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精选集》查看《余华精选集》书评和最新更新以及相关书籍推荐请到《余华精选集》专题网址http://www.xiaoshuotxt.com/mingzhu/3672/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提供经典的文学名著、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人文社科类书籍在线阅读,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 我能否相信自己(序) t@xt`小$说$天"堂 我曾经被这样的两句话所深深吸引,第一句话来自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的哥哥。这位很早就开始写作,后来又被人们完全遗忘的作家这样教导他的弟弟:“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第二句话出自一位古老的希腊人之口:“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 在这里,他们都否定了“看法”,而且都为此寻找到一个有力的藉口:那位辛格家族的成员十分实际地强调了“事实”;古希腊人则更相信不可知的事物,指出的是“命运”。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事实”和“命运”都要比“看法”宽广得多,就像秋天一样;而“看法”又是甚么?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只是一片树叶。人们总是喜欢不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几乎成了狂妄自大的根源,於是人们真以为一叶可以见秋了,而忘记了它其实只是一个形容词。 后来,我又读到了蒙田的书,这位令人赞叹不已的作家告诉我们:“按自己的能力来判断事物的正误是愚蠢的。”他说:“为甚么不想一想,我们自己的看法常常充满矛盾?多少昨天还是信条的东西,今天却成了谎言?”蒙田暗示我们:“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虚荣和好奇在作怪,“好奇心引导我们到处管闲事,虚荣心则禁止我们留下悬而未决的问题”。 四个世纪以后,很多知名人士站出来为蒙田的话作证。1943年,ibm公司的董事长托马斯.沃林胸有成竹地告诉人们:“我想,5台计算机足以满足整个世界市场。”另一位无声电影时代造就的富翁哈里·华纳,在1927年坚信:“哪一个家伙愿意听到演员发出声音?”而蒙田的同胞福煦元帅,这位法国高级军事学院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军总司令,对当时刚刚出现的飞机十分喜爱,他说:“飞机是一种有趣的玩具,但毫无军事价值。” 我知道能让蒙田深感愉快的证词远远不止这些。这些证人的错误并不是信口开河,并不是不负责任地说一些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他们所说的恰恰是他们最熟悉的,无论是托马斯.沃森,还是哈里.华纳,或者是福煦元帅,都毫无疑问地拥有着上述看法的权威。问题就出在这里,权威往往是自负的开始,就像得意使人忘形一样,他们开始对未来发表看法了。而对他们来说,未来仅仅只是时间向前延伸而已,除此之外他们对未来就一无所知了。就像1899年那位美国专利局的委员下令拆除他的办公室一样,理由是“天底下发明得出来的东西都已经发明完了”。 有趣的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未来却牢牢地记住了他们,使他们在各种不同语言的报刊的夹缝里,以笑料的方式获得永生。 很多人喜欢说这样一句话:“不知道的事就不要说。”这似乎是谨慎和谦虚的质,而且还时常被认为是一些成功的标志。在发表看法时小心翼翼固然很好,问题是人们如何判断知道与不知道?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对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大加议论,人们习惯於在自己知道的事物上发表不知道的看法,并且乐此不疲。这是不是知识带来的自信? 我有一位朋友,年轻时在大学学习西方哲学,现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看法,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说:“我的大脑就像是一口池塘,别人的书就像是一块石子;石子扔进池塘激起的是水波,而不会激起石子。”最后他这样说:“因此别人的知识在我脑子里装得再多,也是别人的,不会是我的。” 他的原话是用来抵挡当时老师的批评,在大学时他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学生,现在重温他的看法时,除了有趣之外,也会使不少人信服,但是不能去经受太多的反驳。 这位朋友的话倒是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些轻易发表看法的人,很可能经常将别人的知识误解成是自己的,将过去的知识误解成未来的。然后,这个世界上就出现了层出不穷的笑话。 有一些聪明的看法,当它们被发表时,常常是绕过了看法。就像那位希腊人,他让命运的看法来代替生活的看法;还有艾萨克.辛格的哥哥,尽管这位失败的作家没有能够证明“只有事实不会陈旧过时”,但是他的弟弟,那位对哥哥很可能是随口说出的话坚信不已的艾萨克.辛格,却向我们提供了成功的范例。辛格的作品确实如此。 对他们而言,真正的“看法”又是甚么呢?当别人选择道路的时候,他们选择的似乎是路口,那些交叉的或者是十字的路口。他们在否定“看法”的时候,其实也选择了“看法”。这一点谁都知道,因为要做到真正的没有看法是不可能的。既然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同样可以行走,一个具备了理解的人如何能够放弃判断? 是不是说,真正的“看法”是无法确定的,或者说“看法”应该是内心深处迟疑不决的活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看法就是沉默。可是所有的人都在发出声音,包括希腊人、辛格的哥哥,当然也有蒙田。 与别人不同的是,蒙田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怀疑主义的立场,他们似乎相信“任何一个命题的对面,都存在着另外一个命题”。 另外一些人也相信这个立场。在去年,也就是1996年,有一位琼斯小姐荣获了美国俄亥俄州一个私人基金会设立的“贞洁奖”,获奖理由十分简单,就是这位琼斯小姐的年龄和她处女膜的年龄一样,都是38岁。琼斯小姐走上领奖台时这样说:“我领取的绝不是甚么『处女奖』,我天生厌恶男人,敌视男人,所以我今年38岁了,还没有被破坏处女膜。应该说,这5万美元是我获得的敌视男人奖。”这个由那些精力过剩的男人设立的奖,本来应该奖给这个性乱时代的贞洁处女,结果却落到了他们最大的敌人手中,琼斯小姐要消灭性的存在。这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对那些好事的男人来说,没有性肯定比性乱更糟糕。有意思的是,他们竟然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 由此可见,我们生活中的看法已经是无奇不有。既然两个完全对立的看法都可以荣辱与共,其他的看法自然也应该得到它们的身分证。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笑忘书》里,让一位哲学教授说出这样一句话:“自詹姆斯.乔伊斯以来,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生活的最伟大的冒险在於冒险的不存在……”这句话很受欢迎,并且成为了一部法文小说的卷首题词。这句话所表达的看法和它的句式一样圆滑,它的优点是能够让反对它的人不知所措,同样也让赞成它的人不知所措。如果摹仿那位哲学教授的话,就可以这么说:这句话所表达的最重要的看法在於看法的不存在。 几年以后,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旧话重提,他说:“……这不过是一些精巧的混帐话。当年,70年代,我在周围到处听到这些,补缀着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残渣的大学圈里的扯淡。” 还有这样的一些看法,它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指出甚么,也不是为说服甚么,仅仅只是为了乐趣,有时候就像是游戏。在博尔赫斯的一个短篇故事《特隆.乌尔巴尔,奥尔比斯.特蒂乌斯》里,述者和他的朋友从寻找一句名言的出处开始,最后进入了一个幻想的世界。那句引导他们的名言是这样的:“镜子与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同样使人口数目增加。” 这句出自乌尔巴尔一位祭师之口的名言,显然带有宗教的暗示,在它的后面似乎还矗立着禁忌的柱子。然而当这句话时过境迁之后,作为语句的独立性也浮现了出来。现在,当我们放弃它所有的背景,单纯地看待它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被这句话里奇妙的乐趣所深深吸引,从而忘记了它的看法是否合理。所以对很多看法,我们都不能以斤斤计较的方式去对待。 因为“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而且“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这些年来,我始终信任这样的话,并且视自己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一个作家需要甚么,就像但丁所说:“我喜欢怀疑不亚於肯定。” 我已经有15年的写作历史,我知道这并不长久,我要说的是写作会改变一个人,尤其是擅长虚构述的人。作家长时期的写作,会使自己变得越来越软弱、胆小和犹豫不决;那些被认为应该克服的缺点在我这里常常是应有尽有,而人们颂扬的刚毅、果断和英勇无畏则只能在我虚构的笔下出现。思维的训练将我一步一步地推到了深深的怀疑之中,从而使我逐渐地失去理性的能力,使我的思想变得害羞和不敢说话;而另一方面的能力却是茁壮成长,我能够准确地知道一粒钮扣掉到地上时的声响和它滚动的姿态,而且对我来说,它比死去一位总统重要得多。 最后,我要说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看法。因此,我想继续谈一谈博尔赫斯,在他那篇迷人的故事《永生》里,有一个“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转换成英语,又转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的人,这个乾瘦憔悴的人在这个世上已经生活了很多个世纪。在很多个世纪之前,他在沙漠里历经艰辛,找到了一条使人超越死亡的秘密河流和岸边的永生者的城市(其实是穴居人的废墟)。 博尔赫斯在小说里这样写:“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乾渴和对乾渴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这个句子为甚么令人赞叹,就是因为在“干渴”的后面,博尔赫斯告诉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对干渴的恐惧”。 我相信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看法。 WWW.xiAosHuoTXT.com 爱情故事 {t}{xt}{小}{说}{天}{堂 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和两个少年有关。在那个天空明亮的日子里,他们乘坐一辆嘎吱作响的公共汽车,去四十里以外的某个地方。车票是男孩买的,女孩一直躲在车站外的一根水泥电线杆后。在她的四周飘扬着落叶和尘土,水泥电线杆发出的嗡嗡声覆盖着周围错综复杂的声响,女孩此刻的心情像一页课文一样单调,她偷偷望着车站敞开的小门,她的目光平静如水。然后男孩从车站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而又憔悴。他知道女孩躲在何处,但他没有看她。他往那座桥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在走过去时十分紧张地左顾右盼。不久之后他走到了桥上,他心神不安地站住了脚,然后才朝那边的女孩望了一眼。 他看到女孩此刻正看着自己,他便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可她依旧看着他。他非常生气地转过脸去。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站在桥上,他一直没有看她。但他总觉得她始终都在看着自己,这个想法使他惊慌失措。后来他确定四周没有熟人,才朝她走去。他走过去时的胆战心惊,她丝毫不觉。她看到这个白皙的少年在阳光里走来时十分动人。 