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查看《子夜》书评和最新更新以及相关书籍推荐请到《子夜》专题网址http://www.xiaoshuotxt.com/mingzhu/1197/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提供经典的文学名著、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人文社科类书籍在线阅读,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 子夜一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笼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 是黄绫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 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共产党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 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烘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 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共产党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了神出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九岁,虽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荡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坐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接着,砰——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在这香雾中,吴老太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发头的旁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老太爷的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脑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了。满客厅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爷叫唤问好。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转,而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的妖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间了!一切红的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们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而夹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乳房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荡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grafton①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 ①grafton 一种名贵的外国纱。——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满脸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丁医生!——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好了!”——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摆手。四个当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也跑进小客厅去了。砰——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一眼。 电灯光依然柔和地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着,徐徐转动,把凉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裙。然而这些一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 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做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么乱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beauty 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着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壮!”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 所能给与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 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电话给厂里的莫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满了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断气了!”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电话去请秋律师来,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点多,报馆里也许已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要明天见报不行。只好劳驾去办一次交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家大报一齐登!——高升,怎么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升站在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小姐已经跑出来拉住了荪甫说: “刚才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去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么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决不能改动的了!” 二小姐还想争,但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小姐跟着也追进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正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烘烘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声说: “难道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么?”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去罢!你这古老社会的僵尸!去罢!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风化了!” 林佩珊抿着嘴笑,掷给了范博文一个娇媚的佯嗔。 子夜二 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快得多了。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阳光射散了阴霾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们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浪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老大厚重又长又阔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来的吊客——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长凳上尖着屁股坐这么一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擦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阳直射头顶的时候,吊客像潮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不换气似的吹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跑着的机器,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头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差们挤来挤去高呼着“某处倒茶,某处开汽水”的叫声;发车饭钱处的争吵;大门口巡捕暗探赶走闲杂人们的吆喝;烟卷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结成一片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厅各室以及那个占地八九亩的园子。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的人。环洞桥似的一架红木百宝橱,跨立在这又长又阔的大餐室的中部,把这屋子分隔为前后两部。后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园子图创立新的理论体系。在哲学上,把实证论、庸俗唯物主义,紧靠着窗,有一架高大的木香花棚,将绿荫和浓香充满了这半间房子;左首便是墙壁了,却开着一前一后的两道门,落后的那道门外边是游廊,此时也摆着许多茶几椅子,也攒集着一群吊客,在那里高谈阔论;“标金”,“大条银”,“花纱”,“几两几钱”的声浪,震得人耳聋,中间更夹着当差们开汽水瓶的嗤的声音。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靠近着一道门,却有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一身黄色军衣,长统马靴,左胸挂着三四块景泰蓝的证章,独自坐在一张摇椅里,慢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射住了身边的那一道门。这门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条缝,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缝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来,马靴后跟上的钢马刺碰出叮——的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奶奶,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当这位军装男子再放直了身体的时候,吴少奶奶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微笑点着头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爷的大事,是该当来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吴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旗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然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雷参谋忍不住心里一跳。这样清丽秀媚的“吴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处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还不叫做“吴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而且恰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奶奶的回答,咬着嘴唇,又是一个鞠躬,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过,他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同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的人声立刻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射向这站在门边的雷参谋的身上。尚在雷参谋脑膜上粘着的吴少奶奶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的说道: “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丽娃丽妲》歌曲,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便挤进了那位叫做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雷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洞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插。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么?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干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么枪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弄来弄去,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问道: “是关税么?” “是编遣么?” “棺材边!①大家做吴老太哪!”—— ①那时做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做公债者为睏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 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涡所吸引了。可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芝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投机的热狂哟!投机的热狂哟!你,黄金的洪水!泛滥罢!泛滥罢!冲毁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吴芝生的肩头拍一下,大声问道: “芝生,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漂亮男子,你认识么?他是一个怪东西呢!韩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会做诗,——很好的诗!咳,黄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生了古怪的联络!——算了,我们走罢,找小杜和佩珊去罢!那边小客厅里的空气大概没有这里那么混浊,没有那么铜臭冲天!” 范博文不管吴芝生同意与否,拉住他就走。此时哄集在大餐室里的人们也渐渐走散,只剩下五六位,——和公债涨跌没有多大切身关系的企业家以及雷参谋,黄奋,唐云山那样的政治人物,在那里喝多量的汽水,谈许多的话。可是他们的谈话题材现在却从军事政治移到了娱乐——******赌,咸肉庄,跑狗场,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现在,雷参谋觉得发言很自由了。 时间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吊客渐少。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现在是“换班”似的吹打着。有时两班都不作声,人们便感到那忽然从耳朵边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的清寂。那时候,“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一切这些魅人的名词便显得格外响亮。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闭住了,似乎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纵谈在这猛然“清寂”的场合,有点不好意思。 唐云山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向座中的人们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会意似的一阵轰笑,挽回了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声过后,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大家都说金贵银贱是中国振兴实业推广国货的好机会,实际上究竟怎样?” 周仲伟闭了眼睛摇头。过一会儿,他这才睁开眼来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尽了金贵银贱的亏!制火柴的原料——药品,木梗,盒子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高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来竞争,中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货,……” 但是周仲伟这一套提倡国货的大演说只好半途停止了,因为他瞥眼看见桌子上赛银烟灰盘旁边的火柴却正是瑞典货的凤凰牌。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掏出一块手帕来揿在他的胖脸上拚命的揩。唐云山笑了一笑,随手取过那盒瑞典火柴来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喷出一口浓烟,在周仲伟的肩头猛拍了一下说: “对不起,周仲翁。说句老实话,贵厂的出品当真还得改良。安全火柴是不用说了,就是红头火柴也不能‘到处一擦就着’,和你仲翁的雅号比较起来,差得远了。” 周仲伟的脸上立刻通红了,真像一根“红头火柴”。幸而孙吉人赶快来解围: “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嚣张,指挥不动。自从有了工会,各厂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坏;哎,朱吟翁,我这话对么?” “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们丝业而论,目今是可怜的很,四面围攻:工人要加工钱,外洋销路受日本丝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于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销路不好,资本短绌,还有什么希望?我是想起来就灰心!” 朱吟秋也来发牢骚了。在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的四大敌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咽喉;旧历端阳节转瞬便到,和他有往来的银行钱庄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定要到期结清,可是丝价低落,洋庄清淡,他用什么去结清?他叹了一声,忿忿地又说下去: “从去年以来,上海一埠是现银过剩。银根并不紧。然而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一千万,两千万,手面阔得很!碰到我们厂家一时周转不来,想去做十万八万的押款呀,那就简直像是要了他们的性命;条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气!” 大家一听这话太露骨,谁也不愿意多嘴。黄奋似乎很同情于朱吟秋,却又忍不住问道: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厂经’专靠外洋的销路?那么中国的绸缎织造厂用的是什么丝?”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陈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雷参谋也跟着说,转脸看看那位五云织绸厂的老板陈君宜。 可是这位老板不作声,只在那里微笑。朱吟秋代他回答: “他们用我们的次等货。近来连次等货也少用。他们用日本生丝和人造丝。我们的上等货就专靠法国和美国的销路,一向如此。这两年来,日本政府奖励生丝出口,丝茧两项,完全免税,日本丝在里昂和纽约的市场上就压倒了中国丝。” 雷参谋和黄奋跳起来大叫怪事。他们望着在座众人的脸孔,一个一个地挨次看过去,希望发见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们纳罕的是这班人的脸上一点惊异的表示都没有,好像中国丝织业不用中国丝,是当然的!此时陈君宜慢吞吞地发言了: “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们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厂丝,他们成本重,丝价已经不小,可是到我们手里,每担丝还要纳税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丝呢,近来也跟着涨价了,而且每担土丝纳税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们负担的。这还是单就原料而论。制成了绸缎,又有出产税,销场税,通过税,重重迭迭的捐税,几乎是货一动,跟着就来了税。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什么都有买客来负担去,但是销路可就减少了。我们厂家要维持销路,就不得不想法减轻成本,不得不搀用些价格比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说绸缎贵,可是我们厂家还是没有好处!” 接着是一刹那的沉默。风吹来外面“鼓乐手”的唢呐和笛子的声音,也显得异常悲凉,像是替中国的丝织业奏哀乐。 好久没有说话的王和甫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拍,开玩笑似的说道: “得了!陈君翁还可以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和孙吉翁呢?这回南北一开火,就只好呆在上海看跑狗,逛堂子!算了罢,他妈的实业!我们还是想点什么玩意儿来乐一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的一阵香风,送进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轻纱的一九三○年式巴黎夏季新装,更显出她皮肤的莹白和嘴唇的鲜红。没有开口说话,就是满脸的笑意;她远远地站着,只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着这边的人堆。 第一个发见她的是周仲伟。嘴里“啊哟”了一声,这矮胖子就跳起来,举起一双臂膊在空中乱舞,嘻开了大嘴巴,喊道: “全体起立欢迎交际花徐曼丽女士!” 男人们都愕然转过身去,还没准备好他们欢迎漂亮女子常用的那种笑脸,可是那位徐曼丽女士却已经扭着腰,用小手帕掩着嘴唇,吃吃地笑个不住。这时雷参谋也站起来了,走前一步,伸出右手来,微笑着说: “曼丽,怎么到此刻才来?一定要罚你!” “怎样罚呢?” 徐曼丽又是一扭腰,侧着头,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说,同时早已走到雷参谋跟前,抓住了他的手,紧捏一下,又轻轻揾着约有四五秒钟,然后蓦地摔开,回头招呼周仲伟他们。 谈话自然又热闹起来,刚才发牢骚的朱吟秋和陈君宜也是满脸春色。乘着徐曼丽和别人周旋的时候,朱吟秋伸过头去在唐云山耳朵边说了几句。唐云山便放声大笑,不住地拿眼瞅着徐曼丽。这里,朱吟秋故意高声说: “君翁,我想起来了。昨天和赵伯韬到华懋饭店开房间的女人是——” 徐曼丽猛的掉转头来,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过脸去,继续她的圆熟的应酬,同时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个字。 不料接着来的却是陈君宜的声音: “赵伯韬?做公债的赵伯韬么?他是大户多头,各项公债他都扒进。” “然而他也扒进各式各样的女人。昨天我看见的,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妇。” 朱吟秋故意低声说,可是他准知道徐曼丽一定听得很清楚。并且他还看见这位交际花似乎全身一震,连笑声都有点异样地发抖。 雷参谋此时全神贯注在徐曼丽身上。渐渐他俩的谈话最多,也最亲热。不知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徐曼丽的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晕来了;很娇媚地把头一扭,她又吃吃地笑着。王和甫坐在他们对面,看见了这个情形,翘起一个大拇指,正想喝一声“好呀!”突然唐云山从旁边闪过来,一手扳住了雷参谋的肩头,发了一句古怪的问话: “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 “什么?我从来不做公债!” 雷参谋愕然回答。 “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拚命想把她挤出来呢?” 说着,唐云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陈君宜竟拍起掌来,也放大了喉咙笑。徐曼丽的一张粉脸立刻通红,假装作不理会,连声唤当差们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测到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一片哄笑声就充满了这长而且阔的大餐室。