堂。   译文   太史公去世三年后,司马迁做了太史令,开始阅读史官的记录以及石室、金匮(国家图书馆)的藏书。五年后,正当太初元年(前一○四年),这一年十一月甲子日既是初一,又是冬至,首次改订天历(采用了太初历,即夏代所用的夏历),在明堂举行改历仪式,让诸神接受新纪元。   太史公1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2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注释   1 太史公:指司马迁。由于《太史公自序》本由司马谈所作,后经司马迁修改而成,故“太史公”或指司马谈,或指司马迁。   2 绍:接续,继承。   译文   太史公(指司马迁)说:“父亲曾说过:‘周公死后五百年出了孔子,孔子死后至今又有五百年了,该有能继承清明之世,订正《易传》,续写《春秋》,追溯《诗》、《书》、《礼》、《乐》关系的人了吧?’家父的愿望正在于此吧!正在于此吧!我怎敢对此推让呢?”   于是论次1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léi xiè)2。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yǒu)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3。”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注释   1 论次:论定,编排。   2 缧绁: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   3 来者:今后,未来。   译文   于是论定编次该文(即《太史公书》,亦即《史记》)。过了七年,太史公遭受李陵之祸(因对远征匈奴被俘的李陵有所辩护而受宫刑),被关进牢狱。于是慨然而叹说:“这是我的罪过吧!这是我的罪过吧!我的身体已毁,没有用了!”退而深思说:“《诗》、《书》之所以言简意深,想要表达的是作者的志向。昔日西伯(周文王)被囚禁在羑里,而推演了《周易》;孔子在陈国、蔡国陷入困苦,而作《春秋》;屈原被流放而著《离骚》;左丘氏双目失明,乃有《国语》;孙膑腿受膑刑,而论定《兵法》;吕不韦流放蜀地,《吕览》世代相传;韩非被囚禁于秦国,写下《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部分都是贤人、圣人的激愤之作。这些人都是心愿有所郁积,而得不到抒发,所以才著述往事,想望未来。”于是著述了上起陶唐(尧的国号),下至麟止(汉武帝在雍地猎获白麟,以金铸造麟趾〈止〉。司马迁效法《春秋》也搁笔于“获麟”)的历史,而第一篇则是从黄帝写起的。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历史上的伟人亦无例外:周文王被囚禁而推演了《周易》,孔子周游各国困苦重重而作《春秋》,屈原被流放而著《离骚》,左丘氏双目失明乃作《国语》,孙膑腿受膑刑而论定《兵法》,吕不韦虽流放蜀地而《吕览》世代相传,韩非被囚禁于秦国写下《说难》、《孤愤》。司马迁在遭受人生巨大打击之后也曾郁闷,但他没有放弃史家的使命,反而以历代贤人、圣人的愤写之作自励,著述往事,想望未来。最终,将一己私念融入民族繁衍的长河,著述了有“千古绝唱”之称的《史记》! w w w/xiao shu otx t.com[t.xt小,说[天堂} 第3章 五帝本纪   本篇导读   《史记》著述通史是从黄帝传说写起的,这一点意义十分重大。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就指出本纪在于梳理、记述王者的形迹,也就是说他希望告诉世人:那些成功的领袖人物以及他们创造的事业,都是因何而兴?又是怎样终结的?他要撰写出其中的兴衰过程。   为了这一目的,司马迁除了利用文献典籍之外,还采用自己游历大江南北时采集到的包括神话、传说在内的口述史料。这不但大大扩展了中国历史的记录范围,也为后人留下了重视口述历史的优良传统。   《五帝本纪》记述了传说中的五位贤明帝王,即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有关黄帝的传说,司马迁并不是有闻必录,而是选择了那些不违背儒家经典的“可信”材料,将其作为中国通史的开端,也就是《史记》的开篇。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1,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轩辕之时,神农氏2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   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3,蓺(yì)五种4,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pí)貔(pí)貅(xiū)(chū)虎5,以与炎帝战于阪泉6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注释   1 徇:通“侚”。敏捷。齐:迅速。徇齐:敏慧。   2 神农:传说中的帝王,三皇之一,也叫炎帝。人身牛首,传说发明了农具,尝百草而懂得辨别草药。   3 五气:木、火、土、金、水五种气。   4 蓺:种植之意。五种:五谷,即黍、稷、菽、麦、稻。   5 如同服牛乘马那样,训练此六种猛兽,训练它们作战。   6 阪泉:古地名。一说在河北涿鹿,一说在陕西阳曲,一说在山西运城。   译文   黄帝是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生来有神灵,初生不久会说话,幼年聪慧,少年沉稳敏捷,成年之后非常聪明。   轩辕的时候,神农的后代子孙道德衰薄。诸侯互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神农的子孙)未能予以平定。于是轩辕修炼干戈之术,讨伐那些不来朝拜神农氏的诸侯,于是诸侯又回到神农氏身边服从命令了。但是蚩尤最为凶暴,无人能讨伐他。   炎帝的子孙欲侵陵诸侯,诸侯都信赖轩辕而归顺于他。轩辕于是修德振兵,治理五气,种植五谷,抚恤万民,安定四方,训练熊罴貔貅虎作战,与炎帝交战于阪泉之野。经过三次作战,而后取得了胜利。   蚩尤作乱,不听黄帝的命令。于是黄帝征发诸侯的军队,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最终俘虏并杀掉了蚩尤。诸侯都尊重轩辕,认他为天子,取代了神农氏的地位,这就是黄帝。黄帝即位后,天下如果有谁不顺从的就去讨伐,一旦平定就停止讨伐;他还开山通道,未尝有过一日的安居。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xūn yù),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1与为多焉。   注释   1 封禅: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时对天地的大型祭祀。在泰山筑坛祭天称为“封”,在梁父山(泰山下的小山丘)除地祭地称为“禅”。   译文   (黄帝)去东方的沿海地区,登丸山(一说即凡山,在山东临朐),到了岱宗(泰山)。西方到了空桐(在今甘肃境内),登鸡头山(在今甘肃平凉)。南方至于长江流域,登熊山、湘山(据说均在湖南境内)。北方驱逐了蛮族荤粥,在釜山(一说即北京怀柔)召集诸侯,举行合符契订立盟约的仪式,并在涿鹿山下的平地建造了都邑。但是都城经常迁徙并无固定场所,居住地环绕军兵扎营以自卫。官名都以“云”命名(因为黄帝即位时出现云瑞,故称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秋官为白云,冬官为黑云),军队称为云师。设置左右大监,负责监督诸侯各国。由于诸侯各国和睦,而举行了大规模的鬼神山川的祭祀和封禅。   帝尧者,放勋1。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2,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3。九族既睦,便章百姓4。百姓昭明,合和万国。   注释   1 帝尧者,放勋:帝号曰“尧”,名“放勋”,国号曰“陶唐”。   2 收:冕名,其色黄,故曰“黄收”。纯衣:即“缁衣”,黑衣。   3 九族:指自己的宗族与外戚。   4 便章:也作“辨章”,治理之意。百姓:指百官。   译文   帝尧,名叫放勋。他的仁慈如苍天,他的智慧似神灵。与他接近暖如走向太阳,远而仰望他,好似高大入云。富有而不骄奢,尊贵而不放纵。戴黄冕,着黑衣,乘红车,驾白马。顺天应人的美德,使九族亲善。九族亲善,进而治理百官。百官的职位分明,天下万国融洽和睦。   乃命羲、和1,敬顺昊天,数法2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敬道3日出,便程东作4。日中,星鸟,以殷中春。其民析,鸟兽字微5。申命6羲叔,居南交。便程南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中夏。其民因,鸟兽希革。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敬道日入,便程西成。夜中,星虚,以正中秋。其民夷易7,鸟兽毛毨(xiǎn)8。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便在伏物。日短,星昴(mǎo),以正中冬。其民燠,鸟兽氄毛。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信饬(chì)9百官,众功皆兴。   注释   1 羲、和:即羲氏与和氏。尧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别观察四方天象,制订历法。   2 数法:以历数之法进行推算。   3 道:通“导”,教导。   4 便程:按程序顺利进行。东作:春天的农作。   5 字:乳也,谓产子、哺乳。微:同“尾”,交尾。   6 申命:再命。   7 夷易:平和、快乐的样子,言其为秋收而喜悦也。   8 毨:理,毛再生整理。   9 信:同“申”,申明纪律。饬:约束,整顿。   译文   于是任命羲、和,恭敬地顺从昊天,以历数之法观察日月星辰,慎重地将历法时令教授给人民。又命羲仲居住在郁夷的旸谷(在今山东半岛一带,也作“汤谷”,相传为日出之处),严谨地教导人民日出的时间,以便他们有序地进行春耕生产。日中(春分)之日,鸟星(南方朱鸟七宿星座)毕见,以此为标准校正仲春这一节气;于是人们分工耕作,鸟兽交尾繁殖。再任命羲叔住在南交,使人民得以有序地进行夏季的种植。日永(夏至)之日,火星(苍龙七宿之中星)诸宿毕见,以此为标准校正仲夏这一节气;老幼协助强壮者农耕,鸟兽也更换上稀疏的羽毛。再任命和仲居住西方昧谷(一说位于今甘肃的柳谷,相传为日落之处),严谨地教导人民日落的时间,使他们能够按照程序进行秋季的收获。夜中(秋分)之日,虚星(玄武七宿之中星)诸宿毕见,以此为标准校正仲秋这一节气;民众欢乐,鸟兽羽毛整齐。再任命和叔住在北方的幽都,以便他们有序地进行冬季的收藏。日短(冬至)之日,昴星(白虎七宿之中星)诸宿毕见,以此为标准校正仲冬这一节气;民众重回室内取暖过冬,鸟兽换上细密的绒毛。一年三百六十六日,设置闰月用来修正四季。治理百官,各方面都功绩显著。   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1,不用。”尧又曰:“谁可者?”(huān)兜曰:“共工旁2聚布功,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尧又曰:“嗟,四岳,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3,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皆曰鲧(ɡǔn)4可。尧曰:“鲧负命毁族,不可。”岳曰:“异哉,试不可用而已。”尧于是听岳用鲧。九岁,功用不成。   注释   1 凶:通“讼”,争讼。   2 旁:通“溥”、“普”。   3 怀:包围。襄:上,意即淹没。   4 鲧:尧臣,禹的父亲。   译文   帝尧说:“谁可以继承这一帝位?”放齐说:“你的长子丹朱英明通达,可以继承。”帝尧说:“唉!既愚顽又好争讼,不能用。”帝尧又问:“谁可以继位者呢?”兜说:“共工能广集人力,兴功立业,可以用!”帝尧说:“共工善于辞令,用意邪僻,貌似虔敬,却欺瞒上天,不能用。”帝尧又问四岳(执掌四方名山祭祀的诸侯之长):“啊,四岳,如今洪水滔天,包围着高山,淹没了丘陵,谁能治理此黎民之忧伤?”四岳都说鲧可以任用。帝尧说:“鲧不听命令,与同族关系不好,不能用。”四岳说:“不会吧,先试试吧,不行再撤换。”帝尧于是听从他们,试着用鲧治水。经过九年,治水无功。   尧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1,践朕位?”岳应曰:“鄙悳(dé)忝(tiǎn)帝位2。”尧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众皆言于尧曰:“有矜(ɡuān)3在民间,曰虞舜。”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嚚(yín)4,弟傲,能和以孝,烝(zhēnɡ)烝5治,不至奸。”   注释   1 庸:用。   2 鄙悳(德):品德浅薄。忝:辱,辱没。   3 矜:同“鳏”,老而无妻。   4 嚚: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   5 烝烝:上进。   译文   帝尧说:“啊,四岳,我在位七十年了,你们谁能顺应天命,继承我的帝位呢?”四岳应答说:“我们品德微薄,继位的话只会辱没帝位。”帝尧说:“你们也可以从亲贵或远方亲族,以及民间隐士当中推荐。”于是大家都说:“民间有个鳏夫,名叫虞舜。”帝尧说:“对,我听说过他,这人怎样?” 四岳说:“他是盲人的儿子,父亲很顽固,母亲不诚实,弟弟很傲慢;但他仍能凭借孝顺而与他们共处,敦促他们上进而不作恶。”   尧曰:“吾其试哉。”于是尧妻之二女,观其德于二女。舜饬1下二女于妫汭(ɡuī ruì),如妇礼。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2,五典能从。乃徧3入百官,百官时序4。宾于四门,四门穆穆,诸侯远方宾客皆敬。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5,三年矣,女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yì)6。正月上日,舜受终于文祖7。文祖者,尧大祖也。   注释   1 饬:通“敕”。训教,告诫。   2 五典:也称“五教”,一说指“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3 徧:通“遍”。——编者注   4 时序:承序,即有条理之意。   5 绩:通“责”。   6 不怿:不乐,因感力不胜任。   7 受终:前任职责终了之后,继续履行职责。此为承受帝位之意。文祖:此指文祖之庙。   译文   帝尧说:“我考验考验他吧。”于是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做妻子,通过这两个女儿来观察舜的德行。舜让尧的两个女儿住在舜的老家妫汭(今山西永济境内),奉行妇人之礼。尧认为舜做得很好,就让舜认真地实施五教之规。使五教得以遵从之后,才让他统领百官,百官由此各尽其责。让他于都城四门接待各地来宾,舜又能让各地的诸侯、使臣、宾客都恭敬有礼。尧让舜视察山林川泽,遇到暴风雷雨,舜竟能行进不迷路。尧认为舜确实很神圣,便召他来说:“你办事尽心并且言而有信,如此已经三年了,你可以登帝位。”舜推辞自己的德行不够。正月一日,舜终于在文祖庙接受了“摄政”之权。文祖,就是尧的太祖。   于是帝尧老1,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2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yīn)于六宗,望于山川,辩3于群神。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班瑞。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chái)4,望秩于山川。遂见东方君长,合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归,至于祖祢庙,用特牛礼。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徧告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肇十有二州,决川。象以典刑5,流宥6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烖(zāi)过,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静哉!   注释   1 老:告老,致仕。   2 在:察知;审察。   3 辩:通“徧”。普遍。   4 祡:烧柴升烟祭天。   5 象:以……为法则。典刑:常刑。   6 流:流放;宥:放宽。   译文   从此帝尧告老,让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观察璇玑、玉衡(北斗七星的斗魁、杓,或指天象观测仪),以此正确地观测“七政”(日、月、五星)。于是以类祭(不定时的祭祀)祭天之上帝,以禋祭(升烟之祭,或洁敬之祭)祭六宗(六神指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或指水、火、雷、风、山、泽),以望祭(遥拜之祭)祭山川,以辩祭(普遍的祭祀)祭群神(上述各神之外的诸自然神)。汇集五瑞(公侯伯子男五爵所持象征信誉的瑞玉),选择吉利的月和日,接见四岳诸首领,分赐瑞玉。每年二月,巡狩东方,至岱宗泰山,烧柴祭祀;还要遥祭那里的名山大川。于是接见东方诸侯君长,整齐划一时令、月份、日期,统一音律、尺度、量器、衡器,设置五礼(吉、凶、宾、军、嘉各礼),举行仪式时奉上来的五玉(即公侯伯子男之五瑞)、三帛(三色之绢)、二生(卿献活羊羔,大夫献活雁)、一死(士献死雉)之中,五玉仍然还给诸侯。五月,巡狩南方;八月,巡狩西方;十一月,巡狩北方,都是与最初巡狩东方时一样的程序。巡狩归来,至祖庙、父庙祭祀,用一头公牛为祭品。五年巡狩一次,其余四年四方群后(诸侯)每年一次来朝。那时向诸侯遍告天子治理之言,明确地考核他们的成绩,赐予有功者车辆、服饰。始在天下建立十二州,疏浚河川。以常刑为法度,不得违法。以流放之法放宽五刑(墨、劓、膑、宫、大辟),针对官吏设置鞭笞的官刑,在学校使用杖打的教刑,对常人犯小罪使用处以罚金的赎刑,因过失造成灾害者可以赦罪,还设置了针对惯犯的贼刑。谨慎,又谨慎,对人民切记慎重用刑!   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jí)1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   注释   1 殛:诛。此为“流放到极远处”之意。与上文“流”、“放”、“迁”同义。   译文   兜举荐共工时,尧说:“不行。”让他试任工师(负责土木的长官)之职,共工果然骄纵邪恶。四岳举荐鲧治理洪水,尧认为他不可,四岳强烈请求试用,试用之后没有功绩,使得百姓大受其害。在江淮、荆州地方三苗(当时生活在今湖南一带的少数民族)屡屡作乱。于是舜巡视归来向尧建议,请求把共工流放到幽陵(北部边城,在今北京一带),让他去改变北狄(北方的少数民族)的风俗;把兜流放到崇山(具体方位不详,约为今越南北部一带),让他去改变南蛮(南方的少数民族)的风俗;把三苗迁往三危(山名,在今甘肃西部),让他去改变西戎(西方的少数民族)的风俗;把鲧发配到羽山(东部山名,在今山东临沂一带),让他去改变东夷(东方的少数民族)的风俗。处罚了四人的罪过,天下各方都表示臣服了。   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而禹、皋陶(ɡāo yáo)、契、后稷(jì)、伯夷、夔(kuí)、龙、倕、益、彭祖1,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于是舜乃至于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则蛮夷率服2。   注释   1 禹:鲧之子,因治水有功,受舜禅让为帝。皋陶:舜时掌刑狱的大臣。契:舜时掌教化的官,商朝的祖先。后稷:名弃,舜时掌管农事的官,周朝的祖先。伯夷:舜时掌礼的官,与周初之饿死首阳山者同名。夔:舜时主乐的官。龙:舜时的谏官。倕:亦称“垂”,舜时主管建筑的官。益:也称“伯益”、“伯翳”、“大业”,秦国的祖先。   2 率服:服从。   译文   舜能在深山峡谷遇暴风雨而不迷路,尧由此知道可以将天下交给他了。尧于是退位,让舜摄行天子之政、出外巡狩天下。舜被推举任用二十年后,尧才让他摄政,摄政八年后尧去世。三年守丧结束,舜曾将天子之位让与丹朱(尧的儿子),但天下人心都归向舜。当时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等人,虽在帝尧时代就被选拔任用,但始终没有职务的分工。舜即位时去文祖(黄帝)庙,与四岳商量,敞开京城的四门,广迎四方贤人,广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舜命令十二牧(十二州州长):“论述帝德,施行厚德,远离奸佞小人,如此才能使蛮夷都来归服。”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实;伯夷主礼,上下咸让;倕主工师,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泽辟;弃主稷,百谷时茂;契主司徒,百姓亲和;龙主宾客,远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岛莫敢辟违;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岛,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于是禹乃兴《九招(sháo)》1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2始。   注释   1 招:通“韶”。《九韶》,相传为舜时所作的古乐名。   2 虞帝:即帝舜。因其国号为“有虞”,故号为“有虞氏帝舜”。帝舜、大舜、虞帝舜、舜帝皆舜帝之王号,后世多以舜简称之。   译文   此二十二人都建功立业:皋陶任职大理(法官),公平处罚罪恶,民众都佩服其诚信可靠;伯夷主持礼官,上上下下都能礼让;倕执掌工师官,百工成绩显著;益执掌虞官,山林水泽得以开发;弃主管稷官,百谷应时丰收;契主管司徒,百姓亲爱和睦;龙主持宾客,远方的人都来朝拜;十二州牧履行职责而九州岛无人敢为非作歹;其中禹的功劳最大,他开凿九山,疏导九泽,决开九河,划定九州岛,并规定了各州来朝的贡品,从未出现不公平。所辖土地方圆五千里,直至四方的边荒蛮地。安抚的范围南至交阯(也作交趾)、北发,西至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至山戎、发、息慎,东至长、鸟夷(也作岛夷),四海之内都称颂帝舜的功业。于是禹创作了《九韶》之乐(讴歌舜德之乐),各地贡上珍奇异物,凤凰也来飞翔,向天下明示德政就是从虞帝(帝舜)开始的。   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1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2。   注释   1 苍梧:汉郡名,郡治广信,即今广西梧州。   2 零陵:汉郡名,九嶷山在当时苍梧郡与零陵郡的交界处。   译文   舜从二十岁时因孝顺而闻名,三十岁时被尧选拔任用,五十岁时摄行天子之政,五十八岁时尧崩,六十一岁代尧即帝位,在帝位三十九年,到南方巡狩,死在苍梧的郊野(今广西梧州),葬在了长江以南的九嶷山,这就是零陵。   赏析与点评   “五帝”是中国远古祖先的重要代表人物。黄帝是中华民族具有“始祖”意义的人物,他的事迹,无疑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中华民族是如何在吸收周边各族文明的基础之上自立于世界东方的历史;而有关尧、舜的“禅让”制度的记述,使我们得以了解夏王朝之前社会制度的大致特征。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4章 周本纪   本篇导读   刘知幾在《史通》中曾非难《史记·周本纪》写进了文王以前,即一统以前的君主之事。其实,《周本纪》正是本着“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太史公自序》)的原则,记载了周民族是如何在夏、殷二朝之间,经过千余年的繁衍终于崛起于西方,又如何东进而击败殷纣王建立周王朝,以及周王朝历代君主又是如何厚民或伤民之盛衰始末的。   在周族发展为周王朝的历史上,具有承上启下重要地位的周文王、周武王两位君主,可谓历代儒家推崇的古代圣贤之君。这里节选并译注了“武王伐纣”建立周朝一段。   青铜器上的铭文“周”字:上部的“盾”是族徽,下部的“口”是祭器。这说明周很早就是一个“祀与戎”都很发达的民族。   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师修1文王绪业。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乃告司马、司徒、司空、诸节2:“齐栗3,信哉!予无知,以先祖有德臣,小子受先功,毕立赏罚,以定其功。”遂兴师。师尚父号曰:“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   注释   1 师:效法。修:实行。   2 节:符节,受符节者。   3 齐栗:即斋栗。敬慎恐惧之貌。   译文   武王即位,太公望做太师,周公旦做宰辅,召公、毕公等人在左右辅佐他,继承文王遗业。即位九年,武王到毕(文王墓地的所在地)祭祀文王。又去东方阅兵,到达了盟津(今河南的孟津渡)。制作了文王的灵牌,载于车,带在军中。武王自称太子发,表示奉行文王之命,不是自行专断的讨伐。于是诏告司马、司徒、司空、诸节各官:“敬慎恐惧,就是信守(对先君的)诺言!我虽无知,但我的先祖是有德行的大臣,我承继了先人的功业,就一定会赏罚分明,论功行赏。”终于起兵。师尚父(即太公望姜子牙)发布号令道:“集合起你们的部下,准备好你们的船只。迟到者斩。”武王渡黄河,船到河流中间,有条白鱼跃入武王的船中,武王俯身拾取用以祭祀。渡过黄河后,有一团火从天而降,落至武王居住的屋顶,变为乌鸦,它的颜色是红色的,发出“叭”的鸣叫声。这时,未经过事先约定而到达盟津参加盟会的诸侯有八百位。诸侯都说:“可以讨伐纣王了。”武王说:“你们不了解上天的意图,还不可以讨伐。”就班师回去了。   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于是武王徧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诸侯咸会。曰:“孳孳无怠!”武王乃作《太誓》,告于众庶:“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tì)其王父母弟1,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2天罚。勉哉夫子3,不可再,不可三!”   注释   1 离逷:即“离逖”,疏远。王父母弟:同出自一个祖父母的兄弟。王父母,祖父祖母。   2 维:发语词。共行:恭敬地执行。共,通“恭”。   3 夫子:丈夫。   译文   过了两年,听说纣王更加昏乱暴虐,他杀了王子比干,囚禁了箕子。太师疵、少师强也抱了他们祭祀用的乐器逃奔到周国。武王遍告诸侯说:“殷王犯下重大的罪过,不可以不进行彻底讨伐。”于是遵从文王遗命,率领三百乘兵车,三千名虎贲(勇士),以及带甲的士兵四万五千人,东进伐纣。十一年(前一六○四年)十二月戊午日,全军渡过盟津,诸侯都会集一起,说:“孜孜不懈!”武王于是作《太誓》,向众人宣告:“如今殷王纣居然听信妇人之言,自绝于上天,毁坏天地人三统(一说日、月、北斗;一说三重臣),疏远自己同祖父母的兄弟;还抛弃先祖的音乐,用淫乱之音扰乱典雅之声,取悦妇人。所以今日我姬发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努力呀,各位壮士。决一死战,不可能有第二战,更不可能有第三战!”   二月甲子昧爽1,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武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远矣西土之人!”武王曰:“嗟!我有国冢君,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2。’今殷王纣维妇人言是用,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昬3弃其家国,遗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维四方之多罪逋(bū)4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俾暴虐于百姓,以奸轨5于商国。今予发维共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6焉,夫子勉哉!不过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勉哉夫子!尚桓桓7,如虎如罴,如豺如离,于商郊,不御克奔8,以役西土,勉哉夫子!尔所不勉,其于尔身有戮。”誓已,诸侯兵会者车四千乘,陈师牧野。   注释   1 昧爽:拂晓。   2 索:尽,空。   3 昬:昏。   4 逋:逃亡。   5 奸轨:同“奸宄(ɡuǐ)”,外来为奸,中出为宄。   6 止齐:暂止而取齐。   7 桓桓:威武貌。   8 御:强暴;克:杀;奔:逃亡、投奔。   译文   周历二月的甲子日拂晓,武王很早来到商都郊外的牧野(地名,在殷都朝歌,即在今河南淇县郊外),举行了誓师会。武王左手持黄色铜钺,右手握着白牦牛毛旌旗,用来指挥。“辛苦啦,远道而来的西方的人们!”武王说,“啊!各国君主,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各位,以及庸(江汉南部)、蜀(四川)、羌(西蜀)、髳(巴蜀)、微(巴蜀)、(西北地区)、彭(西北地区)、濮(江汉南部)各国的人们,举起你们的长戈,排列好你们的盾牌,树起你们的长矛,我现在要宣誓了。”武王又说:“古人说过:‘母鸡不报晨,母鸡报晨家必败。’现在殷王纣只听信妇人之言,自己废弃先祖而不行祭祀,昏庸地抛弃家与国,对同宗兄弟排斥不用,却对那些从四方诸侯国逃亡到商国的罪人,推崇、尊敬、信任、任用。让他们暴虐百姓,残害商国。如今我姬发恭敬地执行上天对商国的惩罚。今日之战每六七步一停顿,整顿队伍继续推进。大家要努力啊!刺杀敌人也须四五下或六七下一停顿,整顿队伍继续前进。大家要努力啊!威风凛凛,如虎、如罴、如豺、如螭(无角龙,或指魑魅),战于商都之郊,不可滥杀逃亡的敌人,让他们给我们西方人服劳役。大家要努力啊!如果你们不努力,你们自身将遭到屠杀。”宣誓完毕,集合的诸侯以兵车四千乘,列阵于牧野。   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1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2,以大卒驰帝纣师。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诸侯毕从。武王至商国,商国百姓咸待于郊。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遂入,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县3大白之旗。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经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县其头小白之旗。武王已乃出复军。   注释   1 距:通“拒”,抵御。   2 致师:即今所谓挑战。   3 县:同“悬”。   译文   帝纣听说武王攻来,也派兵七十万抵御武王。武王派师尚父与百夫(百名士兵)挑战,率领大卒(战车三百五十乘、士兵二万六千二百五十人、虎贲勇士三千人)进攻纣王的军队。纣王的军队虽然人数众多,却没有斗志,都希望武王迅速攻入殷国。纣王的军队都倒戈而战,为武王开路。武王得以长驱直入,纣王的军队崩溃,纷纷背叛了纣王。纣王逃走,退回城中登上鹿台,披挂珍贵珠宝,投火自焚而死。武王手持大白旗挥向诸侯,诸侯都向武王参拜。武王也作揖答谢诸侯,诸侯们都服从他。武王进入商都,商国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于是武王命群臣告诉商国的百姓说:“上天降福!”商人们都再拜叩头,武王也作了回拜。于是进城,来到纣王自焚之处。武王亲自向纣王的尸体射箭,射了三箭以后下车,用轻剑砍他,然后用黄钺砍下纣王头颅,悬挂在大白旗上。接着又来到纣王两位宠妾之处,二女子已经上吊自杀。武王也向她们射了三箭,以剑刺击,用黑钺砍下她们头颅,将头颅悬挂在小白旗上。武王做完这些之后,走出,返回军中。   其明日,除道,修社及商纣宫。及期,百夫荷罕旗以先驱。武王弟叔振铎奉陈常车,周公旦把大钺,毕公把小钺,以夹武王。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既入,立于社南大卒之左,左右毕从。毛叔郑奉明水1,卫康叔封布兹,召公奭(shì)赞采,师尚父牵牲。尹佚策祝2曰:“殷之末孙季纣,殄废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显闻于天皇上帝。”于是武王再拜稽首,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   注释   1 明水:古代祭祀所用的净水,亦称“玄酒”。   2 尹佚:又称“史佚”,西周初期的史官、天文家、星占家。策祝:诵读策书上的祭神文字。   译文   第二天,清除道路,修缮神社及商纣的宫殿。到了预期之日,百名士兵肩负罕旗作为先驱,武王的弟弟叔振铎陈列仪仗车,周公旦持大斧,毕公持小斧,同伴于武王两侧。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护卫武王。已入社,立于南侧,中军以及群臣都跟随左右。毛叔郑奉端着明水,卫康叔封布好蓐席,召公奭举着彩帛,师尚父牵着祭祀用的牲畜。尹佚诵读写于简牍的祝文说:“殷之末代子孙季纣,荒废先王之明德,侮蔑神祇而不行祭祀,对商邑之百姓昏庸暴虐,天皇上帝对此非常清楚。”于是武王行再拜稽首之礼,说:“承受改革大命,革新殷朝,受天之明命。”武王又行再拜稽首之礼而出。   像欧洲人论文化必提到古代希腊、罗马一样,中国人讲古必定言及夏、商、周“三代”,而说周代是“三代”之中最为繁荣的一代并不为过,如果希望了解这一段历史的话,《史记·周本纪》绝对是非读不可的。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5章 秦始皇本纪   本篇导读   秦始皇、项羽、刘邦三人生活于同一时代,而同一时代的三人被司马迁同时列入《本纪》,这在《史记》中是绝无仅有的;秦汉之际相继存在的秦、楚、汉三政权的历史,堪称一部由此三人演绎的《三国志》,其首篇即《秦始皇本纪》(其次是《项羽本纪》、《高祖本纪》)。   秦始皇可谓是一位身世充满疑云的历史人物,比如他到底是不是吕不韦的孩子?他姓什么?他的夫人是谁?对于这些,司马迁或存疑、或存缺。但对于秦始皇是如何与大臣讨论、制定皇帝制、郡县制等安定一统天下的措施等等,本篇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记载。当然,对细节感兴趣的读者,还可以同时参阅《史记》的《吕不韦列传》、《李斯列传》。   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1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年十三岁,庄襄王死,政代立为秦王。当是之时,秦地已并巴、蜀、汉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东至荥阳,灭二周,置三川郡。吕不韦为相,封十万户,号曰文信侯。招致宾客游士,欲以并天下。李斯为舍人2。蒙骜、王、麃公等为将军。王年少,初即位,委国事大臣。   注释   1 庄襄王:嬴姓。本名异人,为安国君与夏姬所生,后被来自楚国的华阳夫人认作己子,故改名楚(一作子楚)。前两百五十年至前两百四十七年在位。   2 舍人:贵族家的门客。   译文   秦始皇帝,是秦庄襄王的儿子。庄襄王作为秦的人质生活于赵国时,见到吕不韦的侍妾,很喜欢她便娶她为妻,生了始皇。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赵国首都,今河北省邯郸市)。出生时,起名为政,姓赵。十三岁时,庄襄王死,赵政代之为秦王。当时,秦国领土已兼并巴、蜀、汉中(陕西省西南部的汉中地区),越过宛占有郢,设置了南郡;在北攻取了上郡以东,保有河东、太原、上党郡等诸郡;东方至荥阳,灭了延续两地的周朝,设置三川郡。吕不韦为相国,分封十万户,号曰文信侯。招致宾客游士,欲利用他们兼并天下。李斯为舍人。蒙骜、王、麃公等为将军。秦王年幼,初即位,将国事委托于大臣。   十一年,王翦、桓(yǐ)、杨端和攻邺,取九城。王翦攻阏与、橑杨,皆并为一军。翦将十八日,军归斗食1以下,什推二人从军取邺、安阳,桓将。十二年,文信侯不韦死,窃葬。其舍人临2者,晋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自今以来,操国事不道如嫪毐(lào ǎi)、不韦者籍其门,视此。秋,复嫪毐舍人迁蜀者。当是之时,天下大旱,六月至八月乃雨。   注释   1 斗食:俸禄微薄的小官,月俸十一斛。   2 临:哭。哭吊死者。   译文   十一年,王翦、桓、杨端和攻打邺(河北临漳),攻取了九座城池。王翦又攻打阏与、橑杨(山西上党),各路军并为一军。王翦在率军攻打的第十八日,令军中斗食以下的军吏还乡,十人中仅推出二人从军,由桓率领,最终攻取了邺与安阳。十二年,文信侯吕不韦死,秘密下葬。他的门客中,是晋人的驱逐出境;是秦人的,俸禄为六百石以上的夺爵,迁居;五百石以下的,如果没有参加葬礼,仅迁居,不夺爵。命令曰:“从今以后,执行国政如有像嫪毐、不韦那样不道者,一律如此将其一门抄家、贬为奴隶。”秋,复原了那些迁往蜀地的嫪毐舍人。此时,天下大旱,从六月起,直至八月才下雨。   十三年,桓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王之河南。正月,彗星见东方。十月,桓攻赵。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定平阳、武城。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韩王请为臣。   译文   十三年,桓攻打赵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秦王巡幸河南。正月,彗星出现于东方。十月,桓攻打赵。   十四年,在平阳攻打赵军,夺取宜安(河北藁城),击败赵军,杀死了赵的将军。桓平定平阳、武城(一说即山西平鲁)。韩非出使秦,秦用李斯的计谋,留下韩非,韩非死于云阳(陕西咸阳西)。韩王请求称臣。   十五年,大兴兵,一军至邺,一军至太原,取狼孟。地动。十六年九月,发卒受地韩南阳假守腾。初令男子书年。魏献地于秦。秦置丽邑1。十七年,内史2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曰颍川。地动。华阳太后卒。民大饥。   注释   1 丽邑:古地名,又作骊邑。在今陕西省临潼境内。   2 内史:秦国掌管“大内”之官。主管租赋、财政。   译文   十五年,秦大举兴兵,一军至邺,一军至太原,夺取了狼孟。地震。十六年九月,发兵接受韩南阳之地,任命腾为代理南阳守。首次命令男子登记年龄。魏国献地给秦国。秦设置丽邑。十七年,内史腾攻打韩,俘虏了韩王安,完全占据了韩地,在那里设置郡,称为颍川。地震,华阳太后死。人民遭受大饥荒。   十八年,大兴兵攻赵,王翦将上地,下井陉,端和将河内,羌瘣1伐赵,端和围邯郸城。十九年,王翦、羌瘣尽定取赵地东阳,得赵王。引兵欲攻燕,屯中山。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秦王还,从太原、上郡归。始皇帝母太后崩。赵公子嘉率其宗数百人之代,自立为代王,东与燕合兵,军上谷。大饥。   注释   1 羌瘣:秦国人名。姓羌,名瘣。   译文   十八年,大举兴兵攻赵国,王翦率领上地(上郡的上县)军队,夺取井陉(河北井陉),端和率领河内军队,羌瘣攻伐赵,端和包围邯郸城。十九年,王翦、羌瘣全部占领了赵国的东阳,俘虏了赵王。率兵欲攻打燕国,屯驻在中山。秦王巡幸邯郸,凡曾经与秦王生于赵时的母家有仇怨者,一律活埋。秦王经太原、上郡归国。始皇帝的母太后去世。赵公子嘉率其宗族数百人到了代(今河北蔚县东北),自立为代王,向东与燕国军队会师,驻军上谷。发生大饥荒。   二十年,燕太子丹患秦兵至国,恐,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体解轲以徇1,而使王翦、辛胜攻燕。燕、代发兵击秦军,秦军破燕易水之西。二十一年,王贲攻荆2。乃益发卒诣王翦军,遂破燕太子军,取燕蓟城,得太子丹之首。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王翦谢病老归3。新郑反。昌平君徙于郢。大雨雪4,深二尺五寸。   注释   1 徇:宣示于众。   2 荆:楚。由于秦庄襄王名子楚,秦人避讳“楚”字,称楚为荆。   3 谢病老:托病、老引退。   4 雨雪:降雪。   译文   二十年,燕太子丹担心秦兵侵犯本国,很恐惧,派遣荆轲行刺秦王。秦王发觉了,肢解了荆轲示众,派王翦、辛胜攻打燕国。燕、代发兵攻打秦军,秦军在易水之西击败燕军。二十一年,王贲攻打楚国。又增派军队至王翦军中,于是击溃燕太子军,夺取了燕蓟城(燕国首都,北京以东),获得了太子丹的首级。燕王向东取得了辽东,并在那里称王。王翦因老、病引退还乡。新郑(河南新郑)发生叛乱。昌平君被迁徙至郢。大雪,深二尺五寸。   二十二年,王贲攻魏,引河沟1灌大梁,大梁城坏,其王请降,尽取其地。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强起之,使将击荆。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秦王游至郢陈。荆将项燕立昌平君为荆王,反秦于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荆,破荆军,昌平君死,项燕遂自杀。   二十五年,大兴兵,使王贲将,攻燕辽东,得燕王喜。还攻代,虏代王嘉。王翦遂定荆江南地;降越君,置会稽郡。五月,天下大酺2。   二十六年,齐王建与其相后胜发兵守其西界,不通秦。秦使将军王贲从燕南攻齐,得齐王建。注释   1 河沟:水名。又称“梁沟”、“鸿沟”。在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   2 大酺:大宴饮。当时,法律禁止聚众群饮,由于是国庆才允许开禁。   译文   二十二年,王贲攻打魏国,引鸿沟水淹魏都大梁,大梁城被冲垮,魏王请求投降,秦全部取得魏的土地。   二十三年,秦王再次召回王翦,强令他出马,派他率兵攻打荆(楚国)。占领了陈(河南淮阳)以南至平舆(河南汝阳)一带,俘虏了荆王(即楚王负刍)。秦王巡幸至郢、陈。荆将项燕立昌平君为荆王,在淮河以南反抗秦国。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打荆,击败荆军,昌平君死,项燕于是自杀。   二十五年,大举兴兵,派王贲为将,攻打燕国辽东,捉得燕王喜。回师攻打代国,俘虏代王嘉。王翦平定了荆之江南地区;降伏了越国国君,设置会稽郡。五月,天下狂欢饮酒庆贺。   二十六年,齐王建与其相国后胜发兵守卫其西部边界,不与秦国来往。秦派将军王贲从燕国南面攻打齐国,捉到齐王建。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1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2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3,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注释   1 倍:通“背”。背叛。   2 伏:通“服”。承受;承当。   3 名号不更:指还像以往那样称“王”。   译文   秦刚刚统一天下,秦王就对丞相、御史下令道:“从前韩王曾向秦交出土地,献上玉玺,请求做秦国的藩臣,不久就背弃盟约,与赵、魏联合反叛秦国,所以兴兵讨伐它,俘虏了它的国王。寡人认为很好,或许可以停止兵革。赵王派他的相国李牧来签订盟约,所以放回了赵做人质的太子。不久背弃盟约,在太原反叛我,所以兴兵讨伐,俘虏了赵王。赵公子嘉自立为代王,所以兴兵消灭了他。魏王当初约定降服入秦,不久又与韩、赵合谋袭击秦国,秦官兵讨伐,终于将其击败。荆王献出青阳(湖南长沙)以西地区,不久又违背约定,袭击我南郡,所以发兵讨伐,俘虏了他们的国王,平定了荆地。燕王昏乱,他的太子丹暗地派荆轲为刺客,秦官兵讨伐,灭了燕国。齐王建采纳后胜的计谋,断绝与秦国的使节往来,想作乱,秦官兵讨伐,俘获了齐王,平定了齐地。