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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是明代通俗文学家冯梦龙所编撰的白话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旧题《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总称。每集收作品四十篇,总数为一百二十篇。书中除一小部分是宋、元话本,其余的均为明代的拟话本。所收录的作品,无论是宋元旧篇,还是明代新作,都不同程度地经过了冯梦龙增删和润饰,其中还有冯梦龙的创作。可以说宋、元、明三代,四五百年间创作和流传的比较优秀的白话短篇小说,几乎已经“搜括殆尽”   。“三言”中的作品,其作者及创作、流传的时间差别很大,作品题材广泛,内容复杂,反映的生活十分广阔,有不少作品描写了市民阶层的生活,这是以往作品中很少有的。   “三言”中最精彩、最值得注意的,是关于爱情和婚姻题材的作品。这类爱情婚姻故事,不管是以喜剧还是悲剧的形式出现,都是对男女真情所唱的赞歌,同时也是对于压制、破坏乃至毁灭这种真情的封建社会和封建礼教的揭露和鞭笞。如《卖油郎独占花魁》通过名妓莘瑶琴与卖油郎秦重的爱情婚姻故事,反映出市民阶层在两性关系上不同于封建统治阶级的思想和态度,把真情视为理想的爱情和婚姻的基础,突出地表达了妇女维护人格尊严的要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则是通过名妓杜十娘对真正的爱情、对人的尊严的执著追求及其彻底毁灭的故事,反映了金钱的罪恶作用,揭露了封建势力的市侩化。   “三言”中的不少作品还暴露了封建官僚、地主恶霸的凶恶本相和无耻行径。如《灌园叟晚逢仙女》通过主人公秋先和恶霸张委之间爱护和摧残花木的矛盾冲突,反映了美与丑、善与恶之间的斗争,使人清楚地看到了封建社会的黑暗。   在艺术表现方面,“三言”中的优秀作品,既重视故事完整、情节曲折和细节丰富,又调动了多种表现手段,刻画人物性格。这标志着中国短篇白话小说的风格和特点已经形成。   在“三言”影响下,一些白话短篇小说集相继涌现,其中时间相距最近而且成就最高的,是凌初的“二拍”。   “二拍”是白话短篇小说集《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的简称,各四十卷四十篇。其中“二刻”第二十三卷的《大姊魂游完宿愿》与“初刻”重复,“二刻”第四十卷是杂剧《宋公明闹元宵》,所以“二拍”实收拟话本小说七十八篇。这七十八篇小说几乎完全是凌初个人的创作。凌初是创作拟话本小说最多的一个作家。   明朝末年,商品生产和交换日益发达,城市经济空前繁荣,市民阶层日益壮大,在思想观念、生活要求等方面显示了他们的强大力量,这在“二拍”中得到了充分反映。在“二拍”中商人的将本求利,被视为正当的谋生与发展手段;他们对于财富的追求,往往被当做美好的理想愿望。《转运汉巧遇洞庭红》就是通过主人公文若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用一两银子的本钱,获得了一大笔钱财,后来又用一个巨大的龟壳得到巨万家产的故事,反映了明代航海贸易的发展和市民阶层对海外冒险致富的强烈向往。   “二拍”和“三言”一样,有着大量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从另一个生活领域反映了渴望冲破封建樊篱,要求自主、自由的市民阶层的道德、婚姻观念。如《小道人一着饶天下》通过周国能为了追求称心如意的配偶,凭精妙的棋艺走遍天下,最后终于与辽国女棋手妙观结成美满夫妻的故事,赞扬了自择配偶的行为,歌颂了男女有共同志趣的结合。   “二拍”中的故事,善于组织情节,因此多数篇章有一定吸引力,语言流畅,但从总的艺术成就来说,不如“三言”。   本书从“三言”“二拍”中,精选出十四篇作品,在忠于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改编,希望使读者从中能够了解到我国白话短篇小说的概貌。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湖广襄阳府枣阳县,有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他父亲叫蒋世泽,是走广东做买卖的商人。妻子罗氏已经去世,只留下这兴哥,年方九岁。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人,伶俐不输成年大汉。人人叫他为粉孩儿。   这蒋世泽因为广东的生意放不下,又割舍不下兴哥,千思百想,无可奈何,只得带着九岁的兴哥同行做伴,教他学些乖巧。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兴哥是他嫡亲儿子,只说兴哥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做买卖的,蒋家只走了一代,罗家却已经走了三代了。那边的客店牙行,都和罗家世代相识,如同自己的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出外做生意,起头还是丈人罗公领着他走的。因为罗家近来多次遭了冤枉官司,家道贫穷,已经好几年没有走广东了。那些客店牙行的人见了蒋世泽,都向他打听罗家的消息。现在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而且生得十分清秀,对答十分聪明,想着同他祖父三辈的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没有哪一个不欢喜他。   蒋兴哥跟随父亲走广东做买卖,走了几次,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他父亲非常高兴。想不到兴哥十七岁时,父亲一病身亡,且喜是在家中去世,还没有做客途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   七七四十九天里,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着说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样的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就有人怂恿王公说:“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婚,叫他夫妇做伴,也好过日子。”王公没有答应,当天相别走了。   众亲戚等安葬的事完了,又去怂恿兴哥完婚。兴哥开始也不肯,但被怂恿了几回以后,心想自己孤身一人,只得答应了。兴哥央求原来向王家说亲的媒人,到王家去说完婚的事。王公只是推辞,说:“我家也要备些薄薄的妆奁,一时怎么来得及?况且兴哥的孝还没有满周年,于礼不合。如果要成亲,还是等丧服满周年以后再说。”媒人向兴哥回话,兴哥见王公说得在理,也就不强求了。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的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求媒人到王家去说完婚的事。王公这才答应了。没有隔几天,六礼完备,兴哥娶了新妇进门。   新妇是王公最小的女儿,小名叫做三大儿;因为她是七月七日生的,所以又叫做三巧儿。这三巧儿长得娇姿艳质,出色的标致,枣阳县中,人人称赞羡慕。   蒋兴哥人才本来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妻子,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兴哥依照旧例,换了些浅色的衣服,只推说在居丧守孝期间,不参与外边的事情,专在楼上与妻子成双捉对,朝暮取乐。两人真个是行坐不离,梦魂做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兴哥三年孝服期早已经满了。   一天,兴哥想起父亲在广东的生意,如今已经耽搁了三年多了,那边还放了许多客账,没有收得,于是夜间与妻子商议,想要去广东走一趟。妻子开始也答应说“该去”,后来说到路程遥远,恩爱夫妻,怎么舍得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觉得割舍不得,两人凄惨一场,也就把去广东的事丢开了。   光阴荏苒,不觉又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去广东走一趟。他瞒过了妻子,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选了个上吉的日期,准备起行。临行的前五天,他才告诉妻子,说:“常言说‘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总不能抛弃了这衣食买卖?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这时不上路,还等什么时候?”妻子知道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你这一去几时能回来?”兴哥说:“我这次出外是迫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来,宁可第二次多去些时间罢了。”妻子指着楼前的一棵椿树说:“明年这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来。”说完,泪下如雨。兴哥用衣袖替她揩拭,不觉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到第五天,夫妇两个哭哭啼啼,索性不睡了,说了一夜的话。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上留下的珍珠细软,都交给妻子收管,自己只带了本钱银两、账目底本,以及随身衣服、铺盖行李之类,还有预备送礼的礼物,都装叠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了一个年轻些的去,留下一个老成的在家,听妻子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房。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门在楼中服侍,不许远离。   兴哥吩咐停当了,对妻子说:“娘子耐心度日。本地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不要在门前偷看,招风揽火。”妻子说:“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人掩泪而别。   兴哥在路上,心中只想着妻子,整天没精打采。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住了客店。那些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礼物。接着挨家挨户,设宴给兴哥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的时候,原是淘虚了身子,一路上又受了些劳累,到这里饮食不节制,得了个疟疾,一个夏天都没有好,到秋天转成了水痢。每天请医生切脉,服药调治,一直拖到秋末,才完全好了。这样把买卖都耽搁了,眼见得一年是回去不成了。兴哥虽然想家,但在外时间长了,思念之情也就渐渐地减弱了。   兴哥在外做买卖,妻子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吩咐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暖火盆、放爆竹、吃团年饭。三巧儿触景伤情,思念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   第二天,正月初一日,是岁朝。晴云和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女主人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的住宅有前后通连的两排楼房,第一排临着大街,第二排做卧室,三巧儿平常只在第二排楼房中坐卧。这一天被丫头们怂恿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到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巧儿在帘内观看。这天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说:“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如果有的时候,叫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晴云说:“今天是岁朝,人人都要闲耍,哪个出来卖卦?”暖雪说:“这事包在我们两个身上,五天之内保管叫一个来占卦就是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然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响的这件东西,叫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然后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女主人。三巧儿吩咐,叫他在楼下的隔间里坐着,向瞎先生要了占卜用的课钱,祷告过了,走下楼来,听瞎先生剖断。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作什么用。这时厨房的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来了,替女主人传话说:“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问:“可是妻问夫么?”婆娘说:“正是。”瞎先生说:“青龙治世财爻发动,如果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经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还会带回许多钱财。”   三巧儿叫家人,拿三分银子打发瞎先生走了,然后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大凡人没有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有了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因为信了卖卦先生的话,一心只想着丈夫回来,从此经常走到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天几次,到前楼向外探望。也是应该有事,遇着个俊俏的后生。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人,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叫做大郎。他年方二十四岁,生得一表人材,虽胜不过宋玉、潘安,但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两银子的本钱,来襄阳贩买些米豆之类,每年都要走一趟。   这陈大郎寄宿在城外,这天偶然进城来,到大市街汪朝奉的当铺中问个家信。那当铺正好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他头上戴一顶苏样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长袍,恰好和蒋兴哥平时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以为是她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轻的美妇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以为心里欢喜上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了个眼色。谁知两个人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急忙把窗子关了,跑回后楼,靠着床沿上坐下,心头还突突地跳个不停。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的眼光儿摄去了。他回到寄宿处,心里念念放不下她,心想:“家中的妻子,虽然是有些颜色,但怎比得这妇人一半?想给她通个诚意,怎奈无门可入。如果能和她共度一宿,就是用掉了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和他做过交易。这薛婆能言快语,况且每天串街走巷,哪一家不认得?要是和她商议,一定有办法。这一夜陈大郎翻来覆去,勉强过了。   第二天,陈大郎起了个大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了,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地跑进城来。他径直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面收了珠子,一面问道:“是谁?”才听陈大郎说出“徽州陈”三个字,慌忙开门请进,说:“老身还没有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说:“特地而来,如果迟了,怕遇不着。”薛婆说:“可是照顾老身,要买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说:“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照顾你。”薛婆说:“老身除了珍珠首饰这一行的货物,其余都不熟悉。”陈大郎说:“这里可以说话么?”   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问道:“大官人有什么吩咐?”陈大郎见四下无人,便从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说:“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薛婆不知高低,哪里肯收。陈大郎说:“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说:“这十两金子,一齐奉纳。如果干娘再不收,便是故意推辞了。今天是我来找你,不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干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即使做不成,这金银你也只管受用,总不会我又来要回去,以后就再不见面了,我陈商不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章 致读者(2)   薛婆听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说:“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从来没有要过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天既然承大官人吩咐,老身暂时将东西留下,如果不能效劳,依旧奉还。”说完,就将金锭放在银包内,一齐包了起来,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到卧房里藏了起来,忙又出来,说:“大官人,老身还不敢称谢,你还是说说,是什么买卖,什么地方用得着老身?”大郎说:“我急着要寻一件救命的宝物,四处都没有,只有大市街上的一户人家才有,所以特地来求干娘去借。”薛婆一听,笑了起来,说:“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子住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市街有什么救命的宝物。大官人你说,有宝的是谁家?”陈大郎说:“贵乡里汪三朝奉当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什么人的住宅?”薛婆想了一会儿,说:“那是本地蒋兴哥家的。他家男子出外做生意去了,已经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陈大郎说:“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家女眷借。”   于是陈大郎便把椅儿拉近薛婆身边,向她说出如何遇见三巧儿,又如何迷上三巧儿的情形。薛婆听了,连忙摇头说:“这事大难!蒋兴哥新娶的这房娘子,还不到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兴哥没办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非常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怒怨,老身从没有上过他家的台阶。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怎么应承这事?刚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   陈大郎听了,慌忙双膝跪下。薛婆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陈大郎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一定要想个妙计,成全我把小娘子勾搭上手,救我残生。事成之后,再有白金百两相酬。如果推辞,现在我便是个死。”慌得薛婆没有了办法,连声说:“是,是,莫要折杀了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   陈大郎这才起身,拱手说:“有什么妙计,快快讲来。”薛婆说:“这事要从容进行,只要能成,不要限时限日。如果是要限时限日,老身是绝对难以答应的。”陈大郎说:“如果真能成,就是迟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只是用什么计呢?”薛婆说:“明天你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早饭后,我们约在汪三朝奉当铺中相会。大官人要多带银两,只说和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如果老身这两只脚能跨得进蒋家的门,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住处,不要在她门口来回地走,要是被人识破,就会误了大事。如果有了三分机会,老身自会来回复。”陈大郎说:“谨依尊命。”唱了个肥喏,高兴地开门走了。   到了第二天,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的衣服,取了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一个大皮匣内,叫小童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当铺来。他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向当铺伙计拱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面望。   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陈大郎把她叫住,问:“箱内是什么东西?”薛婆说:“是珠宝首饰,大官人要买吗?”陈大郎说:“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当铺,与当铺的伙计相见了,叫声打扰了,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彩夺目。陈大郎拣了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又拣了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说:“这些我都要了。”薛婆便用眼儿瞅着,说:“大官人要买只管买,只怕不肯出大价钱。”陈大郎会意,打开了皮匣,把那些白花花的银两,摊了一台,高声说:“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不起你的货!”   这时,有七八个邻舍的闲汉走了过来,站在当铺前看。薛婆说:“老身取笑,哪里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起来,只要还的价钱公道便好。”两人一边要的价钱多,一边还的价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要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肯加价。他故意走出屋檐,把珠子、首饰一件一件地反复观看,言真道假,掂斤估两,在日光中炫耀。惹得一市的人都来观看,不停地有人喝彩。薛婆见这情形,乱嚷说:“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了,只管耽搁人干什么!”陈大郎说:“怎么不买?”两人又讲了一番价。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来到前楼,推开窗子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十分可爱。又看见薛婆和客人争价不定,便吩咐丫鬟去叫那薛婆,借她的东西看看。   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袖一扯,说:“我家女主人请你。”薛婆故意问:“是谁家?”晴云说:“对门蒋家。”薛婆就把珍珠、首饰,劈手从陈大郎手中夺了过来,急忙包了,说:“老身没有许多空闲,和你歪缠!”陈大郎说:“再添些卖了吧。”薛婆说:“不卖不卖,像你这样的价钱,要卖老身早就卖出去了。”一边说,一边把珍珠、首饰放入箱儿里,照旧锁了,抱着便走。晴云说:“我替你老人家拿吧。”薛婆说:“不消。”头也不回,径直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收拾了银子,别了当铺伙计,回住处去了。   晴云引薛婆上楼,和三巧儿相见了。薛婆看那妇人,心里想:“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如果我是做男子的,也要昏了。”当下说:“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   ?三巧儿问:“你老人家尊姓?”薛婆说:“老身姓薛,在这里东巷住,和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说:“刚才你这些东西,为什么不卖?”薛婆笑着说:“如果不卖,老身又拿出来干什么?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完,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给那妇人看,又说:“大娘,你看这样首饰,只是工钱也要费多少!”薛婆说着又把几串珠子提了起来,说:“这样头号的货,他还的价,简直在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还的价,便说:“真个亏了你些儿。”薛婆说:“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的眼力,倒胜过十倍。”   三巧儿叫丫鬟看茶,薛婆说:“不扰茶了。老身有件要紧的事,要到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耽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暂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一会儿就回来。”薛婆说完便走。三巧儿叫晴云送她下楼。薛婆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里爱上了这几件东西,专等薛婆回来讲价。可是一连五天都不见薛婆来。到第六天午后,忽然下了一场大雨。雨声还没有停,砰砰地响起了敲门声。三巧儿叫丫鬟开门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了个破伞进来,口里说:“晴天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对三巧儿万福,说:“大娘,老身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说:“这几天到哪里去了?”薛婆说:“小女新添了个外孙,老身去看看,留着住了几天,今天早上才回来。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了把伞,又是破的,真是晦气!”三巧儿说:“你老人家有几个儿女?”薛婆说:“只有一个儿子,已经完婚了;女儿倒有四个,这是我的第四个女儿,嫁给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是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说:“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她回当事了。本乡本土也有不少一夫一妇的,怎舍得嫁给异乡人做小?”薛婆说:“大娘不知,倒是异乡人有情意。虽然是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在店中,呼奴使婢,一样受用。老身每次去的时候,他把老身当个尊长看待,从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说:“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女儿嫁得好人。”   这时,晴云送茶上来,两人吃了。薛婆说:“今天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看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说:“也只是些平常物品,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钗、钿之类的首饰。薛婆看了,赞美不尽,说:“大娘有这样珍异的首饰,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上眼了。”三儿说:“好说,我正要向你老人家请个实价。”薛婆说:“娘子是识货的,哪里用得着老身费嘴?”   三巧儿把东西检了,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给薛婆,说:“你老人家开了,查看个明白。”薛婆说:“大娘太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三巧儿品评的价钱,都与薛婆的要价相差不很远。薛婆没有争论价钱,欢欢喜喜地说:“这样的价钱,便不会亏了人。老身就是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说:“只是一件,现在还凑不齐那样多钱,只好先付一半。其余的等我家官人回来,一并付清。他也只在这几天就要回来了。”薛婆说:“就是迟几天,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子要成色好的。”三巧儿说:“这是小事。”   三巧儿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叫晴云取杯现成的酒来,陪老人家坐坐。薛婆说:“怎么好轻率搅扰?”三巧儿说:“平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这里,做伴闲聊。你老人家如果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薛婆说:“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在家里受不了嘈杂,但宅上又太清静了。”三巧儿说:“你家儿子做什么生意?”薛婆说:“也只是接待些珠宝客人,每天要酒要水,吵得人不耐烦。老身幸亏到各家走动,在家的时候少,还好。如果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烦死人了。”三巧儿说:“我家与你家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薛婆说:“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说:“老人家说哪里话。”   这时,只见两个丫鬟轮番走动,摆了两副酒杯、筷子,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薛婆说:“怎么摆了这么多!”三巧儿说:“现成的,休怪怠慢。”说完,斟酒递给薛婆,薛婆举杯回敬,两人对坐饮酒。原来三巧儿酒量很好,那薛婆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越发相投了,只恨相见太晚。   两人一直吃到傍晚,雨刚刚停,薛婆起身道谢,就要回去。三巧儿留住薛婆,又取出大银杯来,劝了几杯,又陪她吃了晚饭,说:“你老人家再宽坐一会儿,我将这一半价钱付给你。”薛婆说:“天晚了,大娘请放心,不差这一夜儿,明天再来拿吧。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走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说:“明天专门等你。”薛婆告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走了。   陈大郎在寄宿处等了几天,没有薛婆的音信。他见这天下雨,料想薛婆在家,便拖泥带水地进城来问个消息,又没有遇见薛婆。他一个人在酒店喝了三杯酒,吃了些点心,又到薛婆家门口打听,只是还没有回来。看看天晚,正准备转身走了,只见薛婆一脸春色,脚步歪斜地走进巷子来。陈大郎迎着她,作了揖,问道:“你办的事怎么样了?”薛婆摇手说:“还早。现在才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了你嘴里。你莫在这里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她醉了,只得转身走了。   第二天,薛婆买了些时新果子以及鲜鸡、鱼、肉之类,叫了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在两个盒子里,又买了一瓮上好的酽酒,求隔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口。三巧儿这天不见薛婆到来,正叫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薛婆叫小二把东西挑在楼下,打发他先走了。   晴云已经报知女主人,三巧儿把薛婆当个贵客一般,来到楼梯口边迎接她上去。薛婆千恩万谢地福了一会儿,便说:?“今天老身偶有一杯水酒,拿来与大娘消遣。”三巧儿说:“倒要你老人家破费,不敢当了。”薛婆让两个丫鬟将东西搬了上来,摆了一桌子。三巧儿说:“你老人家太迂阔了,这样大弄起来。”薛婆笑着说:“小户人家,备不出什么好东西,只当一杯茶奉献。”晴云去取酒杯、筷子,暖雪吹起水火炉来。不一会儿,酒暖了,薛婆说:“今天是老身的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巧儿说:“虽然相扰,在寒舍哪能这样?”两人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得熟悉了。   饮酒中间,薛婆问三巧儿说:“官人出外好多时候了,还不回来,亏他撇得下大娘。”三巧儿说:“就是,说过一年就转来,不知怎么耽搁了?”薛婆说:“依老身说,放下了这样如花似玉的娘子,就是得到个堆金积玉,也不算希罕。”薛婆又说:“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寄居他乡当家,把家当寄居他乡。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哪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去一次,住不上一两个月,又回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哪晓得他在外边的事?”三巧儿说:“我家官人倒不是这样的人。”薛婆说:“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天两个人猜谜掷骰子,吃得迷迷糊糊才分别。   第三天,薛婆同小二来取用具,拿走了一半首饰的钱。三巧儿又留她吃点心。从此以后,薛婆借赊的那一半首饰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到蒋家行走。这薛婆伶牙俐齿,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地惯会和丫鬟们开玩笑,所以蒋家上下都欢喜她。三巧儿一天不见她来,便觉得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的住处,早晚常去请她,所以薛婆就越发来得勤了。   陈大郎几次向薛婆打听消息,薛婆只是回答还早。这时已经是五月中旬,天气渐渐炎热。薛婆在三巧儿面前,偶然说起家中狭窄,又是朝西的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敞凉快。三巧儿说:“你老人家如果撇得下家,到这里过夜也好。”薛婆说:“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说:“他就是回来,也不会是半夜三更。”薛婆说:“大娘如果不嫌麻烦,老身本来就是自来熟的人,那今晚就取铺盖用具过来,和大娘做伴,怎么样?”三巧儿说:“铺盖用具这里全有,不需要拿了。你老人家回去告诉家里一声,索性在这里过了夏天再回家去不好?”   薛婆真地回去对家里的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了个梳匣儿来到蒋家。三巧儿说:“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干什么?”薛婆说:“老身一生怕的是同盆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怎么敢用?其他姐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只是大娘吩咐在哪一间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说:“我已经预先安排下你睡的地方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完,取出一顶青纱帐来,叫薛婆自家挂了,又同吃了一会儿酒,方才歇息。两个丫鬟原来是在床前打铺相伴,因为有了薛婆,就打发她们到隔壁房里去睡。   从此以后,薛婆白天出去串街做买卖,晚上便到蒋家歇宿。三巧儿的床和薛婆的藤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然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似的。二人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连街坊秽亵的话,也无所不谈。这薛婆有时装醉诈疯起来,说起自家年轻时偷汉子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薛婆知道妇人心已经活动了,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了七月初七日,正是三巧儿的生日。薛婆清早备下两盒礼,给她做生。三巧儿道了谢,留她吃面。薛婆说:“老身今天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完就走了。   薛婆出门,下了台阶走了没有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随同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里。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薛婆说:“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天说还早,明天又说还早,却不知道我度日如年。再延挨几天,他丈夫回来了,这事便付东流,这不活活地害死我了!我到阴司去也少不得找你索命。”薛婆说:“你且莫着急,老身正要相请,你来得正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但要依我而行。”薛婆于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陈大郎,最后又对他说:“全要轻轻悄悄,莫连累人。”陈大郎听了,连连点头,说:“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完,高兴地走了。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xiaoshuo说天堂 第4章 致读者(3)   这天午后,细雨微茫,到了晚上,没有星月。薛婆趁黑暗引着陈大郎埋伏在蒋家附近,自己却去敲蒋家的门。晴云点了个纸灯儿,开门出来。薛婆故意把衣袖一摸,说:“老身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帮忙找一找。”哄得晴云便拿着灯,向街上去照。这里薛婆乘空,招呼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躲着。薛婆然后叫道:“有了,不要找了。”晴云说:“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薛婆说:“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人在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   三巧儿问薛婆:“你丢了什么东西?”薛婆从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说:“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什么钱,却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俗话说:‘礼轻人意重。’”三巧儿取笑说:“莫非是你老相好送的信物。”薛婆笑着说:“也差不多。”   当夜,两人耍笑饮酒。薛婆说:“酒菜还多,为什么不赏些酒菜给厨房里的男女?”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吩咐丫鬟,拿下楼去,赏给厨房里的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   饮酒中间,薛婆问三巧儿说:“官人怎么还不回家?”三巧儿说:?“算来走了有一年半了。”薛婆说:“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们倒多隔了半年。常言说:‘一品官,二品客。’在外做生意的,哪一个地方没有风花雪月?只是苦了家中的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薛婆说:“是老身多嘴了。今夜是牛郎织女的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的话儿。”说完,便斟酒去劝三巧儿。   约莫半酣,薛婆又拿酒去劝两个丫鬟,说:“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们多吃几杯。日后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都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见状,吩咐关了楼门,发放她们先去睡了。她和薛婆两个自个吃酒。   薛婆一边吃,口里一边不住地说东说西:“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说:“十七岁。”薛婆说:“破身迟,还不吃亏,我十三岁上就破了身。”三巧儿说:“你嫁得这样早?”   ?薛婆说:“说起嫁人,倒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为是在隔壁人家学针线,被他家小官人调戏引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答应与他偷了。开始好不疼痛,两三次以后,就晓得快活了。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三巧儿只是笑。薛婆又说:“那话儿倒是不晓得滋味的好,尝过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白天还好,夜间好难过哩。”三巧儿说:“想你在娘家的时候偷了那么多汉子,亏你怎么冒充黄花闺女嫁出去的?”薛婆说:“我的老娘也晓得些事情的影子,生怕出丑,教了我一个童女方,就遮过去了。”   三巧儿说:?“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薛婆说:“还记得在娘家的时候,哥哥出外,我和嫂嫂一边同睡。”三巧儿说:“两个女人做对,有什么好处?”薛婆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了,说:“大娘,你不知道,只要大家知音,一样有趣,也撒得火。”三巧儿举手往薛婆肩胛上打了一下,说:“我不信,你说谎。”薛婆见她欲心已动,有心去挑拨她,又说:“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忍受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说:“你老人家忍受不过,难道还去找汉子?”薛婆说:“残花败柳,如今哪个要我呢?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三巧儿说:“你说谎,又是什么法儿?”薛婆说:“等会儿到床上睡了,细细给你说。”   这时,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薛婆便拿扇子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啊呀!灯灭了,老身去点个灯来。”便去开了楼门。陈大郎已经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这都是薛婆预先设下的圈套。薛婆说:“忘记带个取灯儿去了。”又走转来,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   薛婆下楼去了一会儿,又上来,说:“夜深了,厨房的火种都熄了,怎么办?”三巧儿说:“我点灯睡惯了,黑黢黢的,好不怕人!”薛婆说:“老身陪你一床睡,怎么样?”三巧儿正要问她救急的法儿,便答应说:“很好。”薛婆说:“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   “   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叫薛婆:“你老人家快睡吧。”薛婆答应说:“就来了。”却从榻上把陈大郎拖上来,赤条条地推到三巧儿床上。三巧儿摸着他身子,说:“你老人家这样大的年纪,身上还这么光滑!”那人并不答话,钻进三巧儿被盖里。那妇人一则多喝了几杯酒,醉眼;二则被薛婆挑拨,春心荡漾,到这时也来不及细查,就任凭他轻薄。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云雨毕后,三巧儿才问:“你是谁?”陈大郎就把楼下相逢,怎样相慕,怎样苦求薛婆用计,细细说了,并说:“这次能够得偿所愿,就是死也瞑目了。”   这时,薛婆走到床前,说:“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前世姻缘,不关老身的事。”三巧儿说:“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道了,怎么是好?”薛婆说:“这事你知我知,只要买定了晴云、暖雪这两个丫头,不许她们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包在老身身上,保管你们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到这时,三巧儿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仍然舍不得。薛婆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走了。   从此二人无夜不会,或是薛婆同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鬟被薛婆用甜话儿劝诱她们,又用利害话儿吓她们,又叫女主人赏了她们几件衣服,汉子来的时候,不时拿些零碎银子赏她们买果儿吃,骗得两个丫鬟欢欢喜喜,已经成了一路。陈大郎夜里来早上走,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   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她,又替她还了欠薛婆的一半首饰钱。又拿一百两银子谢了薛婆。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花费了大约有千两银子。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送那薛婆。薛婆只为贪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   才过十五元宵夜,又到清明三月天。陈大郎心想白白耽搁了多时生意,便准备回家乡。陈大郎夜里告诉了妇人知道,两人恩深义重,都舍不得分离。妇人倒情愿收拾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说:“使不得。我们相交的经过,都在薛婆的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且客船上人多,瞒得了哪个?两个丫鬟又带不走。你丈夫回来,追究出情由,怎么肯干休?娘子暂且耐心等待,到明年这时候,我找个僻静的住所,悄悄通个信儿给你,那时我们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难道不安稳?”妇人说:“万一你明年不来,怎么办?”陈大郎就发起誓来。妇人说:“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到了家乡,如果有方便的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那里,也叫奴家放心。”陈大郎说:“我会用心,不消吩咐。”   又过几天,陈大郎雇了船只,装载粮食完备,来向妇人告别。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人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狂荡一会儿,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给陈大郎,说:“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如果穿了它,清凉透骨。你这一去,天气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它送给你做个纪念,穿了这衫儿,就如同奴家贴身一般。”陈大郎听了,哭得出不得声,瘫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给汉子穿上,叫丫鬟开了门,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告别。   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天贴身穿着,就是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到两个月,船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集的地方,陈大郎少不得找个主家出货。   有一天,陈大郎去赴一个同乡人的酒宴。席上遇着个襄阳的商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正是蒋兴哥。原来兴哥在广东买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回家。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去发卖。兴哥早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个大码头的地方,于是有心要去走一次,做一回买卖,方才回去。他是去年十月中到的苏州。因为是隐姓为商,人们都称他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仿,相貌相似,谈吐对答之间,彼此敬慕。在席间问了各自寄宿的地方,互相拜望。两人于是成了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收完了卖货物的账,准备起身。他来到陈大郎的寓所告别。陈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很是融洽。这时正是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人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兴哥看见了,心中十分惊异,又不好认是他的,只好夸奖珍珠衫的美。陈大郎因兴哥是相知,便问:?“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罗兄认识不认识?”兴哥倒也乖巧,回答说:“在下经常出外,虽然晓得这个人,却并不认识。陈兄怎么问他?”陈大郎说:“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接着便把和三巧儿相好的情形,告诉了兴哥。   陈大郎扯着衫儿看,眼泪汪汪地说:“这衫是她所赠。兄长这次回去,小弟有封书信,烦你带给她,我明天一早送到贵寓。”兴哥口里答应着:“可以,可以。”心里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有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了,急急起身告辞。兴哥回到住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立刻到家。   兴哥连夜收拾,第二天一早,便上船要行。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地赶来,却是陈大郎。他亲自把一大包书信递给兴哥,叮嘱千万要带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出话。   等陈大郎走了以后,兴哥拿信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此书烦交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兴哥把信一手扯开,里面有一条八尺多长的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的长匣儿,里面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信上说:“微物二件,烦干娘转交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兴哥大怒,把信扯得粉碎,扔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摔,折做两段。他猛然想起,说:“我好糊涂!为什么不把它留做个证物?”便捡起簪儿和汗巾,收拾做一包,催促开船。   兴哥急急地赶回家乡,望见了自家门口,不觉流下泪来。他想道:“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恋蝇头小利,撇下她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事来,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来;等到真的到家了,心中又苦又恨,走一步,懒一步。进得家门,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与妻子相见。兴哥没有和三巧儿说话,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搭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回到船上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兴哥回到家中,对三巧儿说:“你爹娘同时害病,病情很重。昨晚我只得住下,守了他们一夜。他们心中只牵挂着你,想见你一面。我已经雇好了轿子在门口,你赶快回去,我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听说爹娘有病,以为是真的,怎么不慌?她慌忙把箱笼上的钥匙递给丈夫,叫个婆娘跟了,上轿走了。兴哥叫住了婆娘,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吩咐她送给王公,并说:“送了信,你就随轿子回来。”   三巧儿回到娘家,看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很惊讶。婆子把兴哥的信送上,王公拆开一看,却是一封休书,休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根打折了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吃一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她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   王公气愤地径直来到女婿家。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问:“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什么过失,你便把她休了?一定要还我个明白。”蒋兴哥说:“小婿不好说得,只要问令爱便知道了。”王公说:“她只是啼哭,不肯开口,叫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想不至于犯了淫盗。如果是小小的过失,你看在老汉的薄面上,原谅了她吧。你们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没有争论过一次,非常和顺。你现在在外做生意才回来,又没有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竟这样狠毒,也不怕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说:“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里有祖上留下的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的,你只问她现在还在不在。如果在,我半字不说;如果不在,只得不要怪我了。”   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说:“你丈夫只问你要什么珍珠衫,你究竟拿给什么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她紧要的情节,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越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有了主意。王婆劝女儿说:“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地把真情说与爹妈知道,也好替你辩白。”妇人哪里肯说,悲悲戚戚,哭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交给王婆,叫她慢慢地哄着女儿,问个明白。   王公心中烦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红肿,生怕哭坏了她,安慰了几句,便走到厨房去暖酒,给女儿消愁。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和簪子,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她沉吟了半晌,说:“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的意思,这条汗巾,分明是叫我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得不是,负了丈夫的恩情。就是活在人间,想来也没有个好日子,不如缢死,倒也干净。”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5章 致读者(4)   三巧儿说完,又哭了一会儿,把坐凳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准备自缢。也是她寿数未绝,没有关闭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看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她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料一脚踢翻了坐凳,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么做这没结局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就是真个把你休了,凭你这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另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她一番,又嘱咐王婆用心提防。过了几天,三巧儿没有办法,也放下了自缢的念头。   再说蒋兴哥在家里,用两条索子,把晴云和暖雪捆绑了起来,拷问情由。那两个丫头开始还抵赖,到后来吃不过打,只得从头至尾,细细地都招了出来,并说这都是薛婆勾引,不关他人的事。   第二天早晨,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她家雪片似的,只剩拆了她的房子。薛婆情知是自己不对,躲到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她这样,也出了这口气。兴哥回去,叫了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的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也不打开,写了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这是什么意思?只因为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虽然兴哥一时把妻子休了,心中却好生痛切。见物思人,怎么忍心打开来看?   却说南京有个进士叫吴杰,被任命为广东潮阳县知县,从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他没有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女纳为妾。一路看了许多女子,都不中意。听说枣阳县王公的女儿,非常美丽,一县闻名,因此出财礼五十金,请媒人议亲。王公倒也乐意,只怕前婿有意见,于是亲自到蒋家,告诉兴哥。兴哥并不阻挡。临嫁的晚上,兴哥雇了人夫,将楼上的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陪嫁。妇人心里倒过意不去。旁人晓得了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   再说陈大郎在苏州出完了货,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暮看着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里知道这衫儿来得蹊跷,等丈夫睡着了,悄悄地偷了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上起来,穿衣时,发现不见了衫儿,就向老婆要。平氏哪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找了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起老婆来。惹得老婆哭哭啼啼,和他争吵。吵闹了两三天,陈大郎心情杂乱,急急忙忙地收拾银两,带了个小童,往襄阳去了。   船行到将近枣阳的时候,想不到遇到了一伙大盗,将陈大郎的本钱全部抢走了,小童也被杀了。陈大郎眼快,跑到船梢的舵上伏着,才幸免于难。他心想,现在无法回乡,还是暂时到枣阳原寄宿的地方住下,等见了三巧儿,向她借些东西,再图恢复。他叹了一口气,离船上岸。   陈大郎走到枣阳城外原寄宿的吕公家,向主人吕公告诉了所发生的事,说:“现在要求卖珠子的薛婆,向一个相识的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说:“大郎,你还不知道,那薛婆因为勾引蒋兴哥的妻子,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妻子要什么‘珍珠衫’,原来他妻子赠给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就休了妻子,如今她转嫁给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薛婆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薛婆无法安身,搬到邻县去了。”   陈大郎听了这话,好似一桶冷水从头上淋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夜,陈大郎就发寒发热,害起病来。他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在床上卧了两个多月,反反复复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的小厮,服侍得不耐烦。   陈大郎心里不安,打起精神,写成家信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找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路费,来个亲人照顾。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差役,送上司的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十分快速。吕公接了陈大郎书信,又替他出了五钱银子,送与差役,求他乘便带去。不几日,差役到了新安县。问着陈大郎家,送了家信。   平氏拆开家信,见果然是丈夫的笔迹。平氏看了,半信半疑,心想:“丈夫前次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这次又说被强盗抢了,要多要路费,怕是假话。”又想:“他要个亲人,速去看视,一定是病情厉害。这话可能是真的。现在求谁人去好?”平氏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于是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请父亲做伴,雇了只船,亲自往襄阳去看丈夫。   船到了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只好求人送回去了。平氏带着陈旺夫妇,继续前行。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天前,陈大郎已经病故了,吕公赔了些钱钞,将就入殓。   平氏哭倒在地,过了很久才醒了过来。她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想开棺见陈大郎一面,另买副好棺材,重新装殓。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有办法,只得买木材做了个外棺包裹,请僧人做法事超度亡魂,又烧了许多纸钱。吕公因为已经向她索要了二十两银子作谢仪,所以随她吵闹,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余,平氏准备选个好日子,扶灵柩回乡。吕公见这妇人年轻有姿色,想来是不会长期守寡,而且家中又有财物,心想儿子吕二,还没有成亲,为什么不留住她,与吕二成亲,岂不是人财两得?吕公于是买来酒请陈旺,请他老婆委婉向平氏进言,事成之后一定重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婉?不顾高低,直接对女主人说了。平氏听了,十分生气,把她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讨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   吕公于是便去挑唆陈旺逃走。陈旺也想着跟着平氏没有什么好处了,于是与老婆商议,叫她做内应,里应外合,把平氏的银两首饰,偷得干尽。两口儿连夜逃走了。   吕公明知其情,反而埋怨平氏不该带这样的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女主人的东西,如果偷了别家的东西,可不是连累了别人!又嫌灵柩妨碍了他的生意,叫她快些抬走。又说后生寡妇,在这里住居不方便,催促她赶快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另租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屋内。   隔壁有个张七嫂,为人非常热情。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常请她帮助当卖几件衣服作用度,十分感激她的好意。不到几个月,平氏衣服都当尽了。好在她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考虑先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以后再作安排。   这天,平氏与张七嫂商量,张七嫂说:“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年轻人走动的。死的没福,已经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的日子还长哩,总不能做针线娘过你的下半辈子?况且做针线娘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的一件大事。长期租房住,也不是个办法。”平氏说:“奴家也都想到了,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说:“老身倒有一个法子,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没有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是不可能的了。莫说你衣食困难,到底难熬,即使多熬得几时,又有什么益处?依老身愚见,不如趁现在青年美貌,找个一夫一妇的好对头,随了他去。得些财礼,买块地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她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说:“算了,算了,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张七嫂说:“娘子如果定了主意,老身现在就有个主儿在这里。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说:“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说:“他也是续弦,原对老身说:不管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像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请她访一门好亲。因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找个美貌的。那平氏的容貌,虽然比不上三巧儿,但论起手脚伶俐,辨别是非的能力,却又胜过她。   张七嫂第二天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听得是下江人,愈加欢喜。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双方都同意了。   平氏送丈夫灵柩入土,祭奠完毕,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临到迎娶的日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她当的衣服都赎了回来。成亲之夜,照例大吹大擂,洞房花烛。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十分敬重。一天,兴哥从外面回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大惊,问:“这衫从何而来?”平氏说:“这衫儿来得蹊跷。”便把前夫如何模样,夫妻如何争吵,如何赌气,分别,讲了一遍。又说:“前日艰难时,几次想把它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因此不敢把它拿出来。连奴家至今也不知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兴哥问:“你前夫陈大郎的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胡子,左手长指甲的么?”平氏说:“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说:“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说:“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的旧物。你丈夫骗奸了我妻子,得了这衫为信物。我在苏州与他相会,见了这衫,才知道他们的奸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道你丈夫客死枣阳,我现在续弦,只听说是徽州陈客的妻子,谁知道就是陈商!这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了,毛骨悚然。二人从此恩情愈笃。   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应该有事,一天,他到合浦县卖珠,价钱都讲定了。主人家老儿,偷了一粒极大的珠子,却不承认。兴哥不服气,一把扯住他袖子要搜。哪想到用力过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去便不做声了。兴哥连忙去扶的时间,老儿已经断气了。   老儿的儿女及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齐簇拥上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了一顿,关在空房里。老儿的儿子宋福,连夜写了状词。等到天明,知县早堂,宋福和弟弟宋寿把兴哥押到县衙,递上状词。知县准了状词,因这日有公事,吩咐把凶犯暂时锁押,第二天候审。   你道这知县是谁?正是三巧儿的后老公吴杰。他原在潮阳做官,因上司见他清廉,调在这产珠的合浦县来做官。当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然看见宋福状词上写着,凶手罗德,枣阳县客人,这不是蒋兴哥是谁?她想起旧日恩情,不觉悲痛,哭着对丈夫说:“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想不到犯了这死罪。官人可看妾的面上,救他一命。”知县说:“且看临审如何。如果真的杀了人,叫我也难救他。”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知县说:“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   第二天早上,吴杰出堂时,三巧儿又扯住吴杰的衣袖,哭着说:“如果哥哥没有救了,贱妾也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天,知县升堂,第一就问蒋兴哥一案。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人,哭哭啼啼地要替父亲讨命,禀告说:“姓蒋的因争珠怀恨,将家父登时打闷,倒地身死,望爷爷做主。”知县问众证人,也有说是打倒的,也有说是跌倒的。蒋兴哥分辩说:“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服气,与他争论,他因年老失足,自家跌倒,死了,不关小人的事。”知县问宋福说:“你父亲多大年纪了?”宋福说:“六十七岁了。”知县说:“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死的。”宋福、宋寿坚持是打死的。知县说:“有伤无伤,要凭检验。既然说是打死的,将尸体送到验尸场去,等晚堂听检。”   原来宋家也是个有体面的大户,老儿曾经当过里长,做儿子怎么肯让父亲在尸场剔骨?