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地跑了进来。 仿佛突然意识到大家原是来吊丧的,而且隔壁就是灵堂,而且这位杜竹斋又是吴府的至亲,于是这一群快乐的人们立刻转为严肃,有几位连连打呵欠。 杜竹斋照例的满脸和气,一边招呼,一边好像在那里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荪甫啊!” “荪甫没有来过。” 有人这么回答。杜竹斋皱起眉头,很焦灼地转了一个身,便在一连串的“少陪”声中匆匆地走了。跟着是徐曼丽和雷参谋一前一后地也溜了出去。这时大家都觉得坐腻了,就有几位跑到大餐室后面的游廊找熟人,只剩下黄奋,唐云山和孙吉人三个,仍旧挤在一张沙发榻上密谈;现在他们的态度很正经,声音很低,而且谈话的中心也变成“北方扩大会议”以及冯阎军的战略了。 杜竹斋既然没有找得吴荪甫,就跑到花园里,抄过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顶的六角亭子里,有两位绅士正等得不耐烦。一个是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张三角脸,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刚才朱吟秋他们说起的赵伯韬,公债场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见了杜竹斋气咻咻地走上假山来,就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斋一个,光景是荪甫不上钩罢?” 所谓“仲老”者,慢慢地拈着他的三寸多长的络腮胡子,却不回答。他总有六十岁了,方面大耳细眼睛,仪表不俗;当年“洪宪皇帝”若不是那么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礼,很有“文学侍从”的资格,现在他“由官入商”,弄一个信托公司的理事长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斋到了亭子里坐下,拿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细汗珠,这才看着赵尚两位说: “找不到荪甫。灵堂前固然没有,太太们也说不知道。楼上更没有。我又不便到处乱问。不是你们叮嘱过留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么?——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回头我再和他商量罢。” “事情就是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刚才已经说过了;两天之内,起码得调齐四百万现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不然,大家拉倒!” 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很快地说。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很留心地在那里观察杜竹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想做多头。这几天公债的跌风果然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将来还可以望涨,但战事未必马上就可以结束罢?并且陇海,平汉两路,中央军非常吃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月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么?那个,四百万现款也还不够!——” “你说的是大家的看法。这中间还有奥妙!” 赵伯韬截住了杜竹斋的议论,很神秘地微笑着。杜竹斋仰起头来闭了眼睛,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赵伯韬神通广大,最会放空气,又和军政界有联络,或许他得了什么秘密的军事消息罢?然而不像。杜竹斋再睁开眼来,猛的看见赵伯韬的尖利而阴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脸上,于是突然一个转念在他脑筋上一跳:老赵本来是多头大户,交割期近,又夹着个旧历端阳节,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么多头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罢?——但是尚仲礼为什么也跟着老赵呢?老尚可不是多头呀!这么自己心里又一反问,杜竹斋忍不住对尚仲礼瞥了一眼。 可是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详,翘起三根指头在那里慢慢地捋胡子。 “什么奥妙?” 杜竹斋一面还在心里盘算,一面随口问;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了敷衍几句就走,决定不加入赵伯韬的“阴谋”中间了,可是赵伯韬的回答却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债一定要回涨!” 虽然赵伯韬说的声音极低,杜竹斋却觉得正像晴天一霹雳,把满园子的嘈杂声和两班鼓乐手的吹打声都压下去了,他愕然望着尚仲礼,半信半疑地问道: “哦——仲老看得那么准?”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尚仲礼捋着胡子低声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赵伯韬一眼。然而杜竹斋还是不明白。尚仲礼说的这个“做”字,自然有奥妙,并且竹斋素来也信托尚仲礼的“担保”,但目前这件事进出太大,不能不弄个明白。迟疑不定的神色就很显然地浮上了杜竹斋的山羊脸儿。 赵伯韬拍着腿大笑,凑到杜竹斋的耳朵边郑重地说: “所以我说其中有奥妙啦!花了钱可以打胜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钱也可叫人家打败仗,那就没有几个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钱,何乐而不败一仗。” 杜竹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来,伸出手来,翘起一个大拇指在尚仲礼脸前一晃,啧啧地没口地恭维道: “仲老,真佩服,满腹经纶!这果然是奥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荪甫呢?你和他接洽。” 赵伯韬立刻逼紧一步;看他那神气,似乎要马上定局。 尚仲礼却看出杜竹斋还有点犹豫。他知道杜竹斋虽然好利,却又异常多疑,远不及吴荪甫那样敢作敢为,富于魄力。 于是他就故意放松一步,反倒这么说: “虽然是有人居间,和那边接洽过一次,而且条件也议定了,却是到底不敢说十拿九稳呀。和兵头儿打交道,原来就带三分危险;也许那边临时又变卦。所以竹翁还是先去和荪甫商量一下,回头我们再谈。” “条件也讲定了么?” “讲定了。三十万!” 赵伯韬抢着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 杜竹斋把舌头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万!再多,我们不肯;再少,他们也不干。实足一万银子一里路;退三十里,就是三十万。” 尚仲礼慢吞吞地说,他那机灵的细眼睛钉住了杜竹斋的山羊脸。 经过了一个短短的沉默。终于杜竹斋的眼睛里耀着坚决的亮光,看看尚仲礼,又看看赵伯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接着,三个头便攒在一处,唧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这时候,隔了一个鱼池,正对着那个六角亭子的柳树荫下草地上,三个青年男子和两位女郎也正在为了一些“问题”而争论。女郎们并不多说话,只把她们的笑声送到鱼池边,惊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鹅。 “算了!你们停止辩论,我就去找他们来。” 一位精神饱满的猫脸少年说,他是杜竹斋的幼弟学诗,工程科的大学生。 “林小姐,你赞成么?” 吴芝生转过脸去问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不曾听得,只顾拉着张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荡着。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边,不置可否地微笑。 “没有异议就算通过!” 杜学诗一边叫,一边就飞步跑向“灵堂”那边去了。这里吴芝生垂着头踱了几步,忽然走近范博文身边,很高兴地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敢再和我打赌么?” “你先说出来,也许并不成问题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的性格将来会不会起变化。” “这个,我就不来和你赌了。” “我来赌!芝生,你先发表你的意见,变呢,不变?” 张素素摔开了林佩珊的手,插进来说,就走到吴芝生的跟前。 “赌什么呢,也是一个kiss罢?” “如果我赢了呢?我可不愿意kiss你那样的鬼脸!” 范博文他们都笑起来了。张素素却不笑,翘起一条腿,跳着旋一个圈子,她想到吴四小姐那样的拘束腼腆,叫人看着又生气又可怜;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经错乱,有时聪明,有时就浑得厉害。都是吴老太爷的“《太上感应篇》教育”的成绩。这么想着,张素素觉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记了赌赛,恰好那时杜学诗又飞跑着来了,后面两个人,一位是吴府法律顾问秋隼律师,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时从对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里送来了赵伯韬他们三个人的笑声。李玉亭抬头一看,就推着秋隼的臂膊,低声说: “金融界三巨头!你猜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却被吴芝生的呼声打断了: “秋律师,李教授,现在要听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不能说假话!我和范博文是打了赌的!问题是:一个人又要顾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顾全自己阶级的利益,这中间有没有冲突?” “把你们的意见老实说出来!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赌的,这中间关系不浅!” 杜学诗也在一旁帮着喊,却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什么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拣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来摆成了很大的一个“文”字。 因为秋隼摇头,李玉亭就先发言: “那要看是怎样身分的人了。” “不错。我们已经举过例了。譬如说,荪甫和厂里的工人。现在厂丝销路清淡,荪甫对工人说:‘我们的“厂经”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丝竞争,我们的丝业就要破产了;要减轻成本,就不得不减低工钱。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们只好忍痛一时,少拿几个工钱。’但是工人们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来就吃不饱,再减工钱,那是要我们的命了。你们有钱做老板,总不会饿肚子,你们要顾全民族利益,请你们忍痛一时,少赚几文罢。’——看来两方面都有理。可是两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阶级利益就发生了冲突。” “自然饿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说了半句,就又缩住,举起手来搔头皮。张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觉得。全体肃静,等待他说下去。鱼池对面的六角亭子里又传过一阵笑声来。李玉亭猛一跳,就续完了他的意见: “但是无论如何,资本家非有利润不可!不赚钱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吴芝生大笑,回头对范博文说: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见预先猜对了。诗人,你已经输了一半!第二个问题要请你自己来说明了。——素素,留心着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总没出声。于是杜学诗就抢着来代他说: “工人要加工钱,老板说,那么只好请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却又硬不肯走,还是要加工钱。这就要请教法律顾问了。” “劳资双方是契约关系,谁也不能勉强谁的。” 秋隼这话刚刚说完,吴芝生他们都又笑起来了。连范博文自己也在内。蹲在地下似乎并没有在那里听的林佩珊就跳起来拔脚想跑。然而已经太迟,吴芝生和张素素拦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诗人完全输了,你就该替诗人还账!不然,我们要请秋律师代表提出诉讼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这保人不负责么?” 林佩珊只是笑,并不回答,觑机会就从张素素腋下冲了出去,沿着鱼池边的虎皮纹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张素素喊一声,也跟着追去了。范博文却拉住了吴芝生的肩膀说: “你不要太高兴!保人小杜还没有下公断呢!” “什么话!又做保人,又兼公断!没有这种办法。况且没有预先说明。” “说明了的:‘如果秋律师和李玉亭的话语发生疑义的时候,就由小杜公断。’现在我认为秋律师和李教授的答复都有疑义,不能硬派我是猜输了的。” “都是不负责任的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浮话!” 杜学诗也加进来说,他那猫儿脸突然异常严肃。 这不但吴芝生觉得诧异,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大家围住了杜学诗看着他。 “什么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臂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学诗一口气说完,瞪出一双圆眼睛,将身体摆了几下,似乎他就是那“铁掌”! 听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谁也不发言。张素素和林佩珊的笑声从池子右首的密树中传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声处望了一眼,回头在杜学诗的肩头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说: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铁掌’!还有一层,你的一番演说也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的浮话’!请不要忘记,我刚才和芝生打赌的,不是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办,而是看谁猜对了秋律师和李教授的意见!—— 算了,我们这次赌赛,就此不了而了。” 最后的一句还没说完,范博文就迎着远远而来的张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诗人,你想逃走么?” 吴芝生一面喊着,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师在后面大笑。 可是正当范吴两位将要赶到林佩珊她们跟前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杜竹斋和赵伯韬,尚仲礼;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谈话。他们对这四个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说话了,默默地沿着这池子边的虎皮纹石子路走到那柳荫左近,又特地绕一个弯,避过了李玉亭和秋律师的注意,向“灵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师的衣角,轻声说: “看见么?金融界三巨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们脸上。” “因为我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只‘铁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学诗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灵堂”阶前,杜竹斋碰到新来的一位吊客,——吴府远亲陆匡时,交易所经纪人又兼大亚证券信托公司的什么襄理。一眼看见了杜竹斋,这位公债里翻觔斗的陆匡时就抢前一步,拉住了杜竹斋的袖口,附耳低声说: “我得了个秘密消息,中央军形势转利,公债马上就要回涨呢。目前还没有人晓得,人心总是看低,我这里的散户多头都是急于要脱手。你为什么不乘这当口,扒进几十万呢?你向来只做标金,现在乘机会我劝你也试试公债,弄几文来香香手,倒也不坏!” 这一番话,在陆匡时,也许是好意,但正在参加秘密多头公司的杜竹斋却怕得什么似的,几乎变了脸色。他一面在听,一面心里滚起了无数的疑问:难道是尚仲礼的计划已经走漏了消息?难道当真中央军已经转利?抑或是赵伯韬和尚仲礼串通了在他头上来干新式的翻戏?再不然,竟不过是这陆匡时故意造谣言,想弄点好处么?——杜竹斋几乎没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话来。他偷偷地对旁边的赵伯韬使了个眼色。不,他是想严密地观察一下老赵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却变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即使老练如他,此时当真有点乱了章法。 幸而来了一个救星。当差高升匆匆地跑到竹斋跟前说: “我们老爷在书房里。请姑老爷就去!” 杜竹斋觉得心头一松,随口说一句“知道了”,便转脸敷衍陆匡时道: “对不起,少陪了,回头我们再谈。请到大餐间里去坐坐罢。高升,给陆老爷倒茶。” 这么着把陆匡时支使开了,杜竹斋就带着赵尚两位再到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点,三个头又攒在一处,渐渐三张脸上都又泛出喜气来了。 “那么,我就去找荪甫。请伯韬到大餐间去对小陆用点工夫,仲老回去和那边切实接洽。” 最后是杜竹斋这么说,三个人就此分开。 然而杜竹斋真没料到吴荪甫是皱紧了眉尖坐在他的书房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候,荪甫的脸上也没有现在那样忧愁。杜竹斋刚刚坐下,还没开口,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 这是一个电报,很简单的几个字:“四乡农民不稳,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急之处,乞速电复。费,巧。” 杜竹斋立刻变了脸色。他虽然不像荪甫那样还有许多财产放在家乡,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无论如何不能不动心的。他放下电报看着荪甫的脸,只说了四个字: “怎么办呢?” “那只好尽人力办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爷和四妹,七弟先出来两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里的,不过是当铺,钱庄,米厂之类,虽说为数不小,到底总算是身外之物。——怎么办?我已经打电给费小胡子,叫他赶快先把现款安顿好,其余各店的货物能移则移,……或者,不过是一场虚惊,依然太平过去,也难说。但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应该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 吴荪甫也好像有点改常,夹七夹八说了一大段,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拟好了打给省政府请兵的电稿给竹斋过目,就去按背后墙上的电铃。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人,当差高升以外,还有厂里的账房莫干丞。 吴荪甫一眼看见莫干丞不召自来,眉头就皱得更紧些,很威严地喊道: “干丞,对你说过,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这一下叱责,把账房莫干丞吓糊涂了;回答了两个“是”,直挺挺僵在那里。 “厂里没有事么?” 吴荪甫放平了脸色,随口问一句,他的心思又转到家乡的农民暴动的威胁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干丞却抖抖索索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什么!赶快说!” “也许不要紧,可是,可是,风色不对。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可是,工人们已经知道了。她们,她们,今天从早上起,就有点——有点怠工的样子,我特来请示——怎样办。” 现在是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这一阵过后,他猛的跳起来,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着;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 “她们先怠工么?混账东西!给她们颜色看!你们管什么的?直到此刻来请示办法?哼,你们只会在厂里胡调,吊膀子,轧姘头!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走漏了减削工钱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头站在旁边,似乎连气都不敢透一下。看着这不中用的样子,吴荪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搁在那张纯钢的写字台边缘,眼睛里全是红光,闪闪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么东西来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发见了高升直挺挺地站在一边,他就怒声斥骂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刚才按了电铃,这才进来的。” 于是荪甫方才记起了那电报稿子,并且记起了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沙发里还坐着杜竹斋。此时竹斋早已看过电稿,嘴里斜含着一枝雪茄,闭了眼睛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荪甫拿起那张电稿交给高升,一面挥手,一面说: “马上去打,愈快愈好!” 说完,吴荪甫就坐到他的纯钢转椅里,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却又随手团皱,丢在字纸簏里,提着笔沉吟。 杜竹斋睁开眼来了,看见了荪甫的踌躇态度,竹斋就轻声说: “荪甫,硬做不如软来罢。” “我也是这个意思——” 吴荪甫回答。现在他已经气平了,将手里的笔杆转了两下,回头就对莫干丞说: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摸熟了吴荪甫脾气的这位账房先生,知道现在可以放胆说话,不必再装出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来了。他于是坦然坐在写字桌横端的一张弹簧软椅里,就慢慢地说: “是早上九点钟光景,第二号管车王金贞,跑到账房间来报告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犯了规则,不服管理;当时九号管车薛宝珠要喊她上账房间,哪里知道,第十二排车的女工就都关了车,帮着姚金凤闹起来——我们听了王金贞的报告,正想去弹压,就听得一片声叫喊,薛宝珠扭着姚金凤来了,但是车间里的女工已经全都关了车——” 吴荪甫皱了眉头,尖锐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烦似的打断了莫干丞的报告,问道: “简简单单说,现在闹到怎么一个地步?” “现在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还在那里做工,——算是做工,其实是糟蹋茧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吴荪甫怒吼一声,猛的站起来;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问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开除薛宝珠。” “什么理由呢?” “说她打人。——还有,她们又要求米贴。前次米价涨到二十元一石时曾经要求过,这次又是。”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杜竹斋说: “竹斋——这丝厂老板真难做。米贵了,工人们就来要求米贴;但是丝价钱贱了,要亏本,却没有人给我丝贴。好!干丞,你回去对工人说,她们要米贴,老板情愿关厂!” 莫干丞答应了一声“是”,但他的两只老鼠眼睛却望着吴荪甫的脸,显出非常为难的神气。 “还有什么事呢?” “嗯,嗯,请三老爷明鉴。关厂的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会闹乱子——” “什么话?” “这一回工人很齐心,好像预先有过商量的。” “呸!你们这班人都是活死人么?事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临到出了事,才来向我讨办法!第二号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领了津贴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动!难道我钱多,没有地方花,白养这些狗!” 此时莫干丞忽然胆大起来了,竟敢回“三老爷”的话: “他们两个也还出力,他们时时刻刻在那里留心工人的举动!可是——好像他们面孔上刻着‘走狗’两个字,到处碰壁,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三老爷!工人们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凤向来是老实的,此番她领头了。现在车间里一片声嚷闹:‘上次要求米贴,被你们一番鬼话哄过去了,今回定要见个你死我活!你们还想克减工钱么?我们要米贴,米贴。’听说各厂的情形都不稳。工人们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么?