寡人以渺小之躯,兴兵讨平暴乱,倚仗的是宗庙的威灵,六国之王都已服罪,天下都已平定了。如今不更改名号就无法显示功绩,流传后世,商议一下帝号吧!”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都说:“过去五帝土地方圆千里,其外是‘侯服’、‘夷服’的地区,那时的诸侯有的朝贡,有的不朝贡,天子无法控制。如今陛下起义兵,讨残暴,平定天下,海内设置郡县,法令统一,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五帝也有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商议道:古有‘天皇’、‘地皇’、‘泰皇’(一说即人皇),‘泰皇’最尊贵。臣等昧死献上尊号,王称为‘泰皇’。命称为‘制’,令称为‘诏’,天子自称为‘朕’。”秦王说:“去掉‘泰’,加上‘皇’,采上古‘帝’位的称号,称为‘皇帝’。其他的按照你们商议的办。”说罢便批示道:“可以。”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命令道:“朕听闻太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后根据行为评定谥号。如此,则儿子评议父亲,臣下评议君主,甚是无理,朕不采取这种做法。从今以后,废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按辈计数,二世、三世直至于万世,传继至无穷。”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1,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2之始,改年始3,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注释   1 终始五德:水、木、金、火、土五种物质德性相生相克,以及周而复始的循环变化。   2 据《封禅书》,秦文公获黑龙,以为水瑞,秦始皇因自谓水德。   3 年始:秦始皇改用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   译文   始皇推算五行之德的终始顺序,认为周朝得火德,秦朝取代周德,遵从了周所不能克服的德性。如今逢水德之始,而更改岁首,朝贺都自十月初一开始。衣服、旄旌、符节、旗帜都以黑色为尊贵。数字以六为单位,符、法冠都定为六寸,车厢宽六尺,六尺为一步,一乘车用六匹马。将黄河改名为德水,以此作为水德的开始。主张刚毅戾深,凡事都依法裁决,刻薄残忍,不讲仁义、恩惠、和睦、情义,然后才符合五德之命数。于是严格执行法治,触犯法律者久而不得赦免。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1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注释   1 填:通“镇”,弹压。   译文   丞相王绾等进言:“诸侯刚被击破,燕、齐、荆地方偏远,若不在那里设置诸王,则无从安定。请立诸公子去各地为王,若主上应允,则不胜荣幸!”始皇将他们的建议交于群臣讨论,群臣皆以为可行。廷尉李斯提出异议说:“周文王、周武王所分封的子弟、同姓甚多,然而后代日渐疏远,相互攻击有如仇敌,诸侯相互诛伐,周天子不能禁止。如今,海内赖陛下神灵得以统一,都设立为郡县,对于诸公子、功臣可以用公家赋税重重赏赐,很容易就控制他们了。天下无异心,就是安宁之术。设置诸侯并非上策。”始皇说:“天下饱尝战乱不休,就是由于设立了诸侯王。如今,有赖于宗庙的威灵,天下初定,又要恢复分封立国,等于是树立兵战,以此之举而祈求安宁,岂不太困难了!廷尉的议论是正确的。”   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1,郡置守、尉、监。更名民曰“黔首”2。大酺。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jù)3,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一法度衡石丈尺4。车同轨5。书同文字。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6,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   注释   1 三十六郡:这只是秦统一全国之初的数字。   2 黔首:平民。“黔”,黑色;平民不戴冠,露黑发,所以称黔首。   3 :乐器,猛兽形。   4 法度衡石丈尺:“法度”是法定的计量制。“衡”是秤,此指重量;“石”在当时既是重量单位又是容量单位,此处“衡石”连用,当指衡制与量制;“丈尺”都是长度单位,此指度制。   5 轨:车子两轮间的距离。   6 北向户:指今海南岛与越南北部等地区,因其地处北回归线以南,门窗往往向北开。   译文   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各郡置守、尉、监。更称人民曰“黔首”。天下饮酒庆祝。没收天下的兵器,聚之于咸阳,熔化铸成钟、,铸金人十二,各重千石,放置于宫廷之中。统一度量衡制的衡石、丈尺。车轨宽幅划一。书写使用同一种文字。领土东至大海直至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的地区,北凭借黄河为要塞,沿阴山直至辽东。将天下豪富之家十二万户迁徙于咸阳。诸宗庙及章台、上林苑都在渭水南岸。秦每灭掉一个诸侯,就仿效其宫室的样子,将其建筑于咸阳北面的山坡上。建筑群南临渭水,自雍门以东直至泾水、渭水,殿屋之间以天桥、回廊相连。把从各诸侯国那里得到的美人、钟鼓,放置其中。   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焉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自极庙道通郦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1,自咸阳属之。是岁,赐爵一级。治驰道。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2山川之事。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禅梁父。刻所立石。于是乃并勃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fú),立石颂秦德焉而去。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既已,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僊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僊人。   注释   1 甬道:两侧筑有夹墙的通道。“甬”,通“桶”字。   2 望祭:遥望而祭。亦写作“望祀”、“望祠”。   译文   二十七年,始皇巡幸陇西、北地,出鸡头山,经过回中(陕西陇县西北)。在渭水南面建造信宫,旋即将信宫改称为极庙,象征北极星。自极庙筑道通郦山,建造甘泉前殿。修筑甬道,自咸阳连接至此。这一年,赐爵位一级。修筑驰道。   二十八年,始皇向东巡幸郡县,上邹峄山。立石碑,与鲁地儒生商议,刻石歌颂秦的功德,商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于是登泰山,立石碑,筑坛,祭天。下山时,风雨暴至,在树下休息,因此封那棵树为“五大夫”。在梁父山(位于泰山之下)刻字立石碑。于是沿渤海向东,经过黄县、腄县,直至成山,登上之罘山,立石碑歌颂秦德之后离去。向南登上琅邪山,在此极为快乐,逗留三个月。于是迁徙黔首三万户至琅邪台下,免除他们十二年的赋税,而建造琅邪台,立石碑刻字,歌颂秦德,表明了得意之情。   事情完毕,齐人徐巿等上书,说海中有三座神山,名叫蓬莱、方丈、瀛洲,有仙人居住在那里。请求在斋戒之后,带童男女去寻求。于是派遣徐巿征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寻求仙人。   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狼沙中,为盗所惊。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登之罘,刻石。   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刻碣石门。坏城郭,决通堤防。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   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中车府令1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2中,故幸宦者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凉车中可其奏事。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其)赐死。语具在《李斯传》中。行,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行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袭位,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郦山。注释   1 车府令:掌管乘舆、路车的职官。   2 辒凉车:有窗的卧车。关窗保温,开窗乘凉,故名。   译文   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行至阳武博狼沙(河南博浪),被盗贼惊吓。搜查而没能抓到,于是下令天下大规模搜索十日。登之罘山,刻石碑。   三十二年,始皇巡幸碣石,派燕人卢生寻求羡门、高誓。在碣石门刻字。毁坏城郭,决通堤防。于是派韩终、侯公、石生寻求仙人不死之药。始皇巡幸北方边疆,从上郡回京。燕人卢生出使入海归来,作为鬼神之事的汇报,上奏了记录的图书,上面写道“灭亡秦的人是胡”。始皇于是派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北上攻击胡人,夺取河南地区。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李斯跟随,右丞相去疾(一说姓冯,一说姓霍)留守。少子胡亥受宠爱被允许跟随。十一月,行至云梦泽,在此遥祭九嶷山(位于湖南零陵)的虞舜。泛舟顺长江直下,观籍柯,渡海渚。经过丹阳,行至钱唐。临至浙江,见到水波汹涌,于是西行一百二十里从江面狭窄处横渡。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眺望南海,而立石刻碑赞颂秦德。   至平原津而始皇患病。他忌讳人谈到死,群臣没人敢说死的事。主上病日益加重,就写诏书加盖玺印准备赐予公子扶苏:“参与丧葬,在咸阳迎棺下葬。”诏书已加封,放在掌管符玺的中车府令赵高那里,没有交给使者。七月丙寅,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李斯因为主上驾崩在首都之外,唯恐诸公子及天下会有变乱,秘不发丧。棺材载于辒凉车中,让生前宠幸的宦官陪乘,所到之处,为主上献食。百官奏事依然如故,宦官就在辒凉车中批准他们的上奏。只有皇子胡亥、赵高及皇帝宠幸的宦者五六个人知道主上已死。赵高曾经教授胡亥书写及治狱法律等事,胡亥私下很信任他。赵高于是与公子胡亥、丞相李斯阴谋拆封、废弃始皇所封缄的赐公子扶苏诏书,改而诈称丞相李斯在沙丘接受始皇遗诏,立皇子胡亥为太子。另外伪造赐公子扶苏、蒙恬诏书,历数其罪状,赐死。详见《李斯传》的记载。继续行进,从井陉(河北井陉)抵达九原。适逢暑天,主上的辒车腐臭,于是命令从官在车上装载了一石鲍鱼,以掩盖尸臭。   自九原从直道抵达咸阳,发丧。太子胡亥袭位,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于郦山。   司马迁撰述《十二本纪》时明确说:“略推三代,录秦汉”,即由于夏商周三代的史料不清,所以尚须“推”算,但秦汉则不同,只需根据现有史料记“录”即可。在《秦始皇本纪》之“录”中,其实“祀”与“戎”二字是关键词。根据“戎”字,你可以了解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天下,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强大国家的过程;根据“祀”字,你可以理解为何秦始皇称帝十年中五次巡行全国各地、祭祀名山大川,以此安抚天下的良苦用心,最终殁于巡行途中。 www.xiaoshuotxt。comtxt小xiaoshuo说天堂 第6章 项羽本纪   本篇导读   司马迁治史,虽然对史料未必做过多的文字改动,但对史实的把握却非常有分寸。特别是在描述史实的用语上,他更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大有一字褒贬之春秋笔法。比如本篇中对项羽的称呼,何时称“项籍”,何时称“项羽”,何时称“项王”,拿捏得十分精准。又如陈述项王“立诸将为侯王”时,绝不说“封诸将为侯王”,因为项羽本人当时仅是楚怀王所封的“鲁公”,自己还不是“王”,何来封王的权力。但是,毕竟项羽“立”诸侯王,实际上已经相当于帝王之“封”诸侯王了,这是司马迁把他列入《本纪》的原因。“立王”是形式,“封王”是实质,二者都是事实!所以《项羽本纪》的论赞中说:“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称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在“立王”与“封王”之间,司马迁不仅为我们陈述了活生生的实情,更揭示了其中“未尝有”的历史变革。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1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2,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3,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注释   1 士大夫:有声望、地位的文人。   2 子弟:本义是相对于父、兄的子与弟;此处泛指某地域的年轻后辈。   3 长八尺余:秦代一尺约为二十三点一厘米,项羽身高应当在一百八十五厘米以上。   译文   项籍,是下相(江苏宿迁西南)人,字羽。刚起兵时,二十四岁。他的叔父是项梁,项梁的父亲是楚国将领项燕,即为秦将王翦所杀之人。项氏世代为楚将,封在项(河南项城),所以姓项。   项籍年少时,学习书写不成,转而学剑,又不成。项梁对此很气愤。项籍说:“书写只能记名姓而已。剑只能敌一人,不足学;我要学抵抗万人的本领。”于是项梁就教他兵法,项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学下去了。项梁曾被栎阳县(陕西临潼)官吏逮捕,于是请蕲县(安徽宿县)狱吏曹咎写信给栎阳狱吏司马欣,由此事情才得以了结。项梁杀了人,与项籍到吴中(江苏苏州)躲避仇人。吴中贤能士大夫的才能皆在项梁之下。每逢吴中有大繇役及丧事,项梁经常主持操办,暗中以兵法约束宾客及子弟,以此了解他们的能力。秦始皇巡幸会稽,渡浙江(钱塘江)时,项梁与项籍同去观看。项籍说:“对他可以取而代之。”项梁掩住其口,说:“莫妄言,要灭族的!”项梁由此认为项籍有奇才。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连吴中本地子弟也都畏惧项籍。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1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shùn)2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3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4,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   注释   1 江西:长江自九江到南京的一段,是由西南流向东北,因此古人习惯称今皖北一带为江西。   2 眴:使眼色。   3 慑:恐惧。慑伏:恐惧而服气的样子。   4 豪吏:仗势逞强的官吏。   译文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在大泽乡(安徽宿县东南)起兵。当年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江西(江北地区)都反叛了,此乃天亡秦之时。我听说先下手者制人,后下手者则为人所制。我欲起兵,让你及桓楚为将。”这时桓楚逃亡在大泽之中。项梁说:“桓楚逃亡,谁都不知在哪里,只有项籍知道。”项梁于是出来,吩咐项籍持剑在外等待。项梁又进去,与郡守对坐,说:“请召见项籍,让他受命去召回桓楚。”郡守说:“好。”项梁就召项籍进入。一会儿,项梁对项籍使眼色说道:“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就拔剑斩下郡守的头。项梁持郡守的人头,佩戴着他的印绶。门下的人大惊失色,混乱起来,项籍击杀了数十上百人。一府中人都惊恐伏地,没人敢起。项梁就召来以往相识的豪吏,说明如此方能做大事的道理,于是举全吴中之兵造反。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余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巨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1。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2,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3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4;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5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6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7。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注释   1 搏:击;虻:牛虻;虮虱:卵和虱。比喻目标是要灭秦(虮虱),不必把精力消耗于章邯(虻)。   2 罢:同“疲”。   3 鼓行:击鼓而行。   4 公:对平辈的敬称。   5 很:违逆,不听从。   6 戮力:合力,并力。   7 枝梧:即“支吾”,抵抗。   译文   章邯击破项梁军之后,以为楚地之兵不足为虑,就渡黄河去攻打赵国,重创赵国。当时,赵歇为王,陈余为将军,张耳为相国,都逃入巨鹿城(河北平乡)。章邯令王离、涉间包围巨鹿,章邯军驻扎在南面,修筑甬道为他们输送粮食。陈余为将军,率领数万士兵驻扎在巨鹿北面,即所谓河北之军。   当初,宋义曾遇到过齐使者高陵君显,此人在楚军中见到楚怀王时说:“宋义曾断言武信君之军必败,数日之后,那支军队果然败了。尚未交战已经预先看出失败的征兆,真可以说是个通晓兵法的人。”楚王召见宋义,与其筹划军事,非常赞赏他,于是任命他为上将军;任项羽为鲁公,作为次将;范增作为末将,去援救赵国。其他别将都归属于宋义统领,号称卿子冠军。部队行进至安阳(山东曹县),停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说:“吾听说秦军在巨鹿包围了赵王,迅速率兵渡黄河,楚军从外面打击,赵军从里面响应,必能击败秦军。”宋义说:“不然。击打牛之虻虫是无法消灭虱子的。现在秦攻打赵国,打胜了则军队疲惫,我们乘其疲惫出击;不胜,我们率军击鼓向西挺进,必能一举灭秦。所以不如先让秦、赵相互争斗。披坚执锐去作战,我不如您;坐着策划,您不如我。”于是下令军中说:“凶猛如虎,倔强如羊,贪婪如狼,强暴不服从命令者,处斩。”于是派遣自己儿子宋襄去辅助齐王,亲自送儿子至无盐(山东东平),大设酒宴。当时天寒下大雨,士卒冻饿交加。项羽说:“为了齐心合力攻打秦朝而来,却久留不出发。现在年景歉收百姓贫困,士卒们吃饭只能就些芋头、豆菽,军中已无储备粮,他却饮酒设宴,不率兵渡黄河去得到赵的粮食,与赵合力攻打秦,却说什么‘乘其疲惫’。以秦之强大,攻打新兴的赵国,势必攻取赵国。赵被攻占而秦会更强,哪儿有什么疲惫可以利用的!况且我国军队刚刚被击破,楚王坐不安席,把全国兵力都交给了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现在他不体恤士卒而徇私情,不是社稷之臣。”项羽早晨朝见上将军宋义时,就在将军帐中斩下宋义人头,出帐命令军中说:“宋义与齐国密谋反楚,楚王密令我杀了他。”当时,诸将皆畏惧服从,无人敢抵抗。都说:“当初拥立楚王者就是将军家。现在又是将军诛杀了乱臣。”于是一起拥戴项羽为代理上将军。派人去追宋义的儿子,在齐国追上,杀掉。派桓楚向怀王报告了情况。怀王就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隶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zènɡ)1,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2,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3,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注释   1 沈:通“沉”。釜:锅。甑:瓦罐。   2 壁:营垒。   3 辕门:营门。   译文   项羽杀了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于是派当阳君、蒲将军率兵二万渡河,解救巨鹿。战斗取得初步胜利,陈余请求增兵。项羽就率全军渡河,破釜沉舟,烧掉军营,仅持三日口粮,以此向士卒表示决一死战、义无反顾的决心。于是至巨鹿包围王离,与秦军相遇,打了九战,断绝他们的甬道,大败秦军,杀死苏角,俘虏王离。涉间不肯降楚,自焚而亡。当时,楚兵在诸侯各路军中实力最强。诸侯救援军至巨鹿城下的,修筑壁垒十余处,却无人敢出兵。待到楚军进攻秦军时,诸将都从壁垒上观望。楚军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军呼声震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惊恐。如此打垮秦军之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他们入辕门时,无不用膝跪行而前,无人敢仰视。项羽由此成为诸侯的上将军,诸侯皆隶属于他。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   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1,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   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1,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注释   1 三户:三户津,漳水上的津口。   译文   章邯军驻扎在棘原(河北平乡),项羽军驻扎在漳南,相持未战。   项羽派蒲将军日夜兼程率军渡过三户津(河北磁县),驻扎于漳南,与秦交战,再次将其击败。项羽率领全军在汙水上进攻击秦军,大败秦军。   章邯派人去见项羽,想订盟约。项羽召集军吏商量说:“粮食缺少,想同意订立盟约。”军吏都说:“好。”于是立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派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统率秦军为先锋。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1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2,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3,使子婴4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5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6,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7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注释   1 函谷关:东方入秦的关隘,秦时在今河南灵宝东北,汉代迁至今河南新安境内。   2 霸上:即霸水之西的白鹿原,在今陕西西安东南,当时的咸阳城东南。   3 关中:既可指由诸关护卫的渭水流域地区,亦泛指函谷关以西的广大地区。   4 子婴:一说为二世之兄,一说为二世之侄。二世三年(前二○七年)八月,赵高杀胡亥,立子婴为三世。子婴杀赵高,灭其族。为帝四十六日,刘邦入关,子婴遂降。   5 旦日:明日。飨:犒劳。   6 新丰鸿门:新丰县的鸿门。鸿门,古邑名,在郦邑城东。   7 山东:指崤山(位于河南省西部,灵宝市、陕县南部)以东地区。崤山自古以险峻闻名,是陕西关中至河南中原的天然屏障。因为在函谷关以东,所以“山东”又称“关东”。   译文   楚军挺进攻占、平定了秦地。但函谷关有沛公兵守关,不得入关。又听说沛公已攻入咸阳,项羽大怒,派当阳君等攻关。项羽终于入关,行至戏水西面。沛公驻扎霸上,没能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子婴作宰相,占有了秦的所有珍宝。”项羽大怒,说:“明日好好犒劳士兵,好击败沛公军队!”当时,项羽兵四十万,驻扎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驻扎在霸上。范增劝说项羽:“沛公在山东时,贪于财货,喜好美姬。如今入关,不取财物,不近妇女,此表明其志向不小。我让人观察过他的云气,都是龙虎云,呈现五彩的颜色,此乃天子之气。迅速进攻,勿失良机。”   楚左尹1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zōu)生2说我曰:‘距关,毋内3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4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5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注释   1 左尹:楚国最高长官令尹的副职。   2 鲰生:一个无知的人。鲰,小杂鱼,此以喻浅妄无知。   3 距:通“拒”。内:通“纳”。   4 倍:通“背”。   5 蚤:通“早”。谢:谢罪,赔礼。   译文   楚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平素与留侯张良要好。张良当时跟随沛公,项伯就连夜策马奔至沛公军中,私下见张良,详细告诉他情况,想叫张良与他一同走。说:“不要跟着一起送死。”张良说:“我为韩王送沛公西征,现在因沛公有危险而逃跑,不合道义,不能不告诉他。”张良就进去,详告沛公。沛公大惊,说:“怎么办呢?”张良问:“谁为大王出此计策?”沛公说:“鲰生劝我说:‘把住函谷关,不让诸侯进关,就可以在秦地称王了。’所以听了他的话。”张良说:“大王估计您的士卒足以抵挡项王吗?”沛公默然,说:“当然不如人家了,那怎么办?”张良说:“请让我去告诉项伯,就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沛公说:“你怎么与项伯有故交呢?”张良说:“秦时他与我有交往,项伯杀了人,是我帮他未获死刑。现在情况紧急,所以幸亏他来告诉我。”沛公说:“他与你谁年长?”张良说:“他年长于我。”沛公说:“你替我叫他进来,我以兄长之礼待他。”张良出去,邀请项伯。项伯就入见沛公。沛公奉酒杯祝项伯长寿,相约为儿女亲家,说:“我入关之后,对于财物丝毫不敢侵占,将官吏百姓造册登记,查封府库,等待将军(项羽)的到来。之所以派将士守关,为的是防备其他盗贼的出入与非常事态的发生。日夜盼望将军的到来,岂敢反叛!愿项伯详细报告项王,说我是不敢背叛恩德的。”项伯答应,对沛公说:“明日不可不早早亲自来向项王谢罪。”沛公说:“是。”于是项伯又连夜回去,回到军中,将沛公所言详细报告给项王。接着说:“若不是沛公先攻破关中,您岂能贸然入关?现在人家有大功却要攻打他,不合道义,不如就善待人家。”项王答应了。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却。”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1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2。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3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4。”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jì)5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6,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注释   1 亚父:项羽对范增的敬称,言对其侍奉的礼数仅次于父。   2 东向坐:朝东坐。战国秦汉时期除升殿升堂仍南向外,其他场合多以东向为尊,其次为南向、北向,最下为西向。   3 玦:有缺口的玉环。玦与“决”谐音,范增举以示羽,是暗示要他下决心杀刘邦。   4 同命:并命,拼命。一说谓与刘邦同生死,亦通。   5 跽:古人席地跪坐,臀部离开小腿,身子挺直,叫作跽。参乘:陪乘的人。   6 举:克,尽。胜:胜任。   译文   沛公次日一早带百余人马来见项王,至鸿门,谢罪说:“我与将军协力攻秦,将军战河北,我战河南,没想到竟能先入关破秦,而且在这儿见到将军。现在有小人进谗言,使将军与我有了隔阂。”项王说:“这都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所言,不然,我又何至于此。”项王当日就留沛公共饮。项王、项伯向东坐,亚父向南坐。亚父,就是范增。沛公向北坐,张良向西陪坐。范增几次对项王使眼色,举起自己所佩戴的玉玦示意了多次,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身,出去召来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怀不忍之心,你进去上前敬酒,敬过酒,就请求舞剑,借此在席位上行刺沛公,杀掉他。不如此的话,你等就要被他俘虏了。”项庄于是进去敬酒,之后说:“君王与沛公饮酒,军中没有什么可以取乐的,请让我来舞剑吧。”项王曰:“好。”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舞起来,时常以身体遮挡庇护沛公,使得项庄无法行刺。于是张良到军门那里,见到樊哙。樊哙问:“今日之事怎么样?”张良说:“非常紧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常有行刺沛公之意。”樊哙说:“此事太紧迫了,让我进去,与他同死。”樊哙就带剑持盾入军门。交叉矛戟的卫士想阻止而不让他进,樊哙侧过盾牌一撞,卫士仆倒于地,樊哙就进入军门。他掀开帷帐向西站立,瞪眼直视项王,头发向上竖起,眼眶似乎都裂开了。项王按剑坐起来,问:“来客是何人?”张良答道:“这是沛公的参乘樊哙。”项王说:“壮士!赐他一盏酒。”于是给他一大杯酒。樊哙拜谢,起身,立而饮之。项王说:“赐他猪肘。”就给他一个生猪肘。樊哙将盾牌反扣于地,置猪肘于盾上,拔剑切肉而食。项王说:“壮士,能再喝酒吗?”樊哙说:“我连死都不回避,一杯酒还值得推辞吗!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总好像杀不足,处罚人总好像惩罚不够,天下都背叛了他。怀王与诸将约定:‘先破秦入咸阳者称王关中。’如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丝毫不敢有所犯,封闭宫室,退军驻扎霸上,以待大王的到来。之所以派将把守函谷关,为的是防备其他盗贼的出入与非常事态的发生。如此劳苦而功高,不仅未有封侯之赏,而且听信小人的话,欲诛有功之人。这是已灭亡之秦朝的继续,私下认为大王不当如此。”项王无言以对,说:“坐吧。”樊哙挨着张良坐下。坐了一会儿,沛公起身去厕所,就招樊哙出来。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1。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2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3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注释   1 芷阳:秦县名,在骊山西侧。间行:间,近;抄近行走。   2 间:候;等候。   3 过:责备,怪罪。   译文   沛公出来后,项王让都尉陈平去叫沛公。沛公说:“刚才出来,没有告辞,合适吗?”樊哙说:“干大事不拘细节,行大礼不要怕小的指责。如今人家是菜刀砧板,我们是鱼和肉,还告辞什么?”于是离开。沛公把张良留下来辞谢。张良问道:“您来的时候带了什么?”沛公说:“我带了一对白璧,想给项王;一对玉斗,是给范增的。赶上他们发怒,没敢进献。你替我献给他们。”张良说:“好。”当时,项王扎营在鸿门,沛公扎营在霸上,相隔四十里。沛公撤下车马,独自骑马,让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人手持剑、盾,跑步跟着,从骊山下经芷阳抄近路而行。沛公对张良说:“从这条道回军营,不过二十里路,你估计我已到军中,再进去。”沛公走了,张良估算他到了军中,便进帐中致歉说:“沛公不胜酒力,不能来告辞。谨派我奉上白璧一对,拜献给大王,有玉斗一对,拜献给大将军。”项王问:“沛公现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要责罚他,就脱身独自离去了,已回到军中。”项王接过了玉璧,放在了座位上。范增接过玉斗,气愤地扔在地上,拔出剑击碎,说:“唉!这小子不值得与他共谋大事!争夺项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我们这些人都要成为他的俘虏啦!”沛公回到军中,立刻诛杀了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1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2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注释   1 沐猴:猕猴。   2 假立:临时拥立。   译文   过了几天,项羽带兵西进屠戮咸阳,杀了已投降的秦王子婴,烧了秦朝宫殿,大火三个月不熄;夺走秦朝的财宝和妇女,向东离去。有人曾劝他说:“关中有山河为险阻,四面有要塞,土地肥沃,可以建都成就霸业。”项王看着秦宫殿都已焚烧残破,又怀念故乡想东归,说:“富贵了不回故乡,好比穿着锦绣的衣裳在夜间行走,谁能看得见!”说客说:“人家都说楚人不过是猕猴戴上了人的帽子,果真如此!”项王听到这话,把他烹杀了。   项王派人去向怀王请示。怀王说:“按原来的约定办!”于是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想自己称王,就先立各路将领为王。说:“当初起事时,暂时立诸侯的后代为王,以讨伐秦朝。但真正冲锋陷阵、风餐露宿三年、推翻了秦朝的,是你们诸位和我的力量。义帝虽然没有功劳,也应当分给他土地让他称王。”众将都说:“对!”于是分割天下,立诸将领为王。项王和范增担心沛公想要占有天下,但已经讲和,又不好反悔,怕由此引起诸侯们的反叛,于是私下谋划说:“巴、蜀山路险远,秦朝流放罪人都在蜀地。”于是说:“巴、蜀,也是关中的土地。”所以立沛公为汉王,统治巴、蜀、汉中,都城设在南郑。把关中平原一分为三,分给秦朝的三个降将,让他们堵住汉王的出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治九郡,定都彭城。   汉之元年四月1,诸侯罢戏下2,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   注释   1 汉之元年:刘邦称汉王的第一年,前二○六年。   2 戏下:戏水河边。   译文   汉王元年四月,各路诸侯罢兵于戏水河边,各自前往自己的领地。项王也出关中到自己的领地去,派人去迁徙义帝,说:“古代帝王领地方圆千里,必定要居住上游。”于是下令将义帝迁到长沙郡的郴县去,催促义帝启程,义帝的臣下也渐渐地背叛了,项王暗中命令衡山王、临江王在长江上杀了义帝。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1,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2。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3,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4,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5。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6,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7,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8不相遇。审食其(yì jī)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注释   1 部:总领,统率。   2 胡陵:也作“湖陵”,秦县名,在今山东鱼台。   3 萧:秦县名,在今安徽萧县西北,当时的彭城西六十里处。   4 谷、泗水:二水名。泗水源于今山东泗水东,流经曲阜、沛县,经彭城东,南流入淮水。谷水是泗水的支流。   5 灵壁:古邑名,在今安徽淮北西。睢水:古代鸿沟的支流之一,自今河南开封东由鸿沟分出,流经商丘南、夏邑北、灵壁东,东南入泗水。   6 窈冥昼晦:昏暗得有如黑夜。窈冥,幽黑的样子。   7 孝惠、鲁元:刘邦的两个孩子。孝惠,名盈,即后来的孝惠帝。鲁元是孝惠的姐姐,后因其子封为鲁王,被称为“鲁太后”,谥号“元”。   8 太公:刘邦之父。吕后:刘邦妻吕雉。   译文   春天,汉王统率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共达五十六万人,东进伐楚。项羽听说后,命诸将攻打齐国,自己率精兵三万人,向南经鲁县出胡陵。四月,汉军已经攻入彭城,掠得了珍宝美女,每日欢宴。项王就从西面的萧县出发,一早攻击汉军,向东至彭城,中午时大破汉军。汉军溃逃,相继入谷水、泗水,杀汉军十余万人。汉军都向南逃进了山中,楚军又追杀到了灵壁东面的睢水上。汉军溃退,被楚军逼挤,多被杀。十余万人被逼入睢水,睢水因此断流。楚军将汉王包围了三层。这时,大风从西北刮起,折树掀屋,飞沙走石,刮得天昏地暗,迎面刮向楚军。楚军大乱,溃不成军,汉王得以带着几十名骑兵逃走。想经过沛县带上家眷西逃;楚军也派兵追到沛县,捉拿汉王的家眷,家眷已逃走,没能与汉王见面。汉王在路上遇见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让他们上车同行。楚军的骑兵追上来,汉王情急,把孝惠帝和鲁元公主推下车去。滕公总是下去把他们抱上来,这样接连好几次。滕公说:“就算再紧急,马再跑不快,怎能抛弃孩子呢?”大家终于脱险。又寻找太公和吕后,没有找到。审食其跟着太公和吕后走小道,寻找汉王,却遇上了楚军。楚军把他们捉回去,禀报了项王,项王把他们留在军营中。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1,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2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3,楚挑战三合4,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5。汉王数之6,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注释   1 下:屈服,投降。   2 匈匈:通“澯澯”,本意为喧哗,此为动乱之意。   3 楼烦:民族名,居今山西宁武。   4 三合:三次,三回合。   5 即:靠近。广武间:即广武涧。   6 数:历数(罪状)。   译文   这时,彭越不断地在梁地骚扰,截断楚军粮草补给,项王很担心。于是制作一高台案板,把太公放在上面,告诉汉王说:“如不赶快投降,我就煮了太公!”汉王说:“我和你项羽一道面北接受怀王之命时,说‘结为兄弟’,所以我父亲也就是你父亲,你一定要煮你父亲的话,那我希望分到一杯肉羹!”项王大怒,想杀了太公。项伯说:“天下大事不可预知,再说打天下的人都是不顾家的,即使杀了太公也没用,只会增添祸患罢了。”项王听从了他的意见。   楚、汉长久相持而不决战,青壮年苦于军旅,老弱者疲于粮草的水陆运输。项王对汉王说:“天下动乱几年了,只因为你我二人,愿与汉王挑战一决雌雄,别再白白地让天下百姓痛苦了。”汉王笑答:“我宁肯斗智,不能斗力。”项王命令壮士出阵挑战,汉军有一个善于骑马射箭的楼烦人,楚军壮士挑战了三次,楼烦人都射杀了他们。项王大怒,亲自披甲持戟挑战,楼烦人要再射,项王瞪眼对他呵斥,那楼烦人眼睛不敢看,箭也不敢发,就跑回营垒,再也不敢出来了。汉王派人暗中打探,知挑战的是项王。汉王大惊。于是项王就接近汉王,互相隔着广武涧对话。汉王历数了项王罪状,项王大怒,想和汉王决一死战。汉王不听,项王埋伏的弓箭手射中汉王。汉王负伤,退入成皋。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1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   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注释   1 鸿沟:战国时魏国开凿的沟通黄河与淮水的运河。   译文   这时,汉军兵多粮足,项王兵疲粮尽。汉王派陆贾游说项羽,请他放回太公,项王不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去游说项王,项王于是与汉王盟约,中分天下,鸿沟以西之地归汉,鸿沟以东之地属楚。项王同意,就放回了汉王的父母妻儿。军中欢呼万岁。   项王签订条约后,就率军撤退东归。   汉王也准备西归时,张良、陈平说:“汉已占有了大半个天下,诸侯都已归附。楚军兵疲粮尽,这是上天灭亡楚之时,不如乘机夺取楚地。现在错过不打,真可谓‘养虎遗患’啦。”汉王听从了劝告。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zhuī)1,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2,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注释   1 骓:毛色黑白相间的马。   2 阕:段、篇。   译文   项王军在垓下(在今安徽固镇东北)筑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及诸侯军队把他们层层包围。夜闻四面的汉军都在唱楚歌,项王大惊说:“莫非汉军都已占领了楚国吗?为何楚人那么多呢!”项王夜里起来,在帐中饮酒。有位美人叫虞,受宠爱而常跟在他身边;有匹骏马叫骓,一直是他的坐骑。于是感慨悲歌,自吟诗道:“力拔山啊气盖世,时运不利啊骓不前。骓不前,当如何?虞姬,虞姬,该拿你怎么办呢?”连唱几遍,美人也跟着唱。项王泪下数行,左右随从皆落泪,没有一个人能抬头仰望。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1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dài)2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yì)3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4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5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6,曰:“如大王言。”   注释   1 直夜:正当夜晚。   2 绐:欺骗。   3 刈:砍断。   4 赤泉侯:杨喜,刘邦的部将,因获项羽尸体而被封为赤泉侯。   5 辟易:退避而易地。   6 伏:通“服”。   译文   于是项王骑上马,麾下的壮士骑兵有八百余人,当夜突围向南,疾驰奔走。