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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从彼得堡工学院毕业后就献身文学事业。他受到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的进步影响,继承了果戈里派批判现实主义传统,在《穷人》等早期创作中描绘了城市小人物,表现了他们的内心美,揭露了社会对他们的压迫和摧残。四十年代未他参加了空想社会主义性质的彼特拉谢夫斯基派革命小组,受到沙皇专制政府的迫害,体验过面临死刑的恐惧,后又改判苦役。四年监狱生活使他在精神上、思想上经历了深重的磨难。接着又是服兵役和充军。等他再度恢复自由的时候,原先那种通过革命斗争改造社会的追求,已随着那苦难的岁月一起逝去了,代替青年时代理想的是顺从和忍受那似乎不可抗拒的专制制度的力量。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关心着社会问题,注视着社会的变化,忠于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仍然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塑造了鲜明的人物性格,写下了《被欺凌的和被侮辱的》、《死屋手记》、《赌徒》、《罪与罚》等,对资本主义世界作了悲愤的揭露,对底层的穷人们倾注了深厚的同情。1867年秋,他开始了长篇小说《白痴》的创作,1868年完成。 在这部新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了自己创作的主题,塑造了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形象,揭发了农奴制改革后贵族资产阶级过去是,现在依然是摧残人间美好事物的罪魁祸首,也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腐蚀、毒害、毁灭人的罪恶。而作为美的体现,作为这个丑恶社会的牺牲品,作为被毁灭的美的化身,便是女主人公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纳斯塔西娅是美的。小说在她未出场前已经通过罗戈任之口让读者知道,这是个令罗戈任神魂颠倒的美人,以致他甘愿违抗父命去见她并赠送钻石耳环。接着又通过梅什金公爵见到的照片,为读者勾勒出一个美貌出众的女人肖像,甚至连叶潘钦家的小姐见了照片也不由得发出“一个人有这样的美,就可以推翻整个世界”的赞叹。她的美留给梅什金公爵深刻的印象,乃至在蓦地见到她本人时便被她的风姿惊愕得笨手笨脚,不知所措。但是,就是在这种惊人的美貌中,梅什金也发现了其中蕴含着悲哀、骄傲、轻蔑、甚至仇恨,因而又引起了一种怜悯;让人受不了这种美,让人感到这是奇怪的美。作者已经一开始就为我们揭示了纳斯塔西娅身上的美的不和谐、不协调。 事实也正是这样。纳斯塔西娅自幼失去双亲,由贵族托茨基收留,寄养在总管家里。过了五年,托茨基去领他,无意中发现已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聪明美丽。犹如鉴别物品优劣的行家一样,托茨基看出纳斯塔西娅有着可塑的价值,便不惜在她身上花费,为她请家庭教师,使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四年以后,又专门给她一幢房子,配备了书、画、乐器,还让一位女地主来陪伴和照料,纳斯塔西娅俨然成了贵族庄园里的千金小姐。可是,也就在这时,托茨基占有了她,这里成了他逍遥作乐的别墅。事情不仅于此,过了四五年,托茨基想跟出身富贵的叶潘钦将军小姐缔结婚姻,便欲尽快将纳斯塔西娅甩掉。他甚至愿以七万五千卢布的代价将她嫁给叶潘钦将军的秘书加尼亚,而叶潘钦将军也怀着不可告人的阴暗目的,竭力促成这一婚事;纳斯塔西娅不过是托茨基、叶潘钦之流的玩物和商品,她的美一开始就伴随着深深的悲剧。 虽然纳斯塔西娅的美遭到了亵读和玷污,但是她的内心是高傲纯洁的。她虽享受着托茨基为她提供的舒适环境,可是她生活得十分俭朴,对金钱毫不动心,在彼得堡度过的五年洁身生活中竟没有丝毫积蓄;她也没有被托茨基为她巧妙安排的那些公爵、骠骑兵之流所诱惑,保持她那孤傲高洁的品性;她远离上流社会,并不涉足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而是闭门读书,爱好音乐,至多也只是结交一些平常人……更主要的是,在这个温文娴静、知识丰富的柔弱女子身上,有一颗刚强的心,一副铮铮铁骨。对于托茨基的卑鄙无耻,她怀着深深的蔑视和憎恨,这甚至使托茨基都感到害怕、担扰,并不得不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受到他侮辱的这个女人。这便是纳斯塔西娅的美中含着的悲哀、骄傲、轻蔑及仇恨的由来。陀思妥夫斯基一方面把美已受到摧残、另一分面又竭力要维护自己纯洁的美的纳斯塔西娅呈现给读者。如果说在托茨基之前纳斯塔西娅不知道捍卫自己的话,那么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当她意识到要把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她这种捍卫自己美的努力又会是怎样一种遭遇呢? 纳斯塔西娅自然不想依附于托茨基,也不想做公子哥儿的花瓶,她崇尚过一种独立、清白的生活。她之所以和加尼亚结交,是因为看重他能吃苦耐劳地工作,独自维持着全家的生计。但是,当她发现加尼亚明知这是托茨基和叶潘钦别有用心的安排,只是为了金钱才和她结婚,她的心颤栗了,失望了,并进而迸发出愤怒的火花。她当着大家的面,把罗戈任用来买她的10万卢布付之一炬。连视金钱如命的加尼亚(用罗戈任的话说,只要掏出3个卢布,他就可以趴在地上,一直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也不得不在这充满铜臭的火光面前畏而却步,更令出大价买她的罗戈任震惊目呆。纳斯塔西娅的举动无疑是对托茨基、叶潘钦之流的抗拒,在她看来,与其是成为背地里买卖勾当的牺牲品,不如将这种肮脏的拍卖公开化,这是对虚伪的社会的挑战;这一举动也是对加尼亚,罗戈任之流的反击,是对金钱势力的示威,表面上似乎纳斯塔西娅出卖了自己,实际上焚烧10万卢布正是她高傲人性的胜利,是她对金钱买卖的胜利,是她对托茨基,叶潘钦,加尼亚、罗戈任的胜利。焚烧10万卢布的火光照亮了纳斯塔西娅高洁不污的灵魂,也照出了要用金线买卖她的美的那一伙人污浊丑恶的嘴脸。 纳斯塔西诬蔑视金钱、鄙视托茨基,过了五年洁身自好的生活,准备不带一点东西地离开托茨基,表现出她心高气傲的品格;另一方面,托茨基对她的玷污又深深地伤害了她,使她十分自卑,摆脱不了自觉低贱的阴影,认为“最好还是到街头去,那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因此,虽然她遇见梅什金公爵后第一次看到这是真正理解和尊重她的人,但是她不愿意因为自已的低贱而毁了公爵,她宁肯牺牲自己,要使公爵获得幸福。因此她竭力要促成公爵和阿格拉娅的婚姻。然而,纳斯塔西娅只是自认卑贱,只是自己觉得配不上公爵。她不容许别人对她的人格有丝毫贬低和鄙视,一旦别人侮辱了她的人格,她便奋而抗起,坚决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权利,这也就使她最后在怀有偏见的阿格拉娅面前又要夺回梅什金公爵。她生活的环境造成了她这种又自卑又自尊的矛盾性格,我们看到了她的心地善良和纯洁,也看到了她那被扭曲和损害的心灵。最终这又使她在与梅什金公爵举行婚礼的最后时刻抛下公爵而随罗戈任而去。 罗戈任是一个富家子弟,继承了父亲的大笔遗产。他对于纳斯塔西但的爱是狂热的,但这种爱只是对美色的爱;是一种占有欲的爱,是与其父亲对金钱的占有一样的一种私有的欲望;他粗俗、骄横、狭隘、嫉妒,虽然买下了纳斯塔西娅,纳斯塔西娅却绝不爱他。她几次随他而去,可是罗戈任始终未能得到她。他知道她爱梅什金公爵,因而跟踪公爵,甚至想要谋害这个曾被他称为兄弟的情敌。最后,终于在可望不可及、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的极端私有心理的支配下,杀害了纳斯塔西娅。 纳斯塔西娅的悲剧命运、鲜明地揭示了她所生存的世界扼杀了她的美这一罪恶的本质。她的美不仅没有能推翻世界,相反被它毁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伟大的艺术家正是无情地把这一种美,把这纯洁、苦难、高傲、反抗的美毁灭给人们看,他那深刻的笔触所及的女主人公那时而娴静时而悲愤、时而理智时而疯狂、时而自卑对而傲慢、时而通达时而偏执的种种场景,无不令人震撼、令人叹惜。作家塑造的纳斯塔西娅的形象成为俄国文学,也是世界文学中最鲜明生动、光彩照人的妇女形象之一。 纳斯塔西娅的毁灭是《白痴》所描写的美的毁灭的一个方面。作为美被毁灭的另一个方面,那就是作者所钟爱的男主人公梅什金公爵的悲剧。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作者曾经这样说:“长篇小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更难的了。特别是现在。所有的作家,不仅是俄国的甚至是欧洲的作家,如果谁想描绘绝对的美,总是感到无能为力,因为这是一个无比困难的任务。美是理想,而理想,无论是我们还是文明的欧洲,都还未形成。世界上只有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这位无可比拟、无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现当然也是永恒的奇迹……” 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意欲创造一个类似基督那样的美好人物,可是社会本身又不可能让这样的美好人物存在。作者实际上在塑造其心爱的主人公时就已经给他注定了悲剧的命运。 梅什金公爵虽然是个贵族的后裔,可是实际上池已沦落为一个贫民,靠富商帕夫列谢夫的接济而在遥远的端士治疗他那可怜的白痴病。当他一开始出现在驶往彼得堡的列车上时,他已是个几乎治愈了疾病的正常人。如同基督一般,他自遥远的异乡来到祖国,处身于一个他全然生疏,不了解的陌生社会之中。他一开始就表现出由于长期远离尘世而形成的单纯和天真,而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赋予梅什金公爵的主要性格特征。在他的笔记里这样写着:“怎样才能使主人公这个人物获得读者的好感?如果堂吉柯德和匹克威克作为善良的人物而引起读者的好感并获得了成功,那么这是因为他们可笑。长篇小说的主人公公爵,如果不是可笑,那么他具有另一个可爱的特征,他天真!**比如他一下子就对纨绔子弟罗戈任产生好感;他以为能在同族的亲戚叶潘钦将军那里得到关怀和帮助;他一见到纳斯塔西娅的照片,便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她的爱恋和同情;……但是,梅什金公爵面临的社会却是个充满 *《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326页。**《陀思妥那大斯基论艺术》,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380页。铜臭、等级观念的尔虞我诈的虚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却容不得一点真诚、坦率和单纯,因而毫无社交经验的梅什金公爵在这个世界中因为自己的善良、坦诚、正直、同情而常常被人们看做是不正常,被他们称为“白痴”。例如,他刚到叶潘钦将军家,就顺口在将军夫人面前提到了纳斯塔西娅,殊不知纳斯塔西娅牵动着这个家庭的诸多神经,以至加尼亚骂他“真是个白痴!”;当他了解到纳斯塔西娅面临的抉择,在竞相买卖的托茨基、加尼亚、罗戈任之流面前虽然表明,他把纳斯塔西娅看做是纯洁的女人,钦佩她从地狱出来还一尘不染,不会因她曾是托茨基的情妇而害臊,永远不会责怪她,把娶她看作是一种光荣,一种体面,而且要一辈子尊敬她。可是托茨基却在心里骂他是“白痴”。 梅什金公爵的单纯天真,也许还不只是表现在他的纯朴率直,没有低卑自私的动机和打算,他的单纯天真更主要的表现是,在这个充满欺骗、嫉妒、敌意、仇恨的世界里他宽容忍耐一切,并且企图以自己的同情和怜悯来维护和解救受到蹂躏的美。他对世界的看法:他宽恕一切,处处看到原因,看不到不可宽怒的罪恶并原谅一切。……如果说在瑞士乡间他尚能用他的同情怜悯在同样单纯天真的孩子们中间唤起共鸣而使一个受到摧残的女子得到一丝心灵的慰籍(但终究改变不了她那毁灭的命运)的话,那么在弱肉强食、光怪陆离的彼得堡,他的同情和怜悯,他的宽容和忍耐却只能给人给己带来痛苦的毁灭。 梅什金公爵总是用他那温顺的忍辱负重的基督精神来对待他所遇到的一切。加尼亚是个心胸狭隘、精于盘算、富有野心、气躁性浮的人,他利用梅什金公爵为他传递书信给阿格拉娅,却还日日声声责骂公爵是白痴,梅什金明明感到受了侮辱,还是原谅了他,住到了他家里,更有甚者,梅什金阻挡了加尼亚欲打因对纳斯塔西 *陀思妥那夭斯基语,引自留里科夫《陀思妥那大斯基关于美好人物的小说》,见《白痴》,苏联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5页。娅出言不逊的瓦里娅,却反而被加尼亚打了耳光,可是他仅仅发出“您将来会对这种举动感到多么羞愧吗”的无力感叹,而且很快他就原谅了加尼亚,甚至表示从今以后永远不会把您当做卑鄙的人了”;罗戈任粗鲁、野蛮,没有教养也没有道德,公爵亲眼目睹他如何出钱买下纳斯塔西娅,也明明知道他只能加深纳斯塔西娅的痛苦,而且公爵也总能发现他那冷酷阴森的目光,他始终像幽灵似的出现在公爵周围,甚至企图举刀谋害被他视作情敌的公爵。纵然在他们之间有着这一切,梅什金公爵始终把罗戈任看作是朋友甚或是兄弟,仍然对他推心置腹以换取谅解,仍然不念旧恶以重修和好,直至最后当罗戈任杀害了纳斯塔西娅,他还能与他情同手足般地一起躺在死者身旁平心静气地谈论发生的一切。梅什金公爵的基督精神简直到了莫名其妙、令人惊讶的地步。然而他这种宽容却并不能感化加尼亚、罗戈任之流。加尼亚在忏悔一通之后,依旧怀着要得到金钱而娶纳斯塔西娅的目的去参加她将作出抉择的晚会;罗戈任也始终把他看作情敌、始终把纳斯塔西娅看作己物而最后杀死她泄愤。梅什金公爵的宽容、忍耐,在生活中的恶面前,在社会中的丑面前显得何等苍白无力! 那么他的同情和怜悯是否又能拯救别人呢?他对纳斯塔西娅的爱,是出于同情和怜悯的爱。他赞叹她的美貌,但是他更为她深深掩藏的悲哀所动心。他固然称赞她的纯洁、钦佩她的出污泥而不染,但他的表示要娶纳斯塔西娅是出于不忍心看着她跳出托茨基的虎口又落入罗戈任之狼爪。纳斯塔西娅是个心高气傲的女性,她确实第一次遇见一个纯洁和高尚的人,但是她不愿意因自已的过去而毁了公爵这样的“孩子”,她不愿接受公爵那种出自同情和怜悯的爱,因此她心里爱着公爵可又竭力要回避他,她几次三番或从罗戈任那里逃走,或离开梅什金公爵,都是这种心理矛盾的表现。及至最后纳斯塔西娅要梅什金在阿格拉娅面前表态时,公爵也仍然是带着哀怜和责备的口吻对阿格拉娅说:“……她是那样不幸的人吗!”他在这种心态下迫不得已接受了纳斯塔西娅,实际上不过是纳斯塔西娅愿意这样,他才这样做。他坦白地对人说,当时不过是受不住纳斯塔西娅的脸:“在他对她的爱情里的确包含着一种好像对于一个可怜的、生病的婴儿的柔情。”而纳斯塔西娅也完全明白,她并不能使梅什金公爵得到安慰,而是不安,她觉察到他的忧愁,她知道阿格拉娅对他有什么意义,乃至结婚前夕她痛哭流涕地向公爵表示“我做的是什么事!我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梅什金公爵的同情和怜悯并没有解救纳斯塔西娅,而只是增加她的痛苦,使她最终绝望,直至举行婚礼后她终于又一次投向罗戈任而落得毁灭的悲惨结局。在纳斯塔西娅的悲剧中,梅什金公爵难道没有过错?正如小说中叶夫盖尼·帕夫洛维奇向梅什金公爵指出的那样,他对纳斯塔西娅“从一开始的时候起就是虚伪的,既以虚伪开始,也就应该以虚伪告终;这是自然的法则。……所以会发生这一切事情,首先是由于您天生不通世故(……),其次是由于您的过分纯朴;再其次,是由于您不知分寸(……),最后,是由于您的头脑里有一大堆信念,而您的性格又特别诚实……” 梅什金公爵的软弱,也毁了阿格拉娅的幸福。阿格拉娅不满于过平庸的生活,不愿受到家庭的庇护,她希望逃出家庭,渴望行动,做点有益于社会的事情,她要变更自己的社会地位,去从事教育工作。她选择梅什金公爵,企望从他那里得到帮助。但是梅什金公爵的优柔寡断,对纳斯塔西娅的怜悯的爱同时却伤害了阿格拉娅的爱,使阿格拉娅绝望,最后皈依天主教,嫁给了一个波兰流亡者。 梅什金公爵因他那同情和怜悯同时毁了两个女性,也毁了自己。他既失去了怜悯的爱,也失去了真情的爱,这双重的打击终于使他的白痴病再次复发。这次已经是很难治愈了,他又成了真正的白痴。 宽容,忍耐,同情、怜悯这些本来属于一个美好人物的美好品质,在这个无情,冷酪、争斗,残忍的社会里却变成使别人更加痛苦不幸也找害自己的有害的慢性药物,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意要塑造一个美好的人物,想用美来拯救世养,可是结果恰恰是,非但这个基督式的美好人物未能拯救世界的苦难,反而连同其美德一起被这可恶的世界毁灭了。梅什金公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人物,看起来虽然不切实际,甚至近似荒诞,可是同时他又正如作者自己说的:“白痴是更为现实的人”,“我的理想主义比他们的现实主义更为现实。”**“我对现实(艺术中的)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而且被大多数人称之为几乎是荒诞的和特殊的事物,对于我来说,有时构成了现实的本质。事物的平凡性和对它的陈腐看法,依我看来,还不能算现实主义,甚至恰好相反,难道我的荒诞的‘白痴’不是现实,而且是最平凡的现实!正是现在才必然在我们脱离了根基的社会阶层中产生出这样的人物,这类社会阶层才真正变得荒诞。……”***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他那理想人物无法在那个社会里生存的本质,这也正是其现实主义的力量! 说到作品的艺术成就,笔者不想在这里多作赘述。读过小说,谁也忘不了纳斯塔西娅怒焚十万卢布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也忘不了纳斯塔西娅被害后梅什金公爵和罗戈任共同守灵那凄楚可悲的情景……读过小说,谁不会为美丽的高洁的纳斯塔西娅的身世感到悲愤,谁不会为纯朴天真的梅什金公爵的被毁感到痛惜……这一切都归功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朽的笔力。卢那察尔斯基对于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过非常精辟的分析:“陀思妥耶夫斯是抒情艺术家,他所有的中篇和长篇小说都是一道倾泄他的亲身感受的火热的河流。这是他的灵魂奥秘的连续的自白,这是披肝沥胆的热烈的渴望。这便是他创作的第一个因素,基本因素。第二个因素是当他向读者表白他的信念的时候,总是渴望感染他们,说服和打动他们。……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用直截了当的形式而用虚构叙事的形式表达他的感受、自白。他把他的自白、他的灵魂的热烈呼 *《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380页。**同上,第327页。***同上,第329页。吁包括在事件的铺叙之中。……凌驾于他那直抒情怀、披肝沥胆的渴望之上,还有第三个基本动机宏大的,无穷的,强烈的生活的渴望。正是这种热烈的不可抑制的生的渴望,使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变成了艺术家,他创造了伟大的和卑劣的人物,创造了众神和生灵。……陀思妥耶夫斯基同他所有的主角紧密相联。他的血在他们的血管中奔流。他的心在他所创造的一切形象里面跳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痛苦中生育他的形象,他的心急剧地跳动着,他吃力地喘息着……他竭力使读者去接近他的主角的思想感情的激流、思想感情的万花筒,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称为心理学作者。”*这对于《白痴》也是完全适用的。 最后,借此机会向漓江出版社表示衷心的感谢,承蒙他们对我的信任,把重译世界名著《白痴》的任务交付给我。鉴于本人语言文学修养的不足,译文有不当之处,敬请专家、读者指正。 *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214-215页。 w w w. xiao shuotxt. co 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一章 11月底,一个解冻的日子,虽晨9点钟左右,彼得堡。华沙铁路线上一列火车开足马力驶近了彼得堡。天气是那样潮湿和多雾,好不容易才天亮。从车厢窗口望去,铁路左右10步路远的地方就很难看清什么东西。旅客中有儿国外回来的人,但三等车厢里人比较满,全是些从不远的地方来的下等人和生意人。所有的人不无例外地都疲倦了,一夜下来大家的眼皮都变沉了,人人都冻僵了,脸也变得苍白萎黄,就像雾色一般。 在一节三等车厢里,有两个旅客从天亮起就面对面坐在窗口,两人都年轻,两人几乎都不带什么行李,两人穿得也讲究,两人都有相当引人注目的长相,再有,两人又都愿意互相攀谈。如果他们俩一个知道另一个此刻特别出众在什么地方,那么无疑会对机遇这么奇妙地使他们面对面坐在彼得堡-华沙铁路线的三等车厢里感到不胜惊讶了。他们中一个个子不高、27岁左右,有着几乎是黑色的卷曲的头发,一双灰色的但是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宽而扁的鼻子,颧骨大大的脸庞。他那薄薄的嘴唇时而露出一种厚颜无耻的、嘲讽的、甚至刻毒的微笑,但是他有一个高高的额头,样子很好看,这就掩饰了长得丑陋的脸的下部。在这张脸上死一般苍白的脸色特别显眼,虽然年轻人体格相当强壮,但是这种苍白却使他的整个脸呈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与此同时,他的脸上还有某种激情,令人不安,这和他那无耻、粗野的微笑以及犀利、自我满足的目光很不相称。他穿得很暖和,身上是一件宽大的黑色面子的羔羊皮袄,所以夜间没有挨冻,而他的邻座显然对11月俄罗斯潮湿的寒夜缺少准备,因而浑身打颤,不得不饱受寒冷的滋味。他身穿一件带有一顶大风帽的相当肥大的无袖斗蓬,与遥远的国外如瑞士或意大利北部冬天旅客们常穿的斗蓬完全一样,而他们当然没有考虑从艾德库年到彼得堡这样的路程。但是在意大利适用而且完全可以满足需要的东西,在俄罗斯却显得全然不合适了。穿着带风帽斗蓬的人是个年轻人,也是26或27岁左右,中等偏高的个子,有一头稠密的颜色非常浅的头发,凹陷的双颊稀疏地长着几乎是全白的楔形胡须。他那碧蓝的大眼睛专注凝神,但目光中有某种平静而沉郁的神态,充满了奇怪的表情,有些人根据这种表情一眼就能猜测到这个人患有癫痫病。不过,年轻人的脸是讨人喜欢的,清瘦而秀气,但是没有血色,现在甚至冻得发青。他的手中晃动着一个用褪色旧花布裹起来的小包袱,大概,其中便是他的全部行装了。他的脚上是一双带鞋罩的厚底鞋。这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装束。穿皮袄的黑发邻座看出了这一切,浮现。出一丝粗鲁的嘲笑,有时候人们在旁人失败时就是这样无礼地、漫不经心地表达他们的幸灾乐祸的。部分地是因为无事可做,终于他问道: “冷吗?” 他说着,耸了耸肩。 “很冷,”邻座非常乐意回答说,“而且,您瞧,还是解冻的日子,如果到了严寒,会是怎样呢:我甚至没有想到,我们这儿竟这么冷,已经不习惯了。” “从国外来,是吗?” “是的,从瑞士来。” “嗬,瞧您!……” 黑头发的年轻人吹了一声口哨,便哈哈大笑起来。 话就这样攀谈开了,穿着瑞士斗蓬的浅色卷发的年轻人准备回答皮肤黝黑的邻座提出的所有问题。他的这种态度是令人惊讶的,而且他丝毫没有计较有些问题提得十分随便,不得体和无聊。他一边回答,一边顺便表明,他确实有很长时间不在俄罗斯了,有四年多了,他是因病去国外的,那是一种奇怪的神经毛病,类似癫痫或舞蹈病,不知怎么的要打颤和痉挛。黑皮肤那个人听着他说,好几次都暗自窃笑。当他问到:“结果治好了吗?”而浅色卷发者回答说“没有,没治好”时,他更是笑了起来。 “嘿,钱呢,一定白白花了许多,而我们这里的人就是相信他们,”黑皮肤那一个讥讽说。 “千真万确,”坐在旁边的一个插进来说。这位先生穷得很蹩脚,大概是十多年未升迁的小公务员,40岁左右,体格强壮,红鼻子,脸上长满粉刺。“干真万确,只不过俄罗斯的财力全都被他们白白弄去了。” “哦,我这件事上您可就错了,”从瑞士回来的病人平静和忍让地说,“当然,我不会争论,因为我不了解整个情况,但是我的医生却倾其所有给我到这里的路费,而且在那里供养了我几乎有两年。” “怎么,没有人给您钱吗?”黑皮肤的问。 “是的,在那里供养我的帕夫利谢夫先生两年前去世了,后来我写信给这里的叶潘钦将军夫人,她是我的远房亲戚,但我没有收到口信、这样我就回来了。” “您去哪里呢?” “也就是我住在哪里吗?……我还不知道,真的……是这样……” “还没有决定吗?” 两位听者重又哈哈大笑起来。 “您的全部财产不会都在这个包裹里吧?”黑皮肤的人问。 “我准备打赌,就是这样,”红鼻子公务员异常得意地附和着,“行李车厢里没有别的行李,虽然贫穷不是罪,这点还是不能不指出的。” 原来正是这样。浅色卷发的年轻人立即异常急促地承认了这一点。 “您的包裹总是有点用处的,”当大家畅笑一通后(值得注意的是包裹,所有者本人一边望着他们,一边终于也笑了起来,这更使他们快活),小公务员继续说,“虽然前以打赌;这个包裹里没有包着拿破仑金币和用;特烈金币、甚至荷兰市的一包包外国的金币,只要根据蒙在您那外国鞋上的攀罩也可以断定这一点,但是……假如您的包裹之外再添上像叶潘钦将军夫人这么一位所谓的女亲戚,那么这个包裹也就会有另一种意义了,当然,只有在叶潘钦将军夫人真南是您亲戚的情况下才是这样。您不会因为漫不经心而搞错吧……这是人非常容易犯的毛病,哪怕是……由于过分丰富的想象。” “嘿,您又猜对了,”浅色头发的年轻人应着说,“我真的几乎弄错了,也就是说,她几乎不是我的亲戚,我们的关系太远,以致于他们没给我回信,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真的,我早就料到是这样。” “白白花费了邮资,嗯……至少您是忠厚老实的,这是值得称赞的!嗯……叶潘钦将军我们是知道的,其实是因为他是社会名流;还有在瑞士供养您的已故的帕夫利谢夫先生,我也知道,如果这是指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因为他们是两位堂兄弟,另一位至今还在克里米亚,而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这位故人就是在广泛的社交界也是位令人敬重的人,那时拥有四千农奴……” “确实,他叫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回答完了,年轻人专注而文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位无所不知的先生。 在一定的社会阶层,有时候,甚至相当经常地可以遇见这种无所不知的先生,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的智慧和能力,他们那时刻涌动的好奇心都不。可遏制地倾注到一个方面,现代的思想家会说,当然这是因为缺少比较重要的生活情趣和观点的缘故。不过,“什么都知道”这句话所指的范围是有限的。某个人在某处供职,他跟谁认识,他有多少财产,在什么地方当过省长,跟谁结的婚,得到多少陪嫁,谁是他的堂兄弟,谁是表兄弟,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这些无所不知的先生大部分都穿着肘部磨破的衣服,每个月只拿17卢布的薪俸。被他们了解全部内情的人们,当然怎么也想象不到;是什么兴趣驱使着他们,与此同时,他们中又有许多人又因为这种几乎无异于整门科学的知识而感到欣慰,因为他们得到了自尊,甚至是高度的精神满足。再说,这门科学也挺诱人的,我看到过不少学者、文学家、诗人和政治活动家在这门科学里寻求和寻得了自己高度的安宁和目的,甚至就凭这一点得到了功名,在整个这场谈话中,黑皮肤的年轻人打着呵欠,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旅程结束,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甚至非常心不在焉,几乎是焦躁不安,以致变得有点令人奇怪:有时似听非听,似看非看,有时他笑,又不知道和不明白在笑什么。 “请问,您尊姓?……”突然,脸上长粉刺的先生问拿着小包的浅色头发的青年。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后者完全不加思索地马上回答说。 “梅什金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不知道,甚至还没有听说过,”小公务员沉思着说,“就是说,我不是指姓名,这个姓名历史上就有、在卡拉姆辛写的历史书里可以也应该能找得到,我是说人,再说,不知怎么的无论在哪儿都遇不到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甚至沓无音讯。” “噢,那还用说!”公爵立即回答说,“除我之外,现在根本就没有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了。我好像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了。至于说到父辈、祖辈,他们都是独院小地主*,不过,我的父亲是陆军少尉,他是士官生土身。连我也不知道,叶潘钦将军夫人怎么从梅什金公爵女儿们中间冒出来的。她也是自己那一族的最后一人了……” “嘻-嘻-嘻!自己族的最后一个!嘻-嘻!您怎么倒过来这么说,”小 *拥有农奴的小地主,通常一院一户。公务员嘻嘻笑着说。 黑皮肤的年轻人也冷笑了一下。浅色头发的青年则有点惊讶,他竟会说出相当不好的双关语。* “您要知道,我完全不加思索就说了,”惊讶之余,他终于解释道。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小公务员快活地连声说。 “公爵,在国外您在教授那里学过什么科学吧?”突然黑皮肤的年轻人问。 “是的……学过……” “可我从来也没有学过什么。” “但我也只是随便学了点,”公爵补充说,差不多是表示道歉,“因为有病,认为我不可能进行系统学习。” “您知道罗戈任家吗?”黑皮肤的很快问着。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在俄罗斯认识的人很少。您就是罗戈任?” “是的,我姓罗戈任,叫帕尔芬。” “帕尔芬?这不就是那一家罗戈任……”小公务员特别傲慢地说。 “是的,是那家,就是那家,”黑皮肤的年轻,人很快地、不讲礼貌地、急迫地打断了他。其实,他根本一次也没有对长粉刺的小公务员说话,从一开始他就只对公爵一个人说话。 “是吗……这是怎么回事?”小公务员惊呆了,几乎瞪出了眼珠。他的整张脸马上就现出一种虔敬和馅媚的,甚至是惶恐的神情。“您就是那位世袭荣誉公民谢苗·帕尔芬诺维奇·罗戈任的公子吗?他不是一个月前故世,留下了两百五十万财产吗?” “您打哪儿知道他留下了两百五十万财产。”黑皮肤的打断他问,就连这次他也没有赏给小公务员上一瞥。“您瞧,”他朝公爵霎了霎眼,意指说的是小公务员,“他们知道这些会得到什么好处,于吗他们马上就像走狗似的一个劲地粘上来?我父亲去世了,这是真的,已经过了一个月,现在我差点连靴子也没有从普斯科夫赶回家,无论是混账哥哥,还是母亲,都不给我寄钱,也不寄消息……什么都不寄,犹如对待一条狗!我在普斯科夫患热病,躺了整整一个月!……” “可现在一下子就必能得到一百多万,这是起码的,天哪!”小公务员双 *俄语Bcboempone还有一种含义:“就某一点来说”。手一拍说。 “您倒说说,这管他什么事!”罗戈任恼怒和愤感地又朝他点了一下头,“此刻你即使在我面前做倒立,我也不会给你一戈比。” “我还是愿意做,愿意做。” “瞧你!可是要知道,你哪怕跳一个星期舞,我也不会给,不会给的!” “也不用给!我就该这样,不用给!我要跳舞,我就是抛下妻子、小孩,还是要在你面前跳舞,让你满意,让你快活!” “去你的!”黑皮肤的啐了一口;“五个星期前我就像您这样,”他对公爵说,“带着一个小包裹逃离父亲去普斯科夫的姑妈家,在那里得了热病,躺倒了,而父亲却在我不在的情况下去世了,是中风而死的。死者千古,而那时他差点没把我打死。您相信吗,公爵,”这是真的!那时我要是不跑,马上就会把我打死的。” “您做了什么事让他发脾气了?”公爵接过话茬说。他怀着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打量着穿皮袄的百万富翁,虽然百万富翁身上和得到遗产这件事确有某种值得注意的东西,但是使公爵惊奇和产生兴趣的还有别的因素,再说,罗戈任本人不知为什么特别愿意把公爵看作交谈的对象,尽管他需要交谈,似乎是无意识多于精神的需求,似乎是漫不经心多于心地忠厚,是出于忐忑不安,忧心焦虑,交谈只是为了望着对方,随便胡扯些什么。好像他到现在仍患着热病,至少也是疟疾。至于说那小公务员,他硬是缠住罗戈任,气也不敢喘一口,留神和琢磨着每一句话,就像寻找钻石一般。 “脾气是发了,也许,也是该发的,”罗戈任回答说,“但是我那哥哥害得我最苦,至于老母亲是没什么可说的,她年纪大了,只是看看日课经文月书,与老太太们坐着聊聊天,谢恩卡哥哥决定什么就是什么,而他当时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我可是明白的!我那时神志昏迷,这是真的,据说,也发来过电报、但是给姑妈的,她在那里寡居30年了,从早到晚总跟一些装疯卖傻的修士在一起,她修女不是修女,却比修女更有过之无不及,电报把她吓坏了,她拆也不拆,就把它送到警察局去了,至今它还留在那儿。只有科涅夫·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帮了大忙,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夜里哥哥从盖在灵枢上的绵缎上剪下了流苏,那是铸金的,说什么‘据说,它们很值钱!’可是就凭这一点,只要我想干的话,他就可能去西伯利亚,因为这是亵读神圣的。喂,你这个家伙!”他朝小公务员说,“照法律讲,是亵读神圣吗?” “是亵读神圣!亵读神圣!”小公务员立即附和说。 “为此要流放去西伯利亚吗。” “要去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立即去西伯利亚!” “他们一直以为我还病着,”罗戈任对公爵说,“而我一句话也不说,抱着病体,悄悄地上了火车,就这么走了。谢苗·谢苗内奇哥哥,请开门吧!他对故世的父亲说了我许多坏话,我知道。我确实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当时惹恼了父亲,这是真的,这是我一个人做的事,我是有过失。” “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小公务员馅媚地说,他似乎在揣度着什么。 “你可是不会知道的!”罗戈任不耐烦地朝他喊了一声。 “我就知道!”小公务员以胜利的口吻回答说。 “瞧你!叫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人还少吗?我说你呀,是个多么厚颜无耻的家伙!嘿,我就知道,就有这样的家伙马上来缠住你!”他继续对公爵说。 “可是,也许,我是知道的呢。”小公务员连忙接着说,“列别杰夫是知道的!您,阁下,可以责备我,但是,要是我能证明,又怎么样呢,是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此人的,为了她,您父亲要用英莲木拐杖来教训您。而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是姓巴拉什科娃,说起来还是个名门闺秀;也是公爵小姐之类的,她跟一个姓托茨基,叫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来往,就只跟他一个人交往,那人是个地主兼资本家,许多公司和社团的股东和要员,因此与叶潘钦将军有很深的交谊……” “晦,原来你还真有两下子。”罗戈任终于真正感到惊讶了,“呸,真见鬼,他倒真的什么都知道!” “全都知道!列别杰夫无所不知!阁下,我还和利哈乔夫·阿列克萨什卡一起周游了两个月,也是在他父亲去世以后。我知道所有的角落和小巷,没有我列别杰夫,他甚至寸步难行。他现在身陷债务监狱,而就在那个时候我有机会认识阿尔曼斯和科拉利娅,帕茨卡娅公爵夫人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就有机会知道许多事。” “你认识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难道她跟利哈乔夫……”罗戈任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连嘴唇也变白了,哆嗦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的!的确没什么!”小公务员有所领悟,便急忙说,“也就是说,利哈乔夫无论用多少钱也未能把她弄到手!不,这可不是那个阿尔曼斯,她只有一一个托茨基,晚。上在大剧院或者法兰西剧院她也只坐在自己的包厢里,那里军官们相互间闲话还少吗,可他们对她却说不出什么名堂来,‘瞧,据说,这就是那个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仅此而已,再要说什么就没什么可说了!因此,是没有什么的。” “这事确实这样,”罗戈任皱起眉目,阴郁地肯定说,“扎廖热夫那时也对我这么说过。公爵,我那时穿着父亲那件只穿了三天的腰部打招的大衣过涅瓦大街,而她正从商店出来,坐上马车。当时我一下子犹如浑身着了似的。