哈,哈!我知道这个鬼!生活程度高,她们吃不饱!可是我还知道另外一个鬼,比这更大更厉害的鬼:世界产业凋弊,厂经跌价!……” 吴荪甫突然冷笑着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的紫酱色脸皮上泛出来。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用力一挥手,继续说下去,脸上转为狞笑: “好!你这鬼!难道我们就此束手待毙么?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迟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就鬼鬼祟祟地说: “我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这个小伙子近来发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 此时书房门忽开,二小姐芙芳的声音打断了莫干丞的话。“三弟,万国殡仪馆的人和东西都来了。可是,那个棺材,我看着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门边,一面说,一面眼看着她的丈夫。 “等一会儿,我就来。竹斋,请你先去看看——” 但是杜竹斋连连摇手,从雪茄烟的浓烟中对二小姐说:“我们就来,就来,时候还早呢!看了不对再去换,也还来得及。” “还早么?十二点一刻了,外边已经开饭!” 二小姐说着,也就走了,这里吴荪甫转脸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严地发出这样的命令来: “现在你立刻回厂去出布告:因为老太爷故世了,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钱照给。先把工人散开,免得聚在厂里闹乱子。可是,下半天你们却不能休息。你们要分头到工人中间做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限今天晚上把事情办好!一面请公安局派警察保护工厂,一面呈报社会局。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来。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竹斋,我有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就将赵伯韬他们的“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回,并不表示对于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哦!那就票价还要跌呢!老赵是有名的大户多头,他一出笼,散户多头就更加恐慌,拚命要脱手了,而且一定还有许多新空头会乘势跳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后市我们这才动手补进来。我们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补进,就不至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们至少要收足五千万——” “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在各方面哄起来了!” “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又碰着旧历端阳节,空头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我们的五千万就此放出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说到这里,吴荪甫和杜竹斋一齐笑起来;两个人的眼睛都闪着兴奋的光彩。 笑过了后,吴荪甫奋然说: “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了。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 于是吴荪甫和杜竹斋就此离开了那书房。而那个久在吴荪甫构思中的“大计画”,此时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吴荪甫的全意识。 子夜三 午后,满天乌云,闷热异常。已经是两点钟,万国殡仪馆还没把吴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种棺盖上装着厚玻璃可以看见老太爷遗容的棺材送来。先前送来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联合势力反对掉了。入殓的时间不得不改迟一个小时。电话和专差,不断地向万国殡仪馆送去,流星似的催促着。吴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专等那口棺材来,就可以把这一天的大事了结。 吊丧的宾客也已经散去了许多。只剩下几位至亲好友,或者是身上没有要紧事情的人们,很耐烦地等候着送殓,此时都散在花园里凉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随便谈话。 先前最热闹的大餐室前后,现在冷静了。四五个当差在那里收拾啤酒瓶和汽水瓶,扫去满地的水果皮壳。他们中间时时交换着几句抱怨的话: “三老爷真性急,老太爷这样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办得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呀!——听高升说,早半天,三老爷在书房里大大的生气呢,厂里的帐房莫先生险一些儿吓死了!——再说,你们看老太爷的福气真不差!要是迟两天出来,嘿!——听说早上来了电报,那边的乡下人造反了!—— 三老爷的生气,多半是为着这个!” 说这话的,叫做李贵,本来是吴少奶奶娘家的当差,自从那年吴少奶奶的父母相继急病死后,这李贵就投靠到吴府来了。如果说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车饭钱就开销了五百六十几块。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个当差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那么,三老爷回头给我们的赏钱,至少也得一千块了!” 又是李贵的声音。听得了“一千块”这三个字,当差们的脸上都放红光了;但这红光只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们特有的经验,知道这所谓“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级派赏,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则连拿“引”字帖的,伺候灵前的,各项杂差的,还有觉林素菜馆来的大批“火头军”,——总共不下一百人的他们这当差“连”,每人所得也就戋戋了。这么想着的他们四五人,动作就没有劲儿,反比没有提到赏钱以前更懒懒的了。他们一股子不平之气正还要发泄,忽然一个人走进来了。 这是范博文,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这些“失望”了的当差。站在屋子中间旋一个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半个人!——喂,李贵,你看见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没等李贵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过了那大餐室的后半间,从后边的那道门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闯进那通到“灵堂”的门,睁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灵堂”里悄悄地没有声响;太太小姐们一个也不在,只有四五个“伴灵”的女仆坐在靠墙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吴老太爷的遗体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围堆起了鲜花的小山;而在这鲜花“山”中,这里那里亮晶晶闪着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长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快钻过那白布的孝帏,跑到“灵堂”前石阶上松一口气,仰脸望着天空。一种孤伶无依,而又寂寞无聊的冷味,灌满了他的“诗人的心”了。 石阶下,素牌楼旁边的一班“鼓乐手”,此时都抱着乐器在那里打瞌睡,他们已经辛苦了半天,现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储蓄精力准备入殓时最后一次的大紧张。 范博文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都是平凡恶俗。他简直有点生气了。恰在那时候,吴芝生从石阶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来,满脸是发见了什么似的高兴的神气,看见范博文独自站在那里,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文本能地跟着走,一面又是那句问话: “你看见佩珊么?” “回头再告诉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剧!” 吴芝生匆匆地说,拖住范博文穿过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树,来到花园最东端的幽静去处。这里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现在花房顶罩着芦帘的凉棚。花房左边是小小的三开间洋式平房,窗是开着,窗外都挂着日本式的印花细竹帘,一阵一阵的笑声从帘子里送出来。 “这是弹子房。我不爱这个!” 范博文摇着头说。但是吴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边轻声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们打的什么弹子呀!” 他们两个悄悄地走到一个窗子边,向里面窥望。多么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际花徐曼丽女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她托开了两臂,提起一条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的亵衣,全都露出来了。朱吟秋,孙吉人,王和甫,陈君宜他们四个,高高地坐在旁边的看打弹子的高脚长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伟手里拿着打弹子的棒,一往一来地摆动,像是音乐队的队长。忽然徐曼丽像燕子似的从她所站的弹子台跳到另一张弹子台上去了。轰雷似的一声喝采!可是就在那时候,徐曼丽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鸣抢上前去贴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这么揩的罢?” 唐云山跟着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还顶着徐曼丽的黑缎子高跟鞋。 于是一阵混乱。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荡,喊的更狂。坐在那里旁观的四位也加入了。 范博文把吴芝生拉开一步,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这算什么希奇!拚命拉了我来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谈‘男女之大防’的,岂非就是他们这班‘社会的栋梁’么?” “哼!你真是书呆子的见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维持,‘死的跳舞’却也不可不跳!你知道么?这是他们的‘死的跳舞’呀!农村愈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愈猛烈,金价愈涨,米价愈贵,内乱的炮火愈厉害,农民的骚动愈普遍,那么,他们——这些有钱人的‘死的跳舞’就愈加疯狂!有什么希奇? 看它干么?——还不如找林佩珊她们去罢!” 这么说着,范博文掉转身体就想走,可是吴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时弹子房里换了把戏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声唱。吴芝生拉着范博文再近去看,只见徐曼丽还是那样站在弹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双高跟鞋现在是顶在矮胖子周仲伟的头上了;这位火柴厂老板曲着腿,一蹲一蹲地学虾蟆跳。他的嘴里“啧——啧——”地响着,可不是唱什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在唱的,是雷参谋。他挺直了胸膛,微仰着头;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更认真更严肃了。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前,一手飞开了那印花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唢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吴老太爷入殓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曼丽也追出来,直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满园子树荫间挂着的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纸灯笼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地“乌——都,都,都”地怪叫,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一个当差,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给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进去了。吴芝生也跟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陈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么?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睒着眼睛说。但是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哀乐声浪把他这话吞没了,而且陈君宜已经拉着他跟在周仲伟一班人的后面,抄过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们刚走过那架木香花棚的时候,看见雷鸣和徐曼丽正从树荫中走出来,匆匆地跑向“灵堂”前去了。 大餐间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但通到“灵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间的那道门却关着。周仲伟跑过去拉开了这道门,扑面就闯进了大号筒,喇叭,唢呐,笛子的混合声,还有哭声和吆喝声。并且就在那门口,放着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殓用品。 周仲伟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 “还是坐在这里罢。隔一道墙也还是一样!” 一面说着,他又从各人手里收齐了线香,一古脑儿插进了摆在桌子上看样的福建脱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发里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 朱吟秋坐在周仲伟对面,闭了眼睛,狂吸着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思的样子;忽然他睁开眼来,看着旁边的陈君宜说: “节边收不起账,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大家都一样;难道你的往来钱庄不能通融一下么?”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么什么啦,我简直有点生气了。——回头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 “竹斋么?——哎!” “什么!你看来不成功么?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边周仲伟忽然插进来说: “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么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哀乐声和号哭声,中间还夹着什么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音。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满心都在焦虑着端阳节怎么对付过去的朱吟秋,虽然未始不相信唐云山的议论很有理,可是总觉得离开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一些。他的问题很简单:怎样把到期的押款延宕过去,并且怎样能够既不必“忍痛”卖出贱价的丝,又可以使他的丝厂仍旧开工。总之,他的问题是如何弄到一批现款。他实在并没负债,虽然有押款十多万压在他背上,他不是现存着二百包粗细厂丝和大量的干茧么?金融界应该对于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实上金融界却当他一个穷光蛋似的追逼得那么急。 这么想着的朱吟秋就不禁愤愤了,就觉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对,而且也觉得唐云山的议论越发离开他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冷冷地说: “唐云翁,尽管你那么说,我总以为做标金做公债的人们别有心肝!未必政府发行了振兴实业的公债,他们就肯踊跃认购罢?银行的业务以放款为大宗,认购公债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给我们,难道就没有抵押品,没有利息么?自然有的哪!可是他们都不肯放款,岂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骚被周仲伟的一阵笑声扰乱了。这位矮胖子跳起来叉开了两臂,好像劝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间,高声说道: “你们不要争论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赚钱,而且想赚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处,银行家也有他们的困难——” “可不是!他们的准备金大半变成了公债,那么公债起了跌风的时候,他们基本动摇,自然要竭力搜罗现款,——臂如说,放给朱吟翁的款子就急于要收回了。所以我说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哪。” 唐云山赶快抢着又来回护他的主张了。这时周仲伟也在接下去说: “刚才孙吉人先生有一个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随便开玩笑的!” 这最后一句,周仲伟几乎是涨红了脸喊出来,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云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转到孙吉人那方面。陈君宜更着急,就问道: “请吉翁讲出来罢!是什么办法?” 孙吉人却只是微笑,慢慢地抽着雪茄烟,不肯马上就说。旁边的王和甫却耐不住了,看了孙吉人一眼,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出孙吉人的“好主意”来: “这件事,吉翁和我谈过好几回了。说来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联合实业界同人来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现在内地的现银都跑到上海来了,招股也还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问题,有一百万资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个局面来。如果再请准了发行钞票,那就更好办了。——只是这么一个意思,我们偶然谈起而已,并没放手进行。现在既经周仲翁一口喊了出来,就大家谈谈罢。” 王和甫本来嗓子极响亮,此时却偏偏用了低调,而且隔壁“灵堂”的喧闹声,也实在太厉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来听,方才听明白了。当真“说来也平常”!实业界联合同业办银行,早已有过不少的先例;只不过孙吉人的主张是联合各业而非一业罢了。眼前这几位实业家就不是一业,他们各人的本身利害关系就彼此不尽相同。在静听王和甫慢慢地申说的时候,各位实业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转到这一层了;各人心里替自己打算的心计,就立刻许多许多地涌上来。王和甫说完了以后,大家竟默然无言,哑场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 “办法是错不了的。总得要联络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规模组织起来。我有一个提议,回头邀吴荪甫来商量。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众位看来我这话对么?” “对,对!我和孙吉翁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王和甫接着说,他的声音又和平常一样响亮了。 于是大家都来发表意见,渐渐地谈到具体办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不很充足的陈君宜和周仲伟料想孙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矿主,在银钱上总很“兜得转”;而孙王两位呢,则认定了洋行买办起家的周仲伟和陈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观。但大家心里还是注意在吴荪甫。这位吴三爷的财力,手腕,魄力,他们都是久仰的。只有朱吟秋虽然一面也在很起劲地谈,一面却对于吴荪甫的肯不肯参加,有点怀疑。他知道吴荪甫并没受过金融界的压迫,并且当此丝业中人大家叫苦连天之时,吴荪甫的境况最好:在四五个月前,厂经尚未猛跌的时候,吴荪甫不是抛售了一千包洋庄么?因此在目前丝业中人大家都想暂时停工的时候,吴荪甫是在赶工交货的。不过吴荪甫也有一点困难,就是缺乏干茧。新茧呢,现在蚕汛不好,茧价开盘就大。自然他还可以用日本干茧,但自从东汇飞涨以后,日本干茧进口尽管是免税,划算起来,却也不便宜。——这一些盘算,在朱吟秋脑筋上陆续通过,渐渐使他沉入了深思,终于坐在一边不再发言。 忽然一个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头看看唐云山,恰好唐云山也正在看他。 “云翁,办银行是我们的自救,可是实业有关国计民生,难道政府就应该袖手旁观么?刚才云翁说,政府发行公债应该全数用在振兴实业——这自然目前谈不到,然而为救济某一种实业,发行特项公债,想来是应该办的?” 朱吟秋就对唐云山说了这样的话。这是绕圈子的话语,在已经盘算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当然不会感得还欠明了。可是唐云山却暂时楞住了。他还没回答,那边通到“灵堂”去的门忽然开了,首先进来的是丁医生。照例搓着手,丁医生轻轻吁一口气说: “完了,万国殡仪馆的生活还不差!施了彩色以后,吴老太爷躺在棺材里就和睡着一样,脸色是红喷喷的!——怎么? 已经三点半了!” 两个当差此时送进点心盘子来。汽水,冰淇淋,冰冻杏酪,八宝羹,奶油千层糕,以及各种西式糕点,摆满了一桌子。这些食品就把人们的谈话暂时塞住。 丁医生将那些点心仔细看了一回,摇着头,一点也不吃。他的讲究卫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个女仆探头在大餐室后边的门口说:“请丁医生去。”原来是吴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丁医生匆匆走后,前边门里却是吴荪甫来了,他特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放下手里的点心,站起来喊道: “真来得凑巧!有大计画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议。” 孙王两位谦逊地笑了笑,就把刚才谈起想办银行的事,约略说了个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着唐云山哈哈地笑着,又加了几句: “我们不过是瞎吹一顿,不料唐云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爷了。今天您辛苦得很,我们改天再谈罢。” “就是今天!办起事来,荪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云山反对。比谁都热心些的样子,他一面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后半间里,一面就发挥他的“实业家必须团结,而使政治上轨道”的议论;他认为联合办银行就是实业家大团结的初步。 吴荪甫先不发表意见,听任唐云山在那里夸夸而谈。眼前这几位实业家的资力和才干,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但对于自己,荪甫从来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进去,那情形当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调弄成上驷之选。就是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是否一致把他当首领拥戴起来。这么在那里忖量的吴荪甫就运动他的尖利的眼光观察各人的神色。只有朱吟秋显得比别人冷淡,并且不多说话。于是在众人的谈锋略一停顿的时候,吴荪甫就对朱吟秋说: “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几方面受压迫,我是很希望有那样一个调剂企业界的金融机关组织起来。” “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帮忙的。” 朱吟秋这话原也是真情实理。所以陈君宜和周仲伟就首先鼓掌赞成了。吴荪甫却忍不住略皱一下眉头。