天亮时,汉军才发觉,命令骑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追赶。项王渡过淮河,骑马能跟随左右的只剩一百余人。项王到阴陵,迷了路,问一农夫,农夫骗他说“往左”。项王往左行,于是陷入大沼泽。因此汉军追赶上来。项王领兵向东,到东城,只剩下二十八个骑士。汉军骑马的追兵有数千人。项王自己估计无法脱险了,就对随从说:“我起兵至今八年了,身经七十余战,所抵御者无不攻破,所攻击者无不降服,从未有过失败,终能称霸天下。然而今天竟受困于此,这是天要灭亡我,不是作战有失误。今天要决一死战,愿为诸君痛快一战,一定要连胜三回,为诸君突围、斩将、拔旗,让诸君知道,是天要灭亡我,不是作战有失误!”于是把二十八个骑士分成了四队,朝四方突围。汉军包围了好几层。项王对骑士们说:“我给各位斩他一将!”命骑士四面奔驰而下,约定在山东面分三处会合。于是项王大吼一声冲了下去,汉军都溃散,果然斩汉军一将。这时,赤泉侯身为骑将,追赶项王。项王怒目呵斥之,赤泉侯连人带马受惊,远避数里。项王和他的骑士分三处会合,汉军弄不清项王在哪一处,就分兵三路,又将其包围。项王冲出,又斩汉军一都尉,杀了近百人,再集合骑士,只失两骑。项王问他们:“怎么样?”大家都敬佩地说:“果然像大王说的一样!”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yǐ)1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注释   1 檥:同“舣”。使船靠岸之意。   译文   这时,项王想要东渡乌江。乌江亭长驾船靠岸,对项王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民众几十万,也足以称王了。请大王迅速渡江。现在仅我有船,汉军来了,也无船渡江。”项王笑道:“天要灭亡我,我还渡江干什么!况且我项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如今无一人生还,纵使江东父老可怜我,还拥戴我为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呢?纵使他们不说,我项籍自己就无愧于心吗?”于是又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长者。我骑这马五年了,所向无敌,曾经一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它,赐给您吧。”于是命令骑士都下马步行,持短兵器接战。仅项王一人就杀了汉军数百人,而他自己也受伤十余处。回头看见汉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过去的朋友吗?”吕马童面对他,指给王翳说:“这是项王。”项王就说:“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买我的头,封邑万户,算我报你的恩德吧!”就自刎而死。王翳取了项王的头,其余骑兵相互践踏争抢项王尸体,互相残杀,死者数十人。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到了项王一部分肢体。五人共同合上尸体,都能对上。所以将封地一分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1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注释   1 视:同“示”。   译文   项王死后,楚地都投降了汉,只有鲁地不降。汉王带领天下军队打算屠城消灭它,又因为它坚守礼义,为君主守节,就出示项王的人头给鲁人看,鲁地父兄才投降。起初,楚怀王曾封项籍为鲁公,至项王死后,鲁最后投降,所以用鲁公的礼仪把项王安葬在了谷城。汉王为他发丧,洒泪而去。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1,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2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3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注释   1 重瞳子:两个瞳孔。   2 暴:突然。   3 背:弃去,离开。   译文   太史公曰:我听周生说过“舜的眼睛是双瞳子”,又听说项羽是双瞳子,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吗?要不然怎么会兴起得这么突然呢!秦政令失误,陈涉首先发难,豪杰蜂拥而起,相互争夺,不可胜数。而项羽没有尺寸根基,乘势兴起于平民百姓之中,三年,就率领五诸侯灭掉秦朝,分割天下,分封王侯,政令由项羽发布,号称“西楚霸王”。王位虽未善终,却是近古以来未曾有过的。至于项羽放弃关中,怀念楚地,放逐义帝而自立为王,这时再埋怨王侯背叛他,那就很难了!自夸战功,一意孤行而不遵古训,说霸主之业,要以武力征伐经营天下,仅五年就亡国,身死东城,还不觉悟、不自责,真是过错呀!却还说“是天要灭亡我,不是作战有失误”,岂不荒谬!   赏析与点评   《项羽本纪》的文章风格与《秦始皇本纪》迥异,这很可能与取材不同有关。后者的史料多来自《秦纪》,前者主要依赖于《楚汉春秋》。《项羽本纪》在人物形象的描写、心理的刻画以及语言的修饰方面,可谓别具一格,极为生动。比如,写樊哙擅闯鸿门宴时,说他“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宛如说书先生的一个精彩段子。这里,司马迁很可能更多地尊重了《楚汉春秋》的风格。 www.xiaoshuotxt.com txt 小_说天+堂 第7章 高祖本纪   本篇导读   本篇记述了刘邦从一介农夫之子成长为汉朝开国皇帝的经历。从司马迁生动的描述中,读者不仅可以了解刘邦起兵反秦、与项羽斗智、草创郡国制政体、诛杀功臣、平定叛乱等丰功伟绩,也可以感受到他桀骜不驯、冷血自私、用人有方、顾全大局、恩威兼施等政治领袖的特异性格。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bēi)1,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注释   1 陂:堤岸。   译文   高祖,沛县(江苏沛县)丰邑的中阳里人,姓刘,字季(季,排行最后之意。名叫“邦”,史书避讳皇帝名而省略)。父亲称为太公(太公,是对有身份者之父的尊称),母亲称为刘媪(嫁到刘家的老妇,并非名字)。先前,刘媪曾在大泽堤岸歇息,梦见与天神交合。当时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太公去找她,就见到一条蛟龙在她身上。不久刘媪怀孕,就生了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1,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2。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3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shì)酒4,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5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6。   高祖常7繇咸阳,纵观8,观秦皇帝,喟然9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注释   1 龙颜:突起状的上额。   2 豁如:豁然,阔达。   3 廷:县廷,县官署。   4 媪、负:皆老妇人之称谓。贳:赊欠。   5 雠:售,卖出。   6 折券弃责:折毁竹木简的债券,免除债务。责,同“债”。   7 常:同“尝”,曾。   8 纵观:许可百姓观看。   9 喟然:动心的样子。   译文   高祖其人,高鼻梁,额头突出,漂亮的胡须,左大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待人宽厚,好施舍,心胸豁达。凡事大度,不肯从事平民百姓的生产劳作。长大后通过考试成为小吏,任泗水亭长,县衙里的吏员没有不被他耍笑和戏弄过的。好喝酒,贪女色,常到王媪和武负的酒店里赊酒喝。醉卧时,武负和王媪常常看见他的上方呈现龙形,感到很奇怪。每当高祖来酒店喝酒,卖出的酒总是平常的数倍。由于见到了这些怪现象,每逢年终,这两家就总是折毁欠条销账。   高祖曾到咸阳服徭役,适逢允许百姓夹道观看秦始皇出巡,看到秦始皇,感慨地说:“啊,大丈夫就应当像这样啊!”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1,主进2,令诸大夫3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4诸吏,乃绐为谒5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6。酒阑7,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8,愿为季箕帚妾9。”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10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注释   1 主吏:县官署的主要吏员。   2 进:通“赆”,会面的礼物。   3 诸大夫:即指来贺的诸位豪绅县吏。   4 易:轻视。   5 绐:欺骗,诈说。谒:名帖。   6 诎:同“屈”,局促,客气。   7 酒阑:酒席将尽。   8 息女:亲生女。息,生也。   9 箕帚妾:打扫清洁的使女,妻子的客气说法。   10 儿女子:儿童、妇人。即所谓妇孺之辈。   译文   单父人吕公与沛县县令要好,为躲避仇家而来到沛县县令家做客,继而在沛县这里安了家。沛县的豪绅、官吏听说县令家有贵客,都来祝贺。当时萧何作县廷主吏,管收贺钱。对客人说:“进贺钱不满千钱的请坐在堂下。”高祖是亭长,一向轻视这些吏员,于是在名帖上谎报“贺钱一万”,实际上他一钱未持。名帖递进去后,吕公大惊,起身到大门口来迎接。吕公善于给人相面,一见高祖相貌,就很敬重他,请他入座。萧何说:“刘季一向好说大话,很少办成事情。”高祖借此将各位客人戏弄一番后,坐在了上座,毫不客气。酒宴要结束时,吕公向高祖递眼色一定要他留下,高祖在酒宴散时,留到最后。吕公说:“我从年轻时就喜欢给人相面,相过的人很多,还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相貌的,希望你自己珍重。我有个亲生女儿,想将她许配给你、侍候你。”酒宴后,吕媪生气地对吕公说:“你当初把这个女儿视作与众不同的珍宝,想嫁给贵人。沛县县令跟你要好,求婚你不答应,今天为何胡乱地把她许给了刘季?”吕公说:“这不是你们妇人所能理解的。”最终把女儿嫁给了刘邦,她就是吕后,生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1,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2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3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4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5。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闲。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注释   1 郦山:在今陕西临潼东南,秦始皇的陵墓所在地。   2 解纵:释放。   3 被:同“披”。   4 告:告官,当时有“妖言之罪”;一说或为“笞”,击打。   5 厌:同“压”。   译文   高祖以亭长的身份为县里押送刑徒去郦山,很多刑徒在路上逃跑了。高祖估计到了郦山就都跑光了,走到丰西的泽岸,停下来喝酒,夜里便解开绳索释放了所押送的刑徒,他说:“各位都逃吧,我也就此远去!”刑徒中有十几个愿意跟随他的壮士。高祖带着酒气,夜行穿越沼泽地,让一人前面开路。那人回来报告说:“前面有条大蛇挡住了去路,还是往回走吧。”高祖醉醺醺地说:“壮士走路,怕什么!”于是上前,拔剑击斩大蛇,蛇分为两段,路开通了。走了几里,醉倒了。后面的人来到斩蛇的地方,见一老妇人夜里在那儿哭泣。人问她哭什么,老妇人说:“有人杀了我的儿子,所以哭。”人问她:“你儿子为什么被杀了?”老妇人说:“我的儿子是白帝的儿子,化为蛇,挡在道上,现在被赤帝的儿子杀了,所以我哭。”那人以为老妇人不诚实,要告官,老妇人忽然不见了。当这人来到高祖这里,高祖已醒。后面来的这人把此事告诉了高祖,高祖听了心中暗喜,自命不凡。那些跟随他的人也日益敬畏他。   秦始皇常说“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往东方巡游予以镇服。高祖乃怀疑与自己有关,逃亡藏匿,隐居于芒、砀(今河南永城东北有芒砀山,芒砀二山相去八里。)山泽的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一起寻求他时,经常能找到他。高祖觉得奇怪,问其原因。吕后说:“季所在之处上方常有云气,所以跟过去常能找得到。”高祖心喜。沛县子弟有人听说这事,很多人就想跟随他。   秦二世元年秋1,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   注释   1 二世:名胡亥。   译文   秦二世元年(前二○九年)秋天,陈胜等人在蕲县(安徽宿州)起兵,到陈县(河南淮阳)后自立为王,号称“张楚”。各郡县的人都纷纷杀死那里长官响应陈涉。沛县县令害怕了,想率领沛县人响应陈涉。狱掾曹参、大吏萧何对他说:“您是秦朝的官,现在想背叛秦朝统领沛县子弟,恐怕人们不会听从你。希望你召回那些逃亡在外的人,可以得到数百人,由此驾驭众人,众人就不敢不从命了。”于是派樊哙招回刘季。这时刘季手下已有上百人了。   于是樊哙从刘季来。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1。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2。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3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刘季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一败涂地。吾非敢自爱,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愿更相推择可者。”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4其家,尽让刘季。诸父老皆曰:“平生5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季数让,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6,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丰。   注释   1 保:归附。   2 今:即,行将。   3 无为:无谓。   4 种族:灭及种族。   5 平生:平素。   6 衅鼓旗:作战之前以人血或动物血涂在鼓上、旗上,祈祷胜利的血祭。衅,杀生涂血之意。   译文   于是樊哙跟着刘季回来。沛县县令后悔,害怕他们别有用心,就闭门守城,并想杀掉萧何、曹参。萧何、曹参害怕,越城而出归附了刘季。刘季写了一封帛书射到城上,对沛县的父老们说:“天下苦于秦朝暴政很久了。现在父老们虽然替沛县县令守城,可是诸侯共同起兵,即将屠灭沛邑。你们如果现在一起杀掉沛县县令,选择子弟之中值得信任的人作首领,以响应诸侯的话,那么可保全家室。不然的话,全城父老、子弟都得被杀,很是无谓。”父老们就率领子弟一同杀了县令,开城门迎接刘季,想让他做县令。刘季说:“如今天下争乱,诸侯纷起,现在将领选择不当的话,就会一败涂地。我不是顾惜自己,唯恐能力浅薄,不能保全父兄、子弟。此乃大事,望你们之间互相推选更合适的人。”萧何、曹参等都是文官,顾惜自己,害怕事不成功,日后被秦朝诛灭种族,一致让刘季当首领。父老们都说:“平素听到过刘季的许多稀奇怪事,猜想此人显贵,姑且对此施行了占卜和占筮,结果没人可与刘季相比,你最吉利。”于是刘季再三推让,众人之中无人敢出头,就拥立刘季做了沛公。在沛县官庭里祭祀黄帝和蚩尤,还杀牲取血涂抹战鼓和军旗举行血祭,旗帜都用红色。因为从前所杀的那条蛇是白帝子,而杀它的是赤帝子,所以崇尚红色。于是像萧何、曹参、樊哙等豪吏、青年就聚集沛县子弟二三千人,攻打胡陵、方与,之后返回驻守于丰。   秦二世三年,楚怀王1见项梁军破,恐,徙盱眙都彭城,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注释   1 楚怀王:此指项梁等所立之楚王熊心,号怀王是为了用以唤起遗民思楚之心。   译文   秦二世三年(前二○七年),楚怀王见项梁军被打垮,很恐慌,从盱眙迁到了彭城,合并吕臣和项羽的军队归自己统领。任命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统领砀郡的军队。封项羽为长安侯,称为鲁公。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赵国数次求救,怀王就任命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上救赵。令沛公向西攻城略地,进入关中。与诸将约定,谁先占领关中谁就做关中王。   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僄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阬之1,诸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乃道砀至成阳,与杠里秦军夹壁2,破秦二军。楚军出兵击王离,大破之。   注释   1 阬:通“坑”,活埋。   2 夹壁:犹言“对垒”。   译文   当时,秦军的势力强大,常乘胜追逐败北者,诸将领没有谁认为先入关有利于自己。唯独项羽怨恨秦军打败项梁而奋勇当先,希望能和沛公一道向西入关。而怀王的老将们都说:“项羽剽悍狠毒。他曾攻占襄城,襄城没留下一个人,全部被他活埋了,凡是他所经过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被彻底毁灭的。况且此前陈胜、项梁都失败了,不如改派一个长者以仁义之心率军西进,向秦地父老讲清道理。秦父老兄弟苦于他们君主统治很久了,现在如果真有宽厚长者前去,不施行暴力,关中会顺利攻下的。项羽为人凶暴,此时不可派他去,只有沛公是宽厚长者,可以派遣。”怀王最后没有答应派项羽,而是派沛公率兵西进,并收编陈胜、项梁的散兵。于是经由砀县,到达成阳,与驻扎杠里的秦军对垒,击败了秦朝的两支军队。楚军也出兵救赵攻击王离,大败秦军。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因与俱攻秦军,战不利。还至栗,遇刚武侯,夺其军,可1四千余人,并之。与魏将皇欣、魏申徒武蒲之军并攻昌邑,昌邑未拔。西过高阳,郦食其为监门2,曰:“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乃求见,说沛公。沛公方踞牀3,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长揖4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5,延上坐6。食其说沛公袭陈留,得秦积粟。   注释   1 可:大约。   2 监门:闾里之门的门卒。   3 踞:蹲坐。牀:通“床”,坐具。   4 长揖: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5 摄衣:整理衣襟。谢:道歉。   6 延:引导。   译文   沛公率军西进,在昌邑遇见彭越,因此与他一起攻秦军,战事不利。返回栗县,遇到刚武侯,夺取了他的军队,大约四千余人,将其并入自己的队伍。与魏将皇欣、魏申徒武蒲的军队一起进攻昌邑,昌邑未能攻下。向西经过高阳。郦食其这时是个闾里的看门人,他说:“路经于此的将领很多了,我看沛公是位贵人长者。”于是去求见、游说沛公。沛公正坐在凳子上,让两个女人给他洗脚。郦生不下拜,深深地作了个揖,说:“足下要是真想诛灭暴秦的话,就不应该蹲坐着接见长者。”于是沛公起立,整理衣服,道歉,请他坐在上座。郦食其劝沛公袭击陈留,获取那里的秦朝储粮。   当是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南,战雒阳东,军不利,还至阳城,收军中马骑,与南阳守战犨东,破之。略南阳郡,南阳守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过而西。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兵从他道还,更旗帜,黎明,围宛城三匝。南阳守欲自刭,其舍人1陈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见沛公,曰:“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2。”沛公曰:“善。”乃以宛守为殷侯,封陈恢千户。引兵西,无不下者。   注释   1 舍人:本意为宫内之官;此为亲近左右之官吏。   2 累:牵扯,挂累。   译文   这时,赵国别将司马卬正要渡过黄河入关,沛公便北攻平阴,断绝了黄河渡口。南下,战于洛阳城东,没打胜,退军阳城(河南登封)。集中军中的马、骑兵,与南阳郡守(姓吕,名)战于犨县(河南鲁山)城东,获胜。占领了南阳郡,南阳郡守溃逃,退守宛城(郡治所在城邑)。沛公率军绕过宛城西进。张良劝他说:“沛公虽希望赶紧入关,但秦兵还很多,占据险要。现在如不攻下宛城,宛城守军从后面袭击,前面又有强大的秦军,这是很危险的选择。”于是沛公连夜领兵从另一条道回来,变换了旗帜,天亮时,把宛城围了三层。南阳郡守想自杀,他的门客陈恢说:“寻死尚早!”于是越墙出城见沛公说:“为足下考虑,不如招降,封赐南阳郡守,并让他留下守城,率领他的军队一道西进。这样那些还没有投降的城邑,就会闻风而动争相打开城门恭候,足下西进就会畅通无阻。”沛公说:“好。”于是以守宛的南阳郡守为殷侯,封给陈恢一千户。从此率兵西进,所过之处没有不投降的。   及赵高已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沛公以为诈,乃用张良计,使郦生、陆贾往说秦将,啖1以利,因袭攻武关2,破之。又与秦军战于蓝田3南,益张疑兵旗帜,诸所过毋得掠卤4,秦人澋5,秦军解,因大破之。又战其北,大破之。乘胜,遂破之。   注释   1 啖:请吃;利诱。   2 武关:关名。位于今陕西丹凤县东南。   3 蓝田:秦县名。陕西蓝田。   4 掠卤:同“掠虏”。   5 澋:此处通“喜”,高兴、欢喜。   译文   等到赵高杀了秦二世,派人来,想订盟约在关中分别为王,沛公认为其中有诈,于是采纳张良计策,派郦生、陆贾去游说秦将,以利相诱,趁机袭击了武关,破关。又在蓝田县南与秦军会战,多设疑兵旗帜,令士兵所到之处不得掳掠,秦人欣喜,秦军瓦解,由此大破秦军。又在蓝田北大破秦军。乘胜追击,于是彻底击溃了秦军。   汉元年十月1,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2,封皇帝玺符节3,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乃以秦王属吏4。遂西入咸阳,欲止宫休舍。樊哙、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5。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6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7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注释   1 汉元年十月:刘邦于此年被项羽封为“汉王”,故称“汉元年”。以十月为岁首乃因袭秦制。   2 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帝王投降时自己表示认罪的样子。组,丝绦。   3 玺:天子印。符:发兵符。节:使者所拥,以宣布皇帝赏罚号令。   4 属:交付,委托。   5 偶语:相聚而语。偶,相对,相聚。弃市:指将罪犯处死于街头。   6 案堵:安居,安定有序。案,通“安”。   7 献飨:犒赏;献酒食款待。   译文   汉元年(前二○六年)十月,沛公的军队终于先于诸侯来到霸上。秦王子婴乘着白马素车,用绳子系着脖子,封缄皇帝印玺符节,到轵道亭旁投降。将领中有人提议杀掉秦王,沛公说:“当初怀王派我来,就是因为我待人宽厚;而且人家都已经降服了,还杀人家,不祥。”就把秦王交给官吏,带人向西进入咸阳。沛公想要留宿宫舍,樊哙、张良劝止,于是封存秦的珍宝、财物、仓库,回到了霸上。沛公召集各县的父老、豪杰说:“父老们苦于秦朝酷法很久了,批评朝廷的灭族,相聚议论的弃市。我和诸将约定,先入关者在关中称王,我是应该称王于关中。与诸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处死刑,伤人及偷人东西的各自按情节定罪。其余秦法一概废除。官吏、百姓一切照常。我们来此是为父老们除害,不是有所侵害的,不要害怕!我之所以回到霸上,是等待诸侯到来商定条约的。”于是派人与秦吏到各县乡邑去将政策晓谕人民。秦人听了都很高兴,争相以牛羊酒饭慰劳军士。沛公推辞不要,说:“仓里积粟很多,不缺乏,不想让大家破费。”人们更高兴,唯恐沛公不作秦王。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今闻章邯降项羽,项羽乃号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1,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稍征关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计,从之。十一月中,项羽果率诸侯兵西,欲入关,关门闭。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十二月中,遂至戏(xī)2。沛公左司马曹无伤闻项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欲以求封。亚父劝项羽击沛公。方飨士,旦日合战。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会项伯欲活张良,夜往见良,因以文谕项羽,项羽乃止。沛公从百余骑,驱之鸿门,见谢项羽。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归,立诛曹无伤。   注释   1 则:如果。   2 戏:戏水,古水名,即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东戏河。   译文   有人劝说沛公:“秦地之富庶是天下其他地方的十倍,地势险要。现在听说秦将章邯已投降了项羽,项羽称他为雍王,称王关中。现在如果他们来了,沛公恐怕就不能拥有这些了。应该赶紧派兵把守函谷关,不要让诸侯军进来,再从关中征兵加强自己的实力,挡住他们。”沛公采纳此建议。十一月中,项羽果然率领诸侯军西进,要进关,关已闭。听说沛公已经平定了关中,项羽大怒,令黥布等攻破函谷关。十二月中,来到戏水。沛公左司马曹无伤听说项王发怒,想攻打沛公,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称王关中,让子婴为相,将所有珍宝占为己有。”想以此求得封赏。亚父范增劝项羽攻打沛公。项羽同意了,就让士兵们美餐一顿,明日会战。这时项羽有四十万人,号称百万。沛公有十万人,号称二十万,兵力上沛公不是项羽的对手。正好项伯想救张良,趁夜去见张良,沛公得以对项羽书信解释,项羽罢兵。沛公又带着百余骑兵,赶到鸿门,见项羽谢罪。项王说:“这都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所言,不然,我又何至于此。”沛公由于樊哙、张良的帮助,得以脱身逃回。回到军中,立即诛杀了曹无伤。   项羽遂西,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项羽使人还报怀王。怀王曰:“如约。”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乃曰:“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功伐1,何以得主约!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乃详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   注释   1 功伐:功劳,功勋。   译文   项羽于是西进,屠杀焚烧咸阳的秦朝宫殿,所过之处一片废墟。秦地人大失所望,但由于害怕,不得不服从他。   项羽派人东归报告怀王。怀王说:“按原来的约定办。”项羽怨恨怀王当初不让他和沛公一齐西进入关,而让他北上救赵,使得他失天下之约,进关晚了。于是说:“怀王是我项梁家立的,没有功劳,凭什么来主持协约!本来平定天下的是诸将及我项籍。”于是假意推尊怀王为“义帝”,实际上不听其令。   正月,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负约,更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三分关中,立秦三将:章邯为雍王,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都栎阳;董翳为翟王,都高奴。   译文   正月,项羽自封为西楚霸王,占有梁、楚一带的九个郡,建都彭城。背弃盟约,立沛公为汉王,占有巴、蜀、汉中一带,建都南郑。把关中分成三份,分立三位秦降将为王:章邯为雍王,建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建都栎阳;董翳为翟王,建都高奴。   四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去辄烧绝栈道1,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韩信说汉王曰:“项羽王诸将之有功者,而王独居南郑,是迁2也。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宁,不可复用。不如决策东乡3,争权天下。”   注释   1 栈道:在险绝处傍山架木构成的悬空道路。   2 迁:秦朝的一种流放罪,流放地多在巴、蜀。   3 乡:通“向”。   译文   四月,诸侯军在戏水边解散,各自去自己的封地。汉王前往汉中时,项羽派士兵三万人跟从,楚与诸侯中仰慕而随从者也有几万人,从杜县南面进入蚀中。他们离开后就烧毁栈道,以防诸侯军的偷袭,也是向项羽表示没有东进之意。到南郑,一路上将领和士兵很多都逃回家了,士兵都唱着思念东归的歌谣。韩信劝说汉王:“项羽立诸侯中有功将领为王,唯独把您放到南郑来,这是贬迁。军吏、士兵都是山东人,日夜翘首企盼回乡,趁着这股锐气而驱使,可以成大功;天下太平之后,人人贪求安乐,就不可再驱使了。不如决策东进,争夺天下。”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1,袭雍王章邯。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畤;又复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而遣诸将略定陇西、北地、上郡。令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南阳,以迎太公、吕后于沛。楚闻之,发兵距之阳夏(jiǎ),不得前。   注释   1 故道:即陈仓道,自汉中入褒谷,而北出陈仓(今陕西宝鸡东),是旧有秦蜀通道。栈道是新道,已经烧毁。   译文   八月,汉王采用韩信的计策,从故道回师,袭击雍王章邯。章邯在陈仓迎战,章邯兵败。退却,退到好畤(陕西干县东)再战,又被打败了,逃回废丘。汉王最终平定了雍地,向东抵达咸阳,率兵包围雍王的废丘,一方面派各将领攻占了陇西、北地、上郡。还派将军薜欧、王吸出武关,凭借王陵的军队在南阳集结兵力,然后至沛郡迎接太公和吕后。楚王闻讯后,派兵到阳夏(河南太康)抵御,汉军不得进。   二年,汉王东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阳皆降。   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1。   三月,汉王从临晋渡,魏王豹将兵从。下河内,虏殷王,置河内郡。南渡平阴津,至雒阳。新城三老董公遮说2汉王以义帝死故。汉王闻之,袒3而大哭。遂为义帝发丧,临4三日。发使者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5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注释   1 社稷:帝王、诸侯祭祀的土神、谷神。亦用为国家的象征。   2 三老:乡官名,掌教化。遮说:拦路说。   3 袒:脱掉衣袖。   4 临:哭吊。   5 三河:指河东、河内、河南的三郡。   译文   汉二年(前二○五年),汉王向东进军夺取地盘,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阳都投降了。   二月,下令拆掉了秦的社稷坛,改立了汉的社稷坛。   三月,汉王从临晋(陕西大荔)渡黄河,魏王豹率兵跟从。攻下河内,俘虏了殷王,设置河内郡。南渡平阴津(在今河南孟津东北),至洛阳。新城(河南洛阳南)三老董公拦住汉王,告之义帝已被项羽杀害了。汉王一听,袒臂膀大哭。于是为义帝发丧,凭吊三天。派使者通告诸侯说:“天下共同拥立义帝,对他北面称臣。现在项羽把义帝流放到江南杀害,是大逆不道。我亲自为义帝发丧,诸侯都穿上丧服。调集关内全部军队,征召三河士兵,向南沿长江、汉水而下,愿跟随诸侯共同讨伐那个杀害义帝的人。”   是时项王北击齐,虽闻汉东,既已连齐兵1,欲遂破之而击汉。汉王以故得劫2五诸侯兵,遂入彭城。项羽闻之,乃引兵去齐,从鲁出胡陵,至萧,与汉大战彭城灵壁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乃取汉王父母妻子于沛,置之军中以为质。当是时,诸侯见楚强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   注释   1 连齐兵:与齐交战。   2 劫:胁迫。   译文   这时项羽正率兵北击齐国,虽已听说汉王东进,但既然已经与齐国开战,就想打败齐国再去迎击汉王。汉王因此挟持着五诸侯军攻入了彭城。项羽听说后,立即率兵离开齐国,从鲁地经胡陵到达萧县,与汉王大战于彭城灵壁以东的睢水上,大败汉王,杀死很多士兵,睢水因此堵塞不流。项羽于是到沛县抓获汉王的父母妻子儿女,带在军中当作人质。这时,许多诸侯见楚强汉败,遂又纷纷离开了汉王投奔项羽。   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汉王乃西过梁地,至虞,使谒者随何之九江王布所1,曰:“公能令布举兵叛楚,项羽必留击之。得留数月,吾取天下必矣。”随何往说九江王布,布果背楚。   注释   1 谒者:官名,主管赞礼与传达。   译文   这时吕后的哥哥周吕侯为汉王率兵,驻扎在下邑。汉王到他那里,逐渐收编士兵,驻扎在砀县。汉王向西经梁地,到了虞县。派谒者随何去九江王黥布那里,说:“你要能说动黥布叛变楚,项羽就得留下来攻打他。能拖上几个月,我必夺得天下。”随何去说服九江王黥布,黥布果然背叛了楚国。   汉王军荥阳南,筑甬道属(zhǔ)之河1,以取敖仓2。与项羽相距岁余。项羽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遂围汉王。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项王不听。汉王患之,乃用陈平之计,予陈平金四万斤,以间疏楚君臣。于是项羽乃疑亚父。亚父是时劝项羽遂下荥阳,及其见疑,乃怒,辞老,愿赐骸骨归卒伍3,未至彭城而死。   注释   1 属:连接。   2 敖仓:秦朝在荥阳西北敖山上的粮仓。   3 骸骨:大臣请求致仕的婉辞。卒伍:本为军队编制,五人为伍,十人为卒。秦朝将人民编为“什伍”。此“卒伍”,即“什伍”,与“黔首”同义。   译文   汉王驻军在荥阳城南,修筑甬道直通黄河边,以取用敖仓的粮食。和项羽对峙了一年多。项羽多次侵夺汉军甬道,汉军粮草缺乏,楚军包围汉王。汉王求和,要割荥阳以西为汉地盘。项羽不答应。汉王很忧虑,采用陈平之计,给陈平四万斤黄金,让他去离间楚军君臣关系。于是项羽就怀疑亚父范增。亚父这时正劝项羽赶紧攻下荥阳,当他发现项王怀疑自己时,很愤怒地告老还乡,还没到彭城就死了。   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1,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   注释   1 诈为汉王诳楚:纪信装作刘邦出降,以掩护刘邦从西门逃跑,自己被杀。   译文   汉军已经断粮,于是夜里让两千余妇人出东门,披着盔甲,楚军于是从四面攻击她们。将军纪信乘汉王的车,扮装汉王,诓骗楚军,楚军都呼万岁,至东门观看,因此汉王得以与数十个骑兵从西门出逃。   项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是时彭越渡睢水,与项声、薛公战下邳,彭越大破楚军。项羽乃引兵东击彭越,汉王亦引兵北军成皋。项羽已破走彭越,闻汉王复军成皋,乃复引兵西,拔荥阳,诛周苛、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跳1,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北渡河,驰宿脩武。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汉王得韩信军,则复振。   注释   1 跳:通“逃”。   译文   项羽听说汉王在宛县,果然引兵南下。汉王坚守不与他交战。这时彭越渡过睢水,与项声、薛公战于下邳,彭越大破楚军。项羽就率军东伐彭越,汉王亦率兵北上驻扎成皋。项羽打败赶走了彭越后,听说汉王又回师成皋,就又引兵西下,攻克荥阳,诛杀周苛、枞公,俘虏了韩王信,终又包围了成皋。   汉王出逃,独自一人与滕公乘车出成皋的玉门,向北渡过黄河,到脩武(河南获嘉)住宿。自称是汉王的使者,一早闯进张耳、韩信的军营,夺取了他们的军权。汉王得到韩信的军队后,又振作起来。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饷。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间而语。项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汉王数项羽,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匈,乃扪足曰:“虏中吾指!”1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汉王出行军2,病甚,因驰入成皋。   注释   1 匈:通“胸”。指:通“趾”。   2 行军:巡视军队。   译文   楚、汉长久相持,未决胜负,壮年人苦于军旅,老弱疲于运送军饷。汉王与项羽隔着广武涧相互对话,项羽要和汉王单独挑战。汉王数落项羽,项羽大怒,令埋伏的弓弩手开弓射箭,一箭射中汉王。汉王胸部中箭,却摸着脚说:“这贼射中我的脚趾!”汉王受创伤而卧养,张良请汉王一定去巡视劳军,以此安定军心,不让楚军乘胜进攻汉军。汉王出来巡视劳军,病情恶化,因此迅速进入成皋。   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田横往从之。项羽数击彭越等,齐王信又进击楚。项羽恐,乃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归汉王父母妻子,军中皆呼万岁,乃归而别去。   译文   当时,彭越率兵驻扎梁地,反复骚扰楚兵,断其粮食。田横去投奔他。项羽屡屡攻打彭越等,齐王韩信又进攻楚军。项羽害怕,于是与汉王订约,平分天下,划鸿沟以西为汉境,鸿沟以东为楚境。项王归还了汉王的父母、妻子、儿女,军中都欢呼万岁,告别离去。   项羽解而东归。汉王欲引而西归,用留侯、陈平计,乃进兵追项羽,至阳夏南止军,与齐王信、建成侯彭越期会1而击楚军。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之。用张良计,于是韩信、彭越皆往。及刘贾入楚地,围寿春,汉王败固陵,乃使使者召大司马周殷举九江兵而迎武王,行屠城父,随刘贾、齐梁诸侯皆大会垓下。   注释   1 期会:约期聚集。   译文   项羽撤兵东归,汉王也想撤兵西回,因采纳了张良、陈平的计策,于是进兵追击项羽,至阳夏南面停下来,与齐王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定好会合的日期一起进击楚军。至固陵(河南太康南),未得会合。楚攻击汉军,大败汉军。汉王再次躲进营垒,深挖堑壕坚守。采用了张良的计策,于是韩信、彭越都来会合。等到刘贾进入楚地,包围了寿春(安徽寿县),汉王在固陵战败,派使者召项羽的大司马周殷,让他带着九江的军队去迎接武王(黥布),武王进军屠灭了城父(安徽亳州东南),与刘贾和齐、梁的诸侯一起会师于垓下。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1,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2,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鲁为楚坚守不下,汉王引诸侯兵北,示鲁父老项羽头,鲁乃降。   注释   1 合:交锋;交战。   2 纵:发;出击。   译文   汉五年(前二○二年),高祖与诸侯军共同攻打楚军,与项羽决战于垓下。淮阴侯率领着三十万军亲自与楚军对阵,孔将军在左,费将军在右,皇帝在后面,绛侯、柴将军在皇帝之后。项羽的军队大约十万人。淮阴侯首先与敌交锋,不敌,退却。孔将军、费将军进兵,楚军不敌。淮阴侯又乘势进攻,大破楚军于垓下。项羽的士兵听到汉军唱的都是楚地歌谣,以为汉军完全占领了楚地,项羽于是溃败逃走,因此楚军大败。派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于东城,斩首八万,终于平定楚地。鲁地人还在为楚王坚守,不肯投降。汉王率诸侯军北上,拿着项羽的人头给鲁地父老看,鲁人才投降。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汜水之阳1。   注释   1 汜水之阳:汜水北岸。   译文   正月,诸侯与将相一同请求尊汉王为皇帝。汉王再三推让,不得已,说:“诸位一定认为这样做有好处,是对国家有好处吧。”甲午那一天,正式于汜水之北(山东曹县北)即皇帝之位。   高祖置酒雒阳南宫。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1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2,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注释   1 运筹策:制定策略。   2 馈饷:运送粮饷。   译文   高祖在洛阳南宫设酒宴。高祖说:“各位诸侯将领,对我不得隐瞒,都要说真话。我之所以取得天下是什么原因?项氏之所以失掉天下又是什么原因?”高起、王陵回答说:“陛下傲慢而轻辱人,项羽仁义而宽厚待人,但陛下派人攻城占地,谁攻下的地方就授予谁,与天下共享其利。项羽则妒贤嫉能,对有功者加害,对贤能者怀疑;战胜了不记功,得了土地不赏赐,这就是他丢失天下的原因。”高祖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张良)。镇守国家,安抚百姓,供应给养,不绝粮道,我不如萧何。统兵百万,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这三个都是人中的豪杰,我能够重用他们,这就是我得天下的原因。而项羽只有一个范增还不能重用,这就是他被我所擒的原因。”   高祖欲长都雒阳,齐人刘敬1说,及留侯劝上入都关中,高祖是日驾,入都关中。六月,大赦天下。   (十一年)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   夏,梁王彭越谋反,废迁蜀;复欲反,遂夷三族1。立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反,东并荆王刘贾地,北渡淮,楚王交走入薛。高祖自往击之,立子长为淮南王。注释   1 夷三族:诛灭宗族。三族,父母、兄弟、妻子;一说为父、子、孙;一说为父族、母族、妻族。   译文   (高祖十一年)春天,淮阴侯韩信在关中谋反,被诛灭三族。   夏天,梁王彭越谋反,被废除王位流放蜀地;他又想反,于是被诛灭三族。立皇子刘恢为梁王,刘友为淮阳王。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造反,向东并荆王刘贾之地,向北渡淮水,楚王刘交逃入薛地。