我常见到扎廖热夫,他跟我可不一样,打扮得像个理发店的伙计。只眼睛上架着眼镜,可我在父亲家里穿的是抹了油的皮靴,喝的是素汤,说这个跟你不相配,还说,这是位公爵小姐,名叫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姓巴拉什科娃,她跟托茨基同居,而托茨基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摆脱她,因为他,这么说吧,完全到了真正的年龄,55岁,想要跟全彼得堡头号美女结婚。扎廖热夫当下就怂恿我说,今天你可以在大剧院见到纳斯塔西娅·费里帕夫娜,她将坐在第一层厢座自己的包厢里看芭蕾,可在我们家里你倒试试去看芭蕾——准会受到惩罚,父亲会把我们打死!但是,我还是偷偷地去了一小时,又一次看见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天一整夜我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晨父亲给了我两张百分之五利率的证券,每张五千卢布。他说,去卖掉它们,七千五百卢布拿到安德列耶夫事务所,付清了,哪儿也别去,把一万剩下的数拿来交给我,我等你。我卖了证券,拿了钱,但是没有去安德列耶夫事务所,而是哪儿也不张望,径自去了一家英国商店,用全部钱挑了一副耳坠,每个耳坠上都有一颗钻石,几乎就像核桃那么大,还欠了四百卢布,我讲出了姓名,他们相信了。我带了耳坠去找扎廖热夫,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兄弟,我们去找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们就去了。当时我脚下是什么,前面是什么,旁边是什么——概都不知道,也不记得,我们径直走进她的客厅。她亲自出来见我们。我当时没有说出自己来,而由扎廖热夫说‘帕尔芬·罗戈任送给您的,以作昨天邂逅相遇的纪念,请俯允受纳。’她打开盒子,瞥了一眼,冷笑一声说:‘请感谢您的朋友罗戈任先生,感谢他的感情厚意。’她转身便走开了。唉,我于吗当时不马上死掉!如果真的想去死,是因为我想,‘反正回去也活不!’最使我委屈的是,我觉得扎廖热夫这骗子占尽了风流。我个子也小,穿得像个仆人,因为自惭形秽,便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只是瞪着眼睛看她。可扎廖热夫却非常时髦,头发抹手油亮;还烫成卷发,脸色红润,结着方格领带,一味的奉承,满嘴的恭维,另时她大概把他当作是我了。我们出来后,我就说:‘喂,现在再不许你想我的人,明白吗?”他笑着说,“现在你怎么向谢苗·帕尔芬内奇交帐。”我当时真的想家也不回就去投河,可是又想,‘反正都一样’,于是犹如十恶不赦的罪人似的回家去了。” “哎哟!喔嗬!”小公务员做了个鬼脸,甚至打起颤来,“要知道,已故先人不要说为一万卢布,就是为十个卢布也会把人打发到阴间去。”他朝公点了下头,公爵好奇地端详着罗戈任,好像此刻他的脸更加苍白了。 “打发到阴间!”罗戈任重复说了一遍,“你知道什么?”他对公爵说,“父亲马上全都知道了,再说,扎廖热夫也逢人便吹。父亲把我抓起来,关在楼上,教训我足足一小时,他说,‘我这只是先让你有个准备,到夜里我再跟你告别。’你想怎么着?老头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去了,连连向她叩头,央求着,哭着,她终于拿出了盒子,扔了给她,说,‘喏,给你,胡子,你的耳环,现在它们对我来说价值珍贵十倍,因为它是帕尔芬冒着么大的风险弄来的,向帕尔芬·谢苗诺维奇致意,向他表示感谢!’而我在这个时候得到母亲的赞同,在谢廖什卡·普罗图京那儿弄了20卢布,就乘车到普斯科夫去了,到那几时我正害着疟疾,在那里一些老妇人没完没了令人心烦地对我念教堂日历,而我坐在那里喝得醉熏熏的,后来我去了好几家酒馆,花光了最后一点钱,一整夜躺在街上不省人事,到了早晨发起了热病,而夜里的时候狗还咬了我,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好了,好了,现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会改变态度了!”小公务一边搓着手,一边嘻嘻笑着,“现在,老爷,耳坠算得了什么!现在我们可补偿给她同样的耳坠……” “要是你再说一次有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一个字,你就给我滚蛋,我就揍死你,尽管你跟随过利哈乔夫!”罗戈任紧紧抓住他的手,嚷道。 “既然你要揍死我,就是说你不会放开我!揍吧!揍了,也就铭记住了……瞧,我们到站了!” 确实,火车驶进了站台,虽然罗戈任说过,他是偷偷地来的,但是已有好几个人在等候他。他们呼喊着,向他挥舞着帽子。 “瞧,扎廖热夫也在!”罗戈任嘟哝着说,一边得意地甚至狞笑着望着他们,突然,他转向公爵说,“公爵,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上你什么,也许是为这种时刻遇见了你,不过也还遇上了他(他指了指列别杰夫),可我没有喜欢上他、到我家来吧,公爵,我们要脱下你脚上的这副鞋罩,我要给你穿最好的貂皮大衣,给你缝制上等的燕尾服,白色的或者随便什么颜色的背,口袋里钱塞得满满的……再一起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去!你来不来呀?” “听从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列别杰夫颇能感化人地郑重其事地附和说,“嗨,可别错过机会!嗨,可别错过机会!” 梅什金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向罗戈任递过手去,客气地说: “我将十分乐意去府上拜访,蒙您喜欢我,不胜感激,甚至,如果来得及的话,也许今天我就会来的,因为,我坦率地对您说,我也非常喜欢您本人,特别是您讲到钻石耳坠的时候,甚至在讲耳坠之前就喜欢了,尽管您脸上一副愁眉不展的样手。我也感谢您允诺为我添置衣物和皮大衣,因为我确实很快就需要衣服和皮大衣了,眼前我几乎身无分文。” “钱会有的,到傍晚就有,来吧。” “会有的,会有的,”小公务员应声说,“不到晚霞时分就会有了!” “您,公爵,对女人兴趣大吗?早点告诉我。” “我,不——不!我可是……您大概不知道,我因为先天的毛病,甚至根本不懂女人的事。” “噢,既然这样。”罗戈任大声嚷着,“公爵,你真是一位苦行僧了,像你这样的人,上帝都会喜欢的!” “这样的人上帝会喜欢的!”小公务员应声说。 “那你就跟我走吧,应声虫,”罗戈任对列别杰夫说。他们走出了车厢。 列别杰夫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去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方向远去。公爵本应该拐向利捷伊纳亚街。天气很潮湿,公爵向行人问了路,到他所要去的地方有三俄里左右,他决定雇一辆马车。 www/xiaoshuotxt.co mt xt ~小 说天,堂 第一部 第二章 叶潘钦将军住自己的房子,离利捷伊纳亚街不远、靠近变容救世主教堂。除了这所富丽堂皇的房子外(其中六分之五已经出租),叶潘钦将军在花园街还有一幢大房子,也给他带来异常可观的收入。这两所房子以外,在彼得堡城郊他还有一处盈利颇丰的重要的地产,在彼得堡县也还有什么工厂。众所周知,过去叶潘钦将军还参加过承包买卖,现在在好几家体面的公司里都有股份,并且说话颇有影响。他是有名的大富翁,大忙人,大神通。在有些地方,比如在他供职的部门,他善于使自己成为完全必不可少的人物。同时、大家也知道,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是一个没有受什么教育的人,出生于士兵家庭,后面这一点无疑只会给他带来荣誉,但是,即使将军是个聪明人,他也不无小小的完全可以原谅的弱点,他还不喜欢别人提及,但他是个聪明玲俐的人这一点是毋容争辩的,比方说,他有一个不抛头露面的原则,必要的时候就退避三舍。许多人看重他也正是这种朴实浑厚,正是他的自知之明,而同时,要是这些评判者知道,深有自知之明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有时候在想什么,那就好了!虽然他在日常处世方面确实既身体力行又有经验,还有某些非常出色的才能,但是他更喜欢把自己装扮成是个执行别人旨意的人,而较少表现出有自己的主张,他乐意做一个“忠诚不阿”的人,而且时代变化了嘛——甚至还是个真诚的俄罗斯人,后面这一点还使他发生过一些好笑的趣事,但即使发生了最可笑的轶事,将军也从不沮丧,况且他总很走运,甚至打牌也是这样,而他又喜欢下大赌注,他还故意不仅不隐瞒自己嗜赌这一似乎小小的弱点,因为实际。上在许多情况下它给他带来好处而且还炫耀这一点。他的社交很杂;当然都起码是“名流”,但是一切都在前面,时间来得及,时间还来得及实现一切,一切也会随时间的消逝而循序到来。再说,叶潘钦将军的年龄,照通常所说,还正当年富力强,也就是50岁。一点也不算大,无论如何也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龄,真正的生活正是从这个年龄开始的,健康、气色,虽然发黑但仍牢固的牙齿,矮壮结实的身躯,早晨到任时脸上的操心神情,晚上打牌或坐在大人旁边的愉快神态——这一切都有助于他在现在和未来取得成功,并为将军阁下的生活铺满玫瑰。 将军有一一个娇美似花的家庭。确实,这里已不尽都是盛开的玫瑰,可是也有许多地方早已开始引起将军阁下的认真和热切的关注,把主要的希望和目标都集中在那上面,生活中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目标比父母的目标更重要、更神圣呢?不把心贴着家庭,还贴着什么呢?将军的家庭由夫人和三位成年的女儿组成。很久以前,还是当中尉的时候,将军就结了婚,妻子年龄几乎跟他一样大,既不漂亮,也没有文化,他娶她只得到50个农奴的陪嫁,确实,这也就成为他日后福运的基础。但是后来将军川来也不抱怨自己早结婚,从来也不把这看作是不够精明的青春年少时的钟情,他对自己的夫人相当尊敬,有时甚至很怕她,以致爱她。将军夫人是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家族虽不显赫,但相当古老,夫人也因自己的出身自视甚高。当时的一个有影响人物、保护人之一(其实,这种保护丝毫无须费心)同意关照一下公爵小姐的婚姻,他为年轻的军官打开了篱笆,朝前推了他一把,而对于年轻的军官来说,即使不推,只要一瞥,就不会徒劳了。除不多几次例外,夫妇俩长期以来一直和谐相处。还在很年轻的时候;由于是公爵小姐出身,而且又是家族中最后一个,也可能是因为个人的品性,将军夫人就善于给自己找一些很高贵的夫人做保护人,后来鉴于自己丈夫的富有和重要的职位,她甚至在这个上层社交圈里也有点得心应手了。 近几年中将军的三个女儿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阿格拉娅长大了,成人了。确实,她们三人都只是叶潘钦家的人,但是母亲是公爵家族出身,陪嫁丰厚,父亲日后大概能谋得很高的地位,还有相当重要的是,三位小姐,容貌姣好,连最年长的亚历山德拉也不例外,她已过25岁,中间那位是23岁,最小的阿格拉娅刚满20岁。这最小的甚至完全是个美人,在上流社会她已开始十分引人注目。但这还不是一切:三位小姐所受的教育、聪慧和才能都很出众。大家都知道,她们彼此特别亲爱,互相支持。曾经有人说,为了全家的宠儿——小妹,似乎两位姐姐甚至作出了某种牺牲。在社交界她们不仅不喜欢招摇,甚至过分温雅持重。谁也不会责备她们高慢和骄矜,可同时人们也知道,她们倔傲,知道自己的身价。大小姐搞音乐,二小姐是出色的画家,但多年来几乎谁也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最近才被人发现,还是偶然的。总之关于她们有非常多的溢美之词,但是也有对她们并无好感的人。他们怀着恐惧的口吻说,她们读了多少书”,她们并不急于出嫁,虽然珍视社会名流,但始终不十分追求,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她们都知道父亲的志向、性格、目标和愿望。 公爵按将军府宅门铃的时候,己将近11点了,将军住在二楼,居所尽可能布置得简朴,但又与他的身份相称。穿仆役制服的仆人为公爵开了门,一开始就以怀疑目光瞥了一眼公爵和他的小包裹,因此公爵必须跟这个仆人作长久的解释,在公爵不止一次、明确地声明他确是梅什金公爵,有要事一定得见将军后,困惑的仆人才终于在旁边陪同他到小小的前厅,它就在接待室前、书房旁边,然后把他交给每天早晨在前厅当班,并向将军报告来访者的另一个人。这个人身穿燕尾服,40开外的年纪,一副忧心忡忡的脸相,他是将军大人书房的专职仆从和通报者,因而知道自己的身价。 “请在接待室等一下,小包裹请留在这里,”他说着,一边不急不忙和摆出一副架子地坐到扶手椅里,同时严峻而惊奇地望了一眼公爵,他这时就全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包裹。 “如果允许的话,”公爵说,“最好还是让我跟您在一起就在这里等,而在接待室里我一个人做什么呢?” “您不该呆在前厅,因为您是来访者,换句话说,是客人。您要见将军本人?” 看来仆人对于放这样的来访者进去还不放心,便决定再问他一次。 “是的,我有事……”公爵本已开始说。 “我没有问您是什么事,我的事只是通报您来访,要是没有秘书、我对您说,我不会去报告您来访的。” 这个人的怀疑心仿佛越来越大,因为公爵跟平日来访的客人太不般配了。虽然将军相当经常,几乎每天都在一定时刻接待客人,尤其是有事求见的客人,有时甚至是各种各样很不一样的客人,但是,尽管已很有经验,也有主人的规定,仆人还是十分疑惑,要报告必须通过秘书。 “那么您确是……从国外来的?”他似乎身不由已地问道,可最终又发觉他说走了样,他大概是想问:“那么您确是梅什金公爵?” “是的,刚下火车。我觉得,您是想问:我是否真是梅什金公爵?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问。” “嗯……”仆人很惊讶,便含混地应着。 “请相信,我没有对您说谎,您不用为我承担责任的。至于说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拿着小包,这没什么可奇怪的,目前我的境况不佳。” “噢,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您也知道,我的责任是报告,然后秘书会出来见您,除非您……问题就在于此,除非……如果可以的话,我斗胆想知道,您是否因为贫穷来求见将军的?” “哦,不是的,这一点您完全可以放心,我有别的事。” “您请原谅我,我是瞧您这副模样才这样问的,您等一下秘书,将军本人现在正与上校谈话,过后秘书会来的,秘书……是公司里的。” “这么说,既然要等很久,我想请问您:这里什么地方是否可以抽烟?我随身带有烟斗、烟草。” “抽……烟?”仆人以轻蔑和不解的目光朝他瞥了一眼,仿佛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抽烟?不行,这里不能抽烟。再说您有这个念头应该感到羞愧。嘿……真奇怪!” “哦,我可不是要求在这个房间,这我是知道的。我是说,走出这里,到您指定的什么地方去抽,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现在已有3个小时没有抽烟了。不过,随您的便,您知道,俗话说:人乡随俗……” “您这么一位我怎么报告。”仆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咕哝说,“首先,您不应该呆在这里,而应坐在会客室里,因为您本人是来访者,换句话说是客人。我可是要负责的……您,怎么,难道打算住这里?”他又脱了一眼显然使他不放心的公爵的包裹,补问道。 “不,我没有这个想法,甚至即使邀请我,我也不会留下来,我来只不文想认识一下,别无他求。” “怎么?认识一下?”仆人带着十分的怀疑惊讶地问,“那您起先怎么讲你有事情?” “噢,几乎不是为了事情!也就是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也是有一桩事情只是想来请教,但我主要地是来自我介绍,因为我是梅什金公爵,而叶潘钦将军夫人也是梅什金家族的最后一位公爵小姐。除了我和她,梅什金家族别无他人了。” “这么说,您还是亲戚喏?”几乎已经完全吓慌的仆人哆嗦了一下。 “这几乎不算什么亲戚,不过,如果要硬拉,当然也是亲戚,但是关系非常远,以致现在已无法理清了。我在国外有一次曾经写信给将军夫人,但是没有给我回信,我仍然认为回国后有必要建立起关系。我现在对您做这一解释,是为了使您不再怀疑,因为我看到,您始终还是不放心。您去报告是梅什金公爵,报告本身就看得出我拜访的原因,接见——很好,不接见——也许也很好,只不过似乎不可能不接见:将军夫人当然想见,自己家族长辈的唯一代表,她很看重自己的家族出身,我确切地听人家这样议论她。” 公爵的话似乎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可是他越简单,在此种场合下便变得越加不可思议,颇有经验的仆人不能不感觉到某种言谈举止,它对一般人来说完全是合乎礼节的,而在客人与仆人间就完全是不合乎常规了,因为仆人比他们的主人一般所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于是仆人便想到,这里不外是两件事:要么公爵是个不屑一顾的疯子,一定是来告穷求援的;要么公爵是个傻瓜,没有自尊心,因为聪明、自尊的公爵是不会坐在前厅并跟仆人谈自己的事的。这么说来,不论是这种还是那种情况,是否得由他担责任呢? “您还是请去会客室吧,”他尽量坚决地说。 “要是坐那里的活,就不会向您解释这一切了,”公爵快活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您瞧着我的风衣和包裹,还是不放心。也许,现在您已没什么必要等秘书了,还是自己去报告吧。” “像您这样的来访者,没有秘书我是不能通报的。何况刚才大人还亲自吩咐,上校在的时候,无论谁来都不要骚扰他们,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维奇无须禀报就可进去。” “是官员吗?”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吗?不是,他在公司里供职,您哪怕把包裹放在这里也好。” “我早就想到了,只要您允许。还有,我可以把风衣也脱掉吗?” “当然,不能穿着风衣进去见他呀!” 公爵站起身,急忙脱下风衣,只剩下已经穿旧但相当体面、缝制精巧的上衣,背心上挂着一条钢链,钢链上是一只日内瓦的银表。 仆人已经认定,公爵是个傻瓜,但将军的仆人仍然觉得,毕竟继续与访者交谈是不合礼节的,尽管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公爵,当然、仅就某一点来讲是这样,但是,从另一种观点来看,公爵又激起了他的断然的和不该有的愤感。 “那么,将军夫人什么时候接见客人?”公爵又坐到原来的地方问。 “这已经不是我的事了。接见没有规定,要看是什么人,女裁缝11点钟也准许进去,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维奇也比别人早允准进去,甚至还允准进去吃早餐。” “你们这里冬天房间里要比国外暖和,”公爵说,“但是那里街上比我那儿暖和,而冬天屋子里……俄罗斯人因为不习惯是无法生活的。” “不生火吗?” “是的,房子结构也不一样,也就是炉子和窗户不一样。” “噢!您去了很久吗?” “有四年,不过,我几乎老在一个地方呆着,在农村。” “不习惯我们的生活了,是吗?” “这倒是真的,相信不,我对自己也感到奇怪,没有忘记怎么说俄语,现在跟您在说话,而自己却在想:‘我可说得挺好。”也许,因此我才说这么多话。真的,从昨天起就老是想说俄语。” “嗯!嘿!从前在彼得堡住过吗?”(不论仆人怎么克制自己,却不可能不维系这样彬彬有礼的客气的谈话)。 “彼得堡?几乎根本没有住过,只是路过,过去一点也不了解这儿的情;现在听说了许多新鲜事,据说,即使是原来了解彼得堡的人,也得重新了解,现在这里谈审理案件谈得很多。” “嗯!……审案子,审案倒确是审案。那里怎么样,是否更公正些?” “我不知道。关于我们的审案,我倒是听到许多好话,比如,我们现在又没有死刑了。” “那边判死刑吗?” “是的,我在法国看见过,是在里昂,是施奈德把我带到那儿去的。” “把人绞死?” “不,在法国一直是砍头。” “那么犯人叫喊吗?” “哪里会喊?一霎那的时间。那是用一种叫斩首机的机器来执行死刑的,把人往里一放,一把大刀就落下来了,又重又有力量……眼睛也来不及眨一下,头颅就掉下来了。准备工作是很沉重的。宣布判决,给犯人收拾停当,捆绑好,送上断头台,这才可怕呢!人们跑拢来,甚至还有妇女,虽然那里不喜欢妇女来看杀人。” “这不是她们的事。” “当然,当然!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有个罪犯人很聪明,胆子大,也强悍,有些年纪了,姓列格罗。我讲给您听,信不信由您。他一边走上断头台,一边哭着,脸色白得像张纸。难道能这样?难道不可怕吗?谁会因恐惧而哭泣?我甚至没有想到,一个不是孩子的人,而且从来也不哭的45岁的汉子,竟会因恐惧而哭泣,此刻他的心里会发生什么情况,会使它发生怎样的痉挛?这只是对心灵的凌辱,而不是别的。《圣经》上说:‘不要杀人,’那么因为他杀了人,就要将他杀死吗?不,不能这样。我是一个月前看见这事的,可至今此景象尚浮现在眼前,梦见过五回。” 公爵讲这些的时候,甚至激奋起来,淡淡的红晕漾起在他那苍白的脸上,尽管他说话仍像原来那样平和。仆人怀着同情和兴趣注视着他,似乎他不想离开他,也许,他也是一一个富于想象和试图思考的人。 “好在掉脑袋那一会没有受很多痛苦,”他说。 “您不知道吗,”公爵热烈地应声说,“您注意到这一点了,人家跟您一样,注意到的也正是这点,机器也是为此而想出来的:斩首机。我那时头脑里还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这更不好,您会觉得这念头很怪,可是只要有点想象力,即便这样的念头也会冒出来的。您想想,比如,用刑,那就有皮肉痛苦,遍体鳞伤,这是肉体的折磨,因而也就能摆脱精神的痛苦,因为光这些伤痛就够折磨人的了,直至死去,而最主要的,最剧烈的痛苦,也许不是伤痛,而正是明明知道再过一小时,然后再过十分钟,然后再过半分钟,然后现在,马上——灵魂就会从躯体出窍,你便再也不是人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主要的正是确定无疑。而把头伸到屠刀底下)听见它将在头上面发出咋嚷一声,这四分之一秒是最可怕的。您知道,这不是我的瞎想,许多人都这样说过,我相信这点,因此我要直率地对您讲讲我的意见。因为杀人而处死人是比罪行本身重得多的惩罚,判处死刑比强盗杀人更要可怕得多。强盗害死的那个人,夜里在树林里被杀或者什么别的方式被害,直至最后那瞬间,一定还抱着有救的希望。有过一些例子,有的人喉咙已被割断了,还寄希望于或逃走或求饶。而被判死刑的人,所有这最后的一点希望(怀着希望死去要轻松十倍)也被确定无疑要死剥夺了,这是判决,全部可怕的痛苦也就在确定无疑、不可避免的这死亡上,世上没有比这更强烈的痛苦了。战斗中把一个士兵带来,让他对着大炮口,朝他开炮,他还一直怀着希望,但是对这个士兵宣读确定无疑的死刑判决,他则会发疯或者哭泣的,谁说人的天性能忍受这种折磨而不会发疯?为什么要有这种岂有此理、毫不需要、徒劳无益的侮辱呢?也可能有这样的人,对他宣读了死刑判决,让他受一番折磨,然后对他说:‘走吧,饶恕你了。’这个人也许能说说所受的折磨、基督也曾讲过这种折磨和这种恐惧。不,对人是不能这样的!” 仆人虽然不能像公爵那样表达这一切,也未能明白这一切,但是他理解了主要的内容,这甚至从他那流露出怜悯神情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了。“既然您这么想抽烟,”他低声说,“那么,好吧,可以抽,只不过要快点,因为将军要是突然问起来,您却不在就不好了。喏,就在楼梯下面,您看见了吧,有一扇门,走进门,右边是个小房间,那里可以抽烟,只不过请把通风小窗打开,因为这不合我们的规矩……” 但公爵没有来得及去抽烟,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文件突然走进了前厅。仆人为他脱下了皮大衣,年轻人脱了一眼公爵。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仆人神秘而又几乎是亲昵地说,“这位据称是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亲戚,他坐火车从国外来,手上拿着包裹,一只……” 接下去的话公爵没有听清楚,因为仆人开始低语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注意地听着,以极大的好奇心打量着公爵,最后不再听仆人说话,急匆匆走向公爵。 “您是梅什金公爵?”他异常殷勤和客气地间。这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也是28岁左右,身材匀称,头发淡黄、中等个子,拿破仑式的小胡子,有一张聪慧的,十分漂亮的脸蛋,只不过他的微笑尽管十分亲切,却显得过分乖巧,而目光呢,尽管非常快活和显见的坦诚,却又过分专注和探究。 “他一个人的时候,想必不会这样看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笑的,”公爵不知怎么的有这样的感觉。 公爵很快地说明了他所能说明的一切,几乎也就是原先已经向仆人还有罗戈任说明过的那些话,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当时似乎想起了什么。 “是否是您,”他问,“一年前或者还要近些时间寄来过一封信,好像是从瑞士寄来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 “正是。” “那么这里是知道您并且肯定记得您的。您要见大人?我马上报告……他一会儿就空了;只不过您……暂时您先在客厅稍候……为什么让客人待在这里?”他严厉地对仆人说。 “我说过了,他自己不想去……” 这时书房门突然开了,一个军人手中拿着公文包,一边大声说着话,鞠着躬,一边从那里走出来。 “你在这里吗,加尼亚?”有个声音从书房里喊着,“到这儿来一下!”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朝公爵点了一下头,匆匆走进了书房。 过了两分钟,门又开了,响起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清脆的亲切的声音: “公爵,请进!”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三章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站在书房的中央,异常好奇地望着走进来的公爵,甚至还朝他迈了两步。公爵走近前去,作了自我介绍。 “是这样,”将军回答说,“我能效什么劳吗?” “我没有任何要紧的事,我来的目的只是跟您认识一下,我不想打扰,因为既不知道您会客的日子,也不知道您的安排……但是我刚下火车……从瑞士来……” 将军刚要发出一声冷笑,但想了一想便克制了自己,接着又想了一下,微微眯缝起眼睛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客人,然后很快地指给他一把椅子,自己则稍稍斜偏着坐了下来,显出不耐烦等待的样子,转向公爵,加尼西站在书房角落一张老式写字台旁,整理着文件。 “一般来说我很少有时间与人结识,”将军说,“但是,因为您,当然是有目的的,所以……” “我料到正是这样,”公爵打断他说,“您一定会认为我的来访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但是,真的,除了有幸认识一下,我没有任何个人的目的。” “对我来说,当然,也非常荣幸,但是毕竟不能光是快活,有时候,您知道,常有正经事……再说,到目前为止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这样说吧,有什么缘由……” “无疑;没有什么缘由。共同之处,当然也很少,因为,既然我是梅什金公爵,您夫人也是我们家族的人,那么,这自然就不成其为缘由,我很明白这一点。但是,我的全部理由恰恰又仅在于此。我有四年不在俄罗斯了,有四年多,我是怎么出国的,几乎连自己也不清楚!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更是渺然。我需要结识一些好人,我甚至还有一件事,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什么人,还是在柏林的时候,我就想:‘我和他们差不多是亲戚,就从他们开始吧;也许,我们互相…他们对我,我对他们——都会有好处。如果他们是好人的话,而我听说,你们是好人。” “十分感激,”将军惊奇的说,“请问,您在什么地方下榻。” “我还没有在哪儿落脚。” “这么说,是一下火车就径直上我这儿来了?而且……还带着行李。” “我随身带的行李总共就一小包内衣,没有别的东西了,通常我都拿在手里的。晚上也还来得及要个旅馆房间的。” “这么说,您还是打算去住旅馆的罗?” “是的,当然是这样。” “照您的话来推测,我本来以为,您就这么直接到我这儿来住下了。” “这也可能,但只能是受你们的邀请。坦率地说,即使你们邀请了,我也不会住下,倒不是有什么原因,只不过是……性格关系。” “好吧,那么恰恰我也没有邀请过您,现在也不提出邀请。还有,公爵,请允许我一下子就都弄清楚:因为就在刚才我们已经讲过了,说到亲戚关系,我们之间无话可谈,不然的话,当然,我会十分引以为荣,那么,就是说……” “那么,就是说,该起身告辞罗?”公爵站了起来,尽管他的处境显然十分困窘,他却不知怎么地还大笑了起来。“原来这样,将军,说真的,虽然我对这里的习俗、对这里的人们怎样生活实际上毫无所知,但是我还是料到了我们的见面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果然如此。那也没关系,也许,就该是这样的……再说当时也没有给我回信……好了,告辞了,请原谅打扰了。” 此刻公爵的目光是那么温存,而他的微笑是那样纯真,没有丝毫哪怕是某种隐含的恶感,致使将军突然站住了,不知怎么地突然以另一种方式看了一下自己的客人,整个看法的改变就在这一霎那间完成了。 “您知道,公爵,”他几乎用完全不同的声音说,“我毕竟还不了解您,比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许想见见她的本家……,请稍候,如果你愿意的话,假若您时间允许的话。” “噢,我有时间,我的时间完全属于我的,”公爵立即把他的圆沿软呢帽放在桌上了。老实说,我本就指望着,也许,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记得起我曾给她写过信。刚才我在那里等待的时候,你们的仆人怀疑过,等到您这儿来是来求救穷的,我注意到这点了,而您这儿,大概对此有严格的训戒,但我确实不是为此来的,确实仅仅是为了结识一下你们。只是现在才想到,我打扰您了,这很使我不安。” “原来是这样,”将军愉快地微笑说,“公爵,如果您真的如给人感觉的那样,那么,我大概会很高兴与您相识。只不过您要知道,我是个忙人,马上就又得坐下来批阅、签署什么文件,接着要去见公爵大人,然后去办公,因此,虽然我也很高兴结识人……好人,也就是……但是……其实,我确实才信,您有很好的教养……公爵,您有多少年纪了?” “26。” “啃,我还以为要小得多呢。” “是啊,人家说我的脸相长得很年轻,至于不妨碍您这一点,我会学会的,很快就会懂得的,因为我自己也很不喜欢打扰别人……还有,我觉得,从外表来看,在许多方面我们是相当不同的人,因此,我们大概不可能有许多共同点,但是,您要知道,我自己也不相信,后面这种想法,因为往往只是觉得这样,似乎没有共同点,而实际上却有许多……这是由于人的情性才达成的,因而人们彼此间看一眼便分起等级来,于是便找不到丝毫共通的地方……不过,我大概开始使您感到厌烦了吧?您好像……” “我有两个问题:您总有些财产吧?还有,您大概打算从事什么职业吧?请原谅我如此……” “哪里哪里,我很理解和尊重您的问题。目前我没有任何财产,暂时也没有任何职业,但是应该有。现在我的钱是别人的,是施奈德给我的。他是我的教授,在瑞士我就在他那儿治病和学习,他给我的路费刚好够用,因此,不妨说,我现在总共只剩了几个戈比。事情嘛,我倒确实有一桩的,我需要忠告和主意,事是……” “请告诉我,目前您打算靠什么生活,您有什么打算吗?”将军打断他说。 “想随便于点什么。” “噢,您真是个哲学家。不过……您知道自己有什么禀赋和才能吗?哪怕是能糊口的本事也好。请原谅又……” “哦,不用道歉。不,我想,我既没有禀赋,又没有才能。甚至还相反,因为我是个病人,没有正规学习过。至于说到糊口,那么我觉得……” 将军又打断了他,又开始盘问,公爵重又讲述了已经讲过的一切。原来将军听说过已故的帕夫利谢夫,甚至还认识他本人。为什么帕夫利谢夫关心他的教育,公爵自己也解释不了,也许,不过是因为跟他已故的父亲有旧谊罢了,父母去世后公爵还是个小孩,一直在农村生活和成长,因为他的健康需要农村的空气,帕夫利谢夫把他托付给几个年老的女地主,是他的亲戚,开始为他雇了家庭女教师,后来是男教师。不过公爵说明,虽然他全都记得,但是很少能令人满意地做出解释,因为许多事情他都不清楚。他的毛病经常发作,几乎完全把他变成了白痴(公爵正是说“白痴”这两个字)。最后他说有一次帕夫利谢夫在柏林会见了施奈德教授。这位瑞士人专治这类疾病,在瑞士瓦利斯州有医疗机关。他以自己的方式用冷水和体操进行治疗。既治疗痴呆,也治疯癫,与此同时,他还对病人进行教育,注意他们一般的精神上的发展,大约五年前帕夫利谢夫就打发公爵去瑞士找他,而自己则在两年前去世了。他死得很突然,没有做出安排,施奈德留住公爵,又医治了两年。虽然他没有治愈公爵,但帮了许多忙,最后,因公爵自己的愿望,加上又遇到了一个情况,便打发他现在到俄罗斯来。 将军非常惊讶。 “您在俄罗斯没有任何人,完全没有吗?”他问。 “现在没有任何人,但我希望……再说,我收到了一封信……” “至少,”将军没有听清关于信的事便打断说,“您学过什么吧?您的病不妨碍做什么吧?比方说,在某个机关于点不难的事?” “噢,大概不碍事,说到谋职,我甚至非常愿意有事做,因为我自己也想看看,我能干什么,全部四年时间我倒一直在学习,虽然不完全正规,而是根据教授的一套特别体系进行的,与此同时读了许多俄文书。” “俄文书?这么说,您识字,那么能正确书写吗?” “嗯,完全能行。” “好极了,字体怎么样?” “字体很漂亮,在这方面,看来我有才能,简直就是书法家。请给我张纸,我马上给您写点什么试试,”公爵热心地说。 “请吧,这甚至是必要的……我喜欢您这种乐意的态度,公爵,真的,您很可爱。” “您这儿有这么好的书写用具,这么多的铅笔,这么多的鹅毛笔,多么好的厚纸……您还有多么好的书房!这张风景画我知道,是瑞士的风光。我相信,画家是写生画的,我还深信,我看见过这个地方,这是在乌里州……” “非常可能,虽然这是在这里买的。加尼亚,给公爵一张纸。这是鹅毛笔和纸,清到这张小桌边来。这是什么?”将军问加尼亚,当时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大尺寸的相片并递给将军,“啊,纳斯塔拉娅·费利波夫娜!这是她亲自,亲自寄给你的吗,是亲自吗?”他兴致勃勃,十分好奇地问加尼亚。 “刚才我去祝贺时给的,我早就请求她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方面的一种暗示,因为我自己是空手去的,在这样的日子竟没有礼物,”加尼亚补充说着,一边勉强笑着。 “哦,不,”将军很有把握地打断说,“真的,你的想法多怪!她怎么会暗示……而且她根本不是贪图财物的人。再说,你送她什么东西呢?这可得花上几千卢布!难道也送相片吗?怎么,顺便问一下,她还没有向你要相片吗?” “没有,她还没有要,也许,永远也不会要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当然记住了今天有晚会吧?您可是在特别邀请者之列的。” “记得,当然记得,我一定去。这还用说吗,是她的生日,25岁!嗯……你知道,加尼亚,好吧,我就坦率对你说,你做好准备吧,她曾答应我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今天晚上她要说出最后的决定,同意或者不同意!瞧着吧,就会知道的。” 加尼亚突然非常窘急,甚至脸色都有点发白了。 “她确是这么说的吗?”他问着,嗓音似乎颤了一下。 “她是在两天前说这话的,我们俩盯住她,逼她说出来的,只是请求事前不告诉你。” 将军凝神打量着加尼亚,但显然不喜欢他的窘困样。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还想得起来吧,”加尼亚忐忑不安地说,“在她做出决定前,她给我充分自由做抉择,即使她作了决定,我还有我的发言权……” “难道你……难道你……”将军突然惊惧地说。 “我没打算做什么。” “得了吧,你想拿我们怎么办?” “我可并没有拒绝。也许,我没有表达清楚……” “你不要拒绝!”将军烦恼地说。他甚至不想克制这种烦恼。“兄弟,这里的问题已经不是你不拒绝,而是乐意、满意、高兴地接受她的决定……你家里怎么样了?” “家里又怎么啦?家里全由我做主,只有父亲照例是于蠢事,但要知道他已完全变成了不成体统的人,我跟他几乎不说话,但是严格地管住他,说真的,要不是母亲,我就赶他走。母亲当然老是哭哭啼啼,妹妹则总是发脾气,最后我直截了当对她们说,我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我希望在家里她们也听我的……至少我把这一层意思都对妹妹讲清楚了,当着母亲的面讲的。” “可是,兄弟,我仍然不理解,”将军稍稍耸起肩,徽微摊开双手,若有所恩他说,“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久前什么时候来过,记得吗?唉声叹气的。‘您怎么啦?’我问。原来,他们似乎觉得这是有损名誉的。请问,这里哪有什么玷污名誉的?谁会责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有什么不好或者指责她什么?莫非是指她曾经跟托茨基在一起?但这可已经是无稽之谈了,尤其是在一定的场合下更是如此!