她内心微微有些激动,因此她脸上露出了笑容。然而他走到她身旁后却对她的笑容表示了愤怒,他低声说:“这种时候你还能笑?” 她的美丽微笑还未成长便被他摧残了。她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因为他的神色有些凶狠。这种凶狠此刻还在继续下去,他说:“我说过多少次,你不要看我,你要装着不认识我。你为什么看我?真讨厌。”她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只是将目光从他脸上无声地移开。她看着地上一片枯黄的树叶,听着他从牙缝里出来的声音。他告诉她:“上车以后你先找到座位坐下,如果没有熟人,我就坐到你身旁。如果有熟人,我就站在车门旁。 记住,我们互相不要说话。“他将车票递了过去,她拿住后他就走开了。他没有走向候车室,而是走向那座桥。 这个女孩在十多年之后接近三十岁的时候,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一起坐在一间黄昏的屋子里,那是我们的寓所。我们的窗帘垂挂在两端,落日的余辉在窗台上飘浮。她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里,正在织一条天蓝色的围巾。此刻围巾的长度已经超过了她的身高,可她还在往下织。坐在她对面的我,曾在一九七七年的秋天与她一起去那个四十里以外的地方。我们在五岁的时候就相互认识,这种认识经过长途跋涉以后,导致了婚姻的出现。我们的第一次性生活是在我们十六岁行将结束时完成的。她第一次怀孕也是在那时候。她此刻坐在窗前的姿势已经重复了五年,因此我看着她的目光怎么还会有激情?多年来,她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种晃来晃去使我沮丧无比。我的最大错误就是在结婚的前一夜,没有及时意识到她一生都将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所以我的生活才变得越来越陈旧。现在她在织着围巾的时候,我手里正拿着作家洪峰的一封信。洪峰的美妙经历感动了我,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将这种旧报纸似的生活继续下去。 因此我像她重复的坐姿一样重复着现在的话,我不断向她指明的,是青梅竹马的可怕。我一次又一次地问她: “难道你不觉得我太熟悉了吗?” 但她始终以一种迷茫的神色望着我。 我继续说:“我们从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二十多年后我们居然还在一起。我们谁还能指望对方来改变自己呢?” 她总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一些慌乱。 “你对我来说,早已如一张贴在墙上的白纸一样一览无余。而我对于你,不也同样如此?” 我看到她眼泪流下来时显得有些愚蠢。 我仍然往下说:“我们唯一可做的事只剩下回忆过去。可是过多的回忆,使我们的过去像每日的早餐那样,总在预料之中。”我们的第一次性生活是我们十六岁行将结束时完成的。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们在学校操场中央的草地上,我们颤抖不已地拥抱在一起,是因为我们胆战心惊。不远的那条小路上,有拿着手电走过的人,他们的说话声在夜空里像匕首一样锋利,好几次都差点使我仓皇而逃。只是因为我被她紧紧抱住,才使我现在回忆当初的情景时,没有明显地看到自己的狼狈。 我一想到那个夜晚就会感受到草地上露珠的潮湿。当我的手侵入她的衣服时,她热烈的体温使我不停地打寒战。我的手在她的腹部往下进入,我开始感受到如草地一样的潮湿了。起先我什么都不想干,我觉得抚摸一下就足够了。可是后来我非常想看一眼,我很想知道那地方是怎么回事。但是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凑过去闻到的只是一股平淡的气味。在那个黑乎乎潮湿的地方所散发的气味,是我以前从未闻到过的气味。然而这种气味并未像我以前想象的那么激动人心。尽管如此,在不久之后我还是干了那桩事。欲望的一往无前差点毁了我,在此后很多的日子里,我设计了多种自杀与逃亡的方案。在她越来越像孕妇的时候,我接近崩溃的绝望使我对当初只有几分钟天旋地转般的快乐痛恨无比。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的那一日,我与她一起前往四十里以外的那个地方,我希望那家坐落在马路旁的医院能够证实一切都是一场虚惊。她面临困难所表现出来的紧张,并未像我那样来势凶猛。当我提出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时,她马上想起那个四十里以外的地方。她当时表现的冷静与理智使我暗暗有些吃惊。她提出的这个地方向我暗示了一种起码的安全,这样将会没人知道我们所进行的这次神秘的检查。可是她随后颇有激情地提起五年前她曾去过那个地方,她对那个地方街道的描述,以及泊在海边退役的海轮的抒情,使我十分生气。我告诉她我们准备前往并不是为了游玩,而是一次要命的检查。这次检查关系到我们是否还能活下去。我告诉她这次检查的结果若证实她确已怀孕,那么我们将被学校开除,将被各自的父母驱出家门。有关我们的传闻将像街上的灰尘一样经久不息。我们最后只能:“自杀。”她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得惊慌失措。几年以后她告诉我,我当时的脸色十分恐怖。我当时对我们的结局的设计,显然使她大吃一惊。可是她即便在惊慌失措的时候也从不真正绝望。她认为起码是她的父母不会把她驱出家庭,但她承认她的父母会惩罚她。她安慰我: “惩罚比自杀好。”那天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我从后面看着她上车,她不停地向我回身张望。我让她不要看我,反复提醒在她那里始终是一页白纸。我上车的时候汽车已经发动起来。我没有立刻走向我的座位,而是站在门旁。我的目光在车内所有的脸上转来转去,我看到起码有二十张曾经见过的脸。因此我无法走向自己的座位,我只能站在这辆已经行驶的汽车里。我看着那条破烂不堪的公路怎样捉弄着我们的汽车。我感到自己像是被装在瓶子里,然后被人不停地摇晃。后来我听到她在叫我的声音,她的声音使我蓦然产生无比的恐惧。我因为她的不懂事而极为愤怒,我没有答理。我希望她因此终止那种叫声,可是她那种令人讨厌的叫声却不停地重复着。我只能转过头去,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像路旁的杂草一样青得可怕。然而她脸上却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她佯装吃惊的样子表示了她与我是意外相遇。然后她邀请我坐在她身旁的空座位上。我只能走过去。我在她身旁坐下以后感到她的身体有意紧挨着我。她说了很多话,可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为了掩饰只能不停地点头。这一切使我心烦意乱。那时候她偷偷捏住了我的手指,我立刻甩开她的手。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会这样,真要把我气疯过去。此刻她才重视我的愤怒,她不再说话,自然也不会伸过手来。她似乎十分委屈地转过脸去,望着车外萧杀的景色。然而她的安静并未保持多久,在汽车一次剧烈的震颤后,她突然哧哧笑了起来。接着凑近我偷偷说:“腹内的小孩震出来了。” 她的玩笑只能加剧我的气愤,因此我凑近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闭上你的嘴。” 后来我看到了几艘泊在海边的轮船,有两艘已被拆得惨不忍睹,只有一艘暂且完整无损。 有几只灰色的鸟在海边水草上盘旋。汽车在驶入车站大约几分钟以后,两个少年从车站出口处走了出来。那时候一辆卡车从他们身旁驶过,扬起的灰尘将他们的身体涂改了一下。 男孩此刻铁青着脸,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女孩似乎有些害怕地跟在他身后,她不时偷偷看他侧面的脸色。男孩在走到一条胡同口时,没有走向医院的方向,而是走入了胡同。女孩也走了进去。男孩一直走到胡同的中央才站住脚,女孩也站住了脚。他们共同看着一个中年的女人走来,又看着她走出胡同。然后男孩低声吼了起来: “你为什么叫我?” 女孩委屈地看着他,然后才说: “我怕你站着太累。”男孩继续吼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别看我。可你总看我,而且还叫我的名字,用手捏我。”这时有两个男人从胡同口走来,男孩不再说话,女孩也没有辩解。那两个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兴趣十足地看了他们一眼。两个男人走过去以后,男孩就往胡同口走去了,女孩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在通往医院的大街上。男孩此刻不再怒气冲冲,在医院越来越接近的时候,他显得越来越忧心忡忡。他转过脸去看着身旁的女孩,女孩的双眼正望着前方。从她有些迷茫的眼神里,他感到医院就在前面。 然后他们来到了医院的门厅,挂号处空空荡荡。男孩此刻突然胆怯起来,他不由走出门厅,站在外面。他这时突然害怕地感到自己会被人抓住,他没有丝毫勇气进入眼下的冒险。当女孩也走出门厅时,他找到了掩盖自己胆怯的理由,他要让女孩独自去冒险,而自己则随时准备逃之夭夭。他告诉她:他继续陪着她实在太危险,别人一眼就会看出这两个少年干了什么坏事。他让她: “你一个人去吧。”她没有表示异议,点了点头后就走了进去。他看着她走到挂号处的窗前,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时没有显出一丝紧张。他听到她告诉里面的人她叫什么名字,她二十岁。名字是假的,年龄也是假的。这些他事先并未设计好。然后他听到她说:“妇科。”这两个字使他不寒而栗,他感到她的声音有些疲倦。接着她离开窗口转身看了他一眼,随后走上楼梯。她手里拿着的病历在上楼时摇摇晃晃。 男孩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在楼梯上消失,然后才将目光移开。他感到心情越来越沉重,呼吸也困难起来。他望着大街上的目光在此刻杂乱无章。他在那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个楼梯总有人下来,可是她一直没有下来。他不由害怕起来,他感到自己所干的事已在这个楼上被揭发。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真实,因此他也越发紧张。他决定逃离这个地方,于是便往大街对面走去,他在横穿大街时显得丧魂落魄。他来到街对面后,没有停留,而是立刻钻入一家商店。 那是一家杂货店,一个丑陋不堪的年轻女子站在柜台内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另一边有两个男人在拉玻璃,他便走到近旁看着他们。同时不时地往街对面的医院望上一眼。 那是一块青色的玻璃,两个男人都在抽烟,因此玻璃上有几堆小小的烟灰。两个男人那种没有心事的无聊模样,使他更为沉重。他看着钻石在玻璃上划过时出现一道白痕,那声音仿佛破裂似的来回响着。不久后女孩出现在街对面,她站在一棵梧桐树旁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寻找男孩。男孩透过商店布满灰尘的窗玻璃看到了她。他看到女孩身后并未站着可疑的人,于是立刻走出商店。他在穿越街道时,她便看到了他。待他走到近旁,她向他苦笑一下,低声说:“有了。”男孩像一棵树一样半晌没有动弹,仅有的一丝希望在此刻彻底破灭了。他望着眼前愁眉不展的女孩说: “怎么办呢?”女孩轻声说:“我不知道。” 男孩继续说:“怎么办呢? 女孩安慰他:“别去想这些了,我们去那些商店看看吧。” 男孩摇摇头,说:“我不想去。” 女孩不再说话,她看着大街上来回的车辆,几个行人过来时发出嘻嘻笑声。他们过去以后,女孩再次说: “去商店看看吧。”男孩还是说:“我不想去。” 他们一直站在那里,很久以后男孩才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去吧。”女孩点点头。 然后他们往回走去。走不多远,在一家商店前,女孩站住了脚,她拉住男孩的衣袖,说道: “我们进去看看吧。”男孩迟疑了一会儿就和她一起走入商店。他们在一条白色的学生裙前站了很久,女孩一直看着这条裙子,她告诉男孩:“我很喜欢这条裙子。” 女孩的嗓音在十六岁时已经固定下来。在此后的十多年里,她的声音几乎每日都要在我的耳边盘旋。这种过于熟悉的声音,已将我的激情清扫。因此在此刻的黄昏里,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妻子,只会感到越来越疲倦。她还在织着那条天蓝色的围巾。她的脸依然还是过去的脸。只是此刻的脸已失去昔日的弹性。她脸上的皱纹是在我的目光下成长起来的,我熟悉它们犹如熟悉自己的手掌。现在她开始注意我的话了。 “在你还没有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在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和傍晚五点的时候,我知道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在一百个女人的脚步声里,听出你的声音。而我对你来说,不也同样如此?”她停止了织毛衣的动作,她开始认真地望着我。 我继续说:“因此我们互相都不可能使对方感到惊喜。