弟兄两人双双叩头,说:“父亲的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验看,不愿在验尸场检验。”知县说:“如果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么肯伏罪?没有验尸报告,怎么能向上司申报?”弟兄两人只是求告。知县发怒说:“你们既然不愿意验尸,这案我也难问。”慌得他弟兄两人连连叩头说:“但凭爷爷明断。”   知县说:?“你父亲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死是自然的。假如他不是被打死的,就冤枉害了一个无罪的人,反而增加了死者的罪过。你们做儿子的,都希望父亲活到许多年纪,可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加给他,你们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倒是真,如果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们的气。我现在叫他披麻戴孝,像亲儿子一样行礼,一切殡殓的费用,都由他支付。你们可服么?”弟兄两人说:“爷爷吩咐,小人敢不遵从。”兴哥见知县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告被告都叩头称谢。知县说:“我也不写判词了,派差人把被告押出,等事情完了再来回话,把原状词给你销了结案。”   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听得退堂,便来打听消息。知县说:“我……如此如此断了,看在你的面上,一板子也没有打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说:“妾与哥哥久别,很想见上一面,打听爹娘的消息。官人能不能行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知县说:“这也容易。”   蒋兴哥按照知县所断,确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花费,宋家弟兄都没话可说。丧葬的事办完,差人把兴哥押到县中回复。知县把兴哥叫进私衙,赐坐,说:“尊舅这场官司,如果不是令妹再三哀求,下官几乎得罪你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一会儿,吃完了茶,知县请兴哥进内书房,叫小夫人出来相见。兴哥与三巧儿意外相逢,真像个梦景一般。他两人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地你抱我,我抱你,放声大哭起来。就是哭爹哭娘,也从没见过这样凄惨,连知县在一旁,也好生不忍,便说:“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们不像兄妹,快说真情,下官自有处置。”   兴哥与三巧儿两人哭得半休不休的,哪个肯说?却被知县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贱妾罪当万死,这人是妾的前夫。”蒋兴哥见隐瞒不下,也跪了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的事,一一告知。说完,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落泪不止,说:“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怎么忍心拆开?幸喜在这三年,还没有生育,马上领回去团聚。”两人听了连连拜谢。   知县急忙叫了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叫集合人夫,把原来陪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都叫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   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虽然在前,只因休了一次,这平氏倒成了明媒正娶,而且平氏年长一岁,于是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而做了偏房。两个人姊妹相称。从此夫妇团圆到老。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堂 第6章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1)   北宋徽宗宣和年间,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下,有一户专靠织造缎匹为业的人家。主人姓沈,名昱,字必显。家中很富裕,娶妻严氏,夫妇恩爱。他们夫妇只生有一个儿子,取名沈秀,已经十八岁了,还没有娶亲。不料这沈秀既不读书,也不跟他父亲学习织造,成天只好风流闲耍,养画眉参加斗鸟,赌博过日子。父母因为爱惜他是独子,没法管教他。街坊邻里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做“沈鸟儿”。   沈秀有一只画眉,这畜生除了天上有,的确是世间少有。沈秀把它带到各处去斗画眉,其他画眉都斗不过它,给沈秀赢了许多贯钱。因此沈秀如同性命一样爱惜这只画眉,专门为它做一个金漆笼子,配上黄铜钩子、绿纱罩以及名贵的哥窑瓷的水食罐。每天五更,他都要提了画眉笼子,跑到城里的柳树林里训画眉。   这年春末夏初的一天,花红柳绿,天气不暖不寒。沈秀早晨起来,梳洗完毕,吃了些点心。打点笼子,装了这只画眉,提在手里,摇摇摆摆,直奔进城,往柳林里去训画眉。想不到这沈秀一去,却死于非命。   当时沈秀提了画眉,一直来到柳林里。想不到来得迟了些,别的训画眉的人都已经散了。柳林里空荡荡、黑阴阴的,只有沈秀独自一个人。他把画眉笼子挂在柳树上,叫了一会儿,自觉没情没绪。他取了笼子,正要回去,不料小肚子一阵疼,疼得他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原来沈秀有小肠疝气,每次发作都会疼昏过去。这天想必是因为起得早了一些,又来迟了,众人散了,情绪不好,闷上心来,所以这一次发得很凶。他跌倒在柳树边,有两个时辰不省人事。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天,有个箍桶的,叫做张公,挑着担子,经过柳林里,到褚家堂做活路。他远远看见一个人,倒在树边,就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歇下担子。他看那沈秀脸色蜡黄,昏迷不醒,身边并无财物,只有一个画眉笼子。只是这沈秀当死,这画眉见了张公,分外叫得好听。张公一时见财起心,心想:“我一整天也最多挣两分银子,怎么能快活?眼前别的不打紧,只是这只画眉,至少也值二三两银子。”于是他便把画眉笼子提在手里,正待要走,不料沈秀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张公提着笼子,便挣扎着身子想起来,却起不来,只好大骂:“老王八,把我的画眉笼子拿到哪里去?”张公听了,心想:“这小狗入的,嘴也太尖!我就是拿去了,他如果爬起来,赶上来,我倒反而会吃他的亏。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是坏了。”于是从那桶里取出一把削桶的刀来,把沈秀按住,往颈上一勒;那弯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头早滚到了一边。张公见状也慌了,东张西望,恐怕有人撞见。却抬头看见一株空心杨柳树,连忙将头提起,丢在树中。将刀放在桶内,笼子挂在担上,也不去褚家堂做活路了,一溜烟跑了。   当时张公一边走,一边心里想:“我看见湖州墅里客店内,有客人时常要买禽鸟的,为什么不把画眉拿去卖给他?”他于是一直往武林门外来。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数,正好遇见从门外进来一帮东京汴梁的客人,内中有个客人姓李名吉,是贩卖生药的。他平时也喜欢养画眉,看见这箍桶担上有只画眉,便叫张公,借看一看。张公歇下担子,李吉看那画眉的毛衣和眼睛,生得极好,声音又叫得好,心里十分喜爱,便问张公:“你肯卖么?”这时张公巴不得脱祸,便说:“客官,你出多少钱?”李吉见他愿意卖,便说:“给你一两银子。”张公自以为得手了,便说:“本不当计较,只是爱者如宝,再添些便行了。”那李吉取出三块银子,称了称,看到有一两二钱,便说:?“也罢。”就递给了张公。张公接过银子,看了一看,拿来放在荷包里,口里说:“丢脱了这祸根,也是好事了。”将画眉给了李吉就走了。他也不上街做生意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也有些不自在。   原来张公住在涌金门城脚下,只有老两口儿,没有儿子。老婆子见张公回来,便说:“篾子一条也不动,为什么又回来得早?有什么事干?”张公只是不答应,挑着担子,一直进门歇下,转身关上大门,说:“阿婆,你来,我与你说话。”张公便把怎样得到这一两二钱银子的经过告诉了老婆子。两口儿欢天喜地,不在话下。   却说柳林里无人来往,直到巳牌时分,有两个挑粪的庄稼汉,打从那里经过,见了这没头尸体,挡在地上,吃了-惊,叫喊了起来。当时惊动了柳林附近的人家,纷纷跑来看这没头尸体。有人把这事报告了县衙门,县衙门又上报了知府衙门。第二天,知府派了官吏和验尸的仵作,前来柳林里验尸。检验的结果是浑身没有伤痕,只是没有了头。询问周围的人,也没有人认得死者是谁。官吏回报了知府。知府于是一面派管缉捕的应捕,搜捕凶手,一面派人寻找死者的家属。   却说沈秀家里人,到晚上还不见他回来,叫人去各处找,也没有找到。第二天天亮,又请人进城去找。只听见湖州墅有人说:“柳林里杀死了一个无头尸体。”沈秀的娘听说了,心想:“我的儿子昨天进城去训画眉,至今没有找到他,莫不是他?”她连忙叫丈夫:“你必须亲自进城打听。”沈昱听了,吃了一惊,慌忙跑到柳林里,去看无头尸体。他仔细定睛上下看了衣服,认得是儿子,便大哭起来。   沈昱直接到临安府报案,说:“那无头尸体是我的儿子。他昨天五更进城训画眉,不知怎的被人杀了?望老爷做主!”知府听了,见死者家属是有了,但还没有抓住凶手,于是吩咐各处应捕及巡捕官,限十天内要捕获凶手。   沈昱用棺木装了儿子的尸体,放在柳林里,便径直回到了家里。他对妻子说:“那无头尸体是我们的儿子,他被人杀了,只是不知道头在什么地方去了。我已经禀告了知府,知府已经派人各处捉拿凶手。我买了棺木把儿子的尸体装了。这事如何是好?”严氏听了,大哭起来,一跤跌倒,不省人事。   当时沈昱用热水灌她,这才苏醒过来。严氏哭着说:“我儿平常不听好人之言,今日死无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儿啊,你死得好苦啊!哪里想到我老来没有依靠啊!”她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茶饭不吃。沈昱再三苦劝,她只得勉强吃了一点。   又过了半月,还没有凶手的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议,儿子平昔不听教训,以致有今日的祸事,被人杀了。凶手没有捉到,也没有办法了,只要能找到儿子的人头,得到全尸也好。现在不如写个帖子,告知四方的人,如果找到了沈秀的人头,情愿赏钱一千贯;捉到凶手者,愿赏钱二千贯。   二人商议已定,便连忙写了几张帖子,满城去贴。临安知府知道了这情况后,也出告示说:“如果有人找到沈秀的人头,官府给赏钱五百贯;如果有人捉获了凶手,赏钱一千贯。”告示一出,满城轰动。   且说南高峰脚下,有一个很穷的老儿,姓黄,诨名叫做黄老狗,一生为人鲁拙,靠抬轿为生。老来双目不明,只靠两个儿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父子三人,真是衣不遮身,食不敷口。这天,黄老狗把大保、小保叫来,说:“我听得人说,什么财主沈秀被人杀了,没有找到头。现在出赏钱,说有人找到头,本家赏钱一千贯,官府又给赏钱五百贯。我今天叫你两个没有别的话说,我现在反正老了,又没有用处,又看不见,又不能赚钱。豁了我,叫你两个发财快活。你两个今天晚上,把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的水边。过几天,等辨认不出模样了,你们就拿到知府衙门去领赏,可以得到一千五百贯钱。这总比现在这样受苦强。这主意非常妙,事不宜迟,如果被别人抢先做了,我就白送了性命。”   只因这老狗糊涂,说了这几句话,而这两个儿子,又是愚蠢的人,不懂得法律,因此酿成大祸。当时大保、小保两个出外面商议。小保说:“我爸想的这个主意非常妙,就是那些做主将元帅的,也想不出这计策。好是非常好,只可惜没了一个爸。”大保做人又狠又呆,说:“看他早晚反正要死,不如趁这机会杀了,去山下掘个坑埋了,又无踪迹,哪里考查?这叫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们逼他,是他自己叫我们这样做的。”小保说:“好倒好,只是等他睡熟了,才可以动手。”   兄弟二人计议已定,就去东奔西走,赊了两瓶酒来,父子三人吃得大醉,东倒西歪。一觉直睡到三更,兄弟二人爬了起来,看那老子正鞬鞬睡着。大保去灶前摸了一把厨刀,往他爸的脖子上一勒,早把这颗头割了下来。两人连忙用破衣包了,放在床边。便去山脚下掘个深坑,把尸体扛去埋了。也不等天亮,把头拿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水的地方埋了。   过了半月,兄弟二人进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说:“我二人昨天因为捉鱼虾,在藕花居旁边,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的头。”沈昱听了,说:“如果是,便赏你一千贯钱,一分不少。”他便去安排酒饭给兄弟二人吃了,然后同他们两个来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看见浅土中隐隐盖着一个人头,提起来一看,那头已经被水浸泡多日,膨胀了,很难辨认。沈昱心想:“想必是儿子的头了,如果不是,哪里又有一个人头在这里?”   他于是便用手帕把人头包了,同兄弟两个到知府衙门大厅上报告说:“沈秀的头找到了。”知府问大保、小保:“你们是怎么发现的?”兄弟二人回答说:“因为捉鱼虾,因此看见,并不晓别项情由。”知府准信,赏给了二人五百贯钱。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7章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2)   兄弟二人领了钱,便同沈昱一起,把人头拿到柳林里,打开棺木,将头凑在沈秀尸体的颈上,然后把棺木依旧钉了。沈昱同兄弟二人一起回到家中,严氏听说儿子的头找到了,心中欢喜,随即安排酒饭,款待兄弟二人,给了一千贯赏钱。兄弟二人收了,作别回家,造房屋,买农具,也不抬轿了,从此改为从事耕种、挑卖山柴度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过了数月。沈昱因为是东京的机户,正好轮到他押送缎匹到京城。他等各机户的缎匹都预备齐了,到知府衙门领了押解的公文,回家吩咐了家中的事务,便起身上路。   沈昱在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止一日,来到东京。他把缎匹一一交纳过了,取了批回,心想:“我听说京师的景致,比别处不同,为什么不看一看呢?这也是难逢难遇的事。”沈昱于是把京城的名山胜迹、庵观寺院,所有出名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一天,他偶然打从御用监的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是喜爱禽鸟的,便想进去看一看。他给了十几个钱给看门的,被准许进去闲看。他进去以后,只听得一只画眉,叫得十分好听,仔细一看,正是儿子不见了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几次用头点沈昱。沈昱见了,想起了儿子,流下了眼泪。他心中痛苦,不觉失声痛哭,叫起屈来,口中只叫:“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掌管禽鸟的校尉见了,喝道:“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地方,如此大惊小怪起来!”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   那校尉怕连累了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对沈昱喝道:“你是哪里人,敢进内御用的地方,还敢大惊小怪?有什么冤屈的事?好好直说,便饶了你。”沈昱于是就把儿子训画眉被杀的情由,从头诉说了一遍。大理寺官听了,呆了半晌,心想:“这禽鸟是京城市民李吉进贡的,为什么有如此一节隐情?”于是便派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大理寺审问。   李吉到了大理寺后,大理寺官问他:“你为什么在海临郡将沈昱的儿子谋杀了,却把他的画眉拿来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说:“小人先前因为往杭州做买卖,在武林门外湖州墅里客店内,遇见一个箍桶的人,他的担子上挂着这个画眉,我因见它叫得巧,又生得好,用一两二钱银子,将它买了回来。因它好巧,不敢自用,因此进贡上用,并不知道人命情由。”大理寺官说:“你赖哪个!这画眉就是物证了,从实招了吧。”李吉再三哀告说:“小人的确是向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道杀人的情由,难以屈招。”大理寺官又问:“你既然是向老儿买的,那老儿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供得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得明白以后,就放你。”李吉说:“小人是路上碰着买的,实在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哪里人氏。”大理寺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你将这人命推给谁偿?这画眉就是物证,这厮不打不招!”便命差役拷打李吉,打得他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过,只得招道:“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   大理寺官于是将李吉送下大牢监候,并具本上奏朝廷。圣旨下:李吉的确杀死沈秀,有画眉为证,依律处斩。大理寺官将画眉还给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送市曹斩首。   沈昱收拾了行李,带了画眉,星夜奔回杭州。到了家中,对妻子说:“我在东京替儿子讨了命了。”严氏问:“怎生得来?”沈昱把在内监看见画眉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严氏见了画眉,睹物伤情,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沈昱提了画眉,来知府衙门注销批文,将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知府听了,十分欢喜,说:“有这样的巧事!既然凶手已经抓到斩首了,可以将棺木烧化了。”沈昱于是按照当地习俗,叫人将棺木烧了,把骨灰撒在了水池中。   恰好有两个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客人,一个姓贺,一个姓朱,有些药材到杭州卖,住在湖州墅里客店内。二人将药材卖完以后,因为对李吉的案情有怀疑,心中不平,说:“有这样冤屈的事!明明是买的画眉,只因一个畜生,屈杀了一条人命。我们想替他申诉,无奈卖画眉的人虽然认得,我们却不知道他的姓名。我们一定要替李吉查个明白。”   二人于是进城来,探听那个箍桶的人。找了一天,也没有着落。二人闷闷不已,回到店中歇了。第二天,又进城来,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二人便叫住,问:“大哥,请问你,这里有一个箍桶的老儿,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大哥你可认得么?”那人说:“客官,我们这箍桶行里,只有两个老儿:一个姓李,住在石榴园巷内;一个姓张,住在西城脚下。不知道哪一个是客官要找的?”   二人谢了那人,径直来到石榴园,只见李公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却不是要找的人。于是二人又来到西城脚下,到了门口,便问:“张公在家么?”张婆说:“不在,出去做活路去了。”二人也不答话,就回去了。   当时正是未牌时分,二人走了不到半里地,远远望见张公望南回来了,二人朝北去,正好劈面撞见。张公不认得二人,二人却认得张公,便拦住问道:“阿公高姓?”张公说:“小人姓张。”二人又问:“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张公说:“正是,你们问小人有什么事干?”二人便说:“我店中有许多东西要箍,要找个老成的做,因此问你。你现在往哪里去?”张公说:“回家去。”三人一边走,一边说,一直走到张公门口。张公说:“二位请坐吃茶。”二人说:“今天晚了,明天再来。”张公说:“明天我不出去了,专等专等。”   二人作别了张公,却不回店里去,径直到知府衙门告发。正好遇上知府傍晚升堂理事,二人直入堂前跪下,把沈昱认画眉的事情,李吉被杀的事情,撞见张公买画眉的事情,一一禀明,并说:“小人两个不平,特为李吉讨命,望老爷细审张公。不知他怎样得到画眉的?”知府说:“沈秀的事,已经完全明白了,凶手已经斩了,再有什么事?”二人禀告说:“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画眉为物证,不推究详细来历,将李吉屈杀了。小人路见不平,特为李吉讨命。如不是实,怎敢告扰?望乞怜悯做主。”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随即差公人连夜去捉张公。   当夜,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把张公背剪着绑了,解到府里,送进大牢内关了起来。   第二天,知府升堂,公人从牢中取出张公,押到堂前跪下。知府说:“你为什么杀了沈秀,反而让李吉偿命?今日事已败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直打了三十下,打得张公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三拷打,张公都不肯招认。两个客人和两个伴当一齐说:“李吉死了,还有我们四人在,亲眼看着他拿一两二钱银子,买你的画眉。你现在想推给什么人?你如果说不是你,你说这画眉从何来?真的假不了,你支吾有什么用处?”张公还想抵赖,知府大喝道:“画眉是真赃物,这四人是真证见,你如果再不招认,取夹棍来夹起。”张公这才慌了,只得将盗取画眉,勒死沈秀的事情,一一招供了。知府说:“那沈秀人头当时放在哪里去了?”张公说:“小人一时心慌,见旁边有一株空心柳树,就将人头丢在了树中。随后提了画眉,径直出武林门来,偶然遇见三个客人,两个伴当,问小人买了画眉,得银一两二钱,归家用度。所供是实。”   知府令张公画了供,又差人去传沈昱,一同押着张公,到柳树林里寻找人头。街市上的人听说了,都一齐到柳树林里,来看找人头。只见果然有一株空心的柳树,众人用锯把树放倒,众人发一声喊,果然看见有一个人头在里边。提起来看时,端然不动。沈昱见了这头,定睛一看,认得是儿子的头,放声大哭起来,昏迷倒地,半晌才醒。   众人于是用帕子将沈秀的人头包了,押着张公,来到知府衙门。知府说:“既然有了人头,情真罪当。”命取了一副大枷把张公枷了,又钉上了脚镣手铐,押送到死囚牢里,严密监候。   知府又问沈昱说:“当时那黄家大保、小保,又哪里得来的人头来请赏?事有可疑。现在沈秀的头有了,那头又是谁人的?”随即差公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前来审问那人头的来历。   沈昱同公人一起,来到南山黄家,捉了弟兄二人,押到知府衙门。弟兄二人在厅前跪下,知府说:“杀沈秀的凶手,已经捉到了,沈秀的头已经追出来了。你弟兄二人谋害死的是什么人,拿他的头来请赏?一一招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问,口隔心慌,答应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来拷打。拷打了半天,二人仍然不肯招供。知府又命将烧红的烙铁烫他俩,二人熬不过,昏死了过去。差役用水将二人喷醒,二人见熬不过去,只得口吐真情,说:“因见父亲年老有病,行走困难,一时不应该,用酒把他灌醉,割下头来,埋在西湖藕花居水边,含糊请赏。”知府说:“你父亲的尸骸埋在什么地方?”二人说:“就埋在南高峰脚下。”   知府当即派人押解二人到南高峰脚下,掘开一看,果然有无头尸骸一副。差役于是又将二人押回知府衙门回话,说:“南山脚下的浅土中,果然有无头尸骸一副。”知府说:“有这样的事,真是逆天的事,世间竟有这样的恶人!口不欲说,耳不欲闻,笔不欲书,就一顿打死他倒干净,这恨怎么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计数,先打一阵,打得二人多次昏死过去又醒了过来。然后用两面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严密监候。沈昱和原告人,回家听候。   知府随即具表向皇上申奏,将李吉屈死的情由奏闻。奉圣旨:着刑部及都察院,将原问李吉一案的大理寺官好生勘问,随后贬为庶人,发配岭南安置。李吉平民屈死,情实可矜,着官给赏钱一千贯,免除子孙差役。张公为谋财,故意杀人,屈害平民,依律处斩,加罪凌迟,剐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黄大保、黄小保,贪财杀父,凌迟处死,剐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枭首示众。   一日文书到府,知府差官吏、仵作,将张公、黄大保、黄小保三人押在木驴上,满城号令三日,然后按律令凌迟分尸,枭首示众。当时张婆听得张老儿要被剐,来到市曹上,指望见他一面。谁想看见仵作正在动手剐人,吓得老婆子魂不附体,转身便走。不料被绊了一下,跌成重伤,回家便死了。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8章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南宋绍兴年间,杭州城中有一个乞丐团行的团头,姓金名老大。从祖上到他,已经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业。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服,吃的有好食物,真个是粮仓多积粟,口袋有余钱,放债使丫鬟。虽然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给了族人金癞子做了,自己享受现成,不和其他丐户歪缠。虽然这样,大家口顺,还是叫他团头。   金老大年纪五十多岁,妻子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金老大爱这女儿如同珍宝,从小教她读书识字。玉奴到了十五六岁时,诗赋皆通,写诗作赋,信手而成。更加上女工精巧,还能弹筝吹管,事事伶俐。金老大仗着女儿有才貌,一心要将她嫁给读书人。说来就是名门旧族中,像这样一个女子也是少有的,只可惜生于团头之家。有功名前程的人家,没人来求婚;如果是平常的有钱人家,没有功名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攀他了。因此高不成低不就,把女儿直拖延到了十八岁,还没有嫁人。   偶然有个邻居老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纪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因为父母双亡,家中贫穷,还没有娶妻。近日考中了秀才,补上了国子监的太学生,情愿入赘女家。这人正和令爱相宜,为什么不招他为女婿?”金老大说:“就烦老翁做媒怎么样?”   老翁领命,径直来到太平桥下,找到莫秀才,对他说了提亲的事,并说:“实不相瞒,他家祖宗曾经是做团头的,现在已经不做了。只图他女儿好,家道又富足。秀才如果不嫌弃,老汉就玉成这事。”莫稽口里虽然没有说,心里却想:“我现在衣食缺乏,没有能力婚娶,为什么不放下身份,低就他家,这不是一举两得?也顾不得旁人耻笑了。”他于是对老翁说:“大伯说得虽然好,但我家贫穷,拿不出聘礼,怎么办才好?”老翁说:“秀才只要答应,连纸也不费一张,都包在老汉身上。”   老翁回复了金老大,择了个吉日,金家倒送了一套新衣服给莫稽穿着,过门成亲。莫稽见玉奴才貌双全,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得了个美妻,而且又丰衣足食,事事称心。朋友之中,晓得莫稽贫苦的,也都很谅解他,倒也没人去嘲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丰盛的酒席,叫女婿请他的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连吃了六七日酒。想不到惹恼了族人金癞子。那金癞子也是有理,他说:“你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不过你多做了几代,挣了些钱钞在手里,论起祖宗一脉,你我是一样的。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喝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没有三寸长一寸宽的请帖儿给我。你女婿这才做秀才,难道就是做了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他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竟然如此不把人看在眼里!我且去烦恼他一场,叫他大家没趣!”于是叫了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   金老大听得吵闹,开门一看,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金癞子直奔席上,拣好酒好菜只管吃,口里叫着:“快叫侄婿夫妻来拜见叔公!”吓得众秀才站不住脚,都逃走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一起躲避。   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金癞子,说:“今天是我女婿请客,不关我的事。改天专治一杯,给你赔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给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好些活鸡、活鹅之类,叫众丐户送到金癞子家,当个折席。   一直乱到黑夜,金癞子和众丐户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第二天早上才回来。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   金玉奴只恨自己家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就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给丈夫看;又不吝惜供给费用,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叫丈夫结交名流,以提高声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声誉日起,二十三岁中了进士。   这天,赴了琼林宴以后,莫稽头戴乌帽,身穿宫袍,骑马归来。快要到丈人家的时候,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着莫稽说:“金团头家女婿做官。”莫稽在马上听得这话,十分不高兴,又不好惹事,只得忍耐。   莫稽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肚里却包着怨气,心想:“早知道有今日的富贵,怕没有王侯贵戚招我做女婿?现在却拜了个团头做岳丈,这可是终身的污点!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子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   莫稽为此心中不痛快,常常不高兴。玉奴多次问他,也不回答,不知道他是什么缘故。可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他成名的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正的地方。   过了几天,莫稽去吏部应选,被任命为无为军掌管户口籍帐的司户。丈人置办了酒席,为他送行。这时众丐户,也不敢登门吵闹了。   莫稽领了妻子,登船赴任。行了数日,到了采石矶附近,停泊在长江北岸。这天夜晚,月明如昼,莫稽睡不着,穿衣起来,坐在船头赏月。他四下一看,见没有人,又想起团头的事,心里闷闷不乐。他忽然动了一个恶念,除非这妇人死了,另娶一人,才能免得这终身的耻辱。他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看月亮。玉奴已经睡了,莫稽再三逼她起来。玉奴不想违背丈夫的意愿,只得披衣起来,走到舱房门口,举头望月。莫稽出其不意,把她牵到船头,推入江中。   莫稽悄悄唤起舟子,吩咐赶快把船移到前面去,重重有赏。舟子不知道原因,慌忙撑篙荡桨,把船移到了十里之外的地方,停泊停当。莫稽这才对舟子说:“适才奶奶因玩月坠水,捞救不及了。”又拿了三两银子赏给舟人作为酒钱。舟人会意,谁敢开口?船中虽然跟得有几个蠢丫头,以为女主人真个坠水死了,悲泣了一场,也就算了。   事有凑巧,莫稽的船移走以后,刚好有个新上任的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泊船在采石矶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把妻子推坠水的地方。许德厚和夫人推开船窗赏月,开怀饮酒,还没有睡。忽然听见岸上有妇人啼哭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哀怨,使人好生不忍。许德厚忙叫水手去探看,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在江岸上啼哭。他便叫唤上船来,查明她的来历。   原来这妇人正是无为军司户莫稽的妻子金玉奴。她当初坠水的时候,魂飞魄荡,以为必死无疑。后来忽然觉得水中有东西,托起她的两足,使她随波而行,靠近了江岸。玉奴挣扎着上了岸,举目看时,江水茫茫,已经不见了莫稽的船,才明白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想溺死她,自己好另找好的配偶。她想到如今虽然得了性命,却无处安身;又想到生活上的苦痛,因此痛哭。   金玉奴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把事情的经过,细说了一遍。说完,哭过不停,连许公夫妇都感伤落泪,劝她说:“你不要悲啼,答应做我的义女,再作道理。”玉奴听了,连忙拜谢。许公吩咐夫人取出干衣裳替她通身换了,安排她在后舱一个人睡。叫手下男女都称她小姐,又吩咐舟人,不许泄漏这事。   不一日,许公到了淮西任上。那无为军正是他所管辖地方,许公是莫稽的上司,莫稽免不了随班参见。许公见了莫稽,心想:“可惜一表人才,却干这样负心的事。”   大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下官有一女儿,颇有才貌,已经满十五岁了,准备选一佳婿入赘。诸君意中,可有合适的人选?”众僚属都听说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推荐他才貌人品非凡,可作女婿的人选。许公说:“这人我也留意他许久了,但是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一定心高气傲,未必肯入赘我家。”众僚属说:“他出身寒门,能得到您的收容提拔,正像蒹葭倚玉树一样高攀,是何等的幸运,哪里会嫌是入赘呢?”许公说:“你们既然认为可行,可以去对莫司户说这事。但是要说这是你们的意思,以此探一探他的情况,不要提到我,怕有妨碍。”   众人领命,向莫稽说了这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想高攀,况且是和上司联姻,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便欣然应允,说:“这事全仗诸位玉成,如果事成,定当报答。”众人说:“当得,当得。”   众人随即将莫稽所说的话回禀了许公,许公说:“虽然承蒙司户不嫌弃,但下官夫妇,非常钟爱这个女儿,把她娇养成性,所以舍不得出嫁。只怕司户少年气盛,对小女不肯饶让,致使与小女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的心。必须预先讲好,司户凡事要宽容忍耐些,才敢让他入赘。”   众人领命,又到莫稽处传话,莫稽无不依允。这时莫稽已经不比做秀才的时候,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礼,选好了吉日,皮松骨痒,准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许公先叫夫人对玉奴说:“老相公怜悯你寡居,准备替你重新招一少年进士入赘,你不可推阻。”玉奴回答说:“奴家虽然出身寒门,但很知礼数。既然和莫郎结发为夫妇,便要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损害妇节?”说完,泪如雨下。夫人看她用情专一,于是实话告诉她说:“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他负心,一定要你夫妻再次结合,所以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女婿,却叫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就在今晚入赘我家。等他进房的时候,要……”如此如此,“给你出这口恶气。”玉奴这才收了眼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的事。   到了晚上,转运司府上,铺毡结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莫稽冠戴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一路行来,谁不喝彩!莫稽到了转运司府门前下马,许公身穿官服出来迎接,众官及僚属都告别离去。   莫稽一直进入私宅,新人用红帕遮头,由两个养娘扶了出来。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礼毕,送归洞房做花烛宴席。这时,莫稽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得不可形容,仰着脸,昂然而入。   莫稽才跨进房门,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劈头盖脑向他打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上背上棒如雨下,打得他叫喊都来不及,想不出一个办法。莫稽被打,慌忙缩做一堆,跌倒在地,只叫:“丈人,丈母,救命!”   这时,只听房中娇声婉转,吩咐说:“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众人这才住手,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把莫稽脚不点地拥到了新人面前。莫稽口中还说:“下官有什么罪?”他睁开眼看时,只见画烛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的妻子金玉奴。   莫稽吓得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众人都笑起来。只见许公从外面进来,叫道:“贤婿休要疑心,这是我在采石矶江边认的义女,不是鬼。”莫稽心头这才止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说:“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许公说:“这事和下官没有关系,只要我女儿没有话说就算了。”   玉奴向莫稽脸上唾了一口,骂道:“负心贼!你不记得东汉的宋弘说过:‘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你空手入赘我家,亏得我家的资财,你才得以读书延誉,以至成名,侥幸有了今日。奴家也希望夫荣妻贵,想不到你忘恩负义,不念夫妻之情,恩将仇报,将奴家推堕江心。幸得苍天可怜,得遇恩爹相救,收为义女。假如奴家葬身鱼腹,你另娶新人,于心何忍?现在奴家有什么颜面,再与你团聚?”说完,放声大哭,千负心,万负心,骂个不停。莫稽满面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饶。   许公见玉奴骂够了,这才把莫稽扶了起来,对玉奴说:“我儿息怒,现在贤婿已经悔罪了,料想不敢轻慢你了。你两个虽然是旧日夫妻,在我家却只算新婚花烛,凡事看在我的面上,闲言闲语,都一笔勾销了吧。”又对莫稽说:“贤婿,你自家不对,休怪别人。今宵只好忍耐,我叫你丈母来解劝。”说完,走出房去。不一会儿,夫人来到,又说了许多调停的话,玉奴和莫稽两人这才和睦了。   第二天,许公设宴,款待新女婿,将他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送还,说:“一女不受二聘,贤婿前次在金家已经送过了,这次下官不敢重复收受。”莫稽低着头没有说话,许公又说:“贤婿常遗憾令岳翁地位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乎不得善终。现在下官的地位怎么样?只怕爵位不高,还不能满足贤婿的要求。”莫稽听了,涨得面皮红紫,只得离席谢罪。   从此,莫稽和玉奴夫妇和好,恩爱比从前加倍。许公和夫人对待玉奴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莫稽像真女婿一样;金玉奴对待许公夫妇,也像亲爹亲妈一样。连莫稽都受感动了,把团头金老大迎接到任所,奉养送终。后来许公夫妇去世,金玉奴穿上和亲生父母死时一样的孝服,报答他们的恩德。莫家和许家世世结为姻亲兄弟,往来不绝。 ww w . xia oshu otxt.co mxiaoshuotxt。com 第9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1)   明朝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他因太监刘瑾专权,上了一道奏章,弹劾刘瑾,被皇帝免官,发回原籍。王琼不敢停留,立刻收拾行李带着家眷起身。王琼有些俸银,借给了他人,一时来不急讨回。他的长子在南京任中书,次子正在准备参加乡试,王琼犹豫了半晌,才把公子三官叫来。那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十七岁,生得眉清目秀,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立即成文,本是个风流才子。王琼爱他胜过心头肉。   王琼见三官来了,把他叫到跟前,吩咐说:“我把你留在京城读书,叫家人王定留下来讨债。银子收齐了,快些回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里的账目都留给你。”他又把王定叫过来,说:“我把你留下来,陪三叔在京城读书、讨债,不许你引诱他胡作非为。我如果知道了,你罪责不小。”王定叩头说:“小人不敢。”   第二天,王琼收拾起程,王景隆和王定前去送行。回到北京以后,另找寓所住下。王景隆遵照父命,在寓所读书,王定到外面讨债。不觉过了三个多月,三万两银账,都收齐了。王景隆用底账核对,分厘不差,于是吩咐王定,准备动身回家。他对王定说:“王定,我们事情都已经办完了,我和你一起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一会儿,明天起身。”   二人锁了房门,来到大街观看皇都景致。王景隆虽然在京城读书,却没有到大街上来过,所以到处都觉得新奇,不停地问王定。   二人过了东华门,看了紫禁城,王景隆一边走,一边问,一边赞叹。走了多时,来到一个地方,只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王景隆便问:“王定,这是什么地方?”王定说:“这是酒店。”王景隆于是和王定走到酒楼上。坐下以后,看那楼上有五六桌饮酒的,其中一桌有两个女子,坐着同饮。王景隆看那女子,生得清洁整齐,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正看的时候,酒保拿酒来,王景隆便问:“那女子是哪里来的?”酒保说:“这是春院胡同一秤金家的丫头翠香、翠红。”王景隆说:“长得好标致。”酒保说:“这样的女子就说标致?她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叫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因鸨母要价太高,还没有接过客。”王景隆听了,记在心上。吃完了酒,他叫王定付了酒钱,下楼去了。   到了街上,王景隆对王定说:“王定,到春院胡同去走走。”?王定说:“三叔,那里不可以去,老爷知道了怎么得了!”王景隆说:“没关系,只是看一看就走。”   二人来到春院胡同,只见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王景隆看得眼花缭乱,心中犹豫,不知道哪是一秤金家的门。正在这时,有个叫做金哥的卖瓜子的小伙走来,王景隆便问:“哪是一秤金家的门?”金哥说:“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说:“我家相公不住宿,莫认错了。”王景隆说:“只求见一见。”   那金哥进去报与鸨母一秤金知道。鸨母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去待茶。王定见留茶,心中慌张,说:“三叔回去了吧!”鸨母问道:“这位是什么人?”王景隆说:“是我的家人。”鸨母说:“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吧,怎么这样小器?”王景隆说:“不要听他的。”跟着鸨母往里就走。王定说:“三叔不要进去,老爷知道了,可不关我的事。”王景隆哪里听他的,一直到了里面坐下。   鸨母叫丫头看茶。鸨母问:“客官贵姓?”王景隆说:“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鸨母听了,对王景隆拜了一拜,说:“不知是贵公子,失敬,失敬!不要怪罪。”王景隆说:“没什么。我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鸨母说:“昨天有一位客官,要小女接客,送一百两财礼,小女没有答应。”王景隆说:“一百两财礼小意思!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数也就是家父了。就是家祖,也做过侍郎。”鸨母听了,心中暗喜。便叫翠红去请三姐出来见贵客。翠红去了不一会儿,回来回话说:“三姐身子不舒服,推辞了。”   鸨母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小养娇了,只有老婢亲自去叫她。”王定在一旁着急,说:“她不出来就算了,不要再去叫她了。”鸨母不听他的话,走进房中,叫道:“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现在王尚书的公子,特地慕名而来。”玉堂春低头不语。慌得那鸨母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口袋里有许多金银。你如果搭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而且也够你一辈子受用的了。”玉堂春听了,只得打扮起来,来见王景隆。临行,鸨母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堂春说:“我知道了。”   王景隆一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只见她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数尽满院名姝,总输她十分春色。玉堂春偷看王景隆,见他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冠楚楚,心中也暗暗高兴。当下玉堂春拜见了王景隆。鸨母说:“这里不是贵客坐的地方,请到书房小叙。”   王景隆进入书房,见窗明几净,古画香炉,收拾得十分精致。王景隆却无心细看,一心只想着玉堂春。鸨母叫女儿挨着王景隆的肩坐下,吩咐丫鬟摆酒。王定听见摆酒,越发着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鸨母丢个眼色给丫头,说:“请这位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红说:“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杯喜酒。”王定不肯去,被翠香、翠红拖拖拽拽地扯了进去,甜言蜜语,劝了几杯酒。王定开始还很勉强,以后吃得热闹了,也就索性放下心来,尽情快乐。   王定正在饮酒的时候,听得有人来说公子叫王定。王定急忙来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妓院里的乐人奏着乐器,王景隆正在开怀畅饮。王定走近王景隆身边,王景隆附耳低声说道:“你到住处去取二百两银子,四匹绸缎,再带二十两散碎银子,到这里来。”王定说:“三叔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用?”王景隆说:“不要你闲管。”   王定没有办法,只得来到住处,取出四个五十两的元宝,以及绸缎和碎银,再回到妓院,交给王景隆。王景隆看也不看,都送给鸨母,说:“银两、绸缎,就算与令爱初次见面的礼物,这二十两碎银,拿去赏人和做杂用。”王定原以为王景隆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这么多银子,听说只当初次见面的礼物,吓得舌头吐出了三寸。   鸨母假意谦让了一阵,叫玉堂春:“我儿,拜谢了公子。”又说:“今天是王公子,明天就是王姐夫了。”叫丫头把礼物收了进去,又对王景隆说:“小女房中还备得有精致的酒菜,请公子开怀畅饮。”王景隆和玉堂春手牵着手,一同来到玉堂春的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馐,都已经摆设完备。王景隆坐了上座,鸨母自弹弦子,玉堂春清唱劝酒。弄得王景隆骨松筋痒,神荡魂迷。   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王景隆动身,又进不得房,连催了几次。丫头奉了鸨母之命,不给他传话。等了一个黄昏,翠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己回住处去了。王景隆一直饮到二鼓才散。玉堂春殷勤服侍王景隆上床,解衣就寝。   第二天天亮,鸨母来到香房,叫一声:“王姐夫,贺喜,贺喜!”叫丫头、小厮都来磕头。王景隆吩咐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钗银三两。王定早晨本来是来接王景隆回寓的,见他随便用钱,很不以为然。王景隆见状,心里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快,索性将皮箱搬到妓院来,自己用起来便当。”于是叫王定去把皮箱从住处拿来。王定再三劝阻无效,只好去把皮箱拿来了。   鸨母见皮箱拿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每天都和过年过节一般,王景隆不觉已经住了一个多月。这天,鸨母起心要巧立名目骗钱,摆了一大桌酒席,搬戏演乐,专请王景隆和玉堂春二人赴宴。鸨母举杯敬王景隆,说:“王姐夫,我女儿和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那王景隆心里只怕玉堂春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便说:“这是自然的事。”鸨母于是谎称,欠下了许多债,王景隆都答应替她还了。从此以后,不管鸨母怎样巧立名目骗钱,王景隆件件都答应。他还打了许多首饰酒器,做了许多衣服,送给鸨母,又答应替她改造房子,还造了一座百花楼,给玉堂春做卧房。   王定见王景隆这样胡乱花钱,急得手足无措,三番五次,催他回去。王景隆开始还含糊答应,后来逼急了,反而痛骂王定。王定没有办法,只得倒求玉堂春劝他。玉堂春素知虔婆利害,也苦劝王景隆说:“‘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日红!’你哪天没有了钱,她翻了脸来,就不认得你了。”王景隆这时手头还有钱,哪里信她这话。   王定暗想:“心爱的人劝他,他还不听,我劝他做什么?”又想:“老爷如果知道了这事,怎么了得!不如回家报与老爷知道,凭他怎么裁处,与我无关。”于是对王景隆说:“我在北京没有用处了,还是先回去吧!”王景隆巴不得他离开,就说:“王定,我给你十两银子做路费,你到家中禀告老爷,就说欠账还没有收齐,三叔先叫我回来问安。”玉堂春也送了王定五两银子,鸨母也送了五两。王定拜别王景隆走了。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王八、鸨母整天巧立名目骗钱,王景隆手头的钱已经用光了。王八见王景隆没有了钱,凡事爱理不理,不像往常那样答应奉承了。又住了半月,鸨母对玉堂春说:“王公子现在没有钱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哪曾见过妓院出了节妇,你呆守着那穷鬼做什么!”玉堂春听了,只当耳边风。   一天,王景隆下楼到外边去了,丫头来报与鸨母。鸨母叫玉堂春下楼来,说:“我问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堂春见话不投机,转身向楼上便走。鸨母随即跟上楼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堂春说:“你们这样没天理,王公子的三万两银子,全都送在我家了。如果不是他,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哪里有现在这样足用?”鸨母一听大怒,一头向玉堂春撞去,高叫:“三儿打娘了!”王八听见了,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堂春按倒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她髻偏发乱,血泪交流。   王景隆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忽然面热肉颤,心中怀疑,就告辞回来。他走上百花楼,看见玉堂春如此模样,心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玉堂春睁开双眼,看见是王景隆,强打精神,挣扎着说:“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关!”王景隆说:“冤家,你为我挨打,还说无关?明天我就走,免得连累你受苦!”玉堂春说:“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依我。如今孤身在这里,又没有路费,三千余里,怎么回得去?我怎么放心?你如果不能回乡,流落在外,还不如忍气在这里住几天。”王景隆听了,闷倒在地。   玉堂春近前抱住王景隆,说:“哥哥,你今后不要下楼去了,看那王八、淫妇能怎么样?”王景隆说:“我想回家,可没脸见父母、兄嫂;如果不走,又受不得王八的冷言冷语。我又舍不得你,如果住下,那王八、淫妇又要打你。”玉堂春说:“哥哥,打不打,你不要管他,我和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你怎么能离开我!”   看看天色已晚,房中往常这时候,丫头已经点灯上来了,今天却连火也不给了。玉堂春见王景隆心中悲伤,用手把他扯到床上睡了。王景隆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他对玉堂春说:“不如我走了吧!你再接有钱的客官,免得你受气。”玉堂春说:“哥哥,那王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不要起身。哥哥在时,奴家命在,你要真个走了,我只有一死。”二人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起来,没有人给他们一碗水喝。玉堂春叫丫头:“拿钟茶来给你姐夫吃。”鸨母听见了,高声大骂:“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堂春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房,盛了碗饭,泪滴滴地拿上楼,对王景隆说:“哥哥,你吃饭吧。”王景隆刚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就不吃了。玉堂春劝他吃,他这才吃了一口。只听鸨母在楼下骂:“小三,大胆奴才,哪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王景隆听得分明是骂他,只得忍了。   却说王八恼恨玉堂春,想要打她,又怕打伤了,难叫她挣钱;如果不打她,她又恋着王小三。如果把王小三逼急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万一他寻自尽了,尚书老爷差人来接他,那时候就是现做个泥人也干不了。左思右想,无计可施。鸨母对王八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明天是你妹子的生日,”如此如此,“叫做‘倒房计’。”王八说:“倒也好。   “   鸨母叫丫头上楼问:“姐夫吃了饭没有?”鸨母接着也上楼来,说:“不要怪!俺的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了酒菜。吃酒的时候,鸨母赔着笑说:“三姐,明天是你姑娘的生日,你可告诉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给她。”玉堂春当晚封下了礼物。   第二日清晨,王景隆、玉堂春同鸨母离了妓院,到王八他妹子家去。才走了半里地,鸨母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王景隆不知鸨母用计,就转身回去锁门。   王景隆刚走,王八从那小巷里钻了出来,叫玉堂春:“三姐,你头上的簪子掉了。”玉堂春刚一回头,那王八对着玉堂春骑的牲口就是两鞭,那牲口驮着玉堂春,顺小巷跑出城去了。   王景隆回到妓院,锁了房门,急忙往回赶,不见玉堂春,却遇到一伙人。王景隆便问:“列位,看见一起男女,往哪里去了?”这伙人却是拦路抢劫的。他们看见王景隆衣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往芦苇西边去了。”王景隆说:“多谢列位。”往芦苇里就走。这伙人急忙跑在前面等着。等王景隆走近,跳起来,一声大喝,扯住王景隆,一齐下手,剥去了他的衣服帽子,拿绳子把他捆在地上就走了。王景隆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挨到天明,心里还只想着玉堂春,说:“姐姐啊,你不知在什么地方去了,哪里知道我在这里受苦!”   王景隆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附近的乡民听到了,找到了王景隆,把绳子给他解了,问他:“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这样?”王景隆浑身上下没有衣服,害羞,不说他是王景隆,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来这里做小买卖,不幸遇着了歹人,将一身衣服全剥去了,路费也抢光了。”众人见王景隆年少,舍了几件衣服给他,又给了他一顶帽子。   王景隆谢了众人,拾起破衣帽穿戴了。他回到北京城里,找不到玉堂春,身上又没有一个钱,从早到晚,水也没得喝一口。王景隆饿得眼黄,到晚上找住处,又没有人家肯收留他。有人说:“看你这个模样,谁家肯收留你?你现在还是到打更人住的窝棚门口去,有人雇人打梆子,你只要早晚勤快,还是可以度日的。”   王景隆来到打更人住的窝棚门前,只见一个地保来雇人打更。王景隆上前叫道:“大叔,我打头更。”地保便问:“你姓什么?”王景隆说:“我是王小三。”地保说:“你打二更吧!失了更,误了时刻,不给你钱,还要打你哩!”王景隆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晚间把打更的时刻误了。地保骂道:“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滚吧!”王景隆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到孤老院里去寄身。   且说王八、鸨母拐着玉堂春,一天走了一百二十里地,在一个野店住了下来。玉堂春明知中了圈套,一路上牵挂着王景隆,泪水不停地滴。住了有一个月,那王八对鸨母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一定回家去了,咱们回去吧。”于是收拾行李,带着玉堂春回到妓院。   玉堂春每天思念王景隆,寝食俱废。鸨母上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经回家去了,你还想他做什么?北京城里王孙公子多的是,你却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不要自讨苦吃。”   玉堂春泪如雨下,心想:“王公子,你手里没有半文钱,不知怎么走了?你要走,也应通个信息,免得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道何日才能再与你相见?” www.xiaoshuotXt,coMt-x-t_小_说天/堂 第10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2)   北京大街上有个王银匠,曾经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王景隆在虔婆家打的首饰,也都是他打的。一天,王银匠从孤老院门前经过,忽然看见王景隆,吓了一跳。他上前扯住王景隆,叫道:“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王景隆把事情经过,从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王八!三叔,你现在到我家去,清茶淡饭,暂住几天。等你家老爷派人来接你。”王景隆一听,非常高兴,跟随王银匠来到他家。王银匠敬他是尚书公子,尽礼款待。   王景隆在王银匠家住了半月有余,王银匠的妻子见识短,不见尚书家来接,以为丈夫说谎,趁着丈夫上街,便发话说:“自家一窝子男女,哪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他吃几天,各人要自己知趣,总不能在这里养老送终。”王景隆受不了这气,低着头,走了出来,顺着房檐在街上没有目的地走着。他走到关王庙,猛然想起,关圣最灵,为什么不去向他诉说?于是走进庙里,跪在关圣像前,诉说王八、淫妇负心的事。拜祷了很久,起来以后又去看两廊的画。   这时,有一个小伙儿,走进庙里来,把装瓜子、鸭蛋的篮子放在供桌上,跪下向关圣像磕头。王景隆认得是卖瓜子的金哥,以前在妓院的时候,常常照顾他二百钱的瓜子。现在王景隆无颜见他,便用双手掩面,坐在门槛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槛上坐下。王景隆以为金哥已经出庙走了,就放下手来,被金哥认了出来,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   王景隆含羞带泪,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不要哭,我请你吃饭。”王景隆说:“我吃过饭了。”金哥又问:“你这两天,有没有见到三婶?”王景隆说:“好久都没有见到了!金哥,我想请你到妓院,悄悄地给三婶说,我现在很穷,看她怎么说?回来告诉我。”金哥答应了,拿起篮子,往外就走。王景隆又说:“你到那里看情况,她如果想我,你就对她说我在这里的情形。如果她不真心疼我,你就不要说,也回来告诉我。她们这样的人家,有钱的是一样对待,无钱的是另一样对待。”金哥说:“我知道了。”   金哥来到妓院,在玉堂春住的楼外边站着。只见那玉堂春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拿汗巾拭泪,口里声声只叫:“王公子,我的哥哥!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金哥心想:?“呀,真个是在想三叔哩!”便咳了一声嗽。玉堂春在楼上听见了,问:“外边是谁?”金哥走上楼来,说:“是我。我来卖瓜子给你老人家嗑哩!”玉堂春眼中掉泪,说:“金哥,就是有羊羔美酒,我也吃不下,哪有心思嗑瓜子!”   金哥说:?“三婶!你这两天怎么瘦了?”玉堂春没有理他。金哥又问:“你是想三叔,还是想谁?你对我说,我替你接他去。”玉堂春说:“我自从三叔走后,天天思念,哪里又有谁来?我记得一个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堂春说:“从前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了她黄金用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奋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于是在风月场中大大显名。我有亚仙一样的心,要是三叔他也像郑元和就好了。”   金哥听了,口中不说,心中却想:“那王三倒也和郑元和相像了,虽然没有打《莲花落》,却也在孤老院讨饭吃。”金哥于是低声叫了一声“三婶”,说:“三叔现在庙中安歇,叫我悄悄地告诉你,接济他些路费,他好上南京。”玉堂春听了,吃了一惊,说:“金哥,你不要哄我。”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里看看去。”玉堂春说:“这里到庙里有多远?”金哥说:“这里到庙里有三里地。”?玉堂春说:“我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什么话?”金哥说:“只是缺少银子用,并没有什么话。”玉堂春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城隍庙里等我。”   金哥回到庙里,回复了王景隆,又送王景隆到王银匠家,?说:“如果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好王银匠已经回家,留住了王景隆。   金哥走后,鸨母问玉堂春说:“三姐!你这两天不吃饭,是不是还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给你找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堂春说:“娘!我心里有一件事不得停当。”鸨母说:“你有什么事?”玉堂春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子,夜里和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起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人。”鸨母问:“几时去还愿?”玉堂春说:“十五日去吧!”鸨母听了,十分欢喜,预先备下了香烛纸马。   等到了十五日,天还没有亮,鸨母就叫丫头起来,说:“你去烧好水,给玉姐洗脸。”玉堂春心里也惦记着去庙里的事,早早就起来梳洗,收拾好私房银两以及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香烛纸马,往城隍庙去。   到了城隍庙,天还没有亮,却不见王景隆在那里。哪晓得王景隆却早已经躲在东廊下等着。他看见了玉堂春,咳了一声嗽。玉堂春听见了,就叫丫头烧了纸马,说:“你先回去,我到两边看看十帝阎君像。”   玉堂春等丫头走了,就来到东廊下。王景隆见了玉堂春,羞得满面通红。玉堂春叫声:“王公子,我的哥哥!你怎么这副模样?”说完,两人抱头痛哭。玉堂春将带来的二百两银子及首饰交给王景隆,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妓院里来,又叮嘱说:“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回来。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意。”二人含泪而别。   玉堂春回到家中,鸨母见了,非常高兴,说:“我儿还了愿了?”玉堂春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鸨母说:“我儿,你发下什么新愿?”玉堂春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得灭门绝户,天火烧了。”鸨母说:“我儿这愿,发得太重了些。”鸨母从此欢天喜地。   王景隆回到王银匠家,将二百两银子,交给王银匠。王银匠大喜,随即到市上,替王景隆买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带、真川扇、皮箱骡马,都置办齐全。王景隆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雇了两个小厮跟随,来到妓院。   王景隆来到妓院门口,只见几个小乐工,正在门口说话。他们忽然看见王景隆气象一新,都吓了一跳,飞快报与鸨母。鸨母听了,半晌说不出话,心想:“这事怎么办?从前三姐说他是官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把他赶出门去了。现在他带着金银又来了,叫人好不惶恐!”左思右想,只好老着脸走出来见王景隆。   鸨母见了王景隆,一手扯住马头,问:“姐夫从什么地方来?”王景隆下马,行了个半礼,说:“我的伙计都在船中等我。”说着就要走。鸨母赔笑说:“姐夫好狠心啊。寺破僧丑,也看佛面,就是要走,你也应该去看看玉堂春。”王景隆说:“过去那几两银子算什么?学生哪里放在心上!我现在皮箱里,有五万两银子,另外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留王定在那里看守。”鸨母听了,越发不肯放手了。   王景隆恐怕弄僵了,达不到目的,就顺势进了妓院。鸨母急忙吩咐厨房准备酒席,为王景隆接风。王景隆喝完了茶,站起身来,故意掉出两锭五两足色的银子来。王景隆把银子捡起,藏在袖内。鸨母见了,说:“那天我到了姑娘家,酒也没有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找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王景隆乘机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找不到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里牵挂着玉堂春,所以急忙赶了回来。”   鸨母急忙叫丫头去告诉玉堂春。丫头一路笑着,跑上楼来。玉堂春已经知道王景隆来了,故意问道:“奴才笑什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堂春装做吓了一跳的样子,?说:“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鸨母慌忙亲自上楼来。   玉堂春见鸨母上来了,故意把脸转向里面睡。鸨母来到玉堂春床前,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吗?”玉堂春没有言语。鸨母连问了四五声,玉堂春只是不答应。鸨母大怒,正想大骂,又想着要用着她,只得强压怒火,扯过一把椅子来坐下,长叹了一声。玉堂春见她这副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床上,说:“妈妈!今天饶我这顿打。”鸨母急忙把玉堂春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了五万两花银,船上还有货物以及数十个伙计,比从前更加风光了。你去见他,要用心奉承。”玉堂春说:“我已经发下了新愿,不去接他。”鸨母说:“我儿!发愿只当取笑。”一手挽着玉堂春走下楼来。   鸨母走到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王景隆见了玉堂春,冷冷地作了一个揖,全无温存。鸨母叫丫头摆上酒席,斟上一杯酒,深深道了个万福,递给王景隆,说:“就当是老身不对,王姐夫念在和三姐的情分上,不要到别家去,叫人笑话。”王景隆微微冷笑,说:“妈妈,还是我不对。”鸨母殷勤劝酒,王景隆吃了几杯,叫声多扰了,抽身就走。翠红一把把王景隆扯住,叫道:“玉堂春,你给俺姐夫赔个笑脸。”鸨母也说:“王姐夫,你太做绝了。丫头已经把门顶上了,不放姐夫你出去。”鸨母叫丫头把王景隆的行李抬到百花楼去,又在楼下重新摆设酒席,叫来乐人奉承。吃到半夜,鸨母说:“我先走了,让你夫妻二人叙话。”王景隆和玉堂春听了,正中下怀,便携手登楼。   这一夜,二人叙话,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不觉鼓打四更。王景隆爬起来,说:“姐姐!我还是走了吧!”玉堂春说:“哥哥!我本想留你多住几天,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这次你回家,再不要招惹闲花野草。见了双亲,用心攻书。如果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堂春难舍王景隆,王景隆留恋玉堂春。玉堂春又说:“哥哥,你回到家,只怕娶了妻子就不想我了。”王景隆说:“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没有用处了。”玉堂春说:“那我们对着圣贤爷起誓。”两人于是双膝跪下,王景隆说:“我如果回南京再娶妻子,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堂春说:“苏三如果再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说完,玉堂春就将镜子拆开,二人各拿一半,作为日后的凭证。   玉堂春对王景隆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怎好空手回去,我这里的金银首饰、金银器皿,你都拿去吧。”王景隆说:“王八、淫妇要是知道了,你怎么打发他们?”玉堂春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堂春收拾完备,轻轻开了楼门,送王景隆出去了。   天明,鸨母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说:“看你姐夫如果醒了,就送上楼去。问他要吃什么?我好去做。如果还在睡,不要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看见摆设的金银器皿都没有了,梳妆匣也空了,撇在一边。揭开帐子一看,床上空了半边。便急忙跑下楼来,叫道:“妈妈,完了!”鸨母说:“奴才!慌什么?看惊着你姐夫。”丫头说:“还有什么姐夫?他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俺姐姐背着脸,往里睡着。”   鸨母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走上楼来一看,喜得王景隆的皮箱还在。打开一看,里面却都是砖头瓦片。鸨母对玉堂春骂道:“奴才!王三哪里去了?找不到他,我就打死你!为什么金银器皿都被他偷去了?”玉堂春说:“我发过新愿不接他,这次又不是我接他来的。”鸨母说:“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的话,一定晓得他去哪里了。”   玉堂春拿头巾把头扎了,口里一边说:“待我去寻找王三来还给你。”一边走下楼来,往外就走。鸨母怕玉堂春逃走了,随后赶来。玉堂春走到大街上,高声喊道:“图财害命!”地保听见喊声,急忙赶来。鸨母对玉堂春骂道:“奴才,他把我家的金银首饰全部拐走了,你还放刁!”王八说:“由她,咱回到家里去算账。”玉堂春说:“不要说嘴,咱往哪里去?哪是我的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去讲,你家里又不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哪里来的金银器皿?一个开妓院的人家,最轻最贱,哪有什么金银首饰?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费了三万两银子,谁不知道。他没有了银子,你就把他赶走。昨天,你见他有了银子,又把他哄到家里,图谋了他的行李,现在不知道将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请列位做个证人。”   玉堂春一席话说得鸨母无言以对。王八说:“你叫王三拐走了我的东西,倒反而来赖我。”玉堂春骂道:“王八、淫妇,你们图财杀人,还要耍嘴皮子!现在你家里,王公子的皮箱都打开了,银子都被你们拿了,王公子不是你们谋杀的,那是哪个?”鸨母说:“他哪有什么银子?皮箱里都是些砖头瓦片,哄人的。”玉堂春说:“你亲口说他带有五万两银子,怎么现在又说没有了?”   众人晓得王景隆破费过三万两银子是真的,但谋财害命的事未必也是真的,于是都用好言劝解二人。玉堂春说:“列位,你们既然劝我不要到官府,也得让我骂他们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随你骂吧!”玉堂春于是“你这王八……你这淫妇……”地骂了起来。   玉堂春骂了一阵,众人说:“玉堂春,骂够了。”鸨母说:“让你骂了许多时候,现在该回去了。”玉堂春说:“要我回去,必须立个文书执照给我。”众人说:“文书怎么写?”玉堂春说:“要写‘不该买良为娼,及图财害命’等话。”王八哪里肯写。玉堂春又叫起冤来。众人说:“买良为娼,也是妓院的常事。那人命的事不确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给你吧!”王八还是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的,只王公子的三万两银子也够买三百个粉头了。反正玉堂春的心已经不向着你了,就舍了她吧!”王八这才勉强答应了。   众人来到酒店里面,要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玉堂春说:“如果写得不公道,我就把它扯碎了。”