她说,‘您不是不准她到您女儿那儿去的吗?’唉!瞧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呀!您怎么会不懂这点,怎么会不懂这点的呢……” “自己的地位?”加尼亚为一时难以措辞的将军提示说,“她明白的。您别生她的气,不过当时我就责骂了她,让她别管人家的事,可是至今我们家里一切仍只是这样,最后的决定还没有说出来,雷雨却将降临。如果今天要说出最后的决定,那么,一切都将说出来的。” 公爵坐在角落里写自己的书法样品,听到了全部谈话,他写完了,走近桌子,递上自己写好的纸。 “那么这是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罗?”他专注而好奇地瞥一眼照片后,低声说,“惊人的漂亮啊!”他立即热烈地补了一句。照片上的女人确实异常美丽,她穿着黑色丝绸裙子,样子非常朴实,但很雅致,她的头发看起来是深褐色的,梳理得也很朴素,照平常的式样,眼睛乌黑深透,额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恩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是热情的,又似乎含着傲慢,她时脸有点消瘦,也许,还苍白……加尼亚和将军大为惊讶地望了一下公爵…… “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怎么啦?难道您已经知道她了?”将军问。 “是的,在俄罗斯总共才一昼夜,可已经知道这样的大美人了。”公爵回答着,一边立即讲述起跟罗戈任的相遇,并转述了他的故事。 “这又是新闻!”将军非常注意地听完了叙述,探究地瞥了一眼加尼亚,又担起忧来。 “大概,仅仅是胡闹而已,”也有点不知所措的加尼亚低语说,“商人的儿子取乐罢了,我已经听说一些他的事了。” “兄弟,我也听说了,”将军附和说,“那时,在耳坠子事情以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讲了这件轶事,可现在却是另一回事。眼下,可能真的有百万财富等着,还有热情,就算是胡闹的热情,但终究散发着热情,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些先生喝醉的时候能干出什么来!……嗯!……那就不是什么轶事了!”将军若有所恩地结束道。 “您担心百万财富。”加尼亚咧嘴笑着说,” “你当然不罗?” “您觉得怎么样,公爵。”突然加尼亚向他问,“这是个认真的人还是不过是个胡闹的人?您自己的意思是什么?” 加尼亚提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身上发生着某种特别的变化,宛如某种特别的新念头燃烧起来并迫不及待地在他的眼睛中闪亮起来。真诚由衷地感到不安的将军也看了一下公爵,但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抱很大期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公爵回答说,“只不过我觉得,他身上有许多热情,甚至是某种病态的热情。而且他自己还似乎完全是个病人,很可能队到彼得堡最初几天起他就又病倒了,尤其要是他纵酒作乐的话。” 人是这样吗?您觉得是这样?”将军不放过这一想法。 “是的,我这样觉得。” “但是,这类轶事可能不是在几天之中发生,而在晚上以前,今天,也许,就会发生什么事。”加尼亚朝将军冷笑了一下。 “嗯!……当然……大概是,到时候一切都取决于她脑袋里闪过什么念头,”将军说。 “您不是知道她有时是怎样的人吗?” “是怎样的呢?”将军心绪极为不佳,又气冲冲地责问说。“听着,加尼亚,今天请你别多跟她过不去,尽量这个,要知道,要做到……一句话、要称她心……嗯!……你于吗要歪着嘴巴?听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正好,甚至正正好现在要说:我们究竟为什么操心于你明白,有关这件事中我自己的利益,我早就有保障了,我不是这样便是那样,总会解决得对自己存好处,托茨基毫不动摇地作出了决定,因此我也完全有把握,如果我现在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唯一的便是你的利益。你自己想想,你不相信我,还是怎么的?况且你这个人……这个人……一句话,是个聪明人,我寄希望于你……而目前的情况下,这是……这是……” “这是主要的,”加尼亚说,他又帮一时难以措辞的将军说了出来,一边歪着嘴唇,露出他已不想掩饰的刻毒笑容,他用激狂的目光直逼着将军的眼睛,仿佛希望将军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的全部思想。将军脸涨得通红,勃然大怒。 “是的,明智是主要的!”他锐利地望着加尼亚,接过话茬附和说,“你也是个可笑的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我发觉,你可是确实因这个商人而高兴,把他看作是解救自己的出路。在这件事上正应该一开始就用明智来领悟,正应该双方都诚实和坦率地……理解和行动,不然……就该事先通知对方、免得损害别人的名誉,尤其是曾经有相当充裕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即使是现在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将军意味深长地扬起了双眉),尽管剩下总共只有几小时了……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你究竟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不愿意,你就说,我们洗耳恭听,谁也没有制止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谁也没有强迫您上圈套,如果您认为这件事里面有圈套的话。” “我愿意’,”加尼亚声音很低但很坚决地说。他垂下双眼,阴郁地不吭声了。 将军满意了,他发了一下火,但看得出后悔了,这样做过分了点,他突然转向公爵,脸上似乎突然掠过一种不安的神情,因为他想到公爵在这里,终究会听到这场谈话。但他霎那问又放心了,因为看一眼公爵就可以完全不必担心了。 “喔嗬。”将军看着公爵呈上的书写样品,大声喊了起来,“这可简直就是范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字体!瞧呀,加尼亚,真是个天才!” 在一张厚道林纸上公爵用中世纪的俄语范体字写一个句子: “卑修道院长帕夫努季敬呈”。 “这几个字,”公爵非常满意和兴奋地解释说,“是修道院长帕夫努季以亲笔签字,是从十四世纪拓本上仿写的,所有这些老修道院院长和都主教,他们都签得一手好字,有时是独具一格,功夫湛深!将军,难道您连波戈金殷版本也没有吗,后来我又在这里写了些另外的字体,这是上世纪法国的自大的字体,有些字母写起来甚至完全不同,这是普通体,这是照样本(我有一本)写下来的公用文书体。您自己也会同意,这种字体不无优点,您看看这些圆圆的a、Q,我把法国书法的特征用到写俄文字母上,这很难,结果却获成功。这儿还有很漂亮和独特的字体,瞧这个句子:‘勤奋无难事,这是俄国文书的字体,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算是军中文书的字体,向要人禀报的公文就得这样写,也是圆体,非常可爱的黑体,写得黑黑的,但具卓绝的品位。卡法家是不会容许写这种花体的,或者,最好是说,不容许这些签字的尝试,不赞许这些中途收笔、没写足的花体字尾的。您注意,总的来说,你瞧,它可是有个性的,真的,这里飘游着军中文书的一颗灵魂:既想洒脱自如,又想一展才能,而军装领子风纪守口又扣得很紧,结果严格的军纪在字体上都反映出来了,真妙!不久前有这么一本样本使我大为惊叹,是偶然觅得的,还是在什么地方?瑞士!嗯,这是普通、平常、纯粹的英国字体,不可能写得更优美了,这里真是妙笔生花,精巧玲珑,字字珠矾,可谓笔法高超,而这是变体,又是法国的,我是从一个法国流动推销员那里摹写下来的:还是一种英国字体,但黑线少许浓些,粗些,深些,匀称性被破坏了,您也会发觉,椭圆形也变了,稍稍变圆些,加上采用花体,而花体是最危险的东西!花体要求有不同一般的品味,但只要写得好,只要写得匀称,那么就无与伦比了,甚至还能惹人喜爱。” “嗬,您谈得多么细腻精微!”将军笑着说,“老兄,您不光是书法家,还是个行家呢!加尼亚,是吧?” “的确惊人,”加尼亚说,“甚至还有任职意识,”他嘲笑着补了一句。 “笑吧,笑吧,这里可确有前程,”将军说,“您知道呜,公爵,我们现在要您给谁写公文吗?一下子就可以给您定下一个月35卢布的酬金,这是开始。但是已经12点半了,”他瞥了一眼表,结束说,“我有事,公爵,因此我得赶快走,今天也许我跟您见不着!您坐一会,我已经对您解释过了,我不能经常接待您,但是我真诚地愿意帮您一点儿忙,当然,只是一点儿,也就是最必须的,而以后随您自己便。我可以为您在机关里谋一个差使,不吃力的,但却要求仔细认真。现在再说下面一件事: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伊沃尔金的房子里,也就是我这位年轻朋友的家里,我现在介绍您跟他认识,他的妈妈和妹妹打扫干净了两三个带家具的房间,将它们租给有可靠介绍的房客,兼管伙食和服务,我的介绍,我相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会接受的。对于您来说,公爵,这甚至比找到埋着宝藏的地方更好,第一,因为您不再是一个人,这么说吧,将处身于家庭之中,依我看来,您不能一开始就一个人置身于彼得堡这样的首都。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的妈妈,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妹妹,她们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夫人。他是位退役的将军,是我最初任职时的同僚。但是,由于某些情况,我跟他中止了交往,不过并不妨碍我在某一方面尊敬他。我对您讲明这一切,公爵,是为了使您理解,这么说吧,我亲自介绍您,因而也就仿佛为您做了担保。收费是最公道的了,我希望,不久您的薪俸用以支付这点开销是完全足够的,确实,一个人也必得有些零用钱,哪怕是有一点也好,但是,公爵,请您别生气,因为我要对您说,您最好不要有零用钱,甚至口袋里根本不要带钱。我是凭对您的印象才这么说。但因为现在您的钱袋空空如也,那么,作为开端,请允许我向您提供这25卢布,当然,我们以后可以算清帐的,如果您如口头上说的那样是个真挚诚恳的人,那么我们之间就是在这种事上也不会有麻烦事的。既然我对您这么关心,那么我对您甚至也有某个目的,往后您会知道的。您看见了,我跟您完全是很随便的。加尼亚,我希望,您不反对,对公爵住到您家去吧?” “哦,恰恰相反!母亲也将会很高兴的……”加尼亚客气而有礼貌地肯定说。 “好像你们那里还只有…个房间有人住下了,这个人叫什么来着:费尔,德……费尔……” “费尔德先科。… “对了,我不喜欢你们这个费尔德先科:像个油腔滑调的小丑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么赞赏他?难道他果真是她的亲戚?” “不,这全是开玩笑?没有一点亲戚的迹象。” “嘿,见他的鬼去!那么,公爵,您到底满意不满意呢?” “谢谢您,将军,您这么对待我,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何况我还没有请求呢。我不是出于高傲才这么说,我确实不知道何处可以安身。说真的,刚才罗戈任叫我到他家去住。” “罗戈任?哦,不,我要像父亲那样,或者,如果您更喜欢的话,像朋友那样,劝您忘了罗戈任先生。而且总的来说建议您领先即将住进去的家庭。” “既然您这么好心,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我收到一个通知……”公爵刚刚开始说。 “哦,对不起,”将军打断他说,“现在我一分钟都没有了。我马上去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说您的事,如果她现在就愿意接待您(我尽量这样介绍您),那么,我建议您抓住机会并使她喜欢您,因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您来说可能是非常有用的人。您跟她可是同姓,如果她不愿见您,那么请勿见怪,别的什么时候再见面。而你,加尼亚,暂时看一下这些帐单、我刚才跟费多谢耶夫费了好大神,别忘了把这几笔加进去……” 将军走了出去,公爵结果就没来得及讲差不多已提及四次的那件事。加尼亚抽起了烟卷,又向公爵敬了一枝。公爵接了烟,但没有说话,他不想妨碍加尼亚,便开始打量起书房来。但加尼亚只是稍稍看了一下将军指定他看的那张写满了数字的纸,但显得很心不在焉,在公爵看来,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的微笑、目光、沉思都变得更为沉重。突然他走近公爵,而公爵此时又站在纳斯塔西娅已费利怕夫娜的肖像前,端详着它。 “公爵,您真喜欢这样的女人吗?”他目光犀利地望着公爵,突然问,似乎他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打算。 “这张脸令人惊讶。”公爵回答说,“我相信她的命运非同一般,脸上表情是快活的,可是又极为痛苦,对吗?这双眼睛说明了这点,还有这两根细骨,脸颊上端眼睛下面的两个小点,这是张倔做的脸,十分倔做,我不知道,她是否善良?啊,如果善良就好了,一切便都有救了!” “您愿意跟这样的女人结婚吗?”加尼亚继续问道,他那灼热的目光不离公爵。 “我跟任何人都不能结婚,我身体不好,”公爵说。 “那么罗戈任会跟她结婚吗?您怎么想?” “那还用说,我看,明天就可能结婚,他会娶她的,可是过了一星期,大概就会害死她。” 公爵刚说出这句话,加尼亚突然颤粟了一下,以致公爵差点要叫唤起来。 “您怎么啦?”他抓住加尼亚的手说。 “公爵阁下!将军大人请您去见夫人,”仆人在门口报告说。公爵便跟着仆人去了。 www/xiaoshuotxt/c o m>txt 第一部 第四章 所有叶潘钦家的三个少女都是健康、娇艳、个子高挑的小姐,有着惊人宽阔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几乎像男人一样的有力的双手。当然由于这种体格和力量,有时爱好好吃上一顿,而且根本不打算掩饰这种欲望。她们的妈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将军夫人有时也不赞赏她们这种赤裸裸的食欲,但是因为她的有些意见实际上早已在她们中间失去了原先无可争辩的权威(尽管出于表面上的恭敬,女儿们也接受这些意见),甚至到了三位姑娘形成的协调一致的行动常常占上风的地步,所以,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将军夫人认为还是不争执而退让为宜,确实,性格常常不听从、不服从理智的决定,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任性和急躁,甚至成了个古怪的人,但是因为在她的手掌中还有个驯服温顺的丈夫,所以蓄积的过多的怨气通常便发泄至他的头上,在这以后重又恢复了家庭的和谐,一切便进行得再好也没有了。 其实,将军夫人自己也没有失去食欲,通常在12点半和女儿们一起共进几乎像聚餐一样的丰盛的早餐。再早些,10点正的时候,小姐们刚醒来,在被窝里要喝上一杯咖啡。她们喜欢这样,便形成了不可更改的规矩。12点半在靠近妈妈房间的小餐厅里开饭。如果时间许可的话,将军本人有时也会来参加。这一亲密的家庭早餐除了茶、咖啡、乳酪、蜂蜜、黄油,将军夫人自己爱吃的一种特别的油炸饼、肉丸和其它食物以外,甚至还端上了浓浓的热荤汤。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个早晨,全家正聚集在餐厅,等待答应在12点半前来的将军,要是他迟到那怕1分钟,便会立即派人去请,但是将军准时来到了。他走到跟前问候了夫人,吻了一下她的手,发现今天夫人的脸上有某种非常特别的神色。虽然还在昨天晚上他就预感到,因为一桩“轶事”(这是他自己的习惯表达),今天一定会是这样,因此昨天睡觉时就惶惶不安,但现在仍然很畏怯。女儿们走到眼前吻了他,虽然不是对他生气,可终究也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神态。确实,由于某些情况,将军过分疑虑了,但因为他是有经验的和精明的父亲和丈夫,所以马上就采取自己的手段。 如果我们在这里停一下,惜助于某些说明来直截了当和准确无误地确定我们故事开端时叶潘钦将军一家所处的关系和情况,大概不会有损于弄清楚我们的故事。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将军本人虽然没有受过很多教育,相反,正如他自己说自己那样,是个“自学出来的人”,但却是个有经验的丈夫和精明的父亲。顺便说,他采取不急于把女儿嫁出去的原则,也就是“不使她们厌烦”,也不以过分操心她们幸福的父母之爱使她们不安,甚至在有好几个成年女儿的最明智的家庭里也常常发生这种由不得自己,听其自然的情况。他甚至做到了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接受了自己的原则,虽然这种事总的来说是很困难的,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它不自然,可是将军的论据建立在显而易见的事实上,非常有力。再说,未婚的姑娘们被容许享有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决定后,自然地,最终将不得不自己去拿主意,那时事情就会红火起来,因为她们愿意去做,就会把任性和过分的挑剔搁在一旁,剩下来父母该做的便只是十分留神和尽量不被觉察地观察,以免做出什么奇怪的选择或者不自然的偏差,然后抓住适当的时机,一下子全力相助,并施加全部影响使事情顺利发展,最后,比如说,光是他们的财产和社会地位每年成几何级数增长这一点,就表明,时光越是流逝,女儿们也就越有利,即使作为未婚妻也是这样。但是在所有这些毋庸反驳的事实中也还有一个事实:大女儿亚历山德拉突然间、几乎完全出人意料地(常常总会有这样的事)过了25岁。几乎就在这个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这位有着高层关系,财富惊人的上流社会名人又流露出自己想要结婚的夙愿,此人55岁,有着优美的性格,异常高雅的情趣。他想结一门好亲,是个不寻常的美的鉴赏家,因为从某个时候起他与叶潘钦将军已有了非同一般的情谊,特别是彼此加入了一些金融企业更加强了这种交情,所以他告诉将军,这么说吧,请求得到友好的忠告和指教:他有意与将军的一位女儿结婚,这种打算是否有可能实现?于是在叶潘钦将军宁静美满,优游舒缓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明显的急剧转折。 家里无可争议的美人,上面已经说过,是最小的阿格拉娅。但是,连托茨基自己,这个异常自私的人,也明白,他不应该找这一个,阿格拉娅不是为他而生的,也许,出于多少有些盲目的钟爱和过分热烈的情谊,姐姐们把妹妹的婚嫁看得过高了。但他们之间的最真诚的态度事先已经确定了阿格拉娅的命运,这不是一般的命运,而是尽可能要成为人世间天堂的理想。阿格拉娅未来的丈夫应该是个完美无暇、万事亨通的人,财富就不用说了。两个姐姐还似乎没有特别多费口舌就决定;为了阿格拉娅的利益,如果必要的话,她们可以作出牺牲,并且准备给阿格拉娅一笔数目巨大、非同小可的陪嫁。父母知道两个姐姐的这一协定,因此,当托茨基请求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丝毫怀疑,两个姐姐中的一个大概不会拒绝满足他们的愿望,况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对于陪嫁是不会为难的,将军本人以其独有的精于世故立即就对托茨基的提议予以极高的评价。因为托茨基本人由于某些特殊的情况暂时对自己的步骤还采取十分谨慎的态度,还只是试探这事的可能与否,因此父母也就只是表面上建议女儿们考虑这--还很遥远的设想。从女儿那里得到的回答,虽然也不很明确,但至少是令人慰藉的。大女儿亚历山德拉大概是不会拒绝的。这姑娘虽然性格坚强,但很善良,理智,十分随和。她甚至会乐意嫁给托茨基,而且,如果她同意婚事,就会诚实地去履行,她不喜欢炫耀,不仅没有带来过麻烦和急剧转折的危险,而且还能妥善安排好生活。使日子过得安逸宁静。她长得很好,虽然不很动人,但对托茨基来说还会有更好的吗? 然而,事情的进展依然是试探性的,在托茨基和将军之间彼此友好地商定,时机成熟以前避免采取一切正式的,无可挽回的步骤,甚至父母也还没有完全开诚布公地跟女儿们谈这件事。于是家里似乎就蒙上了不和谐的气氛:家里的母亲叶潘钦将军夫人不知为什么变得不顺心起来,而这一点很重要。这里存在一个妨碍一切的情况,有一件难办和麻烦的事情,整个局面便因此而无可挽回地受到了破坏。 这一难办和麻烦的“事情”(托茨基自己这么称)还是在很久以前,大约18年前开始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俄罗斯的一个中部省份有好几处最富饶的田产,在其中一处旁边则有个穷困的小地主过着清苦贫寒的生活,此人因屡屡遭逢可笑的倒霉事而惹人关注。他是个退役军官,有着很好的贵族姓氏,在这一点上甚至比托茨基还高贵些,此人叫费利普·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拉什科夫,他一身债务,典当光家产,在一番几乎跟农夫一样的苦役般的劳作后,终于好歹安置了一份勉强能过日子的小小家业,这一微小的成功便使他异常振奋。他满怀希望,精神星烁,容光焕发,离开了村庄去县城几天,想见见一位主要的债主,可能的话,跟他彻底谈妥,他来到城里第三天,他的村长带着烧伤的脸,烧焦的胡子骑马赶来向他报告,“领地烧掉了,”昨天中午,“夫人也烧死了,而女孩还活着。”即使是已经习惯于被“命运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巴拉什科夫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意外变故,他疯了,过一个月便死于热病。焚毁的庄园连同沦为乞丐的农民都变卖抵偿债务,巴拉什科夫的孩子,两个小女孩,6岁和7岁,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出于慷慨而收着并给以教育,她们开始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管家的孩子们一起受教育。管家是个退职的官吏,家口颇多,还是个德国人,不久便只剩下一个小女孩纳斯佳,小的那个死于百日咳。而托茨基住在国外,很快便把她们俩忘得一干二净。过了5年,有一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路过那里,忽然想起要看看自己的庄园,不料在自己的乡间房子里,在自己的德国人家里,却发现有一个非常好看的孩子,这个12岁左右的小女孩,活泼、可爱、聪颖,定会出落成非凡的美人。在这方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个准确无误的行家;这次他在庄园只住了几天,但是却做出了安排,于是女孩的教育便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请了一位令人敬重的上了年纪的家庭女教师,她是瑞士人,有学问,除了法语还教过各种学科,在对少女进行高等教育方面很有经验。她住到了乡间屋子里,于是小纳斯塔西娅的教育便有了非同一般的改观。过了整整四年这种教育结束了,女教师走了,一位太太来接纳斯佳,她也是一个女地主,也是托茨基先生庄园的邻居,但是在另一个遥远的省份。根据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指示和全权委托,她带走了纳斯佳,在这个不大的庄园里也有一座虽然不大,但是刚盖好的木屋,它拾缀得特别雅致,而这个小村庄仿佛故意似的叫做快乐村。女地主把纳斯佳直接带到这座幽静的小屋里,固为她自己,一个没有孩子的漏妇,就住在总共才几俄里远的地方,因此也搬来与纳斯佳同住。纳斯佳身边还有一个管家老太婆和年轻有经验的家庭女教师。屋子里也有各种乐器,姑娘读的精美图书,画、版画、铅笔、画笔、颜料,一条令人惊叹的小狗,两个星期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本人也光临了……从那时起他似乎特别眷恋这座僻静的草原上的小村子,每年夏天都要来,作客两个甚至三个月,就这样过了相当长的时间,约四年左右,安逸和幸福,有情趣的风雅。 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仿佛是在冬初,是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夏临之后四个月。这一次他只住了两个星期,却传出了风声,或者,最好是说,不知怎么地流言蜚语传到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里,说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在彼得堡将跟一位名门闺秀、富家小姐结婚,总之,是在攀一门声名显赫,璀璨光耀的婚事,后来表明这一传闻在细节上并不全都准确。这门婚事当时还只是在拟议之中,一切还很暧昧,但从这时起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命运中终究发生了异常大的转折。她突然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决心,显示出最出乎意料的性格,她未多加考虑,就抛弃了自己的乡村小屋,突然只身来到彼得堡,径直去找托茨基。后者大为惊讶,刚开始说话,却几乎从讲第一句话时起就忽然发觉,应该完全改变迄今为止运用得非常成功的表达技巧、嗓子声调、令人愉快和颇具雅兴的过去的话题,还有逻辑——一切的一切!他面前坐着的完全是一个女人,丝毫也不像他至今所了解的、七月间在快乐村才与他分手的那个女人。 这个以新面目出现的女人,原来,第一,知道和懂得的东西非常之多,多得足以让人深感诧异,她从哪儿获得这些知识,形成这样确切的概念。莫非是从少女的藏书中得来的?此外,她甚至在法律方面也懂得非常之多,纵然对整个世界还没有真正了解,但至少对世上某些事情的来肮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二,她已经完全不是过去那种性格的人,也就是不再羞怯,不再像贵族女子学校里的学生那样捉摸不定,有时是独具风韵的天真活泼,有时郁郁寡欢和想人非非,有时大惊小怪和疑意重重、有时位涕涟涟和心烦意乱--不,此刻在他面前哈哈大笑并用刻薄恶毒的冷嘲热讽来挖苦他的是个非同一般、出入不意的人物。她直截了当向他申明,在她心里除了对他的深深蔑视,从来也没有别的感情,而且在发生第一次令她惊愕的事后立即就产生的,这种蔑视达到了让人恶心的地步。这个新生的女人宣称,无论他跟谁,即使是马上结婚,她也完全无所谓,但是,她来这里就是不许他结这门亲,是出于愤恨而不允许,唯一的原因便是她想这样做,因而也就该这样,——“嘿,那怕只是为了我能畅快地嘲笑你一通,因为现在我终于也想笑了。” 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她头脑里想到的一切,大概,她没有全说出来。但是在这个新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哈哈大笑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暗自斟酌着这件事,尽可能要把自己多少有点散乱的思绪理出个眉目来。这种思量持续了不少时间,他深谋远虑几乎两个星期要最后做出决定,而过了两个星期他做出了决定。关键在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那时已经将近50岁了,是个有着高贵的声望和稳固的身价的人。他在上流社会和社会上的地位很久很久前就在牢固的基础上确立起来了。正像一个上流社会的高等人理该那样,在世上他最喜欢和珍重的是自己:自己的安宁和舒适。他一生确定和形成的这般美好的生活形式是不容许有丝毫的破坏、些微的动摇的。从另一方面来说,对于事物的经验和深邃的洞察力又很快地、非常准确地告诉他,现在与之打交道的完全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这正是那种不仅仅是要挟,而且也一定说到做到的人,主要的是,无论在哪个面前她都决不善罢甘休,况且对世间任何东西都全然不加珍重,因此甚至不可能诱惑她。这里显然另有什么名堂,反映出某种精神上的内心的浑饨慌乱,——某种充满浪漫色彩的天知道对谁和为了什么的愤懑,某种完全超出了分寸的不满足的蔑视感,——总之,是极其可笑和为上流社会所不容的,对于任何上流社会的人来说、遇上这种情况真正是碰上魔障了。当然,凭着托茨基的财富和关系可以立即做出某种小小的、完全是无可非议的恶行,以避免发生不愉快。另一方面,很显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是几乎无能为力来做任何有害的事情的,比如说,哪怕是从法律方面来损害他、甚至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无理取闹的事来,因为她总是很容易被约制住的。但是这一切只能适用于这种情况,即如果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决定像一般人在类似情境中一般采取的行动那样来行动,而不过分荒唐地越出常轨。但是此刻托茨基的准确眼光于他很有用处,这使他能猜透,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也清楚地懂得,在法律上她是难以损害他的,但是她头脑中想的完全是另外的计谋……这在她那双熠熠发亮的眼睛里也看得出。她对什么都不珍重,尤其是对自己(需要十分精明睿智和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在这时悟到,她早就已经不再珍重自己,而他这个上流社会上无耻之辈和怀疑主义者应该相信这种感情的严肃性),她能以无法挽回和不成体统的方式来毁掉自己,哪怕是去西伯利亚和服苦役,只要能玷辱她恨不得食肉寝皮的那个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从来也不隐瞒,他是个有点胆小怕事的人,或者,最好说是个极为保守的人。如果他知道,比方说,在教堂举行婚礼时有人要杀他或者发生被社会认为是不体面的,可笑的和不愉快的这类事件,他当然是会惊恐害怕的,但这种情况下,与其说他害怕的是被杀死、受伤流血或者脸上当众被人吐口沫等等,不如说是怕用反常和难堪的方式叫他受辱。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虽然对此还缄默不言,可是她恰恰预示着要这样做。他知道,她对他了如指掌,因而她也知道,该如何来击中他的要害。因为婚事确实还只是在图谋之中,所以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也就容忍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且做了让步。 还有一个情况也帮助他做出了决定:很难想象这个新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跟过去的她不同到什么地步。过去她仅仅是个很好的小姑娘,而现在……托茨基久久不能原谅自己,他看了她四年,却没有看透她。确实,双方在内心突然发生急剧的变化。这一点也很有关系。他想起了,其实,过去也有过许多瞬间曾经闪出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例如,有时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似乎预感到某种深幽莫测的阴郁。这种目光望着你,犹如给你出谜语。近两年中他常常惊异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脸色的变化,她变得非常苍白,奇怪的是,却因此反而变得更好看了。托茨基正如所有那些一生纵情玩乐的绅士一样,开始时轻贱地认为,他把这个未经调教的姑娘弄到手多么便宜,近来他则怀疑起自己的看法来。不论怎样,还是在去年春天他就已经决定,在不久的将来要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带着丰厚的陪嫁好好嫁给一个在另一个省份的明理和正派的先生(嗬,现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可是非常恶劣、非常刻薄地嘲笑这件事!)但是现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却为新的念头所动,甚至想到,他可以重新利用这个女人。他决定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迁居彼得堡,将她安置在豪华舒适的环境之中。可谓失此得彼,可以利用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来炫耀自己,甚至在一定的社交圈内可以出一番风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这方面可是很珍重自己的名声的。 已经过了五年彼得堡的生活,当然,在这期间许多事情都确定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情况却不能令人慰藉。最糟糕的是,他的胆怯,就再也不能放下心来。他害怕,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头两年,他一度曾经怀疑,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自己想跟他结婚,但出于极度的虚荣心而缄口不言,执拗地等待他的求婚。若有这种奢望是令人奇怪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愁眉不展,苦思冥想着。因为一个偶然的情况,他忽然确信,即使他提出求婚,她也不会接受他的。很长时间他都未能理解这一点。他觉得只可能有一个解释,即“受了侮辱而又想人非非的女人”的骄矜已经到了发狂的地步:宁愿用拒绝来发泄对他的蔑视,以图一时的痛快,而放弃可以永远确定自己地位和得到不可企望的显荣的机会。最糟糕的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在许多方面大占上风。她也不为利益而动心,甚至是很大的好处也不能打动她,虽然她接受了提供给她的舒适,但她生活得很朴素,在这五年中几乎什么也没积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为了砸断自己的锁链,曾经冒险采用狡侩的手段:他藉助于圆滑练达,用各种最理想的诱惑者,不被察觉地巧妙地引诱她,但是这些理想的化身:公爵,骠骑兵,使馆秘书,诗人,小说家,甚至社会主义者一—无论谁都未能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留下任何印象,仿佛她长的不是心而是石头,而感情也己枯竭,永远绝迹了。她多半过的是离群索居的生活,看看书,甚至还进行学习,喜欢音乐。她也很少跟人家结交,认识的尽是些穷困可笑的小官吏的妻子,两个女演员,还有些老大婆,她很喜欢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师的人口众多的家庭,而这个家庭也很爱她,并乐意接待她。每到晚上常常有五、六个熟人到她这儿来,不会更多。托茨基经常来,而且很准时。最近,叶潘钦将军好不容易才认识了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而在同时,一个姓费尔迪先科的年轻官员却不费吹灰之力,很容易就认识了她。这个费尔迪先科是个厚颜无耻,有伤大雅的小丑,嗜好吃喝玩乐。还有一个奇怪的年轻人也认识了她,他姓普季岑,为人谦和、举止端庄、打扮讲究、出身穷困,如今却成了高利贷者。终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也与她结识了……结果是,有关纳斯塔拉娅·费利怕夫娜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了她的美貌,但仅此而已,谁也不能炫耀什么,谁也不能胡说什么。这样的名声、她的教养,典雅的风度、机敏的谈吐——这一切最终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确信可以实施一个计划,也就在这时,叶潘钦将军本人开始以十分积极的异常关切的态度参预了这件事。 当托茨墓非常殷切友好地与将军商讨有关他的上位女儿的婚事时,就立即以最高尚的方式做了最充分和坦率的表白。他开诚布公说,他已经决心不惜任何手段来获取自己的自由;即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对他申明,今后完全不会去打扰他,他也不会放心;对于他来说光有话还不够,他需要最充分的保障。他们商量好,决定共同行动。最初应该尝试用最温和的手段来触动所谓“高尚的心弦”。他们俩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去,托茨基开门见山对她说,对于自己的状态他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可怕地步;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他坦率地说,他并不后悔最初与她发生的行为,因为他是个积习难改的好色之徒,难以自制,但现在他想结婚,而这桩极为体面的上流社会的婚事的全部命运都掌握在她的手中;一句话,他期待着她那高尚心灵赐予的一切。