我们最多只能给对方一点高兴,而这种高兴在大街上到处都有。”这时她开口说话了,她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她这句话。所以我只能这么说。她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看到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她说:“你是想把我一脚踢开。” 我没有否认,而是说:“这话多难听。” 她又重复道:“你想把我一脚踢开。”她的眼泪在继续流。 “这话太难听了。”我说。然后我建议道: “让我们共同来回忆一下往事吧。” “是最后一次吗?”她问。 我回避她的问话,继续说:“我们的回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最后一次吧?” 她仍然这样问。 “从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开始吧。”我说,“我们坐上那辆嘎吱作响的汽车,去四十里以外的那个地方,去检查你是否已经怀孕。那个时候我可真是丧魂落魄。” “你没有丧魂落魄。”她说。 “你不用安慰我,我确实丧魂落魄了。” “不,你没有丧魂落魄。”她再次这样说,“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只有一次丧魂落魄。” 我问:“什么时候?”“现在。”她回答。 Www.xiaoshUotxt.cOm 蹦蹦跳跳的游戏 \t=xt**小/说天^堂% 在街头的一家专卖食品和水果的小店里,有一张疲惫苍老的脸,长年累月和饼干、方便面、糖果。香烟、饮料们在一起,像是贴在墙上的陈旧的年历画,这张脸的下面有身体和四肢,还有一个叫林德顺的姓名。 现在,林德顺坐在轮椅里,透过前面打开的小小窗口,看着外面的街道,一对年轻的夫妇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他们都是侧身而立,他们中间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戴着红色的帽子,脖子上扎着同样红色的围巾。 可是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男孩却是一身寒冬的打扮。 他们三个人站在街道的对面,也就是一家医院的大门口,他们安静地站在嘈杂进出的人群中间,作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侧着脸始终望着大门里面的医院,他的妻子右手拉着孩子的手,和他一样专注地望着医院,只有那个男孩望着大街,他的手被母亲拉着,所以他的身体斜在那里,男孩的眼睛热爱着街道,他的头颅不停地摇摆着,他的手臂也时常举起来指点着什么,显然他还在向他的父母讲述,可是他的父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男孩的父母迎向了医院的大门,林德顺看到一个发胖的护士和他们走到了一起,站住脚以后,他们开始说话了。男孩的身体仍然斜着,他仍然在欢欣地注视着街道。 那个护士说完话以后,转身回到了医院里面,男孩的父母这时候转过身来了,他们拉着儿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走过街道,来到了林德顺小店的近旁。父亲松开儿子的手,走到林德顺的窗口,向里面张望。林德顺看到一张满是胡子茬的脸,一双缺少睡眠的眼睛已经浮肿了,白衬衣的领子变黑了。林德顺问他:“买什么?” 他看着眼皮底下的桔子说:“给我一个桔子。” “一个桔子?”林德顺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伸手拿了一个桔子:“多少钱?” 林德顺想了想后说:“给两毛钱吧。” 他的一只手递进来了两毛钱,林德顺看到他袖管里掉出了几个毛衣的线头来。 当这位父亲买了一个桔子转回身去时,看到那边母子两人正手拉着手,在人行道上玩着游戏,儿子要去踩母亲的脚,母亲则一次次地躲开儿子的脚,母亲说:“你踩不着,你踩不着……” 儿子说:“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这位父亲就拿着桔子站在一旁,看到他们蹦蹦跳跳地玩着游戏,直到儿子终于踩到了母亲的脚,儿子发出胜利的喊叫:“我踩着啦!” 父亲才说:“快吃桔子。” 林德顺看清了男孩的脸,当男孩仰起脸来从父亲手中接过桔子的时候,林德顺看到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可是男孩的脸却是苍白得有些吓人,连嘴唇都几乎是苍白的。 然后,他们又像刚才在街道对面时一样安静了,男孩剥去了桔子皮,吃着桔子在父母中间走去了。 林德顺知道他们是送孩子来住院的,今天医院没有空出来的床位,所以他们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林德顺又看到了他们,还像昨天一样站在医院的大门口,不同的是这次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向医院里面张望,母亲和儿子手拉着手,正高高兴兴地玩着那个蹦蹦跳跳的游戏。隔着街道,林德顺听到母子两人喊叫:“你踩不着,你踩不着……” “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母亲和儿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欢乐,仿佛不是在医院的门口,而是在公园的草坪上。男孩的声音清脆欲滴,在医院门口人群的杂声里,在街道上车辆的喧嚣里脱颖而出:“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接着,昨天那个发胖的护士走了出来,于是这蹦蹦跳跳的游戏结束了,父母和孩子跟随着那个护士走进了医院。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也是上午,林德顺看到这一对年轻的夫妇从医院里走了出来,两个人走得很慢,丈夫搂着妻子的肩膀,妻子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他们很慢很安静地走过了街道,来到林德顺的小店前,然后站住脚,丈夫松开搂住妻子的手,走到小店的窗口,将满是胡子茬的脸框在窗口,向里面看着。林德顺问他:“买一个桔子?” 他说:“给我一个面包。” 林德顺给了他一个面包,接过他手中的钱以后,林德顺问了他一句:“孩子好吗?” 这时候他已经转过身去了,听到林德顺的话后,他一下子转回脸来,看着林德顺:“孩子?” 他把林德顺看了一会后,轻声说:“孩子死了。” 然后他走到妻子面前,将面包给她:“你吃一口。” 他的妻子低着头,像是看着自己的脚,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摇摇头说:“我不想吃。” “你还是吃一口吧。”她的丈夫继续这样说。 “我不吃。”她还是摇头,她说:“你吃吧。” 他犹豫了一会后,笨拙地咬了一口面包,然后他向妻子伸过去了手,他的妻子顺从地将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他搂住了她的肩膀,两个人很慢很安静地向西走去。 林德顺看不到他们了,小店里的食品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继续看着对面医院的大门,他感到天空有些暗下来了,他抬了抬头,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不喜欢下雨,他就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倒楣的。一个很多年以前的晚上,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他抱着一件大衣,上楼去关上窗户,走到楼梯中间时突然腿一软,接着就是永久地瘫痪了。现在,他坐在轮椅上。 w w w. xiao shuotxt. co m 空中爆炸 《t》xt小说天堂 八月的一个晚上,屋子里热浪滚滚,我和妻子在嘎嘎作响的电扇前席地而坐,我手握遥控器,将电视频道一个一个换过去,然后又一个一个换过来。我汗流使背,心情烦燥。我的妻子倒是心安理得,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她光滑的额头上我找不到一颗汗珠,她就像是一句俗话说的那样,心静自然凉。可是我不满现实,我结婚以后就开始不满现实了,我嘴里骂骂咧咧,手指敲打着遥控器,将电视屏幕变成一道道的闪电,让自己年轻的眼睛去一阵阵地老眼昏花。我咒骂夏天的炎热,我咒骂电视里的节目,我咒骂嘎嘎作响的破电扇,我咒骂刚刚吃过的晚餐,我咒骂晾在阳台上的短裤……我的妻子还是心安理得,只要我在这间屋子里,只要我和她坐在一起,我说什么样的脏话,做什么样的坏事,她都能心安理得。要是我走出这间屋子,我离开了她,她就不会这样了,她会感到不安,她会不高兴,她会喊叫和指责我,然后就是伤心和流泪了。这就是婚姻,我要和她寸步不离,这是作为丈夫的职责,直到白头到老,哀乐响起。 我的朋友唐早晨敲响了我的屋门,他用手指,用拳头,用脚,可能还用上了膝盖,总之我的屋门响成了一片。这时候我像是听到了嘹亮军号和公鸡报晓一样,我从地上腾地站起,将门打开,看到了有一年多没见的唐早晨。我叫了起来:“唐早晨,他妈的是你。” 唐早晨穿着肥大的裤子和铁红的西服,他油头粉面,笑容古怪,他的脚抬了抬,可是没有跨进来。我说:“你快进来。” 唐早晨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我的屋子,他在狭窄的过道里东张西望,就像是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在寻找我妻子,他一年多时间没来也是因为我妻子。用我妻子的话说:唐早晨是一个混蛋。 其实唐早晨不是混蛋,他为人厚道,对朋友热情友好,他只是女人太多,所以我的妻子就说他是一个混蛋。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经常带着女人来到我家,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他每次带来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就使我的妻子开始忐忑不安,她深信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样的道理,她觉得我和他这么交往下去实在太危险了,准确地说是她觉得自己大危险了。她忘记了我是一个正派和本份的人,她开始经常地警告我,而且她的警告里充满了恫吓,她告诉我:如果我像唐早晨那样,那么我的今后就会灾难深重。她生动地描绘了灾难来到后的所有细节,只要她想得起来,要命的是她在这方面总是想像丰富,于是我就越来越胆小。 可是唐早晨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妻子的警惕,虽然我暗示过多次,他仍然毫无反应,这时候他又是一个迟钝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坐在我家的沙发里,声音响亮地说:“我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都结婚了,先是你,然后是陈力达,方宏,李树海。 你们四个人一模一样,遇上第一个女人就结婚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快就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多谈几次恋爱?为什么不像我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为什么要找个女人来把自己管住,管得气都喘不过来。我现在只要想起你们,就会忍不住嘿嘿地笑,你们现在连说话都要察颜观色,尤其是你,你说上两句就要去看看你的妻子,你累不累?不过你现在还来得及,好在你还没有老,你还有机会遇上别的女人,什么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个?“ 这就是唐早晨,话一多就会忘乎所以。他忘了我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他的嗓门那么大,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我妻子听进了耳朵。于是我妻子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她用手里的油锅去推唐早晨,油锅里的油还在噼噼啪啪地跳着响着,她说:“你出去,你出去……” 唐早晨吓得脸都歪了,他的头拼命地往后仰,两只手摸索着从沙发上移了出去,然后都来不及看我一眼,就从我家里逃之夭夭了。我没有见过如此害怕的神色,我知道他害怕的不是我妻子,是我妻子手上的油锅,里面僻僻啪啪的响声让他闻之丧胆,而且有一年多时间没再跨进我的屋门。 一年多以后,在这个八月的炎热之夜,他突然出现了,走进了我的家,看到了我的妻子。这时候我妻子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她看到唐早晨时友好地笑了,她说:“是你,你很久没来我们家了。” 唐早晨嘿嘿地笑,显然他想起了当初的油锅,他有些拘束地站在那里,我妻子指着地上草席说:“你请坐。” 