众人说:“会公道的。”于是写道:   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以前用八百文钱,买得大同府人苏彦亨之女玉堂春,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写到“不愿为娼”,玉堂春说:“这句就对了。还要写收了王公子的财礼,银子三万两。”王八说:“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的费用已经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说:“只写二万两吧。”于是又写道:   ……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苏淮得了王顺卿银子二万两,凭众议作为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与本户无关。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证人有十余人,先签了名。苏淮只得也签了名,一秤金也画个十字。   玉堂春把赎身文书收了,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白。”众人说:“又有什么事?”玉堂春说:“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来给我住的,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服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要一一供给,不许克扣短少,直到我嫁人为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堂春辞谢先回去了。王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才散。   王景隆在路上,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口下马。王定看见了,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把马扯住,拉到里面。王景隆坐下,王定一家人拜见了。王景隆就问:“我老爷安好么?”王定说:“安好。”王景隆又问:“大叔、二叔、姑爷、姑娘怎么样?”王定说:“都安好。”王景隆又问:“你听老爷说,他要怎么处置我?”王定没有回答,长叹了一口气,只看着天上。王景隆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就说:“你不说话,想必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三叔!老爷发誓不留你,现在你不要去见老爷了,私下去看看老夫人和姐姐兄嫂,讨些路费,到别的地方安身去吧!”   王景隆又问,“老爷这两年和什么人相好?求他来给我说个人情。”王定说:“没有人敢说。只有姑娘、姑爹,可以稍微提一提,也不敢直说。”王景隆说:“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和他讲这件事。”王定就去请了刘斋长、何上舍两位姑爷来。王景隆把事情经过讲了,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这里等着,等俺两个与咱爷讲了,再派人来叫你。如果咱爷不依,捎信给你,快点逃命。”二人说完,就往内院来见王尚书。 wwW.xiaOshuo txt.comt-x-t_小_说天/堂 第11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3)   二人见到王琼,王琼问何上舍:“田庄好么?”何上舍回答:“好!”王琼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刘斋长回答说:“不敢,这两天有事,没有读书。”王琼笑着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今后还要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刘斋长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厅前这墙是什么时候筑的?以前没有看见。”王琼笑着说:“我年纪大了,没有多的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竞争,预先分为两份。”二人笑着说,“三份家产,怎么只做两份?三官回来,叫他住在哪里?”王琼听了,心中十分生气,说:“老夫平生只有两个儿子,哪里又来第三个?”二人齐声叫道:“爷,你怎么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的不对,叫他留在北京讨债,没有一个人去接他。不要说王景隆才十六七岁,就是久惯江湖的人,在北京这花柳地方,也会迷了心。”二人说着,双膝跪下,掉下泪来。王琼说:“没结局的狗畜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再不要提起他了!”   正说着的时候,二位姑娘也到了。众人都知道三官已经到家了,只瞒着老爷一人。王琼说:“今天你们不请都来了,想必有什么事情?”于是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鞠了一躬,说:“你闺女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官王景隆衣衫褴褛,叫他姐姐救他性命。她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里捶床捣枕,哭到天亮,埋怨我不去接三官,所以今天特地来问问三舅的音信。”刘心斋也说:“从三舅一个人在京城开始,我夫妇就日夜不安,现在我和姨夫凑了些路费,准备明天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琼含泪说:“贤婿,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没有他又怎么样?”何、刘二人听了,往外就走。王琼急忙向前扯住,问:“贤婿为什么就走了?”二人说:“爷撒手不管三官,你家亲生儿子都是这样,更何况我们女婿了?”两个女儿听了,放声大哭,两个儿子一齐下跪,两个女婿也跪在地上,夫人在后边掉下泪来。引得王琼心动,也哭了起来。   王定跑出来对王景隆说:“三叔,现在老爷在那里哭你,你正好过去见老爷。”说着,便把王景隆推到前厅。王景隆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天回来了。”那王琼用两手擦了擦泪眼,说:“那无耻的畜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的光棍,偶然有和那畜生面庞相像的,假充那畜生来我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那王景隆一听,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赶到二门口,拦住王景隆,说:“短命的,你想往哪里走?”王景隆说:“二位姐姐,让一条路给我逃命吧!”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把他推到前厅,双膝跪下。两个姐姐用手指着他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睛花,哪个不牵挂你!”众人听了,都大哭起来。   众人正哭到伤情处,忽然听得王琼一声大喝,叫众人不要哭了,说:“我依着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叫我怎么处置他?”众人说:“老爷消消气再处置。”王琼摇了摇头。?夫人说:“让我来打吧。”王琼问:“打多少?”众人说:“随老爷打多少。”王琼说:“要依我说,不要阻拦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听了,跪下说:“爹爹严命,女儿不敢阻挡,请容许你儿代替吧!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也替二十。”王琼说:“那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你看他这样面黄肌瘦,一棍打在哪里?等他以后膘满肉肥,那时再打他也不迟。”   王琼听了,也笑了,说:“我儿,你说得对。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有什么益处?”又对王景隆说:“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现在又不做官了,没有地方挣钱,你做什么来糊口?要做买卖,我又没有本钱给你。”二位姐夫问王景隆:“你还有多少银子?”王景隆叫王定把皮箱抬来,打开一看,里面尽是金银首饰及金银器皿。王琼一看,大怒,骂道:“狗畜生!你在哪里偷的这些东西?快写首状,到衙门自首,不要玷辱了我家门庭。”王景隆高声叫道:“爹爹息怒,听不肖儿说。”于是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母如何把银子哄骗光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详细地讲了一遍,又说:“玉堂春私下送我银两,让我回乡,这些首饰器皿,都是玉堂春赠的。”   王琼听了,骂道:“无耻的狗畜生!自家的三万两银子都花光了,却要娼妇的东西,这不羞杀了人。”王景隆说:“儿没有强要她的,是她自己情愿送给我的。”王琼说:“这也罢了,看在你姐夫的面上,给你一个庄子,你自己去耕地播种吧。”王景隆听了,没有说话。王琼发怒说:“王景隆,你怎么不说话?”王景隆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王琼说:“这事不是你做的,那你还是去嫖妓吧!”王景隆说:“儿要读书。”王琼冷笑着说:“你已经放荡惯了,心猿意马,读什么书?”王景隆说:“孩儿这回下决心用心读书。”王琼说:“你既然知道读书好,为什么这样胡作非为?”何静庵站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许多艰难苦楚,现在改过从善,想来是要用心读书了。”王琼说:“就依你们众人说的,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服侍他。”   王琼当时就叫小厮送王景隆到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共饮。”王琼说:“贤婿,你们这样不是教子的办法,不要纵容他。”二人说:“老爷说的话最对。”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   王景隆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的诗书和笔山砚海,感叹说:“书啊!已经很久不看你们了,都生疏了。想不看你们,就不能一举成名,这不辜负了玉堂春对我的期望?想要读书,又心猿放荡,意马难收。”王景隆寻思了一会,拿起书来读了一会,心里只是想着玉堂春。忽然鼻子好像闻到什么气味,耳朵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于是问书童说:“你闻这书里有什么气味?听听有什么声响?”书童说:“三叔,全没有。”王景隆说:“没有?呀,原来鼻子闻到的是脂粉气,耳朵听到的是筝板声。”王景隆一时想起来了:“玉堂春当初嘱咐我,是什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现在没有心思读书,心里还放不下她,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惚。这可怎么办?”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着一副对联:“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他心想:“这是我爷爷做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至侍郎。后来咱爹爹在这里读书,官至尚书。我现在在这里读书,也要攀龙附凤,继承前人的传统。”他又看见二门上有一副对联:“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于是急忙回到书房,回心转意,立志勤学。   一天,书房里没有火,书童到外面来取火。王琼正好坐在那里,叫住书童,问:“三叔这一阵子用功不用功?”书童说:“禀老爷得知,我三叔开始的时候通不读书,整天胡思乱想,弄得体瘦如柴;这半年却整天读书,晚上读到三更才睡,五更就起来,一直读到饭后,这才梳洗。他嘴里虽然在吃饭,可是眼睛却不离开书。”王琼说:“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   王琼来到书房,书童叫道:“三叔,老爷来了。”王景隆从容出来迎接父亲。王琼见他行步安详,心中暗暗高兴。王琼在正面坐下,王景隆拜见。王琼问:“我限你看的书你看了没有?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王景隆回答说:“爹爹严命,限孩儿看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还有余力旁观子史。”王琼说:“拿文章来我看。”王景隆取出文章,呈给王琼。王琼看他所作文课,一篇比一篇好,心中十分欢喜,叫王景隆:“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吧!”王景隆说:“孩儿才读了几天书,怎么敢望中举?”王琼说:?“一次中了的虽然多,但第二次中了的就更多了。你这次去观观场,下科好中。”   王琼写信给提学,请求准许王景隆参加考试。到八月初九日,王景隆进过头场,回来把所做的文章写出来给王琼看。王琼看了,高兴地说:“这七篇,考中有什么难?”到二场三场全考完了,王琼又看他后两场的文章,高兴地对王景隆说:“你这次一定是前五名。”   话分两头。却说玉堂春自从拿了赎身文书,上了百花楼以后,从不下楼。这天,她觉得闷倦,就叫丫头:“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堂春说:“你会打双陆么?”丫头说:“也不会。”玉堂春就将棋盘、双陆全都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堂春眼中掉泪,急忙端过点心来,说:“姐姐,从昨晚你就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堂春拿过一块点心,分为两半,右手拿半块吃,左手拿半块递给王景隆。丫头在一旁,想接又不敢接。玉堂春猛然睁眼,看见不是王景隆,将那半块点心掉在了楼板上。丫头急忙端过一碗汤来,说:“点心干燥,吃些汤吧!”   玉堂春刚呷了一口,就泪如泉涌,把汤放下,问:“外边是什么响?”丫头说:“今天是中秋佳节,人人赏月,处处笙歌,俺家的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玉堂春听了,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想:“王景隆哥哥走了已经一年了。”她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吓了一跳:“怎么我瘦得这副模样?”她把镜子丢在床上,长吁短叹,走到楼门前,叫丫头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她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鼓楼已经敲过更鼓,便叫丫头:“你去收拾香烛过来,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是你姐夫进三场的日子,我烧一炷香保佑他。”玉堂春下楼来,在天井里跪下,说:“天地神明,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我哥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完,深深拜了四拜。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姓沈名洪,是山西平阳府洪洞县人,拿了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这人听说玉堂春的大名,特来相访。鸨母见他有钱,让翠香打扮了,装作玉堂春,和他相交。过了几天沈洪才知道不是玉堂春,便苦求一见。这天夜里,丫头下楼取火,给玉堂春烧香。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对沈洪说:“沈姐夫!你每天想玉堂春,她今天晚上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去望她。”   沈洪拿了三钱银子买通了丫头,悄悄跟到楼下,在明月下,仔细地看玉堂春。沈洪等玉堂春拜完,走出来向她行礼。玉堂春大吃一惊,问:“你是什么人?”沈洪回答说:“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来这里贩马,久慕玉堂春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堂春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堂春生气地说:“我和你素不相识,现在深夜,为什么故意自夸财势,想生什么事端?”沈洪哀告说:“王景隆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也有钱。他哪些儿比我强?”说完,上前就要搂抱玉堂春。玉堂春照沈洪的脸啐了一口,急忙上楼关了门,骂丫头道:“你好大胆,怎么放这野狗进来?”沈洪觉得没有意思,就走了。玉堂春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复她,又骂道:“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了得意嫖客也就好了,为什么来打扰我?”骂了一顿,又放声悲哭:“如果我哥哥在,哪个奴才敢调戏我!”心中又气又苦,越想越痛苦。   却说王景隆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天只想玉堂春。到了二十九,发榜那天,王景隆想玉堂春,到三更以后才睡着。外边报喜的来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王景隆从梦中惊醒,得知中了第四名,急忙起来梳洗,然后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鸣宴。他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大摆庆贺宴席。   王景隆谢了主考,辞别了提学,到祖坟祭扫完了以后,对父母说:“禀父母得知,孩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的地方住下,看几个月书,好参加会试。”王景隆的父母明知王景隆心里牵挂着玉堂春,现在他中了举,也只得依从。王琼叫来老大、老二,说:“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收有多少礼金?”老大说:“不过三百余两。”王琼说:“那只够他在京城送礼的费用,另外再给他一二百两拿去。”老二说:“禀上爹爹,用不着这么多银子。”王琼说:“你哪里知道,我的同年门生,在京城的很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他手中宽裕,读书也就有兴致。”   王景隆收拾好行装,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拜了父母,辞别兄嫂和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饮酒告别。王景隆上得船来,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众人都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恨不得马上就到北京。不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上岸,向京城进发。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堂春以后,便朝思暮想,废寝忘食。他找到翠香、翠红,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得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目无亲,替我劝化玉堂春,叫她和我相会一面。这样我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说完,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还是起来,我们也不敢和她说这话。   你没见中秋夜她骂得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求她。”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说:“你跪着,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   翠香就去将沈洪的话告诉了鸨母。鸨母来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叫老身有什么事?”沈洪说:“没有别的事,只为得不到玉堂春。你如果帮助我成就了这事,不要说金银,就是杀身也难报。”鸨母嘴上不说,心里却想:“我现在如果答应了他,万一三儿不肯,叫我怎么办?如果不答应他,怎么能哄出他的银子?”   沈洪见鸨母犹豫不说话,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随即也跟了下楼。翠红说:“常言说:‘姐爱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她,不愁她不用心。她是使大钱的人,如果少了,她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红说:“不能少了,就拿一千两银子给她,才成得这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了一样,就依着翠红,拿了一千两银子来,对鸨母说:“妈妈!财礼在这里。”鸨母说:“这银子,老身暂且收下,你却不要性急,等老身慢慢地哄骗她。”沈洪拜谢说:“小子盼望妈妈的消息。”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张挂在午门外。王银匠邀金哥说:?“王景隆不知中了没有?我们去看看。”两人跑到午门外,找到了南直隶榜,看见第四个就是王景隆。王银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经中了第四名。”金哥说:“你看准确,怕你识不得字。”王银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王景隆这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了,非常高兴。   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来到妓院,告诉玉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堂春叫丫头将乡试录拿上楼去,展开仔细观看。只见上面印着“第四名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堂春步出楼门,叫丫头排香案,拜谢天地。她拜完起来以后,先谢了王银匠,转身又谢了金哥。   王八、鸨母听到王景隆中了第四名的消息,吓得魂不附体,商议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就要到京城,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我们可不是人财两失?三儿向他说起我们,决没有什么好言语,一定是搬弄是非,叫他报过去的仇,这事该怎么办?”鸨母说:“不如先下手为强。”王八说:“怎样下手?”鸨母说:“咱已经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现在再要他一千两,把三儿贱些价钱卖给他吧。”王八说:“三儿不肯,怎么办?”鸨母说:“明天我们杀猪宰羊,买一桌纸钱,假说到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全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如果听了从良的话,一定也要到岳庙烧香。我们叫沈官人先准备好轿子,把三儿径直抬到山西去。王景隆那时就是来了,见不到他的情人,心里也就冷了。”王八说:“这个办法很好。”于是二人暗暗地和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两银子。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 xt+~小<说+天>堂 第12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4)   第二天早上,丫头告诉玉堂春说:“俺家杀猪宰羊,要上岳庙哩。”玉堂春问:“为什么?”丫头说:“听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城来报仇,今天到岳庙发愿,全家从良。”玉堂春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天就把沈姐夫都请走了,从今以后再不接客了。”玉堂春说:“既然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丫头去对鸨母说了。鸨母赶紧上楼来对玉堂春说:“三姐,你要去,快些梳洗,我叫轿子来抬你。”   玉堂春梳妆打扮,同鸨母出得门来,看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停在那里。鸨母便问:“这轿是雇的?”那人说:“正是。”鸨母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钱?”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鸨母说:“只给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鸨母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堂春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一直往西门去了。   走了有几里地,到了上高转折的地方,玉堂春回头,看见沈洪骑着个骡子跟在后边。玉堂春大叫一声:“呀!想来是王八、鸨母把我卖了?”于是大骂:“你们这些贼狗奴,抬我往哪里去?”沈洪说:“往哪里去?我为你花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到山西老家去。”玉堂春在轿里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却只管抬了轿子飞也似地跑。   走了一天,天色已晚。沈洪找了一间店房,摆下结婚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堂春提着便骂,挨着便打,拼死不从。沈洪见店里人多,恐怕出丑,心想:“她反正已经是瓮中之鳖,不怕她跑了,暂且忍耐几天,等到了我家中,不怕她不从。”于是反而用好话奉承玉堂春,并不去犯她。玉堂春只是整天啼哭。   却说王景隆一到北京,将行李放在店里,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的消息。王银匠请王景隆坐下,说:“我这里有现成的酒,且吃三杯接风,然后我慢慢告诉你。”王银匠拿来酒斟上,王景隆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堂春难道不知道我来了?”王银匠叫王景隆:“三叔开怀,再饮三杯。”王景隆说:“够了,不吃了。”王银匠说:“三叔久别,多喝几杯,不要推辞。”王景隆只得又喝了几杯,又问:“这几天你看见玉堂春没有?”王银匠又叫王景隆:“三叔还是不要问这事,再吃三杯。”王景隆心中疑惑,站起来说:“有什么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不要闷死我了!”王银匠却只是劝酒。   这时金哥从门口经过,知道王景隆在里边,进来磕头贺喜。王景隆问金哥:“你三婶近来如何?”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王景隆急忙问:“谁卖了?”王银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王景隆坚持盘问,二人见瞒不过了,说:“三婶被卖了。”王景隆问:“什么时候卖的?”王银匠说:“有一个月了。”王景隆听了,一头倒在地上,二人忙把他扶了起来。王景隆问金哥:“卖到哪里去了?”金哥说:“卖给山西客人沈洪去了。”王景隆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说:“是鸨母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下和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把三婶抬走了,现在不知下落。”王景隆说:“王八敢卖我的玉堂春,我一定要和他算账!”   王景隆叫金哥跟着,带领着家人,来到妓院。刚进院门,王八眼快,赶快跑去躲着了。王景隆问众丫头:“你家玉堂春在哪里?”众丫头没人敢答应。王景隆发怒,到房中找到鸨母,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急忙劝住。王景隆走上百花楼,看见锦帐罗帏,更加恼怒,把箱笼全部打碎,气得痴呆了。他问丫头:“丫头,你姐姐嫁哪家去了?要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她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偷卖了她。”王景隆满眼含泪,说:“冤家,不知道是做正妻,还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原来有老婆。”王景隆听了,心中大怒,恨恨地骂道:“王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她现在已经嫁给别人走了,还疼她干什么?”王景隆听了,不禁泪流满面。   正说着,家人来报,有朋友来访。金哥劝王景隆:“三叔不要生气,三婶不在了,你纵然哭她,她也不知道。现在有许多相公来店中相访,听说公子在妓院里,都要来。”王景隆听了,怕朋友笑话,就起身回店。王景隆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想收拾行装回家。朋友们知道了,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婊子是末节,哪里有为婊子而不去求功名的道理?”王景隆说:“列位不知道,我奋志勤学,都是因为玉堂春的言语激励了我。她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么能轻易将她舍去?”众人叫道:“顺卿兄,你如果科场联捷,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见她有什么难?你如果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担心,朋友耻笑,对你有什么好处?”朋友们的话劝醒了王景隆,他心想:“这话很对,如果我侥幸科场联捷,得到山西的官职,一定能见到玉堂春。”于是一心准备会试。   会试日期已到,王景隆考了三场,果然中了金榜二甲第八名,派往刑部实习。三个月后,被任命为真定府主管刑狱的理刑官。他派轿马迎请父母兄嫂进京。父母不来,回信说:“叫儿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王景隆一心只想着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   且说沈洪的妻子皮氏,也有几分姿色,虽然已经三十余岁,比那二八少女,还要风骚。皮氏平时就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日子少,她色性太重,打熬不过。恰好隔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流放荡,近日丧偶。虽然捐了一个监生,家道却已经衰败。一天,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   赵昂打听到在巷口开店兼拉皮条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而且伶牙俐齿,善于做媒说合。就拿了二十两白银,贿赂王婆,请她穿针引线。皮氏平时里说的那些不良的话,早已经在王婆的肚里,况且皮氏现在和赵昂你贪我爱,一说就上,密密约好幽会的日期。两家本来就是一墙之隔,赵昂和皮氏梯上梯下,就做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来贪图皮氏的美色,二来要骗她的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只要他开口,没有不答应的,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   赵昂开始只推说有事,暂时挪借,借去以后,却分毫不还。不到一年,皮氏倾囊倒箧,家财被骗得一空。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天夜里,她和赵昂商议,想要跟赵昂逃到别的地方去。赵昂说:“我又不是赤脚汉,怎么走得?就是走了,也免不了吃官司。除非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这才稳当。”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妓院玉堂春一同回来,急忙告诉皮氏知道,并故意用言语惹皮氏生气。皮氏一听,果然怨恨不已,问赵昂说:“现在怎么样对付他才好?”赵昂说:“他一进门,你便数落他的不是,找他吵闹,叫他领着娼妇另住,那时就凭你安排了。我求王婆买了些砒霜在这里,趁方便的时候放在食器内,拿给他们两个吃。看他们是双死还是单死!”皮氏说:“他喜欢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里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回来。   过了没几天,沈洪回到了故乡。他叫仆人和玉堂春暂时在门外歇着,自己先进门,和皮氏相见。沈洪见到皮氏,满脸赔笑说:“大姐不要怪我,我现在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是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整月在家守活寡,你却在外边花柳快活,还把淫妇带回来,全没有夫妻的感情。你如果要留这淫妇,你自己和她到西厅去住,不许来缠我。我也没有福气受这淫妇的拜,不要叫她来见我。”说完,就拍桌子打板凳地啼哭起来,口里“千王八,万淫妇”地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住,心想:“还是暂时依她的话,在西厅住几天,落得受用。等她气消了,再领玉堂春去给她磕头。”沈洪以为妻子是吃醋,谁知她有了私情,而且家财又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因此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   却说玉堂春曾经和王公子发誓,这次怎么肯失节于沈洪。她一路上想:“我如果到了这厌物家中,将事情经过向他的大娘子哭诉,求她做主,以全节操。我然后再慢慢地寄信给王景隆,叫他拿二千两银子来赎我,这不是很好?”等到了沈洪家里,玉堂春听说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老公和她往西厅另住,不能施行路上想的办法,心中又惊又苦。   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玉堂春,自己却去陪伴皮氏吃夜饭。吃完夜饭,皮氏三番五次催赶沈洪回西厅。沈洪说:“我回西厅,只怕大娘生气。”皮氏说:“你在这里,我反而生气;你离了我眼睛,我就不生气了。”沈洪无奈,只得微微行了个礼,说了声:“得罪。”就出了房门,往西厅而来。   沈洪来到西厅,见里间房门紧闭,便叫玉堂春开门。可他叫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又用手打门,可玉堂春依然没有开门。原来玉堂春趁着沈洪不在,检出他的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睡了,所以任沈洪打门,她哪里肯开。正好皮氏叫小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了没有。沈洪平时就和小名有情,这时看见小名,就把她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事毕,小名自己走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名回来禀告,知道老公已经睡了。她翻来覆去,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天明,皮氏早起,赶了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悄悄把砒霜撒在面里边,再将辣汁浇上,叫小名送到西厅去,并说:“给你爹爹吃。”小名送到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给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小名:“我儿,送一碗给你二娘吃。”小名便去敲门。玉堂春在床上问:“做什么?”小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   “玉堂春说:“我不要吃。”沈洪对小名说:“可能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她。”沈洪于是把两碗面都吃了。沈洪吃完了面,小名收碗走了。   小名刚走,沈洪忽然觉得肚子疼,叫道:“不好了,疼死了,疼死了!”玉堂春开始还以为沈洪是假装的,后来听见声音渐渐变了,开门出来一看,只见沈洪九窍流血,已经死了。玉堂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慌忙高叫:“救人!”   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已经到了。不等玉堂春开言,皮氏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是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堂春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吃,并没有开门。谁知他吃了,就肚疼死了。一定是面里有问题。”皮氏说:“放屁!面里如果有问题,一定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怎么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没有开门,怎么现在却在门外?这害死人的,不是你,是谁?”说完,假哭起来。   皮氏用三尺白布披在头上,扯了玉堂春到县衙门叫喊。正值王知县升堂,把她们唤了进去,问是什么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做生意,用千金娶了这叫做玉堂春的娼妇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在辣面里暗将毒药放入,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她偿命。”王知县听了,问玉堂春:“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堂春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苏家妓院。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下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她反而耍刁泼,污赖小妇人。”王知县听了,又叫皮氏:“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毒死亲夫,这情理或是有的。”皮氏说:“爷爷!我和丈夫是从小的夫妻,怎么忍心做这种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的人,分明是她药死了我丈夫,要想改嫁。望青天爷爷明察。”   王知县于是叫玉堂春:“你过来,我认为你原来是娼妓,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一定是你见丈夫丑陋,不称你意,因此用毒药把他毒死了。”于是叫衙役:“把苏氏给我夹起来。”   玉堂春说:“爷爷!小妇人虽然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以后,又没有难为半分,怎会下这般毒手?小妇人如果真有恶意,为什么不在半路上谋害他?既然已经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把丈夫赶了出来,不许他进房。今天早上的面,是皮氏亲手做的,和小妇人没有关系。”王知县见她二人各人说得都有理,只得叫衙役暂时把她二人关起来,并说:“等我差人查实再审。”   皮氏在牢里,叫人秘密告诉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的银子,送了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衙役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又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酒坛内,当酒送给王知县。王知县收了。   第二天清晨,王知县升堂,叫衙役把皮氏和玉堂春一起提出来。不多时二人到了,当堂跪下。王知县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沈洪对我说:‘我是苏氏毒死的,和那皮氏没有关系。’”玉堂春正想分辩,王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衙役:“给我把她夹起来,着实打,看她招不招?她如果不招,就活活打死。”玉堂春熬不过打,只好说:“愿招。”王知县叫:“放下刑具。”衙役把笔递给玉堂春画了供。王知县说:“皮氏取保在外,玉堂春收监。”衙役给玉堂春带上手铐脚镣,关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昂的银子,对玉堂春百般凌辱。只等上司批准之后,就递罪状,结果她的性命。   幸好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原来就知道皮氏和赵昂通奸,都是王婆说合的。几天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买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当时就有些疑心,现在做出人命来,赵昂用沈家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他犹豫了一会儿,就来到南牢,看见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堂春,要灯油钱。刘志仁喝退众人,用温言宽慰玉堂春,又问她的冤情。玉堂春哭着向刘志仁告诉了事情的经过。刘志仁见四旁没有人,就将赵昂和皮氏的私情以及王婆买药的事,详细说一遍,又吩咐玉堂春:“你要耐心等待,等有了机会,我指点你去喊冤。以后你每天的饭食,由我供给你。”玉堂春再三拜谢刘志仁。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出声。   却说王景隆到真定府为官,兴利除害,吏畏民悦,他心里却时刻想念玉堂春。一天,王景隆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夫人家中送新夫人来了。王景隆听了,出去把新夫人接了进来。他见了新人,嘴上不说,心中却想:“容貌倒也齐整,但怎赶得上玉堂春风趣?”当时摆了合欢宴,吃了合卺杯。婚礼完毕,王景隆猛然想起玉堂春:“当初我和你指望白头相守,谁知道你却嫁了沈洪,这诰命夫人的称号却给了别人。”他虽然陪伴着刘氏夫人,心里却还想着玉堂春,因此心中不高兴。   当天夜里,王景隆想起当初和玉堂春相别的时候,曾发下誓愿,各不嫁娶。他一合眼就看见玉堂春在身旁,心中疑惑,中了伤寒。刘夫人派人到处求神消灾,又请名医切脉调治;府县官员都来问安。一个多月以后,王景隆的病才痊愈。   王景隆在任一年多,官声大著。吏部考选天下官员,王景隆被保举到京。王景隆在吏部点名完了以后,回到住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到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的消息。不一会儿,有骑马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王景隆听了,两手摸着额头说:“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第二天,王景隆领了诏书和官印,辞别了朝廷,连夜动身,前往山西省城上任。   王景隆到了省城,立即发出公文,先出巡平阳府。来到平阳府,他在察院观看文卷,看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中惊慌,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他叫书吏过来,吩咐说:“你跟着我一起去私访,不可走漏消息。”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13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5)   王景隆换了素巾青衣,带着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头骡子,往洪洞县路上来。那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洞县有什么贵干?”王景隆说:“我到洪洞县要娶个妾,不知道谁会说媒?”小伙说:“你还要娶小老婆?俺县里一个财主,就是因为娶了个小老婆,害了性命。”王景隆问:“怎么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是他从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和那邻家的赵昂私通,怕汉子回来知道了,一服毒药把沈洪毒死了。这皮氏和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了本县,拿银子买通了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如果不是亏了一个刑房吏,她早就死了。”王景隆又问:“那玉堂春现在在牢里,死了没有?”小伙说:“还没有。”王景隆说:“我要娶个小老婆,你说找谁做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吧,她最会说媒。”王景隆说:“你怎么知道她会说媒?”小伙说:“赵昂和皮氏都是她做牵头。”王景隆说:“现在就到她家里去吧。”   小伙把王景隆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了个客官来你家,这客官要娶个小老婆,请你替他说媒。”王婆说:“劳累你了,我赚了钱来,再谢你。”小伙就走了。王景隆夜间和王婆攀谈,见她能言快语,是个干了多年拉皮条的人。到天明,王景隆又到赵昂家前后门看了一遍,见和沈洪家紧壁相通,知道赵昂和皮氏做事方便。王景隆回来吃了早饭,付了王婆店钱,说:“我没有带财礼,等我从省城回来,再作商议。”王景隆出了王婆家,雇了头骡子,星夜回到省城。   第二天早上,王景隆急速发出公文,巡视洪洞县。王景隆来到洪洞县,各官参见完毕,王景隆吩咐要看审案记录。王知县回到县衙门,叫刑房吏马上将文卷审册,连夜抄写停当,准备第二天送审。刘志仁知道巡按要提审犯人,就替玉堂春写了一张冤状,叫她暗藏在身上。   第二天清晨,王知县来到监狱,把应解犯人点了出来。玉堂春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前,等候开门。王景隆升堂,叫先审苏氏一案。玉堂春上堂来,跪在地上,口称冤枉,从怀中取出诉状呈上。王景隆抬头看见玉堂春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把诉状接上来。王景隆看了一遍,问道:“你是从小就嫁给了沈洪,还是接了几年客,才嫁给他的?”玉堂春说:“爷爷!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的三公子。”王景隆怕她说出丑处,喝了声:“不要说了,我现在只问你谋杀人命的事,其余不消多讲。”玉堂春说:“爷爷!要问杀人的事,只要问皮氏就知道了。”王景隆把皮氏叫来,问了一遍;又叫玉堂春说了一遍。王景隆吩咐府里掌管刑狱的刘推官说:“听说你公正廉明,不肯枉法徇私,我来到任上,还没有出巡,先到洪洞县,就访得这毒死亲夫一案,你替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完,就退堂了。   刘推官回到衙门,立即升堂。他问玉堂春:“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什么原因?”玉堂春说:“冤枉啊!那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昂合谋毒死亲夫,县官收了钱,把我逼打成招。现在小妇拼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推官叫衙役把皮氏带上来,问:“你和赵昂的奸情可是真的?”皮氏抵赖说没有。刘推官就叫拿赵昂和王婆来当面对质。二人都说没有奸情。刘推官叫用了一番刑法,二人还是不肯招。   刘推官又叫把小名拿来,问她:“那天是你送的面给你家主人吃,你一定知情!”又喝叫把小名夹起来。小名受不了疼,说:“爷爷,我说吧!那天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给爹爹吃的。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说:‘不要吃。’俺爹就自家吃了。当时就口鼻流血死了。”刘推官又问皮氏和赵昂的奸情。小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推官沉吟了一会儿,叫把皮氏和赵昂分别关了起来。   刘推官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现在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上面凿几个孔儿,放在院内,你拿着纸笔暗藏在里面,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审他们,如果他们不招,就把他们锁在大柜的旁边,看他们有什么话说,你给我用心记下来。”   刘推官准备完毕,又叫衙役,把皮氏等人提来再审。他问皮氏、赵昂、王婆三人:“你们招不招?”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哪有什么招的?”刘推官大怒,吩咐衙役说:“你众人各自去吃了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现在把他们三人放在院子里,连小名一起锁在四处。不许他们交头接耳。”衙役就把四人锁在大柜的四个角上。众人都走了。   皮氏抬起头来,四下一看,见没有人,便骂道:“小名!小奴才!你怎么乱讲?现在再乱讲,回到家里活活打杀你。”小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会说。”王婆叫道:“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推官出来,说了吧。”赵昂说:“好娘,我哪些亏着你了,如果挨过这官司,我百般孝顺你,就把你当亲娘。”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了。你叫我撮合了你们,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许我缎衣两套,只给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干的事,没天理,叫我和你一起熬刑受苦。”皮氏说:“老娘,这次出去,不敢忘你的恩。只要挨过今天不招,就没有事了。”哪知道大柜里的书吏,把他们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写在了纸上。   过了一会儿,刘推官升堂,先叫打开柜子,书吏从里面跑了出来。皮氏等人一见,都吓软了。刘推官看了书吏的记录,再要拷问三人,三人都不打自招了。书吏从头照实写明白了,各人画供完毕,递到公案上。刘推官看了一遍,问苏氏:“你是从小为娼,还是******出身?”苏氏便将“苏淮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鸨母一秤金赶逐,将奴赚卖给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详细说了。刘推官这才知道王公子就是巡按王大人。他于是提笔定罪:   皮氏凌迟处死,赵昂问斩。王婆杖责,名示警。王知县罢职,赃物追回。苏淮充军,一秤金立枷三月。罪定。   刘推官写完判词,把皮氏等人全部收监。第二天,他亲自把判词送到察院。王景隆批准了他的判词,并留他到后堂待茶。王景隆问刘推官:“苏氏怎么发放?”刘推官回答说:“发还原籍,择夫另嫁。”王景隆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详细讲述了他和玉堂春的事情,并说:“现在烦您秘密派人,将苏氏送到北京王银匠家暂住。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刘推官领命奉行。   王景隆行下公文,到北京妓院捉拿苏淮和一秤金,依律问罪。苏淮已经先死了。一秤金认得是王景隆,还叫:“王姐夫。”被王景隆喝叫重打六十,取了一百斤大枷枷上。不到半月,一秤金就呜呼哀哉了!   王景隆在山西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银匠家问信。王银匠说玉堂春有金哥服侍,在顶银胡同居住。王景隆就来到顶银胡同,见到了玉堂春。二人放声大哭。王景隆已经知道了玉堂春守节的事,玉堂春也已经知道了王巡按就是王景隆,彼此称谢。王景隆说:“我父母为我娶了个夫人,十分贤德,她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会妒忌。”当夜,二人同饮同宿,浓如胶漆。   第二天,王银匠和金哥都来磕头贺喜。王景隆感谢二人过去的恩德,吩咐:苏淮妓院的家当原是玉堂春�办的,现在苏淮夫妇已经死了,将留下的家财,拨给王银匠和金哥二人管理。王景隆向朝廷上了个省亲的奏章,得到批准以后,和玉堂春一起回南京。   王景隆和玉堂春到了自家门口,看门人急忙进去报告老爷,说:“小老爷到了。”王琼听了,非常高兴。王景隆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又和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他又引玉堂春和众人见礼。玉堂春进房,见了刘氏,说:“夫人坐上,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么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玉堂春说:“夫人是名门官家的女儿,奴是烟花女子,出身微贱。”王景隆非常高兴,当时就正了妻妾的名分,刘氏和玉堂春以姊妹相称。王景隆又叫过王定,说:“王定,你当初在北京三番五次规谏我,那是正理,我现在给老老爷说,让你做老管家。”又赏了他一百两银子。   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都生有儿子,一家和气,至今子孙繁盛。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南宋高宗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户人家,主人姓李名仁,现做南廊阁子库的募事官,又替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也就是排行第一。许宣自幼父母双亡,在表叔李将仕的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   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有一天,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个和尚来到门前,打个问讯说:“贫僧是保叔塔寺的僧人,前日已经送了馒头和卷子到宅上。现在清明节将近,追祭祖宗,望小乙官到寺里来烧香,不要耽误。”许宣说:“小子一定来。”和尚告辞走了。   许宣到晚上回姐夫家去。原来许宣没有家小,所以在姐姐家住。当晚他对姐姐说:“今天保叔塔寺的和尚来请追祭祖宗,明天我到保叔塔寺去一趟。”   第二天,许宣早上起来,到街上买了纸马、纸钱、蜡烛、经幡等祭祀物品。吃了饭,换了新鞋袜和衣服,把祭品用条袱子包了,径直来到官巷口李将仕家。   许宣说:“我今天要去保叔塔寺追祭祖宗,求叔叔放假一天。”李将仕说:“你去就是了。”   许宣来到保叔塔寺,诵经祈祷,烧了祭品,吃完斋饭,告别了和尚,往回走。不料走在半路,天上下起了微微细雨,而且渐渐大了起来。许宣见脚下地湿,就脱下了新鞋袜,走到岸边来寻船,却不见一只船。正在没办法的时候,只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得正是张阿公,便叫道:“张阿公,搭个船。”老儿将船摇近岸来,说:“小乙官,淋雨了,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上岸?”许宣说:“到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向丰乐楼摇来。   船行了不到十数丈,只听见岸上有人叫:“公公,搭个船。”许宣一看,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头上插着些素钗梳,穿一件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身旁有一个丫鬟,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扎着两根大红头绳,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那老张对许宣说:“‘因风吹火,用力不多’,索性搭了她们去。”许宣说:“你就叫她们下来。”   老儿将船靠了岸边,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了许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了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鬟在舱中坐定,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的人,见了这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旁边又是个俊俏的丫鬟,也不免动念。   那妇人问许宣说:“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回答说:“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妇人说:“宅上在什么地方?”许宣说:“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在生药铺内做买卖。”那娘子问了一会儿,许宣寻思说:“我也问她一问。”起身说:“不敢拜问娘子高姓?府第何处?”那妇人回答说:“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妹,嫁了张官人,不幸去世了,葬在这雷岭。因为清明节将近,今天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回来。不料遇上了雨,如果不是搭得官人的便船,实在是狼狈。”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船已经近岸。   只见那妇人说:“奴家一时心忙,没有带得路费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日后一定奉还。”许宣说:“娘子自便,不妨,这点船钱不必计较。”说着便付了船钱。那雨还没有停。许宣挽了妇人上岸。那妇人说:“奴家住在箭桥双茶坊巷口,如果不嫌弃,可到寒舍饮茶,纳还船钱。”许宣说:“区区小事,不用挂在心上。天色晚了,改天再来拜望。”   妇人同丫鬟走了。许宣进了涌金门,来到三桥街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店,看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说:“小乙哥,这么晚了,到哪里去?”许宣说:“是去保叔塔寺祭祖先,遇到了雨,来借一把伞。”小将仕叫道:“老陈,拿把伞来给小乙官。”   不一会儿,老陈拿了一把雨伞出来,撑开对许宣说:“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没有一点儿破,拿去不要弄坏了!仔细,仔细!”许宣说:“不用吩咐。”接了伞,谢了小将仕,向羊坝头走去。   许宣走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后面有人叫:“小乙官人。”许宣回头一看,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宣说:“娘子怎么在这里?”白娘子说:“因为雨下个不停,鞋儿都踏湿了,叫青青回家取伞和钉鞋去了。现在看见天黑下来了,望官人搭几步。”   许宣和白娘子合伞走到坝头,许宣问白娘子说:“娘子到哪里去?”白娘子说:“过桥往箭桥去。”许宣说:“小娘子,小人到过军桥去,路很近,不如娘子把伞拿去,明天小人来取伞。”白娘子说:“不敢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于是就把伞递给了白娘子,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往过军桥去了。   许宣回到姐姐家中,吃了饭就睡了。夜里思念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梦中,如同白天看见的一般,情意相浓。忽然听得一声鸡叫,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到了天明,许宣起来梳洗完毕,吃了饭,来到生药铺中。整个上午都心慌意乱,做买卖也没有心思。到午时后,许宣心想:“不撒一个谎,怎么去取伞来还人?”遂向老将仕说:“姐夫叫许宣早些回去,要去送人礼物,请半天假。”老将仕说:“去吧,明天早些来!”   许宣出了生药铺,径直来到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问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正在犹豫的时候,只见白娘子家的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说:“姐姐,你家在什么地方住?我是来取伞的。”青青说:“官人随我来。”   许宣跟着青青,走了不远,青青对许宣说:“这里就是。”许宣看时,只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子眼。进门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墙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古画。   那丫头转进帘子内说:“官人请里面坐。”许宣走进里面,那青青低声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来了。”白娘子在里面答应说:“请官人进里面用茶。”许宣心中迟疑,青青三番五次催他进去,许宣这才进到里面。只见四扇暗?子窗,揭起青布幕,里边有一个隔间,桌上放了一盆虎须菖蒲,两边墙上挂着四幅美人图,中间挂着一幅神像,桌上放着一个古铜香炉花瓶。   白娘子向前深深道了一个万福,说:“昨日多蒙小乙官人照顾周全,识荆之初,十分感激不尽!”许宣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白娘子说:“请稍坐用茶。”用完茶,白娘子又说:“聊备薄酒三杯,略表心意而已。”许宣正想推辞,青青已经将菜蔬果品,不断地摆了出来。许宣说:“感谢娘子置酒,不敢多打扰。”   饮了几杯,许宣起身说:“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辞了。”白娘子说:“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派人去取来。”许宣说:“天晚了,小子要回去了。”白娘子说:“再饮一杯。”许宣说:“吃喝好了,多谢,多谢!”白娘子说:“既然官人要回去,这伞麻烦明日来取。”许宣告辞回家。   第二天,许宣到生药店中做买卖,又推说有事,却来到白娘子家取伞。白娘子见许宣来了,又备了酒菜相待。许宣说:“娘子还了小子的伞吧,不必多打扰了。”白娘子说:“既然已经安排了,就略饮一杯吧。”许宣只得坐下。白娘子斟了一杯酒,递给许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满面春风,娇滴滴地说:“小乙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前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乙官人找一个媒证,奴家与你结成百年姻缘,不枉天生一对。却不知道好不好?” www-xiaoshuotxt-c o m>txt 第14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6)   许宣听说,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如果娶得这个妻子,也不冤枉。我是十分愿意,只有一件不行,我白天在李将仕家做主管,晚上在姐夫家安歇,虽然有一些东西,只够置办身上的衣服,哪里有钱来娶妻子?”   白娘子见许宣沉吟不语,便问:“官人为什么不回话?”许宣说:“非常感激厚爱,实不相瞒,只因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白娘子说:“这个容易。我家中自有余财,不必挂念。”便叫青青说:“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青青从楼上取下一个包儿来,递给白娘子。白娘子亲手把包递给许宣,说:“小乙官人,这东西拿去用,不够时再来取。”许宣接过包儿,打开一看,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许宣把银子藏在袖中,起身告辞。青青把伞拿来还给了许宣。许宣径直回到家中,把银子藏了。   第二天,许宣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给了李将仕。许宣拿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好的烧鹅以及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又买了一樽酒。提回家来,吩咐丫鬟安排、整治。   那天,正好姐夫李仁在家。酒菜准备齐全,许宣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李仁见许宣请他,吃了一惊,说:“今天怎么破费?平常没有见过酒盏儿的面,今天作怪!”   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饮了几杯,李仁说:“尊舅,没事叫你破费做什么?”许宣说:“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这点花销,何足挂齿。感谢姐夫、姐姐长期照顾。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也不小了,长期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有一门亲事,望姐夫、姐姐替许宣做主,也好了却终身大事。”姐夫、姐姐暗自寻思:“许宣平常一毛不拔,今天破费些钱钞,便要我们替他讨老婆?”夫妻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只是不回话。   过了三两天,许宣心想:“姐姐为什么不说起亲事?”于是问姐姐说:“你和姐夫商量过亲事没有?”姐姐说:“还没有。”许宣说:“为什么还没有商量?”姐姐说:“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促不得,我看见你姐夫这几天脸色不好,怕他烦恼,所以不敢问他。”许宣说:“这有什么难处,你是怕我叫姐夫出钱,因此不理。”   许宣便起身到卧房,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子来,拿给姐姐,说:“不必推故,我只要姐夫做主。”姐姐说:“弟弟长期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积攒得这些私房,难怪要娶老婆!你去吧,银子放在我这里。”   李仁回来,许宣的姐姐对他说:“丈夫,可知道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己攒得些私房,如今叫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给他办成这亲事。”李仁听了说:“原来如此,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子的连忙拿出银子,递给丈夫。李仁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上面凿的字号,忽然大叫一声:“苦也!不好了,全家是死!”妻子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什么利害的事?”李仁说:“几天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封记、锁押全没有动,又没有地穴进入。现在命令临安府捉拿贼人,十分紧急,还没有找到线索,已经连累了许多人。临安府出榜缉捕,榜上写明银锭的字号、锭数,还说:‘有人捉获贼人、追回银子,赏银五十两;知而不报,及窝藏贼人,除正犯外,全家发配边远充军。’这银子和榜上写的字号一样,正是邵太尉库内的银子。现在临安府捉捕得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情暴露,的确难以分辩。不管他是偷的借的,宁可苦了他,不要连累了我。我只得拿着银子去告发,免得一家受害。”老婆听了,惊得目瞪口呆。   李仁当时拿了这锭银子,来到临安府告发。临安府韩知府闻知以后,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前去捉拿正贼许宣。何立带了伙伴,以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差,来到李家生药店。到了柜台边上,发声喊,把许宣用一条绳子绑了,-声锣,一声鼓,解到临安府来。   韩知府升堂,把许宣押来,当厅跪下,喝声:“打!”许宣说:“大人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什么罪?”韩知府不耐烦地说:“真赃正贼,有什么理说,还说没有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五十锭大银,现有李仁告发,那四十九锭大银一定也在你那里。想不动封皮,就不见了银子,你一定是个妖人!拿些秽血来!”   许宣才知道是这事,大叫道:“我不是妖人,待我分辩!”韩知府说:“住口,你还是说说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许宣便将借伞、讨伞的事,一一细说了一遍。韩知府说:“白娘子是什么人?现住在哪里?”许宣说:“她说她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现住在箭桥边双茶坊巷口黑楼子高坡儿。”韩知府随即叫缉捕使臣何立,押着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白娘子。   何立等人押着许宣,来到双茶坊巷口黑楼子前,只见门前四扇窗户,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高台阶,坡前却是垃圾,门上横夹着一条竹子。何立等人见了这个模样,都呆了!当时就捉了邻人来问。邻人说:“这里没有什么白娘子。这屋是毛巡检的,五六年前,全家得瘟疫死了。从此青天白日经常有鬼出来买东西,因此没人敢在里头住。”   何立叫众人解下横在门上的竹竿,里面冷清清,忽然刮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倒退了几步。许宣看了,做不得声,像呆了一样。公差中,有一个胆大的,名叫王二,说:“都跟我来。”王二领头,众人发声喊,一齐哄了进去。看见里边,板壁、隔间、桌凳都有。从扶梯到了楼上,只见灰尘有三寸厚。众人来到里间房门前,推开房门一望,只见床上挂着一床帐子,一个如花似玉穿着白衣衫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   何立说:“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府知府尊命,传你去和许宣对证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动。王二说:“你们都不敢向前,怎么了?拿一坛酒来,给我吃了,由我来捉她去见知府。”众人连忙叫了两三个人下去,提了一坛酒来给王二吃。王二将一坛酒吃完了,说:“看我的!”将那空坛向着帐子内打去。只听得一声巨响,却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床上那娘子不见了,只见明晃晃的一堆银子。   一数,共四十九锭。众人说:“我们拿银子回去见知府吧。”   于是众人扛了银子,来到临安府。何立将事情的经过禀告了知府。韩知府说:“那白娘子一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放回家去。”知府差人把五十锭银子送到邵太尉处,说明缘由。许宣照“不应得为而为之事”,从重论罪,杖责,免刺金字,发配牢城营做工。   牢城营属苏州府管辖。李仁因告发许宣,心里不安,将邵太尉赏给他的五十两银子全都拿给小舅作为路费。李将仕写了二封书信,交给许宣,一封是写给掌管刑狱的范院长,一封是写给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了一场,拜别了姐夫、姐姐,带上刑枷,由两个公差押着,离开了杭州,乘船往苏州去了。   不一日,来到苏州。许宣先拿着书信,去见了范院长和王主人。王主人为他在苏州府上下使钱打点。   范院长和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在王主人门前楼上住下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许宣在王主人家已经住了半年多了。九月下旬的一天,王主人正在门前闲站,只见远远一乘轿子,旁边一个丫鬟跟着,向这边走来。走近前来,丫鬟问王主人说:“借问一声:这里是不是王主人家?”王主人回答说:“这里就是。你找什么人?”丫鬟说:“我找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王主人说:“你等一等,我去叫他出来。”这乘轿子就歇在了门前。   王主人进去,叫道:“小乙哥!有人找你。”许宣听见叫他,急忙走出来,同王主人到门前一看,那丫鬟正是青青,轿子里坐着的是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你偷了官库的银子,连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冤无处伸,如今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又赶来做什么?真羞死人了!”那白娘子说:“小乙官人不要怪我,这次特来为你分辩这件事。我还是到主人家里面和你说。”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往店里走。许宣挡住了门,说:“你是鬼怪,不许进来。”那白娘子向王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说:“奴家实不相瞒,主人在上,衣裳有缝,对日有影,我怎么会是鬼怪?不幸先夫去世,叫我这样被人欺负!那盗银子的事,是先夫生前干的,不关我的事。如今我怕你怨恨我,因此特地前来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王主人说:“还是叫娘子进来坐着说。”那白娘子对许宣说:“我和你到里面,当着主人家的妻子说。”   进到里面,白娘子说:“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拿给你,我也不知道那银子是怎么来的。”许宣说:“为什么公差去捉你的时候,门前都是垃圾,帐子里一响,你就不见了?”白娘子说:“我听人说,你为这银子被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出丑羞人,不好看。我没有办法,只得躲到华藏寺前姨娘家去了。我让人担了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放在床上,求邻居替我说谎。”