高祖亲自去讨伐他。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1,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2,复其民3,世世无有所与。”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十余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高祖曰:“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乃去。沛中空县皆之邑西献4。高祖复留止,张饮5三日。沛父兄皆顿首曰:“沛幸得复,丰未复,唯陛下哀怜之。”高祖曰:“丰吾所生长,极不忘耳,吾特6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沛父兄固请,乃并复丰,比沛。于是拜沛侯刘濞为吴王。   注释   1 击筑:筑,一种弦乐器;用拨子击打演奏。   2 汤沐邑:国君、皇室收取赋税的私邑。   3 复其民:免除徭役。   4 献:谓献牛酒。   5 张饮:搭设帐篷,相聚而饮。张,同“帐”。   6 特:只不过。   译文   高祖北归,路过沛县,停下来。在沛宫设酒宴,招待所有故交、父老、子弟尽情饮酒,动员沛县中一百二十名儿童,教给他们唱歌。酒兴正浓时,高祖击筑,自己作歌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震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让儿童们都跟着唱。高祖又起来跳起舞,慷慨伤感,热泪涌下。他对沛县的父兄说:“游子思故乡。我虽建都关中,但死后我的魂魄还是会思念沛县的。况且我从沛县起家讨伐暴逆,夺得天下,我要把沛县作为我的汤沐邑,免除这里人们的徭役,世世代代都没有负担。”沛县的男女老少、亲朋故旧日日畅饮欢喜,谈笑往事。十几天后,高祖要走,沛县父兄执意挽留高祖。高祖说:“我部下人多,父兄供应不起。”于是离开。沛县百姓倾城出动,到城西向他进献酒食。高祖又停下来,搭起帐篷畅饮了三天。沛县父兄都叩头说:“沛县有幸免除了徭役,但丰邑还未得豁免,愿陛下可怜他们吧。”高祖说:“丰邑是我生长的地方,绝忘不了的,我只是恨当年他们跟着雍齿反叛我而投靠魏王。”沛县的父兄坚决请求,就一并免了丰邑的徭役,与沛县同样。于是封沛侯刘濞为吴王。   汉将别击布军洮水1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斩布鄱阳。   注释   1 洮水:一说当为沘水。沘水今作“淠水”。   译文   汉将分别在洮水南北攻打黥布军队,都将其打得大败,追到鄱阳(江西鄱阳)斩杀了黥布。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1所知也。”   注释   1 而:你。   译文   高祖讨伐黥布时,被流矢射中,回来的半道上病倒。病重,吕后请来名医。医生进来看后,高祖问病情,医生说:“可以治好。”高祖一听谩骂起来:“我以平民的身份,提三尺剑取得天下,这难道不是天命吗?命由天定,即使是神医扁鹊在世又有何用!”于是就不让医生再治,给了五十斤黄金,把他打发走了。不久吕后问高祖:“陛下百年之后,如果萧相国死了,让谁接替宰相?”高祖说:“曹参可以。”吕后又问:“曹参以后呢?”高祖说:“王陵可以。但王陵有些憨直,陈平可以帮他。陈平智谋有余,但难以独当大任。周勃文才不足,但日后能捍卫刘氏政权的必定是他。可以让他作太尉。”吕后又问以后是谁,高祖说:“再往后也不是你能知道的了。”   四月甲辰1,高祖崩长乐宫。   注释   1 四月甲辰:汉之十二年,阴历四月二十五。   译文   四月甲辰日,高祖崩于长乐宫。   赏析与点评   汉高祖刘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布衣”皇帝,至少在司马迁那个时代看来没有人耻笑皇帝的微贱出身,当时也没有出现高祖乃尧帝末孙的观点。但是,一个“布衣”凭什么就可以统治天下所有百姓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当时最常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布衣”皇帝具有“天之子”的身份,于是有了“白帝子”化为蛇当道,被“赤帝子”刘邦斩杀的传说。如同殷、周的始祖一样,一旦让汉高祖作为感生帝出世,一切就很容易解释了。   书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8章 封禅书   本篇导读   正如《太史公自序》所说,《书》主要是讲制度、文化变迁的体例。从这一点来看,《封禅书》可谓“书”的代表作。正如本篇“赞”中所言:“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若至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作者在本篇中很巧妙地记述了封禅的“表”和“里”:以自己对“今上”皇帝的亲见亲历,曲折而详细地揭示了人君痴迷宗教而屡受方士欺骗的历史。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1?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2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传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厥旷远者千有余载,近者数百载,故其仪阙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   注释   1 封禅:封为“祭天”,禅为 “祭地”,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时的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   2 梁父:山名,在泰山下。古代帝王封泰山而禅梁父。因山势险峻,故孔子曾以登梁父喻推行仁道的艰难。   译文   自古以来承受天命的帝王,哪有不举行封禅的呢?有的帝王在上天没有显示征兆就去举行典礼,但是没有见过出现了符瑞而不去泰山的。已承受天命而功绩不够,有的功绩够了而德化不普遍,有的德化普遍了但没有闲暇,实际上封禅大礼很少举行。《传》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每逢盛世兴隆,则举行封禅就是为此,等到世道衰微就停止了。这种做法远的有千余年,近的也有数百年了,所以封禅的礼仪已经残缺、湮灭了,其情况难得其详,无从记载而流传后世。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1上法。   注释   1 事统:事务,多指政事、军务。   译文   秦始皇统一天下而称帝之后,有人说:“黄帝得到土德,黄龙、蚯蚓出现。夏得到木德,青龙停在郊外,草木繁荣茂盛。殷得到金德,银从山间溢出。周得到火德,有了赤乌的符瑞。现在秦取代了周,逢水德之时。以前秦文公出外狩猎,获得黑龙,这就是水德的祥瑞。”于是秦改称黄河为“德水”,以冬季十月作为一年的开始,崇尚黑色,长度以六为单位,音律崇尚大吕,政务崇尚法令。   即帝位三年,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席用葅稭1,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   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风雨,休于大树下。诸儒生既绌,不得与用于封事之礼,闻始皇遇风雨,则讥之。   注释   1 葅稭:草与禾稭。   译文   秦始皇即帝位之后三年,向东巡视郡县,祭祀驺峄山(位于今山东省邹城市东南),竖碑颂扬秦的功业。于是征召齐、鲁的儒生、博士七十人,来到泰山下。儒生中有人建议说:“古代封禅时使用蒲草包裹车轮,怕伤害山上的土石草木;扫净地面来祭祀,用去皮禾稿的草席,表明仪式容易遵行。”始皇听到这些建议各自乖异,难以施用,由此罢黜了儒生。于是修筑车道,他从泰山南坡至山巅,立石碑颂扬秦始皇帝的功德,表明他到此进行了“封”祀。他从北坡山道下来,于梁父山举行“禅”礼。祭祀的礼仪大多采用太祝在雍祭祀上帝时所用礼仪,但是由于礼仪的记载都封藏保密,所以世人无法得知而记载。   始皇登泰山时,中途遇暴风雨,于大树下休息。儒生既已被罢去,不得参与封事之礼,听说始皇遇风雨,就讥笑他。   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僊人羡门之属1。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2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圆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邪。琅邪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皆各用一牢3具祠,而巫祝所损益,珪币杂异焉。   注释   1 羡门:古代传说中的神仙。   2 太公:姜太公吕尚,西周开国功臣,封于齐,世称“太公”。   3 一牢:古代祭祀用的牲畜称为“牢”。一头牲畜为“一牢”。   译文   于是始皇又向东在沿海地区巡游,举行礼仪祭祀名山大川及八神,访求仙人、羡门之类。八神自古有之,有人说太公以来才有的。齐之所以称为“齐”,是因为此地与天的中央相对齐。这些祭祀早已断绝,没人知道起于何时。八神:第一位称“天主”,祭祀天齐。天齐是泉眼(天齐泉据说象征着天的肚脐),在临淄南郊山下。 第二位称“地主”,祭祀泰山、梁父。据说因天喜好阴气,祭祀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称为“畤”;地崇尚阳气,祭祀必于泽中圜丘之上。第三位称“兵主”,祭祀蚩尤。蚩尤冢在东平陆监乡,位于齐地西境。第四位称“阴主”,祭祀三山。第五位称“阳主”,祭祀之罘山。第六位称“月主”,祭祀莱山。这些地方都在齐地北部,靠近勃海。第七位称“日主”,祭祀成山。成山呈斗柄形嵌入海中,在齐的最东北角上,可以最早迎接日出。第八位称“四时主”,祭祀琅邪。琅邪在齐的东方,是祈祷一年开始的。八神都用一牢供奉祭祀,但主祭者对珪帛等祭品可以有所增减。   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1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僊2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注释   1 终始五德:“五德”是指五行水、火、木、金、土所代表的五种德性。“终始”指“五德”的周而复始的循环运转。   2 方僊:春秋、战国时期专门从事方术、方技等道术的人,亦称方士。   译文   自齐威王、齐宣王时起,驺衍等人就著书论述五德终始的运行,到秦称帝之后齐人奏上这种理论,所以始皇采用了它。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都是燕人,宣传方术之道,探讨肉体消亡之后依附于鬼神之事。驺衍靠阴阳主运学说,于诸侯中虽很出名,但燕、齐沿海的方士传播驺衍学术难以讲通,于是怪异、阿谀奉承之徒由此而兴,多得不可计数。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僊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1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2。   注释   1 考:考查。怀疑有诈而考查虚实。   2 沙丘:沙丘离宫。位于河北省邢台市郊。   译文   从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时就派人入海寻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座神山,据说就在渤海中,离人世不远;只是就要到达时,船被风吹开而去。可能曾有人到过那里,众仙人和不死之药都在那里。那里物产、禽兽都是白的,用黄金白银造宫阙。未到时,望见如同云朵;等到了那里,三神山反转于水下。靠近了,就被风吹开,终究不能到达。世间的君主无不对此念念不忘。等到秦始皇统一了天下,来到海滨,方士们谈论此事的人数不胜数。秦始皇本人认为去海上恐怕还是到不了那里,就派人带上童男童女入海寻找。船到了海上,都被风吹散了,都说未能到达,只是望见而已。第二年,始皇又巡游海滨,到了琅邪,经过恒山,从上党而归。三年后,巡游碣石山(河北省昌黎县),查问入海方士,从上郡(今陕西省榆林市东南)而归。五年后,始皇去南方到了湘山(一名君山,又名洞庭山,在湖南岳阳西洞庭湖中),登会稽山(浙江省绍兴市郊),沿海岸北上,希望得到海中三神山的奇药。没有得到,归途至沙丘时逝世。   二世元年,东巡碣石,并海南,历泰山,至会稽,皆礼祠之,而刻勒始皇所立石书旁,以章始皇之功德。其秋,诸侯畔秦。三年而二世弑死。   始皇封禅之后十二岁,秦亡。诸儒生疾秦焚诗书,诛僇文学1,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皆讹曰:“始皇上泰山,为暴风雨所击,不得封禅。”此岂所谓无其德而用事者邪?   注释   1 文学:此指文学之士,即儒生。   译文   二世元年,向东巡视到了碣石山,沿海南下,经过泰山,到达会稽山,都按照礼仪在那里举行了祭祀,并在始皇所立石碑旁加刻文字,以此表彰始皇的功德。这年秋天,诸侯背叛秦。第三年秦二世被杀死。   始皇举行封禅之后十二年,秦灭亡。儒生们痛恨秦焚《诗》、《书》,诛杀文学之士,百姓怨恨秦的法令,天下人都背叛了它,都谣传说:“始皇上泰山时,被暴风雨所袭击,没能封禅。”这难道就是所谓不具备德行却要举行封禅之礼的情况吗?   汉兴,高祖之微时,尝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杀者赤帝子。”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1。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xìn)2鼓旗。遂以十月至灞上3,与诸侯平咸阳,立为汉王。因以十月为年首,而色上赤。   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悉召故秦祝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因令县为公社。下诏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   注释   1 枌榆社:汉高祖故乡丰县的里社名。“枌”,白榆。一说枌榆是乡名。   2 衅:用牲畜血涂钟、鼓等器物的缝隙。   3 灞上:地名,同前文“霸上”。   译文   汉朝兴起,高祖微贱时,曾杀过大蛇。有一种说法:“蛇,是白帝之子,而杀它的是赤帝之子。”高祖开始起兵时,曾在丰邑的枌榆社祈祷。巡行沛县,成为沛公,于是祭祀蚩尤,血祭鼓旗。最终于十月到了霸上,与诸侯平荡了咸阳,立为汉王。由此,以十月为一年的开始,而崇尚赤色。   第二年,向东进击项羽,回师入关中时,问道:“以往秦时所祭祀的上帝是什么帝?”回答说:“有四帝,分别祭祀白帝、青帝、黄帝、赤帝。”高祖说:“我听说上天有五帝,而秦只祭祀四帝,为什么?”无人说得出原因,于是高祖说:“我知道了,是等待我来祭祀五帝呢。”就建立了黑帝祠,命名为“北畤”。设专职祭祀,高祖并不亲往祭拜。将以往秦朝主祭的祝官都召回来,重新设置太祝、太宰,一如既往地举行祭祀的仪礼。继而下令各县设置公家的祭祀社。下诏曰:“我非常重视神祠而尊敬祭祀。现在上帝之祭以及山川诸神应当拜祀的,都要像以往那样各自按时予以礼拜。” 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1,易服色,色上黄。”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堤2,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如公孙臣言,非也。罢之。后三岁,黄龙见成纪。文帝乃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其夏,下诏曰:“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朕祈郊上帝诸神,礼官议,无讳以劳朕。”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夏亲郊,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   注释   1 正朔:正和朔分别为一年和一月的开始。   2 金堤:位于汉代东郡(今河南东部以及山东西部)境内的黄河河堤。   译文   鲁人公孙臣上书说:“当初秦得水德,现在汉接替了它,按照五德终始的传承推算,汉当是土德,土德的符应是黄龙出现。应该改变历法,更换服色,崇尚黄色。”这时丞相张苍喜好律历,认为汉是水德的开始,所以黄河在金堤决口,这是水德的符应。一年以冬季十月为开端,十月气色外黑内赤,与水德相应。像公孙臣所言,是错的。不采纳他的意见。以后三年,黄龙在成纪(星座名)出现。文帝就召见公孙臣,拜他为博士,与儒生草拟更改历法、服色事宜。这年夏天,下诏说:“奇异之神现于成纪,对人民没有伤害,年成丰收。朕想郊祭上帝、诸神,请礼官计议,不要顾忌朕的劳累。”主管官员说:“古代天子夏季亲自举行郊祭,在郊外祭祀上帝,所以称为‘郊’。”于是在夏季四月,文帝开始在雍五畤举行郊祭,衣服都崇尚赤色。   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艾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皆废。   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   明年,今上初至雍,郊见五畤。后常三岁一郊1。是时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蹄氏观。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见神于先后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孙以尊显。及今上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   注释   1 三岁一郊:第一年祭天,第二年祭地,第三年祭五畤。三岁一遍,皇帝亲自举行。   译文   当今天子刚即位,尤其敬重鬼神之祭祀。元年(汉武帝建元元年,前一四○年),汉朝建立已六十余年了,天下平安,士大夫们都希望天子举行封禅,修改制度,而皇上崇尚儒术,招纳贤良之士,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之士成为公卿,想建议像古时那样在城南建立明堂,用来朝见诸侯。草拟巡狩、封禅、改历、易色之事尚未成功。适逢窦太后喜黄老学说,不好儒术,派人私下查出赵绾等人非法牟利的事,查办赵绾、王臧。赵绾、王臧自杀,他们所兴办的那些事皆作废了。   之后六年,窦太后驾崩。翌年,征召文学之士公孙弘等人。翌年,当今皇上首次到雍,郊祭五畤。以后通常每三年举行一次郊祭。此时皇上寻求到一位神君,让她住宿在上林苑中蹄氏观。神君是长陵的一位女子,因为孩子而死(一说因难产而死),死后在妯娌宛若身上显灵。宛若把她供奉在室内,很多百姓前往祭拜。平原君前往祭拜,他的后代子孙因此得以尊贵显赫。等到当今皇上即位,就以丰厚祭礼在宫中立祠供奉。能听见她说话,不见其人影。   其明年冬,天子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jiǎn)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yì)1,而从祠衣上黄。”于是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shuí)丘,如宽舒等议。上亲望拜,如上帝礼。礼毕,天子遂至荥阳而还。过雒阳,下诏曰:“三代邈绝,远矣难存。其以三十里地封周后为周子南君,以奉其先祀焉。”是岁,天子始巡郡县,侵寻于泰山矣。   注释   1 瘗:埋物祭地。   译文   翌年冬天,天子到雍郊祭,商议说:“现在上帝由朕亲自郊祭,而后土没有祭祀,这不合礼仪。”主管官员与太史公(或许是司马迁之父司马谈)、祠官宽舒商议:“祭天地所用牲畜,角像茧、栗一样。现在陛下亲自祭祀后土,后土应在泽中圜丘上设置五坛,每坛用一头黄牛犊与太牢一具,祭祀完毕全部埋掉,陪祭官员要穿黄衣服。”于是天子又东行,开始在汾阴县(今山西省万荣县)的脽丘建立后土祠(元鼎四年,前一一三年),依照宽舒等人的建议进行。皇上亲自行望祭礼以祭拜,与祭祀上帝之礼仪相同。礼毕,天子就到荥阳,而后返回。路过洛阳时,下诏曰:“夏、商、周三代已很久远,久远了就难以保存。把方圆三十里之地封给周的后裔作为周子南君,以供奉他们祖先的祭祀。”这一年,天子开始巡行郡县,逐渐接近泰山了。   上遂郊雍,至陇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1,祠坛放薄忌太一坛,坛三垓。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枣脯之属,杀一狸牛以为俎豆牢具。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其下四方地,为醊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已祠,胙余皆燎之。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太一祝宰则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   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太一。朝朝日,夕夕月,则揖;而见太一如雍郊礼。   注释   1 太一:也作“泰一”。北极神,即天帝的别名。   译文   皇上于是到雍举行郊祭,到陇西,向西登上崆峒山,回来时巡幸了甘泉宫。命祠官宽舒等修建太一祠坛,祠坛仿照薄忌的太一坛样式,坛分为三层。五帝坛环绕在它下方,各在自己的方位,黄帝在西南,开通八条鬼神通道。祭祀太一神用的祭祀品与雍各畤的相同,另加甜酒、枣、干肉之类,杀一头牦牛作为盛于俎豆的祭品。而五帝只有俎豆和甜酒的供奉。坛下的四方空地上,用酒洒地作为对群神从者以及北斗的供奉。祭祀完毕,剩余的祭肉都用火燎。牛是白色的,把鹿放在其中,把猪放在鹿中,用水浸泡。以牛祭日,以羊、猪祭月。主祭太一神的祝宰身穿紫色刺绣衣服。祭祀五帝主持者的衣服各与五帝颜色相同,祭日穿赤色,祭月穿白色。   十一月辛巳初一早晨适逢冬至,拂晓时,天子开始郊祭太一。早晨祭日,傍晚祭月,只是作揖;祭拜太一是按照雍的郊礼。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1。齐人丁公年九十余,曰:“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无风雨,遂上封矣。”上于是乃令诸儒习射牛,草封禅仪。数年,至且行。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上接神僊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上为封禅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禅事,于是上绌偃、霸,而尽罢诸儒不用。   注释   1 望祀:祭名,遥祭山川地祇之礼。射牛:帝王、诸侯祭祀天地、宗庙时必亲自射牛以示隆重。   译文   自从得到宝鼎,皇上就与公卿大臣及儒生商议举行封禅。封禅很少举行,荒疏已久,没人知其仪礼,而群儒主张封禅应采用《尚书》、《周官》、《王制》所载的望祀和射牛之礼。齐人丁公九十余岁,说:“封禅,应该与不死之名相符合。秦皇帝未能登高实行封祭,陛下如果一定要登泰山的话,稍稍攀登如果没有风雨的话,就可以登顶封禅了。”皇上于是命令儒生练习射牛,草拟封禅的仪式。数年之后,到了要去泰山的时候了。天子曾经听公孙卿及方士说过,黄帝以前的封禅,都招致怪物,与神相通,想要仿照黄帝以前接待神仙之人与蓬莱方士,超脱于世而模仿九皇之德,而且颇采用儒术加以修饰。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宜,又拘泥于《诗》、《书》古文而不能变通。皇上制作封禅祭器给群儒看,群儒中有人说“与古代的不同”,徐偃又说“太常所属的儒生行礼不如鲁国做得好”,周霸负责召集议论封禅事宜,于是皇上斥退徐偃、周霸,并将儒生全都罢黜不用。   三月,遂东幸缑氏,礼登中岳太室。从官在山下闻若有言“万岁”云。问上,上不言;问下,下不言。于是以三百户封太室奉祠,命曰崇高邑。东上泰山,泰山之草木叶未生,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巅。   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然无验者。乃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公孙卿持节常先行候名山,至东莱,言夜见大人,长数丈,就之则不见,见其迹甚大,类禽兽云。群臣有言见一老父牵狗,言“吾欲见巨公1”,已忽不见。上即见大迹,未信,及群臣有言老父,则大以为僊人也。宿留海上,予方士传车及间使求僊人以千数。   注释   1 巨公:皇帝的别称。   译文   三月,向东行幸缑氏(在今河南偃师东南),按礼登上中岳太室山(位于河南登封北部,嵩山之东峰)。随行官在山下听到仿佛有人喊“万岁”。问山上,山上人说没喊;问山下,山下说没喊。于是将三百户人家封给太室山供奉祭祀,命名曰崇高邑。向东登上泰山,泰山的草木尚未生叶,命令人搬石上山,将其立于泰山之巅。   皇上于是东巡海上,行礼祭祀八神。齐人上疏谈论神怪奇方的数以万计,然而没有应验的。就增派船只,命令谈论海中神山的数千人去寻求蓬莱神人。公孙卿带着符节经常先行到名山等候,到了东莱(今山东省龙口市),说夜里见到巨人,身高数丈,接近他就不见了,见到他足迹甚大,与禽兽的足迹类似。群臣中有说见到一老父牵狗,老父说“我要见巨公(武帝)”,已而忽然不见了。皇上就去看大足迹,尚不相信,等到群臣中有人说到老父时,就坚信这是仙人。于是留宿海边,给予方士传车,并悄悄派了数千人寻求仙人。   天子既已封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奉车子侯暴病,一日死1。上乃遂去,并海上,北至碣石,巡自辽西,历北边至九原。五月,反至甘泉。有司言宝鼎出为元鼎,以今年为元封元年。   注释   1 子侯暴病,一日死:一说道士都认为子侯是成仙而去。   译文   天子已经在泰山举行封礼祭天,没有遇到风雨灾害,而方士又言蓬莱诸神即将找到,于是皇上欣然,认为或许能够遇到,就又向东至海上眺望,希望遇到蓬莱仙人。奉车都尉子侯暴病,只一日就死了。皇上于是离去,沿海而上,向北到达碣石,从辽西开始巡行,经过北部边郡直至九原(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五月,回到甘泉宫。主管官员说宝鼎出现那年改称“元鼎”,今年封禅,应该为“元封”元年。   是时既灭两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鬼,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昔东瓯王1敬鬼,寿百六十岁。后世怠慢,故衰秏”。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鸡卜。上信之,越祠鸡卜始用。   注释   1 东瓯王:东瓯国(前四七二至前一三八年)王,越王勾践的后裔。封地位于今浙江东南的温州市和台州温岭一带。   译文   此时既已消灭了两越,越人勇之说:“越人习俗信鬼,而且他们祭祀都能见到鬼,往往有效验。以前东瓯王敬鬼,寿命长达一百六十岁。后代怠慢了鬼神,所以衰败了。”于是命令越巫建立越式祭祀鬼神的祠庙,祠中设置台而不设坛,也祠天神、上帝、百鬼,但是用鸡占卜。皇上相信此法,越式祠庙、鸡卜(又称鸡骨卜)开始采用。   其明年,伐朝鲜。夏,旱。公孙卿曰:“黄帝时封则天旱,干封三年。”上乃下诏曰:“天旱,意干封乎?其令天下尊祠灵星1焉。”   其明年,上郊雍,通回中道,巡之。春,至鸣泽,从西河归。   其明年冬,上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灊(qián)之天柱山,号曰南岳。浮江,自寻阳出枞阳,过彭蠡,礼其名山川。北至琅邪,并海上。四月中,至奉高修封焉。   夏,汉改历,以正月为岁首,而色上黄,官名更印章以五字,为太初元年。是岁,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焉。   注释   1 灵星:星名。亦称天田星、龙星。主农事。   译文   翌年,攻伐朝鲜。夏天,干旱。公孙卿说:“黄帝的时候,一旦封禅就遇天旱,为的是让封土干燥三年。”皇上于是下诏说:“天旱,是为了晒干封土吧?下令天下尊祠灵星。”   翌年,皇上到雍郊祭,开通回中道(重修关中至回中的道路),巡视了那里。春天,来到鸣泽(今北京房山上方山云水洞附近),从西河返回。   翌年(元封五年,前一○六年)冬天,皇上巡行南郡,至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市)又向东行。登上灊(今安徽霍山东北)的天柱山举行礼祭,称它为“南岳”。顺长江而下,从寻阳(今湖北黄梅)前往枞阳(安徽桐城东南),经过彭蠡(鄱阳湖),礼祭那里的名山大川。向北到了琅邪,沿海北上。四月中,来到奉高(今山东泰安东)举行封禅。   夏天,汉朝更改历法,以正月为一年的开始,崇尚黄色,官名印章改用五个字,年号改为“太初”元年。这一年,向西讨伐大宛。蝗虫大起。丁夫人﹑洛阳虞初等人用方术求鬼神诅咒匈奴﹑大宛。今天子所兴祠,太一、后土,三年亲郊祠,建汉家封禅,五年一修封。薄忌太一及三一、冥羊、马行、赤星1,五,宽舒之祠官以岁时致礼。凡六祠,皆太祝领之。至如八神诸神,明年、凡山他名祠,行过则祠,行去则已。方士所兴祠,各自主,其人终则已,祠官不主。他祠皆如其故。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徧于五岳、四渎2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   注释   1 太一、三一﹑冥羊﹑马行﹑赤星:均为星座名。   2 五岳﹑四渎:一般指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东岳泰山、西岳华山;长江、黄河、淮河、济河。   译文   当今天子所兴建的祠庙,有太一祠﹑后土祠,每三年亲自郊祭一次,建立了汉朝的封禅制,每五年举行一次。薄忌的太一坛及三一祠﹑冥羊祠﹑马行祠、赤星祠共五祠,以及宽舒之祠,每年按时行祭礼。总共六祠,都由太祝统领。至于八神等众神,以及明年﹑凡山等著名祠庙,天子巡行经过时就举行祠礼,离开后就作罢。方士所兴建的祠庙,由他们各自主持,本人死后则作罢,不由祠官管理。其他祠庙都照旧。当今皇上举行了封禅,在此后的十二年中,遍祭于五岳﹑四渎。而方士立祠迎候神人,入海寻求蓬莱,始终没有效验。而公孙卿迎候神人,仅以见到巨人足迹为证据,也没有效验。天子逐渐厌倦了方士的奇谈怪论,然而仍与他们关系不断,希望最终真能遇到神仙。自此之后,方士谈论神仙、祭祀者更多,然而其效验可谓有目共睹。   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若至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   译文   太史公说:我跟随皇上出巡,祭祀天地、诸神、名山、大川,参加了封禅典礼。在寿宫陪伴倾听祭神的祝语,得以仔细观察方士、祠官的意图,于是退身而论述、编订自古以来祭祀鬼神的沿革,详细地记载其形式与内容。后世君子,得以阅览。至于俎豆礼器、珪币极品的详细规定,以及献享酬神之礼仪形式,则有主管官员所保存的资料可查。   赏析与点评   司马迁写“书”的一个重要方针是不着重记述有司记录中已存在的内容,而是重点描述促成实际变迁之原因的真相。如果说“列传”中司马迁突出描写了自春秋末直至汉代,那种凭借个人能力自由竞争的时代特征的话,在“书”中他则是从另一个侧面,针对大一统时代的天子应当如何进行统治的问题,通过考察古今制度,提出了君主不应以个人好恶改变制度的犀利观点。而这一点后世效仿他的史家基本都没有做到,后世的正史多数仅是将有司的记录原封不动地予以抄录而已。   世家   “世家”又称“系家”,是司马迁创作的一种记述诸侯本系的体例,为的是记录诸侯子孙相传常有封国的历史。如孟子曰“陈仲子,齐之系家”。又如董仲舒曰“王者封诸侯,非官之也,得以代为家也”。由于后来的正史中基本没有袭用“世家”这一体例,所以有人曾非难《史记》设置“世家”是无用的,但毕竟汉代实行的是郡、国并行的国家体制,仍在延续先秦以来的诸侯分封建国制。司马迁写“世家”正是对当时以及先秦历史的真实写照。关于“世家”,《太史公自序》认为就整体而言,写的是那些辅佐天子的人物,以世家的体例记述他们如何作为诸侯而使家族长远存续的。司马迁还指出,家族之所以长久存续,其前代曾经为人民立有功绩是一个重要原因。 ww 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9章 陈杞世家   本篇导读   司马迁在《陈杞世家》中表述了自己设立“世家”的目的。他说:唐虞之际陈氏其家对人民有功德者十一人,其中五人的后代成为了帝王,其余的皆显贵为诸侯。司马迁认为对这样的家族要为他们立“本纪”或“世家”。他认为作为舜之后代的陈虽然灭亡了,但陈氏的末孙成为了齐的田氏;杞虽然灭亡,夏之禹的末孙却成为了越王勾践。总之,这些人物都是前代有功德者的后裔,所以才得以长续久存。   陈胡公满者,虞帝舜之后也。昔舜为庶人时,尧妻之二女,居于妫汭,其后因为氏姓,姓妫氏。舜已崩,传禹天下,而舜子商均为封国。夏后1之时,或失或续。至于周武王克殷纣,乃复求舜后,得妫满,封之于陈,以奉帝舜祀,是为胡公。   注释   1 夏后:即夏后氏,夏朝的氏称。夏朝王族以国为氏,所以称夏后氏,简称“夏”。中华民族最早的称呼——华夏,即起源于夏后。   译文   陈的胡公满,是虞帝舜的后代。从前舜还是庶民时,尧将两个女儿嫁给舜,居住于妫汭,其后代就用地名作为氏姓,姓妫氏了。舜去世后,将天下传给禹,而舜的儿子商均受封为诸侯国。夏朝之时,舜的后人或失去、或继续封国。至周武王征服殷纣王,乃重新寻求舜的后代,找到妫满,将其封于陈地,以尊奉帝舜的祭祀,此人就是胡公。   胡公卒,子申公犀侯立。申公卒,弟相公皋羊立。相公卒,立申公子突,是为孝公。孝公卒,子慎公圉戎立。慎公当周厉王时。慎公卒,子幽公宁立。   幽公十二年,周厉王奔于彘。   二十三年,幽公卒,子釐公孝立。釐公六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六年,釐公卒,子武公灵立。武公十五年卒,子夷公说立。是岁,周幽王即位。夷公三年卒,弟平公燮立。平公七年,周幽王为犬戎1所杀,周东徙。秦始列为诸侯。   注释   1 犬戎:古族名。即猃狁,也称西戎,活动于今陕、甘一带。   译文   胡公去世,儿子申公犀侯即位。申公去世,弟弟相公皋羊即位。相公去世,拥立申公之子突,这就是孝公。孝公去世,儿子慎公圉戎即位。慎公正当周厉王之时。慎公去世,儿子幽公宁即位。   幽公十二年,周厉王逃到了彘。   二十三年,幽公去世,儿子釐公孝即位。釐公六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六年,釐公去世,儿子武公灵即位。武公十五年去世,子夷公说即位。这一年,周幽王即位。夷公三年去世,弟平公燮即位。平公七年,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周朝向东迁徙。秦国开始列为诸侯。   厉公二年,生子敬仲完。周太史过陈,陈厉公使以《周易》筮1之,卦得《观》之《否》:“是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若在异国,必姜姓。姜姓,太岳2之后。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   注释   1 筮:用蓍草占卦。   2 太岳:尧帝时的四岳。   译文   厉公二年,生儿子敬仲完。周太史路过陈,陈厉公让他以《周易》为儿子占卦筮,得到“观”卦变为“否”卦的结果:“这是观测到了国家之光,有利作为王的宾客。这显示他将代陈而拥有国家吗?不在此处,应该是在其他国吗?不在他本身,而在其子孙。如果在他国,必在姜姓。姜姓是太岳的后裔。事物没有两者都盛大的,陈衰微了,会在他这里昌盛吗?”   厉公取蔡女,蔡女与蔡人乱,厉公数如蔡淫。七年,厉公所杀桓公太子免之三弟,长曰跃,中曰林,少曰杵臼,共令蔡人诱厉公以好女,与蔡人共杀厉公而立跃,是为利公。利公者,桓公子也。利公立五月卒,立中弟林,是为庄公。庄公七年卒,少弟杵臼立,是为宣公。   译文   厉公娶了蔡国的女子,蔡国女子与蔡国人乱伦,厉公多次去蔡国淫乐。七年,厉公所杀的桓公太子免的三位弟弟,大的名跃,中的名林,小的名杵臼,共谋让蔡国人以美女诱惑厉公,与蔡国人一起杀死厉公而拥立跃为国君,这是利公。利公,就是桓公的儿子。利公即位五个月去世,拥立了中间的弟弟林,就是庄公。庄公七年去世,小弟杵臼即位,就是宣公。   宣公三年,楚武王卒,楚始强。十七年,周惠王娶陈女为后。   二十一年,宣公后有嬖姬生子款,欲立之,乃杀其太子御寇。御寇素爱厉公子完,完惧祸及己,乃奔齐。齐桓公欲使陈完为卿,完曰:“羁旅1之臣,幸得免负檐,君之惠也,不敢当高位。”桓公使为工正2。齐懿仲欲妻陈敬仲,卜之,占曰:“是谓凤皇于飞3,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4。五世�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5。” 注释   1 羁:寄;旅:客。   2 工正:主持制作器械的官职。   3 雄曰凤,雌曰皇。雄雌双飞,相和而鸣。比喻敬仲夫妻将有声誉。   4 妫:陈国之姓。姜:齐国之姓。   5 京:大的意思。   译文   宣公三年,楚武王去世,楚国开始强盛。十七年,周惠王娶陈国女子为王后。   二十一年,宣公有后出的嬖姬所生儿子款,想要立他为继承人,就杀了太子御寇。御寇一向喜欢厉公的儿子完,完害怕灾祸殃及自身,就逃到齐国。齐桓公想拜陈完为卿,陈完说:“我是个客居贵处之人,侥幸免除徭役负担,已经是承蒙您的恩惠了,不敢充当高官。”桓公让他做了工正。齐国的懿仲想把女儿嫁给陈敬仲,为此进行占卜,占卜结果:“此可谓凤凰双飞,共相和鸣,锵锵有声。妫姓的后代,将孕育于姜姓。他的五世后代将要昌盛,能够与正卿并列。八世之后,没有比他更强大的了。” 灵公元年,楚庄王即位。六年,楚伐陈。十年,陈及楚平。   十四年,灵公与其大夫孔宁、仪行父皆通于夏姬1,衷2其衣以戏于朝。泄冶谏曰:“君臣淫乱,民何效焉?”灵公以告二子,二子请杀泄冶,公弗禁,遂杀泄冶。十五年,灵公与二子饮于夏氏。公戏二子曰:“徴舒似汝。”二子曰:“亦似公。”徴舒怒。灵公罢酒出,徴舒伏弩厩门射杀灵公。孔宁、仪行父皆奔楚,灵公太子午奔晋。徴舒自立为陈侯。徴舒,故陈大夫也。夏姬,御叔之妻,舒之母也。注释   1 夏姬:郑穆公女,陈大夫御叔之妻。   2 衷:内衣。   译文   陈灵公元年,楚庄王即位。六年,楚攻打陈。十年,陈与楚讲和。   十四年,灵公与他的大夫孔宁、仪行父都与夏姬私通,内穿夏姬的衣服而戏闹于朝廷。泄冶进谏道:“君臣淫乱,人民由此能够效仿什么呢?”灵公将此事告诉了孔宁、仪行父,二人请求杀掉泄冶,灵公没有阻止,于是杀害了泄冶。十五年,灵公与二人在夏氏那里饮酒。灵公与二人戏笑说:“徴舒很像你们。”二人说:“也很像主公。” 徴舒发怒。灵公饮罢酒出来时,徴舒在马厩门埋伏弩手,射杀了灵公。孔宁、仪行父都逃到楚国,灵公的太子午逃到晋国。徴舒自立为陈侯。徴舒,本是陈国的大夫。夏姬,是御叔的妻子、徴舒的母亲。成公元年冬,楚庄王为夏徴舒杀灵公,率诸侯伐陈。谓陈曰:“无惊,吾诛徴舒而已。”已诛徴舒,因县陈而有之,群臣毕贺。申叔时使于齐来还,独不贺。庄王问其故,对曰:“鄙语有之,牵牛径1人田,田主夺之牛。径则有罪矣,夺之牛,不亦甚乎?今王以徴舒为贼弑君,故征兵诸侯,以义伐之,已而取之,以利其地,则后何以令于天下!是以不贺。”庄王曰:“善。”乃迎陈灵公太子午于晋而立之,复君陈如故,是为成公。孔子读史记至楚复陈,曰:“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   注释   1 径:通过。   译文   成公元年冬天,楚庄王因为夏徴舒杀害灵公,而率领诸侯攻打陈国。对陈国人说:“不用怕,我仅仅诛杀徴舒而已。”诛杀徴舒之后,把陈国改为县,并且占领了它,群臣都来庆贺。申叔当时正从出使的齐国归来,只有他不前来祝贺。庄王问他原因,回答说:“有句俗话说,牵牛通过人家的田,田主夺走了牛。通过人家田即有罪了,夺人家的牛,不是更过分吗?现在大王因为徴舒贼弑国君,所以征集诸侯军,根据义理讨伐他,之后就夺取陈国,为的是贪图其领土之利,那以后又用什么来号令天下呢!所以我不表示庆贺。”庄王说:“好。”就从晋国迎回陈灵公的太子午,拥立为国君,让他像以往那样统治陈国,这就是成公。孔子读史书读到楚王恢复陈国一段时说:“贤明呀,楚庄王!不在乎千乘之国的领土,而更重视一句忠言。”   赏析与点评   自古而今,各国之间无时无刻不存在着领土的争端,而且多数的侵略者都强调自己是正义之师。联合国几乎每天都在争论、裁决这类纷争,但又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莫衷一是。问题真有那么复杂吗?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一问老百姓的态度,他们的回答很简单:自己的牛跑到人家的田里固然违反了田地管理法,可是没收农民的牛就是剥夺了人的财产权,罪过更大。道理很简单,可为什么现代领土纷争总无休止呢?只因现代人不喜读史书,所以难得贤君、忠臣!   招之杀悼太子也,太子之子名吴,出奔晋。晋平公问太史赵曰:“陈遂亡乎?”对曰:“陈,颛顼之族。陈氏得政于齐,乃卒亡1。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舜重2之以明德。至于遂,世世守之。及胡公,周赐之姓,使祀虞帝。且盛德之后,必百世祀3。虞之世未4也,其在齐乎?”   注释   1 此句是说凡物没有两边昌盛的,陈氏不可能既在陈又在齐昌盛。   2 重:深深地。   3 祀:祖祀。此指传承祖业。   4 未:继续。   译文   招杀害太子时,太子的儿子名叫吴,他出逃至晋国。晋平公问太史赵说:“陈国就要灭亡了吗?”太史赵回答说:“陈,是颛顼之族。陈氏在齐国得到政权,就将最终灭亡。自幕至于瞽瞍,没有违背天命;到了舜又深深地建立了明德。再至于遂,世世代代守住了政权。到了胡公,周王赐姓给他,让他祭祀虞帝。况且,盛德之后,必有百世的祖祀。虞之世仍在继续,将在齐国延续吧?”   杞东楼公1者,夏后禹之后苗裔也。殷时或封或绝。周武王克殷纣,求禹之后,得东楼公,封之于杞,以奉夏后氏祀。   楚惠王之四十四年,灭杞。杞后陈亡三十四年。   杞小微,其事不足称述。注释   1 杞:国名,一说位于今河南杞县,一说在今山东省新泰市;东楼公:谥号。   译文   杞国东楼公,是夏禹的后裔。殷商时他们有的受封,有的绝灭。周武王灭亡殷纣时,寻求禹之后代,找到东楼公,将其封在杞,让他侍奉夏后氏的祭祀。   楚惠王四十四年,灭亡杞国。杞国比陈国晚灭亡三十四年。   杞国既小又弱,它的事迹不足以称述。舜之后,周武王封之陈,至楚惠王灭之,有世家言。禹之后,周武王封之杞,楚惠王灭之,有世家言。契之后为殷,殷有本纪言。殷破,周封其后于宋,齐湣王灭之,有世家言。后稷之后为周,秦昭王灭之,有本纪言。皋陶之后,或封英、六1,楚穆王灭之,无谱。伯夷之后,至周武王复封于齐,曰太公望,陈氏灭之,有世家言。伯翳之后,至周平王时封为秦,项羽灭之,有本纪言。垂、益、夔、龙,其后不知所封,不见也。右十一人者,皆唐虞之际名有功德臣也;其五人之后皆至帝王2,余乃为显诸侯。滕、薛、驺,夏、殷、周之间封也,小,不足齿列,弗论也。   周武王时,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厉之后,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属,不可胜数,故弗采著于传云。注释   1 英、六:又作“蓼、六”。都是咎鲧的后裔。二国皆为偃姓。   2 舜、禹身为帝王,稷、契及翳的后代皆为帝王。   译文   舜的后裔,周武王将其封在陈国,至楚惠王灭亡了它,有世家记载。禹的后裔,周武王将其封在杞国,楚惠王灭亡了杞国,有世家记载。契的后裔即是殷商,殷商有本纪记载。殷商灭亡之后,周朝将其后裔封于宋国,齐湣王灭亡了宋国,有世家记载。后稷的后裔成立周朝,秦昭王灭周朝,有本纪记载。皋陶的后裔,有的封在英地、六地,楚穆王灭亡他们,没有谱系记载。伯夷的后裔,至周武王又封在了齐国,叫作太公望,陈氏灭亡了他,有世家记载。伯翳的后裔,至周平王时封为秦国,项羽灭亡了秦国,有本纪记载。垂、益、夔、龙,他们的后裔不知封在何处,不见记载。以上十一人,都是唐虞之际著名的功德名臣;其中五人的后裔成为了帝王,其余的都是显赫的诸侯。滕国、薛国、驺国,都是在夏、殷、周之间的受封国,弱小,不足以与诸侯并列,不加论述。   周武王的时候,封为侯伯的尚有千余人。等到幽王、厉王之后,诸侯尽力相互攻伐。江、黄、胡、沈之类的国家,不可胜数,所以未集录于史传。太史公曰:舜之德可谓至矣!禅位于夏,而后世血食1者历三代。及楚灭陈,而田常得政于齐,卒为建国,百世不绝,苗裔兹兹,有土者不乏焉。至禹,于周则杞,微甚,不足数也。楚惠王灭杞,其后越王句践兴。   注释   1 血食:享受祭品。指世代相传。   译文   太史公曰:舜的德行可谓达到了极致!