他看看我们铺在地上的草席,仍然站在那里,我将嘎嘎作响的电扇抬起来对着他吹,我妻子从冰箱里拿出了饮料递给他,他擦着汗水喝着饮料,还是没有坐下,我就说:“你为什么不坐下?” 这时他脸上出现了讨好我们的笑容,然后他说:“我不敢回家了,我遇上了麻烦。” “什么麻烦?”我吃了一惊。 他看看我的妻子,对我说:“我最近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丈夫,现在她的丈夫就守在我家楼下……” 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吃足了醋的丈夫此刻浑身都是力气,他要让我们的朋友唐早晨头破血流。我的妻子拿起了遥控器,她更换了两个电视频道后,就认真地看了起来。她可以置之度外,我却不能这样,毕竟唐早晨是我的朋友,我就说:“怎么办?” 唐早晨可怜巴巴地说:“你能不能陪我回去?” 我只好去看我的妻子,她坐在草席上看着电视,我希望她能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可是她没有这样做,我只好问她:“我能不能陪他回家?” 我的妻子看着电视说:“我不知道。” “她说不知道。”我对唐早晨说,“这样一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陪你回家了。” 唐早晨听到我这么说,摇起了头,他说:“我这一路过来的时候,经过了陈力达的家,经过了方宏的家,就是到李树海的家,也比到你这里来方便。我为什么先到你这里来,你也知道,虽然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可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就先来找你了,没想到你会这样,说什么不知道,干脆你就说不愿意……” 我对唐早晨说:“我没有说不愿意,我只是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唐早晨问我。 “不知道就是……”我看了看妻子,继续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妻子不愿意。她不愿意,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可以跟着你走,但是我这么一走以后就没法回家了,她会把我锁在门外,不让我回家。我可以在你家里住上一天,二天,甚至一个月,可是我总得回家,我一回家就没好日子过了。你明白吗?不是我不愿意,是她不愿意……” “我没有说不愿意。”这时我妻子说话了,她转过身来对唐早晨说:“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现在动不动就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其实他在家里很霸道,什么事都要他作主,稍有不顺心的事他就要发脾气,这个月他都砸坏了三个杯子……” 我打断她的话:“我确实怕你,唐早晨可以证明。” 唐早晨连连点头:“是的,他确实怕你,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我妻子看着我和唐早晨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笑着问唐早晨:“有几个人守在你家楼下?” “就一个。”唐早晨说。 “他身上有刀子吗?”我妻子继续问。 “没有。”唐早晨回答。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会把刀子藏在衣服里面。” “不可能。”唐早晨说,“他就穿着一件汗衫,下面是短裤,没法藏刀子。” 我妻子放心了,她对我说:“你早点回来。” 我马上点起头,我说:“我快去快回。” 唐早晨显然是喜出望外了,他不是转身就走,而是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对我妻子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要不我就不会先来你们家了。我想来想去,我这几个朋友的妻子里面,你最通情达理。方宏的妻子阴阳怪气的,陈力达的妻子是个泼妇,李树海的妻子总喜欢教训别人,就是你最通情达理,你最好……” 说着唐早晨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小子运气真是好。” 我心想唐早晨要是再这么废话连篇,我妻子说不定会改变主意了,我就踢了他一脚。我把他踢疼了,他“嗷”的叫出了半声,马上明白我的意思,立刻对我妻子说:“我们走了。” 我们刚走到了门外,我妻子就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改变主意了,结果她悄悄地对我说:“你别走在前面,你跟在他们后面。” 我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离开我家以后,我和唐早晨先去了李树海的家,就像唐早晨说的那样,李树海的妻子把唐早晨教训了一通。那时候她刚洗了澡,她坐在电扇前梳着头,梳下来的水珠像是唾沫似的被电扇吹到了唐早晨的脸上,让唐早晨不时地伸手去擦一把脸。 李树海的妻子说:“我早就说过了,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家打断腿的。李树海,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了?” 我们的朋友李树海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听到妻子用这种口气说他的朋友,让他很难堪,但他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的妻子往下说道:“唐早晨你这个人不算坏,其实你就是一个色鬼,你要是和没结婚的姑娘交往也还说得过去,你去勾引人家的妻子,那你就太缺德了,本来人家的生活很美满,被你这么一插进去,人家的幸福马上就变成了痛苦,好端端的一个家庭被你拆散了,要是有孩子的话,孩子就更可怜了。你想一想,你要是勾引了我,李树海会有多痛苦,李树海你说对不对?” 她的现身说法让李树海坐立不安,可是她全然不觉,她继续说:“你经常这样,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别人会把你打死的,像你这样的人,就是被人打死了,也没人会来同情你。 你记住我的话,你要是再不改掉你好色的毛病,你会倒楣的。现在已经有人守在你家楼下了,是不是?“ 唐早晨点着头说:“是,是,你说得很对,我最近手气不好,搞了几个女人,都他妈的有男人来找麻烦。” 然后我和唐早晨,还有李树海来到了方宏的家,我们三个人坐在方宏家的客厅里,吃着方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棍,看着方宏光着膀子走进了卧室,然后听到里面一男一女窃窃私语的声音。我们知道方宏是在告诉他的妻子发生了什么,接下去就是说服他的妻子,让他在这个炎热的夏日之夜暂时离家,去助后早晨一臂之力。 卧室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比手指粗一些的缝,我们看到里面的灯光要比客厅的暗淡,我们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都在使劲压制着自己的声音,所以我们听到的仿佛不是声音,仿佛是他们两个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我们吃完了冰棍,我们看着电扇的头摇过来插过去,让热乎乎的风吹在我们出汗的身上,我们三个人互相看着,互相笑一笑,再站起来走两步,又坐下。我们等了很长时间,方宏终于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卧室的门关上,然后满脸严肃地站在那里,把一件白色的汗衫从脖子上套了进去,将汗衫拉直以后,他对我们说:“走吧。” 现在我们有四个人了,我们汗流泱背地走到了陈力达的楼下,陈力达的家在第六层,也就是这幢楼房的顶层。我们四个人仰起脸站在嘈杂的街道上,周围坐满了纳凉的人,我们看到陈力达家中的灯光,我们喊了起来:“陈力达,陈力达,陈力达。” 陈力达出现在了阳台上,他的脑袋伸出来看我们,他说:“谁叫我?” “我们。”我们说。 “谁?” 我说:“是李树海,方宏,唐早晨,还有我。” “他妈的,是你们啊?”陈力达在上面高兴地叫了起来,他说:“你们快上来。” “我们不上来啦。”我们说:“你住得太高啦,还是你下来吧。” 这时我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上面响了起来:“下来干什么?” 我们仔细一看,陈力达的妻子也在阳台上了,她用手指着我们说:“你们来干什么?” 我说:“唐早晨遇上麻烦了,我们几个朋友要帮助他,让陈力达下来。” 陈力达的妻子说:“唐早晨遇到什么麻烦了?” 李树海说:“有一个人守在他家的楼下,准备要他的命。” 陈力达的妻子说:“那个人为什么要他的命?” 方宏说:“唐早晨和那个人的妻子好上了……” “我知道啦。”陈力达的妻子说:“唐早晨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人家要来杀唐早晨了。” “对。”我们说。 “没那么严重。”唐早晨说。 陈力达的妻子在上面问:“唐早晨这一次勾引上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就去问唐早晨:“是哪个女人?” 唐早晨说:“你们别这么喊来喊去的,让那么多人听到,没看到他们都在笑吗? 把我搞得臭名昭著。“ 陈力达的妻子问:“唐早晨在说些什么?” 我说:“他让我们别再这么喊来喊去了,要不他就会臭名昭著了。” “他早就臭名昭著了。”陈力达的妻子在上面喊道。 “是啊。”我们同意她的话,我们对唐早晨说:“其实你早就臭名昭著了。” “他妈的。”唐早晨骂了一声。 “他又说了什么?”陈力达的妻子又问。 “他说你说得对。”我们回答。 就这样,唐早晨的朋友们总算是到齐了,在这个八月的夜晚,气温高达三十四摄氏度,五个人走在了仍然发热的街道上,向唐早晨的家走去。在路上,我们问唐早晨守在他家楼下的男人是谁?他说他不认识。我们又问他这个男人的妻子是谁? 他说我们不认识。我们最后问他:他是怎么和那个有夫之妇勾搭上的?他说:“这还用问,不就是先认识后上床嘛。” “就这么简单?”我们问。 唐早晨对我们的提问显得不屑一顾,他说:“你们就是把这种事想得太复杂了,所以你们一辈子只配和一个女人睡觉。” 然后我们在一家商店的门口,喝起了冰镇的饮料。我们商量着如何对付那个悲愤的丈夫:李树海说不用理睬他,我们四个人只要把唐早晨送到家,让他知道后早晨有我们这样四个朋友,他以后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方宏认为还是应该和他说几句话,让他明白找唐早晨其实没有意思,他应该去找自己的妻子算帐;我说如果打起来的话,我们怎么办?陈力达说如果打起来了,我们站在一边替唐早晨助威就行了。 陈力达觉得有我们四个人撑腰,唐早晨有绝对获胜的把握。 我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唐早晨一言不发,当我们去征求他的意见时,才发现他正在向一个漂亮姑娘暗送秋波。我们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们看到唐早晨眼睛闪闪发亮,在他右侧两米远的地方,一个秀发披肩的姑娘也在喝着饮料,这个姑娘穿着黑色的背心和碎花的长裙。我们看着她时,她有两次转过头来看看我们,当然也去看了看唐早晨,她的目光显得漫不经心。她喝完饮料以后,将可乐瓶往柜台上一放,转身向前走去了。她转身时的姿态确实很优美。我们看着她走上了街道,然后我们吃惊地看到唐早晨跟在了她的身后,唐早晨也走去了。我们不由叫了起来:“唐早晨……” 唐早晨回过身来,向我们嘿嘿一笑,接着紧随着那个漂亮姑娘走去了。 我们是瞠目结舌,我们知道他要去追求新的幸福了。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满腔怒火的男人正守在他家楼下,这个男人正咬牙切齿地要置他于死地。他把我们从家里叫出来,让我们走得汗流浃背,让我们保护他回家,他自己却忘记了这一切,把我们扔在一家商店的门前,不辞而别了。 于是我们破口大骂,我们骂他不可救药,我们骂他是一个混蛋王八蛋,我们骂他不得好死,我们骂他总有一天会染上梅毒,会被梅毒烂掉。同时我们发誓以后再不管他的闲事了,他就是被人打断了腿,被人揍瞎了眼睛,被人阉割了,我们也都视而不见。 我们骂得大汗淋漓,骂得没有了力气,然后才安静下来。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来看去,看了一会儿,我们开始想接下去干什么?我问他们:“是不是各自回家了?” 他们谁都没有回答,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提议十分愚蠢,我立刻纠正道:“不,我们现在不回家。” 他们三个人也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们说:“对,我们不忙着回家。” 我们都想起来了,我们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有聚到一起了,如果不是因为唐早晨,我们的妻子是不会让我们出来的,我们都突然发现了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然后我们都看到了街道对面有一家小酒店,我们就走了过去。 