现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们三个并非热心于自己来办银行,却是希望别人办了起来对他们破例宽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了: “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来的意思是打算组织一个银行,专门经营几种企业。人家办银行,无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业,地皮,金子,公债,至多对企业界做做押款。我们这银行倘使开办起来,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资本来经营几项极有希望的企业。譬如江北的长途汽车,河南省内的矿山。至于调剂目前搁浅的企业,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 只是兄弟一个人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料不到孙吉人还藏着这一番大议论,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陈君宜和周仲伟愕然相顾,觉得这件事归根对于他们并没多大好处,兴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却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孙吉人提到了什么长途汽车,什么矿山,他便老实断定孙吉人的办银行是“淴浴主义”;他是最会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吴荪甫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和孙吉人尚属初交,真看不出这个细长脖子的小脑袋里倒怀着那样的高瞻远瞩的气魄。吴荪甫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荪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于冒险的精神,硬干的胆力;他喜欢和同他一样的人共事,他看见有些好好的企业放在没见识,没手段,没胆量的庸才手里,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么似的。对于这种半死不活的所谓企业家,荪甫常常打算毫无怜悯地将他们打倒,把企业拿到他的铁腕里来。 当下吴荪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孙吉人的脸孔,沉静地点着头;可是他还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么大;他回过脸来看着左边的王和甫,故意问道: “和翁的高见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们的目的尽管是那么着,开头办的时候,手段还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到专办新企业的银行,恐怕目前的局面还不行;开头的时候,大概还得照普通银行的办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说。他的老是带几分开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孙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诙谐气质,又有北方人一般的肯死心去干的气质。 吴荪甫笑起来了;他把两个指头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击一下,毅然说: “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罢!” “三爷又说笑话了。我和吉翁专听您的指挥。” “哈,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这三角恋爱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进来说,拍着腿大笑起来。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贡献了一个意见: “依我看来,你们三位何不先组织起一个银团来——” 这么说着,他又回头招呼着朱吟秋他们,——似乎怕冷落了他们三个: “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这话对么?今天在场的就都是发起人。” 静听着的三位,本来都以为孙吉人那样大而无当的计画未必能得吴荪甫赞成的,现在听出了相反的结果来,并且又凑着唐云山巴巴地来问,一时竟无言可答。莫说他们现时真无余力,即使他们银钱上活动得转,对于那样的太野心的事业,他们也是观望的。 情形稍稍有点僵。恰好当差高升进来请吴荪甫了: “杜姑老爷有请。在对面的小客厅。” 吴荪甫似乎料到了是什么事,站起来说过“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边追上了朱吟秋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来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个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斋说过的么?大家都是至好,能够通融的时候就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说来,好像也困难。银根紧了,他怕风险,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单是吟翁一处——” “那么我只有一条路了:宣告破产!” 朱吟秋说这话时,态度异常严肃,几乎叫吴荪甫相信了;可是吴荪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断定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给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说: “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怎么谈得到破产呢!” “那么,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 这句话却使吴荪甫险一些变了脸色。他知道目前各丝厂的情形,就像一个大火药库,只要一处爆发了一点火星,立刻就会蔓延开来,成为总同盟罢工的,而他自己此时却正在赶缫抛售出去的期货,极不愿意有罢工那样的事出来。这一切情形,当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这什么“停工三个月”就是一种威胁。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 “我总竭力替你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 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他嗅了多量的鼻烟,打过两个喷嚏,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朱吟秋来了。吴荪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闷的神色,很使竹斋吃了一惊,以为荪甫的厂里已经出了事,不然,便是家乡又来了电报。他迎上来慌忙问道: “什么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 吴荪甫还是狞笑,不回答。关上了门,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张沙发里,他这才说: “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底下全是地雷,随时会爆发起来,把你炸得粉碎!” 杜竹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以为自己的预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吴荪甫突然转了态度,微微冷笑,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来是朱吟秋呵!” 杜竹斋心头一松,随即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呀!你刚才看见的。他要求你那边的押款再展期三个月——好像还是至少三个月!这且不谈,他竟打算用手段,什么‘宣告破产’,什么‘停工’,简直是对我恫吓。他以为别人全是傻子,可以随他摆布的!” “哦——你怎样回答他呢?” “我说回头再谈。——可是,竹斋,你让他再展期么?” “他一定不肯结清,那也没办法。况且说起来不过八万块钱,他又有抵押品,中等干经一百五十包。” 杜竹斋的话还没说完,吴荪甫早已跳起来了,像一只正要攫食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发椅里,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摇着头冷冷地说: “何必呢?竹斋,你又不是慈善家;况且犯不着便宜了朱吟秋。——你相信他当真是手头调度不转么?没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笨;我顶恨这种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b字级丝价还在九百两的时候,算来也已经可以归本,他不肯抛出;这就是太心狠!后来跌到八百五六十两了,他妄想还可以回涨,他倒反而吃进五十包川经;这又是他的太笨,而这笨也是由于心狠!这种人配干什么企业!他又不会管理工厂。他厂里的出品顶坏,他的丝吐头里,女人头发顶多;全体丝业的名誉,都被他败坏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机器放在他手里,真是可惜!——” “照你说,怎么办呢?” 对于丝厂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斋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吴荪甫的议论。 “怎么办?你再放给他七万,凑成十五万!” “啊!什么!加放他七万?” 杜竹斋这一惊愕可不小,身体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烟末就散满了一衣襟,但是吴荪甫微笑着回答:“不错,我说是七万!但并不是那八万展期,又加上七万。到期的八万仍旧要结帐,另外新做一笔十五万的押款,扣去那八万块的本息——” “我就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兜圈子办?朱吟秋只希望八万展期呀!” “你听呀!这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万押款,只给一个月期。抵押品呢,厂经,干经,灰经,全不要,单要干茧作抵押;也要规定到期不结帐,债权人可以自由处置抵押品。——还有,你算是中间介绍人,十五万的新押款是另一家,——譬如说,什么银团罢,由你介绍朱吟秋去做的。” 说完后,吴荪甫凝起了他的尖利的眼光,不转眼地望着杜竹斋的山羊脸。他知道这位老姊夫的脾气是贪利而多疑,并且无论什么事情不能爽爽快快地就答应下来。他只好静候竹斋盘算好了再说。同时他也忍不住幻想到一个月后朱吟秋的干茧就可以到他自己手里,并且——也许这是想得太远了一点,三个月四个月后,说不定连那副意大利新式机器也转移到他的很有经验而严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时,小客厅后方的一道门开了,进来的是吴少奶奶,脸上的气色不很好。她悄悄地走到吴荪甫对面的椅子里坐下,似乎有话要说。吴荪甫也记起了刚才少奶奶心痛呕吐,找过了丁医生。他正想动问,杜竹斋却站起来打一个喷嚏,接着就说: “照你说的办罢。——然而,荪甫,抵押品单要干茧也不稳当,假使朱吟秋的干茧抵不到十五万呢?” 吴荪甫不禁大笑起来: “竹斋,你怕抵不到十五万,我却怕朱吟秋舍不得拿出来作抵呢!只有一个月的期,除非到那时他会点铁成金,不然,干茧就不会再姓朱了:——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厂,囤起将近二十万银子的干茧来干什么?去年被他那么一收买,茧子价钱都抬高了,我们吃尽了他的亏。 所以现在非把他的茧子挤出来不行!” “你这人真毒!” 吴少奶奶忽然插进来说,她的阴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艳笑来。 杜竹斋和荪甫互相看了一眼,同声大笑。 “这件事算是定规了——刚才找你来,还有一件事,……哦!是赵伯韬来了电话,那边第一步已经办好,第二步呢,据说市场上有变化,还得再商量一个更加妥当的办法。他在华懋第二号,正等我们去——” “那就立刻去!还有一个银团的事,我们到车子里再谈罢。” 吴荪甫干干脆脆地说,就和杜竹斋跑出了小客厅;一分钟后,汽车的马达声音在窗外响了。 这里,吴少奶奶独自坐着,暂时让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将她包围住。最初是那股汽车的声音将她引得远远的,——七八年前她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还是“密司林佩瑶时代”第一次和女同学们坐了汽车出去兜风的旧事。那时候,十六七岁她们这一伙,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对于眼前的一杯满满的青春美酒永不会想到有一天也要喝干了的;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伙,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影象,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并且她们那座僻处沪西的大公园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样的境地,她们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未来的憧憬,特别是她——那时的“密司林佩瑶”,禀受了父亲的名士气质,曾经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楼阁,曾经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半睁了美妙的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但这样的“仲夏夜的梦”,照例是短促的。父亲和母亲的相继急病而死,把“现实”的真味挤进了“密司林佩瑶”的处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时候,另一种英勇的热烈悲壮的“暴风雨”,轰动全世界的“五卅运动”,牵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瑶”的注意。在她看来庶几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 这以后是—— 想到这里的吴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向左右顾盼。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具,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 学生时代从英文的古典文学所受的所酝酿成的憧憬,这多年以来,还没从她的脑膜上洗去。这多年以来,她虽然已经体认了不少的“现实的真味”,然而还没足够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刚毅紫脸多疱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不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会击剑,会骑马,他们却是打算盘,坐汽车。然而吴少奶奶却不能体认及此,并且她有时也竟忘记了自己也迥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 “有客!” 忽然笼里的鹦鹉叫了声不成腔的话语,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小客厅的前右侧的门口站着一位军装的少年,腰肢挺得笔直,清秀而带点威武气概的脸上半含着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参谋! 吴少奶奶猛一怔。“现实”与“梦境”在她的意识里刹那间成为一交流,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后的雷参谋走近来了,受过训练的脚步声打入吴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同时“义务”和礼貌的习惯更把她挤得紧紧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来招呼: “雷参谋!请坐。——是找荪甫罢,刚才出去。”“我看见他出去。吴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过夜饭再走。” 雷参谋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回答,却并不就座,站在吴少奶奶跟前,相离有两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吴少奶奶的还带几分迷惘的脸孔。 吴少奶奶本能地微笑着,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来坐的沙发椅里。 暂时两边都没有话。一个颇僵的沉默。 雷参谋把眼光从吴少奶奶的脸上收回,注在地下,身体微微一震。突然,他的右手插到衣袋里,上前一步,依然微俯着头,很快地说了这么几句: “吴夫人!明天早车我就离开上海,到前线去;这一次,光景战死的份儿居多!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你,最后一次和你说话;吴夫人!这里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雷参谋抬起头,右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手里有一本书,飞快地将这书揭开,双手捧着,就献到吴少奶奶面前。 这是一本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这书的揭开的页面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 暴风雨似的“五卅运动”初期的学生会时代的往事,突然像一片闪电飞来,从这书,从这白玫瑰,打中了吴少奶奶,使她全身发抖。她一******过了这本书,惊惶地看着雷参谋,说不出半个字。 雷参谋苦笑,似乎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下去: “吴夫人!这个,你当做是赠品也可以,当做是我请你保管的,也可以。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我,又差不多没有亲密的朋友。我这终身唯一的亲爱的,就是这朵枯萎的白玫瑰和这本书!我在上前线以前,很想把这最可宝贵的东西,付托给最可靠最适当的人儿——” 突然间吴少奶奶短促地喊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 雷参谋也是一顿,但立刻更急促更坚定地说下去: “吴夫人!我选中了你!我想来你也同意!这朵花,这本书的历史,没有一刻不在我的心头!五年前,也是像今天这么一个不寻常的薄暮,也是这么一个闷热的薄暮,我从一位最庄严最高贵最美丽的人手里接受了这朵花——这是我崇拜她的报酬;这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曾经目击我和她的——吴夫人,也许你并不反对说那就是恋爱!可是穷学生的我,不敢冒昧;吴夫人,大概你也想得到,进一步的行动,那时事实上也不许可。那时候,那时候,——吴夫人,现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时候为什么我忽然在我所崇拜的天仙面前失踪了:我是到广东,进了黄埔!我从广东打到湖南,我从连长到团长,我打开了长沙,打开了武汉,打开了郑州,又打开了北平;我在成千成万的死人堆里爬过!几次性命的危险,我什么东西都丢弃了,只有这朵花,这本书,我没有离开过!可是我从死里逃出来看见了什么呢?吴夫人,我在上海找了半年多,我才知道我的运气不好!现在,我的希望没有了,我的勇气也没有了,我这次上前线去,大概一定要死!——吴夫人,却是这本书,这朵枯萎的花,我不能让她们也在战场上烂掉!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最适当的人,请她保管这本破书,这朵残花——” 此时雷参谋的声音也有点抖了,几点汗珠透出他的额角。他回过一口气来,颓然落在最近的椅子里。吴少奶奶的脸色却已经转成灰白,痴痴地望着雷参谋,不作声,也不动。 雷参谋苦笑着,忽然像和身子里的什么在斗争着似的把胸脯一挺,霍地站起来,又走到吴少奶奶跟前,带着半哑的声音慢慢地说: “吴夫人!我有机会把这段故事讲给你听,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雷参谋举手行一个军礼,转身就走。 “雷鸣!雷鸣!” 吴少奶奶猛的站起来,颤着声音叫。 雷参谋站住了,转过身来。可是吴少奶奶再没有话。她的脸色现在又飞红了,她的眼光迷乱,她的胸部很剧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她伸开了两臂。雷参谋抢上一步,吴少奶奶便像醉迷似的扑在雷参谋胸前,她的脸恰靠在雷参谋肩头。雷参谋俯下头去,两个嘴唇接在一处。 “哥哥哟!” 笼里的鹦鹉突然一声怪叫。 偎抱着的两个人都一跳。吴少奶奶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猛然推开了雷参谋,抱着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飞步跑出了小客厅,又飞步跑到楼上自己房里,倒在床上,一股热泪顷刻湿透了洁白的绣花枕套。 子夜四 就在吴老太爷遗体入殓的那天下午,离开上海二百多里水路的双桥镇上,一所阴沉沉的大房子里,吴荪甫的舅父曾沧海正躺在******烟榻上生气。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乡绅,在本地是有名的“土皇帝”。自从四十岁上,他生了一位宝贝儿子以后,他那种贪财吝啬刻薄的天性就特别发挥。可惜他这位儿子虽名为“家驹”,实在还比不上一条“家狗”,因此早该是退休享福的曾沧海却还不能优游岁月,甚至柴米油盐等等琐细,都得他老人家操一份心。 而最近两三年来,他的运气也不行。第一幅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在双桥镇上飘扬的时候,嚷得怪响亮,怪热闹,又怪认真的“打倒土豪劣绅”,确使曾沧海一惊,并且为万全计,也到上海住过几时。后来那些嚷嚷闹闹的年青人逃走了,或是被捕了,双桥镇上依然满眼熙和太平之盛,可是曾沧海的“统治”却从此动摇了;另一批并不呐喊着要“打倒土豪劣绅”的年青人已经成了“新贵”,并且一步一步地从曾沧海那里分了许多“特权”去。到现在,曾沧海的地位降落到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双桥镇上的“新贵”们不但和他比肩而南面共治,甚至还时时排挤他呢!“真是人老不值钱了!”——曾沧海被挤紧了的时候,只能这样发牢骚,同时用半个眼睛属望于他的宝贝儿子家驹。 这天下午,曾沧海躺在花厅里的烟榻上生气,却并不是又受了镇上“新贵”们的排挤,而是因为吴荪甫打来的“报丧”急电到的太迟。这封急电递到他手里的一刹那间,他是很高兴的;想到自己无论如何是鼎鼎望族,常在上海报上露名字的吴荪甫是嫡亲外甥,而且打了急电来,——光景是有要事相商,这就比昨天还是拖鼻涕的毛小子的镇上“新贵”们很显见得根基不同了。但当他翻译出电文来是“报丧”,他那一股高兴就转为满腔怒气。第一,竟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普通报丧电,而不是什么商量地方上的大事,使他无从揣在怀里逢人夸耀;第二,是这电报到得岂有此理的太慢;第三,那位宝贝外甥吴荪甫也不把老舅父放在眼里了,只来了这么一通聊以塞责的电报,却并没专派一条小火轮来请他去。如果他还是往日那样的威焰,在此时一怒之下,大概那位耽误了他们曾吴两府要电的本地电报局长总该倒楣的了;但现在“人老不值钱”的曾沧海除了瞪眼睛吹胡子,更没有别的办法。 他霍地从烟榻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拿起那张电报,到光线好些的长窗边再仔细看,愈看愈生气了离的”;第3卷“道德学”,提出他的个人主义道德观,认为,他觉得至少非要办一下那个“玩忽公务”的电报局长不可。但此时,他的长工阿二进来了,满头是汗,一身是泥。瞧着曾沧海的脸色不对,这阿二就站在一边粗声地喘气。 “哦,你回来了么?我当是七里桥搬了家,你找不到;——我还打算派警察去寻你呢!留心!你再放肆下去,总有一天要送你到局里去尝尝滋味!” 曾沧海侧着头看定了阿二,冷冷地威吓地说。这样的话,他是说惯了的,——每逢阿二出去办事的时间耽搁得长久了一点,曾沧海总是这一套话语,倒并不是作真;但此时刚刚碰在他的气头上,加之阿二只顾站在那里抹脸喘气,竟不照向来的惯例,一进来就报告办事的结果,曾沧海可就动了真气。他提高了他那副干哑的嗓子,跺着脚骂道: “畜生!难道你的死人嘴上贴了封皮么?——讨来了多少呢?” “半个钱也没有。——七里桥今天传锣开会——” 阿二突然缩住,撩起蓝布短衫的衣襟来,又抹脸儿。在他的遮黑了的眼前,立刻又涌现出那个几千人的大会,无数的锄头红旗,还有同样红的怕死人的几千只眼睛;在他耳边,立刻又充满了锽锽锽的锣声,和暴风似的几千条喉咙里放出来的咆哮怒吼。他的心像胀大了似的卜卜地跳得他全身发热气。 可是这一切,曾沧海想也不会想到的。他看见阿二不说下去,就又怒冲冲地喝道: “管他们开什么屁会!你是去讨钱的。你不对他们说么:今天不解清,明天曾老爷就派警察来捉人!你不对他们那些混账东西说么——什么屁会!” “那么,你派警察去罢!你杀我的头,我也不去了!七里桥的人,全进了会,……他们看见我,就知道我是替你讨乡账去的,他们骂我,不放我回来,还要我……” 阿二也气冲冲地说,而且对于他的“老爷”竟也称起“你”来了。这不是一件小事。然而一心关念着讨债不着的曾沧海却竟忽略了这个不懂规矩,他截断了阿二的话,拍着桌子怒喊: “狗屁的会!陈老八,他是狗屁的农民协会的委员;他自己也放印子钱,怎么我放的债就让乡下人白赖呢!我倒要找陈老八去讲讲这个理!——哼!天下没有这种理!一定是你这狗奴才躲懒,不曾到七里桥去!明天查出来要你的狗命——” “不是陈老八的那个会。是另一个。只有七里桥的自家人知道,镇上人还没听得过呢!他们今天第一次传锣开会,几千人,全是赤脚短衣,没有一个穿长衫的,全是道地的乡下穷人……” 阿二忽然对于曾沧海的威吓全没怕惧,反而兴高采烈地说起来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为的他一眼看见曾沧海脸色变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个踉跄就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这平常日子威风凛凛的老爷也会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阿二在曾府做长工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阿二反倒没有了主意。他是一个老实人,一眼看着曾沧海那种“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使吓死了这个******烟老头子,那他的罪过可不小,天上的菩萨要不要折他的寿?然而他是白担忧。