许宣说:“你倒走了,叫我吃官司!”白娘子说:“我将银子放在床上,以为就没事了,哪晓得会有许多事情?我听说你发配到了这里,便带了些路费,搭船到这里找你,现在都说明白了,我走了。大概是我和你今生没有夫妻的缘分!”   那王主人说:“娘子赶了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走了?还是在这里住几天再说。”青青说:“既然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还是住两天,当初你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说:“羞死人了,难道说奴家没人要?我只是为了分辩是非来的。”王主人说:“既然当初曾许嫁小乙哥,怎么可以回去?娘子还是留在这里。”   过了几天,白娘子先奉承好了王主人的妻子,然后求她劝王主人向许宣说合,选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出银两,请王主人备办喜宴,二人拜堂成亲。酒席散后,二人共入纱帐。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百媚千娇,喜得许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见太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三唱,东方渐白。   从此,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缠绵。日往月来,过了半年光景。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闹。   许宣问王主人说:“今天为什么人人出去闲游,这样喧嚷?”?主人说:“今天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应该到承天寺去看一看。”许宣听了,说:“我与妻子说一声,也去看一看。”   许宣上楼来,对白娘子说:“今天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去看一看就回来。有人找你说话,就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人。”白娘子说:“有什么好看的,在家中难道不好?看它做什么?”许宣说:“我去闲耍一会儿就回来,没有妨碍。”   许宣出了店,同了几个相识,一起到承天寺去看卧佛。到了寺里,许宣绕着廊下各处及大殿内观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家。   许宣刚走出寺来,就看见一个道士,身穿道袍,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带,脚穿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便停下来看。只听那道士说:“贫道是终南山的道士,到处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那道士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有一道黑气,知道一定有妖怪缠他,便对许宣叫道:“近来有一妖怪缠你,为害不轻!我给你两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头发内。”许宣接了符,低头便拜,心想:“我也有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看来确实是真的。”许宣谢了道士,回到店中。   到了晚上,白娘子和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将一道符放在自己头发内,正要将另一道符烧化,只听见白娘子叹了一口气,说:“小乙哥和我夫妻多时,还这样不把我当亲人,却相信别人的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镇压我!你把符烧来看!”白娘子夺过符来,点火烧化,却没有一点动静。白娘子说:“怎么样?说我是妖怪!”许宣说:“不关我的事,是卧佛寺前一云游道士,说你是妖怪。”白娘子说:“明天我同你一起去看他一看,是什么模样的道士。”   第二天,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完毕,戴了钗环,穿上素净衣服,吩咐青青看管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群人,团团围着那道士,在那里散符水。只见白娘子双眼一瞪,走到道士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一个出家人,居然胡乱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一个妖怪,画符来捉我!”那道士回答说:“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就变出真形来。”那白娘子说:?“众人在这里,你画符来我吃看!”那道士就画了一道符,递给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了下去。   众人一看,没有一点动静,都说:“这样一个妇人,怎么说她是妖怪?”一齐骂那道士。骂得那道士目瞪口呆,惶恐满面,半晌说不出话来。白娘子说:“众位官人在这里,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法,姑且拿这道士来试给大家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喃喃的,不知道念些什么。那道士好像有人抓着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都吃了一惊,许宣也看呆了。白娘子说:“如果不是看在众位的面上,把这道士吊他一年。”说完,喷了口气,只见那道士从空中落了下来。那道士落地以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个翅膀,飞也似地跑了。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迦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人抬着柏亭浴佛,家家施舍财物。许宣对王主人说:“这里和杭州一样。”只见邻舍边有一个小孩,叫做铁头,跑来对许宣说:“小乙官人,今天承天寺里做佛会,你不去看一看?”   许宣转身到里面,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说:“有什么好看的,不要去!”许宣说:“去走一趟,散散心。”白娘子说:“你要去,身上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替你打扮打扮再去。”白娘子叫青青取出新鲜时样的衣服来。许宣穿上,不长不短,好像是量体裁的一般。只见他: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件青罗长袍,脚登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折、描金美人、珊瑚坠、上样的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白娘子吩咐一声,如莺声巧啭,说:“丈夫早早回来,切勿叫奴家记挂!”   许宣叫了铁头做伴,来到承天寺看佛会。众人见了许宣,个个喝彩:“好个官人。”只听得有人说:“昨天夜里,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等东西。现在已经开单告官,到处搜查,还没有下落。”许宣听了,也没有在意,同铁头一起进寺里去了。   这天,烧香的官人、子弟、男女人等,来来往往,十分热闹。看了一会儿,许宣对铁头说:   “娘子叫我早些回去,走吧。”转身一看,人丛中不见了铁头,便独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公差打扮的人,腰里挂着牌儿,其中一个看见了许宣,对其他人说:“这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像是那要找的东西。”其中一个认得许宣的公差说:“小乙官,把扇子借给我看一看。”许宣不知是计,将扇子递给那公差。那公差说:“你们看这扇子、扇坠,和单上开的一样!”众公差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   许宣说:?“你们不要弄错了,我是无罪的人。”众公差说:“是不是,还是到府前周将仕家解释!他店里丢了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折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什么分辩!真是大胆汉子,太小看我们公差了。现在你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丢的东西,还敢公然出外,全无忌惮!”许宣这才呆了,半晌不出声。过了一会儿,许宣回过神来,说:“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偷的人。”众公差说:“你去苏州府堂上分辩。”   第二天知府升堂,把许宣押了上来。知府问:“你偷了周将仕库里的金珠宝物,藏在什么地方?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说:“禀大人做主,小人穿的衣服和戴的东西,都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大人明镜详辨!”知府喝道:“你妻子现在什么地方?”许宣说:“现在吉利桥下王主人家楼上。”知府就差缉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许宣,火速去捉拿白娘子来。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5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7)   袁子明押着许宣,来到王主人店中。王主人吃了一惊,连忙问:“你们这是做什么?”许宣说:“白娘子在楼上吗?”王主人说:“你同铁头早上去承天寺,去没多久,白娘子对我说:‘我丈夫去寺中闲耍,这时还不见他回来,我和青青去寺前找他。’就出门去了,到晚上不见回来。我以为她是和你去探望亲戚去了。”众公差要王主人去找白娘子,前前后后,到处都找不到。   袁子明将王主人捉了,和许宣一起押回苏州府。知府问:“白娘子在什么地方?”王主人细细禀告了,还说:“白娘子是妖怪。”知府一一问了,说:“暂且把许宣关起来。”王主人使了些钱,保了出来,在外等候结案。   这边,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里闲坐,只见家人来报告说:“金珠等东西都找到了,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了,慌忙回家一看,果然在那里。只是不见了头巾、绦环、扇子和扇坠。周将仕说:“这分明是冤枉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好人。”他于是暗地里给刑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   这时,临安邵太尉派李仁到苏州来办公事,来王主人家住宿。王主人把许宣来到这里,又吃官司的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仁寻思说:“看在自家亲戚面上,怎能见死不救?”只得替他求人情,上下使钱。知府把许宣的招供一一问了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对许宣只做“不应该不告发妖怪等事”,杖责一百,发配三百六十里,押送镇江府牢城营做工。   李仁对许宣说:“你去镇江没有什么妨碍,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信,你可以去投靠他。”许宣向姐夫借了些路费,拜谢了王主人和姐夫,买酒饭请两个公差吃了,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和李仁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许宣在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来到镇江。许宣同两个公差先来到针子桥生药铺,见到了李克用。许宣慌忙唱个喏,说:“小人是杭州李仁家中的人,有书信在这里。”李克用拆开书信看了,说:“你便是许宣?”许宣说:“小人便是。”李克用让三人吃了饭,吩咐伙计,领许宣和两个公差同到府中,使了钱,把许宣保了出来。两个公差讨了回文,回苏州去了。   许宣和伙计一同回到李克用家中,拜谢了李克用,参见了夫人。李克用从李仁信中得知,许宣原来是生药店中的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主管,晚上叫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家楼上住宿。李克用见许宣在药店中十分精细,心中欢喜。   药铺中原来有两个主管,一个姓张,一个姓赵。赵主管老实本分,张主管刻薄奸诈,仗着资格老,欺侮后辈。张主管见添了许宣,怕辞退了他,心中很不高兴,十分嫉妒许宣。   一天,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做买卖怎么样?”张主管听了,回答说:“好是好,只有一件……”李克用问:“有什么一件?”张主管说:“他大主儿的买卖肯做,小主儿就打发走了,因此有人说他不好。我劝了他几次,他就是不肯依我。”李克用说:“这个容易,我吩咐他就是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一旁听了这话,私下对张主管说:“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要照管他才是。他有不对的地方,宁可当面讲,怎么背后去说他?他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嫉妒。”张主管说:“你们后生家,晓得什么!”   赵主管来到许宣的住处,对许宣说:“张主管在员外面前嫉妒你,你现在要愈加用心,大主儿、小主儿的买卖,一样做。”许宣说:“多承指教!我和你去喝一杯。”于是二人来到酒店中,吃了几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顶撞。你要依着他的性子,耐心做买卖。”许宣说:“多谢老兄厚爱,感谢不尽!”二人又饮了两杯,见天色晚了,赵主管说:“晚了天黑,路难走,改天再会。”许宣付了酒钱,各自散了。   出了酒店,许宣觉得有点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便顺着屋檐下回去。正走着,忽然一家楼上推开窗子,将熨斗播灰下来,都撒了在了许宣头上。许宣站住脚,骂道:“哪家的泼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说:“官人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正是白娘子。   许宣一见,按捺不住怒火,骂道:“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司!你现在又到了这里,难道不是妖怪?”赶上前去,一把抓住白娘子,说:“你要官了,还是私了!”白娘子赔着笑脸,说:“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和你恩爱深重,叫你穿在身上。你倒恩将仇报,反成仇人了!”许宣说:“那天我回来找你,为什么不见了?王主人说你同青青去寺前找我,为什么又在这里?”白娘子说:“我到寺前,听说你被捉了去,叫青青打听不着你的下落,以为你脱身走了。我怕官府来捉我,叫青青连忙雇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天才到这里。我也知道,连累你吃了两场官司,有什么脸面见你!你怪我也没有用了。你我情意相投,做了夫妻,现在好端端的,难道就分开了?我和你情似泰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看在平常夫妻的面上,带我到你的住处,和你百年偕老,难道不好?”   许宣被白娘子一骗,由怒转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窍,舍不得离去。他也不回住处,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   第二天,许宣来到上河五条巷王公家,对王公说:“我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到这里,我现在想搬来一起过活。”王公说:“这是好事,哪里用说。”许宣当天就把白娘子同青青接到了王公楼上。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一天,许宣与白娘子商量,要白娘子去见见主人李员外和夫人。白娘子说:“你在他家做主管,我去参见他,也好日常走动。”   第二天,许宣雇了轿子,请白娘子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青青跟随,来到李员外家。白娘子下了轿子,进到里面,李克用连忙出来相见。白娘子向李克用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向夫人也拜了两拜,内眷也都参见了。李克用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娘子,当时叫安排酒饭款待。席间,夫人对员外说:“好个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李克用说:“杭州娘子的确生得俊俏。”饮完了酒,白娘子道谢回去了。   这李克用年纪虽大,却专一好色。见白娘子有倾国之姿,不禁起意。李克用心想:“怎样才能和这妇人共宿一宵呢?”眉头一簇,计上心来:“六月十三是我寿诞的日子,不要慌,叫这妇人着我一个道儿。”   到了六月初,李克用对夫人说:“夫人,十三日是我的寿诞,我准备摆几桌宴席,请亲戚、朋友闲耍一天,也是一生的快乐。”当天便给亲戚、邻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请帖。第二天,家家户户都送了烛、面、手帕等东西来。十三日,亲戚、朋友都来赴宴,吃了一天。第二天是女眷们来贺寿,来了二十来个。   白娘子那天也来贺寿。只见她上穿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她带了青青,到里面向李克用拜了生日,参见了夫人,便到东阁下入席。酒至半酣,白娘子起身脱衣净手。   那李克用早已经预先吩咐心腹丫鬟:“如果白娘子要净手,你就引她到后面偏僻的厕所去。”李员外设计已定,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厕所,便先躲到了后面。   丫鬟把白娘子引到后面厕所,就回去了。李克用见白娘子进了厕所,心中淫乱,捉身不住,又不敢进去,就在门缝里看。不看没事,这一看却让李克用大吃一惊。只见他回身便跑,跑到前边,往后一倒,不省人事。   原来那李克用眼中没有看见如花似玉的体态,却看见房中盘着一条吊桶粗的大白蛇,两只眼睛像灯盏,放出金光。因此吓得半死,转身便跑。   众丫鬟扶起李员外看时,只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主管慌忙拿安魂定魄丹给他服了,他这才醒了过来。夫人与众人都来看望,说:“你为什么大惊小怪,这是做什么?”李克用也不说看见白蛇的事,只说:“我今天起得早了,连日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作,晕倒了。”夫人叫丫鬟扶他去房里睡了。众女眷又入席饮了几杯,酒宴结束,众人道谢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心想,恐怕明天李员外在铺中要对许宣说出自己的原形来,于是心生一计。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叹气。许宣见了,问白娘子:“今天出去吃酒,为什么回来就叹气?”白娘子说:“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利用做生日,起心不善。他见我起身去厕所,就躲在里面,对我扯裙扯裤,想要奸污我。我想要叫起来,又因为众人都在那里,怕出丑,没有叫。他被我一推,倒在地上,他怕羞,没面子,假说晕倒了。这冤枉的倒霉事,哪里出气!”   许宣说:“既然他没有奸污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你以后不去他家就是了。”白娘子说:“你不给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说:“先前多承姐夫写信,叫我投奔他家。亏他不拒绝,收留我在他家做主管。现在叫我怎么办好?”白娘子说:“你也是男子汉!我被他这样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说:“你叫我哪里去安身?做什么生意?”白娘子说:“做人家主管,是下贱的事。不如自己开一个生药铺。”许宣说:“亏你说,只是哪里来本钱?”白娘子说:“你放心,这个容易。我明天拿些银子,你先去租间房子再说。”   隔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是个热心好事的人。第二天,许宣向白娘子要了些银子,叫蒋和去镇江渡口码头上,租了一间房子,买下一副生药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前后,药店全都准备完备,选了个吉日开张。   许宣的生药铺开店以来,买卖一日胜过一日,盈利不少。一天,许宣正在门前卖生药,只见一个和尚拿着一个化缘簿子,来到跟前,说:“小僧是金山寺的和尚,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龙王的生日,希望官人到寺里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说:“不必写布施人的名字,我有一块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吧。”立即打开柜子,取出降香,递给了和尚。和尚接了,说:“七月初七日,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走了。   白娘子看见了,骂道:“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香给那贼秃拿去换酒肉吃!”许宣说:“我一片诚心舍给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到了七月初七日,许宣打开店门,只见街上人来人往,闹热非凡。蒋和对许宣说:“小乙官,前几天你布施了香,今天为什么不去寺内闲走一会儿?”许宣说:“你稍等片刻,我收拾好了,和你一起去。”   许宣连忙收拾了,进去对白娘子说:“我去金山寺烧香,家里由你照管。”白娘子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去做什么?”许宣说:“一来没有去过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来前几天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说:“你既然要去,我也挡不住你,但要依我三件事。”许宣问:“哪三件?”白娘子说:“第一件,不要到住持房里去;第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第三件,去了快些回来,晚了,我便来找你。”许宣说:“这没有什么,都依得。”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6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8)   许宣换了新鲜的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来到江边,搭了船,往金山寺来。到了金山寺,许宣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会儿,同众人信步来到住持房门前。许宣猛然记起:“妻子吩咐我不要进住持房里去。”便站住了脚,不进去。蒋和说:“不妨事,她在家中,回去只说没有进去就是了。”许宣于是同蒋和走了进去,看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住持房当中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看这模样,的确是得道高僧。和尚见许宣走了,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侍者出来找了一会儿,见外面千人万人,乱纷纷的,又不记得许宣的模样,回来对和尚说:“不知道他走哪边走了?”和尚听了,持了禅杖,走出住持房来,前后寻找,都没有找到。   和尚又走到寺外来看,只见许宣和众人都在那里等风静了上船,那风浪却更大了。和尚说:“走不得。”正看的时候,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地驶来。   许宣对蒋和说:“这般大风浪,过不了渡,那只船怎么来得这样快?”正说的时候,那船已经靠近。只见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娘子和青青两个。   白娘子来到岸边,叫许宣:“你为什么不回去?快来上船!”许宣正准备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业畜在这里做什么?”又听众人说:“法海禅师来了!”许宣回头一看,正是住持房内那个和尚。   法海禅师对白娘子说:“业畜,胆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特为你来。”白娘子见了法海禅师,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   许宣转身,看着法海禅师便拜,口称:“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法海禅师问:“你是怎么遇着这妇人的?”许宣便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了一遍。法海禅师听了,说:“这妇人是妖怪,你速回杭州去。如果她再来缠你,你可以到西湖南面的净慈寺来找我。”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回家。许宣回到家中一看,白娘子和青青都不见了,这才相信她们真是妖精。到晚上,许宣叫蒋和相伴过夜。他因心中烦闷,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起,许宣叫蒋和看着家里,自己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李克用说:“我生日的时候,她去厕所,我撞了去,不料见到了这妖怪的原形,吓得我昏死过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是这样,你还是搬到我这里来住着,再作打算。”许宣谢了李员外,搬到了他家。   不觉住了两月有余。一天,许宣站在门前,只见地方上的总甲,挨家挨户吩咐,准备香、花、灯、烛,迎接朝廷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旨通告天下,所有罪人,除人命大事外,其余小事,全部赦免回家。   许宣遇赦,非常欢喜,便求李员外到衙门上下使钱打通关节,见知府,领护照还乡。许宣拜谢了李员外,请蒋和买了些土特产带回杭州。择日启程返乡。   不一日,许宣回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仁见了许宣,不高兴地说:“你好生欺负人,我两次写信让你去投靠托身。你在李员外家娶了妻子,居然没有寄封信来叫我知道,真是不仁不义!”许宣说:“我没有娶妻子。”李仁说:“就在两天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说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不见回来,哪里都找不到。直到现在,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   李仁叫人去叫出那妇人和丫鬟来见许宣。许宣一看,果然是白娘子和青青。许宣见了,目瞪口呆,吃了一惊。许宣不能在姐夫、姐姐面前说事情的经过,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场。李仁叫许宣同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安身。   许宣见天晚了,怕白娘子,心中慌乱,不敢向前。他朝着白娘子跪下,说:“不知你是什么神鬼?只求饶我的性命!”白娘子说:“小乙哥,这是什么道理?我和你夫妻多时,又没有亏负你,怎么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宣说:“自从和你相识之后,连累我吃了两场官司。我到镇江府,你又来找我。前些日子,我去金山寺烧香,回来得迟了,你和青青又赶来。见了法海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我以为你死了,想不到你又先到了这里,求你看我可怜,饶了我吧!”   白娘子圆睁双眼,说:“小乙官,我也只是为你好,谁想倒成了怨恨的根源!我和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听信别人的闲言,叫我夫妻不和。我如今对你实说,如果听我的话,那就喜喜欢欢,万事都好说;如果生外心,叫你满城成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全都死于非命。”许宣听了,吓得战战兢兢,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敢走近前去。   青青劝许宣说:“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你和娘子和睦了,不要疑虑。”许宣被两个纠缠不过,叫道:“真是苦啊!”   许宣的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以为是他两口儿吵闹,便拖了许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己睡了。许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对姐姐说了一遍。正好李仁乘凉回房。姐姐对李仁说:“他两口儿吵闹了,现在不知白娘子睡了没有,你去看一看。”   李仁走到房前,用舌头舐破纸窗,往里一看,只见一条吊桶粗大的蟒蛇,睡在床上,把头伸在天窗内乘凉,鳞甲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昼。李仁吃了一惊,回身便跑。回到房中,也不说这事,只说:“睡了,不见出声。”许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李仁也不问他。   第二天,李仁叫许宣出去,走到僻静的地方,问他:“你妻子是怎么娶来的?老实对我说,不要瞒我!昨天夜里,我亲眼看见她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没有说出来。”许宣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对姐夫说了一遍。李仁说:“既然是这样,白马庙前有一个耍蛇的戴先生,他能捉蛇。我同你去找他。”   二人来到白马庙前,只见戴先生正站在门口。二人说:“先生有礼。”戴先生说:“有何指教?”许宣说:“家中有一条大蟒蛇,麻烦去捉!”戴先生说:“宅上在什么地方?”许宣说:“过军桥黑珠儿巷内李仁家便是。”说着取出一两银子递给戴先生,说:“先生收了银子,等捉到了蛇,另有酬谢。”戴先生收了银子,说:“二位请先回去,小子随后就来。”   那戴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内李仁家。戴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了一声嗽,并没有一个人出来。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道:“找谁家?”戴先生说:“这是李仁家么?”小娘子说:“正是。”戴先生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刚才有二位官人请小子来捉蛇。”小娘子说:“我家哪有大蛇?你弄错了。”戴先生说:“官人先给了我一两银子,说捉了蛇以后,还有重谢。”小娘子说:“没有,不要信他们,那是哄你的。”戴先生说:“他为什么要哄我?”   小娘子见三番五次打发不走戴先生,不耐烦起来,说:“你真个会捉蛇?只怕你捉它不得!   “戴先生说:“我家祖宗七八代都耍蛇、捉蛇,想来一条蛇有什么难捉!”小娘子说:“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跑!”戴先生说:“不跑,不跑!如果跑,罚一锭白银。”小娘子说:“随我来。”到了天井内,那小娘子转个弯,走进去了。戴先生手中提着瓶儿,站在空地上。不一会儿,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条吊桶大的蟒蛇,飞快地射来。那戴先生吃了一惊,往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牙齿,来咬戴先生。戴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飞也似地逃了。   戴先生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着李仁和许宣。许宣问戴先生:“怎么样了?”那戴先生说:“好叫二位得知。”于是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还给李仁,说:“如果不生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去找别人吧。”戴先生说完,急急地走了。   许宣问李仁说:“姐夫,现在怎么办?”李仁说:“我亲眼看见的,白娘子确实是妖怪。现在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找一间房子住下。那怪物见不到你,自然会走了。”许宣无计可施,只得答应了。   许宣同李仁回到家里,只见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李仁写了书信,和票子一起装在信封内,叫许宣带上,往赤山埠去。   许宣拿了信和票子,来到赤山埠,找到了张成。当他从袖中去取信和票子的时候,却不见了。许宣连声叫苦,慌忙转回去找,一路找来,哪里找得到?正在烦闷的时候,不觉来到净慈寺前。他忽然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曾经吩咐:‘如果那妖怪再来杭州缠你,就到净慈寺来找我。’现在不去找他,更待何时?”   许宣急忙进入寺中,问监寺:“请问和尚,法海禅师来贵寺没有?”那和尚说:“没有到来。”许宣听得说法海禅师不在,更加烦闷。转身来到长桥桥头下,自言自语说:“‘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有什么用?”他看着一泓清水,正准备跳,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为什么轻生?死了一万个,只当五千双,有事为什么不问我?”   许宣回头一看,正是法海禅师。只见他背上驮着衣钵,手中提着禅杖,原来真的才到。许宣见了法海禅师,低头便拜,说:“禅师救弟子一命!”法海禅师说:“那业畜在什么地方?”许宣回答说:“现在黑珠巷内李仁家。求禅师救度一命。”法海禅师从袖中取出一个钵盂,递给许宣,说:“你如果回家,不要叫妇人得知,悄悄地将这钵盂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按住,不要心慌。”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回到家中。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地骂:“不知什么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算账!”正是有心的等了没心的,许宣见她没有看见自己,便悄悄地走到白娘子背后,把钵盂往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按住。随着钵盂慢慢地按下,不见了白娘子的身形。许宣不敢松手,紧紧地按住。只听得钵盂内说:“我和你几年夫妻,你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   许宣正在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候,伙计来报:“有一个和尚说:?‘要收妖怪。’”许宣连忙叫李仁去请禅师进来。法海禅师来到里面,许宣说:“禅师救救弟子!”法海禅师口里不知念了些什么,念完,轻轻地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已经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两眼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法海禅师喝道:“你是什么业畜妖怪,怎敢缠人?详细说来!”白娘子回答说:“禅师,我是一条修炼千年的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料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捺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没有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法海禅师又问:“青青是什么怪?”白娘子说:“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我一时遇着,拖她做伴,她没有得到一天欢娱,望禅师怜悯!”法海禅师说:“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原形!”白娘子不肯。法海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护法神何在?快给我把青鱼怪擒来,和白蛇一起现形,听我发落!”   不一会儿,庭前刮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条青鱼,有一丈多长,在地上泼剌地连跳几跳,缩做一条尺余长的小青鱼。再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成一条三尺长的白蛇,还昂头看着许宣。   法海禅师将白蛇和青鱼放在钵盂之内,从袈裟上扯下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座塔,镇压白蛇和青鱼。   法海禅师镇压完毕,留下四句偈语:   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许宣情愿出家,礼拜法海禅师为师,在雷峰寺剃发为僧。后来许宣化缘,把雷峰塔砌成了一座七层宝塔。从此雷峰塔成了西湖一景,而白娘子的故事也流传至今。 www。xiaoshuotxt.c o m txt 小_说天+堂 第17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1)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太学生,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生有三个儿子,李甲是长子。他自幼在乡学读书,参加科举考试,没有被录取,于是援例用钱粮捐了个监生,进入北京国子监学习。   一天,李甲和同在国子监读书的同乡柳遇春,一起去妓院游玩,认识了名姬杜十娘。杜十娘姓杜名?,排行第十,因此院中都称她为杜十娘。那杜十娘生得: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远山眉,一对秋水眼,脸如莲花瓣,唇似樱桃。她十三岁破身,至今已经七年,不知接待过了多少公子王孙。那些公子王孙为杜十娘,一个个情迷意荡,不惜倾家荡产。   李甲年少风流,自从遇见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她身上。那李甲脸儿俊俏,性儿温存,手儿又肯挥霍,对人十分体贴,与杜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   杜十娘因见鸨母贪财无义,很久以来就有从良的打算;现在见李甲忠厚志诚,有心嫁给他。怎奈李甲惧怕他父亲,不敢答应。虽然这样,杜十娘和李甲的感情更加亲密,两人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都用情专一。   开始的时候,李甲挥霍用钱,大差大使,鸨母耸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甲的钱袋渐渐空虚,手不应心,鸨母也就怠慢了。   李老布政在家听说儿子常到妓院,几次写信来叫李甲回去。而李甲迷恋杜十娘的美色,多次延挨。后来得知老爷在家发怒了,更加不敢回去了。   那杜十娘和李甲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鸨母见女儿被李甲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多次叫女儿打发李甲走。她见女儿不开口,又多次用言语冒犯李甲,要激怒他起身。李甲的性情本来就温良谦让,见鸨母这样,他词气更加谦和。   鸨母没有办法,每天只有骂杜十娘:“我们行户人家,吃客人,穿客人,前门送旧客,后门迎新客,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李甲来在这里,胡混有一年多了,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这分明是接了个钟馗,连小鬼也没得上门的了。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杜十娘被骂,耐不住性子,便回答说:“那李甲也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花过大钱来。”鸨母说:“彼一时,此一时,你只叫他今天费些小钱儿,拿给老娘买些柴米,养你两个人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赚钱无数,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的白虎。开了大门,油、盐、柴、米、酱、醋、茶七件事,样样都要老娘操心。倒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叫我的衣食从什么地方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拿几两银子给我,等你跟他走了,我另外买个丫头过活,有什么不好?”   杜十娘说:“妈妈,你这话是真是假?”鸨母晓得李甲现在没有钱,连衣衫都当完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回答说:“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杜十娘说:“娘,你要他多少银子?”鸨母说:“如果是别人,至少也要千把两银子,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买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必须三日内交付给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如果三天没有见到银子,老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公子不公子,一顿棍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娘!”   杜十娘说:“李公子虽然现在手里没有钱,想来三百两银子还是措办得来。只是三天时间太短,限他十天便好。”鸨母心想:“这穷汉一双空手,就是限他一百天,他哪里来银子。没有银子,就是铁皮包脸,想来也没脸上门了。那时重整家风,?儿也没得话讲。   “于是便答应说:“看在你的面上,便宽限到十天。到第十天没有银子,赶他出去,就不关老娘的事了。”杜十娘说:“如果十天内没有银子,料他也没脸再来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鸨母说:“老娘今年五十一岁了,又是信佛的,怎么敢说谎?你不相信,我和你击掌为定。如果翻悔,做猪做狗。”   当天夜里,杜十娘与李甲在枕边,谈到终身大事。李甲说:“我不是没有心娶你。但为你赎身,费用很多,没有一千两银子是不行的。现在我钱袋空空,有什么办法?”杜十娘说:“我已经和妈妈议定了,只要三百两银子,但必须十天内筹办齐。你身上带的钱虽然用完了,但是,你在京城里难道没有亲戚、朋友可以借贷?如果能够凑齐,我就是你的人了,再不用受那虔婆的气了。”李甲说:“亲戚、朋友因为我留恋妓院,都不理我了。明天我只好装作要起身回家,到各家去告辞,就开口借路费,看能不能凑齐三百两银子。”   第二天,李甲起身梳洗完毕,别了杜十娘出门。杜十娘说:“用心快办,我听候你的佳音。”李甲说:“不用吩咐。”   李甲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说到路费欠缺,想借点路费,亲友们就不应酬了。他们都知道,李甲是风流浪子,迷恋妓女,一年多了,也不回家,父亲在家都被他气坏了。他今天突然说要回去,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说路费骗到手,又拿去还妓女的钱,他父亲知道了,好意反而成了恶意,终究会怪罪的,不如推辞了干净。于是个个都说:“现在正好没有钱,不能帮助你,惭愧!惭愧!”并没有一个慷慨的丈夫,愿意开口答应借给他银子。   李甲一连奔走了三天,毫无所获,又不敢回绝杜十娘,只好姑且含糊答应她。到第四天,他又没有想头,就不好意思回妓院。平常他住在杜家,没有别的住处,现在就没有地方住宿了,只得往同乡柳遇春的寓所借歇。   柳遇春见李甲愁容满面,问他是怎么回事。李甲便将杜十娘愿意嫁给他的事,详细地说了。柳遇春听了,摇头说:“不会,不会。那杜?是妓院中第一名姬,要为她赎身,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怕不行。那鸨母怎么只要三百两银子?想来是鸨母怪你没有钱使用,白白占住她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和你相处已经很久了,又碍于面子,不好明说。明知你手头没有钱,故意用三百两银子卖个人情,限你十天凑齐。如果十天没有凑齐,你也不好再上门了。就是上门,她也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羞辱,自然难以安身,这就是妓院逐客的办法。你要三思,不要被她迷惑。据我的意见,不如早早分手,才是上策。”   李甲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心中疑惑不定。柳遇春又说:“你莫要打错了主意。你如果真要回家,几两银子的路费,还是有人出的。如果是要三百两银子,不要说十天,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哪里肯顾紧急二字。那鸨母也是算定你没有地方借钱,因此故意设法为难你。”李甲说:“仁兄说得的确对。”李甲嘴里虽然这样说,心中却割舍不下杜十娘。依旧又往外边东求西告,只是夜里不进妓院的门了。   李甲在柳遇春寓所中,一连住了三天,他已经出来有六天了。杜十娘连日不见李甲回妓院,心里十分着急,就叫小厮四儿上街去找。四儿找到大街上,恰好遇见李甲。四儿叫李甲:“李姐夫,十娘在家里望你。”李甲自己觉得没有脸面,回答说:“我今天没有工夫,明天来吧。”四儿奉了杜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李甲,死也不放,说:“娘叫咱找你。是一定要一同回去的。”李甲心中也牵挂着杜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来到妓院。   李甲见了杜十娘,默默无言。杜十娘问李甲:“借钱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李甲听了,眼中流下泪来。杜十娘说:?“莫非人情淡薄,不能凑足三百两银子吗?”李甲含着眼泪说:“我一连奔走了六天,没有借到分文,两手空空,没脸来见你,因此这几天不敢进院。今天蒙你呼唤,忍耻而来,不是我不用心,实在是世情如此。”杜十娘说:?“这话不要让虔婆知道了。你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我另有事和你商议。”   杜十娘自备酒菜,与李甲欢饮。睡至半夜,杜十娘对李甲说:“郎君的确不能借到一点钱吗?我的终身大事,该怎么办呢?”李甲只是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渐渐天已经亮了,杜十娘说:“我睡的床褥里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这是我的私房钱,你拿去。三百两银子,我出一半,另一半由你去想办法,大概好办一些。限期只剩四天了,千万不要耽误。”杜十娘起身,将床褥交给李甲,李甲十分惊喜,叫童儿拿着床褥走了。   李甲径直来到柳遇春的寓所,把夜里的情形向柳遇春说了。他将床褥拆开一看,棉絮里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来一点,果然是一百五十两。柳遇春大惊,说:“这妇人真是有心人。既然她是真情,你可不能对不起她。我要帮你凑足另外一百五十两银子。”李甲说:“如果你肯成全我,我决不会对不起你。”   当下柳遇春留李甲在寓所,自己出去到各处去借钱。两天之内,柳遇春凑足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李甲,说:“我代为你借钱,不是为了你,实际上是怜悯杜十娘的真情。”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杜十娘。刚好是第九天,还不到十天。杜十娘问:“前天一点都借不到,今天为什么就借到了一百五十两?”李甲将柳遇春帮助的事情,讲了一遍。杜十娘用手指着额头,?说:“我们二人的愿望能够实现,这是柳君的功劳。”两人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杜十娘早起,对李甲说:“这银子一交,我便当随郎君去了。舟车之类,应当预备了。我昨天在姐妹手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作为路费。”李甲正愁没有路费,但又不敢开口,现在得到银子,非常欢喜。二人话还没有说完,鸨母正好来敲门,叫道:“?儿,今天是第十天了。”李甲听见叫声,开门请鸨母进来,说:“承妈妈厚意,正准备来请您。”便将三百两银子放在桌上。鸨母没有料到李甲有银子,哑口无言,变了脸色,好像有反悔意思。   杜十娘说:“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赚的金银、绸缎,不止值数千两银子。今日从良美事,又是妈妈亲口所订,三百两银子不欠分毫,又没有过期。如果妈妈失信不答应,郎君拿银子走了,儿立刻自尽。恐怕到那时,妈妈人财两空,悔恨也来不及了。”鸨母无言以对。腹内筹划了半晌,只得取天平称准了银子,说:“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想来留你也留不住了。只是你要走,现在就走。平时的穿戴衣饰之类,一样都休想拿走。”说完,将李甲和杜十娘推出房门,找了把锁来把房门锁了。   这时正值九月天气。杜十娘才下床,还没有梳洗,只穿着随身的旧衣,向鸨母拜了两拜。李甲也向鸨母作了一个揖。一夫一妇,离开了妓院。   李甲叫杜十娘站住等一会儿,说:“我去叫个小轿来抬你,暂时到柳遇春的寓所去,再作打算。”杜十娘说:“院中诸姐妹平时待我很好,应该去与她们话别。况且前些日子又承她们借给路费,不可不去道谢。”   于是杜十娘同李甲到各姐妹处道谢、告别。姐妹中只有谢月朗、徐素素和杜家住得近,与杜十娘特别要好。杜十娘就先到了谢月朗家。谢月朗看见杜十娘秃髻旧衫,十分惊讶地问她是怎么回事。杜十娘详细地告诉了来的原因。又引李甲和谢月朗相见。杜十娘指着谢月朗说:“前日的路费,就是这位姐姐所借,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谢月朗便叫杜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杜十娘梳洗完毕,谢徐二位美人各人拿出自己的首饰和衣服,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然后置备酒菜,作庆贺宴席。谢月朗让出卧房给李甲和杜十娘住宿。第二天,又大摆宴席,遍请院中姐妹。凡是和杜十娘相好的,全都请了来。众姐妹都为他夫妇举杯道喜,吹弹歌舞,各显其长,尽情欢乐,一直饮至半夜。   杜十娘向众姐妹一一道谢。众姐妹说:“十姐为风流领袖,如今跟随郎君去了,我们以后就难得相见了。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我们姐妹还要来送行。”谢月朗说:“动身的日期确定了,小妹一定来告诉你们。但阿姐长途跋涉,同郎君远行,口袋里没有钱,难道不准备些,这是我们的事。我们应该一起替她想办法,不要让十娘有穷途的顾虑。”众姐妹都答应了,各自回去了。   当天晚上,李甲和杜十娘仍然住宿在谢家。到五鼓时候,杜十娘对李甲说:“我们这一去,到什么地方安身?郎君想过这事没有?”李甲说:“老父盛怒之下,如果知道我娶了妓女回来,一定更加生气,不会答应。辗转寻思,还没有万全的办法。”杜十娘说:“父子天性,哪能断绝。既然仓促难定,不如和郎君先到苏杭胜地,暂时居住。郎君先回去,求亲友在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以后,然后再和我一起回去,这样大家都好。”李甲说:“这主意很好。”   第二天,二人辞别了谢月朗,暂时到柳遇春寓所中居往,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感谢他成全她和李甲,说:“来日我夫妇必当重报。”柳遇春慌忙答礼,说:“十娘钟情李甲,不因为他贫穷而变心,这真是女中豪杰。我只不过是借风吹火,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第二天,选定了出行的吉日,雇请轿马停当,杜十娘又派童儿送信给谢月朗,向她告别、道谢。临行的时候,谢月朗和徐素素及众姐妹都来送行。谢月朗说:“十姐跟随郎君千里远行,囊中空乏,我们大家凑了一些薄礼,十姐可检收,或者路上空乏的时候,也可以稍有帮助。”说完,叫从人拿来一个描金文具箱,箱子用锁锁着,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杜十娘也不打开来看,也不推辞,只是殷勤道谢而已。柳遇春同众姐妹送李甲和杜十娘到崇文门外,相互垂泪而别。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8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2)   李甲同杜十娘行到潞河,准备改乘船。正好有瓜洲运漕粮的船返回,讲定船钱,包了船舱。到上船的时候,李甲先前从杜十娘那里拿的二十两银子,因置办衣服、铺盖,剩下的付了车马费,如今口袋里已经不剩分文。李甲正在愁闷,杜十娘说:“郎君勿忧,有众姐妹合赠的礼物在这里,一定会有帮助。”于是取钥匙打开箱子。李甲在一旁自觉惭愧,不敢偷看箱中虚实。只见杜十娘从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在桌上,说:“郎君打开来看看。”李甲把红绢袋提在手中,觉得很沉重。打开来一看,里面全是白银,一数整五十两。   杜十娘又将箱子锁上,也不说箱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只对李甲说:“承众姐妹高情,不只路途不缺用的了,就是以后到了苏杭租房以及游山玩水,也够了。”李甲又惊又喜,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自此每谈及往事,李甲一定会感激流泪。杜十娘也尽情抚慰。不一日,船到了瓜洲,漕船停泊在岸口,李甲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定第二天清晨渡江。   这时,正值仲冬中旬,月明如水。李甲和杜十娘坐在舟头,李甲说:“自从离开京城,整天守在船舱之中,到处都有人,没能和你畅谈。今天我们单独在这船上,就不需要避忌了。而且已经离开塞北,初近江南,我们应该开怀畅饮,以宽解过去的抑郁之气,娘子以为何如?”杜十娘说:“妾很久没有谈笑了,也有这心思,郎君所说,正合我意。”李甲于是拿来酒具摆在船头,铺上地毡,和杜十娘并坐在一起,饮酒赏月,饮至半酣,李甲端着酒杯对杜十娘说:“娘子的歌唱,院中推第一。我当初遇上你的时候,每次听你歌唱,常常不禁神魂为之飞动。以后事不顺意,彼此都很郁闷,所以很久都没有听见你的歌声了。今夜江清月明,深夜无人,不知娘子肯为我歌唱一曲吗?”杜十娘也兴致勃发,于是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唱了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中“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   这时,附近另一只船上,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有资财巨万,世代在扬州做盐商。孙富年方二十,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他生性风流,经常往妓院找******,寻开心,如果说到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这天夜里,孙富一个人,正无聊地在船上饮酒。忽然听得歌声悠扬,他便起身来到船头,站着听了半晌,才知道歌声是从邻船传出来的。他正准备去拜访,歌声一下子已经停了。他于是派仆人悄悄去向舟人打听。只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唱歌人的来历。孙富想:“这唱歌的人一定不是******女子,怎么能见她一面呢?”他辗转寻思,通宵没有入睡。   五更时候,忽然江风大作。到天亮时,彤云密布,狂雪飞舞,风雪阻渡,船不能开。孙富便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的船旁。孙富头戴貂帽身穿狐裘,推开船窗,假装看雪。恰好杜十娘梳洗完毕,揭起船旁的短帘,倒盆中的残水,被孙富偷看见了。孙富见杜十娘的确是国色天香,不禁魂摇心荡,凝神注目,等候再见一面。等了许久,却没有机会。他沉思了很久,便倚窗高声吟起高启《梅花诗》中的二句: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船吟诗,伸头出舱,看是什么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的计。孙富吟诗,正是要引李甲出头,他好乘机攀谈。他当下慌忙举手,问:“老兄尊姓大名?”李甲回答了姓名籍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的姓名籍贯。孙富也回答了。二人又谈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起来。   孙富说:“风雪阻舟,乃是上天让我与尊兄相会,实在是小弟之幸也。船上无聊,想同尊兄上岸,到酒店中喝一杯,领教高论,希望不要拒绝。”李甲说:“萍水相逢,怎好打扰?”孙富说:“说哪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于是叫艄公放跳板,童儿打伞,迎接李甲到他的船上。就在船头作揖,然后让李甲先行,自己随后,跳上岸去。   二人走不多远,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位,靠窗坐下。酒保摆上酒菜。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了些斯文的套话,渐渐地谈到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人,志同道合,说得投机,越发成相知了。   孙富让旁边的随从走开,低声问李甲:“昨夜你船上唱歌的人是谁?”李甲正要卖弄在行,于是实说:“她是北京名姬杜十娘。”孙富说:“既然是妓院姐妹,为什么嫁给你了?”李甲于是将如何遇见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赎她,始末根由,详细讲了一遍。   孙富说:“兄带着美人回家,的确是高兴的事,但不知尊府中能不能相容?”李甲说:“贱室不用担心。所担心的是,老父性情严厉,我正为这还在犹豫!”孙富乘机说:“既然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打算怎样安顿她?你和她一起商量过没有?”李甲皱着眉头说:“这事我曾经和她商量过。”孙富高兴地说:“那她一定有好办法。”李甲说:“她想侨居苏杭,流连山水。叫小弟先回家,求亲友在家父面前婉转劝解。等家父回嗔作喜,然后再想办法回去。你以为这办法如何?”孙富沉吟半晌,故意装作神色忧虑的样子说:“小弟与你初次相会,交浅言深,恐怕见怪。”李甲说:“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说:“尊大人官居要职,必然严守礼法,平时已经责怪你去非礼的地方,现在难道会让你娶妓院里的人。况且你的亲戚朋友,哪个不迎合尊大人的意思?你求他们也是枉然,必然会遭到拒绝。即使你们流连山水,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钱用完了,岂不是进退两难!”   李甲自知手中只有五十两银子,这时已经用去了大半,听了孙富所说,不觉点头称是。孙富又说:“小弟还有句心腹的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李甲说:“承兄过爱,还求尽言。”孙富说:“疏不问亲,还是不说吧。”李甲说:?“但说何妨。”孙富说:“自古道:   ‘妇人水性无常。’更何况烟花女子,少真多假。她既然是妓院的名姬,相识一定满天下,或者南边有她的旧相好,借你的力,把她携带出来,以后便另投相好。”李甲说:“这个恐怕未必然。”孙富说:“既然不是这样,江南子弟,最善于轻薄,你如果留下美人独居,难保没有逾墙钻洞的事;如果带着她一同回家,又愈增加尊大人的愤怒。”   李甲听了,茫然若失,移坐挨近孙富,问:“依兄之见,如何是好?”孙富说:“我有一个办法,对你很好。只怕你沉溺于枕席之爱,未必能实行,使我空费口舌罢了!”李甲说:“兄有好的办法,又怕什么而不说呢?”孙富说:“兄在外长期不回,尊大人十分生气。然而尊大人之所以对你不满,不过是因为你迷花恋柳,挥金如土,以后一定是弃家荡产的人,不能承继家业罢了!你现在空手而归,正好触怒他。你如果能割枕席之爱,见机行事,我愿意以千金相赠。你得到了千金,回去献给尊大人,只说是在京城授馆所得,并没有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亲朋也没有闲言了。须臾之间,转祸为福。请兄三思,我并非是贪恋美人之色,实在是为你着想!”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被孙富一席话,说透了胸中的疑虑,起身作揖,说:“听了兄的指教,茅塞顿开。但十娘千里跟随我,在道义上难以立刻决绝。容我回去和她商量,征得她同意以后,再来答复。”孙富说:“你回去说话,要委婉一些。她既然忠心为你,一定不忍心使你父子分离,一定会成全你还乡的事。”二人饮了一会儿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叫家童付了酒钱,和李甲携手回船。   杜十娘在船中,摆设好了酒果,准备和李甲小酌。等了一整天还没有见李甲回来,她于是点亮了灯继续等待。李甲回到船上,杜十娘起身迎接。她见李甲脸色着急,好像很不高兴,于是斟满一杯热酒劝他喝了。李甲摇头不喝,一言不发,竟自上床睡了。杜十娘见他这样,心中也不高兴,收拾了杯盘,为李甲解衣就枕,问他说:“今天见到或是听到了什么,为什么这样郁闷?”李甲只是叹息而已,始终不开口。杜十娘问了三四次,李甲却已经睡着了。   杜十娘放心不下,坐在床头,不能入睡。到夜半,李甲醒来,又叹了一口气。杜十娘问他:“郎君有什么难言的事,为什么频频叹息?”李甲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几次想说又没有说,泪水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杜十娘把李甲抱在怀里,软语抚慰说:“妾和郎君情好,已经有两年了,千辛万苦,历尽艰难,才有了今日。然而我跟随你数千里,没有见到你哀戚。现在将要渡江还乡,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反而悲伤起来,一定有什么原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以商量,千万不要隐瞒。”   李甲被逼不过,只得含着眼泪说:“我在京城穷困的时候,承蒙你不嫌弃,委曲相从,的确是莫大的恩德。但我反复想了,老父位居要职,拘于礼法,况且性情严厉,一旦他生气了,必定把我赶出家门。你我流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夫妇之间的欢乐难保,父子之间的天伦又绝。白天有一个姓孙的朋友请我喝酒,为我筹划这事,使我心如刀割。”杜十娘一听,大吃一惊,说:“郎君的意思怎么样?”李甲说:“我是事内之人,当局者迷。孙友为我出了一个好主意,但恐怕你不愿意!”杜十娘说:“孙友是什么人?办法真的好,为什么不愿意?”李甲说:“孙友名富,家里是新安的盐商,他是个少年风流的读书人。昨天夜间,他听见你唱歌,因而问及你。我告诉了他你的来历,并谈及难以归家的原因,他愿意用千金聘你。我得到千金,就可以拿着去见我的父母,而你也得到了丈夫。但我情不能舍,所以悲泣。”说完,泪如雨下。   杜十娘听了,放开李甲的两手,冷笑一声,说:“为郎君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个大英雄。你得到了千金,而我归了他姓,又不致成为你的累赘,发乎情,止乎礼,的确是两便的好主意。那千金在哪里?”李甲收泪说:“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千金还留在他那里,没有拿到手。”杜十娘说:“明天早上,快快答应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是重要事,一定要兑足交在你手中,我才到他船上,不要被做买卖的小子欺骗了。”   这时已经四鼓,杜十娘起身挑灯梳洗,说:“今天的梳妆,是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彩照人。装束才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等候回信。杜十娘看李甲,欣欣然似有喜色,于是催李甲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   李甲亲自来到孙富船中,回复杜十娘已经答应了。孙富说:?“兑银子容易,一定要美人的梳妆台为信物。”李甲又回复了杜十娘,杜十娘就指着描金文具箱说:“把它抬去。”孙富非常高兴,马上将白银一千两,送到李甲船中。杜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不差。于是手把船舷,用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杜十娘启朱唇,开皓齿,说:“方才的箱子可暂时拿来,里边有一张李郎的路引,要拿出来还给他。”   孙富看杜十娘已经是瓮中之鳖,就命家童把那描金文具箱,安放在船头上。杜十娘取钥开锁,打开箱子,里面都是抽屉小箱。杜十娘叫李甲抽第一层来看,只见里面装满翠羽明,瑶簪宝珥,约值数百金。杜十娘把它们投到了江中。李甲和孙富及两船的人,无不惊诧。杜十娘再抽一箱,里边是玉箫金管,又抽一箱,里边尽是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杜十娘全部把它们投在大江中。岸上观看的人,齐声说:“可惜,可惜!”都不知道什么缘故。杜十娘又叫李甲再抽最后一箱,只见箱中还有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来一看,里边约有一把多夜明珠。其他祖母绿、猫儿眼等异宝,众人见都没有见过,无法估计它们价值多少。众人齐声喝彩,喧声如雷。杜十娘又准备把它们投到江中。李甲不觉大悔,抱着杜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杜十娘推开李甲,指着孙富骂道:“我和李甲备尝艰苦,到此不是容易,你却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言,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你是我仇人。我就是死了,也一定要向神明告你,你休想和我共枕席之欢!”又对李甲说:“我流落风尘数年,私有积蓄,本为终身打算。自从遇上你,山盟海誓,白头不渝。前日离开京城的时候,假托众姐妹相赠,箱中所藏百宝,不下万金。本将充实你的行装,归家见你父母,或许他们怜悯我有心,把我收留,使我得以委托终身,生死无憾。谁知你却听信奸人的谗言,中途把我抛弃,辜负了我一片真心。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开箱来看,叫你知道区区千金,不是难事。我匣中有玉,恨你有眼无珠。我生不逢时,风尘困顿劳苦,才得脱离,又遭抛弃。现在众人为我作证,不是我负你,而是你负我!”   当时在场的人,无不流泪,都唾骂李甲负心薄幸。李甲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正准备向杜十娘谢罪。只见杜十娘抱着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杜十娘已经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当时旁观的人,都咬牙切齿,争着要用拳头打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路逃走了。   李甲在船上,看着千金,反复回想着杜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生不愈。孙富自从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身旁辱骂,不久就死了。   后人评论此事,认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的确不是好人;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真是蠢才。惟独赞扬杜十娘是千古女侠,只可惜错认李甲,将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使人深深痛惜!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9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1)   南宋初年,临安城清波门外,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了一个小厮,是从汴梁逃难来的,姓秦名重。秦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寺去做管香火的杂役去了。朱十老因年老没有子女,又新死了妻子,因此把秦重做亲儿子看待,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开始父子坐店很好,后来因为朱十老得了腰痛病,劳累不得,另招了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里帮忙。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已经十七岁了,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但还没有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龄已经二十多岁了,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多次倒下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而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因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另找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快要四十岁的人了,没有老婆,因此一拍就上。两人暗地偷情,不止一次。他们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找事赶他出门。   邢权和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在朱十老面前,假装清白地说:“小官人几次调戏我,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和兰花也有一手,不免有些吃醋。邢权又将店中卖油的银子藏了起来,在朱十老面前说:“朱小官在外面赌博,不长进,柜里的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开始朱十老还不相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叫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经知道是邢权与兰花在使坏。他本想分辩,但又怕惹起大的是非,万一老人家不听,不是冤枉做了恶人?   朱重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店中生意淡薄,用不着两个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的钱,每天交回来,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可邢权说:“他不是要挑担子出去,这几年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多了,又怪你不给他定亲,心里怨恨,不愿意在这里帮忙,想找个出路,自己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叹了口气,说:“我把他当做亲儿看待,想不到他却有这样坏的心肠!皇天不会保佑他的!算了,算了,不是自己的骨肉,到底粘连不上,由他去吧!”于是拿了三两银子,交给朱重,打发出门。冬夏衣服和被窝都叫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的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向朱十老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原来秦良在上天竺寺做管香火的杂役,没有告诉儿子。朱重出了朱十老家的门,在众安桥下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寻找父亲。一连找了几天,全没有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了。   朱重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没有一点私蓄,只有临行时朱十老打发的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想,只有油行的买卖是熟悉的行业。那些油坊多半和他熟识,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当的道路。   朱重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两,都交付给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知道是个老实的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都是因为邢伙计挑拨,他才被赶了出来,心中很是不平,于是有心扶持他,只拣澄清了的上好净油给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给他人,也放宽些。所以他的油比别人的分外容易卖出去。每天所赚的利息,又省吃俭用,积下钱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   朱重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就是寻找父亲。他牵挂着父亲,心想:“我过去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如果父亲来找我,也没有办法。”于是复姓为秦。他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地写个秦字,一面写上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看便知。从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秦,都叫他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听说昭庆寺的僧人,要起个九昼夜的功德,用油一定很多,于是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听说秦卖油的名字,知道他的油比别人的又好又便宜,就单单照顾他。所以一连九天,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   这一天是第九天了。秦重在寺里卖完了油,挑了空担出寺。这天天气清朗,游人很多。