接着是叶潘钦将军说,作为父亲,他讲得通情达理,避免感情用事,他只提到,他完全承认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有权决定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命运。将军乖巧地显示了自己的谦恭态度;表面上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他的一个女儿,也许还包括另两个女儿的命运现在就取决于她的决定。对于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的问题:“他们到底想要她做什么。”,托茨基仍以原先那种赤棵裸的直言不讳对她说,还是在五年以前他就对她的生活态度非常惊骇,甚至直到现在,只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嫁人,他就不能完全放心。他又立即补充说,这一请求从他这方面来说,如果没有有关她的若干理由,当然是很荒谬的。他很好地注意到并且明确地了解到有一位年轻人,他有很好的姓氏,生活在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里,这就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她认识他并接待他。这位年轻人早就已经一往情深,热烈地爱上了她,当然,只要有一丝希望得到她的青睐,他会奉献出一半生命。这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在很久前出于交情和年轻纯洁的心灵亲口对他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做这番表露的,关于这一点有恩于年轻人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早已知道的。最后,如果他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没有弄错的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本人也是早就明了年轻人的爱情的。他甚至觉得,她是宽容大度地看待这一爱情的。当然,他比所有的人更难开口谈这件事。但是,如果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愿意承认,在他托茨基身上除了自私和想安排自己的命运外也还有那么一点要为她做好事的愿望,那么她就会理解,看到她的孤独、他早就感到很奇怪,甚至心头很沉重,因为她只把生活看得渺茫黯淡,完全不相信可以过一种新的生活,而在爱情中,在家庭中她是能够使美好的生活获得新生的,从而也就会有新的人生目的;还因为她这样是毁灭才能,也许是卓越的才能,对自己的忧郁寂寞孤芳自赏,总之,甚至还有点浪漫蒂克,这是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健全的理智、高尚的心灵不相配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又重复说,他比别人更难以启日。他结束说,他不会放弃希望:如果他真诚地表示自己愿意保障她未来的命运并且提供给她七万五千卢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不会以蔑视相报。他还补充说明,在他的遗嘱里反正已经确认这一笔卢布是属于她的,总之,这根本不是什么补偿……说到底,为什么不允许和不宽恕他的作人的愿望,哪怕是以此能减轻他良心的重负,等等,等等,一切在类似场合下这个话题的话都说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了很长时间,说得娓娓动听,而且仿佛是顺便说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情况:关于这七万五千卢布的事他现在是第一次提到,甚至连此刻坐在这儿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以前也不知道这一点,总之;没有一个人知道。 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的回答使这两位朋友大力吃惊。 在她身上不仅觉察不到哪怕是一丝原先的嘲笑,原先的敌意和仇恨、原先的纵声大笑(只要一想起这笑声,至今托茨基都会感到阵阵寒意,砭人肌骨),相反,她仿佛很高兴她终于能跟人坦诚和友好地谈一谈。她表白说,她自己早就想请教得到友好的忠告,只是孤做妨碍她这样做,但现在坚冰已被打碎,这就再好也没有了。开始她是忧郁地微笑,后来则是快活而调皮地大笑了一通。她又说,无论如何已不存在过去的风暴,她早已多多少少改变了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虽然在内心她并没有改变自己,但毕竟不得不容忍许许多多既成的事实;已经做了的就是做了,已经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因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依然这么大惊小怪,她甚至感到诧异,这时她又转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用一副深为敬重的样子对他说,她早就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女儿们的事,井早已习惯于深深地、真挚地尊敬她们。要是她能为她们效劳,仅仅这一念头对她来说好像就是幸福和骄傲。她现在苦恼、寂寞,很寂寞,这是真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猜到了她的愿望;她认识到新的生活目的后,纵然不是在爱情上,就建立家庭而言,她也愿意使生活获得新生;至于说到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几乎不好说什么。确实,他似乎是爱她的;她感到,如果她能相信她对她的眷恋是矢志不移的,那么她自己也会爱上他的;但是,即使他一片真心,毕竟大年轻;马上要做决定是困艰的。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他在工作,劳动,一人肩负起全家的生活。她听说,他是个有魄力的、高傲的人,想要功名,想要博取地位。她也听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伊沃尔金娜是个非常好的、非常令人尊敬的妇女;他的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个非常出众的、坚毅刚强的姑娘;她是从普季岑那里听了许多关于她的情况。她听说,她们勇敢地承受着自己的不幸;.她很愿意认识她们,但她们是否在意在家里接待她,这还是个问题。总的来说,她没有说任何反对这桩婚姻可能性的话,但是对这件事还应该好好想想;她希望不要催促她。关于七万五千卢布,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难以启齿是完全不必要的,她自己也明白这些钱的价值,当然,她会收下的。她感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考虑缜密,感谢他不仅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甚至对将军也没有提及此事,但是,为什么不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早点知道这件事呢?她接受这笔钱,走进他们的家庭,是没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不管怎么样,她无意于为任何事向任何人去请求原谅,她希望他们知道这一点,在没有确信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他的家庭对她没有暗存芥蒂之前,她是不会嫁给他的。无论怎样,她认为自己是没有丝毫过错的,因此最好是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知道,这整整五年在彼得堡她是靠什么度过的,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什么关系,是否积攒了许多财产。最后,如果她现在接受了一笔钱,那也根本不是作为对她处女的耻辱的酬报(这方面她是无辜的),那只是对她那被摧残扭曲的命运的补偿。 在说到末了的时候,她甚至颇为激昂和愤然(其实,这也很自然),以致叶潘钦将军倒很满意,认为事情有了彻底了结;但一度感到惊骇的托茨基到现在也不完全相信,而且长久地害怕,在花丛下面是否藏有毒蛇。但是还是开始了谈判;两位朋友整个策略立足的基点,也就是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多娜钟情于加尼亚这种可能性,逐渐变得明朗、确实,因而连托茨基有时也开始相信事情有可能取得成功。同时,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对加尼亚作了说明:她话说得很少,仿佛讲话使她的贞洁蒙受了损害。但是,她同意和允许他爱她,可又坚决声明,她不想受到任何束缚;直至婚礼前(如果举行婚礼的话)她仍保留说“不”的权利,哪怕是在最后那一刻;她也给加尼亚完全同等的权利。不久加尼亚通过热心帮忙的人明确地了解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已经纤悉无遗地知道了他全家对这桩婚事以及对她本人的反感,因此而发生家庭口角;虽然他每天都等待着,她自己对他却只字不提这件事。其实,有关这次说媒及谈判显露出来的种种故事和情况,本来还可以说上更多,但就这样我们已经说远了,加上有些情况还只是十分模棱两可的传闻。比方说,托茨基似乎不知从哪儿了解到,纳斯塔西娜·费利帕夫娜与叶潘钦小姐们建立起某种暧昧的、对大家都保密的关系一这完全是难以置信的。因而他不由地要相信另一种传闻,并且怕得做恶梦一样:他听了当真的,说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似乎非常清楚地知道,加尼亚只是跟钱结婚,加尼亚有一颗卑鄙肮脏,贪得无厌、急不可耐、嫉妒眼馋和无与伦比地自尊的灵魂;虽然过去加尼亚确实热烈地要征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当两位朋友决定利用双方刚开始产生的热情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卖给他当合法妻子,以此收买加尼亚,这时他则如梦魔一样憎恶起她来,在他的心里仿佛奇怪地融合了激情和憎恨两种感情,尽管他在经过了苦恼的犹豫滂惶之后同意了跟这个“下流的女人”结婚,但是他自己在心里发誓要为此向她进行令她痛苦的报复,如他自己所说的,今后叫她“瞧厉害的”。所有这一切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似乎都知道,并且暗底里也做着什么准备。托茨基已经胆怯心虚得连对叶潘钦也不再诉说自己的惶恐不安;但是他虽是个软弱的人,也常常会有发狠重新振作和很快鼓起勇气的时刻:例如,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最后回话给两个朋友,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她将说出最后的决定时,他就振奋异常,然而,涉及受人尊敬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的极为离奇、极为难以置信的传闻,唉,越来越像是确有其事。 初看起来一切都仿佛是荒唐透顶的。实在难以使人相信,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智谋过人、阅历丰富,等等,等等,却在已近花甲之年的时候似乎一心迷上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且似乎竟还达到了这种地步:这种随心所欲几乎已无异于情欲。在这件事情中他指望什么,简直难以设想;也许,甚至指望加尼亚本人协同行动,至少托茨基怀疑这一一类事,怀疑在将军和加尼亚之间存在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几乎是不言而喻的默契。不过,众所周知,过分沉溺于肉欲的人,特别是已上了年岁的人,完全会成为盲目的人,在根本没有希望的事情上也愿意相信有希望;不仅如此,尽管他绝顶聪明,却也会失去理性,像傻孩子一般行事。大家都知道,将军已准备了价值巨额、令人惊叹的珍珠首饰作为自己送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日的礼物,而且对这一礼物十分操心,尽管他知道,纳斯培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个不图钱财的大度的女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日前夕,虽然将军巧妙地掩饰着自己,他仿佛还是激动不安,叶潘钦将军夫人风闻的也正是这珍珠礼物的事。确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很久以前就已经感到丈夫的风骚轻薄,甚至已有点习惯于此;但是可不能放过这样的事:有关珍珠的流言蜚语引起了她的异常关注,将军事先就注意到这一点,还在前一天就先说了些别的话;他预感到必得做出根本的解释,因此心中惮惮。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个早晨他极不愿意去与家庭内眷共进早餐的原因。公爵来前他就决定用事务忙做托辞来回避她们。而对将军来说,回避有时就只是溜之大吉。他只希望赢得今天这一天,主要是今天晚上,不要发生不愉快的事,不料偏偏公爵来了。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将军走进去见自己夫人时,心里这么想。 www.xiaoshuotxt.,comt xt ~小 说天,堂 第一部 第五章 将军夫人对自己的出身颇为自傲。过去她已经听说过有关族中最后一位梅什金公爵的事,而此刻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直接听说了这位公爵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并且几乎是个乞丐,穷得接受施舍,她的心情怎么样,也不难想象了。将军恰恰是想造成这样一种效果,可以使夫人一下子产生兴趣,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的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方向去。 在极端情况下将军夫人身体稍稍往后仰,往往把眼睛瞪得非常之大,毫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人,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与自己丈夫一般年岁,有一头夹着缕缕银丝但还浓密的深色头发,她的鼻子有点呈鹰钩状,人很消瘦,凹陷的发黄的脸颊,薄薄瘪瘪的双唇。她的额头很高,但很窄;一双相当大的灰眼睛有时会流露出最意料不到的表情。当年她曾好相信自己的目光具有非凡的滋力;这种信念不可磨灭地留在她的身上。 “接待,您说接待他,就现在,此刻?”将军夫人朝在她面前显得忙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竭力瞪大眼睛说。 “哦,对这一点可以无须任何礼节,只要你,我的朋友,愿意见他,”将军急忙解释说,“他完全是个孩子,甚至很让人爱怜;他有一种什么毛病会发作;现在从瑞士来,刚下火车,穿得很怪,似乎像德国人的装束,此外身无分文,确是这样;差点就要哭出来了,我送给他25个卢布,还想替他在我们机关里谋个文书的职位,而你们,mcrsdames,*请招待他吃一顿,因为他好像饿着肚子……” “您真让我吃惊,”将军夫人仍用原先的口气说,“饿着肚子和有病会发作!发什么病?” “哦,毛病不常发作,再说他几乎就像个孩子,不过,他是受过教育的。mesdams;*他又对女儿们说,“我倒请你们考考他,总得好好了解一下,他能做些什么。” “考-考-他?”将军夫人拖长了声调说着,以深为惊诧的神情又瞪起了眼睛,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到丈夫身上,又回过去。 “啊,我的朋友,别想到那层意思上去……其实,随你便;我的意思只是亲切地对待他,让他到我们这儿来,因为这差不多是做件好事。” “让他到我们这儿来?从瑞士搬来?!” “瑞士是没有什么干系的,其实,我再说一遍,随你,我不过是因为,第一,他与你是同姓,也许,还是亲戚,第二,他不知道何处安身。我甚至还以为,你多少会有兴趣的,因为毕竟出自同姓嘛。” “妈妈,既然对他可以不必拘礼,就不用说了;何况他从旅途上来,想要吃东西了,既然他不知道去哪儿落脚,为什么不让他好好吃一顿呢?”大女儿亚历山德拉说。 “再说他还完全是个孩子,还可以跟他玩捉迷藏。” “玩捉迷藏?” “哎哟,妈妈,请别装糊涂了,”阿格拉娅气恼地打断说。 中间的女儿阿杰莱达是个爱笑的姑娘,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爸爸,叫他进来吧,妈妈同意了,”阿格拉娅做了决定说。将军摇了摇铃,吩咐叫公爵来。 “但是得注意,等他坐到桌边时,一定要给他脖子上系上餐巾,”将军夫 *此为法语,意为小姐们。人决定说,“叫费奥多尔,或者就让玛夫拉……在他用餐的时候站在他后面,照看着他。至少在发病的时候他还安分吧?不会手舞足蹈吧?” “相反,甚至有着非常好的教养和优雅的风度。有时有点太单纯……瞧,这就是他本人!好吧,我来介绍,这是族中最后一位梅什金公爵,同姓,也许,甚至是亲戚,好好接待他,款待他吧。公爵,她们马上要去用早餐,就请赏光吧……而我,对不起,已经迟到了,要赶紧去……” “大家都知道,您急着要去哪里。”将军夫人傲慢地说。 “我要赶紧,要赶紧,我的朋友,我迟到了!mesdames,把你们的纪念册给他,让他在上面给你们写点什么,他是个多么出色的书法家呀,真是难得的!是天才;在我书房里他用古体签了:‘修道院院长帕夫努季敬呈’,……好,再见。” “帕夫努季?修道院院长?等一下,等一下,您去哪里,帕夫努季又是什么人?”将军夫人带着烦恼以及几乎是惶恐的心理执拗地向正欲逃走的丈夫喊叫着。 “是的,是的,我的朋友,古时候有过这么一个修道院院长……而我是去伯爵那里,他早就在等了,主要是,他亲自约定的……公爵,再见!” 将军快步离去。 “我知道,他到哪个伯爵那儿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尖刻地说,并气恼地把目光移到公爵身上。“刚才说什么了!”她一边不屑和懊丧地回忆着,一边开始说,“嗯,说什么来着!啊,对了,略,是个什么修道院院长?” “妈妈,”亚历山德拉刚开始说,阿格拉娅甚至跺了一下脚。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别打岔,”将军夫人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也想知道。公爵,请您就坐这儿,就这把扶手椅,对面,不,到这里来,朝太阳,朝亮处移近点,让我能看见您。好,说吧,那是个什么修道院院长。” “帕夫努季修道院院长,”公爵专心认真地回答。 “帕夫努季?这很有意思;那么,他是个什么人呢。” 将军夫人性急地,说得又快又尖地问着一个个问题,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当公爵回答时,她则随着他的每一句话点一下头。 “帕夫努季修道院长是十四世纪的人,”公爵开始说,“他主持着伏尔加河畔的一座修道院,就在今天我们的科斯特罗马省内,他以圣德般的修行而著称、曾去过金帐汗国,帮助处理过当时的一些事务,在一件公文上签过字,我看见过有这一签字的照片。我很喜欢他的字体,便临摹起来。刚才将军想看我字写得怎么样,以便为我找个差使,我就用各种不同的字体写了几个句子,顺便就用帕夫努季修道院长本人的字体写了‘帕夫努季修道院长敬呈’。将军很喜欢,于是现在又提起了这件事。” “阿格拉娅”,”将军夫人说,“记住:帕夫努季,或者最好还是写下来,不然我总忘掉。不过,我想,还有更有趣的。那么这签名在什么地方?” “好像留在将军书房里,在桌上。” “马上叫人去取来。” “最好还是给您再写一次吧,如果您愿意的话。” “当然喏,妈妈,”亚历山德拉说,“可现在最好是用早餐,我们想吃了。” “倒也是的,”将军夫人决定说,“走吧,公爵,您很想吃点东西了吧?” “是的,现在很想吃,十分感激您。” “您彬彬有礼,这很好,我还发觉,您根本不是所谓……人家介绍的那种怪人,走吧,请就坐在这里,在我对面,”当他们走进餐室后,她张罗着让公爵坐下,“我想看着您。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你们来招待公爵。他根本不是什么病人,对不对?也许,也不必用餐巾……公爵,过去用餐时要给您系餐巾吗?” “过去,也就是7岁的时候,好像是系过的,现在吃饭时一般是在自己膝上放一条餐巾。” “应该这样。那么发病呢?” “发病?”公爵有些惊奇,“现在我很少发病,不过,我不知道,据说,这里的气候对我会有害。” “他说得真好,”将军夫人向女儿们说,一边继续随公爵的每一句话而频频点头,“我甚至没有料到。看来,全是无稽之谈,跟平常人一样。公爵,吃吧,再讲讲,您在哪里出生的,在哪里受教育的?我全都想知道,您使我异常感兴趣。” 公爵表示了感谢,一边胃口很好地吃着,一边重又复述了这个早晨他已不止一次讲过的一切。将军夫人越来越感到满意:姑娘们也相当用心地听着。他们算起族亲来。原来,公爵对自己的家谱知道得很清楚;但不论怎么讲,在他和将军夫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亲族关系。在爷爷奶奶辈可能还算得上是远亲。这个没有结果的话题却使将军夫人特别高兴,因为尽管她很想讲讲自己的家谱,却始终没有机会,因此,她从餐桌旁站起身时,精神很是振奋。 “我们大家到聚会室去,”她说,“叫他们把咖啡也端到那里去,我们有这么一个公用的房间,”她一边给公爵引路,一边对他说,“不客气他说,是我的小客厅,当只有我们在家的时候,我们便聚在这里,各做各的事:亚历山德拉,就是这一个,是我的大女儿,弹钢琴,或看书,或缝衣;阿杰莱达画风景和肖像画(可没有一张是画完的),而阿格拉娅则干坐着什么也不做。我也是做起事来不顺手,一事无成。好了,我们到了;请往这儿坐,公爵,靠近壁炉些,再讲些什么。我很想知道,您叙述某件事情表达得怎么样。我想使自己完全确认了,以后见到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时候,那是个老太太,我要把有关您的一切全都告诉她。我想让您使她们大家也产生兴趣。好,说吧。” “妈妈,这样子讲可是太怪诞不经了,”阿杰莱达指出,她那时已调整好画架,拿起画笔、调色板,着手临摹早已开始画的一张版画上的风景。亚历山德拉和阿格拉娅一起坐在一张小沙发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准备好听聊天。公爵发现,大家都对他集中了特别的注意力。 “如果吩咐我要这样讲,我就会什么也讲不出来。”阿格拉娅说。 “为什么?这又有什么好怪的?为什么他会讲不出来?有舌头的嘛,我想知道他讲话的本领。好吧,随便讲点什么。可以讲讲,您怎么个喜欢瑞士,对它的最初印象)你们瞧吧,他马上就将开始讲,而且会很精彩地开始的。” “印象是很强烈的……”公爵刚开始说。 “瞧,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朝女儿们迫不及待地说,“他已经开始了。” “妈妈,至少您要让他说话,”亚历山德拉制止了母亲,然后又对阿格拉娅低语说,“说不定,这个公爵是个大骗子,而根本不是白痴。” “也许是这样,我早就看出这一点了,”阿格拉娅回答说,“他这样演戏是很卑鄙的。他这样做想赢得什么好处不成?” “最初的印象是很强烈的,”公爵重又说了一遍,“当初带我离开俄罗斯,经过各个德国城市,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甚至什么也没有问,这是在连续发了好多次毛病以后,发作得很厉害,很痛苦,而要是病发得厉害并连续几次不断反复发作,那么我总是陷于完全愚钝的状态,全然失去了记忆,尽管头脑还在工作,但是思维的逻辑流程仿佛中断了。我不能把两三个以上的思想串联起来,我觉得是这样的。等毛病缓解平息,我又变得健康强壮,就像现在这样。我记得,当时我的忧郁是难以忍受的;我甚至想哭。我老是感到惊愕和惶恐不安;所有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这使我感到非常痛苦,这一点我是明白的。什么都生疏深深地折磨着我。我从这种愚昧昏蒙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我记得,是在傍晚,在巴塞尔;进入瑞士的时候,城里集市上的一头驴的叫声惊醒了我。驴子使我大大吃了一惊,而且不知怎么的我异常喜欢它,与此同时我的头脑仿佛一下子豁然省悟了。” “驴子?这可真怪,”将军夫人指出,“不过,也丝毫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中有人还会爱上驴子呢,”她忿忿地看了一眼正笑着的姑娘们,说,“还是在神话里就有这种事。公爵,请继续讲吧。” “从那时起我爱驴子爱得不得了。这甚至成为我的宠物。我开始打听关于驴子的事,因为过去没有见过这种动物,很快我自己就确信了,这是非常有用的牲畜,会干活,力气大,能忍受,价格低,有耐力;就通过这头驴子我突然喜欢上了整个瑞士,因为过去的忧郁完全消失了。” “这一切非常奇怪,但是关于驴子的事可以放过去;现在换一个别的话题吧。阿格拉娅,你于吗老是在笑?还有你;阿杰莱达?关于驴子的事公爵讲得很精彩。他亲自看见过,而你看见什么了?你没有去过国外?” “我看见过驴子,妈妈,”阿杰莱达说。 “我还听见过驴子的叫声呢,”阿格拉娅附和说。三个人又都笑了起来,公爵也与她们一起笑了。 “你们这样非常不好,”将军夫人指出,“公爵,请您原谅她们,她们并无恶意。我总跟她们拌嘴,但我是爱她们的。她们轻率、肤浅、疯疯傻傻的。” “怎么会呢。”公爵笑着说,“我要是处在她们的地位也不会放过机会嘲笑的。但我还是维护驴子:它是善良和有用的人。” “那您善良吗,公爵?我是出于好奇才问的。”将军夫人问。 大家又笑了起来。 “又缠到这该诅咒的驴子上去了;对它我可想也没想过!”将军夫人喊了起来,“请相信我,公爵,我没有任何……” “暗示?噢,我相信,毫不怀疑!” 公爵不住地笑着。 “您笑了,这很好。我看得出,您是个善良的年轻人,”将军夫人说。 “有时候并不善良,”公爵回答说。 “而我是善良的,”将军夫人出人意料地插嘴说,“如果您愿听的话,我一向是善良的,这是我唯一的缺点,因为不应该一贯善良。我常常发火,冲着她们,特别是冲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但糟糕的是,我发火的时候心却最善。刚才,就在您来之前,我还在大发雷霆并装作什么也不明白和无法明白的样子。我往往会这样,就像个小孩一样。是阿格拉娅教我的;谢谢你,阿格拉娅。不过,这全都是无稽之谈。我看起来像蠢,女儿们也想把我说成那样,可我还没有笨到那个地步。我有性格,而且不太害羞。不过,我说这些并无恶意。到这儿来,阿格拉娅,吻吻我,好了……撤娇够了,”当阿格拉娅深情地吻了她的双唇和手之后,她说,“公爵,请继续讲下去。也许,您能想起什么比驴子更有趣的事来。” “我又不明白了,怎么可以这样一下子就能讲出来呢,”阿杰莱达又指出,“我可是怎么也找不出话立即来应付的。” “公爵就能找到,因为公爵聪明过人,至少比你聪明十倍,也许是十二倍。我希望过后你能感觉到这点。公爵,向她们证明这一点吧;请继续讲。驴子确实可以干脆不讲。好吧,除了驴子,在国外您还见到过什么?” “但是关于驴子的这番话是很有道理的,”亚历山德拉指出,“公爵非常有趣他讲了自己病中遇到的事情以及怎么通过一种外来的动力他喜欢上了一切。我对于人怎么失去理智以及后来又怎么恢复的,始终很感兴趣。特别是,如果这一切是突然发生的,就更有兴趣。” “不正是这样吗?不正是这样吗?”将军夫人气琳琳地责问着,“我看得出,你有时也挺聪明;好了,笑够了!您,公爵,好像停在讲瑞士风景的地方,讲吧!” “我们来到了卢塞恩,带我去游湖。我觉得湖的景色很美,但与此同时心情却沉重得不得了,”公爵说。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问。 “我不明白。第一次望着这样的自然风光,我总是心里很沉重、很不安;又觉得很好,又觉得惶惑;其实,这一切还是病的缘故。” “可是,我们很想看看,”阿杰莱达说,“我不明白,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到国外去。我两年都无法找到画画的素材了:东方和南方早就写遍了……公爵,为我找个画画的素材吧!” “这方面我是一窍不通。我觉得:看上一眼就可以画画了。” “我不会看一眼就画。” “你们在说什么谜语吗?我一点也不明白!”将军夫人打断他们说,“怎么不会看一眼就画?有眼睛就看呗。在这里你不会看,到了国外也学不会。公爵,最好还是讲讲,您自己是怎么看的。” “这就比较好,”阿杰莱达补充说,“公爵可正是在国外学会看的。”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只是恢复了健康;我不知道,我是否学会了看东西。不过,我几乎一直很幸福。……” “幸福!您会成为幸福的人?”阿格拉娅喊了起来,“那您怎么说没有学会看东西?还得教教我们呢。” “请教会我们吧,”阿杰莱达笑着说。 “我什么都不会教,”公爵也笑着说,“我在国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这个瑞士乡村里度过的;难得到不太远的地方去;我能教你们什么呢?开始我只是没有感到寂寞罢了;我很快就康复起来;后来对我来说每天都变得很宝贵,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宝贵,于是我便开始注意这一点。我躺下睡觉时心满意足,早晨起床时更觉得幸福。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很难讲得清楚。” “所以您就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未能吸引您去?”亚历山德拉问。 “起先,一开始,当然是有吸引力的,我也曾陷入非常心神不定的状态。老是想,我将如何生活;我想尝试自己的命运,特别是有时候往往心烦意乱得很。你们知道,是有这种时候的,尤其是单独一人的情况不会这样。我们那里有瀑布,它不大,从山上高高地飞泻而下,像一根细细的线,几乎是垂直的,——白花花的、水声喧嚣、飞沫飘溅;它从高处落下来,可使人觉得相当低,它有半俄里远,可好像离它只有的步。每到夜间我喜欢听它的喧嚣声;也正是这种时刻有时会产生极大的忐忑不安。有时候中午时,你走进山里什么地方,孤身处于群山之中,周围是松脂淋漓的古老巨松;悬崖上是古老的中世纪城堡,断墙残垣;我们的小村庄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勉强可见;阳光明嵋,天空碧蓝,寂然无声。就在这种时候,常常有一种东西始终在召唤着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总觉得,如果老是笔直走,走很久很久,走到这条线的外面,也就是天地相接的那条线外面,那么在那里就有全部谜底,马上就能看见新的生活,这生活比我们的生活要热烈、喧哗得上千倍;我一直幻想着像那不勒斯这样的大城市,那里有宫殿、喧闹,轰响,生活……是啊,幻想得不少吗!而后来我甚至觉得,在监狱里也可队找到丰富的生活。” “最后一个值得称赞的思想,在我12岁的时候,就在我的《文选》课本里读到过,”阿格拉娅说。 “这全都是哲学,”阿杰莱达指出,“您是个哲学家,您是来开导我们的吧。” “也许,您是对的,”公爵莞尔一笑说,“也许,我真的是个哲学家,谁知道呢、也可能,实际上我是有开导的想法,这是可能的,真的,可能的。” “而您的哲学跟叶夫兰皮娅·尼古拉耶夫娜的恰恰一个样”,阿格拉娅随着就说起来,“这么一个官太大孀妇,到我家来,就如一个食客,她生活的全部宗旨就是要便宜;只想日子过得便宜些,讲起话来也尽是几个戈比的事,请注意,她可是有钱的,她是个女滑头。所以。您那监狱里的丰富生活,也许,还有您在乡村的四年幸福,也完全是这样,为了这种幸福出卖了您的那不勒斯城,好像还赚了钱,尽管只不过是几个戈比。” “关于监狱里的生活还可以不表同意,”公爵说,“我听说过一个坐了12年牢的人的故事;这是我教授的一个病人,后来治愈了。他也曾经常发病,有时也是很不安分,哭哭啼啼的,有一次甚至企图自杀。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很抑郁,但是,请你们相信,当然并不是不值一提。他所熟悉的就只是一只蜘蛛和长在窗下的一棵小树……但是,我最好还是对你们讲讲去年我见到的另一个人。这里有一个情况很奇怪,其实,怪就怪在很少会有这样的事。这个人有一次曾跟别人一起被带上断头台,因犯有政治罪,对他宣读了枪决的死刑判决。过了几分钟又宣读了特赦令和制定另一种级别的刑罚;但是,在两次判决之间有20分钟,或者至少是一刻钟,他是在确信无疑自己过几分钟就将突然死去的状态中度过的。当他有时候回想起当时的感受时,我非常想听他讲,我还好几次向他重新探问详情,他对一切记得异常清楚,并且说,永远也不会忘却这些分钟里的任何事情。离死刑台20步光景,埋着三根柱子,因为有几个犯人,而在死刑台旁边则站着老百姓和士兵。头三个人被带近柱子,捆绑好,给他们穿上死衣(白色长褂),白帽子拉到他们眼睛上,免得看见枪;然后,几个人组成的一队士兵对着每根柱子站成一列,我的熟人排在第八个,也就是说,他该是第三批走到柱子跟前,神父拿着十字架挨个走到所有人面前。看来,只剩下5分钟可以活了,不会更长了,他说,这5分钟于他是个无穷的期限,巨大的财富;他觉得,这5分钟里他将度过好几生,以至眼前还没什么好去想最后那一瞬间的,因此他还做了各种支配:他估算了与同伴们告别的时间,这要用去两分钟,然后还有两分钟要用来最后一次想想自己,再后面的时间则要最后一次看看周围。他很好地记得,他做的正是这三种支配,也正是这样计算的。他27岁,身强力壮,却就要死去;在跟同伴们告别时,他记得,还对其中一个提了个很不相干的问题,甚至还对回答非常感兴趣。然后,也就是跟同伴们告别后,则开始了他留出用来思考自己的两分钟;他早就知道,他将想些什么:他一直想尽快和尽可能明晰地想象,怎么会是这样的:他现在还存在,不活着,而过3分钟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呢?所有这一切他想在这两分钟里得到解决:不远处是座教堂,它那金色的圆顶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他记得,他曾非常顽执地看着这金顶和它闪耀出来的光线,他不能摆脱那光线:他觉得,这些光线是他的新生,再过3分钟他将不论以什么方式与它们融为一体……来世未卜和要与这即将降临的新生离开使他感到非常可怕;但是他说,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比一个不断萦绕的念头更使人感到心头沉重了,这个念头便是:‘如果不死就好了!如果还我生命就好了,那将是多么无穷尽呀,!而且所有这一切都将属于我!那时我就会把每分钟都当作整个世纪来用,不失去丝毫时光,每分钟都精打细算,分秒也不白白浪费!’他说,他的这种想法最后竟蜕变成一种怨恨,以至他想宁可快点把他毙了。” 公爵突然静默下来,大家都等着他继续下去和做出结论。 “您结束了吗?”阿格拉娅问。 “什么?我讲完了,”公爵从短暂的沉恩中醒悟过来,说。 “您为什么要讲这个?” “就这么……突然想起了……我就讲了……” “您很会卖关子,”亚历山德拉说,“您,公爵,想必要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哪一瞬间都不能用戈比来衡量,有时候5分钟比一座宝藏还更珍贵。这一切是值得称赞的。但是,话说说,对您讲了这样可怕的遭遇的这位朋友怎么啦……不是对他改了刑罚,也就是赐予他‘无穷尽的生命’了吗?那么,后来他怎么处理这笔财富的呢?每分钟都‘精打细算’过的吗?” “喔,不,我已经问及他这一点,他自己对我说的,根本不是这样过的,浪费了许多许多时间。” “噢,这么说,给您的是一种经验,也就是说,真正要‘精打细算’,是无法生活的。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生活。” “是啊,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生活,”公爵重复着说,“我自己也这样觉得……可终究不知怎么的不太相信……” “也就是说,您认为,您比大家活得更聪明?”阿格拉娅说。 “是的,过去有时候是这样想的。” “现在呢?” “现在……还这样想,”公爵依然带着安详甚至羞涩的微笑望着阿格拉娅;但立即又大笑起来,快活地望了她一眼。 “真谦虚。”阿格拉娅几乎恼怒地说。 “可是,你们又多么勇敢,瞧你们都在笑,而他叙述的一切却使我大力吃惊,后来我都梦见过,梦见的正是这5分钟……” 他又一次认真而探究地扫视了一遍他的听众。 “你们没有为了什么而生我的气吧。”他似乎局促不安地突然问,但是,却直视着大家的眼睛。 “为了什么呢。”三个姑娘一齐惊奇地嚷了起来。 “就是我似乎老在教训人……” 大家笑了起来。 “如果你们生气了,那么请别生气,”他说,“我可自己也知道,比别人经历的少,对生活也比别人了解得少。可能有时候我讲的令人非常奇怪。” 他完全不好意思了。 “既然您说曾经很幸福,那也就是说您经历得不是少,而是多;您又何必说昧心话和道歉。”阿格拉娅严厉地纠缠着对方说,“您教导我们,请不必为此不安,因为这丝毫也不表明您就高人一筹。有了您这种清静淡漠的哲学,一百年的生活都可以充满幸福。给您看死刑或给您看一个手指头,您从中一样会得出值得称道的思想,还会感到心满意足。