这一天晚上,我们终于又在一起喝上酒了,我们没完没了地说话,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们谁都不想回家。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过去,回忆着那些没有女人来打扰的日子。那时候是多么美好,我们唱着歌在大街上没完没了地走;我们对着那些漂亮姑娘说着下流的话;我们将街上的路灯一个一个地消灭掉;我们在深更半夜去敲响一扇扇的门,等他们起床开门时,我们已经逃之夭夭;我们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使劲地抽烟,让烟雾越来越浓,直到看不清对方的脸;我们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我们不知道把自己的肚子笑疼了多少回?我们还把所有的钱都凑起来,全部买了啤酒,我们将一个喝空了的酒瓶扔向天空,然后又将另一个空酒瓶扔上去,让两个酒瓶在空中相撞,在空中破碎,让碎玻璃像冰雹一样掉下来。 我们把这种游戏叫做空中爆炸。 www。xiaoshuotxt.c o m 阑尾 t.xt`小~说~天~堂 我的父亲以前是一名外科医生,他体格强壮,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经常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就是这样,他下了手术台以后脸上仍然没有丝毫倦意,走回家时脚步咚咚咚咚,响亮而有力,走到家门口,他往往要先站到墙角撒一泡尿,那尿冲在墙上唰唰直响,声音就和暴雨冲在墙上一样。 我父亲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娶了一位漂亮的纺织女工做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婚后第二年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我哥哥,过了两年,他妻子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一个就是我。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精力充沛的外科医生在连年累月的繁忙里,偶尔得到了一个休息之日,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上午,下午他带着两个儿子走了五里路,去海边玩了近三个小时,回来时他肩膀上骑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又走了五里路。吃过晚饭以后天就黑了,他就和自己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坐在屋门前的一棵梧桐树下,那时候月光照射过来,把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在我们身上,还有凉风,凉风在习习吹来。 外科医生躺在一张临时搭出来的竹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边的藤椅里,他们的两个孩子,我哥哥和我,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听我们的父亲在说每个人肚子里都有的那一条阑尾,他说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二十来条阑尾,最快的一次他只用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一次阑尾手术,将病人的阑尾唰地一下割掉了。我们问,割掉以后怎么办呢? “割掉以后?”我父亲挥挥手说,“割掉以后就扔掉。” “为什么扔掉呢?” 我父亲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然后父亲问我们:“两叶肺有什么用处?” 我哥哥回答:“吸气。” “还有呢?” 我哥哥想了想说:“还有吐气。” “胃呢?胃有什么用处?” “胃,胃就是把吃进去的东西消化掉。”还是我哥哥回答了。 “心脏呢?” 这时我马上喊叫起来:“心脏就是咚咚跳。” 我父亲看了我一会,说:“你说得也对,你们说得都对,肺,胃,心脏,还有十二指肠,结肠,大肠,直肠什么的都有用,就是这阑尾,这盲肠末端上的阑尾…… 你们知道阑尾有什么用?“ 我哥哥抢先学父亲的话说了,他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我父亲哈哈大笑了,我们的母亲坐在一旁跟着他笑,我父亲接着说道:“对,阑尾一点用都没有。你们呼吸,你们消化,你们睡觉,都和阑尾没有一点关系,就是吃饱了打个嗝,肚子不舒服了放个屁,也和阑尾没关系……” 听到父亲说打嗝放屁,我和我哥哥就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坐了起来,认真地对我们说:“可是这阑尾要是发炎了,肚子就会越来越疼,如果阑尾穿孔,就会引起腹膜炎,就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点点头说:“就是死掉。” 一听说死掉,我吸了一口冷气,我父亲看到了我的害怕,他的手伸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他说:“其实割阑尾是小手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有一个英国的外科医生……” 我们的父亲说着躺了下去,我们知道他要讲故事了,他闭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侧过身来对着我们,他说那个英国的外科医生有一天来到了一个小岛,这个小岛上没有一家医院,也没有一个医生,连一只药箱都没有,可是他的阑尾发炎了,他躺在一棵椰子树下,痛了一个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动手术的话,就会穿孔了……“ “穿孔以后会怎么样?”我们的父亲撑起身体问道。 “会死掉。”我哥哥说。 “会变成腹膜炎,然后才会死掉。”我父亲纠正了我哥哥的话。 我父亲说:“那个英国医生只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他让两个当地人抬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在这里……” 我父亲指指自己肚子的右侧,“在这里将皮肤切开,将脂肪分离,手伸进去,去寻找盲肠,找到盲肠以后才能找到阑尾……” 一个英国医生,自己给自己动手术,这个了不起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我们激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问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像那个英国医生那样。 我们的父亲说:“这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如果我也在那个小岛上,阑尾也发炎了,为了救自己的命,我就会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的回答使我们热血沸腾,我们一向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最强壮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进一步巩固了我们的这个认为,同时也使我们有足够的自信去向别的孩子吹嘘:“我们的父亲自己给自己动手术……”我哥哥指着我,补充道:“我们两个人抬一面大镜子……”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到了这一年秋天,我们父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的母亲去工厂加班了,我们的父亲值完夜班回来,他进家门的时候,刚好我们的母亲要去上班,他就在门口告诉她:“昨晚上一夜没睡,一个脑外伤,两个骨折,还有一个青霉素中毒,我累了,我的胸口都有点疼了。” 然后我们的父亲捂着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觉了,我哥哥和我在另一间屋子里,我们把桌子放到椅子上去,再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去,那么放来放去,三四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听到父亲屋子里有哼哼的声音,就走过去凑在门上听,听了一会儿,我们的父亲在里面叫我们的名字了,我们马上推门进去,看到父亲像一只虾那样弯着身体,正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们,父亲对我们说:“我的阑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你们快去医院,去找陈医生…… 找王医生也行……快去,去……“ 我哥哥拉着我的手走下了楼,走出了门,走在了胡同里,这时候我明白过来了,我知道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哥哥拉着我正往医院走去,我们要去找陈医生,或者去找王医生,找到了他们,他们会做什么? 一想到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心里突突地跳,我心想父亲的阑尾总算是发炎了,我们的父亲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着一面大镜子了。 走到胡同口,我哥哥站住脚,对我说:“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找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给我们爸爸动手术。” 我点点头,我哥哥同:“你想不想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说:“我太想了。” 我哥哥说:“所以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我们到手术室去偷一个手术包出来,大镜子,家里就有……” 我高兴地叫了起来:“这样就能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啦。” 我们走到医院的时候,他们都到食堂里去吃午饭了,手术室里只有一个护士,我哥哥让我走过去和她说话,我就走过去叫她阿姨,问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嘻嘻笑了很长时间,我哥哥就把手术包偷了出来。 然后我们回到了家里,我们的父亲听到我们进了家门,就在里面房间轻声叫起来:“陈医生,陈医生,是王医生吧?” 我们走了进去,看到父亲额上全是汗水,是疼出来的汗水。父亲看到走进来的既不是陈医生,也不是王医生,而是他的两个儿子,我哥哥和我,就哼哼地问我们:“陈医生呢?陈医生怎么没来!” 我哥哥让我打开手术包,他自己把我们母亲每天都要照上一会的大镜子拿了过来,父亲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他还在问:“王医生,王医生也不在?” 我们把打开的手术包放到父亲的右边,我爬到床里面去,我和哥哥就这样一里一外地将镜子抬了起来,我哥哥还专门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亲能不能在镜子里看清自己,然后我们兴奋地对父亲说:“爸爸,你快一点。” 我们的父亲那时候疼歪了脸,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生,什么王医生,我们急了,对他喊道:“爸爸,你快一点,要不就会穿孔啦。” 我们的父亲这才虚弱地问:“什么……快?” 我们说:“爸爸,你快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们的父亲这下明白过来了,他向我们瞪圆了眼睛,骂了一声:“畜生。”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去看我的哥哥,我哥哥也吓了一跳,他看着父亲,父亲那时候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我们瞪着眼睛,我哥哥马上就发现了父亲为什么骂我们,他说:“爸爸的裤子还没有脱下来。” 我哥哥让我拿住镜子,自己去脱父亲的裤子,可我们的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脸上,又使足了劲骂我们:“畜生。” 吓得我哥哥赶紧滑下床,我也赶紧从父亲的脚边溜下了床,我们站在一起,看着父亲在床上虚弱不堪地怒气冲冲,我问哥哥:“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动手术?” 我哥哥说:“不知道。” 后来,我们的父亲哭了,他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好儿子,快去……快去叫……妈妈,叫妈妈来……” 我们希望父亲像个英雄那样给自己动手术,可他却哭了。