躺在烟榻上的曾沧海猛的睁开眼来,眼是凶狠狠地闪着红光,脸色也已经变成铁青;他跳起来,随手抓住了******烟枪气吼吼地抢前一步,照准阿二的头上就打过去,发狂似的骂道: “你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们敢造反么?” 拍!——一声响,那枝象牙******烟枪断成两段,可并没打中阿二的头。阿二挥起他的铜铁般的臂膊一格,就躲过去了。他浑身的血被这一击逼成沸滚。他站住了,睁圆了眼睛。曾沧海舞着那半段******烟枪,咆哮如雷,一******起一枝锡烛台,就又避面掷过去。烛台并没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时候,烛台顶上的那枝铜针却刺着了阿二的小腿。见了血了!忿火从阿二的眼睛中射出来。“打死那盘剥穷人的老狗!”——一句从七里桥听来的话蓦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窝。他捏紧了拳头。 如果曾沧海再逼上一步,阿二准定要干的! 但此时忽然一片哭骂声从花厅后面爆发了,跟着便是一个妖媚的少年女子连哭带嚷闯进来,扑在曾沧海身上,几乎把这老头子撞倒在地。 “干什么?阿金!” 曾沧海扶着桌子气急败丧地喊。那时候,又一位高大粗壮的少年妇人也赶进来了!听不清楚的嚷骂的沸声充满了这小小的三开间的花厅。曾沧海摇着头,叹一口气,便去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虽然他是远近闻名的包揽诉讼的老手,但对于自己家里这两个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儿媳中间的纠纷,他却永远不能解决,并且只能付之不闻不问。 阿二已经走了。两个女人对骂。奶妈抱了曾沧海的孙子,还有一个粗做女仆,都站在花厅前滴水檐下的石阶边听着看着。曾沧海捧起另一枝烟枪,滋滋——地抽烟,一面在心痛那枝断成两半的象牙老枪,一面又想起七里桥的什么会了。现在他颇有点后悔刚才的“失态”;现在他的老谋深算走了这么一个方向:共产党煽动七里桥的乡下人开会,大概其志不在小罢?可是镇上有一营兵,还有保卫团,怕什么,借此正好请公安分局捉几个来办一下,——赖债的都算是共产党。……还有,镇上竟没人知道这回事,平常排挤他老人家顶厉害的那几位“新贵”也还睡在鼓中呢!——想到这里,曾沧海的黑而且瘦的脸上浮出笑容来了。他已经想好了追还他的高利贷本息的好方法,并且又算好了怎样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贵”们的糊涂混账;他们竟还不知道七里桥有了共产党,他们管的什么事哪! “好!就是这么办。叫他们都尝尝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沧海想到得意处将烟枪一放,忍不住叫了出来,又连声哈哈大笑。这枯哑的笑声在花厅里回荡,很单调地射进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两个女子的吵闹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无条件终止了。他愕然四顾,这才又发见阿金独坐在烟榻对面的方桌子边,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里哭。 “阿金!” 曾沧海低声唤着。没有回答。觉得为难了,曾沧海懒懒地坐了起来,正想走过去敷衍几句,阿金却突然露出脸来对曾沧海使一个白眼;她并没在那里哭,不过眼眶稍稍有点红。 “明天我就回乡下去;赖在这里挨骂挨打,真是贱骨头么?” 阿金尖着声音说,猛的哭起来了;是没有眼泪的干哭。 “啊,啊!吵什么啊!我,没有力气和那种婆娘吵闹;回头等阿驹来,叫他去管束罢!是他的老婆,应该要他去管束!——叫阿驹打她一顿,给你出气罢。好了,好了,阿金!犯不着和那种蠢货一般见识。——你去看看燕窝粥燉好了没有。我要吃了出去办公事!” 曾沧海一面说,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身边,用他那染满烟渍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几拂,算是替她揩眼泪。阿金把头扭了两扭,斜着眼睛,扑嗤一笑: “哼,你的话,算得数么?” “怎么不算数!我说要办什么人,就一定要办!我做老爷的,就不用自己动手。——上次你的男人吵上门来,不是我答应你重重办他么?后来不是就叫警察办了他么?不过自己的媳妇总不好送局去办,应该叫儿子办。回头阿驹来了,我就叫他结结实实打那个辣婆娘!我的话,向来说出算数。” “嗳,说出算数!上月里就答应给我一个金戒指,到现在还没——”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买东西,不是办人;——金戒指,究竟有什么好?戴在手上,不会叫手舒服。我把买金戒指的钱代你放在钱庄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么?好了,快去看燕窝粥罢。等我出去了回来,就给你一个钱庄上的存折: 一百块钱!还不好么?” 似乎“一百”这数目确有点魔力,阿金带几分满足的意思,走了。这里曾沧海暗暗匿笑,佩服自己的外交手腕,再躺到烟榻上,精神百倍地烧起一个很大的烟泡来。 可是烟泡刚刚上了斗,还没抽得半口,里边的吵闹又爆发了。这回却还夹着一个男子的叱骂声,是曾沧海的宝贝儿子出场了。曾沧海好像完全没有听得,郑重地捧着烟枪,用足劲儿就抽,不料里边沸沸扬扬的嚷骂声中却跳出一句又尖又响的话,直钻进了曾沧海的耳朵: “不要脸的骚货!老的不够你煞火,又迷上了小的;我就让了你么?” 这是儿媳的声音。接着却听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儿子狂吼,儿媳又哭又骂。以后就是混成一片的哭骂和厮打。 曾沧海捧着烟枪忘记了抽,呆呆地在吟味那一句“老的不够煞火”。虽说这些事不比钱财进出,他颇能达观,然而到底心里有些酸溜溜地怪不舒服。此外更有一点使他老大扫兴:原来儿子的肯打老婆,却不是“敬遵严命”,而是别有缘故。 这对于儿子的威权之失坠又使他渐渐感得悲哀了。 俄而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曾沧海的沉思。儿子家驹,一个相貌极丑的野马似的十九岁青年,站在曾老头子的面前了。将手里的一本什么书拍的丢在一张椅子里,这曾家驹就在烟榻旁边的方凳上坐了,脸对着他的父亲。 “阿驹,吴府上老太爷死了。你的荪甫表哥有电报来。你在镇上反正没有事,明天就到上海去吊丧,带便托荪甫给你找个差使。” 不等儿子开口,曾沧海就先把刚刚盘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说了出来;可是什么“老的,小的,煞火”,还是在他心里纠缠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紧使用,马上给我几十块钱!” “什么!又来要钱了!哎,你不知道钱财来的不容易呀! 什么使用?先要说个明白!” 曾沧海吃惊地说,一骨碌就翻身坐起来。但是儿子并不立刻回答,先在腰间掏摸了一会儿,就掏出一小块黑色的硬纸片来,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边,很傲慢地喊道: “什么使用!我就要大请客啦!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曾沧海眼快,并又心灵,一瞧那黑色硬纸片,就知道是“中国国民党党证”;这一乐非同小可,他一手夺过来,揉了揉眼睛,凑在烟灯上仔细再看;可不是当真!“某省某县第某区党员证第二十三号”,上面还粘贴着曾家驹的小影。——“还是第二十三名呢!”老头子欣欣然自言自语地说,从烟盘里拿过那副老光眼镜来戴好了,又仔细验看那印在党证上面的党部关防的印文。末了,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儿子跟前交还这证书,连声郑重嘱咐: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 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 “这就出山了!我原说的,虎门无犬种!——自然要大请客罗!今晚上你请小朋友,几十块钱怕不够罢?回头我给你一百。明晚,我们的老世交,也得请一次。慢着,还有大事!——抽完了这筒烟再说。” 于是老头子兴冲冲地爬上烟榻,呼呼地用劲抽烟;曾家驹满脸得意,却拣不出话来吹,便也往烟榻上一横。他当真很小心地把党员证藏在内面衣服的口袋里。但他这重视党证的心理和曾沧海就有点不同;他知道有了这东西,便可以常常向老头子逼出大把的钱来放开手面花用。 曾沧海一口气抽完了一筒烟,拿起烟盘里的茶壶来,嘴对嘴汩汩地灌了几口,放下了茶壶,轻声说道: “阿驹!我探得了一个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报告。现在就派你去罢!你刚进了党,正要露露脸,办一件大事,挂一个头功!——哈,机会也真凑巧,今天是双喜临门了!” 听说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办什么事,曾家驹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对圆眼睛,只顾呆呆地对着他父亲瞧。显然是他对于这件事十二分的不踊跃,并且也不知道怎样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嗳,——还有几分上场怯!” 曾沧海又爱惜又责备似的说,接连摇了两次头;于是他突又转口问道: “阿驹,你知道镇上的私烟灯共有多少?前街杂货店里的三姑娘做的哪几户客人?还有,卡子上一个月的私货漏进多少?” 曾家驹又是瞠目不能对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类;可是要问他某某私娼做的几户客人或是私烟灯有多少,漏税的私货有多少,那他是做梦也没想到。 曾沧海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么?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随时随地留心。嗳,阿驹,你现在是党老爷了,地面上的情形一点不熟悉,你这党老爷怎么干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钻缝儿,难道等着人家来请么?——不过,你也不用发忧,还有你老子是‘识途老马’,慢慢地来指拨你罢!” 小曾的脸,现在红起来了,也许是听了老子的“庭训”,有点惭愧;但也许是一百块钱尚未到手,有点不耐烦。他堵起了嘴,总不作声。恰好那时候,他的老婆抱着小孩子进来了,满脸的不高兴,将小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着,转脸就对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但是小孩子不让她开口,哇哇地哭起来了;同时一泡尿直淋,淌满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驹皱了眉头,脸上的横肉一条一条都起了棱,猛的一跳就从烟榻上坐起来,正想叱骂他的老婆,却瞥眼看见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脚下有一本书,——正是他刚才带来的那一本,小孩子的两只脚正在书面乱踢乱踏。 “嘿!小畜生!” 曾家驹一声怒吼,纵步跳到孩子身边,粗暴地从孩子的脚下扯出那本书来看时,已经是又湿又破碎,不成样子了。孩子的身体一晃,几乎倒撞下椅子来,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扑在母亲怀里,只把一张小嘴张得很大。 从儿子手里看明白了那本湿淋淋的书原来是《三民主义》的时候,曾沧海的脸色陡的变了。他跳起来跺着脚,看着儿子的脸,连声叫苦道: “糟了!糟了!这就同前清时代的《圣谕广训》一样的东西,应该供在大厅里天然几上的香炉面前,才是正办,怎么让小孩子撒了尿呀!给外边人晓得了,你这脑袋还保得住么? 该死,糟了!” 此时被吓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曾家驹原也不很了然于父亲的叫苦连天,但总之是觉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气,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小曾的叫骂,混成一片。曾沧海摇头叹气,只顾抽烟,随后想起还有大事须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闹声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热闹。这双桥镇,有将近十万的人口,两三家钱庄,当铺,银楼,还有吴荪甫独力经营的电力厂,米厂,油坊。这都是近来四五年内兴起来的。 曾沧海一面走,一面观看那新发达的市面,以及种种都市化的娱乐,便想到现在挣钱的法门比起他做“土皇帝”的当年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这两三年的他,不走黑运,那么,在这繁华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捞进十万八千么?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点怅怅。他的脚步就慢起来了。到得太白楼酒馆的前面,因为人多,他简直站住了。 忽然人丛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沧海,劈头问道: “这个时候你上哪里去呀?” 曾沧海回头一看,认得是土贩李四;在某一点上,他和这李四原是不拘形迹的密友,但此时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简直好像已经和曾沧海平等了,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夸的曾沧海委实是太难堪了。但是又不便发作。跟着双桥镇的日渐都市化,这李四的潜势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胀。有“土”斯有“财”,便也有“实力”:老地头蛇的曾沧海岂有不知道?因此他虽然老大不高兴,却竭力忍住了,反倒点头招呼,微笑着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点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搁一件的了!” 李四很卖弄似的说,并且语气中还有几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长。 “为什么?难道分局长换了人么?” 曾沧海实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几分讥讽的口吻冷冷地反问。可是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不该得罪这位神通广大的李四。 然而运气得很,李四并没觉到曾沧海的话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沧海走到太白楼斜对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沧海耳朵边,悄悄地说道: “难道你没有听得风声么?” “什么风声?” “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 曾沧海心里一跳,脸色也变了:但他这吃惊,并不是因为听说七里桥有共军,而且要抢镇;他是在痛心他的独得之秘已经不成其为“秘”,因而他的或他儿子的“头功”是没有指望了。可是他毕竟是老手,心里一跳以后,也就立刻镇静起来,故意摇头,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么?老实告诉你,这个消息,现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从何营长的小公馆里得来的。营长的姨太太已经避到县里去了。还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万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说,十分热心关切的样子。 现在曾沧海的脸色全然灰白了!他这才知道局势是意外地严重。在先他听得长工阿二说七里桥的乡下人传锣开会,还以为不过是赤手空拳的乡下人而已,此时才明白当真还有枪炮俱全的共军。他的恐惧就由被人夺了“头功”一转而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问: “共匪有多少枪呢?” “听说有百来枝枪罢。” 曾沧海心下一松,想到他的邀功计划虽然已成画饼,可是危险也没有,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说: “百来条枪么?怕什么!驻扎在这里的省防军就有一营!” “一营!哼!三个月没关饷!” “还有保卫团呢!” “十个里倒有十一个是******烟老枪!——劝你把细点,躲开一下罢,不是玩的!本来前两天风声就紧,只有你整天躲在烟榻上抱阿金,这才不知道。——也许没事。可是总得小心见机。不瞒你说,我已经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弹,今晚上不许睡觉。” 这么说着,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沧海站着沉吟了一会儿,决不定怎么办。想到一动总得花钱,他就打算姑且冒险留着;想到万一当真出了事,性命危险,便也想学学何营长的姨太太。后来转念到“报功”总已不成,上公安局也没意思,便决定先回家再定办法。 家里却有人在那里等。曾沧海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见那人颔下有一撮小胡子,便知道是吴府总管费小胡子费晓生。 “好了,沧翁回来了。无事不敢相扰,就为的三先生从上海来了信,要我调度十万银子,限三天内解去,只好来和沧翁相商。” 费小胡子开门见山就提到了钱,曾沧海不禁呆了一下。费小胡子却又笑嘻嘻接着说: “我已经查过账了。沧翁这里是一万二,都是过期的庄款。本来我不敢向沧翁开口,可是三先生的信里,口气十分严厉,我又凑不齐,只好请沧翁帮帮我的忙了,感谢不尽。” 曾沧海的脸色陡然放下来了。他本来就深恨这费小胡子。据他平日扬言,费小胡子替吴府当了几年总管,已经吃肥了。他又说费小胡子挑拨他们甥舅间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钱庄上挂这么区区一万多银子的账。现在看见费小胡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头来上门讨索,曾沧海觉得非惩他一下不可了,当下就冷冷地回答: “晓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诉荪甫另眼看待你!——说来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这里来了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今晚上打算就动身。 一切我和荪老三面谈,竟不必你费心了!” “是。老太爷故世的消息,我们那里也接了电报,却不知道原来是请沧翁去主持丧事。” 费小胡子笑着说,不提到钱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却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沧海心曲似的意义。他站起来正要告辞,突然被曾沧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罢,还有几句话呢!——嗳,荪老三要解十万银子去,想来是应急用;现在你调到了多少呢?你报个账给我听听。” “不过半数。五万块!” 费小胡子复又坐下,仍旧笑嘻嘻地说,可是那语调中就有对于曾沧海的盘问很不痛快的气味。这费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吴荪甫早就不满意这位老舅父。不过到底是吴荪甫的嫡亲舅父,在礼貌上费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现在看见曾沧海居然又进一步,颇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气,费小胡子就觉得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曾沧海的“不识相”尚有更甚于此: “还只有五万!想来你没有解出去罢?拿来!今晚上我带了去!” 费小胡子的眉毛一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着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沧海的瘦脸儿。 曾沧海却坚决地又接下去说: “马上去拿来交给我。一切有我负责任!——你知道么?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这五万银子决不能放在镇上过夜的。荪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不能袖手旁观。” “哦——那个,今天一早就有这风声,我已经打电报给三先生请示办法。万一今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五万银子,我自有安排。这是我份内应尽的职务,怎么敢劳动沧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担的下这个责任?” “担的下!沧翁的美意,心领谢谢!” 费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来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转,忽又坐下,转看着曾沧海那张又恨恨又沮丧的脸孔问道: “沧翁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刚得了密报,而且——好像何营长也有点心慌。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县里是载的什么人?” “是何营长的姨太太到县里回拜县长夫人。——哦,原来如此!然而沧航恐怕还没知道就在今天两点钟的时候,何营长向商会担保镇上的治安他负完全责任。不过,他说,‘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关饷,总得点缀点缀,好叫他们起劲’;他向商会筹借三万块钱——” “商会答应了么?”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么时候动身?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说着,费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沧海假意送到大厅的滴水檐前,就回转来大生气。他咬紧了牙关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厅上转圈子。过去的三小时内,他使了多少心计,不料全盘落空了。尤其是这最后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费小胡子简直恨同杀父之仇! 他垂头寻思报复的计策,脚下就穿过了一条长廊,走到花厅阶前了。里面的烟榻上一灯如豆,那一粒淡黄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忽然一阵响动,那烟榻上跳起两个人影来,在烟灯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他的宝贝儿子家驹,另一个便是阿金。 “畜生!” 曾沧海猛叫一声,便觉得眼前昏黑,腿发软,心里却像火烧。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张椅子,便软瘫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茎稀胡子簌簌地抖动。 到他再能够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时,阿金已经不见了,只有曾家驹蹲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伦,阿金的无耻,费小胡子的可恶,又是七里桥共军的威胁:同时在曾沧海的脑子里翻滚,正不知道怎样咆哮发威才好。最后还是醋劲占了优势。曾沧海拉开他的破嗓子骂道: “畜生!就算你嘴馋,有本事到外边去弄几个玩玩,倒也罢了,叫你在家里吃现成的么?混账!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儿子呀!阿金这骚货——” 可是,砰,砰,砰,砰!从远处来,立刻愈繁愈密。这是枪声!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沧海猛一跳,就发疯似的喊起来: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还不赶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离这里多少路?” 曾家驹不作声,反把身体更缩得紧些。忽然一个人带哭带嚷跑进来,头发披了满面,正是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沧海,这少年女子就像一条蛇似的缠在老头子身上,哭着嚷着: “都是少爷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沧海用尽力气一个巴掌将阿金打开,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枪声更加近了,呐喊的人声也听得见了。曾家驹的老婆抱着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奶妈,粗做娘姨,丫头,都是慌做一团,乱窜乱叫。 忽然枪声听不见了,只听得远远的哄哄的人声。花厅外边梧桐树上的老鸦拍得翼子扑扑地响,有几只还扑进花厅里来。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还在哭。曾沧海觉得心头一松,瞥眼看见烟榻上还摆着那本淋过孩子尿的《三民主义》,他就一******了来,高顶在头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祷告道: “总理在上,总理阴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呀!” 祷告还没完,枪声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响更近了。卜卜卜——机关枪声也起来了。曾沧海蹶然跃起,《三民主义》掉在地下。一声不响,这老头子没命地就往里边跑。可是正在这时候,阿二跑出来,当胸一撞,曾沧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么也不管,只是气喘喘地叫道: “躲到后面去罢!躺在菜园里!躺在地下!枪珠厉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门后门全是兵了!” “什么?共匪打退了么?”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曾沧海一跃而起,拉住了阿二问。 “是兵和保卫团开火啦!兵和兵又打起来了!” “放屁!滚你的罢!” 曾沧海一听不对头,便又突然摆出老爷的威风来。可是猛一回头,看见院子里映得通红,什么地方起火了!卜卜卜——机关枪的声音跟着又来。曾沧海料来大事已去,便喝令媳妇和奶妈等快去收拾细软。他自己拿起那烟灯,跑到花厅右角的一张桌子边,打开一个文书箱,把大束的田契,借据,存折,都往口袋里塞。直到此时蹲在烟榻上不动也不作声的曾家驹霍地一跳过来,也伸手到文书箱里去捞摸了。忽然一片呐喊声像从他们脚边爆出来。曾沧海一慌,手里的东西都落在地下。他顾不得儿子,转身就往里面跑,薄暗中却又劈头撞着了一个人,一把扭住了曾沧海,尖着声音叫: “老爷救救我呀!——” 这又是阿金。同时一片火光飞也似的从外边抢进花厅来,火光中瞧见七八个人,都拿着火把。阿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里一慌,腿就软了,不知不觉地就坐在地下,捧着头,缩成了一团。曾沧海乘此机会,脸也不回地没命逃走,转瞬间就看不见了。 “不要脸,没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里?” 阿金的丈夫抢前一步,怒声问。阿金只是哭。另外两个人已经捉住了曾家驹,推他到一个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后面去了!” “进宝!不用去追!我们放在后面的人都认得他!” 几个人杂乱地嚷。这时候,曾家驹的老婆披散着头发,从里面冲出来,一眼看见丈夫被人捉住,便拚命扑过去。但已经有人从背后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一捽,厉声问道: “干什么?” “干什么呀!你们捉我的男人干什么?” 曾家驹的老婆坐在地下发疯似的叫。突然她回头看见阿金蹲在旁边,她就地一滚,便抓住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头咬了一口,扭成一团打起来了。 “都是你这骚货闯下来的祸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声又从花厅后面来了。三个人拖着曾沧海,其中一个便是阿二。曾沧海满身是灰,只叫饶命。阿金的丈夫赶上去对准那老头儿的脸上就是一拳,咬紧着牙齿说: “老狗!你也要命么?” “打死他!咬死他!曾剥皮!” 忿怒像暴风似的卷起来了。但是那位佩手枪的青年走过来拦住了众人,很威严地喝道: “不要闹!先要审他!” “审他!审他!老剥皮放印子钱,老剥皮强夺我们的田地!——” “老狗强占了我的老婆!叫警察打我!” “他叫警察捉过我们许多人了!我们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来你又是国民党?” 那位青年的声音朗朗地在纷呶的诅骂中响了起来。 曾沧海心里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断定他是有了希望了;他振作起全身的精神,在熊熊的火把光中望着那位青年的面孔,奋然说: “不是,不是!我最恨国民党!孙传芳时代,我帮助他捉过许多国民党,枪毙过许多!你不相信,你且去调查!—— 眼前的阿二他就知道!阿二,阿二——” “可是你现在一定是!你的儿子干什么的?” 青年截住了曾沧海的自辩,回头看着那个野马似的曾家驹。 “我不是!我不是!” 曾家驹没命地叫。可是他的叫声还没完,那边打得疲倦了暂时息手的两个妇人中的一个——阿金,忽然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你是,你是!你刚才还拿出一块黑纸片来吓我诱我,你害死人了,——进宝,饶了我呀!他们逼我吓我,他们势头大!” 这时机关枪声又卜卜地从空中传来。佩手枪的青年转脸向外边看了一眼,就拔出手枪来,提高嗓子,发命令道: “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守。曾剥皮和他的儿子带走!” 于是火把和脚步声一齐往外边去了。痴痴地坐在地下的曾家驹的老婆忽然跳起来,大哭着追上去。却在花厅檐前被什么东西一绊,她就跌倒了。留守的阿二和另一个农民赶上前拉起她来,好像安慰她似的厉声喊道: “你发疯了么?不干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到后面去罢!不许乱跑!” 当下曾沧海父子被拖着推着到了大街上,就看见三三五五的农民,颈间都围一条红布,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在大街上乱跑。迎面来了一伙人,没有枪,也带住一个人,却是李四。曾沧海正待抛过一个眼色去和李四打招呼,两下里一擦肩就过去了。曾沧海他们却是向西去,繁密的枪声也是从西面来。机关枪声每隔二三分钟便卜卜地怒吼着。所有的店铺和住户都关了门,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的灯光来。 劲风挟着黑烟吹来,有一股焦臭,大概是什么地方又起火了。 转了一个弯,过不去了。前面不远就是宏昌典当的高墙。曾沧海父子和押着他们的七八个人被围裹在一大群杂色的队伍里了:有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的农民,也有颈间束着红布条的兵,都挤在这街角。忽然从宏昌典当的高墙上放出一条红光来,卜卜卜——那火绳一样的东西向四面扫,蓦地,这“火绳”掠近曾沧海父子们所在的那个街角了! “散——开!” 有一个声音在人堆里怒喊。管押着曾沧海的人们也赶快躲到街边的檐下,都伏倒在地上。步枪声从他们身边四周围起来了。曾沧海已经像一个死人,只是眼睛还睁得很大。他儿子惊惶地痴痴的望着前面的机关枪火光。这时候,宏昌当的后面忽然卷起一片猛烈的枪声,一缕黑烟也从宏昌当的更楼边冲上天空,俄而红光一亮,火头就从浓烟中窜出来。宏昌当里起火了!机关枪声小些了,但同时一片震耳的呐喊,突然从这边爆起来: “冲锋呀!冲锋呀!” 无数的人形,从地上跳起来,从街角的掩蔽处,从店铺的檐下,冲出去,像一阵旋风。 管押着曾氏父子的几个人也冲上前去。但立刻又退下两个来,他们拖住了曾氏父子向后退,可是还不到十多步远,宏昌当高墙上的机关枪最后一次又扫射过来,四个人都仆倒了。又一群农民和兵的混合队伍从后面飞奔而来,在这四个人身上踏过,直扑宏昌当。 机关枪声渐渐稀薄了。 曾家驹伏在地上,最初以为自己是死了;后来试把手脚动一下,奇怪!手脚依然是好好的,身上也没觉到什么痛。他坐起来看看他的身边。两个农民都没有声息。曾沧海蜷曲着身子,半个脸向上,嘴巴张得很大,嘴里淌出血来。曾家驹呆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撒腿就跑。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一条冷僻小巷的时候,脚下绊着什么东西,他就跌倒了。可是像弹簧似的他又立刻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向宏昌当那方面看:火焰直冲高空,半边天都红了。枪声还是断断续续地响,夹着一阵一阵的呐喊。正在没有计较,他的脚又碰着了横在地下的那个东西,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死人,颈间束着红布条,手里还抓着一枝手枪。一个好主意忽然在曾家驹心头展开。他赶快从死人颈间解下那红布条,束在自己颈子上,又从死人手里捞得了那枝手枪,便再向前跑。 现在枪声差不多没有了,只是那呼呼呼的火烧声,以及嘈杂的人声,从远远传来。这条小巷子却像死的一样,所有的人家都闭紧了大门,连灯光都没有一点。曾家驹一面走,一面像觅食的野狗似的向左边右边看。将近巷底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前面一所楼房闪着灯光。他踌躇了一会儿,便上前打门,眼里射出凶光来。 “你回来了么?阿弥陀佛!” 一个青年女人的声音出来开门了。但当她看见是一个不相识者满脸杀气擎起手枪对准她,就狂喊一声,往里边跑。曾家驹追进去,一句话不说。追过了一个院子,在点着灯火的屋子前,那妇人就跌倒了。曾家驹也不管她,飞快地闯进屋子,迎面又看见一个老妇人的惊慌的皱脸在他眼前一晃,似乎还叫了一声“啊哟!” 曾家驹又冲上楼去,跑进一间卧室,也点着灯,床上白布帐子低垂。曾家驹一手撩开帐子,就看见红喷喷的小孩子的脸儿露在绿绸的夹被外边。他旋风似的将这绿绸夹被扯了一下,突然又旋风似的赶到床前的衣橱前,打开橱门,伸手就在橱里掏摸。 “妈呀!妈呀!” 床上的小孩子忽然哭着叫起来了。这声音使得曾家驹一跳。他慌慌张张举起手枪来对床上放射了。劈!——枪声在这小房间里更显得惨厉可怕。曾家驹自己也猛一惊,手枪就掉在楼板上了。可是床里的小孩子却哭得更厉害。同时,房外楼梯上脚步声音响了,带哭带嚷的青年妇人奔进房来。她扑到床上,抱起那孩子偎在怀里,便像一尊石像似的靠在床前的停火小桌子旁边,痴痴地对着曾家驹看。 曾家驹下意识地拾取那手枪来,再对准那妇人和孩子;他的脸铁青,他的心卜卜地跳而且涨大。但此时那老妇人也抖索索地跑进来了,扑通跪在楼板上,喃喃地说: “老爷大王!饶了命罢!……饶了命罢!首饰,钱……” “拿来!快!” 曾家驹迸出这么两句来,他自己也似乎心定了,手枪口便朝着楼板。 青年妇人怀里的小孩子又哭出声音来,把头钻在妇人的胸口,低声叫“妈”了。直觉到自己的小宝贝还是活着,那青年妇人的惨白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安慰的微笑。 曾家驹心里又是一跳。从这可爱的微笑中,他忽然认出眼前这妇人就是大街上锦华洋货店的主妇,是他屡次见了便引动邪念的那个妇人!他看看这妇人,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手枪,走前一步,飞快地将这妇人揿倒在床上,便撕她的衣服。这意外的攻击,使那妇人惊悸得像个死人,但一刹那后,她立即猛烈地抗拒,她的眼睛直瞪着,钉住了曾家驹的凶邪的脸孔。 “大王!大王!饶命罢!饶命呀,饶了她罢!做做好事呀!” 老妇人抖着声音没命地叫,跌跌撞撞地跑了来,抱住了曾家驹的腿,拚命地拉;一些首饰和银钱豁拉拉地掉在楼板上了。 “滚开!” 曾家驹怒吼着,猛力一脚踢开了老妇人。也就在这时候,那年青妇人下死劲一个翻滚,又一挺身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我认得你的!认得你的!你是曾剥皮的儿子!我认得你的!” 曾家驹突然脸色全变了。他慌慌张张捞起那枝搁在床沿上的手枪,就对准那年青妇人开了一响。 子夜五 隔了一天。 双桥镇失陷的消息在上海报纸的一角里占了几行。近来这样的事太多了,报纸载不胜载,并且为镇定人心计,也只好少载;而人们亦渐渐看惯,正和上海本埠层见迭出的绑票案一样,人们的眼光在新闻上瞥了一下以后,心里只浮起个“又来了”的感想,同时却也庆幸着遭难的地方幸而不是自己的家乡。 连年不断的而且愈演愈剧烈的内战和农村骚动,在某一意义上已经加强了有钱人们的镇定力,虽则他们对于脚底下有地雷轰发起来的恐怖心理也是逐渐的加强。 吴荪甫看到了这消息时的心境却不是那么单纯。那时他刚刚吃过了早餐,横在沙发榻上看报纸;对面一张椅子里坐着吴少奶奶,说不出的一种幽怨和遐想,深刻在她的眉梢眼角。蓦地吴荪甫撩下了报纸,克勒一声冷笑。 吴少奶奶心里猛一跳,定了神看着她的丈夫,脸色稍稍有点变了。神经过敏的她以为丈夫这一声冷笑正是对她而发,于是便好像自己的秘密被窥见了似的,脸色在微现灰白以后,倏地又转红了。 “佩瑶!——你怎么?——哼,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似乎努力抑制着忿怒的爆发,冷冷地说;他的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在少奶奶的脸上来回了好几次: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 吴少奶奶的脸立刻又变为苍白,心头卜卜地又抖又跳;但同时好像有一件东西在胸脯里迸断了,她忽然心一横,准备着把什么都揭破,准备着一场活剧。她的神气变得异常难看了。 然而全心神贯注在家乡失陷的吴荪甫却并没留意到少奶奶的神情反常;他站起来踱了几步,用力挥着他的臂膊,然后又立定了,看着少奶奶的低垂的粉颈,自言自语地说: “哦,要来的事到底来了!——哦!双桥镇!三年前我的理想——” “双桥镇?” 吴少奶奶忽然抬起头来问。此时她觉到荪甫的冷笑和什么“要来的事”乃是别有所指,心头便好像轻松了些,却又自感惭愧,脸上不禁泛出红晕,眼光里有一种又羞怯又负罪的意味。她觉得她的丈夫太可怜了,如果此时丈夫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很想扑在丈夫怀里把什么都说出来,并且忏悔,并且发誓将永远做他的忠实的妻子。 但是吴荪甫走到少奶奶跟前,仅仅把右手放在少奶奶的肩上,平平淡淡地说: “是的。农匪打开了双桥镇了——我们的家乡!三年来我的心血,想把家乡造成模范镇的心血,这一次光景都完了!佩瑶,佩瑶!” 这两声热情的呼唤,像一道电流,温暖地灌满了吴少奶奶的心曲;可是仰脸看看荪甫,她立刻辨味出这热情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双桥镇,为了“模范镇的理想”,她的心便又冷却一半。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两三个月以前,我就料到镇上不免要受匪祸,——现在,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又接着说,少奶奶的矛盾复杂的心情,他一点没有感到。他狞起眼睛望着空中,忽然转为忿怒: “我恨极了,那班混账东西!他们干什么的?有一营人呢,两架机关枪!他们都是不开杀戒的么?嘿!——还有,混账的费小胡子,他死了么!打了电去没有回音,事情隔了一天,也不见他来个报告!直到今天报上登出来,我方才知道!我们是睡在鼓里,等人家来杀!等人家来杀!” 突然跺了一脚,吴荪甫气忿忿地将自己掷在沙发榻上,狞起眉毛看着旁边的报纸,又看看少奶奶。对于少奶奶的不说话,现在他亦很不满意了。他把口气略放和平些,带着质问的意味说: “佩瑶!怎么你总不开口?你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失败!” “什么话!——” 吴荪甫斥骂似的喊起来,但在他的眼珠很威严地一翻以后,便也不再说什么,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遮在脸前了,——并不当真在那里看报,还在继续他的忿怒。而这忿怒,如他自己所确信,是合于“理性的”行为。刚强坚忍而富有自信力的他,很知道用怎样的手段去扑灭他的敌人,他能够残酷,他也能够阴柔,那时他也许咆哮,但不是真正意味的忿怒;只有当他看见自己人是怎样地糊涂不中用,例如前天莫干丞报告厂里情形不稳的时候,他这才会真正发怒——很有害于他的康健的忿怒。而现在对于双桥镇失陷这件事,则因为他的权力的铁腕不能直接达到那负责者,所以他的忿恨更甚。 同时他又从双桥镇的治安负责者联想到一县一省以至全国最高的负责者,他的感想和情绪便更加复杂了。他掷下了报纸,眼睛看着脚下那新式图案的地毯,以及地毯旁边露出来的纹木细工镶嵌的地板,像一尊石像似的不动也不说话。 只有笼里的鹦鹉刷动羽毛的声音,在这精美的客厅里索索地响。 当差高升悄悄地推开门,探进一个头来;但是充满了这小客厅的严重的空气立刻将高升要说的话压住在舌头底下了。他不退,又不敢进,僵在门边,只能光着眼睛望到吴少奶奶。 “有什么事?” 吴少奶奶也像生气似的问,一面把她的俏媚的眼光掠到她丈夫的脸上。吴荪甫出惊似的抬起头来,一眼看见高升手里拿着两张名片,就将手一挥,用沉着的声音吩咐道: “知道了,请他们到大客厅!” 于是他就站起来踱了几步,在一面大镜子前看看自己的神色有没有回复常态;最后,站在少奶奶跟前,很温柔地拍着少奶奶的肩膀说: “佩瑶,——这两天来你好像心事很重,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不要操心那些事罢!我总有法子对付!你的身体向来单弱。” 他抓起少奶奶的手来轻轻地捏着一会儿,似乎他要把他自己的勇气和自信力从这手掌传导给少奶奶。然后,也不等少奶奶的回答,他突然放下手,大踏步跑出去了。 吴少奶奶往后仰在椅子里,她的头靠在椅背上,眼泪满了她的眼眶。她了解荪甫的意思,了解他的每一个字,但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衷曲大概无法使这位一头埋在“事业”里的丈夫所了解。异样的味儿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道是苦呢,是甜呢,抑或是辣。 吴荪甫微笑着走进了大客厅时,唐云山首先迎上前来万分慨叹似的说: “荪甫!贵乡竟沦为匪区,省当道的无能,完全暴露了!” “我们都是今天见了报,才知道。荪翁这里,想必有详细报告?究竟现在闹到怎样了?——听说贵镇上驻扎的军队也就不少,有一营人罢,怎么就会失手了呢!” 王和甫也接上来说,很亲热地和荪甫握手,又很同情似的叹一口气。 吴荪甫微笑着让客人坐了,然后镇静地回答: “土匪这样猖獗,真是中国独有的怪现象!——我也是刚才看见报载,方才知道。现在消息隔绝,不明白那边实在的情形,也觉得无从措手呀,——可是,孙吉翁呢,怎么不来?” “吉翁有点事勾留住了。他托我代表。” 唐云山燃着一枝香烟,半抽半喷地说,烟气呛住喉咙,接连咳了几声。 “我们约定的时间不巧,恰碰着荪翁贵乡出了事;既然荪翁也是刚接到消息,那么总得筹画对付,想来今儿上午荪翁一定很忙,我们的事还是改一天再谈罢。” 王和甫笑嘻嘻地看着吴荪甫,说出了这样洞达人情世故的话。但是唐云山不等吴荪甫表示可否,就抢着来反对: “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和翁,我担保荪甫一定不赞成你这提议!荪甫是铁铸的人儿,办事敏捷而又老辣;我从没见过他办一件事要花半天工夫!何况是那么一点小事,他只要眉头一皱,办法就全有了!不要空费时间,我们赶快正式开会罢!” 唐云山把他一向办党办政治部的调子拿出来,惹得王和甫和荪甫都笑起来了。于是吴荪甫就把话引入了当前的正题目: “竹斋方面,我和他谈过两次。他大致可以加入。但总得过了端阳节,他才能正式决定。——他这人就是把细得很,这也是他的好处。望过去八分把握是有的!前天晚上,我们不是决定了‘宁缺毋滥’的宗旨么?如果捏定这个宗旨,那么,朱吟秋,陈君宜,周仲伟一班人,只好不去招呼他们了,究竟怎样,那就要请和翁,云翁两位来决定了。” “那不是人太少了么?” 唐云山慌忙抢着问,无端地又哈哈大笑。 吴荪甫微笑,不回答。他知道性急的唐云山一心只想拉拢大小不同的企业家来组织一个团体作政治上的运用,至于企业界中钩心斗角的内幕,唐云山老实是全外行。曾经游历欧美的吴荪甫自然也不是什么“在商言商”的旧人物,但他无论如何是企业家,他虽然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那另一只眼睛,却总是朝着企业上的利害关系,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视着。 此时王和甫摸着他的两撇细胡子,笑迷迷地在一旁点头;看见吴荪甫微微一笑而不回答唐云山的询问,王和甫就说: “云翁的意思是恐怕别人家来拉了他们去罢?——这倒不必过虑。兄弟本来以为周仲伟和陈君宜两位是买办出身,手面总不至十分小,所以存心拉拢,后来荪甫兄说明白了,才知道他们两位只有一块空招牌。我们不论是办个银行,或是别的什么,总是实事求是,不能干买空卖空的勾当。——哎,荪翁,你说对不对?” “得了!我就服从多数。——孙吉翁有一个草案在这里,就提出来好么?” 唐云山又是抢着说,眼光在吴王二人脸上兜一个圈子,就打开他的文书皮包,取出一个大封套来。 这所谓“草案”只是一张纸,短短几行字,包含着三个要点:一,资本五百万元,先收三分之一;二,几种新企业的计画——纺织业,长途汽车,矿山,应用化学工业;三,几种已成企业的救济——某丝厂,绸厂,轮船局,等等:这都是他们上次商量时已经谈过了的,现在不过由孙吉人写成书面罢了。 吴荪甫拿着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从那纸上耸起了伟大憧憬的机构来: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驶过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这理想未必完全是架空的。富有实际经验的他很知道事业起点不妨小,可是计画中的规模不能不大。三四年前他热心于发展故乡的时候,也是取了这样的政策。那时,他打算以一个发电厂为基础,建筑起“双桥王国”来。他亦未始没有相当成就,但是仅仅十万人口的双桥镇何足以供回旋,比起目前这计画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觉得双桥镇的失陷不算得怎样一回了不起的打击了,他兴奋得脸上的疱又一个一个冒着热气,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着王和甫正想发言,不料唐云山又说出几句古怪的话来: “刚才不是说过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么?然而‘草案’上的‘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了他们三个人的厂,这中间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过想到了就总要问。” 唐云山放低了声音,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神气;似乎他虽则不尽明白此中奥妙,却也有几分觉得了。 吴荪甫和王和甫都笑起来了。他们对看了一眼,又望着唐云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实的脸孔。唐云山自己就放声大笑。他估量来未必能够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转变谈话的方向,郑重地从桌上拿起那份“草案”来,希望从这中间找出发言的资料。 但是吴荪甫却一******了那“草案”去,对唐云山说: “云山,你这一问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将来我们的银行或是什么,要请你出面做经理的,凡事你总得都有点门路,——我们不主张朱吟秋他们加入我们的公司,为的他们没有实力,加进来也是挂名而已,不能帮助我们的公司发达。可是他们的企业到底是中国人的工业,现在他们维持不下,难免要弄到关门大吉,那也是中国工业的损失,如果他们竟盘给外国人,那么外国工业在中国的势力便增加一分,对于中国工业更加不利了。所以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还是要‘救济’他们!凡是这份‘草案’上开列的打算加以‘救济’的几项企业,都是遵照这个宗旨定了下来的。” 划然停止了,吴荪甫“义形于色”地举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边上猛击一下。他这一番话,又恳切,又明晰,倒使得唐云山感觉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为中间有几分奥妙,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不独唐云山,就是笑容不离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肃然。他心里佩服吴荪甫的调度真不错,同时忍不住也来发表一些公忠爱国的意见: “对呀!三爷的话,真是救国名言!中国办实业算来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时代李鸿章,张之洞一班人官办的实业不算,其余商办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绩在哪儿呀?还不是为的办理不善,亏本停歇,结局多半跑到洋商手里去了。——云翁,你要知道,一种企业放在不会经营的冤大头手里,是真可惜又可叹!对于他个人,对于国家,都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末了,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们的公司在这上头一定不能够含糊,——哪怕是至亲好友,我们还是劝他少招些烦恼,干干脆脆让给有本事的人去干多么好!” 王和甫的话还没完,唐云山早又哈哈大笑起来了;他毕竟是聪敏人,现在是什么都理会过来了。 于是他们三位接着便讨论到“草案”上计画着的几种新企业。现在,唐云山不但不复是“外行”,而且几乎有几分“专家”的气概了。他接连把孙总理遗著《建国方略》中“实力建设”的文字背诵了好几段;他说:现在的军事一结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马上会实现,那么孙总理所昭示的“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他们这公司预拟的投资地点应该是邻近“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的沿线。他一面说,一面又打开他的文书皮包,掏出一张地图来,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好些黑点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释,末后他好像已经办完了一桩大事似的松一口气,对着王吴两位企业家说: “赞成么?孙吉翁是很以为然的。回头我还可以就照我这番话作成书面的详细计画,将来银行开办,动手招股的时候,就跟招股广告一同登载,岂不是好!” 王和甫没有什么不赞成,但也没有直捷表示,只把眼光钉在吴荪甫脸上,等待这位足智多谋而又有决断的“三爷”先来表示意见。 然而真奇怪。向来是气魄不凡,动辄大刀阔斧的吴荪甫此时却沉着脸儿沉吟了。在他的眼光中,似乎“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颇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时也是实际的;他相信凡事必须有大规模的计划作为开始的草案,和终极的标帜,但如果这大规模计画本身是建筑在空虚的又一大规模计画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说: “好!可以赞成的。大招牌也要一个。可是,我们把计画分做两部分罢:云山说的是对外的,公开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我们最终的目标。至于孙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对内的,不公开的一部分,我们在最近将来就要着手去办的。这么,我们公司眼前既有事业好做,将来‘东方大港’之类完成了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就更多了。王和翁,你说怎样?” “妙极了!三爷的划算决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哈!哈!” 王和甫心悦诚服地满口赞成着。 此时当差高升忽然跑进来,在吴荪甫的耳朵边说了几句。大家看见荪甫脸上的肌肉似乎一跳。随即荪甫站起来很匆忙地对王和甫,唐云山两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厅里的两位暂时毫无动作。只有唐云山的秃顶,闪闪地放着油光,还有他抽香烟喷出来的成圈儿的白烟,像鱼吐泡沫似的一个一个从他嘴里出来往上腾。俄而他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盘里一丢,自言自语地说: “资本五百万,暂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万光景;那,那,够办些什么事呀。”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王和甫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得,闭了眼睛在那里养神,但也许在那里盘算什么。云山又拿过那张“草案”来看,数一数上面预拟的新企业计画,竟有五项之多,而且有重工业在内,便是他这“外行”看来,也觉得五百万资本无论如何不够,更不用说只有一百五十万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来: “呀,呀!这里一个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荪甫来详细商量不可!” 王和甫猛一惊,睁开眼来,看见唐云山那种严重的神气,忍不住笑了。但是最善于放声大笑的唐云山此时却不笑。他只是一迭声叫道: “你看,你看!五百万够么?” 恰好吴荪甫也回来了。一眼看见了唐云山的神气,——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铜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项上,又听得他连声嚷着“五百万够么?”吴荪甫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为刚才竹斋来的电话报告公债市场形势不很乐观,心头在发闷,便由着唐云山在那里干着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很简单地解释给唐云山听: “云翁,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这几项新企业,并非同时开办——” “那么,为什么前天我们已经谈到了立刻要去部里领执照呢?” 唐云山打断了王和甫的解释,眼睛望着吴荪甫。 “先领了执照就好比我们上戏园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还是王和甫,似乎对于唐云山的“太外行”有一点不耐烦了。 “再说句老实话,我们公司成立了以后,第一桩事情还不是办‘新’的,而是‘救济’那些摇摇欲倒的‘旧’企业。