这样是可以过日子的。” “你于吗老是这么气冲冲的,我不明白,”早就在观察交谈者脸部表情的将军夫人随即说,“你们在谈论什么,我也不明白。什么手指头,这是什么胡言乱语?公爵讲得很好,只不过有点凄愁,你干吗要难住他?他开始讲的时候还笑着,可现在完全无精打采了。” “没关系,妈妈。遗憾的是,公爵,您没有看见过死刑,不然我倒想问总一个问题。” “我看见过死刑,”公爵回答说。 “您见过。”阿格拉娅嚷了起来,“我本该猜得到的!这一下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既然您见过,您怎么说一直过得很幸福呢?怎么,我对您说得不对吗?” “难道您那个村子里处死人?”阿杰莱达问。 “我在里昂看见过,是跟施奈德一起去那里的,他带我去的。到了那里,正好碰上。” “怎么样,您很喜欢吗?受到很多教益吗?得益匪浅吧?”阿格拉娅问。 “我根本就不喜欢看这个,后来我还病了一阵,但是我承认,我像被钉在那里似的看着,眼睛都一眨不眨。” “我也会一眨不眨的。”阿格拉娅说。 “那里很不喜欢妇女去看,后来甚至在报纸上写文章议论这些妇女。” “这就是说,既然认为这不是妇女的事,那么亦即是想说(这么说吧,是想证明),这是动人的事。我恭贺这种逻辑。您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吧?””您讲讲死刑吧,”阿杰莱达打断说。 “现在我很不想讲……”公爵似乎绞了下眉,窘迫地说。 “您像是不舍得给我们讲,”阿格拉娅刺了一句。 “不,因为关于这次死刑我刚才已经讲过了。” “对谁讲的?” “我在等候的时候,对你们的侍仆讲的……” “哪一个侍仆?”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声音。 “就是坐在前厅里的那一个,已有白发,脸色发红;我坐在前厅等着进去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这真奇怪,”将军夫人说。 “公爵是个民主派,”阿格拉娅断然说,“那么,既然您对阿列克谢说了,您也就不会拒绝对我们讲了。” “我一定要听,”阿杰莱达重复说。 “确实就刚才,”公爵又有点振奋起来(他好像很快就能轻易地振奋起来),对阿杰莱达说,“当您问我画画的素材时,我确实有过给您一个素材的想法:一个犯人还站在断头台上,马上就要躺到斩首机的板上,就画斩首那瞬间前一分钟犯人的脸。” “画脸?就光画脸。”阿杰莱达问,“真是个怪诞的素材,这算什么画呀。” “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认为是怪诞的?”公爵热烈地坚持说,“我不久前在巴塞尔看到过一张这样的画。我很想告诉您……什么时候我再对您说吧……它使我惊愕万分。” “您以后一定要讲讲巴塞尔的那张画,”阿杰莱达说,“而现在您给我解释解释怎么画处死型这种题材的画。您可以这样谈,您是怎么设想这画的?怎么画这张脸?就这么光是脸吗?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正是临死前的一分钟,”公爵沉缅于回忆之中,立即就忘记了其余的一切,胸有成竹地开始说,“是他登上阶梯刚刚走上断头台的那一刻。这时他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了一下他的脸便全都明白了……不过,这倒该怎么讲呢?我非常非常希望您或者什么人把它画出来!如果您画则最好不过了!我那时就想,这张画会是有益的。您知道,这里需要想象,在这之前发生过什么,一切的一切。他关在监狱里,等待着处决,这至少还得过一星期,他似乎寄希望于通常履行手续会需要时间,公文还得送到什么地方去;过一个星期才会有结果。可。是这次却召为某种情况案卷批复的日程缩短了。早晨5点他还在睡。这是10月底,5点钟时还很冷,很暗。监狱长悄悄地带了看守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撑着臂肘坐了起来,——看见有灯光便问:‘什么事?’——‘5点后执行死刑。’他睡眼惺松的不相信,开始争执说,公文要过一星期才有结果,但等他完全清醒时,就不再争论,默默不语了,——人家这么说的。后来他说:‘这么突然毕竟令人难受……’,他又沉默了,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接着三四个小时便花在众所周知的一些事情上:神父来,吃早餐,给他送来了酒、咖啡和牛肉(嘿,这不是一种嘲笑吗?你想,这有多残酷,可另一方面,这些确实无辜的人是出于纯洁的心灵做这种事并深信这是仁爱),然后是上厕所(你们知道,犯人的厕所是什么样的吗?),最后是经过城市押送到断头台……我想,这时犯人也会觉得,在押送到之前还能无穷尽地活下去。我觉得,一路上他大概会想:‘还能活很久,还能活经过三条街的时间;现在驶过这条街,然后还有一条,后面还有右首是面包铺的那条街……还有些时候才到那面包铺呢!四周都是人,叫喊声,熙熙攘攘,成千上万张脸,成千上万双眼睛,——这一切都应该忍受,但主要的是要忍受这样一个想法:‘瞧他们成千上万的,可是不会处决他们任何人,却就处决我!’好,所有这一切只是前奏。一座阶梯通向断头台;这时他在阶梯前突然哭了起来,而他是个强壮有力,勇敢刚毅的人,据说是个大凶犯。神父始终寸步不离地跟他在一起,坐大车也与他在一起并一直说着话,犯人却未必听得进去:就算开始听,第三句话已经听不明白了。应该是这样的。终于他登上了阶梯;他的双脚是被捆绑着的,因此只能小步移动着。神父想必是个聪明人,便不再说话,一个劲地给他吻十字架。在阶梯下面时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一登上阶梯,站到断头台上,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完全像一张白书写纸。大概他的双腿发软变麻木了,不感到恶心——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咙,因此直发毛,——你们在受了惊吓或非常可怕的时刻是否感觉到,整个理智依然还清醒,但是却已经没有丝毫控制力?我觉得,比方说,如果不可避免的死亡降临,房子塌下来压到你们身上,这时突然会非常想坐下来并闭上眼睛等待——听天由命吧!……也就是这种时候,犯人开始表现出这种软弱时、神父便尽快地、默默地以很快的动作突然把十字架凑到他的唇边,这至个小小的银质十字架,——他接连不断频频将它凑过去,犯人的双唇一回到十字架,他就睁开眼,又仿佛有凡秒钟有了生气,于是双脚又移步了。他贪婪地吻十字架,急着吻,就像急看别忘了带上什么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虽然此刻他未必有什么宗教意识。这样一直到了那块木板眼前……奇怪的是,在这最后几秒钟里很少有人昏厥的!相反,脑袋非常活跃,转得非常快,大概就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一样,运行得非常有力,有劲,有效;我想象,各种念头,都是没头没尾的,就这样碰憧,着,也许,是些可笑的,不相干的念头:‘瞧这个人在看着——他的额头上有个疣,瞧这刽子手底下一粒扣子生锈了,……而与此同时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有这么一个点是怎么也不能忘记的,也不能昏倒,一切都在它的周围,在这个点的附近,运行和旋转。试想想,就这样一直到最后四分之一秒,头已经放在侧刀下,等着,并且……他知道,突然听见自己头上方发出的一声铁器滑动的声音!他一定听到这声音的!要是我躺在那里,我就会留意听并会听见的!这时,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瞬间,但一定能听见的!你们设想一下,至今人们还在争论,也许、在头掉下来时,还有约摸1秒钟光景,他可能知道:头掉下来了,——这是个什么概念!要是5秒钟呢!……您要这样画断头台:要能清楚地看得到近体的最后一步梯阶;犯人跨上它;头部,脸色修白如纸,神父递着十字架,犯人贪婪地凑上他那蓝色的双唇并望着;——他什么都知道。十字架和头部——这就是画,神父的脸,刽子手,他的两个帮手的脸和台下面的几个头和眼睛、——所有这些都似乎可以作为第三位的背景来画,画得模糊些,作为陪衬……就是这么一幅画。” 公爵不再作声了,扫了大家一眼。 “当然,这不像消极淡漠,”亚历山德拉自言自语说。 “好吧,现在讲讲,您是怎么恋爱的,”阿杰莱达说。 公爵惊讶地望了她一下。 “请听着,”阿杰莱达似乎急着说,“您还该讲巴塞尔的那幅画,但现在我想听听,您是怎么恋爱的;请别否认,您一定爱过,何况您一开始讲故事,就不再是个哲学家了。” “您一讲完,您就马上会对您讲过的东西感到羞愧,”突然阿格拉娅指出,“这是什么缘故?” “这简直是愚蠢,”将军夫人忿忿地望着阿格拉娅,断然说。 “真不聪明,”亚历山德拉也重申说。 “公爵,别相信她,”将军夫人对他说,“她这是故意恶作剧;她所受的教养根本不是这么愚蠢的;别认为她们这样是纠缠您,她们大概想出了什么主意,但是她们已经喜欢您了。我看她们的脸就知道了。” “我看她们的脸也知道了,”公爵说,还特别加重了自己的语气。 “这怎么讲?”阿杰莱达好奇地问。 “关于我们的脸您知道些什么呢?”另外两姐妹也感到好奇。 但公爵沉默着,而且很严肃;大家都等着他的回答。 “我以后对你们讲,”他平静而严肃地说。 “您是存心想吊我们胃口,”阿格拉娅嚷了起来,“瞧他多么洋洋得意!” “嗯,好吧,”阿杰莱达又急忙说,“既然您是看脸相的行家,那么您一定是恋爱过的;这么说,我是猜到了。说吧。” “我没有恋爱过,”公爵依然平静和严肃地回答,“我……有的是另一种幸福。” “是怎样的?是什么幸福?” “好吧,我对你们讲,”公爵仿佛陷于深深的沉思中说着。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六章 “瞧你们大家,”公爵开始说,“现在这样好奇地望着我,要是我不来满足这种好奇心,看来你们会对我生气的。不,我是说的玩笑话,”他赶快脸带微笑补充说,“在那里……那里都是孩子,我在那里一直跟孩子们在一起,只跟孩子们在一起。这些孩子是那个村里的,有一大群,都在学校上学。我不是教他们的;哦,不,那里有一位学校的老师,叫儒勒·蒂博;我嘛,大概也算教过他们吧,但大多数情况我就这么跟他们在一起,我整整四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对他们什么都讲,丝毫也不隐瞒他们。他们的父亲和亲属一直很生我的气,因为孩子们简直不能没有我,老是围聚在我身边,而学校的老师甚至干脆把我当作头号敌人。我在那里树敌颇多,全是为了孩子们,甚至施奈德也奚落我。他们干吗这么害怕?对孩子一切都可以讲——一切;有一种想法总使我震惊:大人们对孩子多么不了解啊,甚至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对孩子什么都不该隐瞒,不要借口什么他们还小,对他们来说知道这些事情还为时过早,这种想法多么可悲和不幸!孩子们自己倒看得很清楚,父亲认为他们大小和什么都不懂,可是他们却什么都懂。大人们不知道,即使是最棘手的事孩子也能提供非常重要的建议。噢,上帝啊!当这只可爱的小鸟信任而又幸福地望着你们的时候,你们是会愧于欺骗它的!我之所以把他们唤作小鸟,是因为世上没有什么比小鸟更可爱的了。其实,村里人对我生气主要是因为一件事……而蒂博简直是嫉妒我;开始他老是摇头并感到奇怪,这些孩子在我这里怎么全部明白,而在他那里却几乎什么也不明白;后来他则嘲笑我,因为我对他说,我们俩什么也教不会他们,倒是他们会教给我们什么,他自己跟孩子们生活在一起,他怎么能嫉妒我,诬蔑我呢!因为跟孩子在一起心灵的创伤也能得到医治……在施奈德的医务机构里有一个病人,他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他的不幸非常之大,未必还会有类似的情况,他被送来治精神病;据我看,他并不疯,他不过是十分痛苦,——这就是他的全部症结。要是你们知道,我们的孩子对他来说最终成了什么,那就好了……但最好还是以后讲给你们听这个病人的事;我现在要讲的是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孩子们开始并不喜欢我。我年龄这么大,我又总这么笨拙;我知道,我也长得不好看……最后,我还是个外国人。孩子们起先嘲笑我,后来,他们看见我吻了玛丽,甚至还朝我掷石块。可我就吻了她一次……不,你们别笑,”公爵急忙制止自己听客的讪笑,“这里根本没有爱情。如果你们知道,这是个多么不幸的人,那么你们自己也会像我一样十分怜悯她的。她是我们村子的人。她母亲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婆。在她们那完全破旧的有两扇窗户的小房子里,隔出了一扇窗户,是得到村当局允许的,他们允许她从这个窗口卖细绳子,线,烟草,肥皂,全是些卖几文钱的小东西,她也就是以此为生。她有病,两条腿是浮肿的,因此老是坐在一个地方。玛丽是她的女儿,20岁左右,消瘦孱弱;她早就有了肺病,但她仍然受雇于许多人家,每天都去他们那里干繁重的生活——擦地板,洗衣服,扫院子,照料牲口。一个路过的法国商务代办引诱了她并把她带走,可是过了一星期就将她孤零零一人抛在路上,悄悄离开了。她一路乞讨,上下邋塌,全身褴楼,穿着破鞋,回到了家里;她步行了整整一星期,睡在田野上,得了重伤风;脚上全是伤痛,双手浮肿、皲裂。不过,她本来就不漂亮,只有眼睛是安详、善良的、天真无邪的。她寡言少语至极。有一次,还是先前的事,她在干活的时候忽然唱起歌来,我记得,大家都感到惊讶并笑开了:‘玛丽唱歌了!怎么回事?玛丽唱歌了!’——她非常窘,后来就永远保持沉默了。那时人家还怜爱她,可是在她受尽苦难拖着有病的身子回来以后,无论谁也对她不表丝毫同情。他们在这件事上是多么残酷呀!他们在这件事上有着多么迟钝的概念呀!母亲第一个凶狠而轻蔑地对待她:‘现在你败坏了我的名声。’她第一个让她当众受辱:当村里人听说玛丽回来了,大家便跑来看她,差不多全村人都愧拢到老大婆的茅屋里来:老人,孩子,妇女)姑娘,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急于赶来贪看个热闹,玛丽躺在地板上,就在老太婆脚跟前,饥肠槽糟,破衣烂衫的,哭泣着。当大家都跑来时,她那蓬乱的头发完全盖住了脸,就这样伏在地板上。周围大家就像看一个坏女人那样看着她;老人们斥责她咒骂她,年轻人甚至嘲笑她,女人们辱骂她,谴责她,犹如望着一只蜘蛛似的蔑视地望着她。母亲自己却容忍了这一切,她坐在那里,点着头,赞许着。母亲在当时就已病得很重,几乎就要死去了;过了两个月也确实死了;她知道自己要死,但直至临死也仍然不想跟女儿和解,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把她赶到草棚里睡觉,甚至几乎不给她吃东西。老太婆需要经常在温水里浸泡病腿;玛丽每天给她洗脚,服侍她;她不吭一声地接受玛丽的照料侍侯,却对她没有说一句抚爱的话。玛丽承受着这一切,我认识她以后也发现了这一点,她自己也认可了这一切、认为自己是最卑贱的淫荡女人。当老太婆完全病倒时,村里的老妇们都轮流来照料她,那里是这样的规矩。于是就根本不给玛丽吃东西;而村里还老是赶她走,甚至谁也不愿像以前那样给她活干。大家都唾弃她,男人们甚至不把她当女人,尽对她说些下流话。有时候,那是很难得的,星期天醉汉们喝够了寻开心,便仍给她一些小钱,就这么扔在地上;玛丽默默地一个个捡起来。她那时已经开始咯血了。后来,她身上的破衣服已完全成了破布片,穿着它都羞于在村里露面;依然是回来后就打的光脚。就在这种情形下,特别是孩子们,成群结帮的——有40多个小学生——开始作弄她,甚至向她投泥巴。她请求牧人让她看守母牛,但牧人赶开了她。于是她自己离开家整天地跟牛群在一起。因为她给牧人带来许多好处,牧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就不再赶她,甚至有时还把自己午餐吃剩的奶酪和面包给她,他认为这是很大的慈悲。当母亲死去时,教堂里的牧师当众羞辱玛丽而不以为耻。玛丽站在灵枢旁,仍跟原来那样,穿着破衣衫,哭泣着。许多人集拢来看,她怎么哭,怎么跟在灵枢后面走�于是牧师——他还是个年轻人,他的全部抱负是做一个大传教士——朝向大家,指着玛丽说,‘这就是这位可敬的妇女死去的原因’(这是不对的,因为老太婆已经病了两年了),‘瞧她站在你们面前,不敢朝你们看一眼,因为上帝的手指戳着她;瞧她赤着脚,穿着破衣服,这对那些失去美德的人是个例子!她是谁呢?这是她的女儿!’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你们倒想想,几乎所有的人竟都爱听这种卑鄙的话语,但是……这时却出了一件特别的事:孩子们当时出来袒护她,因为那时他们已经都站在我这一边并喜欢上玛丽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很想为玛丽做点什么事;很有必要给她一些钱,但是在那里我从来都是身无分文的。我有一只钻石别针,于是把它卖给了一个贩子;他来往于各个村庄,贩卖旧衣服。他给了我8个法郎,实际上要值足足40法郎。我竭力想单独遇见玛丽一个人;等了很久,终于在村外篱笆旁通往山里的一条小径上,在一棵树后面遇上了。就在那里我把8个法郎给了她并对她说,让她爱惜着用,因为我再也没有钱了,然后吻了她一下,并说,要她别以为我怀有什么不良的居心,我吻她并不是爱上了她,而是因为我很怜悯勉,还说,我一开始就认为她丝毫也没有过错,而只是个不幸的人。我很想马上就能使她得到慰藉并相信,她不应该在众人面前认为自己如此低贱,但她好象不理解。我立即就发觉了这一点,虽然她一直沉默不语站在我面前,低垂着双眼,十分羞涩。我说完时,她吻了我的手,我也当即拿起她的手想吻,但她很快挣脱了。突然这时孩子们在窥视着我们,他们有一大群;后来我知道,他们早就在暗中注意了我:他们开始打唿哨,拍巴掌,发笑声,玛丽便急忙逃跑了。我本想说话,但他们朝我扔石块。那一天全村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又狠狠地责难玛丽,更加不喜欢她。我甚至听说,人们想判处她刑罚,但是,上帝保佑,事情总算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孩子们却老是不放过她,比过去更恶劣地作弄她,向她扔泥巴,追赶她,她则逃避他们,因为肺部有病,逃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们在她后面喊啊,骂啊。有一次,我甚至冲上前去跟他们打架:后来我开始跟他们谈,只要我有可能,天天都谈。他们有时候停下来听,尽管仍然还要骂人。我对他们说,‘玛丽多么不幸’;很快他们便不再骂她,并默默地走开了,渐渐地我们开始交谈起来,我对他们什么都不隐瞒,我全部对他们讲了,他们非常好奇地听着,很快便开始怜悯起玛丽来。有些孩子在遇到她时还亲切地跟她打招呼;那里的习俗是,不论认识还是不认识,彼此相遇时要鞠躬并说:‘您好’,我可以想象,玛丽一定会非常惊讶。有一次两个女孩搞到一点食物,带去找她,给了她,她们也来告诉了我。她们说,玛丽放声大哭了,还说她们现在很爱她。很快大家都开始爱她,同时也突然喜欢上我了。他们开始常常到我这儿来,老是请求我给他们讲故事;我觉得,我讲得不错,因为他们非常喜欢听我讲。以后我学习和看书全都只是为了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就给他们讲了整整三年。结果大家都责怪我,连施奈德也这样,指责我为什么对孩子们跟对大人一样讲话,为什么对他们什么都不隐瞒,我回答他们说,对他们撒谎我感到羞耻,不论怎么瞒他们,他们反正还是会全都知道的,大概,只知道那些肮脏的事,而从我这儿知道的则不是这些。任何人只要回想一下,他自己是孩子时是怎样的。他们不同意……我吻玛丽还是在她母亲去世前两个晕期;当牧师布道时,所有的孩子都已经站在我一边了。我立即对他们讲了并使他们明白牧师的行为;大家都很生他的气,有些孩子甚至气得用石块砸碎他的窗玻璃。我制止了他们,因为这可是粗野的行为,可马上村子里全都知道了,这下便开始指责我把孩子们带坏了。后来大家又知道,孩子们喜欢玛丽,更是万分惊慌;但玛丽已经是幸福的了。大人们甚至还禁止孩子们与玛丽见面,但他们悄悄地跑到牛群那里去找她,那是在离村半俄里的很远的地方;他们给她带去糖果,有的孩子跑去就只是为了拥抱她,吻她,对她说:‘Jevousaime,Marie!*”然后就赶快跑回去。玛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而差点发狂;她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她觉得又羞愧又高兴,更主要的是,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们想跑去转告她,我爱她并对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她的事。他们对她说,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所以现在他们也爱她,同情她,他们将永远这样对待她。后来他们跑到我这儿来,一张张小脸既兴奋又热心,他们转告我说,他们刚刚见到过玛丽,她向我致意。每天傍晚我都走到瀑布那儿去。那里有一个地方从村子方向看过来完全是隐蔽的,周围长满了白杨树;孩子们每到傍晚也跑到那里去找我,有些人还是偷偷跑去的。我觉得,我对玛丽的爱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我在那里的全部生活中,就这一件事上欺骗了他们。我没有去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我根本不受玛丽,也就是说我没有爱上她,我不过是很可怜她;根据一切情况来判断,我看到,他们更希望如他们自己想象的和他们彼此间认定的那样,因此我也就没有吭声并装出样子,似乎他们猜对了。这些幼小的心灵温柔入微到什么地步呀:他们觉得,他们的莱昂**就这么爱玛丽,玛丽就穿得这么糟,光着脚丫,那是不成的。请想想,他们给她搞来了鞋子,袜子,内衣,甚至还有一条裙子;他们是怎么想出办法弄到的,我不知道;全体孩子们都出了力。当我盘问他们时,他们只是快活地笑着,而女孩们拍着手掌,吻着我。有时候我也悄悄去见玛丽。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只能勉强行走;后来,完全不再帮牧人干活了, *法语:“我爱您,玛丽!”**即指梅什金公爵。但每天早晨还是跟着牛群出去。她坐在一旁;那里一座几乎是陡直的峭壁有一块突出的地方;她就坐在那个角上的一块石头上,大家都看不到,几乎一动不动趴。从早晨坐到吝群回来的时分。她生肺病已经非常虚弱,坐在那里越来越经常地把头靠在岩石上,闭着眼睛,打着脑,呼吸很吃力;她的脸瘦得已像一个骨架,额头和双鬓则冒出虚汗。我见到她总是这样,我只去一会儿,因为我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我一出现,玛丽立即打起颤来,睁开眼睛,扑过来吻我的手。我已经不再移开手了,因为对她来说这是幸福;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始终战栗着,哭泣着;确实,有几次她已开口说话,但是很难听懂她在讲什么。她常常像个失去理智的人,异常激动和欣喜。有时孩子们和我一起去。这种时候他们一般总是站在不远的地方,开始为我们警戒,免得发生什么事或被谁看到,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乐意干的事。当我们离开时,又剩下玛丽一个人,她又像原来那样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头靠在岩石上;也可能,她梦见了什么。有一天早晨她已经不能到畜群那儿去了,留在空洞洞的自家屋子里。孩子们马上就知道了,几乎所有的人这一天里都到她那里去看望她,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被窝里。有两天就这些孩子们轮流跑来照料她,但是后来,村里人听说玛丽已经真的要死了,村里一些老太婆便到她这儿来守着,值班。村里好像开始可怜起玛丽来,至少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阻拦和责骂孩子们了。玛丽一直处于半睡的状态中,她睡得不安稳:咳嗽很厉害。老太婆们赶开孩子们,但他们跑到窗口下,有时只是一会儿,就为了说一句:‘Bonjour,notrebonneMarie*。”而她仅仅是远远地看到他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便全身都振奋起来,并且不听老太婆们的劝阻,用力撑坐起来,朝他们点头,表示感谢。他们像过去那样给她带来糖果,但她几乎什么也不吃。我请你们相信,因为有了他们,她几乎是幸福地死去的。因为有了他们,她才忘记了自己的苦难和不幸,她似乎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宽恕,因为直至最后她都认为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他们像小鸟一样在她的窗口扑打着翅膀,每天早晨对她喊着:‘Noust’aimons,Marie’**她很快就死了。我以为,她能活得长得多,在她去世的前夕,夕阳西下前,我顺便到那儿去;好像他认出了我,我最后一次握了她的手;她的手多干瘪呀!突然第二天早晨有人来说,玛丽死了。这下可无法阻拦孩子们:他们用鲜花把她的整个灵枢装饰了起来,给 *法语:你好,我们善良的玛丽。**法语:我们爱您,玛丽。她头上戴了花冠:教堂里的牧师已经不再玷辱死者,葬礼上去的人很少,有些人只是出于好奇才去;但当要抬灵枢时,孩子们一下子都奔过去,他们又亲自抬它。因为他们抬不动,于是便帮助抬,一直跟在灵枢后面跑着,哭着。从那时起玛丽的坟墓经常有孩子们去照料:每年他们都用鲜花装饰它,在四周像上玫瑰。但是从这次丧事后全村人因为孩子的事而开始排挤我。主谋便是牧师和学校的教师。村里甚至禁止孩子们跟我见面,而施奈德甚至担负起监察这件事的责任。但我们还是能见到,老远用手势来表达意思,他们常给我像来小纸条。后来这一切太平了,但那时我与孩子们的关系非常好。因为这种排挤,我跟孩子们反而更亲近了。最后一年我甚至跟蒂博和牧师也几乎和解了。而施奈德跟我说了和争论了许多有关对孩子们进行教育的我那种有害的‘方法’。我哪有什么方法!最后,施奈德对我说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一那已经是在我动身离开之前了,——他对。我说,他完全确信我自己还完全是个孩子,也就是说十足是个孩子,我不过是身高和脸容像成人,至于说发育,心灵,性格,甚至可能智力,我则不是成人。而且即使我活到60岁,今后也仍是这样。我听了哈哈大笑:他当然说得不对,因为我怎么是小孩呢。但有一点是对的,我真的不喜欢跟成年人、跟人们、跟大人们耽在一起,我早就发觉这一点了。我不喜欢,是因为我不会与他们相处。无论他们对我说什么;无论他们对我有多好,跟他们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总是感到很难受,当可以快点离开他们去找同伴时,我就非常高兴,而我的同伴总是些孩子,但这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是孩子,而不过是因为孩子们对我有吸引力。还是在我开始住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一个人常去山里独自倡郁忧愁、当我子然一身徘徊时,有时,特别是中午放学时,我会遇到这一大群孩子,吵吵嚷嚷,省着书包,石板跑跑跳跳,伴随着喊叫、嘻笑、玩耍,这时我的整个心会突发出一股记望到他们那里去的欲望。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每逢见到他们时,我便开始感受到某种十分强烈的幸福感。我停下来,看着他们闪过的永远在奔的小腿,看着一起跑着的男孩和女孩,看着他们笑和流泪(因为从学校到家里,许多人已经打过架,哭过,又和好如初,又一起玩耍),我便会愿到幸福而笑起来,那时也就会忘却我的全部忧愁。后来,所有这三年中,我都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忧愁和怎么优愁?我的全部命运都维系在他们身上,我从来也没有打算过离开乡村,我头脑里也没有想到过,什么时候我会到俄罗斯这里来。我觉得,我始终将永远在那里,但我终于看到,施奈德不能总养着我,这时又突然碰上一件好像是很重要的事,以至施奈德亲自催促我动身并为我给这儿回了信。我这就要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并要找什么人商量商量。也许,我的命运将来会根本改变,但这毕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我的整个生活已经改变了。我有许多东西留在那里了,留下太多了。一切都消逝了。我坐在车厢里就在想:‘现在我是到人们中间去;我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新生活降临了。’我决心要正直和坚定地去做自己的事。也许,跟人们相处我会感到无聊和难受。作为开端我决心跟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以诚相见;谁也不会对我有更多的奢求。也许,这里的人也把我看作是孩子,——让他们这样吧!不知为什么大家也认为我是白痴,我真的一度病得很厉害,那时倒是像白痴;但现在,当我自己也明白人家把我当白痴,我还算什么白痴呢?我每次上人家家去就想:‘这下又要把我当白痴了,可我反正是有理智的,他们是猜不到的……’我常有这个想法。我在柏林就收到了从那里寄来的几封小小的信件,他们已赶上给我写信了,只是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热爱他们。收到第一封信时心里非常难受!他们送我时,又是多么忧伤!还是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为我送别:‘Leonsenva,Leonvapourtoujours’*我们每天晚上仍像以前那样聚集在瀑布旁,老是谈论着我们即将分离的事。有时也仍像从前那么快活;只有在分手回去睡觉时,他们开始紧紧地热烈地拥抱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有的孩子背着大伙儿一个个跑到我这儿来,只是为了不当着大家的面单独拥抱和吻我。当我已要动身上路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地全来送我上车站,铁路车站离我们村大约有1俄里。他们竭力忍着不哭出来,但许多人忍不住,饮位吞声着,特别是女孩子。为免得迟到,我们急着要上路,但是人群中突然有个人从路中间直向我扑来,用自己的小手拥抱我,吻我,就为此使大家停了下来;而我们虽然急着要走,但大家都停下来等他做完告别。当我坐进车厢,火车启动时,他们一齐向我呼喊‘乌拉!’,久久地站在那里,直至火车完全离去。我也望着……请听着,刚才我走进这里,看了一下你们可爱的脸蛋(我现在很注意端详人们的脸),听到你们最初说的话语,从那时起我是第一次感到心里轻松,我刚刚就在想,也许,我确实是个有福之人:因为我知道,一下子就喜爱的人,是不会马上就邀见的,而我刚下火车就遇见了你们。我很清楚地知道,对大家讲自己的感情是挺不好意思的,可我却对你们讲了,跟你们在一起我并不觉得难为情。我是 *法语,莱昂要走了,莱昂永远离开了!个孤僻的人,也许,我会很久不上你们这儿来。只是请别把这理会成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这样说并不是不尊重你们,也请别认为,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你们问我你们的脸相以及我从脸相上看出了什么,我很乐意告诉你们这一点。您,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有一张福相的脸,在你们三张脸中是最讨人喜爱的。此外您长得很好看,人家望着您就会说:‘她这张脸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姐姐的脸。’您待人接物纯真开朗,但是也善于很快地了解别人的心。您的脸相我觉得就是这样的。而您,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也有一张姣美可爱的脸,但是,可能您有某种隐秘的忧愁;您的心无疑是最善良的,但您不快活。您脸上流露出某种特别的神色,就如在德累斯顿的霍尔拜因的圣丹像。好,您的脸相就说这些;我这个相面人好不好?是你们自己把我当相面人的。现在说您的脸相,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他突然对将军夫人说,‘关于您的脸相,我不光是觉得,而简直是确信;尽管您已有这么大年岁。可是在一切方面、在所有的事情上,好的方面也罢,坏的方面也罢,您完全是个孩子。我这么说,您可不会生我气吧?因为您知道,我把孩子看作什么人?请别以为,我是呆傻才这样开门见山地当面把有关你们脸相的一切话都对你们说了;哦,不,根本不是!也许,这里有我自己的思想。”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七章 当公爵不再说话时,大家都高兴地望着他,甚至连阿格拉娅也是这样,而叶莉扎维塔·晋罗科菲耶夫娜则特别高兴。 “这下通过考试了!”她高声说道,“慈悲的小姐们,你们曾经想要把他当穷人一样加以袒护照顾,可是他自己却赏光才勉强选择你们,而且还附带条件,只能偶而才来。瞧我们都当了傻瓜,我还很高兴;最傻的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妙极了!公爵,刚刚还吩咐要考考您呢。至于您说的有关我脸相的话,全都非常对:我是个孩子,我知道这一点。还在您说这话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点了;您正好一语道破了我的思想。我认为您的性格与我十分相似,简直一模一样,我非常高兴。只不过您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也没有去过瑞本;这就是全部差别。” 妈妈,您别急嘛,”阿格拉娅嚷着,“公爵说,在他的全部自白中有着特别的思想,不是无缘无故说的。” “是啊,是啊,”另外两位小姐笑着说、 “亲爱的,别逗了,也许,他比你们三个人合起来还有心计呢。你们会看到这一点的。只不过公爵您为什么对阿格拉娜只字未提?阿格拉娅等着,我也等着呢。” “现在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以后再说。” “为什么?好像,她是很出众的吧?” “啊,是的,很出众;您非常美貌,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这么美丽,使人都不敢朝您看。” “仅此而已?那么品性呢?”将军夫人坚持问道。 “美是很难判断的;我还没有准备好。美是个谜。” “这就是说,您给阿格拉娅出了个谜,”阿杰莱达说,“阿格拉娅,猜猜吧。那么她漂亮吗,公爵,漂亮吗?” “漂亮非凡!”公爵倾慕地瞥了一眼阿格拉娅,热忱地回答说,“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虽然脸长得完全不一样!……” 大家都惊讶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跟谁一样?”将军夫人拉长了声音问,“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吗?您在什么地方见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哪一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过一张照片。” “怎么,他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带照片来了?” “是带来给他看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今天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张自己的照片。他就带来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 “我想看!”将军夫人气冲冲地说,“这张照片在哪里?如果她是送给他的,那么它应该在他那里,而他当然还在书房里。他每逢星期三总是来工作的,并且从来也不会早于4点钟离开的。马上去叫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来!不,我并不是想见她而急得要死。公爵,请劳驾,亲爱的,去一趟书房,向他拿照片,然后带到这里来。您就说拿来看一下。请去吧。” “是个好人,就是太单纯了,”公爵走出去后,阿杰莱达说。 “是啊,是有点太单纯了,”亚历山德拉认同说,“所以甚至有点可笑。” 这一个和那一个似乎都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讲出来。 “不过,对我们的脸相他倒是说得挺乖巧,”阿格拉娅说,“奉承了大家,甚至连妈妈也恭维到了。” “请别说俏皮话了。”将军夫人大声说,“不是他恭维我。而是我感到憎恶。” “你认为,他乖巧?”阿杰莱达问。 “我觉得,他不是这么单纯。” “哼,又胡扯了!”将军夫人气乎乎地说,“照我看来,你们比他还可笑。他单纯,可自个儿很有主见,当然,这是从最高尚的意义上来说的。完全像我。” “我说出了照片的事,当然,这很糟糕,”公爵走向书房时,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也许,我讲出来了,倒是做了件好事……”他头脑里开始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不过这念头还不完全明晰。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坐在书房里,忙着处理公文。看来,他确实不是白拿股份公司的薪俸的。当公爵向他要照片并告诉他将军夫人那里怎么会知道照片的事时,他惶恐得不得了。 “唉——!