我哥哥和我看了一会父亲,然后我哥哥拉着我的手就跑出门去,跑下了楼,跑出了胡同……这一次我们没有自作主张,我们把母亲叫回了家。 我们的父亲被送进手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了,他的肚子里全是脓水,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又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重新成为了医生,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医生了,因为他失去了过去的强壮,他在手术台前站上一个小时,就会头晕眼花。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以后就再也没有胖起来,走路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咚咚地节奏分明,常常是一步迈出去大,一步迈出去又小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于是他只能做一个内科医生了,每天坐在桌子旁,不急不慢地和病人说着话,开一些天天都开的处方,下班的时候,手里拿一块酒精棉球,边擦着手边慢吞吞地走着回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他埋怨我们的母亲,他说:“说起来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其实你是生了两条阑尾,平日里一点用都没有,到了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了命。” www.xiaoshuotxt.com 两个人的历史 .t|xt.小.说天+堂 一 一九三○年八月,一个名叫谭博的男孩和一个名叫兰花的女孩,共同坐在阳光无法照耀的台阶上。他们的身后是一扇朱红的大门,门上的铜锁模拟了狮子的形状。作为少爷的谭博和作为女佣女儿的兰花,时常这样坐在一起。他们的身后总是飘扬着太太的嘟哝声,女佣在这重复的声响里来回走动。 两个孩子坐在一起悄悄谈论着他们的梦。 谭博时常在梦中为尿所折磨。他在梦为他布置的场景里四处寻找便桶。他在自己朝南的厢房里焦急不安。现实里安放在床前的便桶在梦里不翼而飞。无休止的寻找使梦中的谭博痛若不堪。然后他来到了大街上,在人力车来回跑动的大街上,乞丐们在他身旁走过。终于无法忍受的谭博,将尿撒向了大街。 此后的情景是梦的消失。即将进入黎明的天空在窗户上一片灰暗。梦中的大街事实上由木床扮演。谭博醒来时感受到了身下的被褥有一片散发着热气的潮湿。这一切终结之后,场景迅速地完成了一次更换。那时候男孩睁着迷茫的双眼,十分艰难地重温了一次刚才梦中的情景,最后他的意识进入了清晰。于是尿床的事实使他羞愧不已。在窗户的白色开始明显起来时,他重又闭上了双眼,随即沉沉睡去。 “你呢?” 男孩的询间充满热情,显然他希望女孩也拥有同样的梦中经历。 然而女孩面对这样的询问却表现了极大的害臊,双手捂住眼睛是一般女孩惯用的技法。 “你是不是也这样?” 男孩继续问。 他们的眼前是一条幽深的胡同,两旁的高墙由青砖砌成。 并不久远的岁月已使砖缝里生长出羞羞答答的青草,风使它们悄然摆动。 “你说。” 男孩开始咄咄逼人。 女孩满脸羞红,她垂头叙述了与他近似的梦中情景。她在梦中同样为尿所折磨,同样四处寻找便桶。 “你也将尿撒在街上?” 男孩十分兴奋。 然而女孩摇摇头,她告诉他她最后总会找到便桶。 这个不同之处使男孩羞愧不已。他抬起头望着高墙上的天空,他看到了飘浮的云彩,阳光在墙的最上方显得一片灿烂。 他想:她为什么总能找到便桶,而他却永远也无法找到。 这个想法使他内心燃起了嫉妒之火。 后来他又问: “醒来时是不是被褥湿了?” 女孩点点头。 结局还是一样。 二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七岁的谭博已经不再和十六岁的兰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那时候谭博穿着黑色的学生装,手里拿着鲁迅的小说和胡适的诗。他在院里进出时,总是精神抖擞。而兰花则继承了母业,她穿着碎花褂子在太太的唠叨声里来回走动。 偶尔的交谈还是应该有的。 谭博十七岁的身躯里青春激荡,他有时会突然拦住兰花,眉飞色舞地向她宣讲一些进步的道理。那时候兰花总是低头不语,毕竟已不是两小无猜的时候。或者兰花开始重视起谭博的少爷地位。然而沉浸在平等互爱精神里的谭博,很难意识到这种距离正在悄悄成立。 在这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里,兰花与往常一样用抹布擦洗着那些朱红色的家具。谭博坐在窗前阅读泰戈尔有关飞鸟的诗句。兰花擦着家具时尽力消灭声响,她偶尔朝谭博望去的眼神有些抖动。她希望现存的宁静不会遭受破坏。然而阅读总会带来疲倦。当谭博合上书,他必然要说话了。 在他十七岁的日子里,他几乎常常梦见自己坐上了一艘海轮,在浪涛里颠簸不止。一种渴望出门的欲望在他清醒的时候也异常强烈。 现在他开始向她叙述自己近来时常在梦中出现的躁动不安。 “我想去延安。”他告诉她。 她迷茫地望着他,显而易见,延安二字带给她的只能是一片空白。 他并不打算让她更多地明白一些什么,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她近来梦中的情景。这个习惯是从一九三○年八月延伸过来的。 她重现了一九三○年的害臊。然后她告诉他近来她也有类似的梦。不同的是她没有置身海轮中,而是坐在了由四人抬起的轿子里,她脚上穿着颜色漂亮的布鞋。轿子在城内各条街道上走过。 他听完微微一笑,说: “你的梦和我的梦不一样。” 他继续说: “你是想着要出嫁。” 那时候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他们居住的城市。 三 一九五○年四月,作为解放军某文工团团长的谭博,腰间系着皮带,腿上打着绑腿,回到了他的一别就是十年的家中。此刻全国已经解放,谭博在转业之前回家探视。 那时候兰花依然居住在他的家中,只是不再是他母亲的女佣,开始独立地享受起自己的生活。谭博家中的两间房屋已划给兰花所拥有。 谭博英姿勃发走入家中的情景,给兰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兰花已经儿女成堆,她已经丧失了昔日的苗条,粗壮的腰扭动时抹杀了她曾经有过的美丽。 在此之前,兰花曾梦见谭博回家的情景,居然和现实中的谭博回来一模一样。因此在某一日中午,当兰花的丈夫出门之后,兰花告诉了谭博她梦中的情景。 “你就是这样回来的。” 兰花说。兰花不再如过去那样羞羞答答,毕竟已是儿女成堆的母亲了。她在叙说梦中的情景时,丝毫没有含情脉脉的意思,仿佛在叙说一只碗放在厨房的地上。语气十分平常。 谭博听后也回想起了他在回家路上的某个梦。梦中有兰花出现。但兰华依然是少女时期的形象。 “我也梦见过你。” 谭博说。 他看到此刻变得十分粗壮的兰花,不愿费舌去叙说她昔日的美丽。有关兰花的梦,在谭博那里将永远地销声匿迹。 四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垂头丧气的谭博以反革命分子的身份回到家中。母亲已经去世,他是来料理后事。 此刻兰花的儿女基本上已经长大成人。兰花依然如过去那样没有职业。当谭博走入家中时,兰花正在洗塑料布,以此挣钱糊口。 谭博身穿破烂的黑棉袄在兰花身旁经过时,略略站住了一会儿,向兰花胆战心惊地笑了笑。 兰花看到他后轻轻“哦”了一声。 于是他才放心地朝自己屋内走去。过了一会儿,兰花敲响了他的屋门,然后问他: “有什么事需要我?” 谭博看着屋内还算整齐的摆设,不知该说些什么。 母亲去世的消息是兰花设法通知他的。 这一次,两人无梦可谈。 五 一九八五年十月。已经离休回家的谭博,终日坐在院内晒着太阳。还是秋天的时候,他就怕冷了。 兰花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可她依然十分健壮。现在是一堆孙儿孙女围困她了。她在他们之间长久周旋,丝毫不觉疲倦。同时在屋里进进出出,干着家务活。 后来她将一盆衣服搬到水泥板上,开始洗刷衣服。 谭博眯缝着眼睛,看着她的手臂如何有力地摆动。在一片“唰唰”声里,他忧心忡忡地告诉兰花: 他近来时常梦见自己走在桥上时,桥突然塌了。走在房屋旁时,上面的瓦片奔他脑袋飞来。 兰花听了没有作声,依然洗着衣服。 谭博问: “你有这样的梦吗?” “我没有。” 兰花摇摇头。 www-xiaoshuotxt-c o m 命中注定 t-xt-小-说-天.堂 现在 这一天阳光明媚,风在窗外咝咝响着,春天已经来到了。刘冬生坐在一座高层建筑的第十八层的窗前,他楼下的幼儿园里响着孩子们盲目的歌唱,这群一无所知的孩子以兴致勃勃的歌声骚扰着他,他看到护城河两岸的树木散发着绿色,很多出租车夹杂着几辆卡车正在驶去。更远处游乐园的大观览车缓慢地移动着,如果不是凝神远眺,是看不出它的移动。 就在这样的时刻,一封用黑体字打印的信来到了他手中,这封信使他大吃一惊。不用打开,信封上的文字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他的一个一起长大的伙伴死了。信封的落款处印着:陈雷治丧委员会。他昔日伙伴中最有钱的人死于一起谋杀,另外的伙伴为这位腰缠万贯的土财主成立了一个治丧委员会,以此来显示死者生前的身份。他们将令人不安的讣告贴在小镇各处,据说有三四百份,犹如一场突然降临的大雪,覆盖了那座从没有过勃勃生机的小镇。让小镇上那些没有激情,很少有过害怕的人,突然面对如此众多的讣告,实在有些残忍。他们居住的胡同,他们的屋前,甚至他们的窗户和门上,贴上了噩耗。讣告不再是单纯的发布死讯,似乎成为邀请——你们到我这里来吧。小镇上人们内心的愤怒和惊恐自然溢于言表,于是一夜之间这些召唤亡灵的讣告荡然无存了。可是他们遭受的折磨并未结束,葬礼那天,一辆用高音喇叭播送哀乐的卡车在镇上缓慢爬行,由于过于响亮,哀乐像是进行曲似地向火化场前进。刘冬生在此后的半个月里,接连接到过去那些伙伴的来信,那些千里之外的来信所说的都是陈雷之死,和他死后的侦破。陈雷是那个小镇上最富有的人,他拥有两家工厂和一家在镇上装修得最豪华的饭店。他后来买下了汪家旧宅,那座一直被视为最有气派的房屋。五年前,刘冬生回到小镇过春节时,汪家旧宅正在翻修。刘冬生在路上遇到一位穿警服的幼时伙伴,问他在哪里可以找到陈雷,那个伙伴说:“你去汪家旧宅。”刘冬生穿越了整个小镇,当他应该经过一片竹林时,竹林已经消失了,替代竹林的是五幢半新不旧的住宅楼。他独自一人来到汪家旧宅,看到十多个建筑工人在翻修它,旧宅的四周搭起了脚手架。他走进院门,上面正扔下来瓦片,有个人在上面喊:“你想找死。” 喊声制止了刘冬生的脚步。刘冬生站了一会,扔下的瓦片破碎后溅到了他的脚旁,他从院门退了出来。在一排堆得十分整齐的砖瓦旁坐下。他在那里坐了很久以后,才看到陈雷骑着一辆摩托车来到。身穿皮茄克的陈雷停稳摩托车,掏出香烟点燃后似乎看了刘冬生一眼,接着朝院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刘冬生。这次他认出来了,他咧嘴笑了,刘冬生也笑。陈雷走到刘冬生身旁,刘冬生站起来,陈雷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说:“走,喝酒去。”现在,陈雷已经死去了。 从伙伴的来信上,刘冬生知道那天晚上陈雷是一人住在汪家旧宅的,他的妻子带着儿子回到三十里外的娘家去了。陈雷是睡着时被人用铁鎯头砸死的,从脑袋开始一直到胸口,到处都是窟窿。陈雷的妻子是两天后的下午回到汪家旧宅的,她先给陈雷的公司打电话,总经理的助手告诉他,他也在找陈雷。 他妻子知道他已有两天不知去向后吃了一惊。女人最先的反应便是走到卧室,在那里她看到了陈雷被鎯头砸过后惨不忍睹的模样,使她的尿一下子冲破裤裆直接到了地毯上,随后昏倒在地,连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 陈雷生前最喜欢收集打火机。警察赶到现场后,发现什么都没有少,只有他生前收集到的五百多种打火机,从最廉价的到最昂贵的全部被凶手席卷走了。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刘冬生,翻阅着那些伙伴的来信,侦破直到这时尚无结果,那些信都是对陈雷死因的推测,以及对嫌疑犯的描述。从他们不指名道姓的众多嫌疑者的描述中,刘冬生可以猜测到其中两三个人是谁,但是他对此没有兴趣。 他对这位最亲密伙伴的死,有着自己的想法。他回忆起了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石板铺成的街道在雨后的阳光里湿漉漉的,就像那些晾在竹竿上的塑料布。 街道上行走的脚和塑料布上的苍蝇一样多。两旁楼上的屋檐伸出来,几乎连接到一起。在那些敞开的窗户下,晾满了床单和衣服。几根电线从那里经过,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来到,栖落在电线上,电线开始轻微地上下摆动。一个名叫刘冬生的孩子扑在一个窗户上,下巴搁在石灰的窗台上往下面望着,他终于看到那个叫陈雷的孩子走过来了。陈雷在众多大人的腿间无精打采地走来,他东张西望,在一家杂货店前站一会,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半晌,拿出什么吃的放入嘴中,然后走了几步站在了一家铁匠铺子前,里面一个大人在打铁的声响里喊道: “走开,走开。”他的脑袋无可奈何地转了过来,又慢吞吞地走来了。 刘冬生每天早晨,当父母咔嚓一声在门外上了锁之后,便扑到了窗台上,那时候他便会看到住在对面楼下的陈雷跟着父母走了出来。陈雷仰着脑袋看他父母锁上门。