禅让帝位给夏禹,而后裔世世相传,历经夏、商、周三代。等到楚国灭亡陈国,而田常在齐国掌握政权,终于建立国家,百世不绝,后裔繁衍,不乏享有封土之辈。至于禹的后裔,在周朝则封于杞国,甚是微弱,不足以论述。楚惠王虽灭亡了杞国,但作为后裔的越王勾践又兴盛了。   赏析与点评   司马迁通过《世家》告诉我们:在血缘宗法制社会的先秦时期,宗族的力量是维系国家长治久安的重要元素;秦汉豪族的存在,不妨视为此种势力的演变。 wW w.xia 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0章 孔子世家   本篇导读   按照《太史公自序》的观点,《世家》的主人公是那些辅弼天子的人物。司马迁主张凡能成为天子、诸侯而使家世长远存续者,自有其缘由。他认为这样的家族之所以长久延续,其祖先曾经对人民有功劳是一个重要原因;而另一方面,有功德的人也自然由此被承认具有可以成为世家的资格。孔子虽然并非诸侯而仅仅是个士大夫,但从孔子为天下制法、传六艺于后世的意义上,司马迁撰写了《孔子世家》。   《孔子世家》记述了孔子从幼年家贫、入仕由得志到不遇,周游列国宣传主张,归而教学、整理经典等几个阶段,勾勒了孔子七十二岁的一生。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hé)。纥与颜氏女野合1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yú)顶2,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3,设礼容。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4,盖其慎也。陬人挽父之母诲5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注释   1 野合:不合礼仪的婚配。   2 圩顶:头顶凹陷。   3 俎豆:古代祭祀、宴飨时盛食物的两种礼器。泛指礼器。   4 殡:死者入殓后停柩待葬。五父之衢:曲阜城里的街道名。   5 诲:教导,告知。   译文   孔子生于鲁国昌平乡的陬邑(山东曲阜东南)。他的祖先是宋国人,叫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叔梁纥与颜家的女儿野合而生孔子。在尼丘山祈祷之后而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孔子降生,由于一出生头部呈中间凹四面高形状,因而取名叫丘,字仲尼,姓孔。   孔丘出生不久叔梁纥死了,埋葬在防山。防山在鲁的东部,孔子之所以不知道父亲的坟墓在哪儿,是因为母亲讳言此事。孔子幼年做游戏,常常陈列各种祭器,设立礼制仪容。孔子的母亲死时,孔子就把她的灵柩停放在五父之衢,大概出于谨慎的缘故吧。陬邑人挽父的母亲告诉了孔子父亲的墓地,然后孔子才把母亲的灵柩运往防山合葬。孔子要绖(dié)1,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chù)2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3,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4,循墙而走5,亦莫敢余侮。(zhān)6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及釐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是岁,季武子卒,平子代立。注释   1 要:通“腰”。绖:古代丧服所用的麻带,扎在头上的称首绖,缠在腰上的称腰绖。   2 绌:通“黜”,排斥。   3 三命:一命为士,再命为大夫,三命为卿。兹益:越发。兹,通“滋”,更加。   4 偻:躬身。伛:弯腰。俯:低头。均为曲身以示谦恭的样子。   5 循墙而走:言不敢行于路中,谨慎的样子。   6 :稠粥;煮稠粥。   译文   孔子腰系丧服的麻带,季氏设宴款待士人,孔子前往参加。阳虎排斥说:“季氏宴请士人,可没敢请你。”孔子因此退出。   孔子十七岁的时候,鲁国大夫孟釐子病重得快要死了,告诫他的儿子孟懿子说:“孔丘是圣人的后代,他的先祖在宋国灭败。他的祖先弗父何开始享有宋国,却让给了宋厉公。到了正考父这一代,辅佐戴公、武公、宣公,三次接受命令,一次比一次谦恭,所以鼎上刻的铭文说:‘第一次受命时曲身而受,第二次受命时弯腰而受,第三次受命时俯首而受。走路顺着墙根走,也没人敢辱慢我。用这个鼎煮稠粥,用这个鼎煮稀饭,我们可以糊口度日。’他如此谦恭。我听说圣人的后代,虽不当政,也必有显达之人。难道他不是显达之人吗?我死了,你一定要去拜他为师。”孟釐子死后,孟懿子和鲁国人南宫敬叔前往孔子处学礼。这一年,季武子死了,平子接替即位为卿。   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1,料量平2;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由是为司空。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3鲁。孔子长九尺有六寸4,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鲁复善待,由是反鲁。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5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6焉。注释   1 史:小吏。   2 料量:称量。平:平允,公正。   3 反:返回。   4 长九尺有六寸:关于春秋尺的长度目前学界尚无定论,但根据已出土的商尺长十五点七八厘米,战国尺长二十三点一厘米,若以当时一尺长约二十厘米推算,孔子身高在一百九十厘米上下。   5 竖子:童仆。   6 进:进仕。   译文   孔子家贫而且身份低贱。长大之后,曾经当过季氏的小吏,出纳公平;也曾任司职(掌管畜牧)之吏,使畜产繁殖。于是做了司空。后来离开鲁,在齐受到排斥,在宋、卫受到驱逐,受困于陈、蔡之间,于是返回鲁。孔子身高九尺六寸,人们都称他为“长人”,并感到奇异。鲁又很好地对待他,于是返回鲁。   鲁国南宫敬叔对鲁君说:“请让我与孔子到周去。”鲁君给他一乘车、两匹马、一名童仆一起到达周请教礼仪,大约此时见到老子。告辞离开时,老子为他送行说:“我听说富贵的人送别时赠财物,仁德的人送别时赠言语。我无能为富贵者,权且借仁人之号,送你几句话吧。人都说:‘聪明深察的人接近于死亡,因为他好议论别人。博学善辩、见多识广的人危害自身,因为他揭发他人之恶。作儿子不要考虑自己,作臣子也不要考虑自己。’”孔子自周返回鲁,从此弟子中做官的逐渐多了起来。   桓子嬖臣曰仲梁怀,与阳虎有隙。阳虎欲逐怀,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怀益骄,阳虎执怀。桓子怒,阳虎因囚桓子,与盟而醳(shì)1之。阳虎由此益轻季氏。季氏亦僭2于公室,陪臣3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適4,更立其庶孽5阳虎素所善者,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注释   1 醳:通“释”,释放。   2 僭:超越本分。   3 陪臣:重臣。此指季大夫的家臣阳虎。   4 三桓:桓公子孙之孟孙、叔孙、季孙。適:通“嫡”。   5 庶孽:妃妾所生之子。   译文   桓子的宠臣叫仲梁怀,与阳虎有嫌隙。阳虎欲驱逐仲梁怀,公山不狃(姓公山,名不狃)制止了他。那年秋天,仲梁怀越发骄横,阳虎抓捕了仲梁怀。桓子发怒,阳虎因此囚禁了桓子,与他订盟约而后释放了他。阳虎由此更加轻视季氏。季氏也僭越公室,陪臣(阳虎)执掌国政。如此,鲁国自大夫以下都僭越职守,偏离正道。所以孔子不做官了,隐退而整理《诗》、《书》、《礼》、《乐》,弟子众多,也有来自远方的,都来这里求学。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失宠于季氏,凭借阳虎势力作乱,欲废除三桓的嫡子,改立阳虎平素关系密切的三桓庶子为继承人,就逮捕了季桓子。桓子骗过他,得以逃脱。定公九年,阳虎没有取胜,逃奔齐国。这时孔子年五十岁。   公山不狃以费1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2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3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4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后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注释   1 费:费城,今山东。   2 温温:润泽。   3 傥庶几:或许。   4 徒:空。   译文   公山不狃凭借费(山东费城)背叛季氏,派人召请孔子。孔子修道已久,修养润泽而无处施展,因为没有人起用自己,说:“周文王、武王起于丰、镐而成王业,今费城虽小,或许我的志向可以实现!”意欲前往。子路不高兴,阻止孔子。孔子说:“人家之所以招我去,难道没有任何理由吗?如果能够用我,周之道将会在东方得以实现!”然而,最终未能成行。   后来定公叫孔子作中都(山东汶上)宰,一年之后四方诸侯都以他为榜样。孔子由中都宰升到司空,又由司空晋升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齐平1。夏,齐大夫黎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2。孔子摄相事3,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坛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4相见,揖让而登。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诺。”于是旍旄羽袚矛戟剑拨鼓噪而至5。孔子趋而进,历阶6而登,不尽一等7,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8。景公心怍9,麾而去之。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营惑10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注释   1 及:与。平:成。意为与齐和平友好。   2 乘车:日用的车驾。好:无戒备。   3 相事:代理相礼之“傧相”。   4 会遇之礼:相会的礼节,指简略的礼节。   5 鼓噪而至:一说欲劫持鲁君。   6 历阶:一步一级。古礼登阶应每登一阶并一下脚,此时因事态紧急,没有并脚。   7 不尽一等:还有一层台阶没有上完就发言,极言情势紧急。   8 “则左右”的主语为舞者,一说为孔子。   9 怍:惭愧。   10 营惑:迷惑。   译文   定公十年(前五○○年)春,鲁国同齐国和好。夏天,齐国的大夫黎对齐景公说:“鲁国重用孔丘,势必危及齐国。”于是派人告知鲁国,举行友好会见,地点在齐国的夹谷(山东莱芜)。鲁定公姑且乘日常的车辆前往。孔子这时代理相的职务(掌会晤之职),说:“我听说办文事必有武的准备,办武事须有文的准备。古代诸侯出国境,必须带齐必要的文武官员,请您让左、右司马同往。”定公说:“好。”左、右司马都带上了。与齐侯相会于夹谷,会场修筑了坛位,有三层土阶。双方以会晤礼节相见,拱手揖让登坛。献酬之礼完毕,齐国的有司快步进前说:“请求演奏四方的乐舞。”景公说:“好。”于是一群手持旍旄(装饰长羽毛的大旗)、羽袚(以雉羽装饰的舞具)、矛、戟、剑、拨(长盾)的舞者鼓噪而来。孔子快步进前,一步一蹬地登台,还未登上最上面一层台阶,便举衣袖道:“我们两国君主在进行友好会见,怎么在此演奏夷狄的乐舞呢!请有司让他们回去!”有司让他们退下,未果,就左右环顾晏子和景公,齐景公自己也觉得理亏,挥手让那些人退出。过了一会儿,齐国的有司又快步进前说:“请求演奏宫中乐舞。”景公说:“好。”歌舞艺人和侏儒嬉闹前来。孔子快步进前,一步一蹬地登台,还未登上最上面一层台阶,便说:“匹夫惑乱诸侯视听,论罪当杀,请让有司执法!”有司当即施刑,斩其手足。齐景公一看,大为震恐,知道自己的道义不足。回去后非常害怕,对群臣们说:“鲁国是用君子之道辅佐国君,而你们只会用夷狄之道教于寡人,让我得罪了鲁君,如何是好?”有司上前说:“君子有了过错就用实际行动表示悔改;小人有了过错就用粉饰来谢罪。您如果心里真过意不去,那就用具体行动来表示道歉吧。”于是齐侯把从前侵占的鲁国的郓、汶阳、龟阴的田地还给了鲁国以表示认错。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1’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yù)羔豚者弗饰贾2,男女行者别于涂3,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注释   1 贵下人:尊重下人。   2 粥:通“鬻”,卖。饰:虚假。贾:通“价”。   3 涂:通“途”。   译文   鲁定公十四年(前四九六年),孔子五十六岁,由大司寇代行相职,喜形于色。门人说:“听说君子见祸事来临不畏惧,有了福事不喜悦。”孔子说:“确有此一说,但不是还说‘以居高位却能尊重下人为乐’吗?”于是诛杀了扰乱鲁国政务的少正卯。孔子参与国政三个月,鲁国那些贩卖羊羔、猪的人不虚设价格,走路时男女各行其道,路不拾遗。四方来客,不去求有司,也能各取所需而归。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黎曰:“请先尝沮1之;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2迟乎!”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3而舞《康乐》4,文马5三十驷,遗鲁君。陈女乐6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7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8矣。”孔子曰:“鲁今9且郊,如致膰10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11于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师己送,曰:“夫子则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12,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师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己以实告。桓子喟然叹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注释   1 沮:阻止。   2 庸:岂,难道。   3 文:彩色交错。文衣:华丽的衣服。   4 康乐:舞曲名。   5 文马:毛色有文采的马。   6 女乐:歌舞伎。   7 周道:遍于道路,绕城道路。   8 行:离去。   9 今:即将。   10 膰:祭祀用的熟肉。   11 膰俎:盛膰肉的祭器。   12 谒:请求。   译文   齐人闻此而恐惧,说:“孔子继续为政的话鲁国必成霸业,称霸则我国领地离得最近,我们将最先被兼并。何不现在就献地给他们?”黎说:“请先尝试着阻止孔子;阻止无效再献地,难道还晚吗!”于是选齐国美女八十人,都穿上华丽的衣服而让她们跳《康乐》舞,又选了毛色有文采的马三十驷(一驷为四匹),赠送给鲁国君主。齐人将女乐、文马排列于鲁城南的高门之外,季桓子身着便服去看了两三次,将要接受,就请鲁君去绕城的道路巡游,终日去观赏女乐、骏马,怠慢了政事。子路说:“先生可以离开这个国家了。”孔子说:“鲁将要举行郊祀了,如果把祭肉分给大夫的话,那么我还可以留下。”桓子最终接受了齐的女乐,连续三日不理政务;郊祀时又未将祭肉及俎器分给大夫。孔子于是离去,住宿于屯(鲁南的地名)邑。师己为他送行,说:“先生没有罪过。”孔子说:“我咏唱一歌可以吗?”便唱道:“那妇人之口,可以让人出走;那妇人之请,可以使人死亡。也许我会优哉游哉地度过终生!”师己返回,桓子说:“孔子留下什么话吗?”师己如实禀告。桓子喟然叹说:“先生是因为群婢的原因才怪罪我的!”   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   去即过蒲。月余,反乎卫,主蘧伯玉家。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1,出,使孔子为次乘2,招摇3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是岁,鲁定公卒4。注释   1 参乘:同车陪乘。   2 次乘:第二辆车。   3 招摇:炫耀,张扬。   4 鲁定公卒:前四九五年,是年孔子五十七岁。   译文   孔子于是到了卫国(都城即今河南濮阳),以子路妻子的兄长颜浊邹为主人,寄宿于他家里。   孔子将要到陈国去,经过卫国的匡邑(在今河南长垣),颜刻作为仆从,用鞭子指点着说:“从前,我进城时,就是从那个缺口进去的。”匡邑人听见此话,以为是鲁国的阳虎。阳虎曾对匡邑人施暴,于是匡人就把孔子围困起来。孔子的相貌很像阳虎,一连被围困了五天。   离开匡邑就到了蒲(在今河南长垣)。一个多月后,返回卫国,寄宿于蘧伯玉家。过了一个月有余,卫灵公外出,他和南子夫人同坐一辆车,让宦官雍渠同乘,而让孔子坐在第二辆车子上,招摇过市。孔子说:“我没见过谁能爱好德行像喜爱美色那样的。”于是他感到羞耻,就离开了卫国,到曹国(都于陶丘,即今山东省定陶西北)去了。这一年,鲁定公去世了。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1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sǎnɡ)2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3若丧家4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5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注释   1 拔:通“跋”,践踏。   2 颡:上额。   3 累累:不得志的样子。   4 丧家:一说无家;一说逢丧事之家。   5 末:末节,不重要。   译文   孔子离开曹国到了宋国,在大树下与弟子们演习礼仪。宋国的司马桓魋想杀孔子,派人毁坏了那棵树。孔子只好离去。弟子说:“快点走吧。”孔子说:“上天赋予我德行,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孔子到达郑国(此时都于新郑,即今河南新郑),与弟子们走散了,孔子独自站在外城的东门。有郑国人对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说:“东门有个人,他的前额像尧帝,他的脖子像皋陶(舜的臣下),他的肩膀像子产(郑的大夫),然而自腰以下比禹矮三寸,萎靡不振的样子像一条丧家狗。”子贡如实把这话告诉了孔子。孔子欣然笑起来,说:“他所形容我的相貌并不重要,但他说我像丧家狗,可真对极了!对极了!”   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   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1,进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去陈。   孔子遂适卫。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期月2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夏,卫灵公卒,立孙辄,是为卫出公。六月,赵鞅内3太子蒯聩于戚。阳虎使太子4,八人衰绖5,伪自卫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迁于州来。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注释   1 狂简:志向高远而处事疏阔。   2 期月:一年。期:一周期;一年十二个月为一周期。   3 内:通“纳”。   4 :丧服。去冠,以麻布裹头发。   5 衰绖:即“缞绖”,亦即丧服。   译文   孔子就来到陈国,寄宿于司城贞子家。   孔子在陈国住了三年,逢晋与楚争强,更相伐陈,吴也侵陈,陈国经常遭到侵略。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我的这些弟子虽志向远大,处事疏略,但积极进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离开了陈国。   孔子就到了卫国。   卫灵公老了,疏于政务,不任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息说:“如有人用我,一年见效,三年成功。”孔子离去了。   夏天,卫灵公去世,拥立其孙辄,就是卫出公。六月,赵鞅将太子蒯聩接入戚邑(卫国的地名)。阳虎让太子穿上丧服,派八人穿丧服,假装从卫都来迎接太子,哭着进入戚邑,就在那里住下了。冬天,蔡国迁都到了州来(即下蔡,在今安徽凤台)。这一年是鲁哀公三年,孔子时年六十。   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召冉求1。”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2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赣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注释   1 冉求:字子有,孔子的弟子。   2 斐然:很有文采的样子。   译文   秋天,季桓子病重,乘辇车望见鲁都的城墙,喟然哀叹说:“过去这个国家几乎兴旺起来,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未能振兴。”他回头对继承人康子说:“我死了,你一定会做鲁国的相国,你做了相国之后,一定要召回仲尼。”几天后,桓子去世了,康子接替了他。葬礼完毕,就要召回孔子。公之鱼说:“当初我们先君因为任用他没能善始善终,所以才遭到了诸侯的讥笑。如今又要用他,如果再不能善始善终,又要惹得诸侯讥笑。”康子说:“那召谁来好呢?”公之鱼说:“一定召请冉求。”于是康子派使者去召请冉求。冉求准备前往,孔子说:“鲁国人召请冉求,不会小用,将要大用的。”这天,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我的这些弟子虽志向远大,处事疏略,都能下笔成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引导他们才好了。”子赣知道孔子想回鲁国,送冉求时,就告诫说:“你受到重用了,一定要把孔子接回去。”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1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2。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yùn)3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4矣。”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注释   1 设行:施行。   2 兴:起,立。   3 愠:含怒,怨恨。   4 滥:乱。   译文   孔子迁居到蔡国三年(哀公六年,前四八九年,孔子六十四岁),吴国攻打陈。楚国救陈,驻兵于城父(在今安徽亳州东南)。听说孔子这时在陈、蔡两国之间,楚国派人去请孔子。孔子准备前去拜见。陈、蔡两国的大夫商量说:“孔子是贤人,他所针砭的都能切中诸侯弊病。至今久居我们陈、蔡之间,诸大夫所为都不合乎仲尼的主张。现在楚国是大国,来请孔子。如果孔子在楚国被重用,那陈、蔡两国主事的大夫就危险了。”于是就串通起来发役徒把孔子围困在野外,使其不得离去,断绝了粮食。随从病倒,站不起来。孔子却讲诵、弹唱不已。子路怨怒地说:“君子也有穷困的时候吗?”孔子说:“君子固然也有穷困之时,但不会像小人那样遇到穷困就乱来。”   于是孔子派子贡到楚国去。楚昭王派兵来迎接孔子,孔子才幸免于难。   其明年,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1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质诸鬼神而无憾2。求之至于此道,虽累千社3,夫子不利4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5之,则可矣。”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问策于仲尼。仲尼辞不知,退而命载6而行,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文子固止。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7,孔子归鲁。   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注释   1 性:生。   2 用:施行。播:施行。质:对质,验证。   3 累:重迭。社:地区单位。一说方圆六里为一社,一说二十五家为一社。   4 利:贪爱,喜好。   5 固:嫉妒。   6 载:车,此用为登车。   7 逐:依次;一个挨着一个。币:贽也,聘迎之礼品。   译文   第二年(时孔子年六十八岁),冉有为季氏统领军队,在郎邑(鲁的郊外)与齐国作战,取胜。季康子说:“您的军事指挥才能,是学来的呢,还是天生的呢?”冉有说:“是跟着孔子学的。”季康子说:“孔子是什么样的人呢?”冉有说:“凡事,要施行的话必须符合名分;要让百姓施行的话,则须验证于鬼神而无遗憾。像我冉求所做的这些事情,您即使拿出数千社的封地,孔子也不会喜欢的。”季康子说:“我想召请他,可以吗?”回答说:“您要召请他,不要以小人之心嫉妒,就可以了。”卫国的孔文子准备攻击太叔疾,向仲尼请教策略。仲尼推说自己不知道,退出后叫大家登车离开,他说:“鸟能够选择树木,树木岂能选择鸟!”文子坚决请他留下。适逢季康子依次让公华、公宾、公林带着礼物来迎接孔子,孔子便返回了鲁国。   孔子离开鲁国共计十四年,终于返回鲁国。   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1,则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2《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mù)3,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氏。注释   1 举:取。错:通“措”,放置。诸:兼词,“之于”的合音。枉:邪曲。   2 序:编次。   3 缪:通“穆”。   译文   鲁哀公请教政务,孔子答曰:“为政重在选好臣下。”季康子请教政务,回答说:“举用正直的人,将其置于不正直的人之上,那么不正直者也会变为正直了。”康子担心盗贼,孔子说:“如果您不贪图财物,就是奖赏其他的人去行窃,他们也不会去做的。”然而鲁国最终未能任用孔子,孔子也不谋求做官。   孔子的那个年代,周王室衰微,礼乐废坏,《诗》、《书》残缺。孔子追究夏、商、西周三代的礼乐制度,依次编订《书传》的篇章,上起唐尧、虞舜之际,下至秦穆公,按照时代编辑了历史事件。所以《书传》、《礼记》都是孔子编订的。   孔子语鲁大师1:“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2,纵3之纯如,皦如,绎如4也,以成5。”“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6。”   注释   1 大师:鲁国的乐官。大,同“太”。   2 翕如:收敛的样子。一说盛大的样子。   3 纵:发,放。   4 纯如:和谐的样子。皦如:清晰的样子。绎如:连续不绝的样子。   5 成:奏完一曲。   6 《雅》、《颂》既是《诗经》内容的分类,也是乐曲的分类。   译文   孔子告诉鲁国乐官太师说:“乐律是可以知晓的,演奏开始时收敛,音响发放之后和谐、明快、清晰,一首乐曲由此完成。”又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而后开始审订乐曲,使《雅》、《颂》各得到其原有的曲调。”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1,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2,故曰“《关雎》之乱3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4孔子皆弦歌5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6。   注释   1 礼义:即礼仪,指典礼仪式等。   2 衽席:即床席,代指男女情爱。   3 乱:乐曲末后之总章。《关雎》是《诗经·国风》的第一篇,描写了青年男女的相互求爱。   4 三百五篇:《诗经》作品的总数。   5 弦歌:依琴瑟而咏歌。弦:琴瑟;歌:依咏诗。   6 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一说指《诗》、《书》、《易》、《礼》、《乐》、《春秋》。   译文   古代传下来的《诗》有三千多篇,到孔子时,他删去重复的,选取那些可以用于礼仪的,上古采自殷契(商人远祖)、后稷(周人远祖),中期述及殷、周的兴盛,直至周幽王、周厉王礼乐的残缺。还以男女情色的诗作为首篇,所以说“以《关雎》的总章为《国风》之始,《鹿鸣》为《小雅》之始,《文王》为《大雅》之始,《清庙》为《颂》之始”。三百零五篇诗孔子都能把它们依琴瑟而咏歌,以求配合《韶》(舜时代的音乐)、《武》(武王时代的音乐)、《雅》、《颂》的音调。礼乐由此可以知晓而被称述,以此完备了王道,完成了六艺。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tuàn)》、《系》、《象》、《说卦》、《文言》1。读《易》,韦编2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3矣。”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注释   1 《易》:占卜书。《彖》、《系》、《象》、《说卦》、《文言》都是对《易》的注释。   2 韦编:穿联简册的皮条。   3 彬彬:文质兼备的样子。   译文   孔子晚年喜读《易》,为《彖》、《系》、《象》、《说卦》、《文言》作序。他反复阅读《易》,以致三次弄断竹简的皮编绳。他说:“再给我数年时间,我对于《易》从文辞到义理就会有更全面的领会了。”   孔子以《诗》、《书》、《礼》、《乐》为教材进行教授,弟子大概有三千人,精通“六艺”的有七十二人。像颜浊邹那样,受过孔子一定程度教诲的人就更多了。   孔子享年七十三岁,是在鲁哀公十六年(前四七九年)四月己丑这一天去世的。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1,景行(hánɡ)2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3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4,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5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注释   1 止:语气助词,用于句末,表确定语气。   2 景行:大道。比喻高尚的德行。景,大;行,道。   3 祗:敬也。   4 布衣:布制的衣服,借指平民。   5 折中:亦作“折衷”,即取正,用为判断事物的标准。折:判断;中:正。   译文   太史公曰:《诗经》有言:“高山让人仰望,大道让人行走。”(《小雅·车辖》)是说即使不能到达,也让人从内心向往着前进。我读孔子的书时,想见到他的为人。我到过鲁国,参观过仲尼的庙堂、车子、衣帽、礼器等,儒生定时到孔子家中演习礼仪,我怀着敬意徘徊忘返。天下的君主以及贤人众多,在世时则荣耀,死后则销声匿迹。孔子是一位平民,至今已传十几代了,学者都宗仰他。自天子王侯起,中原各地讲《六艺》的人都以孔子的言论为标准,可称得上是位圣人了!   赏析与点评   “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则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执政者向文士请教政务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孔子对鲁国公卿的这段回答犀利地告诫他们:执政的关键在端正君、臣、民的关系,而三者之间的关键又在于君,执政者任用邪恶则正直受排斥,执政者贪欲旺盛则民为盗贼。忠言逆耳,听不进逆耳之言的执政者,自然“不能用”进忠言者。历代如此,史有明鉴! ww w . xia oshu 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11章 陈涉世家   本篇导读   陈涉之所以被列入世家,是由于他在秦乱之时首开反秦契机,由此诸侯才得以起事灭秦。《太史公自序》曰:“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司马迁还特别将其与前代作了对比,认为“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相比之下“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陈涉世家》记载曰:陈涉虽然起事仅仅六个月而亡,但汉不绝其祀,续其血祭。在司马迁看来,将孔子列入“世家”和把陈涉立为“世家”具有同等的意义,都是意在记载那些在历史上对人民有功德的人物,所以即便陈涉并无后世存续者,他也应当与后继有人者受到同等对待。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1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2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3之志哉!”   注释   1 辍耕:停止耕作。   2 若:尔,你。   3 燕雀:泛指小鸟,比喻庸俗浅薄的人。鸿鹄:天鹅,比喻志向远大的人。   译文   陈胜是阳城(河南登封)人,字涉。吴广是阳夏(河南太康)人,字叔。陈涉年轻时,曾经与人一起被雇用耕地,耕作间隙歇于田埂上时,惆怅怨恨了很久,说:“如果将来谁富贵了,不要彼此相忘呀。”受雇用的同伙笑着答道:“你受雇用耕地,能有什么富贵呢?”陈涉叹息说:“唉!燕雀小鸟哪能知道鸿鹄的大志向啊!”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適(zhé)戍1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2。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3。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4,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5,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zēnɡ)鱼腹中6。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7,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8陈胜。   注释   1 闾左:居住于闾巷左侧的人民。闾:里门。适戍:发配戍守。適,同“谪”。   2 皆次当行:都按次序应该前去服役。屯长:下级军吏。   3 会:值,正赶上。度:估计。   4 诚:假如。唱:倡导,发起。   5 指意:心思。指,同“旨”。   6 罾:渔网。这里用作动词,即“捕捞”之意。   7 间:私下,暗中。之:往。次:宿处。丛祠:草树丛中的祠社。篝火:用竹笼罩着火。   8 指目:手指而目视之。   译文   秦二世元年(前二○九年)七月,征发闾左的平民去守卫渔阳(北京密云),一行九百人驻扎在大泽乡(安徽宿县)。陈胜、吴广都按次序应该前去服役,担任屯长。赶上天降大雨,道路不通,估算已经不能按时到达。误期,按照法律都要处斩。陈胜、吴广就商量说:“如今逃亡也是死,举事造反也是死,同样都是死,为国而牺牲可以吗?”陈胜说:“天下人受苦于秦暴政很久了。我听说二世是始皇的小儿子,不应当即位,应该即位的是长子扶苏。扶苏由于多次劝谏,皇上打发他去外地带兵了。现在有人听说他无辜被秦二世杀害了。百姓大都听说扶苏贤明,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项燕是楚国的将军,多次立战功,爱护士卒,楚国人都很爱戴他。现在有人认为他死了,有人认为他已逃亡。如今我们假如冒充公子扶苏和项燕,成为天下的首倡者,一定有很多人响应我们。”吴广认为很对。于是实行占卜。占卜的人知道他们的心思,说:“你们的事情都能办成,而且有功绩。然而,你们问卜过鬼神吗?”陈胜、吴广欣喜,考虑着鬼神的事,说:“这是教导我们先在众人之间树立威信。”于是用朱砂在白绸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塞进别人用渔网逮来的鱼肚子里。戍卒们买鱼煮食时,得到鱼肚子里的帛书,因而觉得此事怪异。陈胜私下让吴广到营地旁的丛祠中,夜里用竹笼罩着火,模仿狐狸叫声,说:“大楚兴,陈胜王。”戍卒们夜里都感到惊恐。第二天,戍卒们常常谈起此事,都对着陈胜指指点点。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1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huì)2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3,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4曰:“公5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6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7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8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9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10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11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12,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余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注释   1 将尉:尉之长。将,统领,率领。   2 忿恚:恼怒,使恼怒。   3 挺:拔,剑挺,即拔剑。   4 徒属:部属。   5 公:对平辈的敬称。   6 藉弟:假使。令:使。   7 即:同“则”。   8 收:聚集。   9 徇:略取,招抚。   10 比:及,至。   11 三老:乡官,职掌教化。豪杰:当地有名望、有势力的人物。   12 假王:暂署的王。   译文   吴广平素爱护人,士卒多愿为他出力。将尉喝醉了,吴广故意再三说要逃跑,来激怒将尉,惹他侮辱自己,以便激怒众人。将尉果然鞭打吴广。将尉拔剑,吴广奋起夺剑杀死将尉。陈胜帮忙,一并杀了两个尉官。他们召集并号令部属说:“诸位遇此大雨,都已误了期限,误期依法应当处斩。即使不被杀,为守边而死的人,十个里也有六七个。况且壮士不死则罢,要死那就得扬名于世。王侯将相难道都是天生的贵种吗?”部属们都说:“愿意听从您的命令。”于是冒充公子扶苏、项燕名义举事,以顺从人民的愿望。他们袒露右臂作为标志,号称“大楚”,筑坛盟誓,用尉官的头举行血祭。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作都尉。先攻打大泽乡,攻克并收编那里的士卒去攻蕲县(安徽宿州)。攻下蕲县,就派符离(安徽宿州)人葛婴带兵去夺取招抚蕲县以东的地方。进攻铚、酂(cuó)、苦、柘、谯,全都攻下。沿途收编各地士卒,等到了陈县(河南淮阳),已拥有战车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步兵数万人了。进攻陈县,陈县的郡守和县令都不在城中,只有郡丞带兵在谯门(陈城城门)内应战。战败,守丞死,陈胜军入城占领陈县。过了几天,陈胜下令召集三老、豪杰都来集会议事。三老、豪杰们都说:“将军身披铠甲,手执锐器,讨伐无道,诛灭暴秦,重新建立了楚国的社稷,论功应当称王。”陈涉于是自立为王,国号“张楚”(张,取扩张之义)。   就在此时,各郡县受秦朝官吏之苦的人,都起来杀掉当地长官以响应陈涉。于是就以吴广代理为王,监督、统领众将西攻荥阳。令陈县人武臣、张耳、陈余夺取招抚赵地,令汝阴(安徽阜阳)人邓宗夺取招抚九江郡。就在此时,楚地几千人成伙起义的,多得不可计数。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shuò)1,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2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3!涉之为王沉沉者4!”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5,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6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注释   1 辩数:辩说亲密关系。数:亲密。   2 遮道:拦路。遮,拦截。   3 夥颐:惊讶诧异的叹词。   4 沉沉者:富丽深邃的样子。   5 发舒:放纵。   6 颛:通“专”,一味地。   译文   陈胜称王共六个月。他刚称王时,建都于陈县。一位旧日一起受雇耕地的人听说了,来到陈县,扣宫门说:“我要见陈涉!”宫门令要捆绑他,因他辩说与陈胜的亲密关系,才放了他,但不给他通报。陈王出来,他拦路呼喊着“陈涉”。陈王听见,召见他,一同乘车回宫。入宫见到殿堂帷帐,客人说:“夥颐!陈涉做了王,宫苑深深啊!”楚地人称“多”为“夥”,因此天下流传那句“夥涉为王”的话,就是从陈涉开始的。客人进出越来越随便,还讲一些陈王的过去。于是有人劝陈王说:“客人愚昧无知,专门胡说八道,有损您的威严。”陈王于是下令杀掉了他。陈王的其他旧友也都自行离去,从此没有再来亲近陈王的。陈王用朱房做中正,用胡武为司过,负责管束群臣。将领们攻城回来,凡是不听从命令的,就被逮捕治罪,朱房、胡武以苛求群臣作为对陈王的忠诚。凡是他们不喜欢的人,不通过其他官吏,而自行处治。陈王很信任他们。诸将领因此不亲附陈王。这就是陈王失败的原因。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   译文   陈王虽然已经死了,但是由他封置、派遣的侯王将相终于灭亡了秦朝,这是由陈涉首先起义的结果。汉高祖时,在砀县安置了三十户人家为陈涉守墓,一直到今天祭祀不断。   赏析与点评   “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时势缔造了英雄人物。战国至秦朝之间是血缘贵族世袭制崩溃,平民阶层抬头的时代。雇农陈胜位卑而有鸿鹄大志,不愧为时代的代表。王侯将相凭借种族血统而永远富贵的时代已经过去,加载史册的机会留给了那些审时度势、锐意进取的人!   列传   春秋、战国时期,随着世卿世禄之家的逐渐瓦解,君权得以扩大,促进了平民社会的发达。特别是到了战国时期,正如顾炎武所说,士无定主,任何人都能发挥才能,立身之道大开,迎来了天下的统一。《史记》设立“列传”正是出于这一背景,与“本纪”记述天子,“世家”载录家族不同,“列传”重点著述了个人的成功。本来,在古代实行的是世禄世官制,仅凭一人的才力几乎不可能有什么特别举动,相反单凭世族家庭的出身就能谋求到理想的社会地位。可是,在春秋、战国以后出现了凭借个人能力也可以建立功名的现象。司马迁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写出了七十列传。如果单从史书体例而言,似乎没有必要为一人之事做详细的记载,但是《史记》的体例却是历史记述与传记兼顾的,司马迁认为二者都是必要的。 ww 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2章 伯夷列传   本篇导读   列于“列传”第一篇的《伯夷列传》其实是一篇序文,文中告诉读者设立“列传”的目的,即为个人行为立传,就是要让后人记住那些在历史上建功立德之人物的英名。