秦重沿着河走,远远望见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他走了一会儿,身子有些困倦,便转到昭庆寺右边,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将担子放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   近旁有个人家,面湖而居,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只见三四个戴巾的人从里面出来,一个女娘在后面相送。到了门口,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自进去了。秦重定睛一看,那女娘容颜娇丽,体态轻盈,从来没有见过,整整地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道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   正在凝思的时候,只见门内又走出一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说:?“哎呀!刚才我家没有油了,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为什么不向他买些?”那丫鬟同那妈妈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这才听见,回答说:“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明天送来。”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了个秦字,就对妈妈说:“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人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很是忠厚。于是吩咐秦重说:?“我家每天都要用油,你肯挑来,与你做个主顾。”秦重说:“承妈妈照顾,不敢有误。”那妈妈和丫鬟进去了。秦重心想:“这妈妈不知道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天到她家卖油,莫说赚她利息,就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会儿,也是前生的福分。”   秦重正准备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门口,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说:“却又作怪!看她接什么人?”不一会儿,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给轿夫,放在轿座的下面。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着一枝碧玉箫,跟着起初那个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轿子望旧路走了。丫鬟小厮,都随轿步行。秦重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慢慢地走了。   走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平常不吃酒,今天见了那女娘,心中又欢喜,又气闷,于是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了个小座位坐下。酒保问:“客人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说:“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的时候,秦重问酒保:“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说:“那是齐衙内的花园。现在是王九妈住在那里。”秦重说:“刚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说:“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们都称她为花魁娘子。她原是汴梁人,流落在这里。吹弹歌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来往的都是大人物,要十两白银才宿一夜哩,一般人是近她不得的。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她相好,半年之前,把这花园借给了她住。”秦重听说她是汴梁人,触动了乡里之念,心中觉得与她又亲近了许多。他吃了几杯酒以后,付了酒钱,出了酒店。   秦重挑着担子,一路走,一路暗中思量:“世间竟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在这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说:“如果不是落在娼家,我卖油的怎么见得到!”又想了一会儿,越发痴起来了,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如果能和这样的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了一会儿,说:“呸!我整天挑着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样非分的事!真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怎么到口!”又想了一会儿,说:“她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即使有了银子,料她也不肯接我。”又想了一会儿,说:“我听说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她也肯接,何况我是做生意的,清清白白的人。如果有了银子,怕她不接!只是哪里来这十两银子?”   秦重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你说天地间竟有这样的痴人,一个做小买卖的,本钱只有三两银子,却要拿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说:有志者事竟成。他千思万想,居然想出一个办法来。他说:“从明天开始,每天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攒起来。一天积得一分银子,一年也就有三两六钱银子了。只消三年,就积够十两银子了。如果一天积得二分银子,只消得一年半,这事便成了。如果每天再多得些,一年也就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他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床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吃了,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哪里睡得着。   挨到天明,秦重爬起来,装好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直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伸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刚起床,还蓬着头,正吩咐保儿买饭菜。秦重听得声音,叫声:“王妈妈。”王九妈往外一望,见是秦卖油,笑着说:“好忠厚的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子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很是欢喜,说:“这瓶油,只够我家用两天。每隔一天,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油。”秦重答应了,挑担出来,只遗憾没有遇见花魁娘子。   他心想:“幸喜攀上了主顾,少不得一次见不到,二次见;二次见不到,三次见。只是特为王九妈一家送油,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顺路,今天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平常不用油?我且挑担去问他。如果攀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这一担油尽够卖完的了。”   秦重挑着担子来到寺内一问,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他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房和尚都买了他的油。秦重与各房和尚约定,也是隔一天便送油来用。这一天是个双日。从这天开始,凡是单日,秦重到别的街道上做买卖;凡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时见得到,有时也见不到。见不到的时候,空一场思念;就是见到了,也只添了一层思念。   秦重到王九妈家次数多了,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不管日大日小,秦重只拣十足成色、雪白的银子,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够几钱,又打成大块。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   这天是单日,遇上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积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十分喜欢,心想:“趁今天空闲,我把它上一上天平,称个数目。”于是他打了个油伞,走到对门银匠铺里,借天平称银子。那银匠好不势利,心想:“卖油的有多少银子,要用天平?只拿个五两的小秤给他,还怕用不着第一道提纽哩。”   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银匠是个小人,眼光短浅,见了许多银子,就别是一番面目了,慌忙架起天平,搬出大小许多砝码。秦重把包里的全部银子都称了,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十六两,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想:“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宿妓的费用,还是有余。”又想:“这样的散碎银子,怎么好出手?就是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现成的银匠铺中方便,为什么不熔铸成银锭,还觉得体面。”当下称足十两银子,熔铸成一个十足成色的大银锭,再把一两八钱银子,熔铸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银子,拈了一小块,给了银匠的火钱。又拿了几钱银子,买了镶鞋净袜,新折了一顶万字头巾。他回到家里,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熏了又熏。   秦重拣了个清朗的好日子,一大早起来,打扮得齐齐整整,取出银子,藏在袖中,径直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等到了王九妈家门口,他又有些胆怯,心想:“平常挑了担子到她家卖油,今天忽然去做嫖客,怎么开口?”正在犹豫的时候,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了出来。她见了秦重,便说:“秦小官,今天怎么不做生意,打扮得这样齐楚,往哪里去贵干?”事到这时,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王九妈也不免还礼。秦重说:“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母是老事故,见貌辨色,见秦重这般装束,又说拜望,心想:“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来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说:“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说:“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说:“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堂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然到过王家近百次,但这客堂里的交椅,还不曾与他的屁股做个相识,今天才初次会面。王九妈领着秦重到了客堂,分宾主坐了,向着内里唤茶。不一会儿,丫鬟托出茶来,一看却是秦卖油,真不知是什么缘故,妈妈这样相待,低了头只是格格地笑。王九妈见了,喝道:“有什么好笑!对客人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了笑,收了茶杯退了下去。王九妈这才开口问道:“秦小官,有什么话要对老身说?”秦重说:“没有别的话,只是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王九妈说:“难道吃寡酒?一定是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了这风流之兴?”秦重说:“小可的积诚,也不止一日。”王九妈说:“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说:“别个都不要,单单要和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王九妈以为是取笑她,就变了脸色,说:“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说:“小可是个老实人,哪里有虚情。”王九妈说:“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难道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消遣吧。”秦重把颈子一缩,舌头一伸,说:“这样好安排!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王九妈见他说的不是玩笑话,于是又变怒为喜,带着笑说:“哪要许多,只要十两银子。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中。”秦重说:“原来如此,不算多。”他从袖中摸出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给王九妈,说:“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给王九妈,说:“这一小锭,有二两重,麻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全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王九妈见了这一锭大银,已经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便说:“这十两银子,你做买卖的人,积攒不容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说:“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0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2)   王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在袖中,说:“是便是了,还有许多麻烦哩。”秦重说:“妈妈是一家之主,有什么麻烦?”王九妈说:“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难道不认得你是卖油的秦小官,怎么肯接你?”秦重说:“任凭妈妈怎样委曲婉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王九妈见他态度十分坚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说:“老身已经替你排下了计策,只看你的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天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没有回来。今天是黄衙内约她游湖。明天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她做诗社。后天是韩尚书的公子,几天前就送下了东道在这里。你还是到大后天再来看。还有句话,这几天你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裳,不像个上等的嫖客。再来的时候,换件绸缎衣服,叫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替你说谎。”秦重说:“小可全都明白。”说完,作别回去了。   秦重回到家里,歇了三天生意,不去卖油,到当铺里买了一件现成的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   到了第四天,秦重起了个大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了,门还没有开。他准备到别的地方转一转再来,于是到十景塘去散步。一会儿又折转回来,王九妈家的门已经开了。那门前却停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里倒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地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说:“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经知道韩公子昨晚留宿,这时还没有走。他于是又转身,来到一个饭店里,吃了些现成的茶饭,又坐了一会儿,这才到王家探听消息。   秦重来到王九妈家,只见门前轿马已经走了。进得门来,王九妈迎着,便说:“老身得罪,今天又没有工夫了。刚才韩公子拉美儿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听说明天还要到灵隐寺,访棋师赌棋哩。齐衙内也来约过两三次了。他是我家房主,又是推辞不得的。他来的时候,或住三天、或住五天就走了,连老身也定不了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有耐心再等几天。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只好奉还。”秦重说:?“只怕妈妈不成全,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王九妈说:“这样老身便好做主!”秦重正准备起身告辞,王九妈又说:“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如果来讨回信,不要来早了。大约在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告诉你。倒是越晚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不要错怪。”秦重连声说:“不敢,不敢!”   这一天,秦重没有做买卖。第二天,他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做生意,不走钱塘门这条路。每天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每次美娘都没有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十二月十五那一天,大雪刚停,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天买卖,打扮齐整,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说:“今天是你造化,已经有九分九厘了。”秦重说:“这一厘是欠着什么?”王九妈说:“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说:“可回来么?”王九妈说:“今天是在俞太尉家赏雪,宴席就摆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经是没分的人了。原来说过黄昏送回来。你暂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地等她。”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来到一个地方,不是楼房,却是十分高爽的三间平房。左边一间是丫鬟的空房,摆有床榻桌椅之类,是备官铺的;右边一间是花魁娘子的卧室,上着锁。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堂上面,挂着一幅名人山水画,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的书桌上,摆设些古玩,壁上贴着许多诗稿。秦重惭愧自己不是文人,不敢细看,心想:“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陈铺,一定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银子一夜,也不为多。”   王九妈让秦小官坐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相陪。不一会儿,丫鬟掌灯过来,抬了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酿还未到口,香气已经扑人。王九妈端起酒杯对秦重说:“今天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来就不高,况且有正事在心里,只喝了半杯。吃了一会,便推辞不喝了。王九妈说:“秦小官大概是饿了,还是用些饭再喝酒。”   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在秦重面前的,就是一盏杂和汤。王九妈酒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筷子。王九妈说:“夜长着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饭。丫鬟提了个行灯来,说:“浴水热了,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新穿衣入座。王九妈叫撤去菜盒,用暖锅下酒。这时黄昏已经过去,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还没有回来。   秦重不见美娘回家,好生气闷,却被王九妈东拉西扯,说些风情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了。丫鬟先来报了,王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起立。只见美娘喝得大醉,由侍女扶了进来。到了门口,醉眼蒙,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停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王九妈说:“我儿,这就是我以前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爱慕你,不时送礼过来。因为你没有工夫,耽搁了他一个多月了。你今天幸而有空,做娘的留他在这里陪伴你。”美娘说:“临安郡中,并没有听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   王九妈双手张开,急忙拦住说:“他是个至诚的好人,娘不会误你。”美娘只得转身回来。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说:“娘,这个人我认得他,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王九妈说:“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因此面善。你莫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真诚,一时答应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在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夜。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天给你赔礼。”一边说,一边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不过妈妈,只得进房相见。   这些话,秦重一句句都听见了,却假装没有听见。美娘万福过了,坐在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十分不高兴,默默无言。她叫丫鬟拿热酒来,斟在酒杯里。王九妈以为她要敬客,哪知她却自家一饮而尽。王九妈说:“我儿醉了,少喝些!”美娘哪里依她,答应说:“我不醉!”一连喝了十来杯。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美娘感觉站不稳了,叫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灯,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踏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睡了。王九妈见女儿这样的动作,十分过意不去,对秦重说:“小女平日惯坏了,专会使性。今天她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关你的事。不要见怪!”秦重说:“小可哪里敢!”   王九妈于是把秦重送入美娘的卧房,在耳旁吩咐说:“美娘醉了,放温存些。”又叫美娘说:“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地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王九妈只得走了。丫鬟收拾了杯盘,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息吧。”秦重说:“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回耳房安歇去了。   秦重看美娘,面对里床,把锦被压在身下,睡得正熟。秦重想,酒醉的人,一定怕冷,又不敢惊醒她。忽然看见床栏杆上还放着一床大红丝棉锦被,便轻轻地取下,盖在美娘身上。然后,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壶热茶,脱鞋上床,挨在美娘身边,左手把茶壶抱在怀里,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睛也不敢闭一闭。   美娘睡到半夜,醒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好像有东西满溢出来。她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呕。秦重也慌忙坐了起来。知道她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她的背。过了一会儿,美娘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弄脏了被窝,把自己的袍子的袖子张开,罩在美娘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地吐,吐完了,闭着眼,要茶漱口。秦重下床,将袍子轻轻脱下,平放在地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杯香喷喷的浓茶,递给美娘。美娘连喝了两碗,胸中已经略觉得舒畅,但身子仍然疲倦,于是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将脱下的袍子,重重裹好,放在床侧,依然上床,挨在美娘身边。   美娘那一觉一直睡到天明才醒。翻转身来,见旁边睡着一人,便问:“你是哪个?”秦重回答说:“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里的事,恍恍惚惚,记得不十分真了,便说:“我夜里好醉!”秦重说:“也不很醉。”美娘又问:“有没有发吐?”秦重说:“没有。”美娘说:“这样还好。”想了一想,又说:“我记得曾经吐过的,又记得还吃过茶来,难道是做梦不成?”秦重这才说:“是曾经吐过。小可见小娘子多喝几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了以后要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杯。”美娘大惊说:“脏巴巴的,吐在哪里去了?”秦重说:“小可怕小娘子弄脏了被褥,用小可袍子的袖子盛了。”美娘说:“现在哪里?”秦重说:“连衣服裹着,藏在床侧。”美娘说:“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说:“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残酒。”美娘听了,心想:“有这样识趣的人!”心里已经有四五分喜欢了。   这时天已经大亮,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于是问道:“你老实对我说,你是什么样人?为什么昨夜在这里?”秦重说:“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其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于是将初次看见美娘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中非常思慕,以及积攒嫖钱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并说:“能够亲近小娘子一夜,小可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了,愈加喜欢秦重,说:“我昨夜喝醉了,没有招接你。你白费了这么多银子,不后悔?”秦重说:“小娘子是天上的神仙,小可惟恐服侍不周,只要不责怪,已经是万幸了。哪里敢有非分之想!”美娘说:“你做买卖的人,积下些银两,为什么不留下养家?这里不是你来往的地方。”秦重说:“小可单身一人,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说:“你今天走了,以后还来吗?”秦重说:“只这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心想:“难得这样的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人中也难遇上一个这样的人。只可惜他是市井中的粗俗人,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情愿委身嫁给他。”   美娘正在沉思的时候,丫鬟端了洗脸水进来,还送来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里没有脱头巾,所以不用梳头,喝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说:“稍住不妨,我还有话说。”秦重说:“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难道不自揣,夜里在这里,真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玷污了娘子的芳名。还是早些走了安稳。”美娘点了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匆匆打开梳妆匣,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秦重,说:“昨夜难为你了,这银两送给你作资本,莫对人说。”秦重哪里肯收。美娘说:?“我的银子,来得容易。这些是酬谢你一夜之情,不要推辞。你如果缺少本钱,以后我还会帮助你。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洗干净了还你吧。”秦重说:“脏衣服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己会洗。只是银子的确不敢收。”美娘说:“说哪里话!”将银子硬塞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知道无法推却,只得收了。   秦重向美娘深深作了个揖,卷了脱下的脏袍子,走出房门。他打从王九妈房前经过,保儿看见了,叫声:“妈妈!秦小官走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怎么走得这么早?”秦重说:“有些贱事,改天再来道谢。”便径直走了。   秦重走了以后,美娘觉得和秦重虽然没有一点相干,但见他一片诚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一天,因为多喝了酒,身体不舒服,谢绝了客人,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地想了一天。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见朱十老病倒在床,便全无顾忌,和兰花调情。朱十老看见了,骂了几次。两人于是商量出一条计策来,等夜静更深,把店里的资本全部拿了,双双逃之夭夭,不知去向。第二天天亮,朱十老才发现。求邻里写了个失单,寻找了几天,也没有动静。   这时,朱十老才深深后悔,当初不该听信邢权的谗言,赶走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他听说朱重在众安桥下租房居住,挑担卖油,心想,不如把他找回来,自己也好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他请邻舍好生劝朱重回家,以前的事,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听这话,当天就收拾了东西,搬回了朱十老家里。二人相见,痛哭了一场。朱十老将所存的钱物,全部交给了秦重。秦重自家原有二十余两本钱,加上朱十老剩下的银两,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叫朱重,不用秦字。   不到一月,朱十老病重,医治不愈,呜呼哀哉了。朱重捶胸大哭,如同死了亲父一样。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都称赞朱重的厚德。   丧事办完,朱重仍然开店。这油铺是个老店,生意原来一直好,但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断送了不少。现在老主顾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照顾,所以生意比以前更加兴旺。朱重单身一人,急切要找个老成的帮手。   一天,有一个惯做中人的金中,引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那人叫莘善,原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金兵攻下了汴梁城,一家人在逃难途中,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地过了几年。现在听说临安很兴旺,南渡的人民,大半安插在这里。恐怕女儿流落到这里,因此特来寻访,但又没有找到。身边费用完了,欠了饭钱,被饭店整天驱赶,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找个帮手,自己曾经开过粮食铺子,卖油的事也在行,更何况朱小官原来也是汴梁人,是乡里,因此请金中引荐。   朱重详细问了莘善的情况,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说:“你既然没有地方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就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地寻访令爱的消息,再作安排。”当下取了两贯钱拿给莘善,叫他去付了饭钱。莘善回到油铺,把妻子阮氏也领来,和朱重相见。朱重收拾了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从此,两口儿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十分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许多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给他为妻。朱重自从见了花魁娘子以后,一般的女子看不上眼,一心要找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因此日复一日,把婚事耽搁下去了。   再说美娘在王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虽然这样,每遇到不如意的地方,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爱的时候,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   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现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日里也喜赌钱吃酒,在酒楼、茶馆、书场、妓院走动。听得花魁娘子之名,只是没有见过面。他多次派人来约,想要嫖她。美娘听说他气质不好,不愿接待,托故推辞,不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经同闲汉们一起到过王九妈家几次,都没有会着美娘。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1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3)   时值清明节前,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而且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没有得完,便吩咐家人:“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她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正准备举笔,只听得外面人声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恶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王九妈每次都回绝他,便在中堂行凶,砸家具打人。他们一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着。原来妓家有个回客的法子,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哄过去了。吴八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么瞒得了他。   吴八公子吩咐恶仆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避不及,被吴八公子看见了,不由分说,叫两个恶仆,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还乱嚷乱骂。王九妈本想上前赔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开。家中大小,全躲得没有了半个影儿。吴家的恶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她弓鞋窄小,往街上飞跑。吴八公子在后面,洋洋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拉下了湖船,这才放手。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哪里受过这样的凌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气冲冲红着脸,在一把交椅上朝外而坐,恶仆侍立两旁。他一面吩咐开船,一面大骂美娘:“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就讨打了!”美娘哪里怕他,仍然哭个不停。   船到了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把酒盒摆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又吩咐恶仆:“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哪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得没趣,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吴八公子大怒,叫恶仆拔去美娘头上的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恶仆拉住。   吴八公子说:“你撒赖就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她回去,真个住了哭。吴八公子吩咐开船,行到清波门外僻静的地方,将美娘的绣鞋脱下,去掉脚上的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像两条玉笋似的。吴八公子叫恶仆扶美娘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己走回家,我却没人送你。”说完,叫把船撑开,向湖中驶去。   美娘赤着脚,寸步难行,心想:“我才貌两全,只为沦落风尘,受此轻贱。平时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时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怎么做人?倒不如一死为快。只是死得没有名目,枉自享有盛名。到现在这样的地步,看着村妇也胜我十二分。自古红颜薄命,也未必像我这样!”越想越苦,不禁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正好朱重那天到清波门外朱十老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行回家,从这里经过。他听到哭声,上前一看,虽然美娘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怎么认不得!他吃了一惊,说:“花魁娘子,怎么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熟悉,便止住啼哭,抬头来一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在这时候看见秦重,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朱重听了,心中十分悲痛,也为之流泪。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白绫汗巾,约有五尺多长,劈半扯开,递给美娘裹脚,亲手为她拭泪。他又把美娘的青丝绾起,并再三用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完了,忙去叫了乘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行护送,直到王九妈家。   这边王九妈得不到女儿的消息,正在四处打探,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是送还了一颗夜明珠,怎么不欢喜!况且王九妈很久不见秦重挑油上门,曾向人打听,听人说,他继承了朱家的店业,手头宽余,体面又比从前不同,自然对他刮目相待。王九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才知道女儿吃了大苦,多亏了秦小官相助。   王九妈向秦重深深拜谢,设酒相待。天色将晚,秦重略喝了几杯,便起身作别。美娘哪里肯放,说:“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能与你见面。今天一定不放你走。”王九妈也来挽留。秦重喜出望外,留了下来。当夜,美娘吹弹歌舞,竭尽生平的技艺,奉承秦重。秦重如同做了一个游仙的好梦,喜得魄荡魂销,手舞足蹈。   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美娘说:“我有句心腹的话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说:“小娘子如果用得着小可,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有推托的道理。”美娘说:?“我要嫁给你。”秦重笑着说:“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不要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寿命。”美娘说:“我这话的确是真心,怎么说取笑二字?我从十四岁被妈妈灌醉,第一次接客伴宿。当时就想从良,只是没有相处的人,不辨好歹,怕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人虽多,但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只有买笑追欢的乐趣,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且听说你还没有娶亲。如果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侍奉。你如果不答应,我就用三尺白罗,死在你面前,以表我一片诚心,也强似昨天死在那村夫的手里,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重说:“小娘子不要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哪里敢推托。只是小娘子身价千金,小可家贫力薄,怎么摆布,也是力不从心。”美娘说:“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已经预先积攒了些东西,寄放在外边。赎身的费用,一点也不费你的心力。”秦重说:“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时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惯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怎么过活?”美娘说:“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说:“小娘子虽然这样说,只怕妈妈不答应。”美娘说:“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人一直说到天明。   原来美娘在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都寄放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说要用,陆续把这些箱笼取到了秦重家里。然后坐上一乘轿子,抬到王九妈的结义妹子刘四妈家,告诉了她从良的事。刘四妈问:“不知道你要嫁给哪一个?你妈妈答应没有?”美娘说:“姨娘,你莫管是什么人,只请姨娘在妈妈面前美言几句,只要姨娘肯开口,不愁妈妈不答应。做侄女的没别的孝顺,只有十两金子,送给姨娘,胡乱打些钗子,事成之后,媒礼在外。”   刘四妈看见金子,笑得眼睛没有了缝,说:“自家儿女,又是好事,怎么要你的东西?这金子老身暂且领下,只当替你收藏。这事就包在老身身上。只是你妈妈把你当做摇钱树,怎么也不会轻易放你,恐怕要千把两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一见他,和他讲通才好。”?美娘说:“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就是了。”刘四妈说:“你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说:“不晓得。”刘四妈说:“你且在我家等着,待老身先到你家,与你妈妈讲。讲通了,然后再给你回话。”   刘四妈雇了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王九妈把她迎入屋内。刘四妈先问起吴八公子的事,王九妈告诉了一遍。刘四妈说:“我们开妓院的人家,养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就可以赚钱,而且安稳。而侄女的声名大了,好像一块鲞鱼掉在地上,连蚂蚁儿都要钻她。这样虽然热闹,却也不自在,而且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回,动不动就通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好。如果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口里就出粗骂人,还要弄坏你的东西,又不好告诉他家主人,受了不少闷气。那些富家子弟,你争我夺,依了这家,得罪了那家,一边高兴了,少不得一边怪罪了。吴八公子这件事,真吓杀人了,万一有个闪失,不是连本都赔上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有忍气吞声。这次还亏着你家运气好,平安无事。要是有个好歹,后悔都来不及了。妹子听说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到你家来闹事。侄女的脾气不好,又不肯奉承人,这可是个惹祸的根源。” ww 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2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4)   王九妈说:?“这件事老身常常担忧。就是这吴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这丫头怎么也不肯接他,惹出这场祸事。当初她年纪小的时候,还听人教训。现在有了个虚名,被那些富家子弟娇惯了她的性情,动不动就自作主张。遇着客来,她想接就接。她如果不情愿,就是九头牛也休想牵得她转。”刘四妈说:“做小娘的略有些身份,都是这样。”王九妈说:“我现在和你商议,如果有人肯出钱,不如把她卖了,倒还清净,省得整天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刘四妈说:“这个主意很好。卖了她一个,就可以买得五六个。如果凑巧撞着便宜的,十来个也是买得到的。这样便宜的事,怎么不做!”   王九妈说:“老身也曾经有过这打算。只是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门要占人便宜。那些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不肯。如果有好主儿,妹子做媒,成全这事。如果这丫头不肯,还求你帮助。这丫头,做娘的话不听,只你说的话她信。”刘四妈呵呵大笑,说:“做妹子的这次来,正是为侄女做媒。你要多少银子才肯放她出门?”王九妈说:“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的规矩,只有贱买,哪有贱卖?况且美儿这几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道她是花魁娘子。难道三四百两银子,就放她走?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说:“等妹子去讲。如果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嘴。如果不行,就不来了。”   刘四妈临行时,又故意问王九妈说:“侄女今天在哪里?”王九妈说:“不要说起,自从那天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惹事,整天坐着轿子,到各家去诉说。前天在齐太尉家,昨天在黄翰林家,今天又不知道到哪家去了。”刘四妈说:“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拿定了主意,也不怕侄女不肯。万一不肯,做妹子的自会劝她。只是找得主顾来,你却莫要装腔作势。”王九妈说:“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刘四妈回到家中,对美娘说:“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经答应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马上就成。”?美娘说:“银子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这事。不要冷了场,改天又费口舌。”刘四妈说:“既然约定,老身自然一定来。”   第二天,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到王九妈家。王九妈问:“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刘四妈说:“十有八九了,只是还没有和侄女说过。”   刘四妈来到美娘房中,问美娘:“你的主儿到了没有?那银子在哪里?”美娘指着床头说:“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都打开,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拿了些金珠宝玉算价,凑足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心想:“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这样有心计!不知道怎样安排,积下了这许多东西?我家那几个粉头,一样接客,哪里赶得上她!”美娘见刘四妈沉吟,以为她为要谢礼作难,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说:“这几件东西,送给姨娘做做媒的谢礼。”   刘四妈出来,欢天喜地地对王九妈说:“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样身价,不少一分一毫,比找嫖客卖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地谢他。”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顿时变了脸色。刘四妈见王九妈颜色不善,连忙说:“九阿姐,你不要三心二意。这些东西,都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的本分钱。她如果肯花费,也花费了。如果她不长进,拿来津贴了得意的嫖客,你也不会知道!这还是她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的时候,难道把她赤身赶了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她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她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想一丝一线也不用你操心。这一笔银子,你是完完全全收在口袋里。她就是赎身出去了,怕不是你女儿。如果她过得好时,逢年过节,怕她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她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是做得着她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   刘四妈这一番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答应了美娘赎身的事。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称过,交给王九妈;又把那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王九妈说:“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少估了她些价钱。如果换给别人,还要赚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然和刘四妈同样是鸨母,倒是个老实头儿,对刘四妈说的话,全都相信。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些东西,便叫王八写了婚书,交给美娘。美娘说:“趁姨娘在这里,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天,择吉日从良,不知姨娘答应不答应?”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王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快些出了她家的门,就说:“正该这样。”   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的东西。凡是王九妈家中的东西,一毫不动。收拾完毕,随着刘四妈出房,拜别了王九妈。王九妈假意哭了几声。美娘叫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来到刘家。刘四妈腾出一间幽静的好房,安顿下美娘的行李。刘四妈家的众小娘都来给美娘贺喜。   择了吉日,刘四妈做大媒送亲,朱重笙箫鼓乐把美娘娶了回来。朱重和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   第二天,莘善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却是失散多年的女儿。至亲三口,抱头痛哭。原来那年金兵攻下了汴梁城,一家人在逃难途中,瑶琴被官兵冲散了,被邻居卜大郎骗到临安,卖给了开妓院的王九妈。从此改名王美,并教她吹弹歌舞。长到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那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日不离门。于是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叫做花魁娘子。   朱重这才知道莘善夫妇是他的丈人、丈母。于是请两老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无不惊奇。当天,朱重整备宴席,庆贺两重之喜,众人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叫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家,以酬谢他们寄顿箱笼的恩德。王九妈、刘四妈家,也各有礼物相送。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金白银以及吴绫蜀锦,共值三千余金。美娘把匙钥都交给丈夫,慢慢地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朱重油铺的生意,都由丈人莘善管理。不到一年,把家业挣得如花似锦,驱奴使婢,很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的恩德,起心在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他先从昭庆寺起,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依次而行。其中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分为上天竺、中天竺和下天竺。   这天,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来上天竺。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这时朱重仪容伟岸,已经不是幼时的模样,秦公哪里认得他是自己的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十分奇怪。   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朱重:?“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什么有这三个字?”朱重听得秦公口音,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老香火,你问这做什么?莫非你也是汴梁人么?”秦公说:“正是。”朱重说:“你姓甚名谁?为什么在这里出家?   共有几年了?”秦公便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朱重,并说:“那年避兵祸来到这里,因为没有活路,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给朱家。现在已经有八年了。因为一向年老多病,所以没有下山打听他的消息。”   朱重一把抱住秦公,放声大哭,说:“孩儿便是秦重。以前在朱家挑油卖,因为要寻找父亲下落,所以在油桶上写了汴梁秦三个字,作为标识。谁知今天在这里相逢!”众僧见他们父子分离八年以后,今天重新相会,个个称奇。朱重这一天,就歇在上天竺,和父亲同宿,各叙分离后的情形。   第二天,朱重取出要到中天竺、下天竺两处在神像前焚化的祷词换了,把朱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他在两处烧香礼拜完毕,回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说:“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况且孩儿新娶了媳妇,也得让她拜见公公才是。”秦公只得答应了。秦重把轿子让给父亲乘坐,自己步行,回到家中。   秦重取出一套新衣,给父亲换了,在中堂设座,请秦公坐了,同妻子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也来见礼。当天,秦重在家里大摆宴席。秦公不肯开荤,依然素酒素食。第二天,邻里都来贺喜。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天喜酒。   秦公住了几天,不愿家居,仍然想回上天竺原来住地清静出家。秦重不敢违背秦公的意愿,拿了二百两银子,在上天竺另造了一处净室,送父亲到那里居住。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天亲自去问候一次,每一季同莘氏一起去问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岁,端坐而逝。   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都读书成名。至今风月场中的行话,凡夸善于帮助别人的人,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23章 灌园叟晚逢仙女(1)   北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稼人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妻子水氏已经去世,没有儿女。那秋先从小酷好栽花,把田业都撇弃了,专门从事栽花。   秋先如果偶然得到奇花,就是得到了珍宝,也没有这样欢喜。他出门遇着人家有花儿,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便赔着笑脸,挤进去观赏。如果是名花,又是家中没有的,他便将正事撇在一边,依依不舍,整日忘归。有时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没有钱的时候,就脱身上衣服去当。也有卖花的知道他的癖性,因此抬高价格,他也只得忍痛买回。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用泥假捏个根儿哄他,他少不得也买了。有这般奇事!这无根的花,将来种下,依然肯活。因此,人们都叫他“花痴”。日积月累,他终于建成了一个大花园。   那园子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着蔷薇、荼、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长满了蜀葵、凤仙、鸡冠、金萱、百合……。遇着开放的时候,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全种着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   园子向阳有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堂中挂着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地下打扫得无纤毫尘垢。堂后有房屋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叫朝天湖。湖中景色,四季皆宜。沿湖遍插芙蓉,湖中广种莲花,盛开的时候,满湖锦云灿烂,香气袭人。湖岸上广种桃柳,每到春来,红绿间发,宛如西湖胜景。   秋先每天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次。如果有花将开,他不胜欢跃。或者暖壶酒,或者烹瓯茶,向花深深作揖,先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在花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了,就以石为枕,卧在花旁。从半含苞到盛开,从不离开。如果遇见烈日当空,他就用棕拂蘸水沃花。如果遇着月夜,他便通宵不睡,守着花儿。如果遇上了狂风暴雨,他就披蓑顶笠,到处巡视,遇上有侧倒的花枝,就用竹子扶直。就是平时,每天夜间,他都要起来巡看几次。   花枝受了伤,秋先很伤心,用泥封住折损的地方,叫“医花”。花谢了的时候,他整日叹息,常常堕泪。又舍不得那些落花,用棕拂轻轻扫来,放在盘中,时时赏玩。直到枯干,才装入净瓮。装满了净瓮之后,先用茶酒浇祭,然后深埋在长堤之下,叫做“葬花”。如果有的花瓣,被雨打泥污,他便用清水洗净,然后送入湖中,称这为“浴花”。   秋先平时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说:“凡花一年只开一度,四季中只开一季,一季中又只开几天。就这几天中,先含苞,后凋零。盛开的时间,更不多了。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晒、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保护爱惜它,怎么能反而恣意攀折,于心何忍!”所以他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如果有人要来折花,他就再三劝止。如果别人不听,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又有小孩们要折花去卖钱,他便拿钱给他们,不叫他们折花。所以自己园中从不轻易放人游玩。偶尔有亲戚邻友要看,不好回绝,一定先讲好不能摘花,才放进去。又怕秽气熏着了花,因此只许远观,不许近看。如果有不识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儿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是打他骂他,也不许进去看了。后来人们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是一片叶儿也不敢摘了。   那秋先因得了花中之趣,从少到老,五十余年,没有一点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然自得。有了赢余,就拿来周济村中的穷人。因此全村的人无不敬仰,称他为秋翁。他却自称为灌园叟。   却说平江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是个官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常常仗势欺人,专门残害善良。谁惹着了他,风波立至,一定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这才罢手。他手下有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整天纠集在一块,到处惹是生非,受他们残害的人,不计其数。   那张委有个庄子在长乐村中,离秋翁家不远。一天早饭后,张委吃得半醉的光景,带了几个家人,到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翁花园门口。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茂,张委问:“这地方倒也幽雅!是哪家的?”家人说:“这是种花的秋翁的园子。”张委说:“我常听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的好花,原来就住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家人说:“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说:“别人或者不肯,难道对我也是这样?快去敲门!”   这时园中牡丹盛开,秋翁刚刚浇灌完了,正拿着一壶酒,两碟果品,一个人在花下饮酒,自取其乐。喝了不到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便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五六个人,满身酒气。秋翁知道一定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到这里有什么事?”张委说:“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就是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就是我家的。听说你园中好花很多,特来游玩。”秋翁说:“老汉也没种什么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经谢了。现在并没有别样花卉。”张委瞪起双眼说:“这老儿这般可恶!看看花儿打什么紧,居然跟我说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翁说:“不是老汉说谎,真的没有。”张委哪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推,秋翁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到一边去了。众人一齐拥进了花园。   秋翁见这伙人势头凶恶,只得让他们进去。他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站在旁边。众人看那四边花草很多,只有牡丹盛开。这牡丹是花中之王,而秋翁的牡丹不是平常的玉楼春之类,而是五种有名的异品: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那牡丹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用湖石拦着,四边竖着木架子,上面盖着布幔,遮蔽阳光。花株高有一丈多,最矮的也有六七尺,花朵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众人看了,齐声称赞:“好花!”张委便要踏上湖石去嗅那牡丹的香气。秋翁怕秽气熏着了花,就说:“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因为秋翁不让他进园,心里正想寻事,又听了这话,便喝道:“你那老儿难道不晓得我张衙内的名头么?有这样的好花,却故意说没有。我不计较就算了,你还要多言,哪有闻一闻就坏了花?你要这样说,我就偏要闻。”于是就把花朵摘下来,用鼻子凑在花上去嗅。   秋翁在一旁,气得敢怒不敢言,以为他只是略看一下就走了。谁知张委这家伙却故意折腾,说:“有这样的好花,怎么能空赏?一定得把酒来赏玩。”吩咐家人快去拿酒。秋翁见要拿酒来赏花,更加烦恼,上前对张委说:“我这里狭窄,没有坐的地方。衙内只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喝吧。”张委指着地上说:“这地下尽好坐。”秋翁说:“地下不干净,衙内怎么坐得?”张委说:“不打紧,有毡子遮衬。”   不一会儿,酒菜拿来了,铺下毡子,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翁坐在一边,撅着嘴生气。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不良之心,想要吞占这个园子。他斜着醉眼,对秋翁说:“看不出你这蠢老儿,倒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秋翁哪里有好话回答他,气冲冲地说:“老汉天性不会喝酒。不敢从命。”张委又说:“你这园子可要卖么?”秋翁见他口气来得不善,十分惊讶,回答说:“这园子是老汉的性命,怎么舍得卖?”张委说:“什么性命不性命!卖给我算了。你如果没有去的地方,干脆连你一起也卖身到我家,又不要你做别的事,单单替我种些花,可不好么?”众家人齐声说:“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这样看顾。还不快些谢恩?”秋翁只气得手足麻软,不理睬他们。   张委见秋翁不理睬他,就说:“这老儿可恶!肯不肯,怎么不答应我?”秋翁说:“说过不卖了,怎么只管问?”张委说:“放屁!你如果敢再说句不卖,我就写帖子,把你送到县里去。”秋翁气不过,想要抢白几句,又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现在又喝醉了,怎么和他一般见识?还是先把他们哄走了再说。于是他忍着气,回答说:“衙内就是要买,也必须缓一天,这又不是紧急的事。”张委说:“这话也说得是,就明日吧,我们走。”说着站起身来。   这时张委一伙人,都已经喝得烂醉。秋翁怕他们折花,预先在花旁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要踹上湖石去采花。秋翁扯住他,说:“衙内,这花虽然是小东西,但一年间不知费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如果摘了,太可惜了。况且摘去不过二三天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的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什么罪过!你明天卖了这园子,这花就是我家的东西了。我就是把它们都摘了,和你有什么关系!”说着用手把秋翁推开。秋翁揪住张委死也不放,说:   “衙内就是杀了老汉,这花决不让你摘。”众家人说:“这老儿实在可恶!衙内采朵花儿,算什么大事,装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于是一齐走上前乱摘。   秋翁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拼命去拦阻。他扯了东边,顾不得西头,不一会儿工夫,花已经被摘下了许多。秋翁心疼肉痛,骂道:“你们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有什么用!”说着冲向张委,撞个满怀。秋翁去得势猛,张委又多喝了几杯酒,站不住脚,一个斤斗跌倒在地。众家人都说:“不好了!衙内被打坏了!”一齐将花撇下,赶过来,要打秋翁。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翁年纪已老,怕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一跤,心中恼怒,赶上前去,把花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他意犹未足,又在花中践踏了一会儿。可惜好花,当下只气得秋翁呼天抢地,满地滚爬。   邻家听得秋翁园中喧嚷,一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张委一伙人正在行凶。邻里都吃了一惊,上前劝住,问明了原因。内中倒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一齐替秋翁向张委赔个不是,低声下气赔着小心,把张委一伙送出园门。张委临走,对邻里说:“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子送给我,便饶了他。如果说半个不字,要叫他小心点。”然后恨恨地走了。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以为是酒话,都没有放在心上。