他父母上班走去时总是对他喊:“别到河边去玩。”陈雷看着他们没有作声,他们又喊: “听到了吗?陈雷。”陈雷说:“听到了。” 那时候刘冬生的父母已经走下楼梯,走到了街上,他父母回头看到了刘冬生,就训斥道:“别扑在窗前。” 刘冬生赶紧缩回脑袋,他的父母又喊: “刘冬生,别在家里******。” 刘冬生嗯地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刘冬生断定去上班的父母已经走远,他重新扑到窗前,那时候陈雷也走远了。 此刻陈雷站在了街道中央的一块石板上,他的身体往一侧猛地使劲,一股泥浆从石板下冲出,溅到一个大人的裤管上,那个大人一把捏住陈雷的胳膊: “你他娘的。”陈雷吓得用手捂住了脸,眼睛也紧紧闭上,那个脸上长满胡子的男人松开了手,威胁道:“小心我宰了你。” 说完他扬长而去,陈雷却是惊魂未定,他放下了手,仰脸看着身旁走动的大人,直到他发现谁也没在意他刚才的举动,才慢慢地走开,那弱小的身体在强壮的大人中间走到了自己屋前。他贴着屋门坐到了地上,抬起两条胳膊揉了揉眼睛,然后仰起脸打了个呵欠,打完呵欠他看到对面楼上的窗口,有个孩子正看着他。刘冬生终于看到陈雷在看他了,他笑着叫道: “陈雷。”陈雷响亮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刘冬生嘻嘻笑着说:“我知道。” 两个孩子都笑了,他们互相看了一阵后,刘冬生问: “你爹妈为什么每天都把你锁在屋外?” 陈雷说:“他们怕我******把房子烧了。” 说完陈雷问:“你爹妈为什么把你锁在屋里?” 刘冬生说:“他们怕我到河边玩会淹死。” 两个孩子看着对方,都显得兴致勃勃。陈雷问:“你多大了?”“我六岁了。”刘冬生回答。 “我也六岁。”陈雷说,“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呢。” 刘冬生格格笑道:“我踩着凳子呢。” 街道向前延伸,在拐角处突然人群涌成一团,几个人在两个孩子眼前狂奔过去,刘冬生问:“那边出了什么事?” 陈雷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刘冬生把脖子挂在窗外,看着陈雷往那边跑去。那群叫叫嚷嚷的人拐上了另一条街,刘冬生看不到他们了,只看到一些人跑去,也有几个人从那边跑出来。 陈雷跑到了那里,一拐弯也看不到了。过了一会,陈雷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他仰着脑袋喘着气说:“他们在打架,有一个人脸上流血了,好几个人都撕破了衣服,还有一个女的。”刘冬生十分害怕地问:“打死人了吗?” “我不知道。”陈雷摇摇头说。 两个孩子不再说话,他们都被那场突然来到的暴力笼罩着。很久以后,刘冬生才说话:“你真好!” 陈雷说:“好什么?”“你想去哪里都能去,我去不了。” “我也不好。”陈雷对他说,“我困了想睡觉都进不了屋。” 刘冬生更为伤心了,他说:“我以后可能看不见你了,我爹说要把这窗户钉死,他不准我扑在窗口,说我会掉下来摔死的。”陈雷低下了脑袋,用脚在地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他抬起头来问:“我站在这里说话你听得到吗?” 刘冬生点点头。陈雷说:“我以后每天都到这里来和你说话。” 刘冬生笑了,他说:“你说话要算数。” 陈雷说:“我要是不到这里来和你说话,我就被小狗吃掉。”陈雷接着问:“你在上面能看到屋顶吗?” 刘冬生点点头说:“看得到。” “我从没见过屋顶。”陈雷悲哀地说。 刘冬生说:“它最高的地方像一条线,往这边斜下来。” 两个孩子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每天都告诉对方看不到的东西,刘冬生说的都是来自天空的事,地上发生的事由陈雷来说。他们这样的友谊经历了整整一年。后来有一天,刘冬生的父亲将钥匙忘在了屋中,刘冬生把钥匙扔给了陈雷,陈雷跑上楼来替他打开了门。 就是那一天,陈雷带着刘冬生穿越了整个小镇,又走过了一片竹林,来到汪家旧宅。 汪家旧宅是镇上最气派的一所房屋,在过去的一年里,陈雷向刘冬生描绘得最多的,就是汪家旧宅。 两个孩子站在这所被封起来的房子围墙外,看着麻雀一群群如同风一样在高低不同的屋顶上盘旋。石灰的墙壁在那时还完好无损,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屋檐上伸出的瓦都是圆的,里面像是有各种图案。 陈雷对看得发呆的刘冬生说: “屋檐里有很多燕子窝。” 说着陈雷捡起几块石子向屋檐扔去,扔了几次终于打中了,里面果然飞出了小燕子,叽叽喳喳惊慌地在附近飞来飞去。刘冬生也捡了石子朝屋檐扔去。 那个下午,他们绕着汪家旧宅扔石子,把所有的小燕子都赶了出来。燕子不安的鸣叫持续了一个下午。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两个精疲力竭的孩子坐在一个土坡上,在附近农民收工的吆喝声里,看着那些小燕子飞回自己的窝。一些迷途的小燕子找错了窝连续被驱赶出来,在空中悲哀地鸣叫,直到几只大燕子飞来把它们带走。 陈雷说:“那是它们的爹妈。” 天色逐渐黑下来的时候,两个孩子还没记起来应该回家,他们依旧坐在土坡上,讨论着是否进这座宽大的宅院去看看。 “里面会有人吗?”刘冬生问。 陈雷摇摇脑袋说:“不会有人,你放心吧,不会有人赶我们出来的。”“天都要黑了。”陈雷看看正在黑下来的天色,准备进去的决心立刻消亡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什么放入嘴中吃起来。 刘冬生吞着口水问他:“你吃什么?” 陈雷说:“盐。”说着,陈雷的手在口袋的角落摸了一阵,摸出一小粒盐放到刘冬生嘴中。这时,他们似乎听到一个孩子的喊叫:“救命。” 他们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互相看了半晌,刘冬生咝咝地说:“刚才是你喊了吗?” 陈雷摇摇头说:“我没喊。” 话音刚落,那个和陈雷完全一样的嗓音在那座昏暗的宅院里又喊道:“救命。”刘冬生脸白了,他说:“是你的声音。” 陈雷睁大眼睛看着刘冬生,半晌才说:“不是我,我没喊。” 当第三声救命的呼叫出来时,两个孩子已在那条正弥漫着黑暗的路上逃跑了。 w w w/xiao shu otx t.com 女人的胜利 <t<xt>小<说天?堂 一 一个名叫林红的女人,在整理一个名叫李汉林的男人的抽屉时,发现一个陈旧的信封叠得十分整齐,她就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叠得同样整齐的信封,她再次打开信封,又看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然后她看到了一把钥匙。 这把铝制的钥匙毫无奇特之处,为什么要用三个信封保护起来?林红把钥匙放在手上,她看到钥匙微微有些发黑,显然钥匙已经使用了很多岁月。从钥匙的体积上,她判断出这把钥匙不是为了打开门锁的,它要打开的只是抽屉上的锁或者是皮箱上的锁。她站起来,走到写字桌前,将钥匙插进抽屉的锁孔,她无法将抽屉打开;她又将钥匙往皮箱的锁孔里插,她发现插不进去;接下去她寻找到家中所有的锁,这把钥匙都不能将那些锁打开,也就是说这把钥匙与他们这个家庭没有关系,所以…… 她意识到这把钥匙是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下午,这位三十五岁的女人陷入了怀疑、不安、害怕和猜想之中,她拿着这把钥匙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她身上,很长时间里她都是一动不动,倒是阳光在她身上移动,她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电话响了,她才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电话,是她丈夫打来的,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家旅馆里,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林红,我是李汉林,我已经到了,已经住下了,我一切都很好,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她不知道。她站在那里,拿着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在叫她:“喂,喂,你听到了吗?” 她这时才说话:“我听到了。” 电话的另一端说:“那我挂了。” 电话挂断了,传过来长长的盲音,她也将电话放下,然后走回到阳台上,继续看着那把钥匙。刚才丈夫的电话是例行公事,只是为了告诉她,他还存在着。 他确实存在着,他换下的衣服还晾在阳台上,他的微笑镶在墙上的镜框里,他掐灭的香烟还躺在烟缸里,他的几个朋友还打来电话,他的朋友不知道他此刻正远在千里,他们在电话里说:“什么?他出差了?” 她看着手中的钥匙。现在,她丈夫的存在全部都在这把钥匙上了,这把有些发黑的钥匙向她暗示了什么?一个她非常熟悉的人,向她保留了某一段隐秘,就像是用三个信封将钥匙保护起来那样,这一段隐秘被时间掩藏了,被她认为是幸福的时间所掩藏。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一段隐秘正在来到,同时预感到它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伤害。她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正在走上楼来,一级一级地接近她,来到她的屋门前时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走上去。 第二天上午,林红来到了李汉林工作的单位,她告诉李汉林的同事,她要在李汉林锁着的抽屉里拿走一些东西,李汉林的那位同事认识她,一位妻子要来拿走丈夫抽屉里的东西,、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他就指了指一张靠窗的桌子。 她将那把钥匙插进了李汉林办公桌的锁孔,锁被打开了。就这样,她找到了丈夫的那一段隐秘,放在一个很大的信封里,有两张像片,是同一个女人,一张穿着泳装站在海边的沙滩上,另一张是黑白的头像。这个女人看上去要比她年轻,但是并不比她漂亮。还有五封信件,信尾的署名都是青青,这个名字把她的眼睛都刺疼了,青青,这显然是一个乳名,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女人把自己的乳名给了她的丈夫,她捏住信件的手发抖了。信件里充满了甜言蜜语,这个女人和李汉林经常见面,经常在电话里偷情,就是这样,他们的甜言蜜语仍然挥霍不尽,还要通过信件来蒸发。 其中有一封信里,这个女人告诉李汉林,以后联系的电话改成:4014548. 二 林红拿起电话,拨出如下七位数字:4014548.电话鸣叫了一会,一个女人拿起了电话:“喂” 林红说:“我要找青青。” 电话那边说:“我就是,你是哪位?” 林红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林红拿住电话的手发抖了,她说:“我是李汉林的妻子……” 那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但是林红听到了她呼吸的声音,她的呼吸长短不一,林红说:“你无耻,你卑鄙,你下流,你……” 接下去林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是感到自己全身发抖,这时对方说话了,对方说:“这话你应该去对李汉林说。” “你无耻!”林红在电话里喊叫起来:“你破坏了我们的家庭,你真是无耻……” “我没有破坏你们的家庭,”那边说:“你可以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和李汉林不会进一步往下走,我们只是到此为止,我并不想嫁给他,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一样……” 然后,那边将电话挂断了。林红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她的眼泪因为气愤涌出了眼眶,电话的盲音在她耳边嘟嘟地响着。过了很长时间,林红才放下电话,但她依然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后,她又拿起了电话,拨出这样七位号码:5867346.电话那一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喂,是谁?怎么没有声音……” 她说:“我是林红……” “噢,是林红……”那边说:“李汉林回来了吗?” “没有。”她说。 那边说:“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走了有很多天了吧?对了,没有那么久,我三天前还见过他。他这次去干什么?是不是去推销他们的净水器?其实他们的净水器完全是骗人的,他送给了我一个,我试验过,我把从净水器里面流出来的水放在一个玻璃杯里,把直接从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水放在另一个玻璃杯里,我看不出那一杯水更清,我又喝了一口,也尝不出那一杯水更干净……” 林红打断他的话:“你认识青青吗?” “青青?”他说。 然后那边没有声音了,林红拿着电话等了一会,那边才说:“不认识。” 