司马迁指出,那些没有天子或诸侯的家世,仅仅凭借匹夫之身向世人显示一己之力而立有功德的人物,无论他们多么伟大,若无人为其立传的话,其事迹也无法流传于后世。所以,即便是对于那些公认的古代名人如许由、卞随、务光等,虽然自己到过他们活动的地方,听到过他们的事迹,看来这些人物实际上也确实存在过,但是由于孔子未提到他们,所以他们的事迹也都湮没了。而像伯夷、叔齐,则由于孔子曾经予以赞扬,其事迹至今仍在流传,所以自己作“七十列传”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传主的事迹能够流传于后世。   夫1学2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3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4,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5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6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注释   1 夫:句首语气词,用以提示下文。   2 学:学问。   3 岳牧:官名。四岳、十二牧,相当于后代的公卿诸侯。   4 重器:宝器。比喻政权。   5 序列:序,即叙;列,排列。   6 伦:辈;类。   译文   就学问而言,虽然典籍极多,但还是应该从“六艺”中考察真实可信的记载。《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不全,然而还是可以从中得知虞、夏时期的文献。尧将要辞位,把帝位让给了虞舜,舜也让位给禹,都是由岳牧推荐,才把他们放在帝位上考察试用,执政数十年,已经有了成效,然后授予政权。表示天下是重器,王者是大统,传承天下是如此的不易。然而也有一种说法: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并以此为耻,而逃亡隐居。到了夏朝,又有卞随、务光等人,也像许由一样逃亡了。这到底是以怎样的根据作出的称述呢?太史公说:我曾登箕山(河南登封市东南),据说山上有许由的坟冢。孔子依次论述了古之仁人、圣人、贤人,如吴太伯、伯夷等人,都很详细。至于我所听说的许由、务光之义行高洁,在《诗》、《书》的文辞中却不见简略提及,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2善养老,盍3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4而谏曰:“父死不葬,爰5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6归矣?于嗟徂7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注释   1 怨是用希:动宾倒置词组,“是”,助词,用在前置宾语“怨”之后。动词“用”,需要之意。“希”,少。   2 西伯昌:指周文王。西伯:西方诸侯之意。   3 盍:通“盖”,表推测。   4 叩马:勒住马。“叩”通“扣”,勒住。   5 爰:连词。于是,就。   6 安适:到哪儿去。   7 于嗟:叹词。此表悲叹。徂:通“殂”,死亡。   译文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仇,怨恨就少。”“他们寻求仁,并得到了仁,又有何怨恨呢?”我怀想伯夷之意境,见到逸诗(即未选入《诗经》的诗,此指《采薇》),又感到与孔子之语有异。《诗》传上说:   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名)国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要立叔齐为国君,等到父亲死后,叔齐将君位让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命。”于是逃离。叔齐也不肯即位而逃走。国人只好拥立次子。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很能赡养老人,就要前往周,归附西伯。等到了那里,西伯已死,继位的武王把他的木制神位载于兵车,尊号为文王,向东方讨伐殷纣王。伯夷、叔齐勒住武王的马而进谏说:“父亲死了尚未安葬,就动干戈,能说是孝吗?以臣之位弑杀君主,能说是仁吗?”武王两旁的人要杀他们。太公(武王的军师太公望)说:“这是义人。”搀扶而让他们离开。武王已平定殷的祸乱,天下以周为宗主,而伯夷、叔齐却以此为耻,守信义而不食周之粮食,隐居于首阳山(一说在山西省永济市),采食薇菜(豆科野菜)度日。将要饿死时,作歌一首。歌辞是:“登上那西山(首阳山)啊,采摘那儿的薇菜。以残暴改变残暴啊,却不知其错。神农、虞、夏转瞬辞世啊,我将归去何处?唉!去死啊,这是命之衰微吧!”于是饿死在首阳山。   由此来看,他们是怨恨,还是不怨恨呢?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1。”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2,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3善人,其何如哉?盗跖(zhí)4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5,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6之,时7然后出言,行不由径8,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注释   1 亲:亲近之人。与:亲附。   2 屡空:一无所有。   3 报施:赏赐。   4 盗跖:原名展雄,又名柳下跖。相传是贤臣柳下惠的弟弟,为鲁孝公的儿子公子展的后裔,故以展为姓,系春秋、战国之际农民起事领袖。   5 恣睢:放纵自得的样子。   6 蹈:踏步。   7 时:按时,合于时宜。   8 径:小路,引申为邪路。   译文   有人说:“天道无私亲,总是亲附善人。”像伯夷、叔齐,可以说是善人,或非善人呢?积累仁德而举止高洁,却就这样饿死了!此外,在七十个学生中,仲尼(孔子)独推崇颜渊好学。可是,颜回(字子渊,即颜渊)一无所有,就连糟糠也不能饱肚,早夭身亡。天对善人的赏赐,是怎样的呢?盗跖每日杀害无辜,脍食人肝,凶暴放纵,聚集徒党数千人横行天下,却能以寿终正寝结束一生。这是遵循了什么道德呢?这些都是特大而且明显的例子。如果说到了近世,操行不轨,专门触犯别人的忌讳,却终身安逸享乐,富贵丰厚,累世不绝。有人每踏出一步,都要选择地方;认为适时,然后发言;行路不取快捷方式,不是公正之事不发泄愤懑,可是他们之中遇到祸灾者,不可胜数。对此我甚感困惑,倘若如此,所谓天道,到底是正确的呢,还是不正确呢?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1,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注释   1 执鞭之士:驭者。此指低贱之职。   译文   孔子说“主张不同的话,不能相互为对方谋议”,也就各自遵从自己的意志了。所以说:“富贵如果可以求得,虽说是执鞭驾车之职,我也去做。如不可求,就依照我所喜好的去做。”“一年的严寒季节到了,然后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全世界都混浊了,清白高洁之士就显现出来。难道不是此轻彼重之间的强烈对比所造成的吗?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1焉。”贾子曰:“贪夫徇2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pínɡ)3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4而万物(dǔ)5。”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6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7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8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9能施于后世哉?   注释   1 称:称道。   2 徇:通“殉”,有所求而不惜身。   3 冯生:恃矜其生,贪生。   4 作:起。   5 :即“睹”,看见。   6 骥尾:骏马之尾。比喻追随名人之后。   7 趣舍:即取舍。   8 闾巷:里巷;乡里。借指平民。   9 恶:疑问代词。怎么,如何,何。   译文   (孔子说)“君子厌恶死后名声不被称道”。贾子(贾谊)说:“贪婪的人为财而殉死,烈士为名而殉死,夸耀权势的人死于权势,普通民众则贪图生存。”(《鸟赋》)   (《易经》上说)“同样明亮的事物相互映照,同类的事物相追求。”“云随龙行而出现,风随虎啸而生成,圣人起而著述,万物得以睹见。”伯夷、叔齐虽然贤德,得到孔子称赞而名声更加彰显。颜渊虽然专心好学,附于孔子的骥尾而行为更加扬名。隐居山野之士,根据时机的取舍、去留也是如此,名声湮灭而不得称道,多么可悲!普通百姓,想要砥砺德行确立名声的话,除非依附青云之士(有盛名者),否则怎能名扬后世呢?   赏析与点评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一句,语出《论语·子罕》。孔子以物喻人,讲明只有经过艰难困苦的考验,才能识别哪些人坚强不屈。司马迁引用此语,意在说明越是在浑浊之世,越是能看清谁是清白高洁的君子,谁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历史是君子们创造的,他们的功德即便在生前不为人所知,其芳名也会万古流传! wW w.xia 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3章 管晏列传   本篇导读   司马迁编辑史料时用到很多方法,钩沉逸事是重要的方法之一。《管晏列传》的赞言中就指出:世上许多容易见到的事情,就不记载于此了,这里仅仅记述那些逸事而已。所以,读者一旦了解了司马迁的这一方法,将《史记》参阅以其他古籍的话,必有事半功倍的收获!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1,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2诸侯,一匡3天下,管仲之谋也。   注释   1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二人一同经商时,管仲曾靠欺骗而多占利益,鲍叔因管仲贫困,而不以为贪。   2 九合:多次会合。   3 匡:匡正。   译文   管仲,名夷吾,是颍上人。年轻时常与鲍叔牙交往,鲍叔知其有贤才。管仲贫困,经常欺骗鲍叔,鲍叔始终友善地对他,并不因此有怨言。不久,鲍叔侍奉齐公子小白,管仲则为公子纠做事。等到小白即位为桓公,公子纠死了,管仲被囚禁。鲍叔就推荐管仲。管仲被起用之后,在齐国担任政务,齐桓公因此称霸,多次会盟诸侯,称霸天下,凭借的是管仲的谋略。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1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注释   1 多:赞誉。   译文   管仲说:“我当初贫困时,曾与鲍叔一道经商,分钱财利益时我多给自己,鲍叔不以为我贪婪,因为他知道我贫困。我曾经为鲍叔谋划事情,而更加陷入穷困,鲍叔不认为我愚蠢,因为他知道时势的有利与不利。我曾数次为官又数次被君主驱逐,鲍叔不认为我无能,因为他知道我没遇上好时机。我曾数战而数次败逃,鲍叔不认为我怯弱,因为他知道我牵挂老母。公子纠失败,召忽为此自杀,我被囚禁受辱,鲍叔不认为我无耻,因为他知道我不以小节为羞耻,而以功名不显于天下为羞耻。生我的是父母,了解我的是鲍子啊。”   鲍叔举荐管仲之后,自己位居其下。子孙世代在齐国做官,受封邑的有十几代,常成为名大夫。天下不赞誉管仲之贤,而赞誉鲍叔能识人才也。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1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注释   1 六亲:指父、母、兄、弟、妻、子。   译文   管仲任齐国相执政之后,以地处海滨的小小齐国,流通货币,积累财产,富国强兵,与百姓同好恶。所以他说:“仓库储备充实了,百姓才知道礼节;衣食丰足了,百姓才知道荣辱;国君遵守法度了,上下左右才团结一致。礼仪廉耻不张显,国家就会灭亡。下达政令犹如流水之源头,政令要顺从民心。”所以他的政论浅显而易执行。百姓所要求的,就顺其所求而给予;百姓所反对的,就尊其意志而取消。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1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2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3   注释   1 实:实事,实际上。   2 包茅:包,动词裹束;茅,菁茅。祭祀时用来滤酒的材料。   3 此语出自《老子》:“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译文   管仲执政时,善于变祸为福,转败为胜。他能够把握轻重缓急,谨慎权衡利弊。桓公原本因对少姬发怒,而向南袭击蔡国,管仲则乘势去攻伐楚国,谴责楚国不向周室进贡包茅。桓公本来是北征山戎,而管仲却能使燕国实行召公的政教。在柯地会盟时,桓公想要背弃与曹沫的盟约,管仲却因势利导让桓公守约,诸侯因此归心于齐国。所以说:“懂得给予就是取得,才是执政的法宝。”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diàn)1,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注释   1 三归:三姓女子。归,即“嫁”。反坫:宴会时放礼器和酒具的土台。   译文   管仲之富有可与诸侯相比,有三姓夫人和盛宴的设施,齐国人不认为这是奢侈。管仲去世后,齐国遵循他的政策,总是比诸侯强大。百余年后这里又出现了晏子。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1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注释   1 危:严厉。   译文   晏平,字仲,名婴,是莱地夷维(山东高密)人。任职于齐灵公、庄公、景公时期,因为节俭、努力而在齐国受到重视。他当上齐相国之后,一顿饭用不上两样肉食,妾不穿锦帛。他在朝廷,国君所言之事,他即直言以对;国君所未言之事,他亦坚决实行。国家有道,他即顺从命令;国家无道,他就权衡而行。由此他任职三朝,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1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2。久3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注释   1 缧绁:缧,黑索;绁,系。此指监狱。   2 谢:打招呼。闺:内门。   3 久:滞留。   译文   越石父有贤德,在囚禁之中。晏子出行,在途中遇到了他,解下马车左外侧马为其赎身,用车载他回府。不打招呼,就进入内门去了。晏子要留下他,越石父请求绝交。晏子很吃惊,整理衣冠道歉说:“晏婴虽不仁,但也使你避免了灾祸,为何你这么快就要求绝交呢?”石父说:“不对。我听说君子屈服于不知己者,而受信赖于知己者。当初我被囚禁,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夫子既然已经感悟而为我赎身,是知我者;知我者不以礼相待,还不如在囚禁之中。”晏子于是将石父引入上堂尊为宾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1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注释   1 拥:遮盖。   译文   晏子为齐国的相国,外出时他的车夫的妻子从门缝窥视丈夫。她丈夫为相国驾车,遮盖在大伞盖之下,鞭策四匹大马,意气扬扬,非常自得。归来时,妻子请求离去。丈夫问其原因。妻子说:“晏子身高不足六尺,却位居齐国相,名声显赫于诸侯。今天我见他外出,气质深沉,总是自谦的样子。现在你身高八尺,只是人家的车夫,可是你却自以为满足,所以我要求离去。”那以后,这个丈夫开始自我鞭策。晏子奇怪而问他原因,车夫据实作了回答。晏子举荐他做了大夫。   赏析与点评   自古以来中国人除了财产、地位、相貌之外,有着以“君子”、“小人”划分人群的道德标准。君子不以自己的地位、相貌而傲慢,坚守着道德、人望的标准,所以能够“坦荡荡”;小人处顺境则沾沾自喜,逢逆境就自暴自弃,所以“常戚戚”。如果有了道德至上的人生准则,小人也可以成长为君子。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1,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注释   1 《管子》一书有八十六篇,今存七十六篇,属法家;《晏子春秋》有七篇,是儒家著作。   译文   太史公曰:我读管氏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等文,以及《晏子春秋》一书,讲述得很详细了。读了他们的著书,就想观察他们的行事,所以编辑了他们的列传。至于他们的著书,世上有很多了,所以不予评论,仅述其轶事遗闻。   管仲,是世人所谓的贤臣,然而孔子瞧不起他。难道认为周道衰微,桓公既然贤明,却不劝他成为至王,而要称霸的缘故吗?有言道:“要顺应国君的美德,匡正拯救国君的恶行,由此君臣上下才能够相互和睦。”难道说的就是管仲吗?   当晏子伏于庄公尸体哭他,行礼之后离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见义而不为的没有勇气”者吗?然而他进谏游说时,敢于触犯君主颜面,这正是所谓的“进朝考虑尽忠,退朝想的是补过”之人啊!假令晏子还活着,就是为他驾车,也是我所仰慕的。赏析与点评   管仲(约前七二三至前六四五年)、晏婴(约前五七八至前五○○年)同为春秋时期的齐国名相,所以司马迁将二人并列于此传。司马迁生活于“霸王道杂之”的西汉时期,从他的巧妙编排和发问之中,读者可以领悟到,对“霸道”、“王道”、“霸王道杂之”的认识不能只停留于孰是孰非的判断,而应该考虑其中时势的需求与历史的原因。 www.xiaoshuotxt.comt-x-t_小_说天/堂 第14章 商君列传   本篇导读   没有法律是不可能的,但法律绝不是万能的。这就是商鞅变法成功的经验与失败的教训。《商君列传》记载了商鞅帮助秦孝公实行变法,令秦国富国强兵,以及后来秦国发生政变,商鞅惨遭杀害的全过程。司马迁站在儒家的立场,指出法家之所以有“少恩”之行为,所依据的是帝王术之“浮说”,而这一切又出自其“刻薄”之天性。他的见解体现了战国、秦汉以来强调人性决定人的思想、行为,否认了传统的血统论。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1,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2。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注释   1 刑名之学:即形名之学,辨析事物及其概念之间关系的学问。战国时期发展为以申不害为代表的、主张“循名责实”,以刑法治国的法家学说。   2 中庶子:官名,战国时贵族、高官身边的近侍之臣。   译文   商君是卫国君妾所生的儿子,名鞅,姓公孙,他的祖先本姓姬。商鞅年轻时喜好刑名之学,供事于魏国相公叔座,做了中庶子。公叔座了解他的贤才,尚未来得及进荐给魏王。适逢公叔座患病,魏惠王亲自前往探病,说:“公叔患病,如有不测,国家怎么办?”公叔说:“我的中庶子公孙鞅,虽年少,但有奇才,愿大王把国家政事委任于他。”魏惠王默然。惠王将要离开,公叔座屏退旁人后说:“大王若不任用商鞅,一定杀了他,不要让他出国境。”惠王许诺之后离开。公叔座召来商鞅道歉说:“今日大王问我谁可以担任国相,我说你可以,看大王的表情是不应许我。我当先君后臣,因而对大王说如果不能用你,就把你杀掉。大王答应了。你快走吧,就要被抓了。”商鞅说:“大王不能听你的话任用我,又怎能用你的话杀我呢?”最终没有离开。惠王离开后,对左右说:“公叔病得很厉害,可悲啊,他要寡人将国事听命于公孙鞅,岂不是糊涂!”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1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注释   1 邑邑:同“悒(yì)悒”,忧郁不乐的样子。   译文   公叔座死后,商鞅听说秦孝公下令全国求贤,想要复兴秦穆公霸业,向东收复失地,于是向西入秦,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来求见孝公。孝公会见了商鞅,谈了很久,孝公却时时打瞌睡,不听他的。会见结束后孝公生气地对景监说:“你的客人无知狂妄,怎能任用呢!”景监因此埋怨商鞅。商鞅说:“我以帝道说服主公,以主公的意向未能领悟。”过了五日,景监再次请求会见商鞅。商鞅又见到孝公,稍好一些,然而仍未中孝公心意。结束后孝公又责备景监,景监也埋怨商鞅。商鞅说:“我以王道说服主公,而未打动他。请求再一次会见我。”商鞅又见到孝公,孝公认为谈得很好,而未采用。结束而让他退出,孝公对景监说:“你的客人不错,可以与他交谈了。”商鞅说:“我以霸道说服主公,其意向是要采用我的观点。真诚希望他再会见我,我知道他的志向了。”商鞅又一次见到孝公。孝公与他谈话时,不知不觉把膝盖移到了座席的前边。谈了数日也不厌倦。景监说:“你谈什么打动了我的君主?我君主非常高兴。”商鞅说:“我以帝王道说服主公,要他效法三代,可他说:‘太久远了,我不能等待。况且贤能君主,都想在有生之年显名天下,怎能郁闷地等待数十上百年以成帝王呢?’所以我以强国之术说服他,他大喜过望。然而,这样的话则难以达到殷周的功德。”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1于民。愚者闇2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3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注释   1 敖:同“謷(ào)”,诋毁。   2 闇:同“暗”,愚昧;不明白。   3 缘:沿袭。   译文   孝公用商鞅之后,商鞅想要变法,孝公恐天下人议论自己。商鞅说:“行动犹豫不决则无以成名,事业犹豫不决则无以成功。况且,有超人举动者,本来会受世俗的非难;有独到见解者,必会遭到常人的诋毁。愚者对既成的事实也弄不明白,智者却能对事情预见于未然。对于老百姓,不可与他们考虑创始,只能与他们享受成功。谈论大事的人不沦落于世俗,成就大功业者不囿于众人的意见。所以圣人若可以强国,就不必效法以往;若可以利民,就不必遵循礼制。”孝公说:“好。”甘龙说:“不对。圣人不改变民俗而教化,智者不变更法制而实行统治。顺应民俗而教化,不劳苦而能成功;沿袭常法而统治,官吏习惯而百姓相安。”商鞅说:“甘龙所说的,都是世俗之言。凡人安于旧俗,学者拘泥于所闻。用此两种人居官守法是可以的,不可与他们讨论常规之外的事情。三代的礼制不同,而各自成就了王业;五伯的法治不同,而相继称霸。智者制定法律,愚者受制于此;贤者更新礼制,不肖者拘泥于此。”杜挚说:“无百倍之利,不改变法度;无十倍之功,不更换旧器。效法古制没有过错,遵循礼制不会出偏差。”商鞅说:“治理国家不是只有一种途径,利国之事不必效法古代。所以汤武不循古制而成王业,夏殷不改变礼仪而亡国。违反古制的不必非难,而遵循礼制的不足赞扬。”孝公说:“好。”任商鞅为左庶长,最终制定了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1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lǜ)2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3,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4。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5。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6田宅,臣妾7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注释   1 牧司:相互监督、窥伺。   2 率:标准,规定。   3 僇力:并力,尽力。僇,同“戮”。本业:指农业。   4 复其身:免除其自身的徭役。复,免除。   5 举:尽,全部。收孥:收为奴隶。孥,此处同“奴”。   6 差次:差别次序,即指等级。名:命名,占有。   7 臣:奴。妾:婢。   译文   令中规定:百姓按什、伍编制,相互监督,一人有罪,相关者连坐。不告发奸恶的处以腰斩,告发奸恶的与斩敌人首级同样领赏,藏匿奸恶的与投降敌人同样受罚。百姓之家有两名男子以上而不分居的,加倍纳赋。立有军功的,各自按照标准受封升爵;私下斗殴的人,各依轻重程度相应判刑。努力务农,通过耕织使粟米丰收、布帛多产的,免除其自身的徭役。靠经营工商牟利以及因怠惰而贫困的,全都没入官府为奴隶。王室人员未经过军功评价,也不得列入宗室谱籍。如此,明确尊卑爵秩的等级,各自按照不同等级占有田、宅,奴婢穿衣服要按照家庭的等级。使得有功者显贵、光荣,无功者虽富裕而无显贵的身份。   赏析与点评   秦国实行的单一法治并非理想的国家制度,这一点厉行新法的商鞅本人也是很清楚的,所以他说这样做“难以达到殷周的功德”。法家是中国古代现实主义学派的典型,所以颇得国家管理者的青睐。战国末年的秦国是发展中国家,它面临着如何富国强兵以便对抗东方发达国家的挑战,而不是如何建立理想王国的时代课题。为此,它选择了变法图强的道路,坚定执行一切以“耕”与“战”为核心的方针,并由此提出了“功劳”至上的原则。其结果是:以“无功不受禄”摧毁了“世卿世禄”的血缘宗法制;以“有功者显荣”树立了劳动光荣、不劳而获可耻的荣辱观。对于这些,作为后代人是不能也不应忘记的。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己,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译文   令已经制定出来,尚未公布,担心百姓不信任自己,商鞅就在首都市场的南门树立一根三丈长的木杆,招募百姓如有能把它移至北门的,赏十金。百姓奇怪,没人敢移。又说:“能搬移的赏五十金。”有一人搬移了木杆,就给了他五十金,以此表明绝不欺骗。最终颁布变法之令。   令行于民朞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1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2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注释   1 初令:新定的法令。   2 化:风俗,风气。这里即秩序、治安的意思。   译文   法令在百姓中实行了一年,秦人到首都来投诉新法不好的数以千计。此时,太子触犯了法令。商鞅说:“法律不得推行,原因在于上面有人先犯法。”要依法处置太子。太子,是君主的继承人,不可以对他施刑,就处罚了太傅公子虔,将太子的老师公孙贾处以黥刑。次日,秦人都趋附于法令了。法令实行了十年,秦人大喜,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百姓勇于为国作战,不敢私斗,乡邑非常安定。秦人当初诉说法令不好的人中,也有来说法令好处的,商鞅说:“这些都是扰乱教化的人。”将他们都迁徙到边城去了。此后百姓无人再敢议论法令。   于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1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2,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3。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yì)4之。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zuò)5于孝公,诸侯毕贺。   注释   1 作为筑:建造。三字同义而连用。冀阙:即魏阙。古时宫廷外的门阙。   2 阡陌:兼为地界用的田间小路,南北向的曰阡,东西向的曰陌。封疆:亦指地界。   3 平:划一。斗桶:皆量器,六斗为一桶。桶与斛同。权衡:即指秤。权,秤锤。衡,秤杆。   4 劓:古代刑罚的一种,即割掉鼻子。   5 胙:古时天子祭祀用的祭肉。   译文   于是任命商鞅为大良造,率兵围攻魏国的安邑,安邑降服。过了三年,秦在咸阳建造魏阙宫庭,首都自雍城徙至这里。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生活。将小的乡、邑、聚合并为县,设置令、丞,共计三十一县。拆除了以往的田埂地界,公平赋税。统一斗桶权衡丈尺。新法实行了四年,公子虔再次违犯约定,处以劓刑。过了五年,秦国富强,天子将胙肉赐予秦孝公,诸侯都来祝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1,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阨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于、商十五邑,号为商君。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   注释   1 腹心疾:比喻两国相邻,不能两立。   译文   翌年,齐国在马陵击败魏军,俘虏魏太子申,杀死魏将军庞涓。下一年,商鞅劝孝公说:“秦与魏,如同一个人的腹心疾病,不是魏吞并秦,就是秦吞并魏。为什么?魏国处于山势险要的西部,建都于安邑,与秦国以黄河为界而独自占有山东之利。得利则向西犯秦,不利则向东略地。现在以您的贤圣,国家得以昌盛。而魏去年大败于齐,诸侯反叛他,可以借此时机攻伐魏。魏不敌秦,必向东迁徙。魏向东迁徙,秦可占据黄河、崤山之险,向东控制诸侯,这是帝王之大业。”孝公以为很对,派商鞅率军伐魏。魏派公子卬率军迎击。两军相持,商鞅给魏将公子卬送信说:“我从前与公子交好,现在为两国将领,不忍相互攻击。可与公子会面,结盟,乐饮而后罢兵,以求秦、魏的安宁。”魏公子卬以为可靠。会盟已毕,宴饮时商鞅埋伏的士兵袭击并俘虏了魏公子卬,进而进攻,大胜魏军后回国。魏惠王的军队屡次战败于齐、秦,国内空虚,日渐削弱,大感恐慌,就遣使割让河西之地献给秦,以此求和。而魏也离开安邑,迁都大梁。梁惠王说:“寡人悔恨没听公叔座的劝告。”商鞅破魏而还,秦将于、商的十五个邑分封给他,号称商君。商君任秦相十年,很多宗室贵戚怨恨他。   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1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注释   1 内:同“纳”。   译文   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的手下告发商君谋反,派遣官吏逮捕商君。商君逃至关下,要投宿旅店。店主不知他是商君,说:“商君制定法令,留舍无证件者要判刑。”商君慨叹:“唉!法治的弊端竟至于此!”逃至魏国。魏人怨恨他欺骗公子卬而击溃魏军,不收留他。商君想到其他国。魏人说:“商君,是秦国的盗贼。秦国强大,从那里来的盗贼到了我魏国,不可不送还。”于是把他送回秦国。商君又回到秦,逃至商邑,与他的部下发动邑兵,向北出击郑国。秦发兵攻打商君,在郑国的黾池杀了他。秦惠王将商君车裂分尸以示众,说:“不要像商鞅这样造反!”于是杀了商君全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1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2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注释   1 迹:循迹追究。干:求取。   2 《开塞》、《耕战》:皆为《商君书》的篇目名。   译文   太史公曰:商君是个天性刻薄的人。考察他为取得孝公注目而游说帝王之术,不过是说空话而已,不反映其内心本质。况且他请托得宠近臣,被采用之后,刑罚公子虔,欺骗魏将卬,不听赵良劝告,也足以证明商君刻薄少恩。我曾读过商君的《开塞》、《耕战》书,书中所言与其人行事相类似。最终在秦国落下恶名,是有其原因的啊!   赏析与点评   “天资”,即与生俱来的资质。人是否天生具有刻薄与温柔的分别,至今仍是科学家不断诉诸努力的重要课题。看来司马迁对此是宁信其有,而不信其无的。无论如何司马迁在指出商鞅有“刻薄”天资的同时,作为史家更注重了根据事迹对传主所作所为的探究。换言之,比较天性而言,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5章 孟子荀卿列传   本篇导读   本篇的篇名虽是孟子与荀卿的合传,但内容却包括了战国时期阴阳、道、法、墨各家代表人物十余人,实际上是一篇战国诸子的类传。从不长的篇幅中,读者不仅可以掌握当时所谓“百家争鸣”之各学派的基本观点,还能简单明了地了解那个时代思想家的经历与性格。那些记载当时游说之士如何著述、并推行自己思想的内容,更是有着特别重要的史料价值。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译文   太史公曰:我读《孟子》一书,读到梁惠王问“怎么样才能有利于我国”的时候,未尝不放下书而感叹:哎呀,利益实在是祸乱之始啊!孔子很少提到利,是因为时常要防备乱的祸根。所以说“放纵利益而行事,怨恨就多”。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的毛病有什么不同呢!   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1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2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3,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4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邹子之属。   注释   1 果:实现。   2 阔:离别。   3 合从连衡:从,通“纵”;衡,通“横”。指联合抗敌。   4 如:往。   译文   孟轲,邹国(山东省邹城市)人。求学于子思的门生。通晓大道之后,出游,为齐宣王做事,未得宣王重用。到了梁国,梁惠王未能听从他的主张,认为他的主张迂阔而不近情理。当时,秦起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起用吴起,总打胜仗而削弱敌人;齐威王、宣王起用孙子、田忌等人,诸侯都来东方朝见齐王。天下正致力于合从连衡,把攻伐当作能力,而孟轲却讲述唐、虞、三代的德政,因此所到之处与人主张不合。引退而与万章等人编撰《诗》、《书》,阐述孔子之意,作《孟子》七篇。他之后有邹子等人。   齐有三邹子。其前邹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邹衍,后孟子。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1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2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3天地剖判以来,五德4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5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注释   1 消息:消长,增减,盛衰。   2 序:排序。与下句“列”同义。   3 称引:援引,称述。   4 五德:指五行的属性,即土德、木德、金德、水德、火德。   5 符应:上天显示的与人事相应的征兆。   译文   齐国有三个邹子。在孟子之前的是邹忌,以善鼓琴取得威王信任,由此参与国政,封为成侯而被授予相印,时间在孟子之前。   其次是邹衍,后于孟子。邹衍目睹掌握国家者越发淫侈,而不能崇尚道德,像《大雅》那样修整自身,进而施行于百姓。就深入观察阴阳的盛衰以及由此发生的怪异之变,有《终始》、《大圣》十余万言的著作。他的话不着边际,近乎荒诞,凡事必先验证于小物,而后向大处推演,至于无穷。首先从现在上溯至黄帝进行排序,叙述了学者所共同使用的方法之后,大体随世代盛衰,而记载其吉祥与法度规制,然后将此推演,直至天地未生成、深远不可考证而溯源之处。首先列举中国的名山大川、峡谷的禽兽、水土所繁殖的、物类所珍贵的,然后由此推演,直至海外那些人之所不能目睹之处。引述天地开辟以来,五德的转移,各有其适宜的治理方法,符应也如此。认为儒者所谓的中国,仅仅占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而已。中国名叫赤县神州。赤县神州之内有九州岛,夏禹之列举的九州岛即此,但也不得以此为州数。中国之外像赤县神州的还有九处,才是所谓的九州岛。九州岛各有小海环绕,相互之间人与禽兽没有能交通的,像一区中央的地方,就是一州。这样的州有九个,有大瀛海环绕在外侧,那里就是天地的边际。他的学术都是此类内容。然而归纳其要旨,必限于仁义节俭,以此为施行君臣上下六亲的开始,漫无边际。王公大人初见其学术时,由于惊奇而予以重视并希望施行,之后终不能施行。   赏析与点评   抱着“我们来自何方”、“我们为何在此”的疑问,数千年来人类从未放弃过对宇宙生成的探索。我们的祖先自古就知道宇宙生成论既是一门宏大“至于无垠”、久远“不可考而原”的学问,又是一门“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的现实学问。由于时空的限制,这门学问始终有着推理多于实证的特色。司马迁所言“其语闳大不经”的感受,至今难有根本的改变。不仅如此,两千年前人们那种“惧然”、“顾化”、“不能行”的惊奇、向往、无奈的心情,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我们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感谢《史记》保存了古人的宇宙学以及当时人对这门学说所作反响的重要史料。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终身不仕。   译文   淳于髡,是齐国人。博闻强记,治学不以哪一家为主。他的进谏劝说,看来是仰慕晏婴的为人,然而又致力于承受旨意、察言观色。有宾客引他拜见梁惠王,惠王让左右退下,与他单独会见了两次,但他始终不言语。惠王感到奇怪,责备宾客:“你称赞淳于先生之才,即便管仲、晏婴也不如他,等寡人接见他,却没有收获。难道是寡人不足以和他谈话吗?这是什么原因呢?”宾客把这些话说给淳于髡。淳于髡说:“本来嘛。我前一次见大王时,大王的心思在策马奔驰;后来又见到王,王的心思在音声,所以我沉默无语。”宾客具实禀报给惠王,惠王大惊,说:“哎呀,淳于先生真是圣人呀!前一次淳于先生来时,有人献上好马,寡人未来得及看马,赶上先生来了。后一次先生来时,有人来献歌,没来得及试听,又赶上先生来。寡人虽让旁人回避,然而自己却心不在焉,确有其事。”后来淳于髡来见,连续谈了三日三夜也不疲倦。惠王想以卿相地位对待他,他却谢绝而去。于是送给他驷马安车、丝绸加璧、黄金一百镒。他终身没有做官。   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邹奭者,齐诸邹子,亦颇采邹衍之术以纪文。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译文   慎到,是赵国人。田骈、接子,是齐国人。环渊,是楚国人。都学习黄老道德之术,所以能够阐明叙述其旨意。因而慎到著有十二论,环渊著有上、下篇,而田骈、接子对此都有所论述。   邹奭者,是齐国各邹子之一,也颇能吸收邹衍学术,并据此著述。   于是齐王嘉奖他们,自淳于髡以下都任命为列大夫,为他们建造宅第,开通宽阔平坦的道路,高门大屋,尊敬宠信他们。招揽天下诸侯的宾客,声言齐国能招致天下贤士。   荀卿1,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邹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2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注释   1 荀卿:名况。卿:尊号。后代也称为孙卿,是因为回避汉宣帝刘询的名讳而改。   2 序列:按照次序排列。   译文   荀卿,是赵国人。五十岁开始来齐国游学。邹衍的学术迂回夸大而雄辩;邹奭文辞完备而难以实施;与淳于髡相处长久了,时常会获得有益之言。所以齐人称颂说:“能谈天的是邹衍,会雕饰的是邹奭,思维敏捷的是淳于髡。”田骈等人都已死去。齐襄王时,荀卿最是年老辈尊的授业学者。齐国重视补充列大夫的缺位,而荀卿曾三次担任祭酒。齐国有人谗害荀卿,荀卿就到了楚国,春申君让他担任了兰陵令。春申君死后荀卿弃职,由此在兰陵安居。李斯曾经是他的弟子,后来成为秦国相。荀卿痛恨乱世之政,亡国之乱君相继不断,他们不遵循大道而迷惑于巫祝,信任吉祥;鄙陋的儒生拘泥小节;像庄周等人又以能言善辩扰乱民俗,于是荀卿推求儒、墨、道各家的成败利害,分门别类地著述数万言而后去世。就葬在兰陵。   赏析与点评   “炙毂过”一语历来难解。字面的意思是加热后的车轴润滑装置。炙:烤;毂:车轴;过:通“锅”,盛脂器。这里比喻头脑灵活思维敏捷。至少在词义上,它有一些类似汉语中“滑头”的意思。不过,二者之间是否真有修辞学上的关系我不敢说,这个问题最好还是留给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吧。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1之辩,剧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卢2;阿之吁子3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注释   1 坚白同异:即战国思辨学派所谓“离坚白”、“合同异”的论题。   2 尸子:名佼,晋国人。长卢:一说是楚国人。   3 吁子:名婴,齐国人。   译文   而赵国还有公孙龙,对“坚白”、“同异”作出了辨析,还有剧子的言论;魏国有李悝,提出尽地力的倡导;楚国有尸子、长卢;阿邑有吁子。自孟子至吁子,世上有很多他们的书,所以就不论述他们的主张了。   至于墨翟,是宋国的大夫,善于防守、抵御,提倡节用。有说他与孔子同时,有说在孔子之后。 w w w. xiao shuotxt. co mtxt小_说天_堂 第16章 卫将军骠骑列传   本篇导读   本篇是武帝时对匈奴战争发挥主导作用的卫青、霍去病两位杰出将领的传记。传中记载了两位抗匈英雄的卓著战功,为后人留下了当时汉匈战争的实况,以及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交战的宝贵战例。同时,司马迁还记述了二人的身世及其与汉武帝的姻亲关系,以及他们所受到的特别待遇等等,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多层次、生动、惨烈的战争史诗画卷。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1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为卫氏。字仲卿。   注释   1 卫子夫:武帝的第二位皇后,原为平阳公主家的歌女。   译文   大将军卫青是平阳县人。他的父亲郑季作小吏,曾在平阳侯(曹参曾孙曹畤,其妻是汉武帝姐姐阳信长公主,也称平阳公主)家当差,与平阳侯家的婢妾卫媪私通,生了卫青。卫青的同母哥哥叫卫长子,姐姐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家受到天子(武帝)的宠幸,因此他冒充姓卫。卫青字仲卿。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1,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注释   1 甘泉居室:甘泉宫里关押犯人的地方,也称保宫。   译文   卫青成为平阳侯的家仆,少年时回到父亲身边,父亲让他放羊。嫡母的儿子们都把他当奴隶看待,不把他算作兄弟。卫青曾经跟人去过甘泉宫的居室,有个受钳刑的囚徒给他相面说:“你是个富贵人,做官可以做到封侯。”卫青笑道:“我是个奴婢生的儿子,能不挨打骂就知足了,怎么会有封侯的事呢!”   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建元二年春,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皇后,堂邑大长公主女也,无子,妒。大长公主闻卫子夫幸,有身,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时给事建章,未知名。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取之,以故得不死。