不过新座儿也是不能不赶早预定呀。” 吴荪甫也说话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张椅子里。然而唐云山立刻又来了反问: “不错,救济!如果人家不愿受我们的‘救济’呢?岂不是一百五十万的资本也会呆起来?” “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 吴荪甫断然说,脸上浮起了狞笑了。 “云翁!银子总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上去,区区一百五十万够什么!” “可不是!既然我们的公司是一个金融机关,做‘公债套利’也是业务之一。” 吴荪甫又接上来将王和甫的话加以合理的解释。这可把唐云山愈弄愈糊涂了。他搔着他的光秃秃的头顶,对吴王两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外行”,但心里总感得他们的话离本题愈远。 这时大客厅的门开了,当差高升侧着身体站在门外,跟着就有一个人昂然进来,却原来正是孙吉人,满脸的红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唐云山首先看见,就跳起来喊道: “吉翁,——你来得正好!我干不了!这代表的职务就此交卸!” 孙吉人倒吃了一惊,以为事情有了意外的变化;但是吴荪甫他们却哈哈大笑,迎前来和孙吉人寒暄,告诉他已经商量得大致就绪,只等决定日子动手开办。 “吉翁不是分身不开么?怎么又居然赶来了?” “原是有一个朋友约去谈点不相干的小事情,真碰巧,无意中找得我们公司的线索了——” 孙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张摇椅里坐了,一面又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很得意地转过脸去说: “荪翁,你猜是什么线索?我们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哪!” 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大家脸上都有喜色,却是谁也不开口,都把询问的眼光射住了孙吉人。 “开银行要等财政部批准,日子迁延;用什么银团的名义罢,有些营业又不能做;现在我得的线索是有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情愿和我们合作——说是合作,实在是我们抓权!我抽空跑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么办?大家都觉得这条路还可以走的话,我们就议定了条款,向对方提出。” 孙吉人还是慢吞吞地说,但他的小脑袋却愈晃愈快。 于是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都纷纷起来,空气是比前不同的热闹而又紧张了。吴荪甫虽然对于一星期内就得缴付资本二十万元一款略觉为难——他最近因为参加赵伯韬那个做多头公债的秘密组织,已经在往来各银行钱庄上,调动了将近一百万,而家乡的事变究竟有多少损失,现在又还没有分晓,因此在银钱上,他也渐渐感得“兜不转”了,可是他到底毅然决然同意了孙吉人他们的主张: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条件后,他们三个后台老板在一星期内每人先缴付二十万,以便立刻动手大干。 他们又决定了第一笔生意是放款“救济”朱吟秋和陈君宜两位企业家。 “孙吉翁就和那边信托公司方面切实交涉!这件事只好请吉翁偏劳了。” 吴荪甫很兴奋地说,抱着必胜的自信,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的前夕。 “那么,我们不再招股了么?” 唐云山在最后又这么问一句,满脸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个声音同时很坚决地回答。 唐云山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感得有点扫兴;他那篇实业大计的好文章光景是没有机会在报纸上露脸了。但这只是一刹那,随即他又很高兴地有说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后,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上踱了一会儿。此时已有十点钟,正是他照例要到厂里去办公的时间。他先到书房里拟好两个电报稿子,一个给县政府,一个也由县里“探投”费小胡子,便按电铃唤当差高升进来吩咐道: “回头姑老爷有电话来,你就请他转接厂里。——两个电报派李贵去打。——汽车!” “是!——老爷上厂里去么?厂里一个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现在还等在号房里。老爷见他呢不见?” 吴荪甫这才记起叫这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让他白等了一个黄昏,此回却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兴似的说道: “叫他进来!” 高升奉命去了。吴荪甫坐在那里,一面翻阅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试要想想那屠维岳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模糊得很。厂里的小职员太多,即使精明如荪甫,也不能把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他渐渐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厂里去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各种报告——一切都显得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头开朗起来了,所以当那个屠维岳进来的时候,他的常常严肃的紫脸上竟有一点笑影。 “你就是屠维岳么?” 吴荪甫略欠着身体问,一对尖利的眼光在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维岳鞠躬,却不说话;他毫没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吴荪甫;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净而精神饱满的脸儿上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着很自然而机警的光芒。 “你到厂里几年了?” “两年又十天。” 屠维岳很镇静很确实地回答。尤其是这“确实”,引起了吴荪甫心里的赞许。 “你是哪里人?” “和三先生是同乡。” “哦——也是双桥镇么?谁是你的保人?” “我没有保人!” 吴荪甫愕然,右手就去翻开桌子上那本职员名册,可是屠维岳接着又说下去: “也许三先生还记得,当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爷的一封信来的。以后就派我在厂里帐房间办庶务,直到现在,没有对我说过要保人。” 吴荪甫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屠维岳也是已故老太爷赏识的“人才”,并且这位屠维岳的父亲好像还是老太爷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门生。对于父亲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荪甫突然间把屠维岳刚才给与他的好印象一变而为憎恶。他的脸放下来了,他的问话就直转到叫这个青年职员来谈话的本题: “我这里有报告,是你泄漏了厂方要减削工钱的消息,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错。我说过不久要减削工钱的话。” “嘿!你这样喜欢多嘴!这件事就犯了我的规则!” “我记得三先生的《工厂管理规则》上并没有这一项的规定!” 屠维岳回答,一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很镇静很自然地看着吴荪甫的生气的脸孔。 吴荪甫狞起眼睛看了屠维岳一会儿。屠维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里,竟没有丝毫局促不安的神气。能够抵挡吴荪甫那样尖利狞视的职员,在吴荪甫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诧异。他喜欢这样镇静胆大的年青人,他的脸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转了口气说: “无论如何,你是不应该说的。你看你就闯了祸!” “我不能承认。既然有了要减工钱的事,工人们迟早会知道。况且,即使三先生不减工钱,怠工或是罢工还是要爆发,一定要爆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们也已经知道三先生抛售的期丝不少,现在正要赶缫交货,她们便想乘这机会有点动作,占点便宜。”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咬着牙齿喊道: “什么!工人也知道我抛出了期丝?工人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么?也是你说的么?” “是的!工人们从别处听了来,再来问我的时候,我不能说谎话。三先生自然知道说谎的人是靠不住的!” 吴荪甫怒叫一声,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来: “你这混蛋!你想讨好工人!” 屠维岳不回答,微笑着鞠躬,还是很自然,很镇静。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买人心!” “三先生,请你不要把个人的私事牵进去!” 屠维岳很镇定而且倔强地说,他的机警的眼光现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吴荪甫的面孔。 吴荪甫的脸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现在是冷冷的坚定的,却是比生气咆哮的时候更可怖。从这脸色,从这眼光,屠维岳看得出他自己将有怎样的结果,然而他并不惧怕。他是聪明能干,又有胆量;但他又是倔强。“敬业乐业”的心思,他未始没有;但强要他学莫干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这位严厉的老板的欢心,那他就不能。他微笑地站着,镇静地等候吴荪甫的最后措置。 死样的沉默压在这书房里。吴荪甫伸手要去按墙上的电铃钮了,屠维岳的运命显然在这一按中就要决定了;但在刚要碰到那电铃时,吴荪甫的手忽又缩回来,转脸对着屠维岳不转睛地瞧。机警,镇定,胆量,都摆出在这年青人的脸上。只要调度得当,这样的年青人很可以办点事;吴荪甫觉得他厂里的许多职员似乎都赶不上眼前这屠维岳。但是这个年青人可靠么?这年头儿,愈是能干愈是有魄力有胆气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稳的思想。这一点却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吴荪甫沉吟又沉吟,终于坐在椅子里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但仍是严厉地对着屠维岳喝道: “你的行为,简直是主使工人们捣乱!” “三先生应该明白,这不是什么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动工潮!” 吴荪甫又是声色俱厉了。 没有回答。屠维岳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么?” “我冷笑了么?——如果我冷笑,那是因为我想来三先生不应该不明白:无论什么人总是要生活,而且还要生活得比较好!这就是顶厉害的煽动力量!” “咄!废话!工人比你明白,工人们知道顾全大局,知道劳资协调;昨天我到厂里对她们解释,不是风潮就平静了许多么?工会不是很拥护我的主张,正在竭力设法解决么?我也知道工人中间难免有危险分子,——有人在那里鼓动煽惑,他们嘴里说替工人谋利益,实在是打破工人饭碗,我这里都有调查,都有详细报告。我也很知道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误入歧途。我是主张和平的,我不喜欢用高压手段,但我在厂里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种害群之马。我只好把这种人的罪恶揭露出来,让工人们自己明白,自己起来对付这种害群之马!——” “三先生两次叫我来,就为的要把这番话对我说么?” 在吴荪甫的谈锋略一顿挫的时候,屠维岳就冷冷地反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流露任何喜惧的表情。 “什么!难道你另外还有想望?” “没有。我以为三先生倒应该还有另外的话说。” 吴荪甫愕然看着这个年青人。他开始有点疑惑这个年青人不过是神经病者罢了,他很生气地喊道: “走!把你的铜牌子留下,你走!” 屠维岳一点也不慌张,很大方地把他的职员铜牌子拿出来放在吴荪甫的书桌上,微笑着鞠躬,转身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忽又叫住了他: “慢着!跟我一块儿上厂里去。让你再去看看工人们是多么平静,多么顾全大局!” 屠维岳站住了,回过身来看着吴荪甫的脸,不住地微笑。 显然不是神经病的微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个时间的平静,平静得一点风也没有!”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但立刻又转为冷静。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终于从这位年青人的态度上看出一些不寻常的特点,断定他确不是神经病者而是一个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气地问: “难道莫干丞的报告不确实么?难道工会敢附和工人们来反对我么?” “我并没知道莫干丞对三先生报告了些什么,我也知道工会不敢违背三先生的意思。但是三先生总应该知道工会的实在地位和力量?” “什么?你说——” “我说工会这东西,在三先生眼睛里,也许是见得有点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却完全两样。” “没有力量?” “并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他们能得工人们的信仰,他们当然就有力量;可是他们要帮助三先生,他们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们这所谓工会就只是一块空招牌——不,我应该说连向来的空招牌也维持不下去了。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虽然是空招牌,却也有几分麻醉的作用。现在工人闹得太凶,这班纸老虎可就出丑了;他们又要听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维持招牌,——我不如明明白白说,他们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谅解,可是面子上做出来却还是代表工人说话。” “要我谅解些什么?” “每月的赏工加半成,端阳节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别奖。” “什么!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 “是——他们正在工人中间宣传这个口号,要想用这个来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贴。如果他们连这一点都不办,工人就要打碎他们的招牌;他们既然是所谓‘工会’,就一定要玩这套戏法!” 吴荪甫陡的虎起了脸,勃然骂道: “有这样的事!怎么不见莫干丞来报告,他睡昏了么?” 屠维岳微微冷笑。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脸色平静了,拿眼仔细打量着屠维岳,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早不来对我说?”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问。况且我以为二十元薪水办杂务的小职员没有报告这些事的必要。不过刚才三先生已经收回了铜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严和尊府的世谊而论,认为像朋友谈天那样说起什么工会,什么厂里的情形,大概不至于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认为献媚倾轧罢!” 屠维岳冷冷地说,眼光里露出狷傲自负的神气。 觉得话里有刺,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他现在觉得这位年青人固然可赞,却也有几分可怕,同时却也自惭为什么这样的人放在厂里两年之久却一向没有留意到。他转了口气说: “看来你的性子很刚强?” “不错,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自负,只好拿这刚强来自负了。” 屠维岳说的时候又微笑。 似乎并不理会屠维岳这句又带些刺的话,吴荪甫侧着头略想一想,忽然又大声说: “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么?我不能答应!你看,不答应也要把这风潮结束!” “不答应也行。但是另一样的结束。” “工人敢暴动么?” “那要看三先生办的怎样了。” “依你说,多少总得给一点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会的戏法罢!” “三先生喜欢这么办,也行。” 吴荪甫怫然,用劲地看了微笑着的屠维岳一眼。 “你想来还有别的办法罢。” “三先生试想,如果照工会的办法,该花多少钱?” “大概要五千块。” “不错。五千的数目不算多。但有时比五千更少的数目能够办出更好的结果来,只要有人知道钱是应该怎样花的。” 屠维岳还是冷冷地说。他看见吴荪甫的浓眉毛似乎一动。可是那紫酱色的方脸上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流露。渐渐地两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维岳脸上,这是能够射穿任何坚壁的枪弹似的眼光,即使屠维岳那样能镇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头去,把牙齿在嘴唇上轻轻地咬一下。 忽然吴荪甫站起来大声问道: “你知道工人们现在干些什么?” “不知道。三先生到了厂里就看见了。” 屠维岳抬起头来回答,把身体更挺直些。吴荪甫却笑了。他知道这个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随便说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说的;他有点不满于这种过分的倔强,但也赞许这样的坚定,要收服这个年青人为臂助的意思便在吴荪甫心里占了上风。他抓起笔来,就是那么站着,在一张信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回身递给屠维岳,微笑着说: “刚才我收了你的铜牌子,现在我把这个换给你罢!” 信笺上是这样几个字:“屠维岳君从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干翁台照。荪。十九日。” 屠维岳看过后把这字条放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什么!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么?” 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青人。 “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一张纸,办不了什么事。” 屠维岳第一次带些兴奋的神气说,很坦白地回看吴荪甫的注视。 吴荪甫不说话,突然伸手按一下墙上的电铃,拿起笔来在那张信笺上加了一句:“自莫干丞以下所有厂中稽查管车等人,均应听从屠维岳调度,不得玩忽!”他掷下笔,便对着走进来的当差高升说: “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到厂里去!”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又对吴荪甫凝视半晌,这才鞠躬说: “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我知道现在这时代,青年人中间很有些能干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够常常和青年人谈话。——现在请你先回厂去,告诉工人们,我一定要设法使她们满意的。——有什么事,你随时来和我商量!” 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和估量中,他断定厂里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结束。 然而像他那样的人,决不至于让某一件事的胜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满足。他踱着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对于自己的“能力”怀疑起来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么?可是到底几乎失却了这个屠维岳,而且对于此番的工潮不能预测,甚至即在昨天还没有正确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没用的走狗们所蒙蔽,所欺骗,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胁了!虽则目前已有解决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这解决还是于他有利,但不得不额外支出一笔秘密费,这在他还是严重的失败!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掌远蹠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致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青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风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这一个可怕的过虑,几乎将吴荪甫送到完全的颓丧。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是脓包,而年青的又不可靠,凭他做老板的一双手,能够转动企业的大轮子么?吴荪甫不由的脸色也变了。他咬一下牙齿,就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筒来,发怒似的唤着;他决定要莫干丞去暗中监视屠维岳。 但在接通了线而且听得莫干丞的畏缩吞吐的语音时,吴荪甫蓦地又变了卦;他反而严厉地训令道: “看见了我的手条么?……好!都要听从屠先生的调度!不准躲懒推托!……钱这方面么?他要支用一点秘密费的。他要多少,你就照付!……这笔账,让他自己将来向我报销。听明白了么?” 放下电话耳机以后,吴荪甫苦笑一下,他只能冒险试用这屠维岳,而且只好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去查察这可爱又可怕的年青人,而且他亦不能不维持自己的刚毅果断,不能让他的手下人知道他也有犹豫动摇的心情——既拔用了一个人,却又在那里不放心他。 他匆匆地跑出了书房,绕过一道游廊,就来到大客厅上。 他的专用汽车——装了钢板和新式防弹玻璃的,停在大客厅前的石阶级旁。汽车夫和保镖的老关在那里说闲话。 小客厅的门半掩着。很活泼的男女青年的艳笑声从门里传出来。吴荪甫皱了眉头,下意识地走到小客厅门边一看,原来是吴少奶奶和林佩珊,还有范博文,三个头攒在一处。吴荪甫向来并不多管她们的闲事,此时却忽然老大不高兴,作势咳了一声,就走进小客厅,脸色是生气的样子。 吴少奶奶她们出惊地闪开,这才露出来还有一位七少爷阿萱夹在吴少奶奶和范博文的中间,仍是低着头看一本什么书。 吴荪甫走前一步,威严的眼光在屋子里扫射,最后落在阿萱的身上。 似乎也觉得了,阿萱仰起脸来,很无聊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林佩珊则移坐到靠前面玻璃窗的屋角,吃吃地掩着嘴偷笑。本来不过想略略示威的吴荪甫此时便当真有点生气了;然而还忍耐着,随手拿起阿萱放下的那本书来一看,却原来是范博文的新诗集。 “新诗!你们年青人就喜欢这一套东西!” 吴荪甫似笑非笑地说,看了范博文一眼,随手又是一翻,四行诗便跳进他的视野: 不见了嫩绿裙腰诗意的苏堤, 只有甲虫样的汽车卷起一片黄尘; 布尔乔亚的恶俗的洋房, 到处点污了淡雅自然的西子!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范博文向来的议论——伧俗的布尔乔亚不懂得至高至上神圣的艺术云云,倏地又兜上了吴荪甫的记忆。这在从前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但现在却因枨触着吴荪甫的心绪而觉得可恨了。现代的年青人就是这么着,不是浪漫颓废,就是过激恶化;吴荪甫很快地从眼前这诗人范博文就联想到问题中的屠维岳。然而要教训范博文到底有所不便,他只好拿阿萱来借题发挥: “阿萱!想不到你来上海只有三天,就学成了‘雅人’!但是浪漫的诗人要才子才配做,怕你还不行!” “但是有一句名言:天才或白痴,都是诗人。我在阿萱身上就看见了诗人的闪光。至少要比坐在黄金殿上的mammon①要有希望得多又多!”—— ①mammon 财神。——作者原注。 范博文忽然冷冷地插进来说,同时用半只眼睛望着林佩珊打招呼。 因为这是一句很巧妙的双关语,所以不但林佩珊重复吃吃地笑个不住,连吴少奶奶也笑起来了;只有阿萱和吴荪甫不笑。阿萱是茫然仰起了脸,荪甫是皱着眉头。虽然并非“诗人”,吴荪甫却很明白范博文这句话的意义;他恨这种卖弄小聪明的俏皮话,他以为最无聊的人方才想用这种口舌上的小戏法来博取女人们的粲笑。他狠狠地看了范博文一眼,转身就想走,却不料范博文忽又说道: “荪甫,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办丝厂?发财的门路岂不是很多?” “中国的实业能够挽回金钱外溢的,就只有丝!” 吴荪甫不很愿意似的回答,心里对于这位浪漫诗人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高兴。 “是么!但是中国丝到了外洋,织成了绸缎,依然往中国销售。瑶姊和珊妹身上穿的,何尝是中华国货的丝绸!上月我到杭州,看见十个绸机上倒有九个用的日本人造丝。本年上海输入的日本人造丝就有一万八千多包,价值九百八十余万大洋呢!而现在,厂丝欧销停滞,纽约市场又被日本夺去,你们都把丝囤在栈里。一面大叫厂丝无销路,一面本国织绸反用外国人造丝,这岂不是中国实业前途的矛盾!” 范博文忽然发了这么一篇议论,似乎想洗一洗他的浪漫“诗人”的耻辱。 但是吴荪甫并不因此而减轻他的不友意,他反而更觉得不高兴。企业家的他,自然对于这些肤浅的国货论不会感到满足。企业家的目的是发展企业,增加烟囱的数目,扩大销售的市场,至于他的生产品到外洋丝织厂内一转身仍复销到中国来,那是另一个问题,那是应该由政府的主管部去设法补救,企业家总不能因噎废食的呀! “这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吴荪甫冷笑着轻轻下了这么一个批评,耸耸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刚跨出了小客厅的门,他又回头唤少奶奶出来,同她到对面的大餐间里,很郑重地嘱咐道: “佩瑶,你也总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吴少奶奶惘然看着她的丈夫,不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博文虽然是聪明人,会说俏皮话,但是气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处,很不妥当。