您于吗要多嘴!”他又气又恼地嚷起来,“您什么也不知道!白痴!”他暗自嘀咕着。 “是我的过错,我完全没有多加考虑;顺口就说出来了。我说,阿格拉娅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美。” 加尼亚请他说得详细些;公爵说了。加尼亚重又嘲讽地望了他一眼。 “您倒很注意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低声说,但是没有说完沉思起来。 他显然非常惴惴不安。公爵又向他提及要照片的事。 “请听着,公爵,”仿佛突然冒出一个始料未及的想法,加尼亚忽然说,“我对您有一个很大的请求……但是,真的,我不知道……” “他很窘,话没有说完;他正在下决心要来取什么行动,似乎还在跟自傲斗争,”公爵默默地等待着。加尼亚又一次用探究、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他。 “公爵,”他又开始说,“那边现在对我……由于一种十分奇怪的情况,也相当令人可笑……但这并非是我的过错……算了吧,总之,这是多余的,你好像对我有点生气,所以我想在一段时间里不召见就不到那里去。现在非常需要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谈一谈。我写好几句话(他手里有一张好的小纸片)以候万一出现的机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转交给她,公爵,是否可以拿去转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就现在,只不过要给她一个人,也就是不让任何人看见,您明白吗?这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您肯做吗?” “我不太乐意干这件事,”公爵回答说。 “啊,公爵,我极为需要!“加尼亚开始恳求,“她也许会答复的……请相信,我只是在极为极为迫切的情况才求助于您……我还能让谁送去呢了……这很重要……对我来说重要得不得了……” 加尼亚非常胆怯,生怕公爵不答应,带着怯生生请求的目光探视着他的眼睛。 “好吧,我去转交。” “只是别让任何人发现,”高兴起来的加尼亚央求说,“还有,公爵,我可是寄希望于您的诚实话的,行吗?” “我谁也不给看见,”公爵说。 “字条没有封,但是……”过于慌乱的加尼亚刚说,又不好意思停住了。 “噢,我不会看的,”公爵非常简单地回答说,拿了照片便走出了书房。 加尼亚一个人留在那里,他抓着自己的头。 “只要她一句话,我……我,真的,也许就断绝关系!……” 由于激动和等待他已经无法重新坐下来处理公文了,便在书房里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踱着。 公爵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这个委托使他吃惊和不快,想到加尼亚给阿格拉娅的字条也使他惊愕和不乐。但是在没有走过两个房间到客厅前,他突然停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走近窗口亮处,开始端详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来。 他似乎想猜测隐藏在这张脸上的和刚才使他感到惊诧的东西。刚才的感受几乎没有离开他,现在他似乎急于要检验什么。这张美丽的非凡的,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脸,现在更加强烈地使他惊异。在这张脸上仿佛有一种无上的骄矜和蔑视,几乎是仇恨,同时又有某种信任人的,某种天真无邪得惊人的神情;看一眼这张脸,这两种对立的东西甚至仿佛激发起某种同情。这种光艳照人的美丽甚至令人难以忍受,苍白的脸色,几乎是凹陷的双颊和炽热的眼睛,这一切都美;真是一种奇异的美!公爵望了一会,然后突然醒悟过来,看了一下周围,急促地把照片贴近嘴唇吻了吻。过了一会他走进客厅时,他的脸完全是平静的。 但是他刚走进餐室(到客厅还要经过一个房间),正好走出来的阿格拉娅和他在门口几乎憧了个满怀。她是一个人。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请我转交给您,”公爵说着,把字条递给了她。 阿格拉娅停了下来、拿了字条,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看了公爵一眼。在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窘意,只流露出一丝惊讶,这好像也只是与公爵一人相关。阿格拉娅的目光就像要求他解释:他是怎么跟加尼亚一起参与进这件事里来的?她要求解释,显得很平静和傲慢。他们面对面站了有眨两三下眼的工夫;最后,在她脸上稍稍流露出某种嘲讽的神色;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将军夫人默默地,带着一丝轻蔑的神情细细打量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好一会。她伸长了手,非同寻常和颇有风度地把照片拿得离眼睛远远的。 “是的,是漂亮,”她终于说,“甚至很漂亮,我见过她两次,只不过都在远处。您推崇这样的美貌吗。”她突然朝公爵问。 “是的……我赞赏……”公爵有点紧张地答道。 “也就是说正是这种美?” “正是这种。” “为什么?” “在这张脸上……流露出许多痛苦……”公爵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着,而不是回答问题。 “不过,您也许是在说胡话,”将军夫人说完,用一个傲慢的动作把照片扔到桌上。 亚历山德拉拿起照片,阿杰莱达走过来,两人开始细细看起来,这时阿格拉娅又回到客厅里来了。 “多大的魅力呀!”阿杰莱达从姐姐肩后贪婪地盯着看照片,突然大声嚷了起来。 “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魅力?”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生硬地问。 “这种美就是魅力,”阿杰莱达热情地说,“有这样的美可以颠倒乾坤!” 她若有所思地走到自己的画架眼前。阿格拉娅对照片只是匆匆一瞥,便眯起眼,咬着下唇,走开坐到旁边去,双手交叉着。 将军夫人打了下铃。 “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来,他在书房里,”她对进来的仆人吩咐说。 “妈妈!”亚历山德拉意味深长地喊了起来。 “我想对他说两句话,这就够了!”将军夫人不容反对,很快地斩钉截铁说。看来她很恼火。“我们这里,公爵,您看到了吧,现在一切都是秘密,全都是秘密!说是要求这样,是什么礼节的需要,真是胡扯。而这还是在最需要坦诚,明朗,诚实的事情上。几桩婚事却在开始进行,我不喜欢这些婚事……” “妈妈,您这是干什么呀?”亚历山德拉又急忙阻止她。 “你怎么啦,亲爱的女儿?难道你自己喜欢吗?公爵听见了又有何妨,我们是朋友嘛,至少我跟他是。上帝找人,当然是找好人,他不需要坏人和反复无常的人;特别是不要反复无常的人,他们今天决定这样,明天又说那样。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您明白吗?公爵,她们常说我是个怪人,可是我却会识别人。因为心灵是主要胁,其余的全是胡说八道。头脑当然也是需要的……也许,头脑是最主要的。别讥笑,阿格拉娅,我并没有自相矛盾:有心灵而没有头脑的傻瓜,跟有头脑而没有心灵的傻瓜,是一样不幸的。这是古老的真理。我就是有心灵而没有头脑的傻瓜,而你则是有头脑而没有心灵的傻瓜;我们俩都不幸,我们俩也很痛苦。” “妈妈,什么地方您竟这么不幸了?”阿杰莱达忍不住问,就像她们之中就她上人没有丧失快活的心情。 “第一,是由于有你们这儿个有学问的女儿,”将军夫人断然说,“因为光这一点就够了,所以其它的也就没什么好多说了。废话够多的了,我们要看看,你们俩(我没有把阿格拉娅算进去)靠自己的才智和多言怎么个摆脱困境,还有您,十分尊敬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跟您那可敬的先生是否会幸福?……啊!……”她看见进来的加尼亚,发出一声感叹说,“瞧,又一门婚事在进行。您好!”她回答着加尼亚的鞠躬,却没有请他坐下。“您在准备结婚吧?” “结婚?……怎么回事?……结什么婚?……”大为震惊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嘟哝着说,他显得十分慌乱。 “我是问,您要娶媳妇了吗?如果您只喜欢这样的表达。” “没有……我……没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撤了谎,羞愧得满脸飞上了红晕。他向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娅匆匆扫了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眼光。阿格拉娅冷漠、专注、平静地望着他,注目定睛地观察他的窘相。 “没有?您说:没有?”坚定不移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执拗地盘问着,“够了,我将记住,今天,星期三早晨,您回答我的问题说‘没有’,今天什么日子?是星期三吗?” “好像是星期三,妈妈,”阿杰莱这回答说。 “她们总是不知道日子。今天几号?” “27号,”加尼亚回答说。 “27号?根据某种说法这日子很好。再见,您好像还有许多事,而我也该更衣外出了;把您的照片拿去吧。向不幸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转致我的问候。再见,公爵,亲爱的!常来走走,我要特地上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那儿去讲讲您的事。请听着,亲爱的:我相信,上帝正是为了我才把您从瑞士带到彼得堡来。也许,您还有别的事,但是主要是为了我。上帝正是这样考虑的。再见,各位亲爱的。亚历山德拉,到我这儿来一下,我的朋友。” 将军夫人走出去了。加尼亚一付沮丧颓唐、悯然若失的样子,恶狠狠地从桌上拿起照片,带着尴尬的微笑对公爵说: “公爵,我现在回家去,如果您不改变住我家的打算的话,那么我带您去,不然您连地址也不知道。” “等一下,公爵,”阿格拉娅突然从自己奇子上站起身,说“您还要给我在纪念册上写几个字呢。爸爸说,您是个书法家。我马上给您去拿来……” 她走出去了。 “再见,公爵,我也要走了,”阿杰莱达说。她紧蛋地握了握公爵的手,亲切而温柔的对他芜尔一笑,走了出去。她没有朝加尼亚看一眼。 “这都是您,”所有的人刚走出去,加尼亚便突然冲着公爵咬牙切齿地说,“都是您多嘴说我要结婚了!”他很快地低声哺咕着,怒容满脸,眼睛有恶狠狠地闪着光。“您是个恬不知耻的饶舌鬼! “我请您相信,您弄错了,”公爵平静而有礼地回答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您要结婚的事。” “您刚才听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了,今天晚上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里将决定一切,您就告诉她们了!您在撒谎!她们怎么会知道?除了您,真见鬼,谁会对他们说,难道老太婆没有向我暗示吗?” “如果您只是觉得她们向您暗示了,那么最好还是先了解清楚,是谁告诉的,我对于这事可是只字未提。” “字条转交了吗?答复呢?”加尼亚火急火燎、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但就在这个时候阿格拉娅回来了,因此公爵什么也没来得回答。 “瞧,公爵,”阿格拉娅把自己的纪念册放到小桌上,说,“您就选一页,给我写点什么。这是笔,还是新的。是钢的笔尖,不碍事吧?我听说,书法家们是不用钢的笔尖写字的。” 在跟公爵说话的时候,她仿佛没有注意到加尼亚就在这里。但是,在公爵摆弄着笔尖,寻找写字的纸页,准备写字的那会儿,加尼亚走近了壁炉,此刻在公爵右边的阿格拉娅站在附近。他用颤抖、断续的声音几乎是对着她耳朵说: “一句话,只要您的一句话,我就得救了。” 公爵很快转过身来,朝他们两人瞥了一眼。加尼亚的脸上现出一种真正绝望的神情,看来他似乎不加思考、孤注一掷说出这些话来的。阿格拉娅完全还是以刚才望公爵那种平静和惊讶的神情望了他几秒钟,好像,她的这种平静惊讶,这种困惑不解,全是因为不明白他对她说的话,这对于此刻的加尼亚来说比最强烈的轻蔑还更可怕。 “我写什么呢?”公爵问。 “我现在向您口述,”阿格拉娅转向他,说,“准备好了吗?您就写:‘我不做交易。’现在写上周期、月份。请给我看看。” 公爵把纪念册递给她。 “好极了!您写得令人惊倒;您的字体奇妙无比!谢谢您。再见,公爵……等一下,”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说,“我们一起走吧,我想送您点东西作纪念。” 公爵跟在她后面走着,但是,一走进餐室,阿格拉娅就停住了。“请看看这个,”她把加尼亚的字条递给他,说。 公爵拿过了字条,困惑不解地望了阿格拉娅一眼。 “我可是知道,您没有看过它,也不会相信这个人。看吧,我希望您看看。” 字条显然写得仓促: “今天将决定我的命运,您知道将以什么方式来决定。今天我非要说出自己的话不可。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得到您的同情,也不敢抱有任何希望;但是您曾经说过一句话,只是一句话,而这句话却照亮我那犹如一片黑夜的生活,成为我的灯塔。现在请再说一次同样的那句话,您就能把我从毁灭中拯救出来,请只要对我说:挣脱一切,我今天就扯断一切,啊,说这句话对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只请求在这句话里表示您对我的同情的怜悯,——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别无它求,别无它求!我不敢想入非非,抱什么奢望,因为我不配。但是有了您这句话,我将重新忍受我的贫穷,我将乐于承受我的绝境。我将迎接斗争,我还乐于去斗争,我要以新的力量投入斗争并获得新生! 请带给我这一句表示怜悯的活(就只要怜悯,我向您发誓)。请别对一个绝望者的恣意妄为生气,别对一个溺水者生气,因为他敢于作最后的拼命挣扎只是为了使自己免遭灭顶之灾。 “这个人担保,”当公爵看完字条时,阿格拉娅尖刻地说,“‘挣脱一切’这句话不会损坏我的名誉,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他自己,您看见了,用这张字条给了我这方面的书面保证。请注意,但是多么天真地急于强调某些句子的含义,又多么笨拙地透露出他那隐藏的思想。其实,他知道,如果他挣脱一切,但是是他自己一个人去挣脱,并不期待我的话,甚至也不告诉我这一点,对我不寄任何希望,那么到时候我会改变对他的感情,也许,会成为他的朋友。他无疑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他有一颗肮脏的灵魂:他知道,却下不了决心;他知道,却依然要求得到保证。他不能下决心为信念作斗争。他想要我给他答应他终身的希望,以取代10万卢布。至于说他在字条里提到的并且似乎是我以前说过的照亮了他生活的话,那他是厚颜无耻地撤谎。有一回我不过是对他表示怜悯而已。但他是个恣意狂妄和恬不知耻的人:他当时立即就闪出了可能如愿的希望;我马上就看透了这一点。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抓住我,现在也还在抓。但是够了;请把字条拿去,带给他,您一走出我家就立即给他,当然,不要在这以前给。” “有什么话要答复他吗?” “当然没有。这是最好的回答。那么,您看来是想住到他家去喏?” “刚才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亲自介绍的,”公爵说。 “那么我提醒您,要提防着他;您把字条还给他,现在他是不会饶恕您的。” 阿格拉娅稍稍握了一下公爵的手便走出去了。她的脸色阴郁、严峻,当她向公爵点头告别时,甚至都没有一丝微笑。 “我马上来,就拿一下我的小包,”公爵对加尼亚说,“我们就走。” 加尼亚不耐烦而跺了一下脚。他怒气冲冲甚至脸都变黑了。最后,两人走到了街上,公爵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包。 “答复呢?答复呢?”加尼亚气乎乎地冲着公爵问,“她对您说什么了?你把信转交了吗?” 公爵默默地把他的字条递给了他,加尼亚呆若木鸡。 “怎么回事?我的字条!”他嚷了起来,“您没有转交给她!啊,我早该知道的!嘿,该死的……这就明白了,她刚才什么都不清楚!怎么会,怎么会您怎么会没有转交的呢,唉,该死的……” “请原谅,相反,在您把字条给我的那会儿,并且正像您要求的那样,我马上就顺利地转交了。它又在我这里出现,是因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刚刚将它交还给我。”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我刚写好纪念册上的字,她邀请我跟她走的时候。(您听到了吗?)我们走进餐室,她把字条递给我,吩咐我读一下并交还给您。” “读——一下!”加尼亚差点没放开嗓子叫喊起来,“读一下,您读过了。” 他又呆若木鸡似地站在人行道中间,但是惊愕失色到甚至张口结舌的。 “是的,我读过了,就刚才那会。” “是她本人,亲自给您读的?本人吗?” “是她本人,请相信,没有她的邀请我是下会读它的。” 加尼亚沉默了片刻,殚思竭虑地揣摩着什么,突然嚷了起来: “不可能!她不可能吩咐您读字条的。您在撒谎!是您自己读了它。” “我说的是实话,”公爵仍然用原先完全没有气愤的语气说,“请相信:此事让您产生这么不快的感受,我感到很遗憾。” “但是,倒霉鬼,至少她向您说了什么关于这字条的话?她回答什么了吗?” “当然说了。” “那快说,快说,嗬,活见鬼!……” 加尼亚在人行道上两次跺了跺穿着套鞋的右脚。 “我刚看完,她就对我说,您不放过她;您想要从她那里得到希望,从而损害她的名誉,为的是,依靠这种希望来毁掉可以得到十万卢布的另一个希望而不受损失,如果您不跟她做交易而去做这件事,如果您不先向她请求保证就自己去挣脱一切,那么,她可能会成为您的朋友,好像就说了这些。对了,还有:当我已经拿了字条,问有什么答复时,她说,没有答复就是最好的答复,——好像是这样说的;如果我忘了她的原话,请原谅,我是照我自己的理解转告的。” 无比的恼恨驾驭着加尼亚,他的怒气不受任何遏制地爆发了出来。 “啊,原来是这样!”他咬牙切齿地说,“怪不得把我的字条往窗外扔!啊!她不做交易,那么我来做!我们走着瞧!我还有得让她瞧的……我们走着瞧!……我要给她看厉害的!……” 他歪着嘴脸,气得脸色发白,唾沫飞溅;他用拳头威吓着。他们就这样走了几步。他丝毫也不顾忌公爵在场,就像只有他一人在自己房间里似的,因为他根本就认为公爵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过来。 “对了,究竟怎么,”突然他对公爵说,“您究竟怎么(他暗自补了一声:‘白痴!’),在初识二小时后就获得了这种信赖?怎么会这样?” 在他的万般痛苦中尚没有嫉妒。现在它却突然螫痛了他的心。 “这一点我可不会向您解释,”公爵回答说。 加尼亚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她叫您到餐室去,这不是把自己的信赖送给您吗?她不是打算送什么东西给您的吗?” “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理解。” “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呢,真见鬼!您在那里做了什么?凭什么您叫人喜欢?听着,”他心烦意乱到极点(此刻他身上的一切仿佛都乱套了,翻腾得紊乱不堪,因此他也无法集中思想),“听着,您是否能哪怕是多少想起一点,有条理地想一想,在那里您究竟说了些什么,从头到尾究竟说了些什么?您没有记住什么,没有记牢吗。” “噢,我完全能想起来,”公爵回答说,“最初,我进去并认识以后,我们便开始讲有关瑞士的情况。” “算了,让瑞士见鬼去吧!” “后来讲到了死刑……” “讲到死刑?” “是的;因为有一个情况……后来我对她们讲到,在那里的三年是怎么过的,就讲到了一个穷苦的乡村女的故事……” “算了,穷苦的乡村女去它的吧!往下讲!”加尼亚不耐烦地急着问。 “后来,谈到施奈德对我说出了有关我性格的意见并强迫我……” “让施奈德滚开,管他的意见呢!往下讲!” “后来,由于某个情况,我讲到了脸相,也就是脸的表情,于是就说到,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几乎就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漂亮。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讲出了照片的事……” “但是您没有搬弄,您可是没有搬弄刚才在书房里听到的话吧?没有?没有?” “我再向您重复一次,没有。” “那么从哪里,真见鬼……啊!阿格拉娅有没有把字条拿给老太婆看?” “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让您放心,她没有给将军夫人看。我始终在那里;再说她也没有时间。” “是啊,也许,您自己没有记住什么……哦!该死的白痴,”他已经完全不自禁地感叹说,“什么都讲不清楚!” 加尼亚既然骂开了头,又没有遇到反对,渐渐地就失去了任何克制,有些人总是这样的。他怒不可遏,再过一会,他可能就要啐唾沫了。但是正因为这种狂怒他就丧失了理智;否则他早就会注意到,这个他非常鄙视的“白痴”有时却能非常迅速和敏锐地理解一切,会十分令人满意地转述一切,但是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我应该向您指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公爵突然说,“我过去确实有病,真的几乎是白痴;但现在我早就已经痊愈了。因此,当有人当面叫我白痴时,我是有点不快的。虽然考虑到您遭遇的挫折也可以原谅您,但是您在恼火中甚至两次辱骂了我。我非常不愿意这样,尤其是像您这样第一次见就这么突然开口骂人;我们现在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是不是最好分手:您向右回自己家,而我向左走。我有25个卢布,大概我能找到带家具的旅馆房间的。” 加尼亚窘得不得了,甚至难为情得脸都红了。 “请原谅,公爵,”他突然把骂人的腔调改换成十分彬彬有礼的口气,热情地嚷了起来,“看在上帝份上,千万请原谅!您看见了,我是多么不幸!您还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如果您知道了一切,那么一定会多少原谅我的;虽然,不用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哦,我也不需要如此殷殷的道歉,”公爵急忙回答说,“我倒是能理解,您心境很不好,所以您就骂人。好了,到您家去吧。我很高兴……” “不,现在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加尼亚一路上不时恶狠狠地看一眼公爵,暗自想,“这个骗子从我这里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以后突然又撕下假面具……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我们走着瞧吧!一切就要得到解决了,一切,一切!就今天。” 他们已经站在那幢房子的前面了。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八章 加尼亚的家在三楼,沿着相当清洁、明亮和宽敞的楼梯上去。这是由大小六七个房间组成的一套住宅。其实这些房间是最普通不过的了,但是对于一个即使有二千卢布薪俸的有家庭的小官员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不大能住得起的。它是供兼包伙食和杂设的房客用的,不到二个月前加尼亚和他的家庭租下了这套住宅,对此加尼亚本人很不乐意,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坚持和请求,她们想尽一份力,哪怕是多吵,也要贴补些家庭的收入。加尼亚皱着眉头,称招房客是不成体统;仿佛招了房客以后他在社交界就羞于见人了,因为他在那里惯于以颇有才华和前程的年轻人出现的。所有这些对命运的让步和这种令人着恼的贫困——所有这一切皆是烙在他身上的深深的精神创伤。从某个时候起他就变得会为任何小事没有分寸和不恰当地恼火,如果他还同意作暂时的让步和忍耐,那只是因为他已经决心在最短时间里改变和改造这一切。而同时,他决意要实现这种改变所采取的办法本身,又构成了一道不小的难题,以往为解决这道难题又造成了比过去更为麻烦和痛苦的局面。 直接从过道开始的走廊把住宅分隔开来,走廊的一边有三个房间是打算出租给“经特别介绍”的房客;此外,还是在走廊这一侧的顶端,厨房旁边是比其它房间小的第四个小房间,里面住着退职将军伊沃尔金本人,一家之父,他就睡在一张宽沙发上,而进出住宅都得经过厨房和后梯。这个小房间里还住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13岁的弟弟,中学生科利亚;他也被安排在这里挤着,做功课,睡在另一张相当旧的、又窄又短的沙发上,铺的是破旧的被褥,主要则是照料和看管父亲,老人已越来越少不了这种照看了。公爵被安排在三个房间的中间一个;右边第一个房间住着费尔迪先科,左边是第三个房间,尚空着,但加尼亚首先把公爵带到家里住的那半边。家用的这半边由客厅、会客室和一个房间组成。客厅需要时就变成餐室:会客室其实只是早晨才会客用,晚上就变成了加尼亚的书房和卧室;第三个房间很小,总是关着门,这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卧室。总之,这住宅里一切都很拥挤和窒塞;加尼亚只是暗自把牙咬得格格响;他虽然曾经是,也想做一个孝敬母亲的人,但是在他们那里一开始就可以发现,这是一家之霸。 尼娜·亚历山槽罗夫娜不是一个人在会客室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与她一起坐着;她们俩都一边织着东西一边与客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交谈着。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像是50岁左右,脸面消瘦,双颊下隐,眼睛下面有很浓的黑晕。她的外表样子是病态的,还有点忧伤,但她的脸和目光却相当令人愉快;一开口就表现出严肃庄重、充分意识到真正尊严的性格。尽管外表上看起来有一丝哀伤,可是能够感觉到她身上的坚强,甚至刚毅。她穿得非常朴素,是深色的衣裙,完全是老妇人的打扮,但是她的待人接物,谈吐,整个举止风度却显露出是个经历过上流社会的妇女。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个23岁左右的少女,中等身材,相当瘦削,容貌并不很美,但是蕴含着一种神秘的不美也能惹人喜爱并且还能强烈地吸引人的魅力,她很像母亲,因为完全不喜欢打扮,甚至衣着也几乎像母亲那样。她那灰色的眼睛射出的目光,如果不总是那么严肃和沉静(有时甚至过分了,尤其是最近),那么偶而也会是很快活和温柔的。她的脸上也能看得到坚强和刚毅,但是可以感觉到,她的这种坚毅比起她母亲来甚至更为坚韧不拔和精明强干。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个脾气相当暴燥的人,她的小兄弟有时甚至怕她的这种火爆性子。现在坐在她们那里的客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也怕她三分。这是个还相当年轻的人,将近30岁,穿着朴素,但很雅致,举止风度很令人好感,但是似乎过分讲究派头。深褐色的络腮胡子表明他不是干公务的人。他善于言谈,聪明而有趣,但是常常保持沉默。总的来说,他甚至给人愉快的印象。看来他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并不是无动于衷,而且也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对他很友好,但是对他的有些问题她还迟迟不做回答,甚至不喜欢这些问题;不过,普季岑远非是那种容易丧失信心的人。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很亲切,近来甚至很信赖他。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是专门靠花钱收买比较可靠的抵押品而很快盈利积攒起钱财的。他是加尼亚十分要好的朋友。 加尼亚十分淡漠地向母亲问了好,根本不跟妹妹打招呼,立即便把普季岑带出了房间。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加尼亚断断续续做了详尽的介绍后,对公爵说了几句亲切的话,便吩咐朝门里张望的科利亚带他去中间那个房间。科利亚是个长着活泼和相当可爱的脸蛋的男孩,一副可以信赖、纯真朴实的样子。 “您的行李在哪里呀?”他带公爵进房问。 “我有一个小包裹;我把它留在前厅了。” “我马上替您去拿来。我们家全部佣人就是厨娘和玛特廖娜,所以我也帮着做些事。瓦里娅什么都管,好生气。加尼亚说,您今天刚从瑞士来?” “是的。” “瑞士好吗?” “非常好。” “有山吗?” “是的。” “我马上去把您的包裹搬来。”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了进来。 “玛特日娜马上来给您铺好被褥。您有箱子吗?” “没有,只有个小包。您弟弟去拿了;是在前厅。” “除了这个小包裹,那里没有别的包裹;您把它放哪里?”科利亚又回到房间里,问道。 “除了这个是没有别的了,”公爵接过包裹说明着。 “噢!可我还以为,别是费尔迪先科搬走了。” “别胡扯废话,”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严格地说。她跟公爵讲话也十分冷淡,刚才大概还算是客气的。 “CtlereBabeite,*对我可以温柔些吗,我又不是普季岑。” “还可以揍你,科利亚,你蠢到哪里了。您要什么,可以找玛特廖娜办;午餐是在4点半。您可以与我们一起用午餐,也可以在自己房间里,随您便。科利亚,我们走,别妨碍他。” “走吧,真是果敢的性格!” 他们出去时,碰到了加尼亚。 “父亲在家吗?”加尼亚问科利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在耳边对他低语了什么。 科利亚点了下头,跟着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了出去。*法语:亲爱的巴别特。巴别特是瓦尔瓦拉这个名的法语呢称。 “有两句话,公爵,因为这些……事情竟忘了对您说。有一个请求:劳驾您,如果这对您来说不大费劲的话,既不要在这里乱说刚才我跟阿格拉娅的事,也不要在那边嚼舌您在这里将看到的事;因为这里也是十分不成体统的。不过,见鬼去吧……哪怕至少是今天要忍住。” “请您相信,我说的比您所想象的要少得多,”公爵说,他对加尼亚的指责有点恼火。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来越来越槽了。 “算了,因为您今天我可够受的。总之,我求您了。” “还有要请您说说清楚,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维奇,刚才我受到什么约束了,因此都不可以提及照片的事?您可是并没有请求我。” “唉呀,这房间多糟糕!”加尼亚轻蔑地打量着房间,说,“光线很暗,窗房又朝院子。从各个方面来看您到我们这儿来真不是时候……算了,这不是我的事;不是我出租住房。” 普季岑探了一眼,喊了一声加尼亚;加尼亚便匆匆撇下公爵,走了出去,尽管他还想说什么,但看来犹豫不决,像是羞于启齿;加上骂一通房间不好,似乎也感到不好意思。 公爵刚刚漱洗好,才稍稍整理好自己的盥洗间,门又被打开了,一个生人望了一下。 这位先生30岁左右,个头不小,肩膀很宽,有一个满头红褐色卷发的大脑袋。他的脸胖墩墩,红朴朴,嘴唇厚厚的,鼻子又。大又扁,一双小眼睛胖成一条缝,仿佛不停地一眨一眨似的,流露出嘲讽的神情。总之,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挺粗俗无礼的。他穿得也很脏。 他起先只把门开得可以伸进头来这么大。伸进来的脑袋打量房间5秒钟,然后门就慢慢地开大了,他的整个躯体出现在门口,但是客人还是不走进来,而是眯着眼,从门口继续打量着公爵。终于他在身后关上了门,走近前来,坐到椅子上,紧紧地挽着公爵的手,让他坐到自己斜对面的沙发上。 “费尔迪先科,”他自我介绍说,一边专注和疑问地端详着公爵的脸。 “有何贵干?”公爵几乎要大笑起来回答着。 “房客,”费尔迪先科仍像原来那样观察着,说。 “您想来认识一下?” “唉!”客人叹了口气,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开始望着对面的角落,“您有钱吗?”他转向公爵,突然问。 “不多。” “到底多少?” “25个卢布。” “拿出来看看。” 公爵从背心口袋里换出一张25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尔迪先科。费尔迪先科把钞票打开来看了看,然后又翻转到另一面,接着又对着亮光看起来。 “真够奇怪的,”他似乎若有所思地说,“它们怎么变成褐色的?这些25卢布的钞票有时变褐色变得很厉害,而另外一些钞票却相反,完全褪色了。请拿着。” 公爵拿回了自己的钞票。费尔迪先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是来提醒您:第一,别借钱给我,因为我一定会来请求的。” “好的。” “您在这里打算付钱吗?” “打算付的。” “而我不打算付;谢谢。我在这儿是您右边第一个门,看见过吗?请尽量别常光临我那儿;我会到您这儿来,请放心,见到将军了吗?” “没有。” “也没有听说?” “当然也没有。” “好吧,那么您会看见也会听说的;何况他连我这儿也要借钱!Avisaulecteur。*告辞了。带着费尔迪先科这个姓,难道也可以生活?啊?” “为什么不能?” “告辞了。” 他走向门口。公爵后来了解到,这位先生仿佛尽义务似的承担起一个任务,要用自己奇特古怪和使人开心的行为让大家吃惊,但是不知怎么的他从来也没有成功过。他使某些人甚至还产生了不快的印象,因此他真正感到沮丧,但是他仍然没有丢下自己这个任务。在门口他似乎得以恢复了常态,却撞上了进来的一位先生;他把这位公爵不认识的新客人放进了房间,从后面向公爵几次眨眼警告注意他,这才不无自信地总算走开了。 新进来的先生身材高大,55岁光景,也许更大些,相当臃肿,红得发紫 *注语:预先通知。的胖脸皮,肉松弛,长着一因浓密的连鬓胡子,还留着小胡子,有一双爆得出的大眼睛。如果不是这么不修边幅,衣衫槛楼,甚至肮脏邋遢,这副体相倒还挺神气的。他穿的是一件很旧的常礼服,肘部几乎要磨破了;内衣也油腻兮兮的,——这是家里的穿着。在他身旁有一股伏特加的气味;但是他的风度颇具魅力,有点装模作样,显然竭力想用这种尊严的姿态来惊倒别人。先生不急不忙地走近公爵,脸带亲切的微笑,默默地握着他的手,不从自己的手里放开,细细地端详了一会他的脸,似乎在辨认某些熟悉的特征。 “是他!是他!”他轻轻地,但郑重其事地说,“活脱活像!我听到,人家常说起一个熟悉和亲爱的姓氏,也就想起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是梅什金公爵吗?” “正是卑人。” “伊沃尔金,一个退职和倒霉的将军。斗胆请问您的名字和父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对,对!是我朋友,可以说,是童年伙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儿子。” “我父亲名叫尼古拉·利沃维奇。” “利沃维奇,”将军改正说,但他不慌不忙,怀着一种充分的自信,仿佛他一点也没有忘记,仅仅是无意间说错而已。他坐了下来,也拉着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我还抱过您呢。” “真的吗?”公爵问。“我父亲过世已有20年了。” “是啊,20年了;20年又3个月。我们一起学习过;我直接进了军界。” “父亲也在军界呆过,是瓦西利科夫斯基团的少尉。” “在别洛米尔斯基团。调到别洛米尔斯基团几乎就在他去世前夕,我站在这里并祈求他安息。您母亲……” 将军的手是因为忧伤的回忆而稍作停顿。 “半年过后她也因受了风寒而故世了,”公爵说。 “不是因为风寒。不是因为风寒,请相信我老头子。我当时在,是我给她安葬的。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公爵痛苦所致,而不是因为受了风寒。是啊,公爵夫人也是令我永志不忘的!青春嘛!因为她、我和公爵,童年时代的朋友差点成为互相残杀的凶手。” 公爵有点疑惑地开始听他讲。 “我热烈地爱上了您的母亲,那时她还是未婚妻,我朋友的未婚妻。公爵发现了,也惊呆了。早晨6点多就来找我,把我唤醒了。我惊讶万分地穿着衣服,双方都默默无语;我全部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杆手枪,相隔着手绢,没有证人,再过5分钟就互相把对方打发去永恒世界,何必要有证人呢?子弹上了蹬,拉直了手绢;站好了,互相把手枪对着心口,彼此看着对方的脸。突然两人眼中泪如雨下,手都颤抖着。两人,两人同时这样分了,这时自然地就是拥抱和彼此争着慷慨相让。公爵喊着:她是你的!我喊着:她是你的:总之……总之……您是住到……我们这儿来?” “是的,也许要住一段时间,、公爵说着,似乎有点迟疑。 “公爵,妈妈请您去她那儿,”科利亚朝门里探头喊道。公爵本已站起来要走,但将军把右手掌放到他的肩膀上,友好地又把他按到沙发上。 “作为您父亲的真正的朋友,我想提醒您,”将军说,“我,您自己也看见了,我遭难了,因为一件惨祸;但是没有受审!