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1,侍中,及同母昆弟贵,赏赐数日间累千金。子夫为夫人,青为大中大夫。   注释   1 建章监:建章宫(位于长安城外未央宫西)的侍卫官。   译文   卫青成年后,做了平阳侯家的骑士,侍候平阳公主。建元二年(前一三九年)春,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得以进宫受到了武帝的宠幸。皇后是堂邑(江苏六合)侯大长公主(武帝的姑姑)的女儿,她没有儿子,心怀嫉妒。大长公主听说卫子夫得宠,怀了孕,很嫉妒她,就派人去逮捕卫青。当时卫青在建章宫做事,尚未出名。大长公主抓捕、关押了卫青,打算杀死他。卫青的朋友骑郎公孙敖带着壮士赶去抢出卫青,卫青得以不死。天子听说后,就征召卫青做了建章宫监,兼任侍中,卫青和他那几个同母兄弟都尊贵了起来,几天之内所得的赏赐多达千金。卫子夫成为夫人(女官名),卫青做了太中大夫。   元光五年,青为车骑将军1,击匈奴,出上谷。青至茏城,斩首虏2数百。   注释   1 车骑将军:地位仅次于大将军的高级武官。   2 首虏:首级;亦指所俘获的敌人。   译文   元光五年(前一三○年),卫青任车骑将军,攻击匈奴,从上谷(今河北怀来东南)出兵。卫青打到茏城(匈奴的大本营,也称“龙城”),杀敌数百人。   元朔元年春,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其秋,青为车骑将军,出雁门,三万骑击匈奴,斩首虏数千人。明年,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虏略渔阳二千余人,败韩将军军。汉令将军李息击之,出代;令车骑将军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1。遂略河南地,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数十万,走白羊、楼烦王,遂以河南地为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   注释   1 高阙:高阙塞,今内蒙古境内阴山山脉的山口。   译文   元朔元年(前一二八年)春天,卫子夫生了个儿子,被立为皇后。这年秋天,卫青担任车骑将军,从雁门出发,率三万骑兵攻打匈奴,杀敌数千人。第二年,匈奴入侵、杀害辽西(今辽宁义县西南)太守,劫持渔阳两千多人,击败了韩将军(韩安国)的军队。汉朝命令李息攻打匈奴,从代郡出发;命令车骑将军卫青出云中西行,至高阙。进而夺取了河南地区(河套以南地区),直至陇西,俘获匈奴几千人,牲畜几十万头,驱逐了白羊王和楼烦王,终于在河南地区建立了朔方郡(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南)。将三千八百户分予卫青,封为长平侯。   赏析与点评   西汉武帝时期,随着汉朝国力增强,一改汉初与匈奴保持的和亲政策,反守为攻,派兵出击匈奴。最终不仅使匈奴本身因遭到沉重打击而退守漠北,匈奴对西域的控制权也被汉帝国所取代。而此次由卫青领导的“河西朔方战役”,解除了匈奴从西北方对都城长安的威胁,建立了向匈奴进一步出击的战略基地,不愧为汉帝国向匈奴发动一系列战略进攻的奠基之战。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1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2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匈奴。匈奴右贤王3当卫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壮骑数百驰,溃围北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大将军立号而归。   注释   1 代相李蔡:代王之相李蔡,李广的堂弟,汉文帝时随堂兄李广迎击匈奴,此次战役中立功受封为安乐侯(今山东博兴北地),后来成为武帝时期的第二任丞相。   2 大行:即大行令,也称典客,“九卿”之一,主管归附的少数民族事务。   3 右贤王:匈奴单于手下的两个最大头领之一,主管匈奴西部地区的事务。   译文   翌年,即元朔五年(前一二四年)的春天,汉朝命令车骑将军卫青率领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发,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国丞相李蔡为轻车将军,都归车骑将军卫青统领,一起从朔方出发;大行令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从右北平出发:同时进击匈奴。匈奴右贤王抵挡卫青等人的部队,以为汉军不能到达这里,饮酒大醉。汉军夜袭至此,包围了右贤王,右贤王惊恐,连夜逃走,只带了他的一个爱妾和几百名精壮骑兵,突围北窜。汉军轻车校尉郭成等人追了几百里,没有追上,抓获了右贤王属下的十余名小王,众多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几千几百万头,于是率队而归。到达关塞,天子派使者手持大将军印,即刻在军中拜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各位将领皆率部队统属大将军指挥,大将军确立名号之后回朝。   其明年春,大将军青出定襄,斩首数千级而还。月余,悉复出定襄击匈奴,斩首虏万余人。右将军建、前将军信并军三千余骑,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前将军故胡人,降为翕侯,见急,匈奴诱之,遂将其余骑可八百,奔降单于。右将军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大将军问其罪正闳、长史安、议郎周霸等:“建当云何?”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力战一日余,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不当斩。”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而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于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军吏皆曰“善”。遂囚建诣行在所1。入塞罢兵。   注释   1 行在所:也简称“行在”、“行所”,指皇帝当时的所在之处。   译文   第二年春天,大将军卫青从定襄出兵,斩杀敌军数千人而还。一个多月之后,全军再次出定襄攻打匈奴,斩杀敌军一万多人。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的军队共有三千多骑兵,孤军遭遇单于大军,苦战一天多,汉军几乎全军覆没。前将军赵信本来是匈奴人,投降汉朝后被封为翕侯,见情况危急,匈奴又引诱他,就率领自己余部约八百骑兵,投降了单于。右将军苏建全军覆没,只身逃脱,独自回到大将军那里。大将军问军正闳、长史安和议郎周霸等人说:“苏建该当何罪?”周霸说:“自从大将军出兵以来,从未斩过偏将。如今苏建弃军逃跑,应该问斩,以显示您的威严。”闳、安说:“不对。兵法上说:‘弱小的一方若拼死固守,就会成为强大一方的俘虏。’如今苏建带领几千人抵挡单于几万人,奋力苦战一天多,战士死光了,也不敢有二心,独自归来。即便如此还将他问斩,这是告诉大家以后打了败仗就不要回来了。苏建不应当问斩。”大将军说:“我有幸作为皇室亲信在军中效劳,并不担心没有威严,周霸劝我杀人立威,很不合我的心意。况且即使我有权斩将,以我所受到的尊崇也不敢在境外独断擅行诛杀,而应回去报告天子,请天子自己裁定,以此表明当臣子的不敢专权,这不是很好吗?”军吏们都说好。于是就囚禁苏建,送到了武帝出巡的地方。他们返回塞内,休兵。   是岁也,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善骑射,再从大将军,受诏与壮士,为剽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于是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1,斩单于大父行(hánɡ)籍若侯产2,生捕季父罗姑比3,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4。”   注释   1 相国、当户:匈奴的官名。   2 大父行:单于祖父一辈的人。大父,祖父。籍若侯产:籍若侯是封号,名产。   3 季父罗姑比:单于的小叔父,名罗姑比。   4 冠军侯:冠军,封地,在今河南邓州西北。   译文   这一年,大将军卫青姐姐的儿子霍去病年方十八岁,得宠,做天子的侍中。他擅长骑马射箭,两次跟随大将军出征,奉武帝诏命为他配备壮士,担任剽姚校尉,率领八百名轻装勇猛骑兵,抛开大军数百里去夺取战功,斩杀捕获敌人超过与己相当的人数。于是武帝说:“剽姚校尉霍去病斩杀捕获敌人两千零二十八人,其中还有相国、当户,杀死了单于的祖父籍若侯产,活捉了单于的叔父罗姑比,两次功劳都勇冠全军,以一千六百户封霍去病为冠军侯。”   大将军既还,赐千金。是时王夫人方幸于上,宁乘说大将军曰:“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1。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2。”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天子闻之,问大将军,大将军以实言,上乃拜宁乘为东海都尉。   注释   1 徒以皇后故也:司马迁在此表现出对卫青的偏见。徒,单,就是。   2 亲:指父母。寿:祝人健康长寿,此处指送礼。   译文   大将军还朝,武帝赐金千斤。这时王夫人正受到武帝宠幸,宁乘劝大将军说:“您所以功劳并不算多而能够食封邑万户,而且三个儿子都封侯,只是因为皇后的缘故。如今王夫人受宠幸但她的宗族还没有富贵,希望您能把皇帝赐予的千金作为王夫人父母的寿礼。”于是大将军拿出了五百黄金作为寿礼。天子听说了此事,问大将军,大将军据实禀报,武帝就拜宁乘做了东海郡的都尉。   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lì)1,讨遬濮,涉狐奴2,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慑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3,诛全甲,执浑邪王4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注释   1 乌盭:山名,也叫媪围,在今甘肃皋兰东北。   2 狐奴:即庄浪水,在今甘肃兰州西北,流经甘肃永登城西。   3 折兰、卢胡:皆匈奴部落名。   4 浑邪王:匈奴王名,也写作“呼韩邪”。   译文   冠军侯霍去病已经封侯三年,元狩二年(前一二一年)春天,武帝任霍去病为骠骑将军,率领一万骑兵出陇西,立了战功。天子说:“骠骑将军率领部队越过乌盭山,讨伐了遬濮(匈奴部落名),渡过狐奴河,经过五个王国,不掠夺慑服者的辎重、百姓,希望能抓获单于的儿子。转战六天,越过焉支山(今甘肃山丹东南)一千多里,与敌人短兵相接,杀了折兰王,又斩了卢胡王,全歼敌人,活捉浑邪王的儿子以及相国、都尉,斩杀和俘虏了八千余人,缴获了休屠王祭天用的金人,加封霍去病两千户。”   其夏,骠骑将军出北地,已遂深入,与合骑侯失道,不相得,骠骑将军踰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骑将军踰居延,遂过小月氏(ròu zhī)1,攻祁连山,得酋涂王2,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yān zhī)3、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户。”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骠骑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坐留落不遇。由此骠骑日以亲贵,比大将军。   注释   1 小月氏:当时西方的少数民族名,活动在祁连山一带地区。   2 酋涂王:匈奴族别支的头领。   3 单于阏氏:单于的正妻,相当于汉朝的皇后。   译文   这年夏天,骠骑将军从北地出兵,进而深入,与合骑侯走错路,未能会合,骠骑将军越过居延(泽名)到达祁连山,俘虏了许多敌人。天子说:“骠骑将军越过居延,进而穿过小月氏,攻打祁连山,抓获了酋涂王,集体投降的有两千五百人,斩获三万零二百人,俘获五个小王、五个王后,还有单于阏氏、王子等共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等共六十三人,汉军大约损失了十分之三,加封霍去病五千户。”各位老将所率领的士卒、马匹乃至兵器都不如骠骑将军,骠骑将军所率领士卒经常选拔,他本人也的确敢孤军深入,常常带着精壮骑兵先行于大队之前,他的军队也有天助,没有陷入过困境。而其他各位老将则常常因为行动迟缓、失去战机而受到处罚。由此,骠骑将军日渐得宠,堪与大将军相比。   赏析与点评   卫青、霍去病的确是汉朝反击匈奴的优秀将领,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为二人立传颂扬。但是,在此司马迁也明确地指出,不是所有将领都具备二人那种皇亲国戚的身份背景,以及由此而来的精干将士、精良装备之优越条件的。历史告诉我们:有条件保护自己的人才能做到“敢深入”;所谓“天幸”,又何尝不是来自天子的宠幸!在歌颂英雄的文字中,司马迁没有把所谓失败者、受处罚者作为反面人物,而是为他们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骠骑之兵也。单于怒,欲召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边1。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得浑邪王使,即驰传2以闻。天子闻之,于是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骠骑将军将兵往迎之。骠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   注释   1 要边:到边境线上去寻找汉人,以通消息。要,拦截,这里指寻找。   2 传:驿车。   译文   这年秋天,单于嗔怒浑邪王在西面多次被汉朝击破,损失几万人,且均败给骠骑将军的军队。单于恼怒而打算将浑邪王召来杀掉。浑邪王与休屠王等人密谋投降汉朝,先派人到边塞找汉兵联络。这时大行令李息在黄河边上筑城,见到浑邪王派来的使者,立即派传车急进报告朝廷。天子听说此事,担心他们用诈降之计偷袭边境,就令骠骑将军率领部队前去迎接。骠骑将军的军队渡过黄河,与浑邪王的部队可以相互看到,浑邪王的下属将领见到汉军,很多人不愿投降而逃跑了。骠骑将军立即驰入浑邪王军营与他相见,杀了八千想逃跑的人。他让浑邪王单独乘传车先去武帝出巡的所在地,自己率领浑邪王军队渡黄河,投降的有几万人,号称十万。   居顷之,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1,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   注释   1 五郡:指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   译文   过了不久,汉朝分别把来降的匈奴人迁徙到边境五个郡,即以往的塞外,都分布于河南地区,让他们保留着原来的习俗,作为汉朝的属国。   注释   1 五郡:指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   译文   过了不久,汉朝分别把来降的匈奴人迁徙到边境五个郡,即以往的塞外,都分布于河南地区,让他们保留着原来的习俗,作为汉朝的属国。   注释   1 幕:通“漠”。   译文   翌年,天子和将领们议论说:“翕侯赵信为单于出谋划策,总以为汉军不可能越过大漠而轻易在那里停留,现在如果大举进军,势必得胜。”这一年是元狩四年(前一一九年)。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1,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骠骑始为出定襄,当单于。捕虏言单于东,乃更令骠骑出代郡,令大将军出定襄。郎中令为前将军,太仆为左将军,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兵即度幕,人马凡五万骑,与骠骑等咸击匈奴单于。赵信为单于谋曰:“汉兵既度幕,人马罢,匈奴可坐收虏耳。”乃悉远北其辎重,皆以精兵待幕北。而适值大将军军出塞千余里,见单于兵陈而待。于是大将军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可万骑。会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强,战而匈奴不利,薄莫2,单于遂乘六骡,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挐,杀伤大当。汉军左校捕虏言单于未昏而去,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大将军军因随其后。匈奴兵亦散走。迟明3,行二百余里,不得单于。颇捕斩首虏万余级,遂至窴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   注释   1 转者:转运辎重的人。踵军:犹今所谓后续部队。踵,接续。   2 薄:迫,临近。莫:同“暮”。   3 迟明:到天亮时。迟,及,至。   译文   元狩四年春天,武帝命令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以几十万步兵运送军需物资为后勤部队,那些勇猛善战、敢冲敢打的将士都在骠骑将军属下。骠骑将军起初准备从定襄出发,直攻单于。听俘虏说单于在东部,朝廷改令骠骑将军从代郡出发,令大将军从定襄出发。郎中令为前将军,太仆为左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曹襄为后将军,都归大将军统率。汉军随即越过大沙漠,人马共计五万骑,会同骠骑将军共同进攻匈奴单于。赵信给单于出谋说:“汉军越过沙漠后,人困马乏,匈奴军队可以坐等胜利。”于是单于把粮草辎重都运送到遥远的北方,把全部精锐部队部署于沙漠以北等待汉军。适逢大将军部队出塞一千多里,见到单于已列阵等待,于是大将军下令用武刚车围成营垒,而派出五千骑兵前去冲击匈奴。匈奴也派了将近一万骑兵。这时太阳将落,刮起了大风,沙石扑面,双方的军队都看不清对方,汉军向左右两翼增强兵力包抄单于。单于见汉军人多,而且战斗力尚强,打下去的话对匈奴不利,天也快黑了,单于就乘着六匹骡子拉的车,带着几百精壮骑兵,径直冲破汉军的包围朝西北方向跑了。这时天已黑,汉军和匈奴军混战搏斗,双方的伤亡大体相当。汉军左校捕获的俘虏说,单于在天黑之前就跑了,汉军于是派轻骑兵追赶单于,大将军率军随其后。匈奴的部队四散逃走。到黎明,追了二百多里,没有追到单于,而捕杀敌军大约一万多人,进军至窴颜山(约今蒙古国之杭爱山,在乌兰巴托西南)的赵信城,缴获了匈奴积蓄的粮草供给大军。汉军在休息了一天后返回,把城中剩下的粮草全部烧了。   大将军之与单于会也,而前将军广、右将军食其军别从东道,或失道,后击单于。大将军引还过幕南,乃得前将军、右将军。大将军欲使使归报,令长史簿责前将军广,广自杀。右将军至,下吏,赎为庶人。大将军军入塞,凡斩捕首虏万九千级。是时匈奴众失单于十余日,右谷蠡(lù lí)王1闻之,自立为单于。单于后得其众,右王乃去单于之号。   注释   1 谷蠡王:匈奴王名,是单于之下的显要贵族。   译文   正当大将军与单于会战时,前将军李广、右将军赵食其的军队另从东路进军,迷失了道路,耽误了攻击单于的时机。大将军率军归来经过漠南,才遇到前将军、右将军。大将军想要派使者回朝廷报告,就命令长史根据文书去责问前将军李广,李广自杀。右将军回朝,交予法吏问罪,赎罪贬为庶人。大将军的大军入边塞,共斩捕敌军一万九千人。当时众多匈奴人十几天找不到单于,右谷蠡王听说后,就自立为单于。后来单于又找到他的部下,右谷蠡王才去掉了单于称号。   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余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军既还,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1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卤获丑2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三,取食于敌,逴(chuò)行3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   注释   1 荤粥:也作“熏狁”、“猃狁(xiǎn yǔn)”,匈奴的别称。   2 卤:通“虏”。丑:群,类。   3 逴行:远出,远征。   译文   骠骑将军也率领着五万骑兵,车辆辎重和大将军的部队一样,而没有副将。把李敢等大校当副将使用,从代郡、右北平出发千余里,进攻匈奴左翼的部队,斩杀之功已经超过大将军。他的军队回来后,武帝说:“骠骑将军霍去病统领军队,亲自指挥俘获的荤粥士兵,轻装前进,穿越大沙漠,涉水破获章渠(单于的近臣),又杀了比车耆,转而攻击匈奴左大将,缴获了战旗和军鼓,翻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今之克鲁伦河,在蒙古国乌兰巴托东),俘虏了屯头王、韩王(匈奴王名)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登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登高眺望翰海。俘获敌军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汉军减员十分之三,夺得敌人军粮而自给,以致出征极远而粮草不断,特加封骠骑将军五千八百户。”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1,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乃益置大司马位,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   注释   1 塞阅:边关检查。   译文   卫青、霍去病两军出塞的时候,出塞时查阅的官马和私马共计十四万匹,回来入塞时候的马匹不足三万匹。从此朝廷增设了大司马的职位,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都担任了大司马。并且规定,骠骑将军的位次和俸禄与大将军相等。从此以后,大将军卫青的地位日益衰落了,而骠骑将军霍去病则日渐显贵。   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天子为治第,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1,事多此类。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注释   1 穿域:开辟场地。蹋鞠:古代的一种踢球游戏,用以锻炼身体。军中也有时用作训练项目。   译文   霍去病为人很少言语,不露声色,任情而果敢。武帝曾打算教他孙武、吴起兵法,他说:“关键要看方略如何,不必学古代兵法。”武帝为他建造宅第,让他去看,他说:“匈奴还没有消灭,不能先考虑家事。”由此,武帝更加看重、宠爱他。然而,他自幼成长于宫中,出身富贵而不关心士兵。他从军打仗时,武帝专门派遣太官(宫廷厨师),携带几十辆车日用品,回来时候,运输车把剩余的饭食都扔掉了,可是士兵却有不少人挨饿。他在塞外的时候,士兵由于缺粮,有人饿得爬不起来了,而骠骑将军本人却仍在开场子踢球。类似的事情很多。大将军卫青则为人善良,恭敬谦让,以和蔼柔顺讨好武帝,可是天下人没有称颂他的。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1,为冢象祁连山。   注释   1 茂陵:武帝为自己预造的陵墓。霍去病墓在茂陵东侧五百米。   译文   霍去病是在元狩四年讨伐匈奴以后第三年,也就是元狩六年(前一一七年,年二十四岁)去世的。武帝哀悼他,调集属国的铁甲军,列队从长安一直排到茂陵,仿照着祁连山的形势给他修筑了陵墓。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1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   注释   1 魏其、武安:武帝时期魏其侯窦婴与武安侯田蚡。   译文   太史公曰:苏建告诉我说:“我曾责备大将军极其尊贵,而不被天下的贤大夫所称赞,愿将军借鉴古代名将的做法,也招纳贤士,以此勉励他。大将军却说:‘自从魏其侯、武安侯广招宾客以来,皇上对此切齿痛恨。亲近士大夫、进贤黜不肖,这是皇上的权柄,做臣子只需要奉公守法尽忠尽职而已,何必参与招贤纳士!’”骠骑将军也效仿这种做法,他们就是这样做将军的。   赏析与点评   漠北之战,是汉军以卫青、霍去病为主帅,对匈奴发动的距离中原最远、规模最大、最艰巨的一场战役。此次战役重创匈奴骑兵达八九万,左贤王所部主力几乎全部被歼,匈奴单于向西北方向远遁,因而出现了“幕南无王廷”的局面。经过此次决战,危害汉朝百余年的匈奴边患已基本上得到解决。但是,汉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记录这一代价时,司马迁不但刻意给出了两组数据:一是皇帝在表彰霍去病时所言“师率减什三”,一是边关官吏统计之出塞马匹数的“十四万匹”和入塞的“不满三万”;还特意记录了抗匈飞将军李广未能战死沙场,却死于“自杀”的一幕。真正的史家不仅能彰显那些赫赫有名的英雄,也能唤起后人对无数无名烈士以及含冤勇士的缅怀,以及对历史真相的思考。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7章 循吏列传   本篇导读   列传,是将一些具有共同特点的人物列为一组记载的传记。列入此传的“循吏”,都是“奉职循理”的优秀官吏。作者指出了这些人之所以优秀,就是由于他们“奉职”(认真履行职责)、“循理”(办事讲道理),所以“可以为治”(能够治理一方)。《史记》首创的《循吏列传》,后来为历代正史沿袭,成为记述正直清白官吏的固定体例。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所谓的“循吏”就是“清官”!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1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注释   1 文武:文德与武功。此指上文中的文字“法令”与肉体“刑罚”。   译文   太史公曰:法令是用来引导人民的,刑罚是用来禁止奸邪的。即便文武不完备,良民也有所畏惧而修身行善,那是因为官吏未曾胡作非为。所以,只要官吏奉守公职,按条理办事,也是可以治民的,又何必动用威严呢?   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虞丘相进之于楚庄王,以自代也。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   译文   孙叔敖是楚国的隐士。楚相虞丘将他举荐于楚庄王来代替自己。孙叔敖做了三个月的楚相,对人民施教引导,使上下和睦协作,社会风尚美好,政令不重在禁止,官吏中也没有奸邪之徒,不曾发生过偷盗、杀人事件。秋冬季节鼓励人民上山采伐,春夏之时则利用涨水将竹木运出,人民各得其所,百姓安居乐业。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1不定。”相曰:“如此几何顷乎?”市令曰:“三月顷。”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注释   1 次行:次序,顺序。   译文   庄王认为钱币太轻,于是改小币为大币,百姓使用不便,纷纷放弃了自己的营业。管理市场的市令向楚相报告说:“市场乱了,人民都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安,秩序不稳定。”楚相说:“这种情况有多久了?”市令说:“大约三个月了。”楚相说:“别说了,我现在就将其恢复。”过了五天,上朝时,楚相对楚王说:“前些时改换币制,认为原有的货币太轻。现在市令来报告说:‘市场乱了,人民都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安,秩序不稳定。’我请求尽快下令恢复旧币。”楚王准许了,下令三天之后市场恢复如旧。   楚民俗好庳车,王以为庳车不便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捆1。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注释   1 捆:门槛。   译文   楚国人民的习俗是喜好乘矮车,楚王认为矮车不便于驾马,想要下令将马车加高。楚相说:“政令多次下达的话,人民将不知所从,不可以这样做。大王如果一定要加高车子的话,我请求先下令让人们都加高道路上闾门、里门的门槛。乘车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君子,他们不会为过门槛频繁地下车。”楚王同意这样做。过了半年,人们都自动地加高了他们的车子。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译文   这表明不用指教,人民也能随之感化,他们对近处的东西可以观察而模仿,远处的事物可以四面瞭望而效法。所以,他数次得到相位而不沾沾自喜,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凭借才能获得的;屡次失去相位而不悔恨,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罪过。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1也。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犂畔。二年,市不豫贾2。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3,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注释   1 列大夫:居大夫之列。   2 豫贾:预先制定价格。豫,即预;贾,即价。   3 尺籍:一尺长的简牍账簿。此指功劳簿。因为没有战争,所以无须功劳簿。   译文   子产是郑国的大夫。郑昭君的时候,任用所宠爱的徐挚做郑相,国政混乱,上下不亲近,父子不和睦。大宫子期向国君进言,任用子产为郑相。担任郑相的第一年,浪荡子们不敢再轻浮嬉戏,斑白长者不必提物负重,儿童不用下田劳作。第二年,市场不再虚设高价。第三年,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第四年,农具不必带回家中。第五年,士兵没有了功劳簿,丧期之中不必下令就会举行仪式。子产治理郑国二十六年而去世,青壮年号哭,老人如儿童一般悲啼,说:“子产离开我们死啦!人民将依靠谁呢?”   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弟为鲁相。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遗君鱼,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1而美,拔其园葵而弃之。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燔其机,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2其货乎”?注释   1 茹:蔬菜的总称。   2 雠:售。   译文   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以才学优异做了鲁国相。他执政依照法律,遵循道理,无所变更,而百官都自觉正直秉公,使得享受俸禄的官员不得与下层人民争夺利益,享受大利的人不得牟取小利。   有位客人送鱼给国相,国相不接受。客人说:“听说您喜欢吃鱼,才送您鱼的,为何不接受呢?”国相说:“正因为爱吃鱼,所以不能接受。现在任职国相,能自己供给鱼吃;今天接受鱼而被罢免,谁还送给我鱼吃呢?我因此不能接受。”   他吃菜觉得好吃,就拔掉园中的葵菜扔掉。见到自家织的布很好,就急忙驱逐了家里的织妇,烧掉了织机,说:“要让农夫、织女到哪儿出售他们的货物呢?”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1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注释   1 私:偏袒。   译文   石奢是楚昭王时的国相。他刚直廉正,无所阿谀避讳。到属县巡行时,路上遇上行凶杀人事件,他追上一看,是自己的父亲。他放走父亲,归来囚禁了自己。派人对楚王说:“杀人的是我父亲。若以惩治父亲来确立政纪,那是不孝;若废弃法纪而纵容犯罪,则是不忠;我罪当处以死罪。”楚王说:“追捕罪犯而没有追上,不当获罪,你去治理国事吧。”石奢说:“不袒护自己的父亲,不是孝子;不奉行君主的法令,不是忠臣。大王赦免我的罪过,是主上的恩惠;我伏法而死,是为臣的职责。”最终不接受赦令,自刎而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1也。过听杀人,自拘当2死。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不与吏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傅其罪下吏,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公以臣能听微决疑,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3剑而死。   注释   1 理:法官。   2 当:判罪。   3 伏:屈身受罚。   译文   李离是晋文公的狱官。因为听信妄言杀了人,就把自己拘禁并判罚死刑。文公说:“官职有贵贱之分,刑罚有轻重不同。这是下属官吏的过失,并非你的罪过。”李离说:“我担任的官职是长官,没有让位给属吏;领取很多俸禄,不与下属分利。现在听信妄言杀了人,却把罪责推给下属,此事是闻所未闻的。”推辞不接受赦令。文公说:“你若自以为有罪,那寡人也有罪吗?”李离说:“法官断狱有法则,错判刑则要受刑,错杀人则要处死。您认为我能听察细微决断疑狱,所以让我出任狱官。现在听信妄言杀了人,罪当处死。”最终不接受赦令,伏剑自杀而死。   太史公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译文   太史公曰:孙叔敖一言既出,郢都的市场得以恢复。子产病死,郑国人民痛哭失声。公仪先生见到家中的好布而驱逐了家内织妇。石奢放走父亲而死,使楚昭王树立了威名。李离过失杀人而伏剑自杀,晋文公以此整治了国法。   赏析与点评   《史记》的笔法之一就是通过不同列传的排列组合,表达某种特殊的含义。《循吏列传》与《酷吏列传》之间的巧妙组合也是如此。这篇传记中记述的四位国相、一位法官,都是为政宽和、为官清廉、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社稷之臣。其实汉代官吏并非没有仁厚廉正之人,但本篇仅表彰历史人物,并无一句言及当时盛世,折射着作者对现实的深深忧虑。读者若能结合《酷吏列传》阅读,肯定会更有收获。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8章 游侠列传   本篇导读   “布衣”作为“帛衣”的反义词,指非贵族、非官僚的平民百姓,这是司马迁记录历史的关键词之一,表达了作者浓厚的庶民意识。《游侠列传》是司马迁为汉初以来社会上存在过的“布衣之侠”所立的类传。本篇记述郭解等“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的豪侠之士。描述了社会不平等所造成的结果,产生了以个人力量制裁不平等之游侠人物。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1,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2。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3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注释   1 春秋:泛指历史。   2 志:记,怀念。倦:停止。   3 伐:耀,与上句“矜”字同义。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用文字扰乱法治,游侠用武力违犯禁令。”二者都受到讥讽,但儒生们多为世人所称赞。至于那些凭儒术取得宰相卿大夫,辅佐君主,功名载于青史的,本不用说了。即使像季次、原宪,是里巷书生,他们读书而守节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被世人所嘲笑。所以季次、原宪一生住着徒有四壁的陋室,布衣淡饭也没有保证。他们死去四百多年了,弟子至今仍然不停地称道他们。如今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不遵循正义,但他们言必信,行必果,已经答应的诚心兑现,不惜自己的生命,去解救别人的危急,即便有过经历了生死存亡的经历,也不夸耀自己的才能。羞于炫耀自己的功德,这也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吧!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1,况以中材而涉2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注释   1 菑:同“灾”。   2 涉:经历,遭逢。   译文   况且紧急情况是人们所常遭遇的。太史公曰:从前舜在淘井和修仓时遇到危机,伊尹携带鼎俎当了厨师,傅说藏身在傅险(在今山西平陆东)做苦力,吕尚曾受困在棘津,管仲被戴上过镣铐,百里奚喂过牛,孔子在匡地遭到围困、还在陈国和蔡国饿得面如菜色。这些都是儒生所称赞的有道德的人,他们尚且遭到这样的灾难,何况那些只有中等才干而身处乱世的人呢?他们遭遇的灾难怎么说得完呢!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1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注释   1 跖、:古代的两个有名的大盗。   译文   民间俗话说:“什么叫作懂得仁义,已经享受过仁义之利益的人,才有仁义之德。”所以伯夷以食周粟为耻饿死在了首阳山,但文王、武王的声誉却并不因此而降低;盗跖、庄凶狠残暴,他们的党徒却长久地传颂着他们的功德。这样看来,“偷衣带钩的人被杀,偷国家的人被封侯,封侯之家自有仁义”,不是假话啊!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chái)1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2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3可少哉!   注释   1 侪:同类,同辈。   2 设:讲究,重视。   3 曷:即“何”。   译文   现在拘泥所学的人中有的抱守狭隘的道义,长久孤立于世俗之外,哪里比得上降低议论而迎合世俗,随波逐流地去猎取功名呵?而那些布衣平民之徒,谨慎地取舍并作出承诺,即使赴千里之外也要倡导义气,为此冒死不辞,这也有他们的长处,不是随便能做到的。所以士人在窘迫中能托命于他们,这不就是人们所赞扬的英雄豪杰吗?假如拿这些乡里游侠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力以及对社会贡献的话,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从办事见效果,说话能兑现上来说,侠客之仗义行为又怎么可以缺少呢!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1,声施2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捍当世之文罔3,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4,设5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6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注释   1 砥名:打磨、提高自己的名节。砥,打磨,修炼。   2 施:延,传播。   3 捍:抵触,违犯。文罔:法律。文,规章;罔,网。   4 比周:互相勾结。比,近。周,合。   5 设:依靠,凭借。   6 猥:谬,错。   译文   古代布衣之侠的事迹,已无法知道了。近代的延陵、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等人,因为都是君主的亲属,凭借封地的收入和卿相的地位,招揽天下的贤士,使自己扬名于诸侯,这不能说不是贤人。好比顺风呼喊,声音没有加快,风势使其激扬。至于乡里之侠,修炼品德而名节扬于天下,无人不称赞其贤能的,这是难能可贵的!然而儒家和墨家都对他们排斥而不记载。使秦朝以前的平民之侠湮没无闻,我甚感遗憾。据我所知,汉朝建立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虽然时常触犯当朝的法律,但是他们的义行符合道德,廉洁而谦让,值得称赞。名声不是凭空树立的,士人不必虚意附和。至于那些结党营私的强宗豪族,他们彼此勾结,依仗豪强暴力奴役穷人,肆意自我享乐,游侠也鄙视他们。我哀叹世俗不明白他们的真心,竟然错把朱家、郭解等与残暴之徒混同对待而加以嘲笑。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1,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注释   1 歆:欣喜,自我欣赏。德:恩惠。   译文   鲁地的朱家,与高祖同时代。鲁人皆以儒家学说进行教化,而朱家是因为行侠而闻名。他所隐匿而救活的豪士有数百人,其余的普通人更是说也说不完。然而始终不炫耀自己,不为施恩而沾沾自喜,对自己曾施予恩惠的人,唯恐再见他们。赈济不富足的人,先从贫贱人家开始。家里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没有多种颜色,吃饭没有两样以上的菜,乘车只用小牛车。专去救人之急,超过对待自己私事。他曾暗中帮助季布将军摆脱困境,待季布尊贵,终身不见季布。自函谷关以东,无人不仰望着与他结交。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1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注释   1 条侯:周亚夫。   译文   楚地的田仲以侠义闻名,喜欢剑术,像服侍父亲一样服侍朱家,自以为行为不及朱家。田仲死后,洛阳有个剧孟。周地人以经商为资本,而剧孟是以任侠品行显赫于诸侯。吴楚反叛时,条侯任太尉,乘坐驿站的传车将要到达河南时,找到剧孟,高兴地说:“吴楚起兵而不求助于剧孟,我知道他们没有能力做什么了。”天下骚动,宰相得到他仿佛得到一股可与国家相匹敌的力量。剧孟的行为大体类似于朱家,而喜好玩六博棋,多为少年的游戏。然而剧孟母亲死时,自远方来送丧的大约有上千辆车。到剧孟死时,家里剩下不足十金的财产。而符离人王孟亦此时也以侠义之行,在江、淮一带受到称颂。   是时济南瞯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1、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注释   1 诸白:诸位姓白的。   译文   这时济南的瞯氏﹑陈地的周庸也以豪侠闻名,景帝听说后,派人把他们都杀了。那以后,代郡的白氏、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纷纷复出了。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1,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2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着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注释   1 阴贼:深沉,狠毒。   2 借交:豁出性命,(不怕牺牲)帮助朋友。   译文   郭解是轵县人,字翁伯,是擅长相面的许负的外孙。郭解的父亲因为任侠,在孝文帝时被处死。郭解为人矮小精悍,不喝酒。