林红说,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李汉林有外遇了,他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青青,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他们经常约会,打电话,还写信,我拿到了那个女人写给李汉林的信,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一年多了……” 电话那边这时打断了她的话,那边说:“李汉林的事我都知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个叫青青的女人,你会不会是误会他们了,他们可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对不起,有人在敲门,你等一下……” 那边的人放下电话,过了一会,她听到两个男人说着话走近了电话,电话重新被拿起来,那边说:“喂” 然后没有声音了,她知道他是在等待着她说下去,但是她不想说了,她说:“你来客人了,我就不说了。” 那边说:“那我们以后再说。” 电话挂断了,林红继续拿着电话,她从电话本上看到了李汉林另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是:8801946.她把这个号码拨了出来,她听到对方拿起了电话:“喂” 她说:“我是林红。” 那边说:“是林红,你好吗?李汉林呢?他在干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后说:“你认识青青吗?” 那边很长时间里没有声音,她只好继续说:“李汉林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不会吧。”那边这时说话了,那边说:“李汉林不会有这种事,我了解他,你是不是……你可能是多心了……” “我有证据,”林红说:“我拿到了那个女人写给他的信,还有送给他的像片,我刚才还给她打了电话……” 那边说:“这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边的声音很冷淡,林红知道他不愿意再说些什么了,她就把电话放下,然后走到阳台上坐下来,她的身体坐下后,眼泪也流了下来。李汉林还有几个朋友,但是她不想再给他们打电话了,他们不会同情她,他们只会为李汉林说话,因为他们是李汉林的朋友。在很久以前,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她们的名字是:赵萍、张丽妮、沈宁。她和李汉林结婚以后,她就和她们疏远了,她把李汉林的朋友作为自己的朋友,她和他们谈笑风生,和他们的妻子一起上街购物。他们结婚以后,他们的妻子替代了赵萍、张丽妮、沈宁。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赵萍和张丽妮的一点消息,她只有沈宁的电话,沈宁的电话是一年多前告诉她的,她们在街上偶尔相遇,沈宁告诉了她这个电话,她把沈宁的电话记在了本子上,然后就忘记了她的电话,现在她想起来了,她要第一次使用这个电话了。 接电话的是沈宁的丈夫,他让林红等一会,然后沈宁拿起了电话,沈宁说:“喂,你是谁?” 林红说:“是我,林红。” 那边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沈宁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听到你的声音我太高兴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们的电话没人接,你还好吗? 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有一年多了吗?我怎么觉得有很多年没见面了,你有赵萍和张丽妮的消息吗?我和她们也有很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好吗?“ “我不好。”林红说。 沈宁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她才说:“你刚才说什么?” 林红这时泪水涌了出来,她对沈宁说:“我丈夫背叛了我,他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林红呜咽着说不下去了,沈宁在电话里问她:“是怎么回事?” “昨天,”林红说,“昨天我在整理他的抽屉时,发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我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个信封,他用三个信封包住一把钥匙,我就怀疑了,我去开家里所有的锁,都打不开,我就想可能是开他办公桌抽屉的钥匙,今天上午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在那里找到了那个女人给他的信,还有两张像片……” “卑鄙!”沈宁在电话里骂道。 林红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支持,她充满了内心的委屈、悲伤和气愤可以释放出来了,她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我从来不想自己应该怎么样,我每时每刻都在替他着想,想着做什么给他吃,想着他应该穿什么衣服。和他结婚以后,我就忘记了还有自己,只有他,我心里只有他,可是他在外面干出了那种事……” 林红说到这里,哭声代替了语言,这时沈宁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林红哭泣着说:“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沈宁说:“这时候你不能软弱,也不能善良,你要惩罚他,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哭了,尤其不能当着他流泪,你要铁青着脸,不要再理睬他,也别给他做饭,别给他洗衣服,什么都别给他做,你别让他再睡在床上了,你让他睡到沙发上,起码让他在沙发里睡上一年时间,他会求你,他甚至会下跪,他还会打自己的耳光,你都不要心软,他会一次次地发誓,男人最喜欢发誓,他们的誓言和狗叫没有什么两样,你不要相信。总之你要让他明白在外面风流带来的代价,要让他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让他觉得不想活了,觉得生不如死……” 三 几天以后,李汉林回到了家中,他看到林红坐在阳台上,对他回来无动于衷,他将提包放在沙发上,走到林红面前,把她看了一会,他看到林红果若木鸡,他就说:“出了什么事?” 林红的眼睛看着地毯,李汉林在她身边等了一会,她始终没有说话,李汉林就走回到沙发旁,将提包打开,把里面的脏衣服取出来扔在沙发上,然后转过脸去看了看林红,林红仍然低着头,他有些不高兴了,他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林红的身体动了一下,她的脸转向了阳台外侧,李汉林继续整理提包,他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放在沙发上,接着他发火了,他转身向林红走去,他喊叫起来:“你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我刚回家你就铁青着脸,我什么地方又得罪你了? 你……“ 李汉林突然没有了声音,他看到林红手里捏着一把钥匙,他脑袋里响起了蜜蜂嗡嗡的叫声,他那么站了一会,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里面是一叠杂志,他的手从杂志下面摸过去,摸到右边的角落时,没有摸到那个叠得十分整齐的信封。 于是,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李汉林在房间的窗前站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然后他走出房间,脚步很轻地来到林红身旁,他把头低下去,身体也跟着弯了下去,他对林红说:“你去过我的办公室了?” 林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汉林看了她一会后,又说:“你看到了青青给我的信?” 林红的肩膀开始颤抖起来,李汉林犹豫了一会,就把自己的左手放到了林红的肩上,林红身体猛地一动,用肩膀甩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回到了原处,垂在那里。 李汉林把这只手放进了裤子口袋,他说:“是这样的,我和青青是在两年前认识的,是在一个朋友的家里,青青是那个朋友的表妹,我经常在朋友的家里见到她,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再后来,我就和她经常见面了。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和你住在一起,所以说我们没有条件,我是说,我和她没有发生肉体关系的条件,我和她见面的地方,都是在电影院和公园,还有就是在大街上走路,我和她只是,只是有过接吻……” 他看到林红流出了眼泪,他插在裤袋里的手就伸了出来,伸向林红的肩膀,可是他看到林红的肩膀一下子缩紧了,他只好把手收回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继续说:“我和她全部的交往就是这些,就算你没有发现,我和她也不会做进一步的事,我在心里是很珍惜这个家庭的,我不会破坏你和我组成的这个家……” 林红听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走进了卧室,然后又猛地将门关上。李汉林站在原处没有动,过了大约五分钟,他走到卧室的门前,伸手轻轻地敲了两下,接着他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和青青见面了。” 四 林红心想:他没有哀求我,没有下跪,没有打自己的耳光,没有信誓旦旦,就是连对不起这样的话,他也没有说。 不过他睡在了沙发上,沈宁只是这一点说对了。他睡到沙发上之前,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就像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商人那样,站在那里权衡利弊得失,最后他选择了沙发。 他选择了沙发,也就是选择了沉默不语,也就是选择了与她分居的生活。他将自己的生活与她的生活分离开来,他不再和她谈有关青青的话题,当然他也不再以丈夫自居了,他在这个家中谨慎小心,走动时尽量不发出声响,也不去打开电视,他把自己活动的空间控制在沙发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开始读书了,这个从来不读书的人开始手不释卷了。 当她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眼睛看着她,一方面他是在察颜观色,另一方面他也表白了自,己,他并没有沉浸在阅读带来的乐趣里,他仍然在现实里忐忑不安着。 他的沉默使她愤怒,他让家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是不是想因此而蒙混过关? 问题是她不能忍受,她不能让他有平安的生活。他背叛了她,然后小心翼翼就行了? 她开始挑衅他,她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两只脚伸在地上,她就向阳台走去,走到他的脚前时,对准他的脚使劲一踢,仿佛他的脚挡住了她的路。她走到阳台上,等待着他的反应,可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疼痛都不能使他发出声音。她站了一会,只好转身走回到自己的卧室,这一次她看到他的两只脚缩在沙发上了。 她继续挑衅,在傍晚来到的时候,她走到沙发前,将他的被子,他的衣服,他的书全部扔到地上,然后自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时,他就坐在沙发上,电视打开后,他才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坐在阳台的地上继续看他的书,他这样做是为了向她表明他的谦虚,他认为自己不配与她坐在一起,不配与她一起看着电视。他一直坐在阳台坚硬的地上,中间有几次站起来活动一会,活动完了以后,坐下来继续读书。直到她起身离开,她回到卧室躺下后,他才回到沙发上,将被她扔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然后躺在沙发上睡觉了。 他的沉默无边无际,反而使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所有的挑衅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回应。到后来,她让出了自己的床,她在沙发上躺下来看电视,她看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虽然这里面包含了她的阴谋,然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占据了他睡觉的地方,同时让出了自己的床,她让那张松软的床引诱他,让他粗心大意地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