没有受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个难能可贵的妇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我的女儿,也是个难能可贵的女儿!因为家境的关系我们出租住房,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败落!我原来是要当总督的!……但我们始终很高兴您来。然而,我家里正有不幸!” 公爵疑虑而又十分好奇地望着他。 “正在准备缔结一门婚姻,这是少见的婚姻。是一个轻薄女子和一个本可以成为宫廷士官的年轻人的婚姻。这个女人将被带进家来,而这里却有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但只要我还有口气,她就别想进来!我要躺在门口,让她从我身上跨过去!……跟加尼亚我现在几乎不说话,甚至避免遇见他。我特地先告诉您;既然您将住在我们这里,反正不讲也会看到的,但您是我朋友的儿子,我有权希望……” “公爵,劳驾,请到会客室我这里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本人已经站在门口叫唤了。 “信不信,我的朋友,”将军大声嚷道,“原来,我还抱过公爵呢!”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含着责备瞥了将军一眼,又以探询的目光看了一下公爵,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公爵跟在她后面走着;但他们刚到会客室坐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始很急促地低声告诉公爵什么的时候,将军本人却突然驾临会客室。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即闭口不言,带着明显的懊丧低头做起她的编织活来。将军可能注意到了这种懊丧,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情绪。 “我朋友的儿子!”他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喊道,“而且这么出乎意料!我早就已经不再讲了,但是,我的朋友,难道你不记得已故的尼古拉·利沃维奇吗?你还尼见过他的……在特维尔?” “我不记得尼古拉·利沃维奇了。这是您父亲吗?”她问公爵。 “是父亲,但是,好像他不是在特维尔去世的,而是在叶利萨韦特格勒,”公爵不好意思地向将军指出,“我是听帕夫利谢夫说的……” “是在特维里,将军肯定说,“在临死前他被调到了特维里,甚至还是在病情发展之前。您当时还太小,不可能记住调动和旅行的事;帕夫利谢夫则可能弄错了,尽管他是个极好的人。” “您也认识帕夫利谢夫?” “这是个难得的人,但我是亲身见到的。在他弥留之际我曾为他祝福……” “我父亲可是受审判的情况下去世的,”公爵又指出,“虽然我从来也未能了解到,究竟因为什么才受审,他是死在医院里的。” “唉,这是有关列兵科尔帕科夫的案件,毫无疑问,公爵本可以宣告无罪的。” “是这样吗?您确实知道?”公爵怀着特别的好奇问。 “这还用说!”将军高声嚷了起来,“法庭没有做出什么裁决就解散了。案子是不可能成立的!这案子甚至可以说是神秘莫测的。连长拉里翁诺夫上尉要死了;公爵被任命临时代理连长的职务;好。列兵科尔帕科夫犯了偷窈,偷了同伴的靴料,换酒喝了,好。公爵申斥了科尔帕科夫并威吓说要用树条揍他,请注意,这是有上士和军士在场的。很好,科尔帕科夫回到营房,躺到铺板上,过一刻钟就死了。非常好,但事情来得突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论怎么样,把科尔帕科夫葬了;公爵报告了上面,接着就把科尔帕科夫除了名。’似乎再好也没有了吧?但是整整过了半年、在一次旅的阅兵式上,列兵科尔帕科夫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出现在诺沃泽姆良斯基步兵团第二营第三连中,还是那个旅和那个师!” “怎么回事?”公爵不由地惊呼起来。 “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个错误。”尼娜·山德罗未娜突然对他说,几乎是忧郁地望着他。“Monmarisetrdmpe。”* “但是,我的朋友,说setrompe是容易的,可是你自己倒来解释解释这种 *法语:我的丈夫弄错了。事情!大家都束手无策。我本来会第一个出来说quonsetrompe,*但倒霉的是,我是见证人,还亲自参加了调查组。所有当面的对质都证明,这正是那个人,就是半年前照通常的规矩列队击鼓安葬的那个列兵科尔帕科夫,不折不扣,这真是罕见的奇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同意,但是……” “爸爸,给您开饭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进房间通知说。 “啊,这太好了、好极了!我的确饿了……但是这件事,可以说,甚至是心理学的……” “汤又要凉了,”瓦里娅急不可耐地说。 “马上,马上,”将军走出房间嘟哝着说,“尽管做了许多查询,”在走廊里还听到他的声音。 “如果您要住在我们这里,您必须得多多原谅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公爵说,“不过,他不会太来打扰您的:他吃饭也是单独的。您自己也会同意,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和自己的……特别的地方,有些人可能比他们惯于指手划脚批评的人有更多的缺点。有一点我要十分请求您:如果我丈夫什么时候向您索要房租,您就对他说已经交给我了。换句话说,就是交给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对您来说反正仍算交过了,但我仅仅是为了准确无误而请求您……瓦里娅,这是什么?” 瓦里娅回到房间里来,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默默递给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打了个颤,开始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接着怀着一种令人压抑的痛苦心情细细端详了一会照片。最后,疑问地看了一眼瓦里娅。 “今天她本人给他的礼物,”瓦里娅说,“晚上他们就要决定一切。” “今天晚上!”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仿佛绝望地低低重复着,“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已没有任何怀疑了,希望也不复存在:她用照片说明了一切……是他自己给你看的吗?”她惊奇地补充说。 “您知道,我们已经整整一个月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普季岑什么都对我说了,而照片是在那里桌旁的地板上;我捡起了它。” “公爵,”突然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说,“我想问您(其实,正是为此我才请您到这里来的),您早就认识我儿子了吗?他好像对我说,您今天刚从什么地方来?” 公爵简短地解释了自己的情况,略去了一大半内容。尼娜·亚历山德罗 *法语:是别人弄错了。夫娜和瓦里娅听他讲完。“我询问您,并不是要探听什么有关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指出,“在这点上您不应弄错。如果有什么事他自己不能向我坦述,我本人也不想背着他打听那些事。刚才加尼亚在您在场时以及在您走后回答我询问您的情况时说:‘他全部知道,没什么要拘礼避嫌的!’说实在的,我请您来就是想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我想知道,到什么程度……” 突然加尼亚和普季岑走了进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马上不说话了。公爵仍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而瓦里娅则走到边上去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就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小工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正对着她面前,加尼亚看见了照片,皱起了眉头,烦恼地从桌上拿起照片,将它丢到放在房间另一头的自己的书桌上。 “是今天吗,加尼亚?”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突然问。 “今天怎么啦?”加尼亚猝然一惊,突然冲着公爵责骂起来,“啊,我明白了,原来您在这儿!……您究竟怎么啦,这是什么毛病还是怎么的?您就不能忍着点吗?您终究也该明白呀,我的大人……” “这是我的过错,加尼亚,不是别人,”普季岑打断他说。 加尼亚疑问地瞥了他一眼。 “这可是更好,加尼亚,何况,”从一方面来说,事情就了结了,”普季岑喃喃着,走到一旁去,坐到桌边,从口袋里换出一张写满了铅笔字的纸,开始专心地细读起来。加尼亚阴沉地站着,不安地等待着将会发生的家庭口角。他甚至都没有想到在公爵面前赔礼道歉。 “如果一切都了结了,那么,伊万·彼得罗维奇说的当然是对的,”尼娜·亚历山槽罗夫娜说,“请别皱眉蹙额,也别生气恼火,加尼亚,你自己不做说的事,我什么都不会问,我要你相信,我已完全屈服了,请可以放心。” 她说这些话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好像真的处之泰然。加尼亚很惊奇,但是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和望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得明确些。家庭的口角对他来说已付出太高昂的代价,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察到儿子的谨慎,便带着苦笑补充说: “你仍然在怀疑和不相信我;放心吧,不会像过去那样,既不会哭泣流泪,也不会苦苦哀求,至少我是这样。我的全部愿望是为了使你幸福,你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我是认命了,但我的心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我们将在一起还是分开。当然,我只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能要求妹妹也这样……” “啊,又是她!”加尼亚喊了起来,嘲讽和仇恨地望着妹妹,“妈妈,我再次向您发誓,我过去已经许下的诺言:只要我在这里,只要我活着,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许不尊重您。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谁跨进我家的门,我都坚持要求对您绝对尊敬……” 加尼亚非常高兴,以致几乎用和解、温情的日光望着母亲。 “我对自己丝毫也不担心,加尼亚,你是知道的;所有这些日子我不是为自己操心和痛苦。据说,今天你们就一切了结了?究竟了结什么?” “今天晚上,在自己家里,她答应要宣布:同意或否,”加尼亚回答说。 “我们几乎有三个星期回避谈论这件事了,这样更好。现在,当一切已经要了结的时候,我只有一点敢于间你:.既然你并不爱她,她又怎么会给你同意的答复,甚至还送自己的照片?莫非你爱她这么一个……这么一个……” “这么说吧,饱经世故的女人,是吗?” “我不。想用这样的字眼。难道你能蒙混她到这种地步?” 在这个问题中突然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债。加尼亚站了一会,考虑了一下,也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说: “妈妈,您太冲动了,又忍不住了,我们往往就是这样开的头并激烈起来的。您说,不再盘间,也不再责备,可是又已经开始了!最好还是不要再说了,真的,不要再说了;至少您曾经有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丢弃您;换一个人有这样一个妹妹至少也得逃跑,瞧她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我本来是这么高兴……您怎么知道我欺骗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至于说瓦里娅,就随她的便,——这就够了。嘿,现在真是完全受够了!” 加尼亚越说凶激动,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样的谈话马上就转到家里所有成员的痛处上。 “我说过了,如果她进这个家,我就从这儿出去,我也说话算数,”瓦里娅说。 “那是因为顽固!”加尼亚喊道,“因为顽固你才不嫁人!于吗对我嗤之以鼻?我才不在乎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您愿意的话,哪怕现在就实行您的意愿也行。您已使我感到非常烦嫌。怎么啦!公爵,您终于决定离开我们了,”他看见公爵站起来,便嚷了起来。 加尼亚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他已经恼怒到什么程度,那种情况下人自己几乎也为这种光火感到痛快,于是便不受任何约束地,几乎怀着一种越来越大的满足,放纵着自己,任其发展。公爵在门口本已转过身,想要回答什么。但是,他从得罪他的人脸上那种病态的表情中看到,此刻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犹如一杯水只差一滴就会满溢而出,于是便转过身,一语不发地走出去。过了几分钟他从会客室里传来的余音听到,因为他不在场谈话变得更粗声大气、直言不讳。 他穿过客厅到了前厅要去走廊,‘然后到自己房间里去。当他经过大门走近搂梯时,他听见并发现,门外有人在用足力气打铃,但是门铃大概坏了:只是微微颤动,却没有声音。公爵取下插销,打开门,惊讶得往后退,全身甚至打了个顽:站在他面前的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根据照片马上就认出了她。当她看见他时,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恼怒的火光;她很快地走进前厅,用肩膀把他从路上推开,一边从自己身上脱着皮大衣,一边怒冲冲地说: “如果懒得修门铃,那么至少也该在有人敲门时坐前厅。嘿,瞧现在报皮大衣掉地上了,傻子!” 皮大衣真的在地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没有等到公爵脱下它,看也不看便自己把皮大衣往他手上扔去,但公爵没能接住。 “真该把你赶走。走,报告去。” 公爵本想说什么,但是却茫然不知所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皮大衣向会客室走去。 “嘿,瞧你现在拿了皮大衣走了!干嘛要拿皮大衣呀?哈一哈一哈!你是神经病还是怎么的?” 公爵回转来,呆若木鸡似地望着她;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他也苦笑了一下,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在他为她开门的最初那一瞬间,他脸色刷白,而现在红晕却突然涌上了脸面。 “这可真是个白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朝他跺了下脚,忿忿地喊了一声,“喂,你到哪里去?喂,你去报告是谁来了呀?”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喃喃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她很快地问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去吧,报告去……那里干什么大叫大嚷来着?” “在吵架,”公爵回答道,便向会客室走去。 他进去时正是相当关键的时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很快就已经完全忘记了她已“完全屈服了”;而且,她还袒护瓦里娅。已经放下了写满铅笔字的纸片的普季岑站在瓦里娅旁边。瓦里娅自己并不畏怯,而且她也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少女;但是哥哥越说越变得粗暴无礼和不可容忍。在这种情况下,她通常是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嘲笑地、直愣愣地盯着哥哥看。她知道;这种姿态会使他失去最后一道防线。就在这个时刻公爵跨进了房间并通报。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到!”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九章 笼罩着一片静默;大家都望着公爵,仿佛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愿意明白;加尼亚吓得目瞪口呆。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到来,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对于所有的人都是最奇怪、最费解的意外。就一种情况就够让人吃惊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第一次光临;直至现在她的态度十分傲慢,在与加尼亚的交谈中甚至都没有表示过要认识他的家人的愿望,而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根本连提都不提他们,仿佛他们不存在在世上似的。加尼亚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感到高兴,因为可以避开这种对他来说颇为烦神的谈话,但是心里毕竟还是对她这种傲慢存有芥蒂。不论怎样,从她那里他等着得到的多半是对自己家庭的嘲讽和挖苦,而不是来访;他总算知道,她已经明白对于他的婚姻,他家里发生着什么情况以及他的家人会以怎样的目光来看着她。此刻她的来访,在送了照片以后并在她生日这一天,在她许诺要决定他命运的这一天,这一来访几乎就意味着她的决定本身。 大家困惑不解地望着公爵,这种状况持续并不很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本人在门口出现了,在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又轻轻地推开了一下公爵。 “总算进来了……你们干吗把门铃系起来了?”她把手递给慌忙奔向她的加尼亚,快活地说,“你这是干吗一副沮丧相?请介绍我……” 完全不知所措的加尼亚首先把她介绍给瓦里娅,两个女人在彼此伸出手来以前,交换了奇怪的目光,不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笑着,装得兴冲冲的样子;但瓦里娅不想装假阴沉而专注地看着她;在她脸上甚至没有用露出一般礼貌所要求的起码的笑容。加尼亚愣住了;已经没有什么也没有则问来请求了,于是他向瓦里娅投去威胁性的一瞥,就凭这种目光的威力,足以使她明启,此时此刻对她兄长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好像决走对他让步,就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徽微笑了一下(在家里他们大家彼此还是十分相爱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稍稍挽回了局面、加尼亚完全昏了头,在介绍了妹妹以后才方绍母亲,甚至把她带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眼前。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始表示自己“特别高兴”,纳斯塔西娅·费利伯夫娜不等听完她的话,很快就转向加尼亚,而且还没有受到邀请就坐到窗口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上,大声嚷着: “您的书房在哪里?还有……房客在哪里?你们不是招房客的吗?” 加尼亚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地正要回答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立即又说: “这里哪儿还能招房客住呀?您连书房也没有。那么这有利可图吗?”她突然转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是添了些忙碌,”后者刚开始口答,“当然,应该会有收益的。不过,我们刚刚……” 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又一次没有听下去:她望着加尼亚,笑着朝他喊了起来: “您这张脸怎么啦?喔,我的上帝,瞧您这个时候这张脸!” 这一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几,加尼亚的脸色果然大为变样:他那呆僵木讷、他那滑稽可笑、胆小畏怯的不知所措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但是脸色却十分苍白;双唇自为痉挛而歪斜着;他用一种粗野的目光默默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继续在笑的女客的脸。 此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旁观者,他也还没有摆脱见到纳斯塔西娅·费利怕夫娜面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状态;但是虽然他像根“木柱子”似的原封不动地站在会客室门口,他还是注意到了加尼亚苍白的脸色和变化不祥的神情。他几乎处于惊吓之中,突然机械地迈步向前。 “去喝点水,”他对加尼亚低语说,“别这样看人……” 显然,他说这话未经任何思虑,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图,而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是他的话却产生了不同寻常的作用。看来,加尼亚的全部怨气突然倾注到公爵身上:他抓住公爵的肩膀,充满仇恨,复仇的心默默望着他,仿佛难以说出话来。这引起了大家的惊慌不安: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甚至轻轻喊出了声,普季岑焦急地朝前跨了一步,来到门口的科利亚和费尔迪先科惊愕得停住了,只有瓦里娅一个人依然皱眉蟹额地看着一切,但很注意观察。她没有坐下来,而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母亲旁边一侧。 但是加尼亚马上醒悟过来,几乎就在自己作出这一举动的最初那一刻,他就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完全冷静下来了。 “您怎么啦,公爵,难道是医生不成?”他尽可能快活和浑朴地大声说,“甚至都吓了我一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可以向您介绍,这是位极为难能可贵的人物,虽然我自己也只是早晨才认识他的。” 纳斯塔西砸·费利帕夫娜疑惑不解地望着公爵。 “公爵?他是公爵?您倒想想,我刚才在前厅把他当作仆人,还打发他来报告!哈一哈一哈!” “不要紧,不要紧!”费尔迪先科应声说,一边急忙走近来,看到大家笑了起来而兴致勃勃,“不要紧:senonevero*……” “还差点骂了您,公爵。请原谅。费尔迪先科,在这样的时刻,您怎么在这里?我以为,起码不会遇见您。他是什么人?哪个公爵?梅什金?”她重问着加尼亚,而此时他虽已介绍了公爵,却仍然抓着他的肩膀。 “我们的房客,”加尼亚重复说。 显然,公爵被当作某种稀罕的(也是适于使大家摆脱虚伪局面的)东西来介绍的,并差不多是把他硬塞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公爵甚至清楚地听到“白痴”这个字眼,好像是费尔迪先科在他背后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解释时低声说的。 “请告诉我,我刚才这么该死……把您弄锗了,您为什么不纠正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边用毫不客气的方式从头到脚打量着公爵,一边继续问道。她迫不及待地等着回答,似乎完全确信,回答一定是愚不可及,不会不引人发笑。 “这么突然地看见您,我十分惊讶……”公爵刚开始喃喃着说。 “您怎么知道这是我?您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吗?这是怎么回事,真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请问,为什么您刚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身上有什么能让人发呆的?” “说呀,说呀!”费尔迪先科继续做着鬼脸说,“倒是说呀!噢,上帝啊,对这样的问题,假如是我,可以说出多少名堂来啊!倒是说呀……要不说呀, *意大利语:即使是不对。公爵,您可真是傻瓜了!” “换了是您,我也能说出许多活来,”公爵朝费尔迪先科笑了起来,“刚才您的照片使我大为惊叹,”他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着,“后来我跟叶潘钦家的人也谈起过您……而清晨,还是抵达彼得堡前,在铁路上,帕尔芬·罗戈任对我讲了许多关宁您的事……就在我为您开门的那一刻,我也还在想到您,可突然您就在这里。” “您怎么知道,这就是我?” “根据照片……” “还有呢?” “还因为,我想象中的您正是这样的……我也仿佛在那儿见过您。” “在哪儿?在哪儿?” “我真的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您的眼睛……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这是这么觉得……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也许,是在梦中……” “真有您的,公爵!”费尔迪先科叫了起来,“我收回自己的话,senoo;ver0。不过……不过,他说这些可全是因为天真单纯!”他惋惜地补了这么一句。 公爵说这几句话声音很不平静,时断时续,还频频换一口气。一切都显露出他内心异常激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望着他,但已经不再笑了。就在此时,从紧紧围住公爵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人群后面传来了一个新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可以说,这声音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将他们分成两半。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站着一家之长伊沃尔金将军。他穿着燕尾服和干净的胸衣,小胡子还抹上染须剂…… 这可是加尼亚已经不能容忍的了。 他自尊、爱虚荣到疑神疑鬼的地步,到抑郁寡欢的状态;在这两个月中他一直寻求着可以使他体面地立足和使他显得高贵的一个支点;他感觉到在所选择的道路上他尚是个新手,大概难以坚持下去;绝望的心境中他终于发现在称王称霸的自己家里恣肆骄横,但却不敢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来这一套,因为直到目前这一刻她仍使他莫名其妙并毫不留情地对他占着上风;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说法,他是个“迫不及待的穷光蛋”,这一点已经有人传话给他了;他千赌咒万发誓往后要她抵偿这一切,与此同时,有时他又天真地暗自幻想着能把各方拢到一起,使对立者和解,——而现在,他还得喝下这杯浓烈的苦酒,主要是在这种时刻!对于一个爱虚荣的人来说,有一种未曾料到,但却是最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为自己的亲人感到脸红的痛苦落到了他的身上,在这瞬间加尼亚的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补偿本身到底是否抵得了这一切!” 就在此刻发生了这两个月中只是夜里做恶梦所梦见的事,吓得他浑身透凉,羞得他满身灼热:终于他父亲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进行了家庭的会面。有时他招惹和刺激自己,试着去想象婚礼仪式上将军的模样,但是总是不能把这幅令人难受的景象想到底,便赶快抛开它。也许,他过分夸大了这种不快,但是爱虚荣的人却总是这样的。在这两个月中他来得及反复多想和作出决定,他向自己许下诺言,无论如何怎么也得约束住自己父亲,哪怕是一段时间让他别出头露面,如果不可能的话,甚至离开彼得堡,不管母亲同意还是不同意那样做。10分钟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进来的时候,他是那么震惊、那么愕然,竟完全忘掉了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有可能在吵嘴时出现,也就没做任何安排。这下将军就出现在这里,在众人面前,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做了准备,穿了燕尾服,并且正是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只想寻找机会对他和他的家人大加奚落嘲笑”的时候。(他对此确信无疑。)再说,实际上她此刻来访若不是这个目的,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她来是跟他母亲和妹妹亲近友好还是要在他家中对他们羞辱一番?但是根据双方形成时局面来看,已经不必怀疑:他的母亲和妹妹如遭人唾弃一般坐在一旁,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甚至好像忘记了,她们跟她是在一个房间里……既然她是这样举止,那么;她当然是有自己的目的! 费尔迪先科扶住将军,把他带到眼前。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伊沃尔金,”微笑躬身的将军庄重地说,“一个不幸的老兵和一家之长,这个家不胜荣幸的是有望纳入这么一位美妙的。……” 他没有说完,费尔迪先科很快地从后面给他端上一把椅子,将军在午餐后这一刻站着有点腿脚发软,因此扑通一声或者最好是说倒到椅子上;不过这不会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就对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坐好了,用一种可爱的姿态从容而动人地把她的纤指贴近自己嘴边。一般来说要使将军感到困窘是相当困难的。他的外表,除了有点不修边幅,还是相当体面的,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过去他也常有机会出入高贵的上流社会,他完全被排除在外总共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从那时起他就不加约束地过分沉溺于自己的某些爱好,但是挥洒自如,令人好感的风度在他身上保留至今,纳斯塔西娜·赞利帕夫娜似乎很高兴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现,对于他,当然她过去就有所闻。 “我听说,我的儿子……”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本已开始说。 “是啊,您的儿子!您也挺好呀,可尊敬的爸爸!为什么在我那儿从来也见不到您呀?怎么啦,是您自己躲起来的,还是儿子把您藏起来了?您倒是可以到我这儿来的,不会损害谁的名誉的。” “十九世纪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将军又开始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请放开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会儿,有人找他,”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声说。 “放开他!哪能呢,我听说过许多许多关于他的事,早就想见到他了!再说他又会有什么事?他不是退伍了吗?您别留下我,将军,您不定开吧?” “我向您保证,他自己会到您那儿去的,但现在他需要休息。”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他们说,您需要休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做着不满和厌恶的鬼脸嚷道,犹如被夺去了玩具的轻桃的傻丫头。将军则偏偏还起劲地把自己的处境弄得更糟糕。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他郑重其事地转向妻子,把手放到心口,含着责备说。 “妈妈,”您不从这儿走开吗?”瓦里娅大声问。 “不,瓦里娅,我要坐到底。”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会没有听到这一同一答,但是她似乎因此而更加快活。她马上又向将军抛出一连串问题,而过了5分钟将军已处于最昂扬的情绪之中,在在场人的一片笑声中夸夸其谈着。 科利亚拽了一下公爵的后襟。 “您怎么也得想个法几把他带走!不成吗?请带开他吧!”可怜的男孩眼睛上甚至闪动着恼愤的热泪。“嘿,这该诅咒的加尼卡!”他暗自补了一句。 “我过去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确实很有交情,”将军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问题兴致勃勃地回答着,“我,他以及已故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20年离别后我今天拥抱了他的儿子),我们三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骑马闲游的伙伴:阿托斯、波尔托斯和阿拉米斯*。可是,唉, *此系法国作家大仲马所者《三个人枪手》中的主人公。一个已经进了坟墓,他是被诬蔑和子弹害死的,另一个就在您面前,还在跟诬蔑和子弹作斗争……” “跟子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了起来。 “它们在这里,在我胸膛里,是在卡尔斯城下得的,天气不好时我就会感觉到它们。所有其它方面,我过着哲学家般的生活,走走,敬散步,像个辞职退隐的布尔乔亚那样在我去的咖啡馆下棋,看《Independancc》*。但是,跟我们的波尔托斯,即叶潘钦,自从前年铁路上为了一条哈巴狗的事,我就彻底与他拉倒了。” “为了一条哈巴狗?这是怎么回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特别好奇地问,“这条狗是怎么回事?让我想想,是在铁路上呀!……”她仿佛在想什么。 “嗬,那是件无聊的事,不值得再提它:是因为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家庭女教师施密特夫人,但是……不值得再重提了。” “您可一定要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快活地嚷着。 “我也还没有听说过!”费尔迪先科说,“Cestdunouveau**”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又响起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央求的声音。 “爸爸,在找您呢!”科利亚喊道。 “真是件无聊事,我三言两语讲一下,”将军洋洋得意地开始说,“两年前,对,差不多就在一条新的什么铁路线开辟后不久,我(已经穿着便装大衣)忙着办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移交职务方面的事,买了一等车厢的票,走了进去,坐着抽烟,就是说我继续抽着烟,在此前就已经开始抽了。单间里就我一人。既不禁止抽烟,但也不允许;通常就算是半许可吧;当然还得看是谁。窗子拉开着。就在汽笛鸣响前,突然两位太太带着一只哈巴狗正对着我安顿下来;她们迟到了,一位雍容华贵打扮得非常漂亮,穿的是浅蓝色衣裙;另一位比较朴素,穿着带披肩的黑色绸衣。