回身转来,把秋翁扶起,坐在阶沿上。秋翁见满园狼藉,不禁放声号哭。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走了。   秋翁舍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用手捡起。他看见花被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玷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啊!我一生爱护,从没有损坏一瓣一叶,哪知道今日遭此大难!”他正在哭的时候,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他:“秋翁,为什么这般痛哭?”秋翁回头一看,是一个女子,年纪约有十六七岁,姿容美丽,梳妆雅淡,却不认得是谁家的女子。   秋翁止住了哭声,问那女子说:“小娘子是哪家的?到这里做什么?”那女子说:“我家就住附近。听说你园中牡丹花开得茂盛,特来游玩,想不到都已经谢了。”秋翁一听她提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了起来。那女子说:“你且说说有什么苦情,如此啼哭?”秋翁便将张委打花的事说了一遍。那女子笑着说:“原来为这缘故。你想要这花还原枝头么?”秋翁说:“小娘子不要取笑!哪有落花返枝的道理?”那女子说:“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翁听了,化悲为喜,说:“小娘子真个有这法术么?”那女子说:“怎么没有?”秋翁倒身下拜说:“如果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没有别的报答,只要每一种花开,便请你来赏玩。”那女子说:“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翁听了,慌忙跳起来去取水。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4章 灌园叟晚逢仙女(2)   秋翁边走边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这小娘子从不认识,哪有耍我的道理。”等他急忙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一看,不见了那女子,只见那花都已经在枝头,地下没有一瓣残花。起初每株只有一种颜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里添浓,一株五色俱全,比先前更加鲜艳。   秋翁又惊又喜,说:“想不到这小娘子真的有这样的妙法。”他以为那女子还在花丛中,就放下水,找她道谢。可是他在园中团团找遍,还是不见那女子的踪影。秋翁心想:“这小娘子怎么就走了呢?一定还在门口。要找到她,求她传了这个法子。”   秋翁赶到门边,那门却又掩着的。他打开门一看,只见邻居虞公和单老,正坐在门口看渔人晒网。秋翁问他们:“二位可看见一位小娘子走出来,往哪一边走的?”二老说:“我们坐在这里好一会儿了,并没有人走动,哪见什么女子?”秋翁听了,心里好像有些明白了,自言自语地说:?“这样说来,那小娘子莫不是仙女下凡了?”二老听秋翁这样说,就问:“什么仙女下凡?这是怎么回事?”秋翁便将那女子的事讲了一遍。二老听了,说:“有这样的奇事!带我们去看看。”   秋翁将他们引到花下,二老看了,连声称奇,说:“这一定是个仙女。凡人哪有这样的法力!”秋翁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说:“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了神仙下凡。明天索性叫张衙内这几个泼皮来看看,羞杀了他。”秋翁说:“莫要!莫要!这样的人就像恶狗,远远见了就该避开,哪里还敢引他来。”二老说:“这话也有理。”秋翁这时非常欢喜,又将先前那瓶酒热了,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   二老回去,把这事到处传说,全村人都晓得了。第二天,都要来看,只怕秋翁不答应。   这一夜,秋翁没有睡觉,坐在花下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他左思右想,忽然开悟:“这都是我平日心胸狭窄,因此才遭外人欺侮。如果我有神仙一样汪洋的度量,无所不容,哪会这样!”   第二天一早,秋翁就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翁对花而坐,只吩咐说:“任凭列位观看,只是莫要采摘就是了。”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的男子妇女,全都来看花,整个园子热闹非凡。   张委听说秋翁园上神仙下凡,落下的花,都上了原枝头,而且变做五色,便对众家人说:“这老贼有什么好处,能感动神仙下凡?况且不前不后,我们刚刚把花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他养家的不成?一定是他怕我们又去,因此诌出这话来求人传说。显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敢摆布他。”众家人说:“衙内的话极是。”张委又说:“昨天被那老贼撞了一跤,难道轻饶了他不成?现在再去要他的园子,他如果不肯,多叫些人,将花木全打个稀烂,出出这口恶气。”   张委带着众家人来到了秋翁的园门口,只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众家人说:“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说:“莫管他,就是神仙在这里坐着,这园子我也是要要的。”说着就带着众家人进了园门。来到草堂前一看,那花果然姿态愈艳,光彩倍生,如同对人笑的一般。张委心中虽然十分惊讶,但那吞占园子念头,全然不改。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又起了一个恶念,对众家人说:“我们回去吧。”说完,带着众家人一齐出了园门。   众家人问张委:“衙内怎么不向他要园子?”张委说:“我想得一个好办法,不消向他要,这园子明天就归我了。”众家人问:“衙内有什么妙算?”张委说:“现在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来,天下军州严禁左道,缉捕妖人。本府现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告发。我明天就将落花上枝的事,叫张霸到知府衙门,告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不过刑,自然招认下狱。这园子一定会充官卖出。到那时哪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给我。还得三千贯赏钱哩。”众人说:“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   张委当时就进城,写下状纸,第二天一早,叫张霸到平江府告发。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门的事情熟,因此用他。知府正在缉访妖人,听说这事,就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公差,让张霸带路,前去捉拿秋翁。张委拿银布置停当以后,让张霸和缉捕使臣先行,自己和众子弟随后也来。   缉捕使臣一行来到秋翁的园子。秋翁还以为他们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差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子将秋翁捆翻。秋翁这才吃了一惊,问道:“老汉有什么罪?还望列位说个明白!”众差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说,将秋翁拥出门来。邻里看见了,都很吃惊,一齐上前询问。缉捕使臣说:“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上的人都有份哩。”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全都慢慢地走开了,惟恐累及自己。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翁相好的,远远跟来观看。   张委等秋翁走后,便和众家人来锁园门。怕还有人在里面,又检点了一遍,将门锁上。随后赶到府里。   缉捕使臣将秋翁押到知府衙门,跪在月台上。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的银子,已经备下诸般刑具伺候。知府喝道:“你是什么地方的妖人,敢在这地方上用妖术煽惑百姓?有多少党羽?从实招来!”秋翁听了,好像黑暗中听了个火炮,真不知从何处起的。他回禀说:“小人家世代居住在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知府说:“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秋翁见说到花上,知道是因张委的缘故,于是就将张委要占园打花,以及仙女下凡的事,细说了一遍。   不料那知府性情偏执,哪里肯信。他笑着对秋翁说:“多少羡慕神仙的人,修行到老,还不能遇见神仙,哪有因为你哭,花仙就肯来?既然来了,一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为什么又不别而去?这样的话哄哪个!不消说得,你一定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翁,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料知府忽然一阵头晕,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儿跌下公座。只得吩咐将秋翁上了枷锁,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   秋翁被狱卒押着,一路哭泣出来,他看见张委,说:“张衙内,我和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你为什么下这样的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带了张霸和一班恶少,扬长而去。虞公、单老等接着秋翁,问明原由,说:“有这样冤枉的事!不打紧,明天我们同全村的人,具状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翁哭着说:“但愿如此,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秋翁只得含着眼泪进监狱去了。邻里又拿了些酒食,送到监狱门上。那狱卒哪个拿给秋翁吃,都拿来自己去受用了。   晚上,秋翁在囚床上,就像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伸展。他心中苦楚,心想:“不知道哪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张委那厮借这事陷害我。神仙啊!你如果怜悯我秋翁,就来救救我的性命。”秋翁正在想着,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翁急忙叫道:“大仙救救弟子秋翁!”仙女笑着说:“你想脱离苦境么?”秋翁急忙点头。那仙女上前用手一指,秋翁身上的枷锁纷纷自落。秋翁爬起来,向前叩头,说:“请问大仙姓氏。”仙女说:“我是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因怜悯你惜花志诚,所以使众花返本。不料反而成了奸人诬陷你的借口。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已经奏闻上帝,已经减了他的寿命。其他助恶的党羽,全降大灾。”   秋翁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一看,却见仙子在监狱的墙上,向他招招手,说:“你也上来,随我出去。”秋翁来到墙边,向上攀缘,才到半墙,已经觉得很吃力。渐渐到了顶上,忽然听得下边一阵锣声,有人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翁心里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猛然惊醒,原来自己还在囚床上。他想起仙女梦中的言语,历历分明,心想或许真能得救,心中稍稍宽慰。   且说张委见知府已经把秋翁认做妖人,关进狱中,十分欢喜,对众家人说:“这老儿十分清奇古怪,今天晚上就请他在囚床上受用一夜,把那园子让给我们快乐吧。”张霸说:“前天那园子还是那老儿的,大爷未曾尽兴赏玩。今天园子是大爷的了,一定要尽情欢赏。”张委说:“言之有理!”于是叫家人整备酒菜,又约了几个无赖子弟,一齐出城,径直来到秋翁的园子,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中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嘴。   张委同众人走到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和前日打落时一样,残花断枝,满地狼藉。众人都十分奇怪。张委说:“看起来,这老贼真的有妖法。不然,怎么才半天工夫又一下子变了?难道这也是神仙打落的?”张霸说:“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说:“他就是弄这法儿,我们也要赏落花。”当下依原样铺设毡子,摆开酒菜,席地而坐,放开怀恣饮。   看看月色偏西,张委一伙人都喝得半醉。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把地下那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全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一齐叫道:“怪哉!”话还没有说完,那些女子迎风一晃,全都已经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见了这般标致的女子,全都看呆了。   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只听她说:“我们姊妹居住在这里数十年,深受秋翁珍重护惜。想不到遇上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还诬陷秋翁,想吞占这园子。现在仇人就在眼前,姊妹还不戮力痛击仇人!”众女子齐声说:“阿妹之言有理!”说完,一齐举袖向张委一伙人扑来。那袖有数尺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张委一伙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往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翻的,也有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的。乱跑了好一阵,这才收住了脚。众人一点人数,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   这时风已经停了,天色已昏。那班无赖子弟也不管张委了,各自像捡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回家去了。众家人喘息定了,打起火把,转回去寻找张委和张霸。他们来到了园子里,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的声音。举火一看,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来。两个家人先扶张霸走了。众家人在周围找了一遍,只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众家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伙,一面再去寻找张委。众家人在周围走了一遍,这园子又不大,三回五转,依然毫无张委的踪影。众家人心想,难道是大风吹走了?被女鬼吃了?真不知道躲在哪里去了。   众家人叹了口气,正准备走了。这时,只见一个家人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向前。那家人指着说:“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家人说:“既然有了纱巾,人也就在附近。”众家人沿墙照去,走了没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弯处,有个粪窖,窖中有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粪窖内。家人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的。众家人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众家人抬着张委,在湖边洗净,抬回府上,置备棺衣入殓。那张霸因头破伤重,五更时也死了。   第二天,知府病愈升堂,正准备提审秋翁,只见公差前来禀告说:“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天晚上都死了。”又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知府大惊,不信有这样的异事。不一会儿,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翁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知府因昨天头晕一事,也怀疑秋翁是被冤枉了的,到这时心里也明白了。于是从狱中提出秋翁,当堂释放。又给了印信告示,让他张挂在园门口,不许闲人损坏他的花木。   秋翁回到园里,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从此以后,秋翁更加爱惜花木,邻居们也学秋翁,种花爱花,把长乐村打扮得花团锦簇,并改名为惜花村。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5章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1)   北宋景皊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生。妻子谈氏,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做刘璞,年龄已满二十岁,长得一表人才,已经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读书,学业已成。到十六岁上,刘秉义准备叫他放弃了书本,学习医道。刘璞立志远大,不肯改学医道。女儿小名慧娘,年方十五岁,已经接受了邻近开生药铺的裴九老家的聘礼。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   刘秉义见儿子已经长大,便同妻子商议,要给他完婚。他正准备叫媒人到孙家去说婚事,恰好裴九老也叫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秉义对媒人说:“多多上复裴亲家,小女年纪还小,嫁妆一点也没有准备,要再等些时间,等小儿完过了婚,才办小女的事。现在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复了裴家。   那裴九老因为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快些儿把儿子的婚事办了,好早点生男育女。现在见刘秉义推托,十分不高兴。他又请媒人到刘家去,说:“令爱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也不算做小了。到我家来,就像女儿一样看待,决不会难为她。嫁妆多少,但凭亲家,我并不计较。万望亲家应允。”刘秉义执意先要给儿子完婚,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刘秉义始终不肯答应。裴九老没有办法,只得忍耐。   刘秉义回绝了裴家以后,便请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婚事。   这孙寡妇娘家姓胡,嫁的丈夫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儿女,才在襁褓中,孙恒就去世了。亏得孙寡妇有些志气,和养娘一起,守着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们都叫她孙寡妇。光阴迅速,儿女已经渐渐长成。珠姨许配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于绘画的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妻。那珠姨和玉郎都生得一样美貌,就像良玉碾成,******团就一般。加上资性聪明,男善读书,女工针线,不但才貌双全,而且十分孝敬母亲。   张六嫂来到孙家,转达了刘秉义的意思,要择吉日娶珠姨过门。孙寡妇母子相依,满心想要再等些时候。因为想到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答应了。孙寡妇对张六嫂说:“上复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有什么好的嫁妆,不过是些平常的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见怪。”   张六嫂回复了刘秉义。刘秉义备了八盒羹果礼物,以及写有结婚日期的婚帖,一起送到孙家。孙寡妇同意了结婚日期,急忙置办女儿出嫁的东西。母女不忍相离,整天哭哭啼啼。   看看日子已经临近,谁想到刘璞却得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险。吃的药就像泼在了石头上,一点用也没有。求神问卜,全说没有救了。吓得刘秉义夫妻魂不附体,守在儿子床边,吞声对哭。   刘秉义和妻子商议,说:“孩儿病势这样沉重,看来不能成亲了。不如暂时回绝了孙家。等孩儿的病好了,另择吉日吧。”刘妈妈说:“老官儿,你这么大年纪了,这样的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病势凶险,用喜事一冲就好了。没有说起成亲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的婚事,怎么反而要回绝了!”刘秉义说:“我看孩儿的病体,凶多吉少。如果娶来家冲得好,这是千喜万喜,不用说了;如果冲不好,可不是害了人家的女儿,有个改嫁的名头。”刘妈妈说:“老官,你只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的儿子。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谁知道孩儿命薄,临成亲,却又患起病来。现在如果回绝了孙家,孩儿没有事,就不消说了。万一有什么不测,那聘礼退还一半,也算是她们忠�了。这可不是人财两失!”刘秉义说:“依你说该怎样?”刘妈妈说:“依着我,吩咐张六嫂,不要提起孩儿有病,直接娶回家,就像养媳妇一样。如果孩儿病好了,另择日子结亲。如果好不了,媳妇改嫁的时候,我家把原来的聘礼以及各项用费,少不得把本钱算够了,才放她出门,这是个万全的办法。”刘秉义的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   刘秉义紧隔壁的邻家,姓李名荣,曾替人家管过当铺,人们都叫他李都管。他为人极为刁钻,专门打听别人家的细事,喜欢说东道西。因为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手中有钱,便想强买刘秉义的房子,刘秉义不肯。为此他和刘家面和心不和,巴不得刘家有些事故,好幸灾乐祸。他晓得刘璞病危,满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危,恐怕误了女儿,就叫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   张六嫂本想不说,又恐怕万一刘璞有不测,以后被孙寡妇埋怨;想要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因此欲言又止。孙寡妇见她半吞半吐,越发盘问得急了。张六嫂见隐瞒不过,于是说:“刘家公子是偶然伤风,本不是十分大的病。将息到成亲的时候,估计一定好了。”孙寡妇说:“听说他的病情十分沉重,你怎么说得这般轻松?这事不是当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同珍宝一般。你如果含糊骗了我女儿,我少不得和你拼命,那时不要见怪。”又说:“你去到刘家说:如果真的病重,为什么不等病好了,另择日子。我女儿年纪还小,何必这样匆忙。你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正准备出门,孙寡妇又把她叫转来,说:“我晓得你绝没有实话回我的。我叫养娘和你一起去走一趟,就知道究竟了。”张六嫂听说叫养娘同去,心中着忙,说:“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的事。”孙寡妇哪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六嫂一起去了。   张六嫂推脱不得,只得和养娘一起来到刘家。恰好刘秉义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刘秉义,便说:“小娘子少待,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把刘秉义拉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才的话细说了一遍,又说:“她因放心不下,特叫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么回答?”刘秉义听见养娘来看底细,手足无措,埋怨张六嫂说:“你怎么不阻挡住她?却与她同来!”张六嫂说:“我再三拦阻,她哪里肯听,叫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只有让她进去坐了,你们再去从长计议,看怎样打发她,不要连累我日后受气。”说还没有说完,养娘已经走了过来。张六嫂指着刘秉义说:“这就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了个万福。刘秉义还了礼,说:“小娘子请里面坐。”   三人一齐进了大门,来到客厅内。刘秉义说:“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叫老荆出来。”张六嫂说:“老爹自便。”刘秉义急忙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告诉了妻子,又说:“现在养娘在外边,怎么回答她?她如果要进来探看孩儿,却又如何掩饰?不如改了成亲的日子吧。”刘妈妈说:“你真是个死货!她家收了我家的聘礼,就是我家的人了。怕她什么!不要着忙,我自有道理。”便叫女儿慧娘:“你去将新房收拾整齐,留孙家养娘吃点心。”慧娘答应去了。   刘妈妈走到外边,和养娘相见,问养娘说:“小娘子到这里来,不知亲家母有什么话说?”养娘说:“俺大娘听说大官人有病,放心不下,特地叫我来问候。二来上复老爹、大娘:如果大官人病体初愈,恐怕不宜成亲。不如再等些时候,等大官人身子健旺了,另选日子吧。”刘妈妈说:?“多承亲家母挂念,大官人虽然身子有些不快,却只是偶然伤风,不是大病。如果要另择日子,这是一定不行的。我们小人家的买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得这样。如果错过了日期,却不又要费一番手脚。况且有病的人,巴不得喜事来冲,他的病也容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的时候,趁着这病来见喜;何况婚期已经定了,亲戚都下了帖儿,请吃喜宴,现在突然换了日子,他们不知道是你们不肯,一定以为我们娶不起媳妇。传说开去,却不被人耻笑,坏了我家名头。烦小娘子回去上复亲家母,不必担忧。我家关系大哩!”   养娘说:“大娘话虽然说得对,请问大官人睡在什么地方?待我问候一声,好回去报知俺大娘,也叫她放心。”刘妈妈说:“才服了发散的药,正在那里睡觉。我替小娘子代言吧。事情刚才都说了,没有别的说的了。”张六嫂说:“我原来就说是偶然伤风,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现在看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养娘说:“既然如此,告辞了。”说着便要起身。刘妈妈说:“哪有这道理!说话忙了,茶也还没有吃,怎么就要走了?”刘妈妈把养娘请到里边,说:“我房里肮脏,到新房里坐吧。”   进入新房,养娘举目一看,见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妈妈说:“你看我家诸事齐备,怎么肯又改日子?就是成了亲,大官人倒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痊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她整备得停当,信以为真。当下刘妈妈叫丫鬟端上点心和茶,又叫慧娘出来相陪。养娘看见慧娘,心想:“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谁想这女娘也这样出色!”吃了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咐张六嫂:“一定要来回复我一声。”   养娘同张六嫂回到家中,将在刘家的所见所闻向孙寡妇说了。孙寡妇听了,心中倒没了主意,心想:“想答应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想不答应,又怕女婿真是小病,已经痊愈了,误了婚期。”孙寡妇犹豫不定,于是对张六嫂说:“六嫂,等我斟酌定了,明早来取回信吧。”张六嫂说:“正是,大娘从容计议计议,老身明早来听回信。”说完就走了。   张六嫂走了以后,孙寡妇和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么办?”玉郎说:“看起来还是病重,因此不要养娘相见。现在一定要答复他家,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只是空费了他家这些东西,见得我家没有情义。如果后来病好了,相见的时候,觉得没趣。如果依了他们,又怕病情真的有变,到那时进退两难,后悔也就迟了。依着孩儿,有个两全的办法,不知母亲听不听?”孙寡妇说:“你且说是什么两全的办法?”玉郎说:“明天早上,叫张六嫂去说,成亲的日子就依着他家,嫁妆一点不带。见过了喜,到第三朝就接回来。等新郎病好了,连嫁妆一起送回去。这样就是有变故,也不受他们控制,这不是两全其美。”   孙寡妇说:“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如果他们假意答应,把新娘娶了过去,过了三朝,又不肯放回来,却怎么办呢?”玉郎说:“那怎么办才好?”孙寡妇想了一想,说:“除非明天叫张六嫂照这样去说,到时候,叫你姐姐躲在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带一副袍子、鞋袜。预防到了三朝,让你回来,就不用说了;如果不让你回来,就住在那里,看个究竟。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你取出袍子穿了,直接跑回来,哪个扯得住你!”玉郎说:“别的事可以,这件事却使不得!以后被人晓得了,叫孩儿怎么做人?”   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说:“即使被别人晓得了,也不过是玩笑的事,有什么大的要紧!”玉郎平时十分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说:“孩儿去就是了。只是不会梳头,却怎么办才好?”孙寡妇说:“我叫养娘服侍你去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张六嫂来讨回信,孙寡妇向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并说:“如果依得,便娶过去。如果依不得,便另择日子吧。”张六嫂照孙寡妇所说,一一回复了刘家。刘家因为刘璞病情加重,怕有什么不测,只想把媳妇哄到家里就行了,因此将错就错,更不和孙家争长竞短,也就同意了。   到了吉日,孙寡妇把玉郎装扮起来,果然和女儿一样,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孙寡妇又教了他一些女人的礼数。样样都准备好了,只有两样难以遮掩,恐怕露出马脚来。第一样是脚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脚是尖尖的小脚,凤头一对,露在湘裙之下,莲步轻移,像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有女子的三四只大。虽然用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但总是有些蹊跷。这也还可以遮掩,只要没人揭起裙子来观看,还是隐藏得过去。第二样是耳上的耳环,这是女子平时戴的。今天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如果耳上没有耳环,成什么样子?他左耳有个环眼,是小时候预防难养穿的。那右耳却没有环眼,怎么戴耳环?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办法来。她叫养娘找了个小膏药,贴在右耳。男方如果问的时候,就说环眼生疳疮,戴不得耳环。打点停当,将珠姨藏在一间房子里,专候刘家迎亲的人来。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张六嫂先进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像花神一样,好不欢喜。她没有看见玉郎,就问:“怎么没有看见小官人?”孙寡妇说:“他今天忽然身子有些不舒服,睡在那里,起来不得。”那婆子不知道内情,就不来再问了。   孙寡妇拿酒饭犒赏了来人,傧相念起诗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头上遮着大红方巾,向母亲告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上了轿子,叫养娘跟着,随身只有一只皮箱,没有一点嫁妆。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说:“我给你说过的,三朝就要送回来,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说:“这个自然!”   迎亲的队伍,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口,傧相进去说:“新人将要出轿,没有新郎迎接,难道叫她独自拜堂不成?”刘秉义说:“这却怎么好?不要拜了吧!”刘妈妈说:“我自有道理。叫女儿来陪拜就是了。”于是叫慧娘出来相迎。   傧相念了拦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再拜了公婆、亲戚,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的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姑嫂对拜。刘妈妈说:“现在到房中去给孩儿冲喜。”   乐人吹吹打打,引新人进房,来到刘璞卧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天娶媳妇来家冲喜,你要挣扎精神。”连叫三四次,都没有应声。刘秉义拿灯来一照,只见刘璞头歪在半边,昏过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一震,因此昏过去了。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掐住刘璞的人中,叫取过热水,灌了几口,刘璞出了一身冷汗,这才苏醒过来。   刘妈妈叫刘秉义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进新房中去。揭起新人头上的方巾一看,果然美丽如画。亲戚无不喝彩。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心想:“媳妇这般美貌,和儿子正是一对儿。如果能双双侍奉我们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谁想他没福,临成亲却染上了大病,十分中倒有九分不妙。如果有什么差错,媳妇少不得归于别人,现在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玉郎举目看时,只见许多亲戚中,只有慧娘生得风流标致,心想:“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经订了婚。如果早知道慧娘这样出色,一定要求她为妻。”这里玉郎心里正在赞叹,谁知慧娘心中也在想:“以前张六嫂说她标致,我还不信,想不到果真名不虚传。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叫她孤眠独宿。如果我丈夫像她这样美貌,便称我生平之愿了。只怕不能够哩!”   刘妈妈请众亲戚赴过花红宴席以后,各自分头歇息。傧相、乐人,都打发走了。张六嫂没有睡的地方,也回家去了。玉郎在新房里,养娘替他卸了首饰,秉烛而坐,不敢就寝。   刘妈妈和刘秉义商议说:“媳妇初到,怎么叫她独宿。可叫女儿去陪伴。”刘秉义说:“只怕不方便,由她自己睡吧。”刘妈妈不听,对慧娘说:“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她冷清。”慧娘正爱着嫂嫂,听说叫她相伴,正合心意。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_堂 第26章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2)   刘妈妈把慧娘引到新房中,对玉郎说:“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病,不能同房,特叫小女来同睡。”玉郎怕露出马脚,回答说:“奴家自来最怕生人,倒不用陪伴。”刘妈妈说:“呀!你们姑嫂年纪相仿,就如同姊妹一样,正好相处,怕什么呢?你如果嫌不方便,各人盖一床被盖,便不妨了。”刘妈妈又对慧娘说:“你去收拾了被盖过来。”慧娘答应去了。   玉郎这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慧娘标致,不料天成其便,刘妈妈叫她来陪睡,这事便有几分了;惊的是,怕她不答应,一时叫喊起来,反坏了自己的事。他又想:“这次如果错过了,以后就没有机会了!看这姑娘年纪已经在当时了,情窦料想也开了。要用工夫慢慢撩拨热了,不怕不上钩。”   玉郎心中正在想着,慧娘叫丫鬟拿了被盖同进房来,把被盖放在床上。刘妈妈起身,同丫鬟走了。慧娘将房门关上,走到玉郎身边,笑容可掬地说:“嫂嫂,刚才见你一点东西都没有吃,现在饿不饿?”玉郎说:“倒还没有饿。”慧娘又说:“嫂嫂,今后你要什么东西,就告诉我,我替你去拿来,不要害羞不说。”玉郎见她意儿殷勤,心中暗喜,回答说:“多谢姑娘美意!”慧娘见灯上结着一个大大的花儿,笑着说:“嫂嫂,好个灯花儿,正对着嫂嫂,这是喜信!”玉郎也笑着说:“姑娘不要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信。”慧娘说:“嫂嫂的话儿倒会耍人。”   两人闲话了一阵,慧娘说:“嫂嫂,夜深了,请睡吧。”玉郎说:“姑娘先请。”慧娘说:“嫂嫂是客,我是主,怎么敢占先!”玉郎说:“在这个房中姑娘还是客。”慧娘笑着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占先了。”便解衣先睡了。养娘见两人取笑,觉得玉郎不怀好意,低声对玉郎说:“官人,你要好生考虑,这事不是当耍的。如果大娘知道了,连我也不好。”玉郎说:“不消嘱咐,我自己晓得。你自己去睡吧。”养娘便到旁边打了个铺儿睡下。   玉郎起身拿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只见慧娘卷着被儿,睡在里床,见玉郎拿灯来照,笑嘻嘻地说:“嫂嫂,睡了吧,照什么?”玉郎也笑着说:“我看姑娘睡在哪一头,才好来睡。”玉郎把灯放在床前的一只小桌儿上,解衣入帐,对慧娘说:“姑娘,我和你睡一头了,好讲话玩耍。”慧娘说:“这样最好。”玉郎脱了衣服,钻进被里。他问慧娘说:“姑娘,今年青春多少?”慧娘说:“十五岁了。”玉郎又问:“姑娘许配的是哪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答。玉郎把头挨到她枕头上,附在她耳边说:“我和你一样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这才回答说:“是开生药铺的裴家。”玉郎又问她说:“说定的婚期在什么日子?”慧娘低声说:“裴家近日曾经叫媒人再三来说。我爹说我年纪还小,回答他们再缓些时候。”玉郎笑着说:“你爹回绝了他家,你心中难道不气恼么?”   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头来,说:“你不是个好人!哄了我的话,还来耍人。我如果气恼,今夜你心里还不知道怎样地气恼哩。”玉郎依旧把头又挨到了慧娘的枕头上,说:“你且说我有什么气恼?”慧娘说:“今夜成亲没有个对儿,怎么不气恼?”玉郎说:“有姑娘在这里,这便是个对儿了,又有什么气恼!”慧娘笑着说:“这样说来,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说:“我年纪比你长,丈夫是我。”慧娘说:“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和哥哥一样,丈夫还该是我。”玉郎说:“大家不要争,只做个女夫妻吧。”两人说着风情话玩耍,愈加亲热。   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来,睡在旁边铺上,眼也不敢合。听着他们开始还说话笑耍,后来听得二人成了那事,不禁暗暗叫苦。   第二天早上,二人起来,慧娘到母亲房中梳洗。养娘替玉郎梳妆,低声说:“官人,你昨夜那样说了,却又口不应心,做下那事!如果被他们晓得了,却怎么办?”玉郎说:“又不是我去找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叫我怎么推却!”养娘说:“你要拿住主意才好。”玉郎说:“你想,和这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睡,就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怎么忍耐得过!你如果不泄漏出去,便没有人晓得。”   装扮完毕,玉郎来到刘妈妈房里相见。刘妈妈说:“儿,耳环也忘记戴了?”养娘说:“不是忘了,只因为右耳上的环眼生了疳疮,戴不得,还贴着膏药哩。”刘妈妈说:“原来如此。”   玉郎依旧回到新房中坐下。亲戚女眷都来相见,张六嫂也来了。慧娘梳洗完毕,也到房中,和玉郎彼此相视而笑。当天,刘秉义请内外亲戚吃庆喜宴席,大吹大擂,一直吃到晚上,亲戚们才各自辞别回家。慧娘依旧来陪伴玉郎。这一夜二人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夜倍加恩爱。   看看过了三朝,二人行坐不离,倒是养娘捏着两把汗,催玉郎说:“现在已经过了三朝,可对刘大娘说,我们回去吧。”玉郎和慧娘正火一般热,哪里想回去,假意说:“我怎么好开口说要回去,只有母亲叫张六嫂来说才好。”养娘说:“说得也是。”就一个人回家去了。   孙寡妇虽然将儿子假扮女儿嫁出去了,心里却怀着鬼胎,急切地等待张六嫂来回复,却不见踪影。她眼巴巴地望到第四天,见养娘回家,连忙来问。养娘便将女婿病重,让姑娘陪着拜堂,夜间同睡,二人相好等事情,细细地告诉了她。孙寡妇听了,顿足叫苦,说:“这事居然做出来了!你快去找张六嫂来。”养娘去了不多时,同张六嫂来到家里。孙寡妇说:“六嫂,前日讲定,约好三朝就送回来,现在已经过了,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   张六嫂同养娘来到刘家,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便将孙家要接新人回去的话对刘妈妈说了。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倒暗暗地说:“但愿不答应才好!”谁想刘妈妈真个说:“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难道这样事还不晓得?从来哪有三朝媳妇就回去的道理?前日她不肯嫁来,这也没奈何。现在既然嫁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了,哪能随她意!我千难万难,娶得个媳妇,到三朝就要回去,说也不应该。既然这样舍不得,最好当初不要许配人家。她也有儿子,少不得也要娶媳妇。看三朝哪个可肯放回家去?听说亲母是个知礼的人,亏她怎么说了出来?”   刘妈妈一番话,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不敢去回复孙家。那养娘恐怕有人闯进房里,冲破二人的事,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刘璞自从结亲那天晚上,惊出一身冷汗来,病情渐渐好转。晓得妻子已经娶回家中,人才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觉得好得快了。过了几天,他挣扎着起来,梳洗以后,要到新房中来看妻子。刘妈妈怕他大病初愈,行动不便,叫丫鬟扶着,自己也跟在后面,慢腾腾地走到新房门口。   养娘正坐在门槛上,丫鬟说:“让大官人进去。”养娘站起身来,高声叫道:“大官人进来了。”玉郎正搂着慧娘调笑,听得有人进来,连忙走开。刘璞掀开门帘,跨进房来。慧娘说:“哥哥,且喜病好了。只怕还不宜劳累。”刘璞说:“不打紧!我也是暂时走走,一会儿就回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转身,道了个万福。刘妈妈说:“我的儿,你且慢作揖!”又见玉郎背着身子站着,便说:“娘子,这就是你官人。现在病好了,特来见你,怎么倒背转身子?”   刘妈妈走向前,把玉郎扯近儿子身边,说:“我的儿,她和你恰好正是一对儿。”刘璞见妻子美貌非常,十分快乐。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几分。刘妈妈说:?“我儿,回去睡了吧,不要难为身子。”叫丫鬟扶着刘璞,慧娘也一同进去。玉郎见刘璞虽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材齐整,心中暗想:“姐姐嫁给这人,也不辱没了。”又想:“现在姐夫的病好了,如果要来同睡,这事就要败露。还是快些回去吧。”   到晚上,玉郎对慧娘说:“你哥哥的病已经好了,我现在不能留在这里了。你去怂恿你母亲送我回家,换我姐姐过来,这事就隐瞒过去了。如果我再住些时候,事情一定会败露。”慧娘说:“你要回家,也是容易的事,但我的终身,却怎么办?”玉郎说:“这事我已经千思万想。但你已经许配给了他人,我也已经聘了媳妇,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慧娘说:“你如果没有办法娶我,我誓以魂魄相随。绝没有脸再嫁给他人!”说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玉郎替她擦了眼泪,说:“你且不要烦恼,容我再想一想。”自此两相留恋,把回家的事倒搁在一边了。   一天,午饭已过,养娘到后边去了,玉郎和慧娘将房门关上,商议那事,长算短算,没个计策,心中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刘妈妈见自从媳妇到家以后,女儿整天行坐不离,刚到晚上,便关上房门去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刘妈妈好生不乐。开始还认为是姑嫂相爱,不在意。以后见天天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还以为是后生家贪睡懒惰,几次想要说她们,又觉得媳妇初来,还没有和儿子同床,还是个娇客,只得耐住性子。   那天也是合当有事。刘妈妈偶然从新房前走过,忽然听得里边有哭泣声,觉得奇怪,就向壁缝中看进去:只见媳妇和女儿互相搂抱,低声哭泣。刘妈妈见二人这样做作,知道这事有些蹊跷。本想发作,又想到儿子的病才好,如果知道了这事,一定气恼,只好暂时忍住。她于是掀开门帘准备进去,见门却是关着的,便叫道:“快些开门!”   玉郎和慧娘听见是妈妈的声音,赶快擦干眼泪,打开门来。刘妈妈走了进去,说:“为什么青天白日,把门关上,在里面搂抱啼哭?”二人被问得面红耳赤,无言对答。刘妈妈见二人无言,越发可疑,气得手足麻木。一手扯着慧娘说:“你做的好事!且进来和你说话。”   刘妈妈把慧娘扯到后边一间空屋里,将门闩上,找了一根木棒,拿在手里,骂道:“贱人!快说实话,便饶你打骂。如果有一句含糊,打下你这下半截来!”慧娘开始还想抵赖,刘妈妈说:“贱人!我且问你:她来了多少日子,和你有什么恩爱割舍不得,你们要关着房门,搂抱啼哭?”慧娘回答不出来。刘妈妈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却又舍不得。慧娘知道隐瞒不过去了,心想:“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索性说个明白,求爹妈退了裴家,把我许配给玉郎。如果不答应,便拼个自尽就是了。”她于是说:“前日孙家晓得哥哥有病,怕误了女儿,要看究竟,叫爹妈另择婚期。因爹妈执意不答应,因此把儿子玉郎假扮成女儿嫁来。想不到母亲叫孩儿陪伴,于是成了夫妇。我俩恩深义重,发誓要白头偕老。现在看见哥哥的病已经好了,玉郎怕事情败露,要回家去换姐姐过来。孩儿想,一女没有嫁二夫的道理,叫玉郎找门路娶我为妻。因为没有好的办法,又不忍分离,所以啼哭。想不到被母亲看见了。这便是实话。”   刘妈妈听了,怒气填胸,把棒子撇在一边,双足乱跳,骂道:“原来这老乞婆这般欺心,将男作女来哄我!难怪说三朝就要接回去。现在害了我女儿,我和她决不罢休!拼着这老命结束了那小杀才!”开了门,赶出来要去打玉郎。慧娘见母亲去打玉郎,心中着忙,不顾羞耻,上前扯住,被刘妈妈用手一推,跌倒在地上。等她爬起时,刘妈妈已经赶到外边去了。慧娘随后也赶了出来。   玉郎见刘妈妈扯走了慧娘,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正在房中着急。只见养娘进来说:“官人,不好了!弄出事来了!刚才我从后边来,听得空屋里乱闹。我一看,只见刘大娘拿着大棒子拷打姑娘,逼问这事哩。”玉郎听说拷打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泪来,没有了主意。养娘说:“现在不走,等一会儿祸就到了。”玉郎连忙除下簪钗,绾起头发,从皮箱内拿出袍子和鞋袜穿起,同养娘一起离了刘家,连跑带跌奔回家里。   孙寡妇见儿子回来,这般慌急,又惊又喜,便问:“怎么这般模样?”养娘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孙寡妇。孙寡妇听了,埋怨玉郎说:“我叫你去,不过是权宜之计,怎么却做出这般没天理的事情!你如果三朝就回来了,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情败露。可恨张六嫂这老虔婆,自从那天走了,居然不来给我复信。养娘,你也不回家来走一趟,叫我日夜担心!现在弄出事来,害了姑娘,却怎么办?要你这不肖的儿子有什么用!”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7章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3)   玉郎被母亲责骂,无地自容。养娘说:“小官人也是要回来的,怎奈刘大娘不肯。我因为怕他们做出事来,天天守着房门,不敢回家。今天暂时走到后边,便被刘大娘撞破了。幸喜得急奔回来,还不曾吃亏。如今还是叫小官人躲两天,看刘家有什么动静。刘家如果没有什么话说,就是千喜万喜了。”孙寡妇真个叫玉郎躲了起来,等候刘家的消息。   再说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看见房门关着,以为玉郎还在里面,便在外骂道:“天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做什么样的人了,敢来弄虚作假,坏我的女儿!今天老娘和你拼命,叫你见见老娘的手段。快些爬出来!如果再不开门,老娘就打进来了!”刘妈妈正在骂着,慧娘赶来,扯母亲回去。刘妈妈骂慧娘说:“贱人,亏你羞也不羞,还来劝我!”用力一摔,想不到用力猛了,将门靠开,母子两个都跌了进去,搅做一团。刘妈妈骂道:“好天杀的贼贱才,倒放老娘这一跤!”急忙爬起来找玉郎,哪里见个影儿。   刘妈妈找不到玉郎,于是骂道:“天杀的好见识!跑得好!你就是跑到天上去,少不得也要把你拿下来。”她对着慧娘说:“你现在做下这等丑事,如果被裴家晓得了,却怎么做人?”慧娘哭着说:“是孩儿一时不对,做错了这事。只求母亲可怜孩儿,劝爹爹怎么退了裴家,把我嫁给玉郎,还可能挽回以前的过失。你如果不答应,我只有死而已。”说完,哭倒在地。   刘妈妈说:“你这话儿说得好自在!裴家下财纳聘,订下媳妇,现在平白无故要退这门亲事,哪个愿意?如果问为什么要退这门亲事,叫你爹怎么回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己找了一个汉子不成?”慧娘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用袖子掩着脸痛哭。刘妈妈终是禽犊之爱,见女儿这般啼哭,却又怕她哭伤了身子,便说:“我的儿,这也不关你的事,都是那老虔婆设的这没天理的诡计,把那杀才乔装嫁了过来。我一时不知道,叫你陪伴,落入了她的圈套。现在好在没人晓得,把这事搁在一边,顾全你的体面,这才是个长策。如果说要退了裴家,嫁那杀才,这是绝对不能的。”慧娘见母亲不答应,愈加啼哭。刘妈妈又怜又恼,倒没了主意。   正在闹的时候,刘秉义从外面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见房中啼哭,是女儿的声音,又听得妻子在大声讲话,不知道是为什么,心中疑惑。他忍耐不住,揭开门帘,问道:“你们为什么这般模样?”刘妈妈将事情的经过,一一详细告诉了丈夫。刘秉义听了,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想了一想,倒埋怨妻子说:“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儿!起初儿子病重的时候,我本来要另择日子,你便说长道短,生出许多话来,执意要那一天成婚。以后孙家叫养娘来说,我也说算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着她家。等到媳妇娶来家中,我说等她自己睡吧,你又偏生推女儿去陪伴他。现在陪伴得好啊!”   刘妈妈因为玉郎跑了,又不舍得女儿,难为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作,见老公倒前倒后,数说埋怨,急得暴跳如雷,骂道:“老王八!依你说起来,我的孩儿应该被这杀才骗了!”一头与刘秉义撞了个满怀。刘秉义也在气恼的时候,揪过刘妈妈来便打。慧娘上前劝解,三人搅做一团,滚做一块,分拆不开。丫鬟一看,慌忙跑到刘璞房中,说:“大官人,不好了!大爷大娘在新房中打起来了。”   刘璞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新房,上前劝解。老夫妻见儿子前来劝解,怕他病体初愈,劳累了他,这才停手,但嘴里仍然“老王八”“老乞婆”的互相骂着。刘璞把父亲劝到外边,问慧娘:“妹子,为什么在这房中厮闹,娘子怎么不见了?”慧娘被问,心中惭愧,掩面而哭,不敢出声。刘璞不耐烦地说:“你说,这是为着什么的?”刘婆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刘璞听了,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才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传到外边,会被人耻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以后再商量怎么办吧。”刘妈妈这才住口,走出房来,慧娘挣住不走。刘妈妈一手扯着她便走,拿一把大锁,把门锁上。来到房里,慧娘觉得没有脸见人,坐在一个墙角边哭泣。   隔壁的李都管听见刘家喧嚷,就伏在壁上打听。虽然听得些风声,却不知道其中的底细。第二天清早,刘家丫鬟走出门来,李都管把她招到家中,问她昨天的事。那丫鬟开始不肯说,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钱来,对她说:“你如果说了,这些钱就给你买东西吃。”丫鬟见了铜钱,心中动火。接过来藏在身边,便从头至尾,都说给李都管听了。李都管心中暗喜,心想:“我把这丑事告诉裴家,怂恿他来吵闹一场,刘家一定没脸在这里居住,这房子可不就归我了?”   李都管急忙来到裴家,添油加醋地把刘家的事情经过说了一番。那裴九老夫妻,因为前日要娶亲,刘家不答应,心中正气恼刘家。现在听见媳妇做下了丑事,怎么不气!   裴九老赶到刘家,叫出刘秉义来发话,说:“当初我请媒人来说要娶亲,你千推万阻,说:女儿年纪还小,不肯答应。结果是护在家中,私养汉子。如果早依了我,也不见得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决不要这样败坏门风的东西。快还了我的聘礼,我另外去对亲,不要误了我孩儿的大事。”   刘秉义被裴九老说得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想:“我家昨天晚上的事,他怎么今天早上就晓得了?这真奇怪!”他又不好承认,只得赖道:“亲家,这是哪里说起的,造这样谣言来污辱我家?如果被外人听到了,以为真有这事,你我的体面在哪里!”裴九老便骂道:“该打背杖的贱才!真是个老王八。你女儿现在做了这样的丑事,哪个不晓得!亏你还长着鸟嘴,在我面前遮掩。”说着,赶近前,把手往刘秉义脸上一揿,说:“老王八!羞也不羞!等我送个鬼脸儿给你戴了见人。”刘秉义被他羞辱不过,骂道:“老杀才,今天为什么赶上门来欺我?”说着,便一头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两人打了起来。   里边刘妈妈和刘璞听见外面喧嚷,出来一看,却是裴九老和刘秉义厮打,急忙上前拆开。裴九老指着刘秉义骂道:“老王八,打得好!我和你到知府衙门去说话。”一路骂着,出门走了。   刘璞问父亲:“裴九老为什么清早来厮闹?”刘秉义把裴九老的言语学了一遍。刘璞说:“他怎么就晓得了?这很奇怪。”又说:“现在事情已经张扬出去了,该怎么办?”刘秉义想起裴九老骂他的耻辱,心中恼怒,顿足说:“都是孙家那老乞婆,害得我家坏了门户,受这样的恶气!如果不告她,怎么出得了这气?”刘璞劝解不住。   刘秉义请人写了状词,望着知府衙门奔来。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这乔太守虽然是关西人,却又正直,又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人们都称为乔青天。   刘秉义刚到知府衙门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裴九老见刘秉义手里拿着状词,以为是告他,便骂道:“老王八,你女儿做了丑事,倒要告我,我同你去见太爷。”上前一把扯住刘秉义,两人又打了起来。两张状子,都打掉了。   二人扭做一团,一直扭到堂上。乔太守看见,喝叫二人,各跪一边,问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扭打?”二人一齐乱嚷。乔太守说:“不许互相抢先!那老儿先上来说。”裴九老跪了上去,说:“小人叫做裴九,有个儿子叫裴政,从小聘下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今年都已经十五岁了。小人因为是年老爱子,要早给他完婚。几次请媒人去说,要娶媳妇,那刘秉义只推说女儿年纪还小,总是不答应。谁想他纵女卖奸,恋着孙润,暗招在家,要想赖掉亲事。今天早上,小人到他家里说理,他反把小人殴辱。小人情极了,来爷爷台下投生。他又赶来扭打。求爷爷做主,救救小人!”   乔太守听了,说:“你且下去。”又唤刘秉义上去,问道:“你怎么说?”刘秉义说:“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妻,女儿许配裴九的儿子。前些时候,裴九要娶我女儿,一来女儿还小,没有整备嫁妆,二来正为儿子完婚,因此没有答应。想不到儿子临结婚的时候,忽然生起病来。不敢叫他和媳妇同房,就叫女儿陪伴嫂子。哪知道孙寡妇欺心,藏了女儿,却将儿子孙润假扮过来,倒强奸了小人的女儿。小人正要告官,这裴九得知了,登门打骂。小人气愤不过,和他争吵,的确不是想赖婚。”   乔太守听说男扮为女,很以为奇,就说:“男扮女妆,自然不同。难道你认不出他?”刘秉义说:“婚嫁乃是常事,哪会有男子假扮之理,怎么会去辨认真假?况且孙润的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见了,已经是万分欢喜,哪有什么疑惑。”乔太守说:“孙家既然把女儿许配给你为媳妇,为什么又把儿子假扮女儿嫁了过来?其中必有缘故。”又说:“孙润还在你家么?”刘秉义说:“已经逃回去了。”   乔太守就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都来听审。不多时,都已经拿到。   乔太守抬头一看,只见玉郎姐弟,果然一样美貌,面庞无二。刘璞却也人物俊秀,慧娘也艳丽非常,不禁暗暗赞叹道:“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了成全之意。他问孙寡妇:“为什么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孙寡妇于是将事情的经过,一一禀明。   乔太守听了,说:“原来如此!”问刘秉义说:“当初你儿子既然是病重,自然该另换婚期。你执意不肯,却是什么意思?假如当时依了孙家,哪见得女儿有这丑事?这都是你自己起的祸端,连累了女儿。”刘秉义说:“小人一时不该听了妻子的言语,现在后悔不及。”乔太守说:“胡说!你是一家之主,却听妇人的言语。”   乔太守又唤玉郎、慧娘上来,说:“孙润,你以男假女,已经是不对了。却又奸骗处女,该当何罪?”玉郎叩头说:“小人虽然有罪,但并非设意谋求,乃是刘亲母自己叫她的女儿来陪伴小人。”乔太守说:“她因为不知道你是男子,所以叫女儿来陪伴你,这是好意,你怎么不推却?”玉郎说:“小人也曾经苦苦推辞,怎奈她坚决不答应。”乔太守说:“论起法来,本该打你一顿板子才是。姑且念你年纪幼小,又是两家父母酿成的,暂且饶恕。”玉郎叩头哭谢。   乔太守又问慧娘:“你事已做错,不必说起。现在你是要归裴氏?还是要归孙润?实说上来。”慧娘哭着说:“贱妾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哪能更事他人。况且和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如果爷爷一定要判我俩分离,贱妾马上自尽。决没有脸面苟活,让他人笑话。”说完,放声大哭。乔太守见她情词真恳,很是怜惜,叫她站一边去。   乔太守又唤裴九老,吩咐说:“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已失身孙润,节行已亏。你如果娶回去,反伤门风,被人耻笑,她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现在判给孙润为妻,全其体面。令孙润退还你的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吧。”裴九老说:“媳妇已经做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现在人归于他,反而成全了奸夫淫妇,小人怎么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爷断媳妇另嫁别人,小人这口气才消得一半。”乔太守说:“你既然已经不愿娶她,又何苦作这冤家!”刘秉义也禀告说:“爷爷,孙润已经有妻子,小人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他为妾?”   乔太守开始以为孙润还没有妻子,因此从中斡旋,听见刘秉义说孙润已经有了妻子,就说:“这却怎么办?”又对孙润说:“你既然有妻子,越发不该害人闺女了!现在把这女子怎么办?”玉郎不敢答应。乔太守又说:“你妻子是什么样人家?可曾过门?”孙润说:“小人妻子是徐雅的女儿,还没有过门。”乔太守说:“这样就好办了。”乔太守叫裴九说:“裴九,孙润原来有妻子,但还没有娶过门。现在他既然得了你的媳妇,我将他妻子断偿给你的儿子,消你的不满。”裴九老说:“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只怕徐雅不肯。”乔太守说:“我做了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   裴九老急忙回去,将儿子裴政领到知府衙门。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乔太守一看,两家男女却也相貌端正,是个对儿,于是对徐雅说:“孙润因为诱奸了刘秉义的女儿,现在已经判为夫妇。我现在做主,将你的女儿配给裴九的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都婚配回报。如有不服者,定行重治。”徐雅见太守做主,怎敢不依。众人无不心服,都叩头称谢。   乔太守在库上支取了喜红六段,叫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了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这件事哄动了杭州府,都说乔太守是个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这正是: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8章 苏小妹三难新郎   北宋年间,四川眉州,出个了博学名儒,姓苏名洵,字允明,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两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都拜为翰林学士,天下称他兄弟,叫做二苏;称他们父子,叫做三苏。   老苏又生了个女儿,名叫小妹。这苏小妹的聪明,绝世无双,真是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为她父兄都是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是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常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苏小妹资性过人十倍,因此无事不晓。   苏小妹十岁上随父兄来到京师,寓所里有一株绣球花,当时正是春月,绣球花盛开。苏老泉赏玩了一阵,取纸笔题诗。才写了四句,家人来报:“门前有客人到。”苏老泉放下笔,起身出去迎客。苏小妹闲步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四句诗:   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熳总清幽。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苏小妹看了,知道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是父亲的笔迹,于是不假思索,就续成了后四句: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苏小妹将题诗依旧放在桌上,缓步回房。苏老泉送客出门,转回书房。正准备把诗续完。只见桌上八句已足,读来词意都很美。他怀疑是女儿苏小妹续写的,于是把她叫来问,果然是她续写的。苏老泉感叹说:“可惜你是个女子!如果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考试中一个有名的人物!”从此愈加珍爱女儿,随她读书博学,不再督促她做女工。   看看苏小妹已经十六岁,苏老泉立意要妙选天下才子,与苏小妹为配,但急切难得。   有一天,宰相王安石派堂候官来,请苏老泉到相府和他叙话。苏老泉去了以后,二人无非谈了一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于是取酒对饮,不觉大醉。王安石夸能说:?“小儿王蚞,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苏老泉带着酒意回答说:“谁家儿子读两遍!”王安石说:“倒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苏老泉说:“不仅小儿只读一遍,就是小女也只读一遍。”王安石听了,大吃一惊,说:“我只知道令郎大才,却不知道有令爱。”苏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王安石叫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给苏老泉,说:“这是小儿王蚞的习作,麻烦批点。”苏老泉收在袖中,告辞走了。   苏老泉回家,睡到半夜,酒醒,想起在王府的事,心中后悔:“真不该自夸女儿的才能。现在王安石把儿子的习作交给我批改,一定是为求亲的事。这门亲事,我不愿意,却又没有办法推辞。”   第二天天亮,苏老泉梳洗完毕,便将王蚞的习作,依次看了。真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爱才之意。心想:“只是不知道他和女儿缘分如何?我现在把这文卷拿给女儿看,看她喜欢不喜欢。”   苏老泉于是把王蚞的姓名遮了,吩咐丫鬟说:“这卷文字,是一个少年名士写的,求我批改。我没有空,你把它转送给小姐,叫她批阅完了,速来回话。”丫鬟将王蚞文字交给了小姐,传达了太老爷吩咐的话。苏小妹从头批点,不一会儿就完了,批完后叹道:“好文字!这一定是聪明才子写的。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怕不是久长之器。”于是在卷面上批道: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高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蚞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没过几天就去世了。可见苏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   苏小妹写完批语,叫丫鬟将文卷交还父亲。苏老泉一见大惊,说:“这批语怎么能交给王安石!他一定会怪罪的。”因为污损了卷面,正无可奈何,恰好这时堂候官到了门口,说:“奉相爷钧旨,取回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告。”   苏老泉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的批语,亲手交给堂候官。堂候官说:“相爷还吩咐过,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许人没有?如果还没有许人,相府愿和苏府结为姻亲。”苏老泉说:“相府请亲,老夫哪敢不从。只是小女相貌丑陋,怕配不上贵府公子。请烦好言转达相爷,只要访问一下就知道了,并不是老夫推托。”   堂候官回去禀告了王安石。王安石看见卷面换了,已经有三分不高兴;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的不好,不中儿子的意,便暗地里派人打听。   原来苏东坡常和苏小妹互相开玩笑。苏东坡是一嘴胡子,苏小妹嘲笑他说: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苏小妹额头凸起,苏东坡嘲笑她说: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苏小妹又嘲笑苏东坡下巴长: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苏东坡因为苏小妹双眼有点眍,嘲笑她说:   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王安石派的人,打听到了他们兄妹互相嘲笑的话,回禀了王安石。王安石说:“苏小姐才能的确高,但如果论容貌,也只平常。”于是把提亲的事搁在了一边。   虽然如此,却因为相府求亲一事,将苏小妹的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听说相府的亲事不成,慕名来求苏小妹的人,不计其数。苏老泉叫都把文章交来,拿给女儿自己看。这些文章,苏小妹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其中只有一卷,文章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苏小妹批了四句: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了二苏,没有人能赶得上。苏老泉看了,知道女儿选中了秦观,便吩咐看门人:“只要是秦观秀才来的时候,赶快请进来相见。其余的人都给我辞去。”   谁知那些交文章的人,都在门口讨回信,只有秦观没有来。这是为什么呢?只因为那秦观字少游,是扬州府高邮人。他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人都不看在眼里。现在慕苏小妹之才,虽然交了文章,却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打听消息。   苏老泉见秦观不来,反而请人去秦家寓所致意。秦少游心中暗喜,心想:“苏小妹的才名只是传闻,没有当面试过。又听说她容貌不好,额头凸出,眼睛凹进,不知道是怎么样一张鬼脸?怎样也要见她一面,这才放心。”他打听得三月初一日,苏小妹要到岳庙烧香,于是趁此机会,改换衣装,准备看个究竟。   从来大户人家的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就是晚。这是为什么?早则人还没有来,晚则人已经散了。秦少游到了三月初一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成一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鞋,脖子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一大早就来到东岳庙前等候。   天色黎明,苏小妹的轿子到了。秦少游走开一步,让轿子进庙,歇在左廊之下。苏小妹出轿上殿。秦少游已经看见了苏小妹,虽然不是妖娆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他心想:“只是不知道她的才情真正如何?”   秦少游估计苏小妹焚香已毕,就沿着回廊走了上去,在大殿的左边和苏小妹相遇。秦少游打个问讯说: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苏小妹应声回答说: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秦少游又问讯说: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苏小妹一边走,一边答应:   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不舍。   秦少游一直跟到轿前,又问讯说:   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苏小妹随口又回答说:   风道人这样贪痴,哪得随身金穴!   苏小妹一边说,一边上轿。秦少游转身的时候,口中说出一句:“‘风道人’得对‘小娘子’,万千之幸!”苏小妹上了轿,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却听到了,怪这道人放肆,正准备回身找他。只见廊下走出一个童儿,对着那道人叫道:“相公到这里来更衣。”那道人便前面走,童儿在后面跟随。老院子悄悄地在童儿肩上捻了一把,低声问道:“前面是哪个相公?”童儿说:“是高邮秦少游相公。”老院子转身便走了。   回来以后,老院子就把这事给老婆说了。这句话就传进内里。小姐才晓得那化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装的。她笑了笑,嘱咐丫鬟们不要多嘴。   秦少游那天看了苏小妹,容貌不丑,而且应答如流,才情自不必说了。秦少游择了吉日,亲自前往苏府求亲。苏老泉应允了。接着是下聘礼,这是二月初的事。秦少游急着想要完婚,苏小妹不肯,因为大试的日期已经临近,她看了秦少游的文章,认为他一定中选,想要等他金榜题名以后,再洞房花烛。秦少游只得依了苏小妹。   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秦少游一举成名,中了制科。他来到苏府拜见丈人,向苏老泉禀告完婚一事。因为他在京城没有亲人,想在苏府成亲。苏老泉笑着说:“今天挂榜,中了制科,就是上吉的日子,何必另选日子。今天晚上就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苏东坡也从旁赞成。当天夜里,秦少游和苏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缘。   这一夜,月明如昼。前厅婚宴完毕,秦少游正想进入新房,只见房门紧闭,院子里摆着一张小小的桌儿,桌上排列着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小杯儿,一个是玉杯,一个是银杯,一个是瓦杯。有个穿青衣小丫鬟守在旁边。   秦少游对丫鬟说:“请告诉小姐,新郎已经到了,怎么不开门?”丫鬟说:“奉小姐之命,有三个题目在这里。三试全部答对,才准进房。这三个纸封儿里面就是题目。”秦少游指着三个杯子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丫鬟说:“那玉杯是盛酒的,那银杯是盛茶的,那瓦杯是盛寡水的。三试全中,玉杯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杯内清茶解渴,等待明晚再试。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杯内喝口淡水,罚在外厢房读书三个月。”   秦少游听了,微微冷笑,说:“如果是别个秀才来应试,就要求命题容易,我是曾经应过制科的,文章篇篇都好,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也不怕!”