——况且二姊曾经和我说过,她想介绍他们的老六学诗。依我看来,仿佛还是学诗将来会成点名目。” “哦——是这件事么?由他们自己的意思罢!” 吴少奶奶看了她丈夫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回答。她固然不很赞成范博文——这是最近两三天来她的忽然转变,但她也不赞成杜学诗,她另有她的一片痴想。 吴荪甫怫然皱一下眉头,可是也就不再说下去了;他看了低眸沉思的少奶奶一眼,就跑出大餐间,跳上了停在大客厅阶前的“保险”汽车,带几分愠怒的口气吩咐了四个字: “到总会去!” 子夜六 范博文手里玩弄着林佩珊的化妆皮包,满脸是“诗人”们应有的洒脱态度,侧着头,静听林佩珊的断断续续而又含糊吞吐的轻声细语。虽则他们是坐在一丛扁柏的后面,既然躲避了游客的眼光,也躲避了将要西斜的太阳,可是不知道因为没有风呢,抑另有缘故,范博文的额角一次一次在那里渗透出细粒的汗珠。 他们是在兆丰公园内的一个僻静凉快的地方,他们坐在那红油漆的长木椅上,已经半小时了。 林佩珊这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薄纱洋服,露出半个胸脯和两条白臂;她那十六岁少女时代正当发育的体格显得异常圆匀,一对小馒头式的乳房隐伏在白色印度绸的衬裙内,却有小半部分露出在衬裙上端,将寸半阔的网状花边挺起,好像绷得紧紧似的。她一面说话,一面用鞋尖拨弄脚边的细草,态度活泼而又安详,好像是在那里讲述别人家的不相干的故事。 她的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没有了;嫣然一笑,她仰脸凝视东面天空突转绛色的一片云彩。 “说下去呀,珊妹!——我已经等了你好半天。” 范博文跟着林佩珊的眼光也向天空望了一会儿以后,突然转过脸来,对着林佩珊说。他又一次揩去了额角上的汗珠,带几分焦灼的神气,不转睛地看定了林佩珊的俏脸。 林佩珊也回看他,却是既不焦灼,也没兴奋,而是满眼的娇慵。忽然她扑嗤一笑,将双手一摊,作了个“完了”的手势,声音晶琅琅地回答道: “没有了!已经讲完了!难道你还觉得不够么?” “不是听得不够,是懂得不够呀!” 范博文的说俏皮话的天才又活动起来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个懒腰,一支臂膊在范博文脸前荡过,飘出一些甜香。就像有些蚂蚁爬过范博文的心头,他身体微微一震,便把自己正想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他痴痴地看着林佩珊的长眉毛,圆而小的眼睛,两片猩红的略略张开的嘴唇,半露的白牙齿,发光的颈脖,隆起的胸脯,——他看着,看着,脑膜上掠过许多不很分明的意念。但是当他的眼光终于又回上去注在林佩珊的脸上时,他忽然发见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静得和平常一样,和第三者一样;虽然是温柔地微笑着,可是这微笑显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释。于是另一种蚂蚁爬的滋味又在范博文心头渗开来,他又忽然记起了他应该说的话了: “我就不懂为什么荪甫不赞成你和我——” “那是荪甫的事,不必再讲了!” 林佩珊抢着说,打断了范博文的未尽之言。然而她的脸色和口气依然没有什么例外的不高兴,或例外的紧张。 范博文心一跳,觉得奇怪。他等候了一会儿,看见林佩珊又不开口了,他便再问: “我更不懂什么叫做现在便是瑶姊也不肯?” “我也不懂呀!姊姊是怎么说,我就照样讲给你听。谁又耐烦去多用心思!” 这摆明出来的好像是第三者的态度,却把范博文激怒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这才不再使用“诗意”的俏皮话,而是简简直直地对林佩珊说: “你这是什么话呀!怎么瑶姊说什么,你就照样背一遍,又是不耐烦去多用心思?好像是和你不相干的事体!好像你不是你,弄成了别人去了!——珊妹,你应该有你自己!你自己的意思怎样呢?你一定要有你自己呀!” “我自己就在这里,坐在你旁边。这好半天和你说话的,就是我自己!——但是说另外还有我自己呢,我就从来不知道,从来也就不想去知道。姊姊对我说了许多话,又叮嘱我要守秘密,但既然你问我,并且姊姊的话也带连着你在内,所以我到底照样背了一遍。你问我是什么意见?——好呀,我向来没有什么一定的意见。我觉得什么都好,什么也都有点不好。我向来是不爱管别人的什么意见。——怎么?你还不满意,还觉得不够么?——那就太难了!” 林佩珊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大段,她的语调又温柔又圆浑,因而本来有点气恼的范博文听了以后似乎觉得心头很舒服。但有一点还是逃不过范博文的注意,就是林佩珊这番话,依旧不曾说出她自己对于那件事的态度——特别是她自己对于范博文的态度。 范博文叹一口气,手支着头,看地下的草和林佩珊的玲珑圆凸的小腿。突然——不知道是什么动机,他将捏在他手里的林佩珊的化妆皮包打开,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看。不太圆,也不太尖,略带些三角形,很秀逸的脸儿,映出在那椭圆形的小镜子上了。脸是稍显得苍白,但正在这苍白中,有一些忧郁的,惹动神经质女郎们爱怜的情态。俄而镜子一动,那映像就不复是整个的脸,而是眉毛和眼睛这横断面了。眉浓而长,配着也是长长的聪明毕露的眼睛;可是整个眉与眼合起来,又有抑郁牢骚的神情夹在锋芒机警中间。总之是最能吸引二十岁左右多愁善感的女郎们的爱怜的一张脸!然而假使也能够博得活泼天真不知世上有愁苦的十五六岁少女们的喜欢,那是因为在这脸上还有很会说俏皮话的两片薄嘴唇,常常是似笑非笑地嘻开着。——范博文对镜看了一会儿,松一口气,关好了那化妆皮包,抬起头来又望林佩珊。温柔的微笑尚停留在林佩珊的眉梢嘴角。而且从她那明如秋水的眼瞳中,范博文似乎看见了他们俩已往的一切亲昵和无猜。难道这一切都能因为吴荪甫的“不赞成”就取消了么?都能因为吴少奶奶的“也不赞成”就取消了么?不能的!范博文忽然感得从未有过的兴奋,激发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了。他猛的抓住了林佩珊的手叫道: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样的亲昵玩笑,林佩珊身体不动,也没开口,只用眼光答应了范博文的颇带些热情的呼唤。而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别的成分,分明是在想着什么别的事,并且和目前这情境相距很远。范博文却也并没觉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温又软,而且像有一种麻辣辣的电力。虽则他们手拉着手是家常便饭,但此时却有点异样的诱惑力了;范博文侧过头去,很想出其不意地偷一个吻。可是刚把头贴近林佩珊的耳边,范博文的勇气突然消失了。林佩珊的娇嗔应该顾到。于是他把这动作转变为一句问话: “瑶姊是现在不肯?为什么呢?” “啊哟!我说过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惊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这句话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显然的,范博文辨着这味儿,忽然以为这句回答的背后的意义仿佛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样的无可无不可的”,他忍不住心头发跳,脸上也有点热烘烘了。他贪婪地看着林佩珊,从脸到胸部,又从胸部到脸,一切都是充满着青春的诱惑的光彩和温润。这样的感想也突然飞过他的迷乱了的神经:如果用一点强迫,他这“珊妹”大概是无抵抗的罢?他差不多想来一个动作了,但不幸他们背后的扁柏丛中忽地起了一阵屑屑索索的声音,范博文全身一震,那野心便又逃走了。 此时骤然吹来了一阵凉风。对面树上有什么鸟儿在叫。一群鸽子扑扑扑地飞到范博文他们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侧着头看他们。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鸽子;并且觉得这些鸽子颇有“诗人”的风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诗。 始终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独自异样地笑了一声,轻轻摆脱了被范博文捏着的一只手,站起来说: “我要回去了!这木椅子坐久了,骨头痛。” 范博文的诗意立刻被打断了,他慌慌张张也站起来,看着林佩珊,不很明白为什么她突然要回去。虽然坐在这里对于他的“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两次的胆大的决定都终于成为泡影,但两个人悄悄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很合于他“诗人”的脾胃。他真不愿意走。但是因为他向来没有反对过林佩珊的任何主张,现在他也不能反对,他只能对着林佩珊叹一口气。 依照向来的习惯,他这无声的温柔的抗议,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几句话,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转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却不同了,她从范博文手里取过了她的化妆皮包,就毫无情意地说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听着什么的,都叫我生气!”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转身体,很快地就向园子里的大路上跑去。几秒钟后,树木遮没了林佩珊的身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几步,四顾张望,可是林佩珊已经跑得全无影踪。 异样的惆怅将范博文钉住在那地点,经过了许多时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园门口,再在那里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骄傲——特别是对于一个向来亲热淘气惯了的女子发生龃龉时候男性的负气,将范博文的脚拉住。 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他在公园里走着。太阳西斜,游客渐多,全是成双作对的。他们把疑问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哜哜地在他身边擦过,把欢笑的声浪充满在空气中。这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别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厌的布尔乔亚大腹贾。在这批心满意得的人们面前,他真感得无地自容。 回到吴公馆去再找林佩珊厮混么?范博文觉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当一个人!回到他自己在大来饭店包定的房间么?他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这位洒脱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像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动情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足的惊人奇事?那还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园中各式各样的女性,狷介的,忧郁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对于他的美丽僵尸洒一掬同情之泪,至少要使她们的芳心跳动?那还不是诗人们最合宜的诗意的死?——范博文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使他的苦闷转为欣慰,使他的失败转为胜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个位置适中的大池子。正是一个好去处,游公园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长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罢!”——范博文心里这样想,便跑到那池子边。使他稍感扫兴的,是沿池子的长椅子上竟没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几个西洋小孩子却在那里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条约有两尺长,很体面的帆船,放在池子里;船上的三道红色绸帆饱吃着风,那条船便很威严地向前进驶了。厚绿油一样的池水便冲开一道细细的白纹。放船的孩子们跟着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声嚷着笑着。 诗兴忽又在范博文的心灵上一跳,他立刻得了两句好诗;什么“死”的观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这首诗。现在他还没想出第三句的时候,蓦地风转了方向,且又加劲,池子里的小帆船向左一侧,便翻倒了。 这一意外的恶化,范博文的吃惊和失望,实在比放船的几个西洋孩子要厉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时时会遇到这种不作美的转换方向的风,将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怜地被不可知的“风”支配着!范博文的心一横,作势地退后一步,身子一蹲,便当真想往池子里跳了!然而正当这时候,一个后悔又兜头扑上他的全心灵,并且这“后悔”又显灵为一个人的声音在后面叫唤着。 范博文乘势伸直身子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吴芝生,相离三尺光景,站在那里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范博文脸上发红了。他偷眼打量吴芝生的神色,看明白了并没什么异样,这才松过一口气来,慢慢地走到吴芝生跟前,勉强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就只有你一个人么?——嗳,独自看人家放小船么?” 吴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无心,但确是带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问着。 范博文不作声,只勉强点一下头。可是吴芝生偏偏又追进一句: “当真是一个人么?” 范博文勉强再点头,又勉强逼出一点笑容。他很想跑开,但想到有吴芝生作伴,到底比起独自东闯西踱较为“有聊”,便又舍不得走。他唯一的希望是吴芝生换些别的话来谈谈。而居然“天从人愿”,吴芝生转换方向,叹一口气问道: “你知道张素素的事么?张素素?前几天你不是说过她时常会流露‘诗人气分’——” “什么?她的事!难道是传染了要命的流行病?”“不是。她那样的人,不会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 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里愁闷!” 范博文笑起来了。他心里真感谢吴芝生带来这么一个乐意的新闻。他的俏皮话便又冲到嘴唇边: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是当然的结果!‘灰色’的教授自然会使得需要‘强烈刺激’的张小姐失望;但也犯不着有什么愁闷!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时候会流露的诗人气分!” “但是你还不知道李教授对于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么!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铜钱银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钱有关系?” “怎么不是呢!因为李教授打听出素素的父亲差不多快把一份家产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范博文听了这话,张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声,然后忽地大笑起来耸耸肩膀说: “我——我就看不起资产阶级的黄金!” “因为资产阶级的黄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诗!” 吴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装出十分正经的神气。范博文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最初是红了一下,随后立即变成青白;恨恨地瞪了吴芝生一眼,他转身就走。显然他是动了真气。可是走不到几步,他又跑回来,拍着吴芝生的肩膀,摆出一副“莫开玩笑”的脸孔,放沉了声音说: “我听说有人在那里设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来呢!” 然而吴芝生竟不动声色,只是不经意地看了范博文一眼,慢声回答: “我也听得一些相反的议论。” “怎样相反的议论?告诉我!告诉我!” “当今之世,不但男择女,女亦择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范博文的脸色又立刻变了,只差没有转身就走。他认定了今天于他不利,到处要碰钉子,要使他生气;并且他的诙谐天才也好像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自己也太会生气。可是吴芝生却装作什么都不理会,看定了范博文的脸,又郑重地说: “老实告诉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范博文忍不住全身一震,以为林佩珊并没回家,还在公园里等着呢。他慌忙问道: “在哪里等我?” “自然在她心里。——等你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金!” 这么说着,吴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来了。范博文一声不响,转身就走;这回是当真走了,他跑到一丛树木边,一转身就不见了。吴芝生微笑着望了一会儿,也不免有点诧异这位“诗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头。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钟,断定范博文确是一去不复返了,他这才跑上了池子后面的一个树木环绕像亭子一样的土堆,叫道: “四妹,时间不早了,要逛动物园,就得赶快走。” 四小姐蕙芳正靠在一棵杨柳树上用手帕揉眼睛。她一声不响,只看了吴芝生一眼,就跟着他走。她的眼圈有点红润。走过一段路后,四小姐赶上一步,挨着吴芝生的肩膀,忽然轻声问道: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水呢?神气是很像的。” “我没有问他。” “为什么不问呢!你应该问问他的。——刚才我们跟住他走了好许多路,不是看见他一路上疯头疯脑的,神气很不对么?我们进来时碰见林二妹,她也像有心事。……” 吴芝生忽然大笑了。他看着他的堂妹子好半晌,这才说: “范博文是不会自杀的。他的自杀摆在口头,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刚才你看见他像是要跳水,实在他是在那里做诗呢!——《泽畔行吟》的新诗。像他那样的诗人,不会当真自杀的。你放心!” “啐!干我屁事!要我放心!不过——” 四小姐脸红了,缩住了话,低着头只管走路。然而她的心里却不知怎地就深深印上了范博文的又温柔又可怜的影子。她又落在吴芝生肩后了。又走过一段路以后,四小姐低声叹一口气,忽然掉下一滴眼泪。 四小姐这无名的惆怅也是最近三四天内才有的。她的心变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琐细最轻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欢乐或悲哀的波动,都能使她的心起应和而发抖。静室独坐的时候,她乎个个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脸孔在威胁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独——她时常这么想。她渴要有一个亲人让她抱住了痛哭,让她诉说个畅快;来上海后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满心积了无数的话,无数的泪! 也许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独的悲哀这简单的原因上,四小姐对于失意怅惘的范博文就孕育了深刻的印象罢?但是跟着吴芝生一路走去的时候,因为了自己的怅惘,更因为了一路上不断的游客和风景,她渐渐忘记了范博文那动人爱怜的愁容了。等到进了动物园,站在那熊栏前,看着那头巨大的黑熊像哲学家似的来来往往踱方步,有时又像一个大呆子似的直立起来晃了晃它那个笨重的脑袋,四小姐便连自己的怅惘也暂时忘却,她微笑了。 吴芝生碰到一个同学,两个人就谈起来。那同学是一头茅草似的乱发,面貌却甚为英俊,一边和吴芝生谈话,一边常常拿眼睛去看四小姐;渐渐他们的谈话声音放低了,可是四小姐却在有意无意中捉到了一问一答的两句话: “是你的‘绯洋伞’①罢?” “不,——是堂妹子!”—— ①“绯洋伞”是一个英国字的音译,意为“未婚妻”。——作者原注。 四小姐蓦地脸又红了。她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绯洋伞”,但从吴芝生的回答里也就猜出一些意义来了;她羞答答地转过身子走开几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这是半间房子大小的铁条棚,许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里蹦跳。四小姐在家乡时也曾见过山东人变把戏的猴子;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明白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庙的香市中看见一只常常会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齿多么白!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纪念,此后就因为十四岁的她已经发育得和“妇人”一样,吴老太爷不许她再到香市那样的男女混杂的地方。现在她又看见了猴子,并且是那么多的猴子,她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记忆中逆流转来。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只也是会笑的猴子。 然而这些猴子中间并没一只会笑。似乎也有几分“都市人”的神经质,它们只是乱窜乱跳,吱吱地歇斯底里地叫。四小姐感到失望,正想转身去找吴芝生,却忽然看见一桩奇异的景象了。在棚角的一个木箱子上,有一只猴子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另一只猴子满脸正经的样子,替那躺着的猴子捉虱子:从它们那种亲爱的神气,谁也会联想到这一对猴子中间是有些特别的关系,是一对夫妇!四小姐看得呆了;像是快慰,又像是悲怆,更像是异常酸痒的味儿一齐在她心里翻滚!她不敢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她简直痴了,直到吴芝生的声音惊醒了她: “走罢!这里快要关门了!” 四小姐猛一怔,回头痴痴地望着吴芝生,不懂他说的什么话。然后,一点红晕倏地从四小姐白嫩的面颊中央——笑时起一个涡儿的那地方透出来,很快地扩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窥见了隐秘时那种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逼得四小姐只想哭。她努力不让满积在眼眶里的泪珠往下掉,转过身去顺着脚尖走,也不说一句话。动物园里的游客差不多已经走光,她也不觉得;她走了几步,看见一张椅子,她就惘然坐下,低了头,把手帕掩在脸上。 “四妹,身上不爽快么?管动物园的人要来催我们走了。 这里是五点钟就关门。” 吴芝生站在四小姐旁边轻声说,显然他并没了解四小姐的心情。这是不足为奇的:常和林佩珊,张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郎相处的吴芝生,当然无从猜度到四小姐那样的旧式“闺秀”的幽怨感触。但奇怪的是他这不了解反使得四小姐心头好像一松,而且他这温和关切的语调也使得四小姐感到若干慰藉;她露出脸来,从晶莹的泪光中看着吴芝生,勉强笑了一笑,同时也就站起来,带几分羞怯回答道: “没有什么,——我们回去罢。” 此时太阳已有一半没入地平线,凉风吹来,人们觉得精神异常爽快。男女游客一批一批地涌入这公园里来。照吴芝生的意思,还想再走走,或者到那个卖冰淇淋荷兰水的大芦席棚下喝一点什么。可是四小姐最怕人多,更怕那些成双作对的青年男女们射过来的疑问似的眼光的一瞥;她坚执要回家了,——虽然到了家里,她亦未必感到愉快。 他们又走过那池子边。现在这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子都被坐满。却在一棵离池子不远的大树边,有一位青年背靠着树干,坐在草地上,头向下垂,似乎是睡着了。四小姐眼快,远远地就认得是范博文。她询问似的向吴芝生看了一眼。吴芝生也已经看见是范博文了,微笑着点一下头,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后,隔着那棵树,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 “放手呀!谁呢?——恶作剧!” 范博文懒洋洋地很可怜似的说,身体一动也不动。四小姐跟在吴芝生背后,只是怔怔地看着。一会儿,她又轻盈地走到范博文的旁边。吴芝生把手更掩得紧些,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吴芝生!——不会有第二个。猜得不对,就砍我的脑袋!” “这不是你猜中,是我自己告诉你的。——再猜猜,还有谁?” 这回范博文不肯猜了,用力挣扎,脸孔涨得通红。 “九哥。放了手罢!” 四小姐心里老大不忍,替范博文说情了。同时范博文也已经挣脱了吴芝生的手,跳起来揉一揉眼睛,忽然转身抓住了四小姐的手,恭恭敬敬鞠躬说道: “救命恩人!四小姐,谢谢你!” 四小姐赶快摔脱了范博文的手,背转身去,脸上立刻从眼角红到耳根;但又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没有回去?范先生。——坐在这里干么?” “嗳——做诗。” 范博文回答。于是他又忘记了一切似的侧着头,翻起眼睛看天,摆出苦吟的样子来。吴芝生看着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来,只对四小姐使了个眼色。范博文忽然叹一口气,把脚一跺,走到四小姐跟前,又说: “我伤心的时候就做诗。诗是我的眼泪。也是愈伤心,我的诗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恶,打断了我的诗思。一首好诗只差一句。现在是整个儿全忘记了!” 四小姐看着范博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