少年时残忍狠毒,愤然不快时就杀人,被他杀掉的人很多。以自己性命为朋友报仇,藏匿亡命者,犯法抢劫,以及私造钱币,挖掘坟墓等,不可胜数。却有上天保佑,每次碰到危难,总能逃脱,像是有人赦免。郭解长大时,改变操行,谨慎守法。以德报怨,给别人的多取得的少,行侠仗义的本性更突出了,他救了人命,从不夸耀自己的功劳。他把残忍深藏在心底,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因一点小事而突然爆发起来。许多年轻人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而又不让郭解本人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倚仗郭解的势力,劝人喝酒,人家不胜酒力,强迫人家喝,逼得人急了,动手杀了郭解的外甥,而后逃走了。郭解的姐姐发怒说:“凭你郭解这么大的名气,有人杀了我的儿子,凶手竟然抓不到?”把尸体扔在道上,不埋葬,想让郭解难堪。郭解暗中派人探听到了凶手的去向,凶手没有办法了,只好来向郭解自首,如实地说明了真相。郭解说:“你杀得对,是我们的孩子没有道理。”于是放走了凶手,而归罪于自己的外甥,把他的尸体收起来埋葬了。大家听说这件事后,都称赞郭解的义气,而归附他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1,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2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3。”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4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注释   1 箕倨视之:箕倨、直视,在古代都是傲慢无理的样子。倨,通“踞”。   2 阴属:暗中嘱咐。属,嘱托。   3 践更:谓取得人钱,代人往出徭役者。脱:漏,免。   译文   郭解每次出门归来,人们都躲避他。只有一人傲慢地叉着腿坐着看着郭解,郭解叫人去问那人的姓名。门下的人想要杀他,郭解说:“同住在一个城邑而不受人敬重,是我的德行没有修好,他有什么罪!”于是暗中告诉县尉说:“此人是我所急需的,轮到该他出徭役时免了他。”每到该去服徭役时,县吏都不找他。那人奇怪,去问缘故,才知道是郭解让免他徭役的。于是这个人就光着背来向郭解请罪。当地的青年们听说这件事,更加仰慕郭解的行为了。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1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注释   1 居间:从中调停。   译文   洛阳有人相互结了仇,当地的贤豪十几个人都来给他们调解过,他们始终不听。门客来拜见郭解。郭解连夜去见结仇的人,仇家看着郭解的面子,勉强接受了调停。郭解对仇家说:“我听说洛阳的许多人都给你们调解过,你们都不肯听,现在你们听从我的话,我怎么能从别的县跑来侵夺别人地盘贤豪的调停权力呢?”于是连夜离开了洛阳,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此事,临走时还说:“你们暂时先别听我的话,等我走后,当洛阳的贤豪们再来调解时,那时再听他们的。”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1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注释   1 厌:通“餍”,饱,满足。   译文   郭解为人恭敬,不敢坐着车子进县衙。到其他郡国为人办事时,事情可以解决的,就尽量解决好;不能解决的,也设法让大家满意,然后他才吃得下饭去。大家因此更加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城中的少年及邻县的贤豪,半夜来访总有十多辆车,请求把郭解的门客接到自家去供养。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1,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注释   1 不中訾:不到规定的资产标准。訾,同“资”。   译文   到了迁徙富豪去茂陵时,郭解家里贫穷,财产够不上搬迁的标准,但官吏害怕,不敢不让他搬迁。卫将军替郭解求情说:“郭解家里贫苦,不够搬迁条件。”武帝说:“一个平民居然能使将军替他说情,说明这个人家中绝不贫穷。”于是郭解被迁徙了。为他送行的人出千金之资。轵县人杨季主的儿子任县掾,是他提出让郭解迁徙的。于是郭解哥哥的儿子就砍了这个县吏的头,从此杨家与郭家结了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1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2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注释   1 迹:追踪。   2 当:判,定罪。   译文   郭解迁徙入关后,关中的贤人豪杰认识不认识的,都闻声争相来与郭解交友。郭解为人矮小,不喝酒,出门从无车马。后来又有人杀了杨季主,杨季主家人上书告郭解。这时又有人把上书人杀死在皇宫大门外。武帝知道后,下令逮捕郭解,郭解逃跑。把母亲家属安置在了夏阳,自己逃到了临晋。临晋的籍少公本不认识郭解,郭解假冒他人,请求出关,籍少公放走了他。郭解辗转到太原,所过之处,把自己的去向告诉给招待过他的人家。官府一路上追查郭解,待至追查到籍少公这里,籍少公自杀了,口供断绝。很久以后,官府才抓到了郭解。他们四处调查郭解的罪行,结果发现郭解杀人的事都发生在大赦以前。这时轵县有一个儒生,陪同使者闲谈,有人称赞郭解,儒生说:“郭解专门作奸犯科,怎么能说是贤人?”郭解门客听说此事,又杀了这个儒生,割了他的舌头。官吏们追问郭解,郭解实在不知道杀人者是谁。而杀人者也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是谁。官吏宣布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说:“郭解作为平民行侠弄权,因小事而杀人。他虽不知,但其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该判大逆不道。”于是诛杀了郭解翁伯全族。   赏析与点评   “文景之治”一词早已成为“无为”政治的代名词,但是在本篇中,文、景二帝对“布衣之侠”却是格杀勿论;公孙弘是典型的儒家士大夫的代表,本篇中他满门抄斩郭解时所谓“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的理由,却与后世朝廷宰相所说的“莫须有”三字何其相似!司马迁在两千年前抨击的现象何曾有过间断!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9章 货殖列传   本篇导读   记得有位学者说过,不读《史记》不算读过中国书,不读《货殖列传》不算读过《史记》。可见本篇在《史记》中的分量之重。司马迁所生活的时代,是古典商品经济大繁荣的时代。正如本篇所指出的那样,当时“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特别是在武帝采取较严厉的抑商政策之前,商品经营处于放任自由状态,“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商人成为了一股新兴的社会力量。司马迁清楚地注意到这一历史变化,并给那些新型商人起了个新名字,叫作“素封”:“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作者还用大量篇幅叙述了当时商人是如何通过“货殖”,即今天所谓的“资本增值”而成为“素封”的。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1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注释   1 挽:通“晚”。   译文   《老子》中说:“大治的极点,是邻近的国家互相望得见,鸡鸣狗吠之声互相听得到,人民却都以自家的饮食甘美,自己的服装漂亮,习惯于本地的习俗,乐于自己的行业,以至于老死也不互相往来。”如果一定将此作为努力的目标,到了近世除非堵塞人民的耳目,否则几乎是无法实行的。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1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2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注释   1 眇:通“妙”。   2 道:通导。   译文   太史公曰:神农氏以前的事,我不知道。至于像《诗》、《书》所述虞、夏以来的情况,则是耳目要极度享受音乐、女色之美好,嘴巴要尝尽肉食之美味,身体安于悠闲快乐,而心里夸耀权势的光荣。用这种风气浸染人民已久,即使用美妙的理论挨门逐户地去劝说,终不能予以感化。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顺应他们,其次是随势引导,其次是加以教诲,再次是制定规章制度加以约束,最坏的做法是与民争利。   夫山西1饶材、竹、谷、、旄、玉石;山东2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3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徴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注释   1 山西:崤山以西,即关中地区。   2 山东:与山西相对的崤山以东地区。   3 江南: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   译文   山西盛产木材、竹子、楮木、野麻、旄牛、玉石;山东多出鱼、盐、漆、丝、音乐、美女;江南出产楠木、梓树、生姜、桂花、金、锡、铅、朱砂、犀牛、玳瑁、珠玑、象牙皮革;龙门(山名,位于今山西河津西北)、碣石(山名,位于今河北昌黎西北)以北地区盛产马、牛、羊、毡裘、兽筋兽角;铜和铁则分布在周围千里之内,山中到处出产,矿山星罗棋布。这是物产分布的大致情况,都是中国人民所喜好的,是俗话所称的穿着饮食、养生送死之物。所以人们要依赖农民耕种来生产,依赖掌管山林水泽的虞人开发,依赖工匠制造,依赖商人贸易、流通。这难道还需要官府发布政令,征发百姓,限期会集吗?人们都发挥自己的才能,竭尽自己的力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低价的货物能够易地高价出售,高价的货物能够在别处低价购进。人们各自努力经营己业,乐于做自己的事情,就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样,日夜没有休止的时候,不用征召便会自动前来,不用强求便会生产出来。这难道不是符合于道,顺应自然的证明吗?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1绝,虞2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3,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4,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注释   1 三宝:一说指吃的、用的和钱财这三种宝物。   2 虞:掌管山泽的人。   3 轻重:指轻重不同的货币。九府:《周礼》载:周代管理货币的官府有大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   4 三归:无确解。一说指齐国税收的三分之一归于管仲。   译文   《周书》说:“农民不种田,粮食就会缺乏;工匠不制造,器具就会缺少;商人不做贸易,会使三宝断绝来路;虞人不开发山泽,财物就会匮乏。”财物匮乏了,山泽就更不能开发。这四个方面,是人民衣食的来源。来源大则富裕,来源小则贫困;上可以富国,下可以富家。或贫或富,没有谁能剥夺或施予,但机敏的人总是财富有余,而愚笨的人却往往衣食不足。从前,太公望被封在营丘时,那里本来多是盐碱地,人烟稀少,于是太公便鼓励妇女从事女红,使其技巧极度发达,又开通鱼、盐贸易,结果人民和财物都归向了他,犹如绳索贯穿钱币、轮辐聚于车毂一样。所以齐国冠带衣履遍天下,东海、泰山之间的人都整理衣袖去朝拜齐国。后来,齐国中途衰落,管子修复整治,设立管理财物的九个官府,使齐桓公得以称霸,会合诸侯,匡正天下;而管子也有了三归,官位虽只是陪臣,却比各国的君主还要富有。从此,齐国富强,一直延续到威王、宣王之时。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1,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注释   1 壤壤:通“攘攘”。熙熙、攘攘,拥挤喧闹的样子。   译文   所以说:“粮仓充实从而知道礼节;衣食丰足就会知道荣辱。”礼仪产生于富有,而废弃于贫穷。因此,君子富有了,就喜好去做仁德之事;小人富有了,就能发挥自己的能力。水深了鱼就在那里生存;山深了野兽就在那里藏身;人富了仁义就会依附于他。富人得势越发显赫,失势了门客就不来了,因而心情不快。夷狄那里更为严重。谚语说:“家有千金的子弟,不会在闹市被处死。”这不是没有根据的话。所以说:“天下熙熙,皆为利而来;天下攘攘,皆为利而往。”那些拥有千辆兵车的君王,封有万户食邑的列侯,享有百室封邑的大夫,尚且担心贫穷,何况编入户籍的人民呢!   昔者越王句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故岁1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夫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修之十年,国富,厚赂战士,士赴矢石,如渴得饮,遂报强吴,观兵中国,称号“五霸”。   注释   1 岁:岁星,即木星。   译文   从前越王勾践被困于会稽山上,于是重用范蠡﹑计然。计然说:“知道会争斗就得有准备,知道按时使用就要了解物品,此二者清楚了,各种货物的情形均可得以观察而明了。所以岁星在金位(西),五谷丰登;在水位(北),有水灾;在木位(东),有饥荒;在火位(南),有干旱。干旱则预备舟船,水涝时则准备车辆,这是事物的理。六年一次丰收,六岁一次干旱,十二年一次大饥荒。出售粮食,每斗二十钱就会危害农民,每斗九十钱就会使商人受损失。商人受损则钱财不流通,农民受损害则土地不被开垦。每斗上不超过八十钱,下不少于三十钱,则农民、商人都获利,平价售粮调整物价,通关入市的货物不短缺,是治国的道理。积贮之理,务必储备完备的物品,不要有停滞的货币。以货物相互贸易,不留容易败坏的货物,不可囤积以求高价。议论货物的有余与不足,就知道物价的涨跌。物价上涨到极点就下跌,跌到极点则反弹。价高时出手要如同抛弃粪土,价格低时购入有如收购珠玉。货币钱财要使它像流水一样周转。”治国十年,国家富足,厚赏战士,战士冒飞矢流石进军,如同渴时得饮,终于向强大吴国报了仇,又在中原阅兵,称号“五霸”。   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piān)舟1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2。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注释   1 扁:小;扁舟,即小船。   2 巨万:万万。   译文   范蠡已雪会稽被困之耻,便长叹道:“计然的计策有七条,越国只用了其中五条,就实现了愿望。既然已经施用于治国,我要把它用于治家。”于是他乘一叶扁舟,漂泊于江湖,改名换姓,到齐国改名叫鸱夷子皮,到了陶邑改名叫朱公。朱公认为陶邑居于天下中心,与诸侯四境相通,是货物交易之处。就治理产业囤积居奇,随机应变,与时逐利,而不责求人力。所以,善于经营致富的人,要能择用贤人并把握时机。十九年期间,他三次赚得千金之财,两次分散给贫穷的朋友和远房的兄弟。这就是人们所谓君子富有便喜好去做仁德之事了。范蠡后来年老体衰而听任子孙,子孙治理事业并有所发展,终致累计亿万家财。所以人们谈论富翁时都称颂陶朱公。   子赣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1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穅,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埶而益彰者乎?   注释   1 著:贮。贮积之意。废著,即废弃与贮积,此为买进与卖出之意。   译文   子贡在孔子那里学成之后,回到卫国做官,又在曹国、鲁国之间买进卖出,孔子的七十位高徒之中,端木赐(即子贡)最为富有。原宪连糟糠都吃不饱,隐居于简陋的小巷。子贡却车马相连,带着束帛厚礼去访问、馈赠诸侯,所到之处,国君没有谁不与他分庭抗礼的。使孔子得以名扬天下的原因,是子贡在人前人后辅助的结果。这就是所谓得势而更加显赫吧?   赏析与点评   孔子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者,他的社会活动也需要有人接洽、斡旋,甚至资助。所以说“儒学”从一开始就不是坐在书斋里凭空想象的,它是广泛与国家管理者接触,贴近人民日常生活的社会的学问、人的学问。   白圭,周人也。当魏文侯时,李克1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夫岁孰取榖,予之丝漆;茧出取帛絮,予之食。   猗顿用盬(ɡǔ)2盐起。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注释   1 李克:即李悝。   2 盬:盐池。   译文   白圭是周人。在魏文侯时,李克追求开发土地,而白圭却喜欢观察时机的变化,所以别人放弃我收取,别人收取我给与。谷物成熟时,他买进粮食,出售丝、漆;蚕茧结成时,他买进绢帛棉絮,出售粮食。   猗顿靠经营池盐起家。而邯郸郭纵以冶铁成就家业,其财富可与王者相比。   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而巴寡妇清1,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夫倮鄙人牧长,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   注释   1 巴寡妇清:一说为四川彭水县人,一说为四川长寿县人。   译文   乌氏县的倮经营畜牧业,到牲畜繁多时就卖掉,再购奇异的丝织品,暗中献给戎王。戎王以十倍的财物回赠,送他牲畜,牲畜多到以山谷为单位来计算牛马的数量。秦始皇让乌氏倮与封君同列,按规定时间与列臣一起朝拜。而巴地的寡妇清,她的先祖得到朱砂矿,独揽其利已经几代,家产也不计其数。清,是个寡妇,能守住家业,用钱财自卫,不被侵犯。秦始皇认为她是个贞妇,以客礼接待她,还为她修筑了女怀清台。倮是边鄙之人、畜牧主,清是僻壤的寡妇,却能与万乘之君分庭抗礼,天下名扬,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富有吗?   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杰诸侯强族于京师。   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适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榖,地重,重为邪。及秦文、德、缪居雍,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献公徙栎邑,栎邑北郤戎翟,东通三晋,亦多大贾。孝、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南则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饶、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旄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襃斜1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2。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注释   1 襃斜:从汉中向北至渭河道路的南口称“襃”,北口称“斜”。   2 要:通“腰”,束缚之意。要其道,即控制其道路。   译文   汉朝兴起,海内统一,关卡开放,解除开采山泽的禁令,因此富商大贾通行天下,交易的货物无不畅通,各得所需,汉朝迁徙豪杰、诸侯和大户人家到京师。   关中地区从汧县、雍县以东至黄河、华山,膏壤沃野千里。从虞、夏实行贡赋时起那里就是作为上等田地,而公刘迁居到邠地,太王、王季居于岐山,周文王建造丰邑,周武王以镐京为首都,所以那里的人民仍有先王的遗风,喜好稼穑,种植五谷,以土地为重,把做坏事看得很严重。到秦文公、德公、穆公居住雍邑,地处陇、蜀货物交流的要道,商人很多。秦献公迁都至栎邑,栎邑北御戎狄,东通三晋,也有许多大商人。秦孝公和秦昭襄王以咸阳为首都,继续作为汉朝都城;长安附近的诸陵,四方之人像车辐凑聚一样集中于此,地小人多,所以当地人越来越玩弄奇巧从事商业。关中地区以南则有巴郡、蜀郡。巴蜀地区也是一片沃野,盛产栀子、生姜、朱砂、石材、铜、铁和竹木之类的器具。南边抵御滇、僰,僰地多出僮仆。西边邻近邛、笮,笮地出产马和旄牛。然而四周闭塞,靠千里栈道,无处不通,唯有褒斜通道控扼其口,用多余之物来交换短缺之物。天水、陇西、北地和上郡与关中风俗相同,而西面有羌中的地利,北面有戎狄的牲畜,畜牧业居天下之首。可是这里地势险要,只有京城长安要约其通道。所以关中之地占天下三分之一,人口也不过占天下十分之三;然而计算其财富,却占天下十分之六。   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习事。杨、平阳陈西贾秦、翟,北贾种、代。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师旅亟往,中国委输时有奇羡。其民羯羠(jié yí)1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而武灵王益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故杨、平阳陈掾其间,得所欲。温、轵西贾上党,北贾赵、中山。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dié xǐ)2,游媚贵富,入后宫,徧诸侯。   注释   1 羯羠:野羊,大角,牡者曰羱,牝者曰羠。此指民性剽悍。   2 跕屣:拖着鞋子,足尖轻轻着地而行。   译文   古时候唐人(帝尧)在河东建都,殷人在河内建都,周人在河南建都(雒邑)。这三河地区居于天下的中心,好像鼎的三个足,是帝王们更迭居住的地方,建国各有数百上千年,土地狭小,人口众多,都城是诸侯聚会之处,所以当地民俗吝啬俭省,熟悉世故。杨与平阳两邑人民,向西到秦、戎狄地区经商,向北可到种、代地区经商。种、代在石邑北面,地靠匈奴,屡次遭受掠夺。人民强直、好胜,行侠为奸,不从事农商。但因邻近北夷,军队经常往来,从中原运输来的物资,时有剩余。当地人民强悍不安。晋国未分裂之时已经对其剽悍感到忧虑,而到赵武灵王更助长这种风气,当地习俗仍带有赵国的遗风。所以杨和平阳两地的人民在这里经商,获取他们想要的。温、轵地区的人民向西到上党经商,向北到赵、中山经商。中山地薄人多,沙丘是纣王淫乐之地,尚有殷人后代,民俗急躁,靠投机取巧谋生。男子相聚游戏,慷慨悲歌,外出则勾结一起持械抢劫,闲时盗墓、作奸、私铸钱币;多有美色男子,去当歌舞艺人。女子则弹奏琴瑟,拖着鞋子,到处游走,向权贵富豪献媚讨好,有的被纳入后宫,遍及诸侯之家。   然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濮上之邑徙野王,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   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上谷至辽东,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少虑,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桓、夫余,东绾(wǎn)1秽貉、朝鲜、真番之利。注释   1 绾:控制。   译文   然而邯郸也是漳水、黄河之间的一个都市。北通燕、涿,南有郑、卫。郑、卫风俗与赵相似,但因地靠梁、鲁,稍显庄重而又注重节操。卫国从濮上的城邑迁到野王,野王地区民俗尚斗任侠,是卫国的遗风。   燕也是渤海、碣石之间的一个都市。南通齐、赵,东北与胡人交界。从上谷到辽东,地域辽阔,人口稀少,屡次遭侵扰,民俗大致与赵、代相似,而民众迅捷凶悍,少思虑,盛产鱼、盐、枣、栗。北面邻近乌桓、夫余,东面处于控扼秽貊、朝鲜、真番的有利地势。   雒阳东贾齐、鲁,南贾梁、楚。故泰山之阳则鲁,其阴则齐。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布帛鱼盐。临菑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其中具五民1。   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及其衰,好贾趋利,甚于周人。注释   1 五民:指士、农、工、商、贾。   译文   洛阳向东可到齐、鲁经商,向南可到梁、楚经商。所以泰山南面是鲁,北面是齐。齐地山海环抱,膏胰之地方圆千里,适宜种植桑麻,人民多有彩色丝稠、布帛和鱼盐。   临淄也是东海、泰山之间的一个都市。那里民俗宽容豁达,而足智多谋,爱发议论,乡土观念很重,不易动摇迁徙,怯于聚众斗殴,而有勇气行刺,所以常常劫人财物,这是大国的风尚。这里五民俱备。   而邹、鲁两地濒临洙水、泗水,尚存周公遗风,民俗喜好儒术,讲究礼仪,所以那里的民众小心拘谨。颇有桑麻产业,而没有山林水泽的资源。地少人多,人们节俭吝啬,害怕犯罪,远避邪恶。到衰败之时,爱好经商逐利,比周地的人还厉害。夫自鸿沟以东,芒、砀以北,属巨野,此梁、宋也。陶、睢阳亦一都会也。昔尧作1于成阳,舜渔于雷泽,汤止于亳。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   注释   1 作:起。   译文   从鸿沟以东,芒山、砀山以北,直到巨野,这是过去梁、宋地区。陶、睢阳也是一个都市。从前,尧在成阳兴起,舜在雷泽捕鱼,汤在亳定都。那里的民俗还存有先王遗风,宽厚庄重,君子很多,喜好农耕稼穑,虽然没有富饶的山川,却能省吃俭用,以求得积蓄贮藏。   越、楚则有三俗1。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徐、僮、取虑,则清刻,矜己诺。   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其俗类徐、僮。朐、缯以北,俗则齐。浙江南则越。夫吴自阖庐、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干越杂俗,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费。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注释   1 三俗:一说吴、越、楚三国的习俗;一说西楚、东楚、南楚三地的习俗。   译文   越、楚则有三种风俗。从淮北至沛、陈、汝南、南郡,这是西楚。那里民俗剽悍轻捷,容易发怒,土地贫瘠,少有蓄积。江陵是原先的郢都(楚国国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富饶。陈在楚、夏的交接之处,流通鱼、盐货物,居民多经商。徐、僮、取虑一带的民俗清廉苛严,信守诺言。   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是东楚。那里风俗与徐、僮相似。朐、缯以北,风俗与齐地相似。浙江南面风俗与越相似。吴自从阖庐、楚春申君、吴王刘濞招致天下喜好游荡的子弟以来,东面海盐的富饶,章山的铜矿,三江、五湖的资源,也是江东的一个都市。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那里的习俗与西楚相似。郢都后来迁至寿春,寿春也是一个都市。而合连接南北河川,皮革、鲍鱼、木材在这里集散。与闽中、干越习俗混杂,所以南楚居民善于辞令,说话乖巧,少有信用。江南地势低下,气候潮湿,男子短命早死,盛产竹木。豫章出产黄金,长沙出产铅、锡。但矿产藏量有限,开采所得不足以抵偿花费。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民俗与江南大体相同,而多与杨越相似。番禺也是那里的一个都市,是珠玑、犀角、玳瑁、水果、葛布的集散地。   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颍川敦愿。秦末世,迁不轨之民于南阳。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受汉、江、淮。宛亦一都会也。俗杂好事,业多贾。其任侠,交通颍川,故至今谓之“夏人”。   译文   颍川、南阳是夏人的居住地。夏人为政崇尚忠厚朴实,还有先王的遗风。颍川人敦厚善良。秦朝末年,迁徙不法之徒到南阳。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连接汉水、长江、淮河。宛也是一个都市。民俗混杂好事。多以经商为业。那里的居民行侠仗义,与颍川交往,所以至今还被称作“夏人”。   夫天下物所鲜所多,人民谣俗,山东食海盐,山西食盐卤,领南、沙北1固往往出盐,大体如此矣。   注释   1 沙北:大漠以北。   译文   天下物产有多的地方也有少的地方,民间习俗亦然,山东吃海盐,山西吃池盐,岭南、沙北本来处处产盐,情况大体如此。   总之,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zǐ yǔ)1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榖桑麻六畜,地小人众,数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   总之,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zǐ yǔ)1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榖桑麻六畜,地小人众,数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阬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1财矣。   注释   1 让:通“攘”,侵夺之意。   译文   由此看来,贤人策划于宗庙,论议于朝廷,守信尽节及隐居深山之士自命清高,保全名声,他们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都是为了财富。因此,为官清廉就能任职长久,长久了更加富有;清廉的商人终归能致富。求富,是人的本性,是用不着学习就去追求的。所以,壮士在军队中,打仗时攻城先登,遇敌时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冒着飞矢流石,赴汤蹈火,不惧怕艰难险阻,是因为重赏的驱使。那些里巷青少年,攻击剽掠,杀人埋尸,抢劫犯奸,盗墓掘坟,私铸钱币,伪托侠义,侵吞霸占,凭交情报私仇,暗中追逐掠夺,不避法律禁令,跑在死路上如同快马一般,其实都是为了钱财罢了。如今那些赵国、郑国的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轻便舞鞋,用眼挑逗,用心勾引,出外不远千里,不择年老年少,也是在奔向富裕生活。游手好闲的公子,装饰帽子和宝剑,车马成排结队,也是在显示富贵。猎人渔夫,起早贪黑,冒着霜雪,奔跑在深山峡谷,不避猛兽伤害,为的是获得野味。进出赌场,斗鸡走狗,作色与夸耀,必在于争胜,是看重输赢。医生、方士及各种靠技艺谋生的人,劳神过度,极尽其能,是为了得到丰厚的报酬。官府吏士舞文弄墨,私刻公章伪造文书,不避斫脚杀头,是由于陷入贿赂。至于农、工、商贾、畜牧,原本为的是谋富贵、增财富。如此绞尽脑汁,用尽力量地索取,终究是不遗余力地争夺财物。   谚曰:“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居之一岁,种之以榖;十岁,树之以木;百岁,来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谓也。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1。封者食租税,岁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朝觐聘享出其中。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百万之家则二十万,而更傜租赋出其中。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故曰陆地牧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锺之田,若千亩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然是富给之资也,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而取给焉。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是以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此其大经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注释   1 素:本色。封:受封。无受封之名,有封侯之实的人。   译文   俗话说:“百里之外不贩柴,千里之外不贩粮。”在某地住上一年,可以种植谷物;住上十年,可以栽种树木;住上百年,要用德行招致来人。所谓德,说的就是人物。现在那些没有官职俸禄的奉养、爵位封地的收入,而生活欢乐可与有俸禄封邑者相比的人,被称作“素封”。有封邑的享受封邑的租税,每户每年二百钱。有千户的封君即二十万,朝拜天子、访问诸侯和祭祀馈赠,都要从这里开支。庶民百姓从事农、工、商贾,每年一万钱的利息二千,有一百万钱的人家可得二十万钱,而雇人服徭役、付租赋的费用要从这里支出。他们的衣食之欲,可以尽情享受。所以说在陆地养马五十匹,养牛一百六七十头,养羊二百五十只,草泽里养猪二百五十口,水中占有年产鱼千石的池塘,山里拥有千棵成材树木;安邑有千棵枣树;燕、秦有千棵栗子树;蜀郡、汉水、江陵地区有千棵橘树;淮北、常山以南和黄河、济水之间有千棵楸树;陈、夏有千亩漆树;齐、鲁有千亩桑麻;渭川有千亩竹子;还有名都万户的城邑,以及郊外亩产一锺的千亩良田,千亩栀子、茜草,千畦生姜、韭菜。这样的人财富都可与千户侯相等。然而这些就是富足的资本,不用到市场察看,不用到外地奔波,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名而取用丰足。如果那些贫穷人家,父母年老,妻子儿女瘦弱不堪,逢年过节无钱祭祀祖宗鬼神、赠人路费、聚集饮食,吃喝穿戴都难以自足,如此贫困,还不感到羞愧,那就没有什么可比拟的了。因此没有钱财就要出卖劳力,稍有钱财便玩弄智巧,已经富足便争时逐利,这是基本的规律。如今不冒生命危险,即可取得所需物品,那么贤人也会努力。所以靠农耕本业致富为上等,靠商工末业致富为次等,靠奸诈致富为最下等。没有隐居山野的奇士之行,而长期贫穷低贱,妄谈仁义,也是十分羞愧的。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酰酱千瓨(xiánɡ),浆千甔(dān)1,屠牛羊彘千皮,贩榖粜千锺,薪稾千车,船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其轺车百乘,牛车千两,木器髤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茜千石,马蹄躈(qiào)2千,牛千足,羊彘千双,僮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斗,糱麹盐豉千荅,鲐鮆千斤,鲰千石,鲍千钧,枣栗千石者三之,狐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佗果菜千锺,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会(zǎnɡ kuài)3,贪贾三之,廉贾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佗杂业不中什二,则非吾财也。   注释   1 瓨:长颈瓮蓺。甔:蓺子类的瓦器。   2 蹄躈:古时用以计算牲畜的头数。蹄窍五,即算一头牲畜。躈:肛髇。   3 驵会:即驵侩。本指马匹交易的经纪人,此泛指市场经纪人。   译文   凡是编入户籍的人民,财富与别人差十倍就会对别人卑躬屈膝,相差百倍的就会惧怕别人,相差千倍的就会被别人役使,相差万倍的就会做别人的奴仆,这是事物的常理。以贫求富,务农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经商,刺绣织锦不如倚门卖笑。这里所说的经商末业,是穷人致富的手段。交通发达的大都市,每年要酿酒千瓮,醋酱千蓺,饮浆千甔,屠剥牛羊猪皮千张,贩卖谷物千锺,柴草千车,拥有的船只总长千丈,木材千棵,竹竿万根,马车百辆,牛车千辆,涂漆木器千件,铜器千钧,原色木器、铁器及染料千石,马千蹄躈,牛千足,猪羊千双(各千头),僮手千指(奴婢百人),筋、角、丹砂各千斤,棉絮、细布各千钧,彩色丝绸千匹,粗布、皮革千担,漆千斗,酒曲、盐豆豉千瓵,鲐鱼、鮆鱼千斤,小杂鱼千石,腌咸鱼千钧,枣子、粟子千石,狐貂皮衣千件,羔羊皮衣千石,毛毡毯千条,以及水果蔬菜千种,还有放贷利息钱千贯(一千钱为一贯),促成交易的掮客或贪心的商人仅能获利十分之三,廉正的商人获利十分之五,这些可与千乘之家相比,这只是大概的情况。其他杂业的利润不足十分之二,那就不是我们追求的财富了。   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译文   由此看来,致富没有固定的行业,财货也没有一定的主人,有才能的人使财富像车辐一样集聚,无能的人则会破败家财。千金之家可以与一都封君比富,亿万富翁能同国君一样享乐。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素封”者吗?不是吗?   赏析与点评   司马迁生活的年代中,由于政府管理的不健全,每个人都不遗余力地发奋竞争,不仅人民之间相互争利,官亦与人民争利。对此作者指出“富”有三个层次:“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暗中给出官与人民争利乃最下等政策的论断。这种寓论断于叙事的方法,即所谓“定哀微词多”的《春秋》笔法。孔子在自己那个时代有难以明言之处,司马迁也是由于对与自己直接相关的时代难以直言,才使用了与孔子同样的手法。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0章 名句索引   一画   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073   二画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03   三画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093   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125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142   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149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223   四画   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079   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081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090   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140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211   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220   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228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229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307   五画   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031   四面皆楚歌。//103   六画   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金人十二。//073   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090   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104   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189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277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283   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306   七画   吾宁斗智,不能斗力。//100   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106   吾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144   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189   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192   八画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034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205   苟富贵,无相忘。//208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224   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281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290   九画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084   竖子不足与谋。//093   牵牛径人田,田主夺之牛。径则有罪矣,夺之牛,不亦甚乎?//177   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177   十画   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042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069   十一画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307   十二画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095   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102   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238   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304   十六画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208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290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