丫鬟说:“俺小姐不比平常的试官,之乎者也,走过场而已,她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题之意,可为上式;第二题,是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才为中式;到第三题,就容易了,只要做个七字对子,对得好,就能够饮美酒进香房了。”秦少游说:“请出第一题。”丫鬟取第一个纸封拆开,请新郎自己看。秦少游一看,花笺上写着四句诗: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秦少游心想:“这个题目,别人做,一定猜不着。我曾经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去看那苏小姐。这四句诗是隐含着‘化缘道人’四字,明明是嘲笑我。”于是取笔,在花笺上题诗一首: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   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见秦少游写完了,将花笺折做三叠,从窗子缝里塞了进去,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场完。”苏小妹在房中看了秦少游的诗,每句顶上一字,合起来就是“化缘道人”四字。她微微一笑,叫试第二题。   秦少游拆开第二个纸封,里面也是一幅花笺,上面题诗四句: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   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秦少游看了,全无凝思,便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从窗子缝里递了进去。秦少游口里虽然不说,心中却说:?“这两个题目,眼见难不倒我,第三题是个对子,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会对不出来的。”   秦少游拆开第三个纸封,取出第三幅花笺,只见上对是:   闭门推出窗前月。   秦少游初看时,觉得很容易对,仔细想来,这对出得极巧。如果对得平常了,不见本事。左思右想,也对不出来。听得鼓楼已经敲了三鼓,下对的构思还没有成,心里愈加慌忙。   这时苏东坡还没有睡,来打听妹夫的消息。他望见秦少游在院子里团团来回打转,口里不停地念着“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右手做推窗的姿势。苏东坡心想:“这一定是小妹出这个上对难他,秦少游对不出来了!我不替他解围,谁为他撮合?”   苏东坡在急切中想了一会儿,也没有好对。这时,他看见院子里有一只花缸,缸里贮满了清水,秦少游走了一会儿,正偶然倚在缸边看水。苏东坡灵机一动,说:“有了!”想教秦少游对了,又怕苏小妹发现,有失妹夫的体面,脸面上过不去。苏东坡于是远远站着,咳了一声嗽,在地下捡起一块小砖片,投向缸中。那砖片打在水中,溅起几点水花,溅在秦少游的脸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秦少游立即明白了,马上提笔写出下对:   投石冲开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题试卷进去。不一会儿,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大开了,走出一个丫鬟,手捧银壶,将美酒斟在玉杯之内,献给新郎,说:“才子!请满饮三杯,就当花红犒劳。”秦少游意气扬扬,连饮三杯,丫鬟把他拥进香房。   从此秦少游和苏小妹夫妻和美,佳人才子,好不称意。有诗为证:   文章自古说三苏,小妹聪明胜丈夫。三难新郎真奇事,一门秀气世间无。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9章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1)   明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个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样样粗通。他也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经营生产。这样坐吃山空,将祖上留下的千金家业,渐渐地消耗了。后来他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想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成。   一天,文若虚听见别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约了一个伙计,置办了扇子到北京去卖。哪知北京那年从入夏以来,天天下雨,没有一点暑气,扇子没人买。到了秋天,虽然季节已过,幸喜天气转晴,有爱装点门面的子弟要买把苏州出的扇子,拿来装样子。他打开箱子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那些值钱的题有诗画的扇子,都受潮粘着了,揭也揭不开。只剩下些没字的白扇,没有损坏,但那能值几个钱?他也只好将就把白扇卖了,做路费回家。他连年做的生意,大概都是这样,不但自己亏了本,凡是和他做伴的,连伙计也倒霉。因此人们给他起一个外号叫“倒运汉”。   没几年,他把个家业花得一干二净,连妻子也没有娶上。整天靠着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什么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玩耍的地方,少他不得,他也只好这样混饭吃。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可怜他的人,要推荐他去坐馆教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学问不精,不要他。他高不成,低不就,帮闲的和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都做鬼脸,拿“倒运”两字取笑他。   一天,文若虚听说有几个走海贩货的,共四十余人,合伙将要远航。他心想:“自己现在落魄,生计没有着落,不如跟随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一定不会拒绝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他正在想着,恰好那伙人的领头张大走了过来。这个张大名叫张乘运,专门做海外的生意,眼里认得许多奇珍异宝,而且秉性爽直,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张识货”。   文若虚见了张大,便把自己的意思向他说了。张大说:“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十分寂寞,如果有你在船上说说笑笑,海上的日子也就好过了。我们众兄弟想来都是喜欢的。只是有一件,我们都是带有货物去的,你却没所有,这样空走一趟,太可惜了。等我们大家商量一下,多少凑些钱来,帮你将就置办些东西带去。”文若虚听了,说:“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像您这样肯周全小弟。”张大说:“还是说说看。”说完就走了。   这时,恰好一个盲先生敲着报君知走来,文若虚伸手从袋里摸了一个钱,请他算一卦,问问财气如何。盲先生说:?“这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财。”文若虚听了,心想:“我只是搭船去海外耍耍,混日子罢了,我哪里做得着什么生意?要什么帮助?就是有帮助,能有多少?这卦象怎么说要发财?这先生也真混账。”   这时,只见张大气愤地走来,对文若虚说:“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真好笑,说到你要去,没有不喜欢的;说到帮你,没有一个人出声。现在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了一两银子在这里,也办不成什么货,你随便买些果子在船上吃吧。一日三餐,包在我们身上。”文若虚听了,连声称谢,接了银子。张大先走了,说:“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文若虚说:“我没有什么东西收拾,随后就来。”   文若虚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心想:“买什么东西呢?”他信步走来,只见满街上筐篮内盛着卖的,都是红红的橘子。原来太湖中的洞庭山,地软土肥,所产橘子,名叫“洞庭红”。这洞庭红和福建、广东所产的名扬天下的福橘、广橘,颜色、香气都相同,只是初摘下来的时候,味略有些酸,后来熟了,就十分甜美了,而价钱却只有福橘的十分之一。文若虚看见了,便想:?“我一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橘子,在船上可以解渴,又可以拿来送人,答谢众人对我的帮助。”   文若虚于是把一两银子全买了橘子,装上竹筐子,雇人和行李一起挑上了船。众人见了,都拍手笑着说:“文先生的宝货来了!”文若虚羞惭得无地自容,只得忍气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子的事。   船行了三五天,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忽然看见一个地方,人烟稠密,城郭巍峨,不晓得是到了什么国都了。船家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子,下了铁锚,缆好了船。船上的人上岸一看,原来是来过的地方,名叫吉零国。中国的货物拿到这里,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这里的货物,带到中国也是这样。一来一回,就有八九倍的利润,所以人们都拼死走这条路。   众人都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的客店和翻译,于是各自上岸,找寻发货的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上看船。文若虚因为路径不熟,也没有走的地方,正在船中闷坐的时候,猛然想起:“我那一筐红橘,自从到了船上,还没有打开看过,不要被热气冲坏了?现在趁着众人不在,打开来看看。”他于是叫水手把船舱板底下翻起来,打开筐子一看,面上全是好好的。他仍然放心不下,索性把筐子搬了出来,把红橘都摆在船板上面。摆得满船红艳艳的,远远望来,就像万点火光,一天星斗。   也是合该文若虚发迹,岸上的人看见了,都走拢来问:“这是什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是不答应,看见红橘中间有个把快要坏了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人,越发多了,都惊笑着说:“原来是吃得的。”其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钱一个?”文若虚不懂得他说的话,船上的船员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个。”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说:“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在手中掂了掂,约有两把重,心想:“不知道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也没有秤,还是先拿一个给他看样子。”于是拣了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了上去。   只见那个人接在手里,掂了一掂,说:“好东西呀!”扑地就劈开来,只觉得香气扑鼻,大家喝一声彩。那买橘的人,不知好歹,看见船上文若虚的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瓣,整块塞在嘴里,只觉得甜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了下去。那人吃完橘子,哈哈大笑,说:“妙哉!妙哉!”又伸手在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去进奉。”文若虚喜出望外,拣了十个给他。那人拿着走了。那些看的人见那人这样买走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样给银钱。买了橘子的人,都欢天喜地地走了。   原来这个国家用银子造钱,上面有图案。有龙凤纹的,最贵重;其次是人物,又其次是禽兽;再其次是树木,最下等通用的是水草。刚才用来买橘的钱,都是水草纹的。他们以为是用下等钱买了好东西,所以欢喜。这想要占小便宜的心思,和中国人一样。不一会儿,文若虚的橘子,已经卖了三成中的二成。有个没有带钱在身边的人,老大懊悔,急忙回去取了钱转来,要买红橘。文若虚见已经剩得不多了,就装腔作势地说:“现在要留着自家吃了,不卖了。”那人一听,急了,情愿再多出一个钱,四个钱买二个。旁边人见他加了价,就埋怨他说:“我们还要买一个,你怎么把价钱抬高了?”那人说:“你没有听得他刚才说,已经不卖了。”   正在议论时,只见开头买十个的那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地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着船上大声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有多少,俺全买了。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奉给国王哩。”其他人听见这话,便远远地走开了,站在一旁观看。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这人的来势,晓得是个好主顾。连忙把筐子里的红橘全部倒了出来,数了一数,只剩五十二个了。文若虚又装腔作势地说:“刚才就说了要留着自己吃,不卖了。现在你如果肯加些价钱,就再让几个给你。刚才已经有人出到两个钱一个了。”那人从马背上拖下一个大口袋,摸出一个树木纹的钱来,说:“这钱一个钱一个。”文若虚说:“不要这钱,只要原来那样的钱。”那人笑了一笑,又用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钱来,说:“这钱一个钱一个,怎么样?”文若虚又说:“不要这钱,只要原来那样的钱。”那人笑着说:“这钱一个抵一百个,想也没得给你,只是和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钱,却要那样的钱,真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卖给俺,俺就再加你一个那样的钱,也不打紧。”文若虚于是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把红橘全部卖给了那人。那人又丢了一个钱,连竹筐子都要了,把筐子拴在马上,笑吟吟地打马走了。其他的人见没得买的,就一哄而散了。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用秤把钱一称,一个有八钱七分重,又称了几个,都是一样。又数了一数总数,共有一千个。他拿两个钱赏了船家,其余的都收在了包里,笑了一声,说:“那瞎子的卦好灵啊!”文若虚欢喜不尽,只等着同船的人来对他说笑。   等众人领了买主到船上发货,文若虚把卖橘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地说:“幸运!幸运!我们一起来,只有你是没本钱的,倒先得手了!”张大拍手说:“人家都说他倒运,现在看来他是运转了!”又对文若虚说:“你这些银钱在这里买货,作价不多,除非是从伙伴中转买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换些当地的土产珍奇,带回去才有大利钱。把这些银钱放在身边,是没有用处的。”文若虚说:“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没有一次不是连本送的。现在承各位挈带,做这无本钱的生意,偶然侥幸一次,真是天大幸运了!怎么还要妄想什么生利钱?万一像以前一样,再做亏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的买卖不成?”众人都说:“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什么不行?”文若虚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绳。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带了这些银钱回去吧。”众人一齐拍手,说:“放着几倍的利钱不取,可惜!可惜!”   约有半月光景,众人的事办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又开始航行。行了几天,忽然间,乌云蔽日,黑浪掀天,天变起来。那船上的人见起风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座岛屿,便带住篷脚,只望着岛边驶来。看看渐近,只见树木参天,野草遍地,十分荒凉,好像是一个无人的空岛。   船家把船后的铁锚抛下,拿橹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的人说:“且安心坐一坐,等风势小了再说。”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现在却在这里守风呆坐,心里焦躁,对众人说:“我上岸去,在岛上望望。”众人说:“一个荒岛,有什么好看的?”文若虚说:“只是看看,有什么关系。”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一个个是呵欠连天,都不肯和文若虚一起去。文若虚便一个人抖擞精神,跳上岸去。   文若虚上岸以后,攀藤附葛,一直爬到岛的最高处。他到了上边,向下一看,四望茫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掉下泪来,心想:“想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运不好,家业消亡,只剩得只身来到海外,虽然侥幸得来一千个银钱,还不知道命里是不是我的?现在身在绝岛,性命也还是在海龙王手里哩。”   文若虚感慨悲伤,抬头望去,看见远远草丛中有一个东西高高突起。他走上前去一看,却是一个床一样大的龟壳。文若虚大吃一惊,心想:“天下居然有这样大的龟壳!船上的人哪里看见过,说了他们也不会信的。我这次到海外,没有置办得一件海外的东西,现在我带了这龟壳回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拿给别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以为是苏州人会说谎。而且把这龟壳锯开来,一盖一板,再加上四足,便是两张床,怎么不奇怪!”他于是脱下两只裹脚,把它们连接起来,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就走。   文若虚把龟壳拖到了船边,船上的人看见他躬腰驼背的模样,都笑着说:“文先生哪里又背纤拖船来?”文若虚说:“好叫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办的货了。”众人抬头仔细一看,吃惊地说:“好大的龟壳!你拖来干什么?”文若虚说:“这东西也是罕见的,我要把它带回去。”众人笑着说:“好货不置办一件,要这东西有什么用?”有的说:“也有用处,有什么天大的疑问,可以拿它来灼上一卦,只是没有这样大的龟药。”又有的说:“要是医家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说:“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就带了回去。”他叫船上水手,帮忙抬到舱里来。那龟壳,开始在空阔地带,还不觉得怎样,到了船舱中看来,越发大了。如果不是海船,也放不下这样又笨又大的东西。   众人笑了一会儿,说:“到家的时候,有人问,就说文先生做了个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说:“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他取了些水来,把龟壳内外洗干净,抹干了,把自己的钱包行李都放在龟壳里面,两头用绳子一绊,当了一个大皮箱。他自己笑着说道:“这不是现在就有用处了。”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说:“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第二天,风停了,船又起锚开始航行。行了没几天,就到了福建地方了。船刚靠岸,就有一伙等候接海客的中间人,聚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的众人各人拣一个自己一向熟识的中间人,跟着走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的店中坐定。里面主人听说海客到了,连忙先拿银子,叫厨户置办几十桌酒席,吩咐停当,然后踱了出来。   这主人的姓很古怪,姓玛瑙的“玛”字,名叫玛宝哈,专门和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本钱。众人都是走过海的,彼此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认得。他抬眼一看,原来这波斯胡人在中华住得久了,衣服、言谈及举止,都和中华分别不大,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有些古怪。   玛宝哈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喝完以后,玛宝哈站起身来,请大家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宴已经摆好了。原来旧规矩,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接受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玛宝哈手拿着一副珐琅菊花盘盏,拱一拱手,说:“请将货单拿来看,好定坐席。”   原来波斯胡人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的人,就安排在首席。其余的人,看货物轻重,挨次安排座位。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律按这规矩。 Www.xiaoshUotxt.cOmt-x-t_小_说天/堂 第30章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2)   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不宣,都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下文若虚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玛宝哈说:“这位老客长,以前没有见过,想是新出海外的,置办的货物不多了。”众人说:?“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没有置办货物。现在没办法,只好委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在了末位。   饮酒中间,这一个人说:“我有猫儿眼多少。”另一个人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越发默默无言,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心想:“我以前该听他们劝告,置办些货物是对的。现在枉有几百银子在口袋里,却说不得一句话。”叹了口气,又想:“我原来是一点本钱都没有的,现在已经是大幸了,不可不知足。”他自思自忖,没有心思喝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玛宝哈是个老于事故的人,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又饮了一会儿,众人都起身说:?“酒够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吧。”别了主人走了。   第二天,玛宝哈起个大早,先到海岸船边来拜访这伙客人。玛宝哈登上船,一眼瞅去,就看见了舱里的大龟壳。他吃了一惊,说:“这是哪一位客人的宝货?昨天在席上怎么不见说起,莫不是不卖的?”众人都笑着,指着文若虚说:“这是敝友文兄的宝货。”其中有一人凑趣说:“是卖不出去的宝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眼,只见他满面挣得通红,面带怒色地埋怨众人说:“我和诸位相处多年,怎么这样作弄我?叫我把新客得罪了,让新客委屈坐了末座,这是什么道理!”他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人说:“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再说。”于是拉着文若虚就走。众人不知其中缘故,其中有几个和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好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一齐跟了上岸,看是怎么回事。   众人赶到了玛宝哈店中,只见玛宝哈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了一整,也不管众人,单让文若虚在头一把交椅坐下,说:“昨日多有得罪,请略坐一坐。”然后走了进去。文若虚心中疑惑不定,暗想:“难道那大龟壳是个宝贝?我有这样的福分不成?”   一会儿玛宝哈出来,拱手请众人到昨天饮酒的地方。只见那里已经摆下了几桌酒席,为首一桌,比昨天更丰盛。玛宝哈向文若虚作了个揖,对众人说:“这位客长正该坐头一席,你们枉自置办了一船的货,也还赶不上他。”又对文若虚说:“先前失敬,失敬!”众人见了,又好笑,又奇怪,半信半疑地坐了下来。   酒过三杯,玛宝哈开口说:“敢问客长,刚才那宝物肯不肯卖?”文若虚是个机灵的人,马上答应说:“只要有好价钱,为什么不卖?”玛宝哈听得文若虚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说:“如果真的肯卖,但凭客长开出价钱,鄙人决不吝惜。”文若虚其实也不知道大龟壳值多少钱,要少了,怕不在行,要多了,又怕耻笑。他在心里想了又想,面红耳热,也想不出个价钱来。张大见了,便向文若虚丢了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头,在空中一撇,说:“索性要他这价。”文若虚摇了摇头,竖起一个手指,说:“这价我还说不出口。”   玛宝哈看见了,便问:“真要多少价钱?”张大捣了一个鬼,说:“依文先生的手势,像要五万两哩。”玛宝哈听了,呵呵大笑,说:“这是成心不卖,哄我而已。这样的宝物,岂止这个价钱!”众人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站起身来,把文若虚扯到一旁去商议,说:“幸运!幸运!想不到值这么多哩。我们都不知道真值多少,怎么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价吧。”文若虚始终是碍口识羞,想说又不敢说。众人见他这副模样,都说:“文先生,不要面嫩怕羞!”玛宝哈在那里又催着说:“实价说说,有什么关系。”文若虚只得要了五万两。玛宝哈一听,还是摇头,说:“罪过,罪过。没有这样的价钱。”   玛宝哈扯着张大,私下问他,说:“老客长在海外往来,不只一回了,人家都叫你张识货。你哪里有不知道这宝物的来历?一定是无心卖它,胡乱开个价来奚落小店罢了。”张大说:“实不瞒你说,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同了去海外玩耍的,因此没有置办货物。那东西是在海岛避风的时候,偶然得来的,不是花钱买的,因此不晓得价钱。如果真给他五万两,够他富贵一生的了,他也心满意足了。”玛宝哈说:“这样说来,要你做个大大保人,一定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   玛宝哈于是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玛宝哈把一张供单绵纸,折了一折,拿笔递给张大,说:“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契,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说:“这位客人褚中颖,字写得好。”就把纸笔让给了他。褚中颖把墨磨浓,铺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从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送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立此合同为照。   后边写了年月日,下面再写张乘运的名字,然后又把在座的十来个客人的名字写了,褚中颖因为自己是执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一式写了两份,然后把两份合同文契合在一起,骑缝写了“合同议约”四个字,下面写了“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叫单上有名的人,从后头写起,各人押了花押。写到了张大,他说:“我们的押字钱要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玛宝哈笑着说:“不敢轻,不敢轻。”   合同文契写完,玛宝哈进里边,先将一箱银子抬了出来,说:“我先付清了佣金,还有话说。”众人聚拢来,玛宝哈打开箱子,只见里面装着五十两一包的银子,共有二十包,整整一千两。玛宝哈把银子双手交给张大,说:“请老客长点清,分给众客人吧。”众人开始在写合同的时候,都只是起哄凑热闹,心里还半信半疑的,现在看见玛宝哈拿出亮晃晃白银来做佣金,才知道这是真的。   文若虚这时好像梦里一样,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呆呆地看。张大扯了他一把,说:“这佣金怎么分?也要文兄做主。”文若虚这才如梦初醒,说:“还是办完了正事再慢慢处置。”只见玛宝哈笑嘻嘻地对文若虚说:“有一事要和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的阁儿上,都是以前称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进去,将一包一包地过目,称一包为准,其余的不用称了。但是这银子的数量不少,一会儿也搬不完,文客官又是个单身汉,怎么把这些银子拿到船上去呢?况且你们还要航海回去,带着这些银子,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文若虚想了一想,说:“主人说得很对,现在该怎么办呢?”玛宝哈说:“依着愚见,文客官现在还是不要回去。小弟有个绸缎铺,离这里有一里半地,有本钱三千两在店里;铺子的前后有大小厅屋楼房,共一百余间,价值二千两。依小弟的愚见,就把这店铺、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价五千两,全部交给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这里住下,做绸缎生意。这银子也分做几次搬过去,这样不知不觉,也不会打眼。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小弟这全是为文客官着想,不这样,小店交出银子不难,而文客官收存这些银子却困难了。”   玛宝哈这一席话,说得文若虚和张大齐声赞叹说:“果然是老行家,说出话来,句句有理。”文若虚心想:“我没有家小,家业也已经没有了,就是带了这许多银子回去,也没有地方安顿。我就依了主人所说,在这里立起个家园来,有什么不行?这次幸运,一缘一会,都是上天做成的,只要随缘去做就行了。货物和房屋的价钱,未必值五千两银子,但终究是意外得到的。”他于是便对玛宝哈说:“主人刚才所说,的确是万全的办法,小弟无不从命。”玛宝哈听了,便领文若虚到阁上去看银子,又叫张、褚二人:“二位也一同来看,其余列位就不必了,请略坐一坐。”   众人见他四人进去了,个个伸头缩颈,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有的说:“真有这样的奇事!有这样的幸运!早知道是这样,真后悔在岛边停船时候,没有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未见得。”有的说:“这是天大的福气,是撞来的,怎么能强得?”   众人正在羡慕的时候,文若虚已经同张、褚二人出来了。众人忙上前问道:“进去怎么样了?”张大说:“里边的高阁,是个上库放银两的地方,银子都是用桶子存着。刚才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装四千两,又有五个小桶,每桶装一千两,一共是四万五千两。已经用文兄的封皮记,封好了,只等交了货,这些银子就是文兄的了。”玛宝哈出来说:“房屋文书以及绸缎的账目,全都已经在这里了,凑足五千两银子的数目了。现在我们到船上取货去。”   文若虚在路上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说!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怕船上的人知道了,要分佣金,因此各人都心照不宣。文若虚到了船上,先从壳中把自己的包裹被盖,取了出来,然后用手摸了摸龟壳里面,暗说:“侥幸,侥幸。”玛宝哈便叫店里的两个后生来抬龟壳,吩咐说:“好生抬回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的人看见把龟壳抬走了,便说:“这个卖不脱的东西,居然也脱手了。不知道卖了多少钱?”文若虚只是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一同上岸的几个人,又到了岸上,将龟壳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又向龟壳里面望了一望,捞了一捞,面面相觑地说:“这东西的好处在哪里?”   玛宝哈拉了这十来个人,一同回到店里,对众人说:“现在我们同文客官一起去看看房屋铺面。”众人与玛宝哈和文若虚一同来到闹市中间,只见一所好大的房屋!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边有一条弄堂;走进弄堂转个弯,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有一个大天井,上面是一座大厅堂,门上悬有一匾,上题“来琛堂”三字;堂的旁边有两间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装的都是各色绫罗绸缎;厅堂以后的内房,楼房很多。   文若虚看了,心里暗想:“能够在这里住居,就是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罢了。更何况又有绸缎铺生意,利息无尽,就做了这里的客人算了。还想家里做什么?”于是就对玛宝哈说:“这里好是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找几个使唤的人才行。”玛宝哈说:“这个不难,都包在小弟身上。”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回玛宝哈的店里。   回到店里,玛宝哈对文若虚说:“文客官今晚就不消到船上去了,就在铺中住下。使唤的人,先用着铺中现有的,其余的以后逐渐再找。”众客人都对玛宝哈说:“交易的事已经成了,不用说了,只是我们毕竟还有些疑心,这龟壳有什么好处?值这么多银子。还要请主人指教一个明白。”文若虚也说:“正是,正是。”   玛宝哈笑着说:“诸公枉在海上走了许多趟,这点也不识得!列位难道没有听说,龙有九子吗?其中有一种是鼍龙,它的皮可以做鼓,敲起来,声音在百里以外也能听到,所以称为鼍鼓。鼍龙活到一万年,到最后蜕下壳成龙。这壳有二十四根肋,按天上的二十四气,每根肋中间节内,有一颗大珠。如果有的肋还没有长完全的时候,它就蜕不下壳,成不了龙。也有把它生擒来的,但它的肋中没有珠子,只能用皮做鼓。只有等它二十四根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壳,才能变龙而去。因此,凡是气候全到,肋节都全,天然蜕下的壳,和生擒活捉的、寿数没有到的壳不同,所以才有这样大。这些事,我们心中虽然晓得,但是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脱下的吗?又知道在什么地方能够守得着它?壳值不值钱,要看它的珠有没有夜光,如果珠都有夜光,就是无价之宝!今天我有幸遇到这样的宝物,真是无心得来。”众人听了,全都似信非信。   只见玛宝哈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从袖中取出一个西洋布包来,说:“请诸公看看。”他把包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一颗光彩夺目,直径有一寸多大的夜明珠。玛宝哈拿了个黑漆的盘子,放在暗处,把夜明珠在盘中滚个不停。只见夜明珠闪闪烁烁,光亮约有尺余。众人看了,都惊得目瞪口呆,舌头伸了出来,却收不回去。玛宝哈回身转来,对众人逐个致谢,说:“多蒙列位成全了,只这一颗珠子,拿到我国中,就值买龟壳的价钱了。”众人听了,个个心惊,但生意已经成交了,又不好翻悔。   玛宝哈见众人有些变色,就收了珠子,急急走进里边,叫人抬出一个装绸缎的箱子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了二匹缎子,说道:“烦劳了列位了!这点小意思,送给列位做两件袍子穿穿,略表小店的一点心意。”他又从袖中又摸出十余串细珠子,每人送了一串,说:“微薄,微薄!就当一杯茶罢了。”玛宝哈又送了文若虚八匹缎子和四串粗一些的珠子,说:“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和众人高兴地向玛宝哈道谢。   玛宝哈同众人一起,送文若虚到绸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和文若虚相见,说:“现在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了。”玛宝哈说完,向众人说:“我回小店中去去就来。”不一会儿,只见数十个脚夫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银子都抬来了。文若虚叫全部抬到卧房里,然后出来对众人说:“多承列位挈带,才有这意外的富贵,真是感谢不尽。”说着把自家包裹里卖洞庭红的银钱,倒了出来,每人送了十个,说:“聊表谢意。”只有张大和先前帮助过他的两三个人,又多加了十个银钱。   众人十分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银钱来,对张大说:“有烦老兄将这些钱分给船上同行的人,每人一个,就当一杯茶。小弟住在这里,等有了头绪,再回家乡来。现在不能同行了,就在这里告别了。”张大说:“还有一千两佣金,还没有分,该怎么办?还要文兄来分开,才没得说。”文若虚说:“我倒把这忘了。”就和众人商议,拿一百两银子散给船上的船家,其余的九百两银子,照现在的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每人各得一股。张大是为头的,褚中颖是执笔的,每人多分一股。   众人千欢万喜,都没有话说。其中有一人说:“只是便宜了那回回,文先生还该多要他些银子。”文若虚说:“不要不知足,我一个倒运汉,以前做什么都折本;现在幸运到来了,平空有了这一笔财富。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取。如果不是这主人识货,我们也只当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我们才晓得,怎么还好昧心去争论?”众人听了都说:“文先生说得对,存心忠厚,所以该有这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人拿了所得的东西,回到船上发货去了。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的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娶了妻子,成家立业。过了几年时间,他才回苏州走了一趟,会相识故旧去了。文家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_说天_堂 第31章 钱多处白丁横带(1)   唐朝僖宗年间,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他父亲在的时候,是在长江和湘江上做生意的大商人。郭七郎经常随着他父亲到船上走走。他父亲死了以后,他当了家,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是江陵的首富。江淮河溯的商人,都是从他那里领本钱,去做生意。这些富人,只有一项心里不平,就是他称本钱的等秤:大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不好的要争做好的;别人的,好的也要争做不好的。这些领了他本钱的商人,没有一个不吃他的亏。因为本钱是他的,只得人人忍气吞声,由着他。那些在江湖上走的人,拼命赔些辛苦在里头,随你欺心算账,只是靠他的资本营运,毕竟还有些便宜的地方。如果一下子冲撞了他,收回了本钱,就没有本钱做生意了,因此随他克扣剥削,只要过得去就行。   那时有一个大商人,先前领了郭七郎几万两银子,到京城做生意,去了已经几年,很久没有音信。郭七郎在家里想着这注本钱没有着落,他是大商人,想来是不会亏本的,可惜没个人去京城讨这笔钱。郭七郎心想:“听说京城是个繁华的地方,不如借这事,去京城一游。一来可以讨债,二来可以买笑追欢,三来寻个方便,觅个前程,也可以终身受用。”   郭七郎家里有一个老母、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奴婢下人无数,只是还没有娶妻子。当时郭七郎计议已定,吩咐弟妹侍奉母亲,派一个总管看家,余的人各守着职业做生意。自己带了几个惯走长路会办事的家人在身边,到京城去。   郭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经常在商人船上往来,自己也会撑篙摇橹,手脚快便,对路上的饥餐渴饮,不放在心上。不一日到了京城。   原来那个大商人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城开了几处典当铺,又有几所绸缎铺,专门放官吏的债。至于居间说事,买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没有不成的事。也有人叫他做“张多保”的,因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这样称呼。全京城的人没有不认得他的。   郭七郎到了京城,一问便找到了张多保。郭七郎是十江湘的债主,起初进京的时候,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基础,自己才做成了现在这样大的规模。张多保非常高兴地迎接郭七郎,叙了寒温,便摆起酒席来,用轿子去妓院里,请了几个有名的妓女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席散了以后,留下一个绝顶的妓女,叫做王赛儿,陪伴郭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   第二天起来,张多保不等郭七郎开口,就把从前的账连本带利一算,总共约该有十来万,如数搬了出来,交兑给了郭七郎,并说:“只因京城多事,脱身不得;而且带了重资,在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现在你自己到这里来了,把这些银子交明了,实为两便。”郭七郎见张多保这样爽快,心中喜欢,便说:“在下初入京师,没有住处。虽然承你还清了本利,却还没有安顿的地方。有烦兄长替在下找个寓所,怎么样?”张多保说:“舍下空房很多,闲着的时候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么到别处去住?只需在舍下安歇,等到要启行的时候,在下布置动身,保管你安心无虑。”郭七郎听了,十分高兴,就在张家隔壁的一所大客房住了。   郭七郎取出十两银子送给王赛儿,作为昨天晚上的赏钱。晚上,郭七郎摆还席,请王赛儿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了十两银子来送,叫还了郭七郎的银子。郭七郎哪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落得两家的银子都收了,两人这才快活了。当天晚上,宾主两个同王赛儿,饮酒行令作乐,愈加熟悉有趣,吃得大醉方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等官妓,见郭七郎有的是银子,便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来。郭七郎一连两个晚上,已经着了王赛儿的迷魂汤。自此,郭七郎和王赛儿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不放王赛儿回家里去了。王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姊妹来,轮递陪酒插趣。郭七郎赏赐无数。又有那鸨母做生日、打差买东西、替还债等许多索取钱财的名目出来。郭七郎挥金如土,毫不吝惜。   因为郭七郎的行径这样,便有一班帮闲凑趣的人,出来引诱他去另寻其他妓女。大凡富家浪子,最没有常性,搭着便生根,见了一处,就热一处。郭七郎在王赛儿之外,又和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等几处往来,都一样的大手大脚地用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好赌博的王孙贵戚,来和郭七郎赌钱。他们做圈做套,郭七郎赢少输多,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银子。   郭七郎虽然是风流快活,终究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年,觉得用得多了,掂量着一算,已经用了一半有多了,心里猛然想起家里头,要回家。他于是来和张多保商量。张多保说:“现在正是浪人王仙芝作乱,抢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这么多银两,准备往哪里走?恐怕到不了家里。不如还是在这里多停留几天,等路上平静好走了,再走不迟。”郭七郎只得又住了下来。   郭七郎偶然听一个叫包大的闲汉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只要纳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郭七郎听了,动了心,问包大:“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以得到什么官?”包大说:“现在朝廷腐败,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了官,也不是十分大的。如果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通了主管官员任命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郭七郎吃了惊,问:“刺史也是用钱买得到的?”包大说:“现在的世界,有什么正经的?有了钱,百事可做。你难道没有听说,早在东汉灵帝的时候,崔烈就用五百万买了个司徒吗?现在空名的大将军的委任文书,只能换得一醉。买刺史也是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能做就是了。”   正在说的时候,恰好张多保走了出来。郭七郎一团高兴,把刚才说的话告诉了张多保。张多保说:“事情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怂恿兄长做。”郭七郎问:“为什么?”张多保说:“现在的官,有好些难做。那些做得兴旺的,都是有根基、有脚力的,他们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所以才能够根深蒂固,有得钱赚,官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小民,贪得无厌,只要有钱使用,有人情,就可以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个白丁,就是弄上了一个高官,没有四壁倚仗,到那地方,未必能当得下去。就是当得下去,朝廷里现在专门占人便宜,晓得你的官是用钱换来的,稍稍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了些时候,就认为你已经当够了,一下子就把你给撤职了。你这样岂不是冤枉花了这些钱?如果是官好做,在下早就做了。”   郭七郎说:“不是这样说的,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且现在身边有钱,又不便带回家,为什么不用些钱买个高官来当当。这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钱,小弟家里本来就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能做得久,也算是做过了一次官了;就是被罢了官,那荣耀也是有的。小弟主意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张多保说:“既然长兄一定要这样,在下一定效力。”郭七郎当时就和张多保、包大二人商议,去打通关节。那个包大通关节的路数很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惯大事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   原来唐朝时候使用的是钱,一千钱为一缗。用银子折算的时候,也只是用钱结账。当时的一缗,就是现在的一两银子,宋朝的时候却叫做一贯。张多保和包大拿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管官员任命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管官员任命的官人,是掌权的宦官田令孜的收纳户,所以买官的事,百验百灵。又道是无巧不成书,当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才得到了任命,就患病去世了,委任文书还在吏部。主管官员任命的官人,收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了,把郭翰的委任文书转给了郭七郎。郭七郎从此就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和包大拿到了横州刺史的委任文书,千欢万喜,来见郭七郎,向他贺喜。郭七郎这时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叫了一些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宴,给郭七郎贺喜。郭七郎当天就换了官服。那一班闲汉晓得郭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吹捧,大吹大擂,吃了一天的酒。   郭七郎在京城,一向是有名的大手大脚花钱的人,一旦得了刺史的官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爪牙威。做总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商人,诈乡民,总是这一帮人了。   郭七郎自从得了刺史的官职,身子好像在云雾里一般,急着想衣锦荣归。张多保设酒席为他饯行。起初那些往来的闲汉、姊妹都来送行。郭七郎这时的眼孔已经大了,神色骄傲,旁若无人,给送行的人都发了些赏赐。那些人让他是个现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   这样起哄了几天,行装已经打点完备,郭七郎带着随从,齐齐整整起行,好不威风!他一路上想:“我家里资产既富有,我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哪里才打住。”心里十分喜欢,不觉每天卖弄出来。那些原来跟到京城的家人,又在新投靠的家人面前,夸说郭七郎家里如何富有。那些新投靠的家人听了,越发欢喜,都说是投靠了好主人,一路上耀武扬威。   郭七郎一行,看看到了江陵地境。郭七郎一看,吃了一惊。只见人烟稀少,田园荒芜。眼前到处是坏屋断墙,尸骸遍地,看不见一个活人。如果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了。郭七郎看见了这个景象,心头扑扑地跳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成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全不知去向。郭七郎慌慌张张,走投无路,派人四处找寻。   找寻了三四天,才遇着了旧时的邻人,问明了详细情况。郭七郎这才知道,因为王仙芝作乱,当地被盗兵抢劫,弟弟被盗兵杀了,妹妹被抢去了,不知存亡,只剩得老母和两个丫头,寄住在古庙旁边的两间茅屋里。家人都已经各自逃窜了,钱财已经全没有了。老母没有办法,只得和两个丫头替人缝补针线,得钱度日。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2章 钱多处白丁横带(2)   郭七郎听了,非常悲痛,急忙领了随从,奔老母住的地方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说:“哪知道你走以后,家里就遭了这样的大难。你弟弟和妹妹都死了,家财都没有了。”郭七郎哭完了,擦着眼泪说:“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悲伤也没有什么益处。亏得儿子已经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的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老母说:“儿得了什么官?”郭七郎说:“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说:“怎么能够得到这样高的官职?”郭七郎说:“当今宦官当权,有很多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要债,他本利全还了,钱全放在身边,所以拿了几百万钱,得到了这个官职。现在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郭七郎叫随从取官服过来穿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的随从都来磕头,称母亲为太夫人。母亲见了这光景,虽然有些喜欢,但还是叹了口气,说:“你在外边当了官,却不知道家里家破人散,分文没有了。如果不拿钱去买这官,多带些钱回来用也好。”郭七郎说:“母亲真是女人家见识,做了官,还怕少钱财?现在哪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都卷了归家的?现在家业既然没有了,不如干脆撇下这里,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刺史,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什么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够使用的了。母亲不必忧虑。”母亲这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地说:“亏得儿子当了官,有作为,真是谢天谢地!如果不是你回来.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什么时候动身?”郭七郎说:“儿子原想这次回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现在看这个样子,等不得做这事了。只好等到了任以后,再做商量。现在先请母亲上船安息。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牵挂的了,明天换个大船,选个好日子开船,早一天到任也好。”   当天晚上,郭七郎请母亲先搬到了船上。茅舍里的破锅、破碗、破罐全部不要了。又吩咐随从,雇了一只往粤西长行的官船。第二天,把行李搬了过去,放在舱中,烧了利市神福,吹打着开船。这时老母和郭七郎都精神舒畅,志气轩昂。郭七郎没有受苦,是一路兴旺过来的,虽然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经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到天上,不知身子有多大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进入湘江,停泊在永州。州北江边有个佛寺,名叫兜率禅院,舟人准备泊船在这里过夜,看见岸边有一株要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树,于是就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   郭七郎同老母下船,进寺游览,随从撑起伞盖跟在后面。寺里的僧人见是官员,出来迎接。进到寺内,僧人送上茶,又悄悄向随从打听郭七郎的来历。随从回答说:“这是现任粤西横州刺史。”僧人听说是现任的官,于是愈加恭敬。主僧亲自陪侍,指引郭七郎和老母,到寺内各处游玩。那老母只要看见佛菩萨像,就磕头礼拜,谢佛菩萨保佑。直到天晚,才回船安息。   黄昏时候,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不一会儿,天昏地暗,风雨大作。众人听见风势很大,心里惊惶。那艄公心想:?“江风虽猛,亏得把船系在大树上,根生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地一声巨响,原来那株榕树年深月久,根部生长把河岸给拱松了;又加上长江巨浪,日夜淘洗,河岸怎么会牢固?那榕树太大了,十分招风,怎禁得这一只笨重的船,又系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的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拉一声,竟向船上倒来,把船打得粉碎。只见江水乱滚进来,船已经沉了。   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了起来。郭七郎从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就和艄公一起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到岸上。他急忙从舱中水里,把母亲扶了出来,搀到岸上,逃得了性命。而后舱睡的丫头和仆人,以及舱中的行李,全部被江水吞没了。这时深夜昏黑,佛寺山门紧闭,没有地方叫唤,三个人只得披着湿衣,捶胸跌脚地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郭七郎急忙走进寺中,找昨天接待他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的样子,问道:“是不是遇上强盗了?”郭七郎把树倒船沉的事,说了一遍。寺僧急忙走出来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的大榕树倒来压在船上。寺僧吃了一惊,急忙叫寺内的火工,同艄公一起到破板舱中,找寻东西。找了半天,东西全被大浪打去,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连那张委任文书也没有了。   寺僧把老母请进一间静室,暂时安住。郭七郎和老母商量,准备到州牧那里,去陈告情由,等零陵州官署替他开了江中遇风船沉的文书,还可以赴任。计议已定,他去求寺僧,麻烦他派人到零陵州官署去一趟。寺僧和州里的人十分熟悉,果然叫人去报了。   郭七郎的老母原本就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吓坏了再恢复过来的。怎么禁得夜来这一惊。而且丫头和仆人全死了,钱财和行李也都没有了,心中苦楚,面如蜡色,饮食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不得身了。郭七郎见了,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是遭了这大祸,儿子的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就好了。”老母带着哭声说:“儿!你娘心胆全碎了,眼见得没有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做什么!就是你做了官,娘也看不着了。”郭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在地方开个文书,前往横州上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了没两天,就呜呼哀哉了。   郭七郎痛哭了一场,无计可施。又和僧人商量,只得自己到零陵州去哀告州牧。零陵州州牧几天前曾经看见郭七郎失事的报单,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他又是隔省的上司,不好推得干净。于是派人替郭七郎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资助了郭七郎路费,以礼送他出门。   郭七郎亏得州牧周全,把母亲安葬了,但按制度,母亲去世,得停职在家守孝,因此不能到横州去上任了。寺僧看见郭七郎没有了现职,渐渐怠慢起来,不肯留他在寺里继续住了。郭七郎要回故乡,可故乡已经无家可归。没奈何,他只好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   这人是他父亲在的时候,出外经商的时候认得的。   郭七郎现在是钱物都没有了,只有州牧资助的路费,日吃日减,用不了多久,看看没有了。那些做生意的人,有什么情谊?见郭七郎没有了钱,日渐有些怨恨起来,不免茶迟饭晏,箸长碗短。郭七郎感觉到了,就发话说:“我也是一郡之主,当的是一路诸侯。现在虽然丁忧,以后还有日子。怎么这样轻薄待我?”店主人说:“说不得一郡两郡,就是皇帝失了势,也要忍些饥饿,吃些粗粮。何况你是还没有到任的官!就是到任的官,我们又不是什么横州的百姓,怎么该供养你?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干活不行,养不起吃白食的。”郭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羞忍耐。   又过了两天,店主人寻事吵闹,越发看不得了。郭七郎说:?“主人家,我在这里是异乡,没有一处亲朋可去。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有什么能找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店主人说:“你这样的人,种火又长,拄门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如果要找衣食,就要把个‘官’字搁起来,像平常的佣工一样做活,才可以度日。你却怎么干得了?”郭七郎听店主人说到像平常的佣工一样做活,气愤地说:“我也是一方的官员,怎么到了这样的地步?”   郭七郎想到零陵州州牧以前待他很好,就想再将现在苦情告诉他,他一定会帮忙,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管的地方不成?郭七郎于是写了个帖子,又没有一个人跟随,只好自家拿了,精神不振地走到州衙门前,来递帖子。那衙门中人见他这般模样,认为一定是打秋风没廉耻的,连帖子也不肯收他的。郭七郎再三央求,把自己的事一一说了,其中替他母亲殡葬,以及赠路费的事,这衙门中的人都是晓得的。这才把帖子接了进去,呈给了州牧。州牧看了,十分不高兴,说:“这人怎么这样不识时务。以前我见他在本州出事,又看在上司的体面上,极力周全他,让他走了。现在他怎么又来纠缠?或者连以前的事,也未必是真的,多半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也说不定。即使是真的,也一定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贪得无厌的地方。我本来是好意,却引鬼上门。我现在不便追究,只是不理他就是了。”于是吩咐门上,说“概不见客”,把帖子退还给了郭七郎。   郭七郎受了这一场冷落,却又不想回住处,于是在衙门前守候,等州牧出来的时候,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听见喊声,问道:“是什么人在叫喊?”郭七郎口里高声回答说:“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问:“有什么凭据?”郭七郎说:“原有委任文书,在大风沉船的时候,掉在江里了。”州牧说:“既然没有凭据,谁知道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也已经送过路费了,怎么还老是在这里纠缠?一定是无赖。不要讨打,快走!”左右侍卫看见本官发怒,乱棒向郭七郎打来。郭七郎只得闪开了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得。他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住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经打听到了郭七郎在州里的情况,故意问他:?“刚才见到州里的相公,招待得怎么样?”郭七郎听了,羞惭满面,只叹了口气,不敢出声。店主人说:“我叫你把‘官’字搁起来,你却不听我的,偏要受人怠慢。现在的时势,就是个空名的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只有靠着自家的气力,才能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郭七郎说:“你叫我做什么勾当好?”店主人说:“你自己想一下,身上有什么本事?”郭七郎说:“我没有别的本事,只是小时候随着父亲走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掌舵的事,全晓得一些。”店主人听了,高兴地说:“这个就好了!我这里码头上来往船只多,就是缺少掌舵的。我推荐你去,好歹找几贯钱来,饿不死你了。”郭七郎没有奈何,只得依从。   从此,郭七郎就在往来的船只上,替别人掌舵度日。干了一些时候,得了几贯工钱,回到店里来。永州市上的人认得他,晓得他以前的事,就给他取一个名,叫做“掌舵郭刺史”。只要找他掌舵的船,便指名来问郭刺史。   郭七郎在船上混了两年,挨满了服丧期,可是身边没有了委任文书,去补不得官了。如果要到京城里再去打通关节,还要照以前一样,要几千缗。现在郭七郎从哪里去找那么多钱?他只得死心塌地,靠着船上谋生。当初郭七郎做刺史时,像个官员;现在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和那些篙工水手一样了。可笑一个一郡的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的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账的。 w w w. xiao shuotxt. co mt.xt.小.说.天.堂 第33章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1)   宋朝时候,蔡州大吕村有个儿童,姓周,名国能。从小便喜欢下围棋。父母送他到村学堂读书,他一有空就和同伴们画个盘儿,捡来两色砖瓦块做棋子,下棋赌输赢。他从学堂里出来,看见村中有老人在下棋,就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观看。有时看到关键的地方,他不觉心痒,嘴里就说出下法来,还指手画脚地教人,那一定是平常想不到的妙着。从此,他的棋艺越来越高,成为村中有名的围棋高手。先前那些曾经让过他几子的人,到后来倒反而要他让了,而且就这样还是下不赢他,以至全村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这时,周国能才十五六岁,下棋名声已经全乡闻名。   乡里的人见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高的水平,纷纷传说:“周国能是因为在田边拾枣子的时候,遇到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在草地上对坐下棋,于是蹲在旁边观看。道士看他专心的样子,笑着说:‘这孩子也喜欢下棋吗?那就教他几着人间下棋的常势。’于是就在棋盘上指点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的方法。也是周国能有天缘,道士一说他来就懂,而且全都领会不忘。道士说:‘你从此可以无敌于天下了!’说完,笑着走了。从此以后,周国能下出来的棋,果然高出了其他人。他一定是遇上神仙了,传给他的一定是神仙的秘诀。”也有的人说:“是这小孩吹牛,编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愚人的。其实这只不过是他天性喜欢下棋,而且又沉迷在棋里头,所以下得越来越好,掌握了其中的奥妙。”这也是强嘴人不肯信服的常态。总的来说,这事不一定要辨别其有没有,但周国能的棋艺高超、没有敌手,却是不用争辩的事实。   周国能下棋的名声传出以后,许多官员、士大夫、王孙、公子听说他年纪这样小,棋却下得好,觉得非常希奇,纷纷与他往来。又有些不服气的小二哥,甘愿赔本和他赌棋,把银子十两、五两地输给他。这样,周国能手头渐渐富裕起来,对礼度也十分熟悉了,性格变得高傲,脱尽了村童气质,成为了斯文模样。   父母见周国能已经长大,就要替他娶妻。周国能现在的理想十分远大,对父母说:“我家门户低微,现在娶得来的妻子,不过是农家的女儿,村装陋质,和我不是一对。我既然有了下棋的绝艺,就应当倚仗它出去闯荡江湖。或者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天缘在等待着我,能找到我中意的好女为妻,这才是我平生的志愿!”父母见他志向高远,也就不提替他娶妻的事了。   过了不几天,周国能另外换了一身衣服,来向父母告别,准备出游。父母见他,头戴包巾,脚穿方鞋,身上穿了一件浅地深缘的蓝色衣服,腰间系了一条两股的黄绢,扮做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险些认不出他了,问道:“孩儿怎么这般打扮,想干什么?”周国能笑着回答说:“孩儿想从此云游四方,找一个好妻子来成一对。”父母说:“这是你的志向,我们也难阻止你。只是你找到了就回来,不要贪恋别处的欢乐,忘了故乡!”周国能说:“这个怎么敢。”   当天是个黄道吉日,周国能拜别了父母,便登上了旅程,从此自称小道人。   小道人晓得汴梁是京城,围棋名手一定很多,便先来到汴京。到了汴京以后,他四处找人下棋。凡是和他对局的,没有不输给他的。小道人于是棋名大震,朝中贵人多和他往来。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者是向他请教,或者是和他赌输赢,日子过得好不热闹。可是他却没有遇见一个对手,也没有看见一个中意的佳人。   小道人在汴京混了一些日子,心想,姻缘未必在这里,于是就离开了京城,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他一路下棋,没有遇见超过他的人。他心想:“我听说燕山是辽国郎主在那里称帝,城池雄丽超过汴京,那里一定有高人、国手和天下无敌的人。现在我在中原既然找不着对手,料想到那里也不会输给别人。我为什么不到那里一游?找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为大宋吐一吐气,在远乡异域博得个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说:‘燕赵多佳人’,或者借这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找得一个好配偶,也不见得。”他于是决定向北路进发。   小道人一路上风餐露宿,夜住晓行,不几日,已经到了燕山地面。这时,燕山是耶律部落建立的辽国统治的地方,宋朝的时候称之为北朝,相互为兄弟之国。从石晋以来,把燕、云十六州让给了辽国,从此渐渐沾染中原教化,已经有百余年了。少数民族君主的名号向来叫做“单于”、“可汗”、“赞普”、“郎主”之类,到了辽人,一般称做“帝”或者“宗”   ,至于官员的名称,也大半和宋朝相同。其他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也和中原没有两样。   这辽国最喜欢的是下围棋。如果有第一等的高手,就称为国手。那时辽国的国手是一个女子,名叫妙观。她被朝廷册封为女棋童,开了一个棋馆,教授门徒。有很多王侯把府中的男女送来学棋;还有大家小户的少年,喜欢围棋,想学下棋的,也都来拜在她门下。因此,妙观的门徒不计其数,都称妙观为老师。妙观也以师道自尊,装模作样,尽自矜持,不苟言笑。   妙观棋声传播,慕她才色的人,虽然咽干了口水,却只是不能胜她,所以也没有人敢开口求婚。因此空传下个美名,受了许多门徒,晚间只是独宿而已。原来她也要等待对手,一般的人她是不肯嫁的。   小道人来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他知道了妙观是国手,于是留心探访。一天,他来到棋馆前,看见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教人下棋。小道人见了,先已经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她,做一点两点的事。他心想:“我先不要暴露身份,看她的下法怎么样?”于是呆呆地袖着手,在一旁冷眼观看。见她的下法还有不到的地方,小道人也不说破。   这样一连几天,小道人有些耐不得了,口中不觉流露出一两着来。妙观没有想到,见指点出来的都是妙着,抬眼一看,却是一个道家打扮的小伙儿。她有些诧异,心里疑惑:“哪里来的这样一个怪人?”她忍着不理睬,只是大模大样地教徒弟们对局。妙观偶然指点一着,小道人忽然攘臂争辩说:“这一着不是胜着,至第几路必然吃亏!”后来的结果果然像小道人所说的那样。妙观见了大吃一惊,心想:“这人真怪!不知道从何而来?如果再让他在这里观看,指出我的短处,那我就枉为人师,被人笑话了!”她于是大声喝道:“这里是教棋的地方,你是哪里来的闲人?乱跑到这里来厮混!”就叫了两个徒弟,要把小道人赶出来,不许他观看。小道人冷笑着说:“自家棋艺低,反而怪人指教。看你躲得过我么?”反背了手,踱了出来。   小道人出来以后,私下想:“好个美貌女子!棋艺虽然不能和我相比,但女人中有这样的水平也不容易找了。我一定要在这几个黑白子上把她赚到手。如果不成功,誓不还乡。”他走到棋馆对门,向一个老者问道:“你的这间店房能不能租给人?”老者说:“租来做什么用?”小道人说:“我因为来看棋,想租间房子住着,早晚偷学她两招。”老者说:“好,好。对门的女棋师是我国第一高手,人称‘天下无敌’。小师父小小年纪,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该学她些着法。老汉没有儿女,只有个老嬷,靠缝纫度日,也和女棋师往来得好。这间门面房空着,专门给远道而来看棋的人闲坐,赚几文茶钱。小师父要租,就长期租了也行。”小道人于是从袖里摸出包来,拣了一块大些的银子,给老者做了订钱。然后抽身回到饭店里,搬取行李,到这对门店里住下。   小道人铺设已定,看见店里有现成的用白土刷的木牌在那里。就对老者说,要借来写个招牌。老者说:“要招牌做什么用?是不是有什么高术?”小道人说:“我也要在这里教教下棋,和对门的棋师赛一赛。”老者说:“胡说,你哪里是她的对手!”小道人说:“你不要管!只借给我木牌就是了。”老者说:“木牌本来就空着,你拿去用就是了。只是不要惹出事来,做了话柄。”小道人说:“不会,不会。”就取出文房四宝来,把墨磨浓,蘸饱笔,写了一个招牌来,竖在店面门口。只见招牌上写着:“汝南小道人手谈,奉饶天下最高手先下一子。”这“饶”就是让的意思。   老者看见了,说:“天下最高手你还要让他先哩,好的大话!好的大话!只怕你不敢见我们的女棋师。”小道人说:“我正要赢了你们的女棋师,才算高手。”老者听了,似信非信,走进里面去,把这些话告诉了老嬷。老嬷说:“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老者说:“这点点年纪,哪里就有什么手段?”老嬷说:“有智不在年高。我们女棋师也是上了年纪的么?”老者说:“我们这里住着这样一个人,和对门作对,也是一场笑话。且看他做出什么来。”   这边立出招牌来,那边早已经有人报告了妙观。妙观听说写的是“饶天下最高手”,分明是和她作对的了。又知道是昨天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愤愤不平。她心想:“我在这里独霸棋坛已经很久了,现在从哪里来了这个小冤家,专门找我的错处?一定要发个狠,和他一决胜负!”又转念一想:“他昨天看棋的时候,偶然指点的着数,都在我意想之外。假如和他下上一局,幸而我胜了,劈破他的招牌,赶他走路,这不难;万一我输给他了,这事情传出去,哪里还显得有我!这事不可鲁莽,一定得先探一探消息再作打算。”   妙观有个弟子,叫张生,是她门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妙观把张生叫来,对他说:“对门住的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但不知道他的手段如何。我想和他决输赢,又不能鲁莽行事。根据你的棋力,现在已经和我差不了多少了。你可以先去试一试,看你和他谁胜谁负,便可以确定他的棋力了。”   张生领命,来到小道人住的店中,摆开棋盘求教。张生因为小道人是客,要让他先。小道人说:“木牌上有言在前,即使是高手也要让他先下一子,决不自家先下。我如果输给你了,再让不迟。”张生只得占先下了。张生穷思极想,才下得一着,小道人只随手应对。不到完局,张生已经输了。   张生拱手服输,说:“您的棋艺果然高明,我不是敌手。再增让一子,才敢再请教。”张生真的摆下二子,然后请小道人对下。张生又输了一盘。张生这才心服,说:“还要再增让一子。”于是增到三子。这一局张生觉得下得松活一些,也仅仅下了个平局。   下了三局以后,小道人对张生说:“足下的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棋界的一斑了。不知道有没有能和小道对敌的人,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这话是挑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   张生告别了小道人,回到妙观跟前,悄悄告诉她说:“这个小道人棋艺很高,恐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警告他不要说破,免得惹人耻笑。   从此以后,妙观不敢公然开馆教棋了。旁人见了小道人的招牌,也非常惊骇,又看见妙观收敛起来,又听见小道人让张生三子的事,都不知道这小道人和妙观到底是谁的棋艺高。有些好事的人,就三三两两议论这事。有的说:“我们棋师不和他较胜负,想来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有的说:“他招牌上明说让天下最高手先下一子,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不与他争雄?一定是他有些本领,棋师不敢鲁莽出头。”有的说:“我们棋师现在是本国第一高手,没有一个男人赢过她的,难道别处来的这个小小道人,就那样高强不成!一定要等他们两个对一对局,定出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说:“妙是妙,只是他们难道肯轻易比试?一定要众人出些赌注给他们赌输赢,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说:“妙,妙,我情愿助钱五万。”支公子说:“你出五万,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万。”其余也有认出一万的,也有认出五千的,一共凑了二十万。   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钱的人,把收来的钱都交给了他。就等他约好对局的时间,到时候看输赢,对现赌注:这叫做“保局”,是赌输赢的旧规矩。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把赌注收齐了,便去两边约时间比试手段。果然两边都答应了,约在第三天的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室内对局。   女棋童妙观虽然答应了,但心中有些虚怯,心想:“赌注是小事,万一和他赌输赢,一下子输了,枉送了以前的名声!这人远道来做客,一定好利,不如私下买通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赌注,暗地加添些给他,想来他不会不肯的。找什么人来给我通这信息才好呢?”她想找弟子去,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她心想:“对门店主的老嬷,常来这里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住在他家,何不请她来做个引头说合的,这话也好说?”   妙观算计好了以后,暗地里派了个女佣人叫老嬷来说话。老嬷听了,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她见了妙观,说:“棋师娘子,有什么吩咐?”妙观把她引到自己卧房里头,坐下以后,妙观开口说:“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老嬷说:“什么事?”妙观说:“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住着,我有句话要嬷嬷告诉他。嬷嬷,好说吗?”老嬷说:“他自恃棋高,正好来与娘子比试。我听见我家老儿说:‘众人出了赌注,约着后天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什么话?”   妙观说:“正为对局的事,要和嬷嬷商量。我在这里教棋已经很久了,哪个王侯府中不叫我是棋师?找遍全国,没有我的对手,手下还收着许多徒弟哩。现在这远道而来的小道人,却说让尽天下的大话。我曾叫最好的弟子张生,去试着和他下了两局,回来说‘他手段很高’。众人要看我们两人的本事,约定后天比试。万一输给他了,一则丧了本朝的体面,二则失了我以前的名声,这不是搞耍的。我想请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一些。”   老嬷说:“娘子要使出你的本事来赢他才好,怎么折了志气,反而去求他?况且现在赌着赌注哩,他怎么肯让?”妙观说:“赌注是小事。他如果肯让我赢了,我一点赌注都不要,私下全给他。”老嬷说:“他赢了你棋,赌注怕不是他的!又得到了个大家的喝彩,哪点不好?他明输给你了,私下接受这说不响的钱,他一定不肯。”妙观说:“我再在赌注之外私下赠给他五万。他和我又没有仇,况且又不是本国人,声名有什么关系。他得了那么多赌注,又得了我这些私赠,也够他用的了。只要嬷嬷替我告诉他说,我已经认输,不要在人前赢我,出我的丑就行了。”老嬷说:“说便去说,肯不肯那只有看他了。”妙观说:“全仗嬷嬷说得好些。他如果答应了,我自然会另谢嬷嬷。”老嬷说:“对门对户的,天天相处,又不是什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地笑着走了。   老嬷回到家里,见到了小道人,把妙观请她去说的话,一五一十对小道人说了。小道人听她说完,便满肚子痒起来,?心想:“好!好!天送个老婆来给我。”他于是回答说:“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想不到得了不少费用,那钱财并不希罕。只是旅舍孤单,小娘子如果要我相让,只要依我一件事,我无不从命。”老嬷问:“要依你什么事?”小道人嬉笑着说:“妈妈是懂事的,怎么一定要我说出来?”老嬷说:“你说得明白,咱好去说。”小道人说:“白天在众人面前对局,我让她,晚上要她来被窝里对局,她要让我。”老嬷说:“胡说!后生家,占便宜的话莫说!” wWw:xiaoshuotxt?com txt 小_说天+堂 第34章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2)   小道人说:“不是占便宜。我本来就不是为钱财到这里来的,所以在这里住了许久,只是因为仰慕女棋师的才貌罢了。嬷嬷为我向她多多致意。如果肯答应我半晌之欢,我甘心假输,一文钱也不要。如果不答应,我就用尽本事和她对局,不敢留情。”老嬷说:“话太重了,话太重了。老身怎么好出口?”小道人说:“你是妇道家,对女人讲话有什么害羞?这是她着急的事,你就依我说的对她说了,料想她不会怪你的。”说完,深深地对老嬷拜了一拜,说:“事成之后,一定另谢媒人。”老嬷听了,笑着说:“小小年纪,倒好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挨骂,一定要你赔礼。”小道人说:“包你不会挨骂的。”老嬷只得又走过对门去。   妙观心中虚怯,一心盼望着回音。她见老嬷转来了,脸上堆下笑来,说:“有烦嬷嬷尊步。所说的事他答应了吗?”老嬷说:“老身磨了半天舌头,他答应倒是答应了,只是要娘子也答应他一件事。”妙观说:“不知是什么事,且说出来,我答应他就是了。”老嬷说:“如果是娘子肯答应,倒也不费本钱。”妙观问:“那是什么事?”老嬷说:“这件事,说容易也很容易,说难也很难。请娘子先原谅老身不知进退的罪,才好开口。”妙观说:“我有事相求,嬷嬷有话尽管说就是了,哪里敢嫌。”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会儿,这才笑着说:“小道人一个人来这里,就是因为仰慕娘子才貌双全。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妙观听了,脸上顿时通红,半晌没有说话。老嬷见她不说话,又说:“娘子不必见怪。这本来就是他妄想,不是老身编造出来的话。娘子有什么打算,答复他就是了。”妙观说:“我起初准备在赌注之外再赠给他五万,也不算少了。我只能这样求他了。他答应不答应,好好回答我就是了,怎么这样胡说八道?羞人答答的。”老嬷说:“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原不希罕钱财,只要娘子答应这件事,甘心相让,赌注可以分文不要。’叫老身就没法拒绝他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得不该说的;但是,既然要他相让,他有话,老身也不敢隐瞒。”妙观说:“嬷嬷,他分明是拿这话来挟制我,我也不好回答得。”嬷嬷说:“如果不答应他,他对局的时候决不会留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计着。”   妙观听老嬷说到对局,心里胆怯起来;但想着小道人说的话,又有些气愤。她心想:“可恶的这没廉耻的小娼妇养的孩儿!我且将计就计,哄哄他。”她于是对老嬷说:“这话羞人,不好直说。老嬷见着他,只是含糊地说,‘如果肯相让,妙观自然十分感谢,一定会重重报答’就是了。”老嬷听了,心想:“她这样说话,就是已经答应了,我在里头撮合了他两口,一定有好处给我。”于是千欢万喜,转身回到店中。   老嬷回到店里,把妙观的话向小道人说了。小道人少年心性,听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肤骚痒起来,说:“虽然这样,请人带的话还是不足为凭,只有当面相见,亲口许下了,才没有翻悔。”老嬷只得又去对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没有办法拒绝,只得约他黄昏的时候,在灯前作揖为定。   当天晚上,老嬷领了小道人来到妙观的棋馆,在客厅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二人拜完以后,小道人开口说:“小子云游到这里,见得小娘子芳容,十分荣幸。”妙观说:?“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想不到遇着高手下临。奴家本不敢相敌,怎奈众人想较胜负,不得不班门弄斧,所以有求于您。奴家的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说过了,万望包容。”小道人说:“小娘子吩咐,小子哪敢违背!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对门停留,不忍离去。现在客馆孤单,如果小娘子有可怜小子之心,对局之时,小子哪敢逞强,一定会成全娘子的美名。”妙观说:“如果得您成全,奴家自当报答,决不会有负足下。”小道人听了,笑容满面,作揖道谢,说:“多谢娘子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说:“多蒙答应!夜晚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嬷嬷伴送过去吧。”于是叫丫鬟另点了个灯,回房去了。   小道人同老嬷回到了店里,心想:“刚才她亲口答应了,这事是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了。”一心只等对局后做成好事。   到了第三天,胡大郎一早就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都答应了。各自打扮停当,来到相国寺方丈室内。胡大郎同支公子早已经把赌注摆在了一张桌子上面。中间一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盘,两个紫檀筒儿,装着黑白两色的云南窑棋子。两张椅子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看的人只在两条横长凳上坐。妙观因小道人是客,让他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说:“小子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让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只有你赢了这局,小子才占先。”妙观只得拱一拱手,说:“恕有罪,应该低者先下了。”于是下了一子,小道人随手应对。   小道人虽然和妙观下棋,一双眼睛却偷看她的容貌,心内十分动火。心里想着她有言相许,便有意让她一分,不尽情攻杀。这一局,二人只下得个平手,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第二局却是小道人先下了。不一会儿完局,他两人手下都明白,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人嚷道:“果然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现在只看下一局定输赢了。”妙观下第二局的时候,觉得十分费力,心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的时候,她便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会意,仍旧东支西吾,让她过去。最后收官,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齐声喝彩,说:“还是本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小道人只不做声,呆呆地看着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说:“只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了。小师父莫怪!”急忙收起赌注,同众人拥了女棋师妙观,回到棋馆中,将赌注交付了,各自散去。   小道人同一二个相识的人,随着众人,说着闲话回来。有人问他:“不知道哪里出了这半子?却算做输了一局,丢了这些赌注。”小道人只是冷笑,并不回答。众人怕小道人没趣,都拿话来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为意。   回到了店里,看的人和送的人都已经散去。店中老嬷便出来问小道人说:“今天对局的事怎么样了?”小道人说:?“答应过的话,哪还会用本事赢她?让她一局过去,帮衬她在众人面前生光彩,只好这样凑趣了。”老嬷笑着说:“这样就好。她不会忘记你的美情的,一定有好处给你,带挈老身也高兴。”小道人嘴里和老嬷说话,心里却想着佳音,眼睛看着对门,观望动静。   这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快些黑下来。直到点灯时候,只见对面棋馆,扑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小道人着急了,对老嬷说:“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有烦嬷嬷往她那里探一探消息。”老嬷说:“不必心慌!她要瞒生人的眼哩。再等一会,等人静以后,如果还没有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她就是了。”小道人说:“全仗嬷嬷成全好事。”正在说话的时候,只听得对门门环当的一声响,走出一个丫鬟,一直往这边店里走来。小道人一见,犹如接到了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高兴,只想听她说出什么好话来。   那丫鬟向老嬷道了万福,说:“侍长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嬷嬷,请嬷嬷过去说话。”老嬷就和丫鬟一起,起身便走。小道人赶上老嬷,附在她耳边说:“嬷嬷仔细点。”老嬷说:“不劳吩咐。”说完,带着笑脸,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忍受不了,把握不住。   老嬷随了丫鬟走到对门,进了棋馆,只见妙观早已经在灯下笑脸相迎了。她请老嬷到卧房里坐下,开口道谢,说:“多承嬷嬷周全,白天对局,侥幸不失体面。现在要酬谢小道人相让的恩惠,原来有言在先的,特请嬷嬷过来,交付赌注和谢礼给他。”老嬷说:“娘子花朵儿一样的青年人,怎么会忘事?小道人原来就说了不希罕财物的,娘子怎么又说赌注谢礼的话?”妙观假装吃惊地说:“除了赌注谢礼还有什么?”老嬷说:“以前说过的:他一心仰慕娘子,什么东西都不爱,只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答应了他。他刚才还叮嘱了又叮嘱,在家里盼望着娘子,真好像渴龙思水哩。娘子怎么把话说远了?”   妙观把脸一变,说:“不要这样胡说!我是清清白白的人,从来没有半点邪处,所以受了朝廷的册封,王亲贵戚的供养,以及门生弟子的尊奉。哪里来的野种,敢说这样不知羞愧的话!叫他快些息了妄想,收了这些赌注和谢礼过去,算便宜他了!”说完,就指点着丫鬟将白天收来的二百贯赌注,用一个盘托出,又用一个小匣子放了五十贯谢礼,交付给老嬷,说:“有烦嬷嬷拿去,交付明白。”又另外拿了一小封三两银子,送给老嬷做辛苦钱,说:“有劳嬷嬷两下周全。小小微物,请不要嫌轻。”   那老嬷是个做生意的人,眼界小。见了这许多东西,心里先就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心想:“这么多的赌注,又添上谢礼,真的不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了,难道只痴心要那好事不成?且等我回去告诉他再说。”她便对妙观说:“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得暂且把东西给他再说。只怕他要说娘子失了信,老身怎么回答他?”妙观说:“我哪里失什么信!原来就只说自当重报,现在的东西也不轻了。”她随即叫两个丫鬟捧着钱,跟着老嬷送到对门去,并吩咐说:“放下东西就回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同老嬷一起拿了礼物,往对门来。两个丫鬟果然放下东西,转身就走了。   小道人正在盼望的时候,只见老嬷在前,两个丫鬟在后,一齐进门。以为一定有好事到手。想不到两个丫鬟放下手中东西就走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忙问老嬷说:“她怎么说的?”老嬷指着桌上的东西,说:“谢礼已经全在这里了,收了就是,何必再问!”小道人说:“哪个希罕谢礼?原来说好的话要紧!”老嬷说:“要紧!要紧!你要紧!她不要紧!叫老娘怎么办?”小道人说:“说过的话怎么好赖得?”老嬷说:“她说:‘原来只说了自当重报,并没有答应其他什么来的。’叫我也不好替你说话。”小道人说:“她这样混赖,是白白哄我让她了。”老嬷说:“现在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好事,还是延缓延缓,抹干了嘴边这些口水,再作打算。”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5章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3)   小道人说:“嬷嬷不要这样说!以前她是和我当面讲好了的,现在她却要耍赖。请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天晚上见她一面,看她当面怎么翻悔!”老嬷说:“刚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她只推着谢礼,并没有一点口风。现在你去说也没有用,她怎么肯再见你!”小道人说:“以前怎么去一说就肯相见?”老嬷说:“要知道以前是她求你的时候,当然不难。现在事情已经过了,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了口气,说:“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而被这小妮子骗了。我一定要在这里守出她的破绽来,出这口气。”老嬷说:“你还是把赌注收起来,慢慢找机会再说。”当下小道人把赌注收了,闷闷地过了一夜。   一连几天,都没一些动静。一天,小道人在店里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马上坐着一个虞候,来到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叉手行礼,说:“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答应了,上了马,虞候步行跟着。不一会儿,已经到了王府门前。小道人下马,随着虞候进去。只见众王贵人正在堂上喝酒。见了小道人,都站起身来,说:“我们喝酒喝得畅快,正想手谈几局。特地叫人来请你,现在你来了,正好。”当即叫当值的把棋桌搬过来。   众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杯酒。于是就推出高手和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让六七子的,也有让四五子的,最少的也让三子两子,并没有一个对下的。众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对,尽是神机莫测,众王全都输了。众王非常佩服,就问小道人:“小师父的棋艺和我国棋师妙观相比,究竟是哪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的事,心里有些怀恨,不肯替她隐瞒,便说:“这女子的棋艺本来就低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众王说:“前几天听说你们两人比试,是妙观赢了。现在怎么反而这样说?”小道人说:“前几天是她私下叫人央求小子让她。小子是外来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给了她。哪里是棋力敌不过她!如果真拿出手段来,保管赢她。”众王说:“口说无凭,要下了才知道。快去叫妙观来,当面比试。”罕察立即命令从人骑马去,马上把女棋师妙观请到王府来。   妙观来到王府,向众王行礼以后,见了小道人,心里有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众王让他们坐了,说:“你们两人都是国手,没有定高下。今天在咱们面前比试比试。咱们出十万赌注来赌,怎么样?”妙观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小道人已经站起来,说:“小子不愿意各位殿下破钞。小子自有赌注和小娘子赌。”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说:“这黄金重五两,就请赌这些。”妙观回答说:“奴家却没有带什么来,没有可赌的。”小道人向众王拱了拱手,说:“小娘子没有东西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位殿下看,可行则行。”众王说:“有什么话说?”小道人说:“小娘子身边没有黄金,怎么不拿自己的身子当赌注。如果小娘子得胜,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如果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子。可中也不中?”众王听了,都拍手称快,大笑起来,说:“妙,妙,妙!咱们都做个保亲,真是风流佳话。”   妙观这时想要答应,知道小道人的手段高,输了难办;想不答应,又明明是害怕赌输赢,不交手就算输了,真是左右为难。无奈许多贵人在面前极力赞同,不由得她躲闪。而且小道人心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有办法,羞惭窘迫,心里已经慌乱,勉强答应了。   二人开始对局,妙观没有一子下得是应手的,觉得下着吃力。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且是心意不安,把平日的力量越发减了。妙观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离开棋盘,对着众王叩头,说:“小子赢了。多谢各位殿下赐婚。”众王拍手称快,说:“两个国手,原来就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棋,却嫁得了这样的丈夫,可以说是得人了!等有吉日了,咱们赞助花烛费用就是了。”妙观听了,急得个羞惭满面,红了脸皮,无言可答,只是低着头不做声。罕察给了二人赏赐,吩咐从人把他们各自送回了家。   小道人回到店里,扬扬自得地对老者和老嬷说:“一个老婆,被小子在棋盘上赢了来。这次她没地方躲了。”老者和老嬷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小道人便将王府中和妙观对局赌输赢的事,说了一遍。老嬷听了,笑着说:“这次她赖不得了。”老者说:“也要有个媒人,行个聘礼才稳当。”小道人笑着说:“我的媒人大着哩,各位殿下都是保亲。”店主人说:“虽然如此,也要有个人通话。”小道人说:“以前她请嬷嬷求我,往来了两次。现在这个媒人自然是嬷嬷做了。”老嬷说:“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然效劳。”小道人说:“我现在就把赌输赢的五两黄金,再加五十两白银,作为聘礼,选一个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老者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翻了一翻,说:“明天正是黄道吉日,正好行聘。”   第二天,小道人准备好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这老嬷装扮得花簇簇的,拿了一个盒盘装了礼物,双手捧着,来到妙观棋馆。妙观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看出用意来了,忙问她的来意。老嬷满脸堆笑,说:“小店里住的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说是昨天在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天是个黄道吉日,特派老身来做媒行聘礼。这个盒儿里装的,就是他下的聘礼,请娘子收下。”妙观一听,呆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这话虽然有个来历,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说:“既然有来历,怎么又成不得?”妙观说:“昨天在王府中对局,真的是我输给他了。这话虽然是有的,只不过是一时的戏言,难道我的终身大事,只在两局棋上就定了不成!”   老嬷说:“别样的话可以随便说,这个话他怎么会认为是戏言!娘子以前求他的时候,就算他是径自妄想;现在又添出这一次赌输赢的事,他怎么由得你翻悔!娘子不要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大;你们两人又是同道中的对手,正好做一对夫妻。娘子不如答应了这段姻缘,成了终身大事,又不失一时的口信,带挈老身也吃杯喜酒。不知娘子认为如何?”妙观叹了口气,说:“我自幼失去了父母,寄养在妙果庵里。亏得老道姑抚养成人,教了这下棋的技艺,从来没有遇见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的册封,出入王宫内府,谁不敬慕?现在身子虽然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输了,就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   老嬷说:“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怎么回答他?”妙观说:“他原来只是拿五两黄金当赌注的,我偶然没有带得东西在身边,后来我输了。现在赔还他五两黄金,天大事也完了。”老嬷说:“只怕说他不过。虽然这样,常言说:‘事无三不成’,这次已经是第二次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去告诉他,看他怎么说。”妙观到房中箱子里面称了五两金子,用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子面上,说:“有烦嬷嬷还给他。又劳您跑路,改天再谢。”老嬷说:“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话不行的时候,还要老身费口舌哩。”一边说,一边拿了带来的聘礼和妙观的这一封金子,告别了妙观,回到店中。   老嬷笑着对小道人说:“聘礼她没有收,回敬倒有了。”小道人问是什么缘故。老嬷便将妙观所说的话,一一向小道人说了。小道人听了大怒,说:“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样的话!既然是自家做得主,还要什么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么?就是嬷嬷拿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么说没有?总是她不服输,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还拿金子来搪塞!我不希罕她的金子,只要把她这事写个状纸,把她告了,不怕她不是我的老婆!”老嬷说:“不要性急!这次老身去,她说的话与前次不同了,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再去劝她。”小道人说:“私下去说,好像是我求她了,她一定还要装模作样。不如上官府告了她,叫她赖不掉!”当下写就了状子,来到幽州路总管府。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将状子递了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了状词,说:“原来是为婚姻的事。凡户、婚、田、土的事,要到析津、宛平两县去。怎么到这里来告?”周国能说:“这女子是册封的棋师,况且还关连着众王殿下,不是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差人去传妙观前来对理。   差人到了妙观的棋馆,将官票给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说:“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么这样恶作剧!”她叫弟子张生拿赏钱出来打发公差,自己进去准备到总管府去。公差知道妙观是册封的棋师,不敢放肆,和妙观约在衙门前相会,就先走了。   妙观叫了一乘轿子,抬到总管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说:“一时赌赛输了,实非情愿。”总管说:“既然已经输了,就不能说情愿不情愿。”妙观说:“偶尔戏言,并没有什么文书约契,怎么算得真?”周国能说:“众王殿下都在面上作证,大家认作保亲,还要什么文书约契?”总管说:“这话是真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然都是棋中国手,也是不错的配偶。我做主与你成了这好事吧。”妙观说:“大人做主,哪敢不从。只是这人不是本国人,萍踪浪迹,嫁了他,就要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之处。”周国能说:“小人虽然在湖海飘零,自信有下棋的绝艺,不愿意轻易娶一个一般的女子。就是妙观,她是女中国手,也不愿意轻易嫁给一个普通的男子!如果大人能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落籍在这里,两人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总管说:“这样最好。”妙观没话可推辞,只得听凭总管判决。   周国能回到店里,又请老嬷重新去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各王府,通知了成亲的事。各王府都赞助了花红灯烛的费用。胡大郎、支公子等一帮好事的人,知道了以后,都来助兴。成亲的那天,好不热闹。   从此,二人感情和睦融洽,周国能又指点了妙观神妙的着数,使她的棋艺也达到绝顶,二人终于成为了对手。众王贵人认为这是佳话,又为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悄悄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才,两心快乐,这才相信周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最后终于找到好姻缘,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有志者事竟成”。 ww 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堂 第36章 女秀才移花接木(1)   明朝年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是卫中世袭指挥。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他家中富裕,生性豪奢。夫人已经去世,有一子,是妾生的,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年十七岁,名叫蜚蛾,丰姿绝世。   这闻蜚蛾因是将门将种,从小学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能百步穿杨。模样虽然娉婷,但志气却赛过男子。她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被外人看不起,说是个武官人家。于是认为必须得有个子弟,在学堂读书,才能结交斯文人士,不受别人的欺侮。怎奈兄弟还小,等不到他长大,所以她一向装作男子,到学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才又恢复女扮。   这样数年,闻蜚蛾果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遇着提学到来,她就改名为胜杰,是胜过豪杰男人的意思,表字俊卿,报了名,同样的入了队,去考童生。她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她男扮久了,人们都把她认做闻参将的公子,听说她进了学,都来贺喜。府县迎送到家,闻参将也只好将错就错,欢喜开宴。因为是武官人家,秀才是极难得的。从此闻参将和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也有了些面子。因此内外大小,都好像忘记了她是女儿一样,凡事都靠她支持过去。   闻俊卿有两个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都是才学出众的英俊少年,和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和闻俊卿同年,但是闻俊卿要大月份。三人就像亲兄弟一般,非常相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书房里读书。   魏撰之和杜子中,两人无心,只把闻俊卿认做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人里头挑一个嫁给他。两个人比起来,她觉得杜子中是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标致些,更为中意,因此和杜子中谈话,比和魏撰之分外说得投机。   杜子中见闻俊卿学问又好,丰姿又妙,常对她说:“我和闻兄两人可惜都是男子,我如果是女子,一定要嫁给闻兄;闻兄如果是女子,我一定要娶闻兄。”魏撰之听到了,便取笑说:“现在的社会风气盛行男色,阴阳早就颠倒了,哪见得两个男子就不能嫁娶?”闻俊卿听了,正色地说:?“我们都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难道不有趣?如果想着淫秽狎昵,把脸面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堂堂男子,哪个愿意拿身子做娈童?魏兄该罚请客才好。”魏撰之说:“刚才听到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子,因此取笑。如果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成身子了。”杜子中说:“我原本说的是两下话,现在只说了一半,你们就把我说成什么人了。”魏撰之说:“三人之中,谁叫你小些,自然该吃亏些。”大家都笑了。   闻俊卿回到家里,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她心想:“我长久和男人做伴,已经是不宜,哪里可以舍弃一起学习的人,另找配偶不成?最终只有在这二人里选择了。虽然杜生更觉得可爱,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是哪个结果好,姻缘在哪个身上?”   闻俊卿家中有一个小楼,可以四下眺望。她心中决定不了,便信步登楼。看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停在百来步外的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呀呀地叫。闻俊卿认得这株树,是学中书房前的树,心想:“可恨这孽畜叫得不好听,我去结果了它。”于是跑下来,到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闻俊卿说:?“我借这孽畜,卜我一件心事。”于是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地说:“不要误我!”嗖的一响,箭到处,那边乌鸦已经坠地。闻俊卿在这边望去,知道乌鸦中箭了,急忙下楼来,仍旧改了男装,要到学中看那枝箭的下落。   杜子中正在书房前闲步,听得乌鸦叫得正急,忽然扑的一声响,掉下地来。走近一看,乌鸦头上中了一箭,穿过眼睛,已经死了。杜子中把箭拔了出来,说:“谁有这样的神手?恰恰射着它的头。”仔细看那箭杆上,有两行细字:   箭不虚发,发必应弦。   杜子中见了,不由得念了出来,心想:“这人好夸口!”魏撰之在书房里听到了,跳了出来,急急地叫道:“拿给我看!”从杜子中手里把箭接了过去。杜子中正同魏撰之看箭的时候,家里有人来找他,杜子中就走了。   魏撰之一个人拿着箭,仔细看时,只见八个字下边,还有“蜚蛾记”三个小字。他心想:“蜚蛾是女人的名字,难道女人中有这样的妙手?这也希奇。刚才子中没有看见这三个字,如果看见,一定也会称奇。”   魏撰之正在沉吟的时候,闻俊卿走了来。她看见魏撰之拿了这枝箭,站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魏兄捡到的么?”魏撰之说:“箭从什么地方来?闻兄怎么这样盘问?”闻俊卿说:“箭上可有字么?”魏撰之说:“正因为有字,所以在这里念想。”闻俊卿说:“念想些什么?”魏撰之说:“这箭杆上有‘蜚蛾记’三个字。蜚蛾一定是女人,因此想着,难道有这样善射的女子不成?”   闻俊卿听了,捣了个鬼,说:“不敢欺骗魏兄,蜚蛾就是家姐。”魏撰之说:“令姐有如此巧艺,许聘哪家了?”闻俊卿说:“还没有许人。”魏撰之说:“模样如何?”闻俊卿说:“与小弟有些相像。”魏撰之说:“是这样,一定是很美的了。俗话说:‘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还没有妻室,闻兄替小弟做个媒人,怎么样?”闻俊卿说:“家里的事,都是小弟做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没有不依的。只是不知道家姐心里如何?”魏撰之说:“令姐面前也靠闻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想不会推辞和拒绝。”闻俊卿说:“小弟谨记在心。”魏撰之听了,高兴地说:“只要闻兄答应,这事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这枝箭上,小弟要把这枝箭珍藏起来,作为以后的凭证。”魏撰之把箭收藏在拜匣内,取出一条镶嵌着白玉的腰带,递给闻俊卿,说:“请把这腰带送给令姐,作个信物。”闻俊卿收来,束在腰间,含笑走了。   从此魏撰之心中痴痴地想着:闻俊卿有个姐姐,貌美艺巧,要娶她为妻。他有了这个念头,并不告诉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杜子中捡到的,现在自己把它当做宝贝藏着,怕杜子中知道了,来要了去。   谁想这箭,原有来历,闻俊卿在学射的时候,便怀有选择配偶的心。箭杆上刻的那二句,固然是夸发箭必中,但也暗藏着应弦的哑谜。她在射那乌鸦的时候,明知道乌鸦在书房前的树上,却用这枝箭去射,心里暗卜一卦,看他两人哪个先捡着,就和他结为夫妻。因此她急急来寻箭的下落,却不知道是杜子中先捡着,后来才到了魏撰之手里。闻俊卿只看见箭在魏撰之手里,以为姻缘有定,所以假意说有个姐姐,其实是暗藏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信以为真,以为她真有个姐姐。   闻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十分爱着杜子中,好些抛舍不下。她叹了口气,说:“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以后另找件事情,补还他的美情吧。”第二天,她来对魏撰之说:“小弟在老父和家姐面前,十分劝诱,已经有答应的意思了。玉腰带也留在家姐那里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后,等魏兄高捷了,才商议这事。”魏撰之说:“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没有翻变才好。”闻俊卿说:“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听了,非常高兴。   秋试考过以后,魏撰之和杜子中、闻俊卿都考在优等,要去参加乡试。魏撰之和杜子中两人来拉闻俊卿同走。闻俊卿和父亲商议,她父亲说:“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玩玩,如果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奏请朝廷。事情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你推说有病,不去了。”   魏、杜两人只得撇下了闻俊卿,去参加乡试,结果都中了举人。闻俊卿知道了,也十分欢喜,准备等魏撰之回家的时候,把求亲的事,告诉父亲,促成这门亲事。   不料安绵兵备道和闻参将不和,在军政考察时,向按院递了一个揭帖,诬陷闻参将冒用国家税收,妄报功绩,侵吞和克扣军粮,贪污了很多赃款。按察使于是向朝廷参了一本,奉圣旨,要本省的巡抚衙门提问闻参将。   闻家得知这一消息,全家上下慌做一团。有许多衙门人,就找些事端来骚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还不敢十分放肆。没过多久,兵道行了个牌到闻府,说是奉旨抓犯人,把闻参将抓进知府衙门的监狱里去了。   闻俊卿以秀才的身份去递投诉,要求保候父亲。知府衙门准了诉词,但不肯召保。闻俊卿就求新中的两个举人魏撰之和杜子中,去见知府。知府说:“碍着上司的吩咐,做不得人情。”三人都没有了办法。   从知府衙门出来,魏撰之心想:“闻俊卿他家在遭难的时候,想来是不能说求亲的话了,现在只好不提了,等会试完了再说。”也就没有提和闻俊卿姐姐的婚事。   到了赴京会试前,魏撰之和杜子中来向闻俊卿告别。魏撰之说:“我们三人是同心的朋友,我们两人侥幸中了举人。遗憾的是闻兄因病错过了机会,没有一同中举,没有想到又遭了家难。现在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中难过,像刀割一样。我们不能帮上忙,的确是事出无奈。请多致意尊翁,让他安心听问。我们如果稍得进步,一定会出力相助,来辩明这冤屈。”   杜子中说:“官场中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害人。闻兄只在这里营救,未必有益。我和撰之进京,如果得到好处,闻兄不如也来京城商量,替尊翁找个出路。还是京城好辩白冤枉,我们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魏撰之又私自叮嘱说:“令姐的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我这次回来一定把这事情办了。”闻俊卿说:“有腰带在,不会使魏兄失望就是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在魏撰之和杜子中走了以后,越发没有人商量救父亲的事了。亏得官无三日急,倒有七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人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问案,把案子丢在半边,当一件没有结的公案。   闻参将在狱中和女儿商议说:“这边的官司既然没有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想修下一个辩本,做成一个详细的揭帖,到京中申冤。只是没有个能干的人去得,心里犹豫,还没有决定。”闻俊卿说:“这件事一定得孩儿亲自去,前几天,魏、杜二兄在临别的时候,也叫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只要两兄有一人能中进士,也就好做依靠了。”闻参将说:“你是个女中丈夫,你去是合适。只是万里路途,路上恐怕不便。”   闻俊卿说:?“自古多称‘缇萦救父’,以为美谈。她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装已久,进过学堂,一向算在男子之列,有什么去不得?进京虽然路途遥远,但孩儿有弓箭可以防身;如果有什么人盘问,凭着胸中的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要有个男人随我一起去,这却有些不便。孩儿想得有个办法,家丁闻龙夫妻,是苗族人,熟悉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扮做男人,带着他们两个,连孩儿一共是三人一起走。这样既有妇女服侍,又有男仆跟随,就可以放心了。”参将说:“既然计议好了,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就是了。”   闻俊卿急忙回家去收拾行装,忽然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撰之和杜子中两人都中了。”闻俊卿听了,非常高兴,又来到监狱,对闻参将说:“有他两人在京里做主,这次去越发不难做事了。”   闻俊卿向学堂打了一个游学报告,批了一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选定日子即刻起身。准备路经省城,再探听一下上司的口风和消息。   闻俊卿一路来到了成都府,闻龙先去找了一个幽静的饭店。闻俊卿到了以后,放下了行李,叫闻龙的妻子取出带来的几样山菜,放在碟内,向店家要了一壶酒,斟着慢慢地吃。   闻俊卿坐的地方,正好和隔壁人家的窗口相对,只隔了一个小天井。她正在吃着,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半掩着窗,对着闻俊卿目不转睛地看。等到闻俊卿抬起头来,那边的女子又闪了进去。那女子遮遮掩掩,只是不走开。忽地和闻俊卿打了个照面,却是一个绝色佳人。闻俊卿心想:“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女子!”   这时,如果是一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会装出些风流模样,两下调起情来。无奈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子,哪里放在心上?她叫拿饭来吃了,就离开饭店,打点衙门的事情去了。   闻俊卿傍晚回到店里,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闻俊卿私下笑着说:“看我做什么?你哪里知道我和你一样是女子!”她正在感叹的时候,只见一个老姥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子。见了闻俊卿,放下?子,道了万福,对闻俊卿说:“隔壁景家小娘子见公子一个人饮酒,送了两件果子来给公子当茶。”闻俊卿打开?子一看,里面装的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闻俊卿说:“小生从这里经过,和娘子非亲非戚,怎么接受这样的美意?”   老姥说:“小娘子说,这里来万去千的人,她还没有见过像公子这样风度的,一定是富贵人家出身。一打听,知道是参将府中的公子。小娘子说,这俗店没有什么可口的东西,叫老身送这两样东西来给公子解渴。”闻俊卿说:“小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家,却住在这隔壁?”老姥说:“这小娘子是井研县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她依着外婆家住。她家里有很多家业,只因为找不到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没有嫁人。她外公是这里的富员外,这城里生意好的客店,大多数都是他家的房子,所以收入很多。只因为这里幽静些,所以他同家小都住在隔壁。他也不敢自作主张把外孙女许人,恐怕选错了对象,以后来怨恨他。他常对景小娘子说:‘只要是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就对我说,我就替你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却从没有说哪一个好。可是她刚才见了公子,却十分称赞,恐怕是和公子有些缘分吧?”闻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着说:“小生哪有这样的福分?”老姥说:“好说,好说。老身这就走了。”闻俊卿说:“请代小生致谢小娘子,多承佳惠,行路中没有可奉答的东西,只有心领盛情了。”   老姥走了以后,闻俊卿想起刚才的事,不觉失笑,说:“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岂不枉费春心?”于是吟诗一首: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第二天早上,老姥又来了。她一只手拿着一个碗,里面有四只剥了壳的熟鸡蛋,另一只手拿了一只小茶壶,送到闻俊卿面前,说:“公子请吃点心,”闻俊卿说:“多谢妈妈盛情。”   老姥说:“这是景小娘子昨天晚上就吩咐老身拿来的。”闻俊卿说:“又是小娘子的美情,小生怎么消受?有一诗奉谢,烦妈妈替我带去。”闻俊卿就把昨天夜里的诗写在纸上,封好了,交给老姥。诗中表明了推却的意思。   老姥把诗拿去给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爱着闻俊卿,见他以司马相如自比,反而以为有意于她了,而后边二句,不过是谦让的话。于是和闻俊卿诗的韵,回了一首诗:   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景小姐把诗写在乌丝茧纸上,叫老姥送给闻俊卿。闻俊卿看了,笑着说:“原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闻俊卿见她缠得紧,想了一个办法,对老姥说:“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怎奈小生已经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吧。”老姥说:“既然公子已经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她牵肠挂肚,空想坏了。”   老姥走了以后,闻俊卿又出门去打点衙门的事情,央求宽缓些日期。事情办好以后,到天晚,才回到住处。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7章 女秀才移花接木(2)   第二天一早,老姥又走了来,笑着对闻俊卿说:“公子小小年纪,倒会说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不要。昨天老身回复了小娘子,小娘子叫我问一问两位管家,都说:‘公子并没有聘过娘子。’小娘子听了,十分喜欢,已经对员外说过了。不一会儿员外亲自前来拜访说亲,好歹要成这事了。”闻俊卿听了,呆了半晌,心想:“这冤家账,从哪里说起?只有收拾行李,趁早走了吧。”他便悄悄吩咐闻龙,向店家付了店钱,准备起身。   这时候,店家走进来说:“主人富员外,来拜闻相公。”说完,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大概就是闻公子了吧?”老姥还在店内,也跟了来,说:“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说:“请过来相见。”闻俊卿见过了礼,在客座坐了。富员外说:“老汉如果没有事,也不敢冒昧拜访新客。老汉有一外孙女,是景少卿的女儿,还没有许配人家。舍外孙女立志不肯轻易许配给一般的人,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她自择意中人。昨天她对老汉说:‘有个闻公子,住在本店,仪态不凡,愿嫁给他做妻子。’所以要老汉亲自前来拜访,说这亲事。老汉现在看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外孙女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你二人的确是一对佳配。”   闻俊卿听了,说:“不敢欺骗老丈,小生过蒙令外孙女谬爱,哪敢自视为外人。一来令外孙女家是公卿巨室,小生是武官家庭,恐怕高攀不上;二来老父正在难中,小生正要进京辩冤,这事还没有告诉过令外孙女,又不好为这事耽搁,所以不敢答应。”富员外说:“公子是贵人世家的后裔,况且又是学堂名士,指日飞腾,难道还分什么文武门第?如果公子为令尊的事,慌着进京,那也可以把亲事议定了,等回来的时候,禀告令尊以后,再完婚。这样,既安了舍外孙女的心,又不会误了足下的事,有什么不行?”   闻俊卿没有办法推托,心想:“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过分推辞,打破机关。我和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我和他更加相好,现在倒不得不撇下了他。我一向有个主意,要在要好女伴里边另外找一个人,嫁给他。现在既然有了这事,我不如姑且答应下来,以后成全了杜子中,这难道不好?到那时候,他们晓得我是女儿身,一定不会怪我说谎。万一杜子中不愿意,那时候也好打发了,不像现在这样不好办。”   闻俊卿主意已定,就对富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令外孙女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这里,等小生从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完,从身边解下那个白玉腰带,双手递给富员外,说:“奉此与令外孙女表信。”富员外接在手里,千欢万喜,向闻俊卿告辞,同老姥一起去回复景小姐。   富员外回到家中,对景小姐说:“事情已经定了。”富员外就叫在店中办起酒席来,给闻公子饯行。闻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别。   闻俊卿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餐露宿,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她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住处。闻龙只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原来那魏撰之已经在吏部告假回去了。杜子中听说闻俊卿来了,十分欢喜,忙派长班来把闻俊卿接到他的住处。两人相见,闻俊卿说:“小弟这次来是专为老父的事。以前分别的时候,承蒙二位仁兄吩咐,叫小弟进京申述。小弟切切记在心上。后来听说二位仁兄高中了,因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想不到魏撰之已经回去了,现在幸喜杜兄还在京师,小弟不至于失望。”   杜子中说:“闻兄,先将老伯被诬陷的事,做一个揭帖,逐一辩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去求一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申辩开脱了。”闻俊卿说:“老父有个本稿,能不能上奏?”杜子中说:“现在重文轻武,老伯的案子归按院管,如果武职官员出来自辩,他们不高兴起来,反而弄坏了事。不如小弟刚才说的办法好。闻兄不要轻率。”闻俊卿说:“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杜兄做主行事。”杜子中说:“你我异姓兄弟,本来就是自家的事,不用叮咛。”   闻俊卿问:“魏撰之为什么回去了?”杜子中说:“魏撰之本来和小弟同寓住了很久,他说有件心事,要回去和闻兄商量。问他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说。小弟说,闻兄见我们二人中了,说不定会进京来。他说这事不可能等,况且事情要在家里办,一定要先回去,所以告假回去了。哪知闻兄却又到了这里,正好两相错过了。敢问闻兄,他真要和你商量什么事?”闻俊卿明知魏撰之是为婚姻的事,却只装作不知道,推说:“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什么,想来无非是为家里的事。”杜子中说:“小弟也想他没有什么大事,为什么这样等不得?”   两人说了一会儿,杜子中吩咐准备酒席,给闻俊卿接风,又叫闻家的家人不必另外去找寓所,就在这里住了。杜子中又吩咐把自己的床移到闻俊卿的卧房,和闻俊卿的床相对铺着,说:“晚间你我可以联床清话。”闻俊卿看见了,心里有些突兀起来,心想:“平日和他们同学,不过是白天在一起,会文会酒,并没有看见我的起居,所以没有看破我是女子。现在共在一间房内了,避闪不得,要是露出马脚来,怎么办?可又没个话可以推得掉。只有自己放精细点,遮掩过去就是了。”   话虽是这样说,可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况且整天相处,那些细微的举动,哪里能装饰得了许多?闻俊卿白天到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上宿歇的时候,有好些破绽被杜子中看在眼里。杜子中是个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晓得闻俊卿有些异样,就越加留心观察,越看越觉得闻俊卿像女子。   这天,闻俊卿出去了,忘记了锁拜匣。杜子中偷偷打开来看,见都是些文稿、柬帖。其中有一张写着:   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佑父亲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腰带之约,各得如意。谨疏。   杜子中看了,拍手说:“眼见得证据在这里了。我枉为男子,被她瞒了那么久。现在不怕她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已经许了人家?怎么办?”   闻俊卿回来以后,杜子中看着闻俊卿只是笑。闻俊卿十分奇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天有什么举动差错了,杜兄这样看着我笑?”杜子中说:“笑你瞒我瞒得好。”闻俊卿说:“小弟到这里来做的事,没有一点瞒杜兄的。”杜子中说:“瞒得已经很久了。你想起来了么?”闻俊卿说:“的确没有。”杜子中说:“你记得当初一起在书房时的言语么?我曾经说过,我如果是女子,一定嫁给你;你如果是女子,我一定娶你。可惜我不能变为女子,谁知你真的是女子。你却瞒了我,不然我早就娶你了。怎么还说没有瞒我?”   闻俊卿见说着了她的心病,脸上通红起来,说:“谁是这样说的?”杜子中袖中摸出那张纸来说:“这可是你的亲笔。”闻俊卿见了,一时低头无语。杜子中就挨过来和闻俊卿坐在一起,笑着说:“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现在遂了人愿了。”闻俊卿站了起来,说:“我的行踪已经被杜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杜兄厚爱,爱慕之心思,不是没有。怎奈有件姻缘的事,已经属了魏撰之,不能再以身许杜兄,望杜兄见谅。”杜子中吃惊地说:“小弟和魏撰之同为你的同窗好友,论起相互的志趣和性格,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你怎么会对魏撰之厚,对小弟薄呢?况且魏撰之又不在这里,为什么你要舍近求远呢?这是怎么说的?”   闻俊卿说:“杜兄有所不知,杜兄可看见疏上竹箭之期的话了么?”杜子中说:“正是我不解的地方。”闻俊卿说:“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许愿,占卜嫁谁。那天,我向天暗暗祈祷:箭射到的地方,先捡到箭的,就和他结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魏撰之手里,所以小弟骗他说是家姐所射。魏撰之于是一心思慕,拿了一个玉腰带作为信物。当时小弟虽然没有明说,但心中已经许给他了。这是天意有属,不是小弟有厚薄。”杜子中听了,大笑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嫁给我是无疑的了。”闻俊卿说:“这话怎么说?”杜子中说:“以前你射在书房前的箭,原来就是小弟捡到的。小弟看见箭杆上有两行细字,非常奇怪。正在念诵的时候,魏撰之听到了,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拿去观看。这时正好家中来人接小弟,我就走了,没有把箭从魏撰之那里拿回来。这怎么是魏撰之捡到的?如果说你所卜的是天意,越发是小弟应卜了。你以后可以问魏撰之,这事是混赖不了的。”   闻俊卿听了,问杜子中说:“杜兄既然曾经见过箭杆上的字,现在还记不记得?”杜子中说:“虽然当时看的时候仓促无心,但还记得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是编不出来的。”闻俊卿听见杜子中说的是真的,心里已经软了,说:“果然是这样,这真是天意了。只是魏撰之望空想了许久,现在又赶了回去,以后他知道了,怎么向他解释?”杜子中说:“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你原该是我的。”说着就抱了闻俊卿求欢,说:“你我相好兄弟,如今能同床共枕,这真是天上人间都没有的快乐。”闻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进帏帐之内。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息说:“妾一生的事,都已经交给了郎君,妾的愿望达到了。只是哄了魏撰之,怎么向他解释?”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把手在床上一拍,说:“有办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惊,说:“有什么办法?”小姐说:“好叫郎君得知,妾身来京的时候,路过成都,在客店内安歇,主人有个外孙女,窥见了妾身,对她外公说了,逼着要以身相许。是妾身想了个办法,把玉腰带当信物,姑且定亲,推说回去时就娶她。当时妾身的意思是说: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以为郎君配偶,因此订下这门婚事。现在妾身既然已经归郎君,以后回去,魏撰之问起答应他的话,就把这家说合给他成了,这难道不好?况且当时只说是姐姐,他心里并不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算哄他了。”杜子中惊叹说:“这个最好。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收场,我和小姐结合,与魏撰之也没有嫌怨了。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小姐是女客,不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子汉一起行走,好些不便。”闻小姐笑着说:“谁说同来的都是男人?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这样在路上好服侍走动,不必避嫌。”杜子中听了,也笑了,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出来的都是奇怪的事。”闻小姐于是就把景家女子所和的诗,拿出来给杜子中看。杜子中看了,说:“世间也还有这样的女人!魏撰之娶了她,也该心满意足了。”   闻小姐再和杜子中商量父亲的事。杜子中说:“现在你父亲已经是我的丈人了,越发好说话出力了。我在吏部有个好朋友,先请他把和你父亲作对的兵备道调了地方,就好办事了。”闻小姐说:“这是最要紧的事,郎君一定要放在心上。”   杜子中第二天就去找了在吏部的好朋友。没有几天,吏部的推升本上奏,把兵备道改升到了广西。杜子中来告诉闻小姐说:“那对头已经改派到广西去了,这里辩白也已经清楚了,等巡抚和按察使拟定从轻发落的奏本上来,一切就都妥当了。我现在马上讨个差事,和你一起回去救岳丈。”闻小姐对杜子中愈加感激,转增恩爱。杜子中讨下差事来,解饷到山东,就便回原籍。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38章 女秀才移花接木(3)   闻小姐仍旧扮作男人,家人仍以公子相称。她带着闻龙夫妻,擎弓带箭,骑了马,傍着杜子中的官轿向山东进发。走了几天,快到莫州,旷野中,忽然一枝响箭向官轿射来。闻小姐晓得有贼人来了,吩咐轿上:“你们只管前进,我在这里对付他。”只见闻小姐拉弓搭箭,对着百步之外,飞也似跑来的一骑马,喝声说:“着。”那边人没有防备,早已经中了一箭,倒撞下马来。闻小姐快马加鞭,赶上前面的官轿,高声说:“贼人已经了结了,放心前进。”一路的人都赞称小公子好箭法,个个敬畏。杜子中在官轿里听了,十分得意。   杜子中解饷到了山东,办完了公事,和闻小姐一起,平平稳稳回到了家中。这时,闻小姐的父亲闻参将,已经因为原来诬陷他的兵道改升走了,保取在外候审。   闻小姐见到了父亲,详细说了杜子中设法调走了兵道的事。闻参将听了,十分感激,说:“这样的大恩,拿什么来报答呢?”闻小姐于是把被杜子中识破自己是女子,已经将身子许给了他,和他一起回来的事也说了。闻参将听了,非常喜欢,说:“这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你快改了装,趁他现在荣归的吉日,我送你过门去吧。”闻小姐说:“装还不好改得,且等我见过了魏撰之再说。”闻参将说:“我正要对你说,魏撰之从京中回来,不知为什么,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原以为他晓得了些风声,是来说你的。等到问他的时候,又说是同窗的公子答应他的,原来还不知道你是女子的事。我不好回答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再说。你现在就要去见他吗?”闻小姐说:“其中有许多曲折,一时说不清楚,父亲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正说话的时候,魏撰之前来拜访。原来魏撰之因为婚姻的事,放心不下,就从京里回来了,想不到闻俊卿又已经去京城了。他叫人去探听闻俊卿的姐姐,有的说:“闻参将只有两个公子,一大一小,并没有女儿。”又有的说:?“闻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公子。”弄得魏撰之满肚子疑心,胡猜乱想。他一听说闻俊卿回来了,就急忙来拜访,想要问个明白。   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把魏撰之接了进来,魏撰之急着问道:“闻兄,令姐的事怎么样了?小弟是特地为此从京里赶回来的。”闻小姐说:“包管魏兄有一位好夫人就是了。”魏撰之说:“小弟叫人到宅上打听,怎么说得都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闻小姐说:“魏兄不必多疑,玉腰带已经在一个人那里了,等小弟再略调停,魏兄准备迎娶就是了。”魏撰之说:“依闻兄这样说,不像是令姐了。”闻小姐说:“杜子中全知道底细,魏兄去问他就明白了。”魏撰之说:“闻兄为什么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杜子中。”闻小姐说:“其中有许多曲折,只有杜子中才能详细说明。”魏撰之听了,更加疑心。   魏撰之也正要去拜访杜子中,于是就急忙起身告辞,来到杜子中家里。他来不及说别的话,急忙问闻俊卿所说的事。杜子中便把京中同住在一起,识破了她是女儿身,已经成为夫妇的经过,说了一遍。魏撰之听了,惊得目瞪口呆,说:“以前也有人这样说,我却不相信。谁晓得闻俊卿果真是女儿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白白错过了。”杜子中说:“怎见得是魏兄的?”魏撰之就把当初捡到箭时,拿玉腰带作为定情物的事说了。杜子中说:“箭本来是小弟捡到的。她原来就向天暗卜,谁先捡到就嫁给谁。只是小弟当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所以没有从魏兄那里把箭取回。现在她仍归小弟,这原来是天意。魏兄以前只以为是她令姐,原来就没有属意于她。所以这个不必追悔,魏兄只管腰带之约不落空就是了。”   魏撰之说:“人已经嫁了,怎么还说不落空?难道她真还有个令姐?”杜子中于是又把闻俊卿途中遇到景家小姐的事说了一遍,并说:“景小姐才貌非凡,那天闻俊卿一时难以推辞,就把魏兄的腰带姑且作为定情物,留在了那里。现在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这难道不是魏兄的姻缘么?”魏撰之说:“怪不得闻俊卿说,‘其中有许多曲折’只有一件,虽然是闻俊卿已经订下在那里,景家又没有知道真相,小弟难以去提亲,有什么办法能成呢?”杜子中说:“小弟和闻氏虽然已经成为夫妇,但还没有见过岳丈。准备今天就去迎娶,少不得还要借重一个媒人。现在就烦魏兄替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到景家求婚的事,包在小弟身上就是了。”魏撰之大笑着说:“要得,要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杜兄占了头筹,现在不使小弟落空,也还算是好了。既然是这样,小弟先到闻家去转达杜兄求婚的意思,杜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要来会客的长衣换了,坐上轿子,一直抬到闻家。这时闻小姐已经改成了女子打扮,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魏撰之转达了杜子中求婚的话。闻参将说:“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日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经听女儿说了,过门的各种东西,都已经准备停当。   这时,门上来报说:“杜爷来迎亲了。”只听得鼓乐喧天,杜子中坐的轿子,已经抬进门了。杜子中走出轿来,只见他穿了大红衣服,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杜子中来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闻小姐来,又一同行礼;夫妻二人又谢了魏撰之,然后起轿,离开闻家。到了杜子中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和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完成了婚事。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心想:“一样的同窗朋友,偏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就和闻小姐分外相爱,常恨不能将男作女,好做夫妻。谁知道现在竟然成为了事实,这也是一段奇话。只是她答应我的事,不知结果怎么样?”   第二天,魏撰之来到杜子中家里贺喜,随即问到向景家提亲的事。杜子中说:“昨晚弟妇就和小弟商量好了,今天专为这事要一起到成都去。弟妇发誓一定要成全这门婚事,报答魏兄,兑现她曾经说过的话。”魏撰之说:“多谢,多谢!一样的同窗,也该挂念着我的冷清。但不知道景小姐是不是真的那样好?”杜子中走了进去,取出景小姐以前和韵的诗,拿给魏撰之看。魏撰之看了以后说:“如果真能娶到这女子,小弟便可以不妒忌杜兄了。”杜子中说:“弟妇对景小姐赞不绝口,大概不会不像她说的那样。”魏撰之说:“这件事如果做成了,真是更加出奇了。小弟在家盼望佳音。”说完大笑着告辞走了。杜子中把魏撰之说的这些话,对闻小姐说了。闻小姐说:“他盼望那样久了,也怪不得他。我们赶快到成都去,成全了这事。”   闻小姐于是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来到成都,仍旧住在以前住过的饭店。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子,去拜富员外。富员外听说是新进士来拜,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把杜子中迎接进门。二人坐下了以后,富员外说:“不知为什么,大人来到贱宅?”杜子中说:“学生从这里经过,听说有位景小姐,是老丈的令外孙女,才貌出众。学生有一敝友,也是进士,想求景小姐为夫人,因此特来拜访。”富员外说:“老汉是有个外孙女,她要自己选择配偶,前些日子,她看上了进京的闻公子,已经收下了聘物,大人来迟了。”   杜子中说:“那闻公子也是敝友,学生已经知道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外孙女了,所以敢来做媒。”富员外说:“闻公子也是读书的君子,既然已经留下了信物,两心相许,怎么会耽误人家的儿女?舍外孙女也一定要等他的回信。”杜子中于是拿出以前景小姐写的诗笺来,说:“老丈试看这纸,不会不是令外孙女写给闻公子的?因为闻公子无意来娶令外孙女,因此拿给学生做凭据,来为敝友求娶令外孙女。”富员外接过来一看,认得是外孙女的笔迹,沉吟说:“以前闻公子也曾经说过,已经聘了妻子,老汉不信他的话,逼他答应了这门婚事的。原来他当真有这事,老汉还是和舍外孙女商量商量,再来回复大人。”   富员外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刚才舍外孙女听说了这事,十分不高兴,她说:‘就是闻公子负了心,也一定要等他来,亲自见上一面,还了他的玉腰带,以为诀别,才可以另议姻亲。’”杜子中笑着说:“不敢欺骗老丈,那玉腰带也就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不是闻公子的。闻公子因为自己已经有了姻亲,不好回答,于是为敝友转订下了这门亲事。这是当时就已经埋伏下了机关,不是没有原因就前来提亲的。”富员外说:“大人虽然这样说,舍外孙女哪里肯心甘,一定得闻公子亲自来说明,才好处分。”杜子中说:“闻公子不能再来,有拙荆在这里。可以进去见令外孙女,等她和令外孙女把这些事详细说明,令外孙女一定会相信的。”富员外说:“有尊夫人在这里,正好和舍外孙女会一会面。有什么话都可以谈,省得传递消息。最妙,最妙。”   富员外就叫以前那个老姥,去接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过了装,一时想不出来是谁。老姥把闻小姐接到隔壁,景小姐从里边出来相迎,各道了万福。闻小姐问景小姐说:“认得闻公子吗?”景小姐见闻小姐模样和闻公子很相像,还以为她或许是闻公子的姐妹,于是回答说:“夫人和闻公子是什么亲属关系?”闻小姐说:“小姐怎么这样认人?难道这样眼钝?以前到这里,被你爱着的闻公子,就是我啊。”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一旁拍手说:“是呀,是呀。我刚才还说面庞熟得很呢,哪知道就是以前的闻公子。”景小姐说:“请问夫人以前为什么那般打扮?”闻小姐说:“因老父有难,进京辩冤,因此乔装作男,以便行路。所以以前虽然被你爱上,再三不肯答应的原因,正是为了这个。后来见难以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想等以后再来说明。现在纳聘的人,已经中了进士,年纪也和小姐相当,因此愚夫妇特来奉求,替小姐了却这一段姻缘,以报答以前的厚情。”   景小姐听了,半晌没有做声。老姥在一旁说:“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怎么也叫他是友人?”闻小姐说:“我小时候曾经和他一起在学堂读书,与我家相公,三人年龄相貌都相似,是异姓骨肉。我知道他还没有提亲事,所以前次就有心替他结下了这姻缘。这人姓魏,好一表人才,与我相公是同年进士,也不辱没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小姐听了这一番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什么不喜欢?于是叫老姥陪着闻小姐,她背地里去把这些话详细地告诉了富员外。富员外听说许配了个进士,哪里有不撮合的道理,真个是一说就答应。景小姐回复了闻小姐,请她转告杜子中,说已经答应了。富员外摆起酒席来谢媒,在外边款待杜子中,在内里由景小姐做主人,款待闻小姐。两个小姐,说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   杜子中和闻小姐回来以后,先叫魏撰之纳聘礼,然后选了个吉日,把景小姐迎娶回家。花烛之夜,魏撰之见了景小姐的模样,像得到了天人。二人说起闻小姐腰带纳聘的事,魏撰之说:“那聘物原来是我的。”景小姐问:“怎么却在她手里?”魏撰之又把竹箭题字、玉腰带为聘的经过,说了一遍。二人一齐笑着说:“彼此的姻缘,颠颠倒倒,都不是偶然的。”   第二天,魏撰之取出竹箭来给景小姐看,景小姐说:“现在应该还给他了。”魏撰之就写一封信,和竹箭一起封了,派人给杜子中夫妇送去。杜子中收了,同闻小姐拆开来看,只见箭杆上八个字的下面,还有“蜚蛾记”三个字。他便问闻小姐说:“这‘蜚蛾’是什么意思?”闻小姐说:“这是妾闺中的名字。”杜子中说:“魏撰之错认令姐,就是这三个字了。如果小生当时看见了这三个字,这箭怎么肯给他!”闻小姐说:“他如果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哪里又攀得景家这门亲事来!”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姐妹一般。   杜子中和魏撰之两个进士,又一起向朝廷替闻参将辩白受诬陷的事,世间情面哪有不让士大夫的?于是每件赃罪都得到开释,只处分他革职回卫,闻参将也不把这放在心上了。后来魏、杜两人都做了大官,闻、景两位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