她们长得都本错,看起人来很傲慢,说的是英国话。我当然不当一回事;抽着烟。也就是说,我曾经想到过,但是,我却继续抽烟,因为窗子开着,就朝着窗外抽。哈巴狗在穿浅蓝色衣裙的小姐的膝盖上静卧着,它很小,就我拳头这么大,黑体白爪,倒是很少见 *法语:《独立》。**法语:这是新闻。的,项目是银制的,上面还有铭文。我没有理会。只不过我觉察到,女士们好像在生气,自然是因为我抽雪茄。一个戴着单目眼镜盯着我,眼镜框还是玳瑁做的,我依然无动于衷:因为他们什么也没说呀!可她们终究是有人的舌头的呀,如果说了,提醒了,请求了,就另当别论!可是她们却闭口不言……突然。我要告诉你们,没有一点提醒,就是说没有一丝表示、的的确确完全像发疯似的,那个穿浅蓝色衣裙的小姐从我手中夺过雪茄,就扔到窗外去了。列车在奔驰。我像个呆子似的望着她。这女人真粗野、真是个野蛮的女人,的的确确完全处于狂野的状态;不过,这是个粗壮的女人,肥胖而又高大,金色的头发,脸色徘红(甚至大红了),眼睛对台我熠熠闪光。我一句话也不说,非常客气,十二万分有礼,可以说是极为雍容大雅、彬彬有礼地向哈巴狗伸出两个指头,闲雅斯文地抓起它的脖颈,紧接着我的雪茄,把它向窗外一扔!它只发出一声尖叫!火车继续奔驰着……” “您可真是个恶魔!”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道,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哈哈笑着,拍着手掌。 “妙极了,妙极了!”费尔迪先科喊着。将军的出现本来也令普季岑感到不快,现在他也笑了一下,甚至连科利亚也笑起来了,也喊了一声:“妙极了!” “而且我是对的,对的,加倍地对!”洋洋得意的将军热情洋溢地说,“因为,既然车厢里禁止抽烟,那么更不用说带狗了。” “棒极了,爸爸。”科利亚激昂地喊着,“太好了!换了我一定,一定也是这样干的!” “但是小姐怎么样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迫不及待地要问个究竟。 “她?嘿,全部不愉快的根源就在她身上,”将军皱起眉头,继续说,“她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一丝提示,就打了我一记耳光!真是个野蛮的女人;完全处于狂野的状态!” “那么您呢。” 将军垂下眼睛,扬起眉毛,耸起肩膀,闭紧双唇,摊开双手,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说: “我很冲动。” “闹得很厉害吗?很厉害吗?” “真的,不厉害!事情闹出来了,但并不厉害。我只是挥了一下手,仅仅挥了唯一的一次。但是这一下可是自己碰上魔鬼了:穿浅蓝色的那个是英国人,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家的家庭教师或者甚至是那一家人的什么朋友,而穿黑裙的则是别洛孔斯基家中最大的公爵小姐,她是个35岁左右的老姑娘:众所周知,叶潘钦将军夫人与别洛孔斯基家是一种什么关系。所有的公爵小姐都晕倒了,泪水涟涟,为她们的宠物——哈巴狗服丧举哀,六位公爵小姐尖声哭喊,英国女人尖声哭叫——简直就像是到了世界未日。当然罗,我去表示悔过认错,请求原谅,写了信,但是他们既不接待我,也不收下我的信,而跟叶潘钦从此翻了脸,后来就是开除、驱逐!” “但是,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纳斯塔西颀·费利帕夫娜问,“五六天前我在《1ndependance》上也读到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我是经常看《1ndenpendance》的。而且绝对是一样的故事!这事发生在莱茵河沿岸的铁路线上,在车厢里,牵涉到一个法国男人和一个英国女人:也是这样夺下了一枝雪茄,也是这样千条哈巴狗被抛到了窗外,最后,也是像您讲的那样结束,连衣裙也是浅蓝色的!” 将军满脸啡红,科利亚也脸红了,双手夹紧脑袋;普季岑很快转过身去。只有费尔迪先科一个人仍像原来那样哈哈大笑。至于加尼亚就不用说了:他一直站在那里,强忍着无声的和难以忍受的痛苦。 “请您相信,”将军喃喃说道,“我确实发生过同样的事……” “爸爸确实跟施密德大太,即别洛孔斯基家的家庭教师有过不愉快的事,”科利亚嚷了起来,“我记得。” “怎么!一模一样?在欧洲的两个地方发生同一个故事,在所有的细节上,直至浅蓝色裙子都毫厘不差。”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坚不让步,毫不留情,“我把《1ndenendanceBe1ge》派人给您送来!” “噢,但是请注意,”将军仍然坚持着,“我是两年前发生这事的……” “竟可能全是这样!”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如歇斯底里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爸爸,我请您出去说两句话,”加尼亚机械地抓住父亲的肩膀,用颤抖的痛苦不堪的声音说。在他的目光中充满着无限的仇恨。 就在这一瞬间从外间里传来了非常响的门铃声。这样子拉铃会把门铃都扯下来的。预示着将是不同一般的来访。科利亚跑了去开门。 wwW.xiaOshuo txt.comt xt ~小 说天,堂 第一部 第十章 前厅里一下子变得异常暄闹和人声嗜杂;从会客室里可以觉到,从外面走进了好几个人并且还在继续走进来。好几个声音在同时说话和叫喊;楼梯上也有人在说话和叫喊,听起来,从前厅上楼梯的门没有关上。看来是一次异常奇怪的突然来访:大家都互相交换着眼色;加尼亚奔向客厅,但客厅里已经进来了几个人。 “啊,瞧他,这犹大!”公爵熟悉的一个声音喊了一声,“你好啊,加尼卡,下流痞!” “是他,正是他!”另一个声音随声附和着。 公爵不用再怀疑了:一个声音是罗戈任,另一个则是列别杰夫。 加尼亚似乎呆僵了一般站在会客室门口默默望着,没有去阻拦紧跟着帕尔芬·罗戈任一个接一个进入客厅的约摸10个或12个人。这一伙人三教九流,不仅仅形形******,而且不成体统。有几个人进来时就像在街上一样,穿着大衣和皮氅。不过,倒也没有完全喝醉了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带着强烈的醉意,大家好像都需要彼此的支持才走进来;无论哪个人都没有勇气单独进来,而是互相椎椎揉揉着进来。就连群首的罗戈任也是小心翼翼地走着,但是他心怀叵恻,自而显得阴沉、气恼而又优心忡仲。其余的人不过是附和着,或者最好是说,帮腔和助威。除了列别杰夫,这里还有个烫卷发的扎廖热夫,他在外问扔下自己的皮大毫,放肆不羁、神气活现地走了进来,还有两三个像他这样的先生,显然是商人。有一个穿着半似军用的大衣;有一个个子小小的但异常肥胖的人不停地笑着;有一个先生有两俄尺十二俄寸高的魁伟身躯,也非常肥胖,十分阴沉,默不作声,显然,强烈地指望用自己的拳头来解决问题。还有一个医科大学生;一个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的波兰家伙。还有两位女士从楼梯上向过道里张望,却不敢走进去;科利亚就在她们鼻子跟前砰地关上了,并搭上钩子。 “你好哇,加尼卡,真是个下流痞!怎么,没有料到帕尔芬·罗戈任来吧?”罗戈任走到会客室,停在门口,面对着加尼亚又重说了一遍。但在此刻他突 *俄尺等于16俄寸,一俄寸等于4.4厘米。然看清楚了,就在自己对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在会客室里。显然,他头脑里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因为突然看见她使他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印象;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发育了。“看来,这是真的!”他轻轻地似乎对自己喃喃着,一副丧魂落魄的神态,“完了!……好吧……你现在就回答我!”他狂怒而又恶狼狠地望着加尼亚,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嘿!……” 他甚至屏住了呼吸,连说话也很吃力。他机械地向会客室移步,但当他正要跨进门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便停住了,尽管他万分激动,还是感到有点发窘。跟在他后面走来的是列别杰夫,他如影子一般寸步不离他并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接着是大学生,握着拳头的先生。向左右点头哈腰致意的扎廖热夫,最后挤进来的是矮胖子。女士们在场还多少使他们有些克制并且显然大大妨碍着他们,当然,这也不过维持到开场,维持到出现借口可以哄嚷和闹开场……那时任何女士都不会妨碍他们了。 “怎么?公爵,您也在这里?”对遇见公爵多少感到惊奇的罗戈任漫不经心地说,“还穿着鞋罩,唉。�他叹了口气,即刻就忘记了公爵,又把目光移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像被磁铁吸引住一样,越来越移近、靠拢她。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怀着一种不安和好奇的心情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加尼亚终于醒悟过来了。 “但是,请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严厉地扫视着进来的人,主要对着罗戈任大声说着,“你们进来的好像不是马厩,先生们,这里有我的母亲和妹妹……” “我们看见了母亲和妹妹,”罗戈任从牙缝里挤出含糊不清的话。 “这看得出是母亲和妹妹,”列别杰夫为表示礼貌附和说。 握着拳头的先生大概以为时机到了,便开始咕哝着什么。 “可是,竟然是这样!”突然加尼亚似乎过分提高了嗓门,像一声爆炸似的,他说,“第一,请所有的人离开这里去客厅,然后请允许认识……” “瞧吧,他不认识,”罗戈任站在原地不动,凶狠地毗牙咧嘴说,“罗戈任也不认识?” “我就算是在哪儿遇见过您,但是……” “瞧吧,在哪儿遇见过!我把父亲的200卢布输给你总共才不过3个月,老头子直至去世还不知道这件事;你把我拖了进去,而克尼夫做了手脚。走不出来了?普季岑可是个证人!只要我给你看3个卢布,现在就从口袋里扣出来,你就会四肢着地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上去拿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的灵魂就是这样的!我现在来就是要用钱把你整个儿买下来,你别瞧我穿着这样的靴子走进来,兄弟,我有许多钱,我要把你整个儿连同你的所有家当统统买下来……我想把你们所有的人都买下来!全部买!”罗戈任似乎醉得自来越厉害,暴躁地嚷着。“嗨”他喊了一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你别赶我走,您只要说一句话:您是不是就要跟他结婚了?” 罗戈任像是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又像向某个神明似的提出自己的问题但是又带着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被判死刑的囚犯那种胆大妄为。在死一样的苦恼中他期待着回答。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挪用嘲讽和高傲的目光打量着他,但是也瞥了一眼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扫了一眼加尼亚,突然改变了口气。 “完全没有的事,您怎么啦?凭什么您忽然想起要问这个?”她平心静与和严肃认真地回答着,似乎还带几分惊讶。 “没有?没有!!”罗戈任几乎高兴得发狂地嚷了起来,“这么说是没有的事喏?!可他们对我说……哎!算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们说您跟加尼卡已经定亲了!是跟他吗?难道可以这样吗?(我现在就对他们大声讲)我用一百卢布就把他整个儿买下来,我要给他一千,好吧,三千,要么放弃,他在婚礼前夜就会逃走,把整个儿新娘留给我。加尼卡,不就是这样吗,下流痞!你可只要拿三千卢布!瞧这些钱,就在这里!我来就是要向你拿一张这样的收条;我说了:我要买——要买!” “从这几走开,你醉了!”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加尼亚喊道。 紧跟着他的喊声突然响起了骤然迸发出来的几个嗓门的声音;罗戈任这一整帮人早就等着可以寻衅的第一个机会。列别杰夫极为卖力地在罗戈任多边嘀咕着什么。 “对,当官儿的!”罗戈任回答说,“对,醉鬼!哎,就这样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喊了起来,一边如一个发疯的人一般望着她,一边畏缩着,却突然鼓起勇气到放肆的地步。“这是一万八千卢布!”他把用细绳子捆成十字形的一捆包着白纸的钞票扔到她面前的小桌上,“瞧!而且……还会有!” 他没有敢把他想说的话说到底。 “不……不……不!”列别杰夫露出一副惊吓得不得了的样子又对他低语说。可以猜得到,他是被这巨大的数额吓坏了,并建议从小得难以比拟的数字试起。 “不、兄弟,这一点上你是个傻瓜,你不知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是啊、看来,我跟你一起成了傻瓜!”罗戈任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炯炯闪亮的目光下一下子恍然大悟并打了个颤。“嗨!我是瞎说,我听你的,”他深感后悔地补了一句。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历凝视了一会罗戈任那颓丧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一万八千,给我?瞧马上就显出乡巴佬的样子来了!”她突然以放肄无礼的腔调说,并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打算离开,加尼亚屏住心跳观察着这一慕。 “那么就四万,四万,而不是一万八千!”罗戈任喊了起来,“万卡·普季岑和比斯库普答应到七点钟提交四万的,四万!全都放桌上。” 这一幕结果变得极不像话,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依然笑着,并不离去,仿佛真的打算让这场戏拖延下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也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惊惧、无言地等待着,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瓦里娅的眼睛闪闪发亮,但是所有这一切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身上产生的反应是痛苦的;她颤栗着,好像马上就要昏倒。 “既然这样,那就十万!今天我就送上十万!普季岑,救救急!这可是炙手难得的赚钱机会!” “你疯啦!”普季岑快步走近他,抓住他的手,突然低声说。“你醉了,人家要派人去叫警察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是喝醉了说胡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仿佛是要挑逗他。 “我可不是胡说,会有这笔钱的!到晚上就有。普季岑,救救急吧,你是放高利贷的,随你想要多少,到晚上弄十万来吧;我要证明,我是不吝惜的!”罗戈任突然精神振奋到狂热的地步。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气忿忿的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近罗戈任突然威严地问。在此以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头突然出来说话,给这一幕增添了许多滑稽可笑的因素。周围响起了笑声。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罗戈任笑了起来,“走吧,老头,去喝个醉吧!” “这太卑鄙了!”科利亚喊道。他因为感到耻辱和恼恨完全哭了起来。 “难道你们中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将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从这儿带走!”瓦里娅气得浑身哆嗦,突然喊了起来。 “这是称我是恬不知耻的女人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以轻蔑的说话口气予以还击,“我可真是傻瓜,来这里叫他们去参加我那里的晚会!加夫里拉·阿尔达科翁诺维奇,瞧您的妹子多么鄙视我!” 听到妹妹出言不逊,加尼亚像被闪电震惊似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但是在看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次真的要离开时,他怒冲冲地扑向瓦里娅,狂暴地抓住她的手。 “你干了什么?”他逼视着她喊道,似乎想就在这个地方把她化为灰烬。他全然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不加好好思量。 “我干了什么了?你把我拖哪儿去?是不是要求得她的宽恕,就因为她玷辱了你的母亲并且来玷污你的家?你真是个卑贱的小人!”瓦里娅又大声嚷着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挑战地望着兄长。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互相对峙着一会。加尼亚依然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瓦里娅挣了一次,两次,用足了全部力气,但未能挣脱,突然;按捺不住气,朝兄长脸上啐了一口。 “好一个姑娘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道,“真棒,普季岑,我祝贺您!” 加尼亚眼前一阵发晕,他完全忘乎所以,使出全身力气朝妹妹扇去。一下本来一定落在她的脸上。但突然有一只手挡住了加尼亚半空中挥过来的手。 在他和妹妹之间站着公爵。 “别闹了,够了!”他口气坚决地说,但是也在浑身发颤,这是因为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怎么,你永远要来挡我的道!”加尼亚甩开瓦里娅的手,吼了起来。一边在极度狂怒的状态下挥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狠狠地给了公爵一记耳光。 “啊!”科利亚两手一拍惊呼着,“啊,我的天哪!” 四面八方都发出了惊叹声。公爵脸色刷白。他用奇怪和责备的目光直视着加尼亚的眼睛;他的嘴唇哆嚏着,竭力要说什么;一种怪诞的并且完全不合时宜的微笑使嘴唇都歪扭了。 “好吧,这一下就让我来挨……可是要打她……我无论如何不容许……”他终于轻轻说出话来;但突然克制不住,抛开加尼亚,双手掩面走到角落里,面对墙壁,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哦,您将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多么羞耻!” 加尼亚真的像是窘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科利亚扑过去拥抱和吻着公爵;跟在他后面罗戈任,瓦里姐,普季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所有的人,甚至连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都拥了过来。 “没什么,没什么!”公爵对周围的人喃喃说着,依然带着那不合时宜的微笑。 “他会后悔的!”罗戈任喊着,“你会羞愧的,加尼卡,竟然侮愿了公爵,这么一头绵羊(他找不到别的字眼)!公爵,你是我可爱的人,扔开他们;朝他们啐一口,我们走!你要知道,罗戈任多么爱你!”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既为加尼亚的行为也为公爵的回答感到十分震惊。她那通常是苍白和沉静的脸容与刚才似乎是故意发出来的笑声始终显得极不和谐,现在则因为心头充溢着一种新的感受而显然激动万分;但是,她似乎仍然不想流露出这种心态,仿佛竭力让那种嘲讽的神情留在脸上。 “真的,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脸!”她突然又想起了刚才自己提出的问题,一下子已经用很认真的口吻说了。 “而您就不觉得害臊吗!难道您真是像现在这种样子的人?这是可能的吗?”公爵突然真诚地含着深深的责备大声说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感到惊讶,苦笑了一下,但是,在这苦笑中似乎藏着什么,她有点发窘,瞥了加尼亚一眼,就从会客室走下去。但是,还没有走到过道,她突然返回来,很快地走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拿起她的手,将它贴近自己的嘴唇。 “我倒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猜对了,”她一下子脸上飞起红晕,红着脸,尽快又热烈地低声说,然后转过身走出去,这次走得非常快,谁也都还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回来。他们只看见她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了什么,还好像吻了她的手。但是瓦里娅看见了也听见了一切,惊讶地目送着她出去。 加尼亚醒悟过来,奔去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她已经走出去了。他在楼梯上赶上了她。 “不用送!”她对他嚷着,“到晚上,再见!” 他惶恐不安、若有所思地回来;难以解开的疑团压在他心间,比原先更为沉重。恍惚中可见公爵的身影……他忘神到这种地步,几乎没有看清,罗戈任这一大群人怎么从他身边蜂拥而过,甚至还把他挤在门口。坚随着罗戈任匆匆地离开屋子。所有的人都直着嗓门.粗声大气地谈论着什么。罗戈任本人和普季岑一起走着,坚决地反复说着什么要紧的,看来是刻不容缓的事。 “你输了,加尼卡!”在经过他身边时,罗戈任喊了一声。 加尼亚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十一章 公爵走出会客室,关上门呆在自己房间里。科利亚马上跑到他这儿来安慰他。可怜的男孩现在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了。 “您走开了,这样好,”他说,“那里现在比刚才更乱,我们这儿每天都是这样,全都是因为这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惹出麻烦来的。” “你们这儿郁结和沉积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科利亚,”公爵指出道。 “是的,积多了。关于我们甚至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咎由自取。而我还有一位好朋友,这个人还要不幸。您愿意我给您介绍认识吗?” “很愿意。是您同学?” “是的,几乎是同学。我以后再对您讲清楚这一切……那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漂亮吗,您认为怎么样?在此以前我还从没有看见过她,但是非常想见得不得了。她简直美丽惊人。假如加尼卡是出于爱情,我就会全都原谅他的。可他为什么要拿钱,这就糟了!” “是的,我不大喜欢您的兄长。” “嗯,这还用说!在那样的事以后,您当然……要知道,我不能忍受形形******的世俗偏见。一个疯子或者傻瓜,或者恶棍,在发疯的状态下打了人一记耳光,于是这个人一辈子就被玷污了,除了用血,或者人家跪着向他请求宽恕,他是怎么也不能洗刷自己了。据我看,这是荒谬的,是霸道,菜蒙托衣的剧本《假面舞会》写的正是这个,我认为,这很愚蠢。也就是,我想说,极不自然。可是他几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就写了该剧的。” “我很喜欢您的姐姐。” “她突然朝加尼卡那张鬼脸啤了一口。真是个勇敢的瓦里卡!可您却没有那样唾他,我深信,并不是因为没有勇气。瞧,说到她,她自己就来了,我知道她要来的:她是个高尚的人,虽然也有缺点。” “这儿没你的事,”瓦里娅首先冲着他说,“到父亲那儿陆。公爵,他没让你讨嫌吧?” “完全不是,恰恰相反。” “瞧,姐姐,又开始了:她就是这点不好。恰好我也在想,父亲也许会跟罗戈任走的。现在想必在后悔了。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科利亚出去时补了一句。 “谢天谢地,我把妈妈带开了,让她躺下了。没有再发生什么。加尼亚非常窘困,深深陷于沉恩。也确实有些事情该好好想想。多大的教训哟!……我来是再次感谢您,并且想问,公爵,在此以前您不认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吧?” “是的,不认识。” “那么您凭什么当面对她说,她‘不是这样的’,好像您还猜对了。看来,也许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我弄不懂她!当然,她是怀着侮辱人的目的来的,这是明摆着的。我在过去就听说过有关她的许多奇闻轶事。但是,既然她来是邀我们,那么开始又是怎么对待妈妈的呢?普季岑�她很了解,可是他说,他也猜不透她刚才的行为。而对罗戈任的态度呢?如果自重的话,是不能这样说话的,又是在她的……妈妈也很不放心您。” “没什么!”公爵说着,挥了一下手。 “她怎么会听您的……” “听什么?” “您对她说,她应该害臊,她就一下子全变了。您对她有影响,公爵,”瓦里娅微微一笑,补充着说。 门开了,完全出乎意料,进来的是加尼亚。 看见瓦里娅时,他甚至也没有动摇;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突然毅然走近公爵。 “公爵,我的行为很卑鄙,请原谅我,亲爱的,”他突然怀着强烈的感情说着,脸上流露出剧烈的痛苦。公爵惊愕地望着他,没有马上回答。“好吧,原谅我,好吧,原谅我吧!”加尼亚迫不及待地坚持着,“好吧,您愿意的话,我马上吻您的手!” 公爵十分惊讶,默默地用双手拥抱加尼亚。两人真挚地亲吻着。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是这样的人,”公爵吃力地换一口气,终于说道,“我以为,您……是做不到的。” “做不到认错?……不久前我怎么会认为您是白痴呢!您能发觉别人从来也不会发觉的东西。跟您是可以谈谈的,但是……最好还是别说。” “您还得向一个人认错,”公爵指着瓦里娅说。 “不,这可仍是我的敌人。,您请相信,公爵,曾经做过许多尝试;这里的人是不会真诚地原谅人的!”加尼亚急躁地脱口而出,他背朝瓦里娅,向一边转过身去。 “不,我会原谅的!“”突然瓦里娅说。 “那你晚上将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吗?” “如果你要我去,我就去,只不过最好你还是自己想一想:我现在是否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性去她那里?” “她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也看见了,她总是出一些谜让人去猜!这是耍花招!”加尼亚忿忿地笑了起来。 “我自己也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是在耍花招,可耍的是什么花招呢;还有,加尼亚,留点神,她自己把你看作什么人?就算她吻了妈妈的手。这算这是什么花招,但她毕竟是嘲笑了你!这可不值七万五千卢布,真的,哥哥!你还能有高尚的感情,因此我才对你说这些。咳,你自己也别去了,咳,当心点!这不会有好下场!” 瓦里娅说完这些话,非常激动,很快地走出了房间…… “瞧他们全都这样!”加尼亚苦笑着说,“难道他们以为,我自己不知道这一点?我可比他们知道多得多。” 说完这话,加尼亚坐到沙发上,看来是想继续这次拜访。 “既然您自己知道,”公爵相当羞怯地问,“明明知道,实际上不值得为了七万五千卢布而去承受痛苦,又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痛苦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加尼亚喃喃说,“正好,请告诉我,我正想知道您的意见,这个痛苦是否值七万五千卢布,您认为如何?” “据我看,是不值的。” “嗨,我早知道您会这么说。这样结婚是可耻的?” “非常可耻。” “好吧,那么您要知道,我要结婚了,现在已经是非结婚不可了。刚才我还在犹豫,可现在已经不动摇了!您别说了!我知道您想说的话……” “我要说的不是您所想的。您这种非同寻常的信心使我感到惊讶……” “对什么有信心?什么信心?” “相信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定会嫁给您,相信这一切已经了结,其次,就算她嫁给您,您相信七万五千卢布就这样直接到您口袋里。不过,我当然不知道其中的许多事情。” 加尼亚猛的向公爵这边移近来。 “当然,您不全知道,”他说,“再说凭什么我要承受这全部重负呢?” “我觉得,到处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了钱而结婚,而钱则在妻子那里。” “不,我们不会这样……这里……这里有一些情况……”加尼亚惊惶不安和若有所思地低语说,“至于说她的回答,那已不必怀疑,”他很快补充说,“您根据什么得出结论,她会拒绝我?” “除了我所看见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刚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已经说了……” “哎!他们就是这样,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嘲笑的是罗戈任,请相信,这点我看得很清楚。这是看得出来的。我刚才还害怕,而现在我看清楚了。也许,您是指她对母亲、父亲以及瓦里娅的态度。” “还有对您的态度。” “也许是;但这是女人报复的老一套手段,没有别的名堂。这是个非常爱发脾气、疑神疑鬼和自尊心强的女人,就像没有提升晋级的官僚一样!她是想显示一下自己,想表现出自己对他们的轻蔑……当然,也包括对我;这是真的,我不否认……但她反正会嫁给我的。您甚至都想不到,人的自尊心能驱使去耍任何花招:她认为我是卑鄙小人,因为我竟公然为了她的钱而娶她这个别人的情妇,可是她却不知道,换了另一个人会更卑鄙地欺骗她,先是纠缠她,开始向她散布自由主义的进步思想,还会搬出各种妇女问题,这样她就舍像一根线似的整个儿穿进了他那个针眼了。他会使这个自尊心强的傻女人相信(这是非常容易的!),他仅仅是为了‘她那高尚的心灵和不幸’,才娶她的,而自己则仍然是为了钱而娶她的。这里的人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想耍滑头;可是却应该这样。而她自己在干什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这样,她又为什么瞧不起我,还要玩这一套?就因为我自己不想屈服,并且要表现出我的高傲。好了,我们瞧吧!” “莫非在这以前您爱过她?” “开始我爱过。嘿,还相当爱……有一种女人是只适合做情妇’的,别的没有什么用处。我不是说,她曾经做过我的情妇。如果她想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也就安安稳稳生活;如果她要生事造反,我马上就甩掉她,但是钱可要抓在自己手里。我不想成为笑柄;首先就是不想成为笑柄。 “我始终觉得,”公爵小心谨慎地指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个聪明人,她预感到这种痛苦,又为何要往圈套里钻呢?她可是能够嫁给别人的。这就是令我感到惊奇的。” “这里就有她的用意!您不了解这里面的全部情况,公爵……这里面……此外,她确信我爱她爱得发狂,我向您发誓,知道吗,我坚定地料想,她是爱我的,不过是用她那种方式,您知道有句俗话说:‘打是爱来骂是俏。’她一辈子都会把我看作一张无足轻重的方块A(也许,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并且还要按她那方式来爱我;她就准备这样于,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呗。我要告诉您,她是个非同寻常的俄罗斯妇女;不过,我也为她准备了意想不到的礼物。刚才跟瓦里娅之间的斗嘴是出乎意料的,但是对我是有利的:她现在看见了并且确信我对她是******的,也看到了,为了她我断绝了一切关系。这就是说,我们也不是傻瓜,请相信。顺便说,您是否认为我是个多嘴的人?亲爱的公爵,也许,我把活都告诉您,这样做真的不好。但是正因为您是我碰到的第一个高尚的人,我才冲着您来,说确切些,您别把‘冲’字当作双关语。您对刚才的事可是不生气了,是吧?在整整两年中,。我也许还是第一次说心里话。这里正直的人大少了;没有比普季岑更正直的人。怎么,您好像在笑,是不是?卑鄙小人喜欢正直的人,——您不知道这一点吧?可我倒是……不过,请凭良心对我说,哪一点上我卑鄙了?为什么他们全都跟着她称我是卑鄙小人?要知道,跟着他们,跟着她,我自己也要称自己是卑鄙小人了!反正什么是卑鄙的就是卑鄙的!” “我现在已经再也不认为您是卑鄙小人了,”公爵说,“刚才我已经完全把您看作是恶棍,可突然您使我感到很高兴,这也是一次教训:没有经验就别作判断。现在我明白,不仅不能认为您是恶棍,也不能把您看作是十分堕落的人。据我看,您是所能见到的最平常不过的人,除了很瘦弱,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 加尼亚暗自苦笑了一下,仍然沉默着。公爵看到,他的意见并不受欢迎,因此有些尴尬,也就闭口不言了。 “父亲向您要钱了吗?”加尼亚突然问。 “没有。” “他会要的,请您别给;他过去倒还是个很体面的人,我还记得。一些有身份的人家都让他进去的。可他们.所有这些体面的老人多么快就销声匿迹了!只要情势稍有变化,昔日的一切就荡然无存,犹如烟消云散一般。他过去是不撒谎的,我请您相信;过去他只是个过于激动热情的人,结果就落得这般地步!当然,酒是罪魁祸首。您知道他养情妇吗?他现在已经不只是个无辜的撒谎者了。我不能理解母亲怎么会长期容忍他。他对您讲过进攻卡尔斯的事吗?或者讲他那匹拉边套伪灰马怎么讲起话来的?他甚至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加尼亚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您干嘛这样看着我。”他问公爵。 “您这样由衷地发笑,我很惊奇。真的,您还保留着孩童般的笑声。刚才您进来讲和并说:‘愿意吗,我吻您的手,’这就像孩子讲话一个样。这么说,您还能说这样的话和做这样的行为。而且您突然开始滔滔不绝他讲起这件见不得人的事和七万五千卢布来,真的,这一切似乎是荒谬的,不可能的。” “您想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 “结论是,您这样做是否太轻率?您是否应该首先审慎地斟酌一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也许说的是对的。” “哦,道德说教,至于我不是个毛头小伙子,这我自己也知道,”加尼亚急切地打断地说,“就因为这一点,我才跟您进行这样的谈话。公爵,我去干这见不得人的事并非出于精明的盘算,”他宛如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年轻人,不停地说,“在精明运算方面我大概是会犯错误的,因为我的头脑和性格都还不坚定。我是出于激情、出于倾慕才这么干的,因为我有一个主要的目标。您会以为,我得到七万五千卢布,马上就买一辆马车。不,我将把前年就穿的旧外套穿到不能再穿,要跟所有那些俱乐部里的熟人不再来往。我们虽然都是高利革者,但其中很少有能经受考验的人,可我想经受住。这里主要的是要把事情进行到底——这便是全部任务!普季岑17岁时睡在马路上,卖过铅笔刀,从一个戈比起的家;现在他有6万,当然这只是在吃了许多苦头后才达到这一步的!可现在我将一步跳过这些苦头,直接就可从有资本做起;再过15年人家就会说‘瞧伊沃尔金,犹太人之王。,“您对我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请您注意,亲爱的公爵,没有什么会使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更感到屈辱了。这就是对他说,他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性格软弱,没有特别的才能,是个平庸的人。您甚至没有赏脸把我看作是个出色的卑鄙小人,知道吗,我刚才真想为此把您吃了!您比叶潘钦侮 *此处隐喻当时欧洲的财阀罗特希尔德。辱我更甚,他认为我是个能把妻子出卖给他的人(无须商谈,不用诱惑,就凭我天生少心眼,请注意这点))老兄,这点早就把我气疯了,可是我要钱。等我积够了钱,我就会是个与众大大不同的人。金钱最卑鄙最可恨的地方,就在于它甚至能赋予才干。并且这将直至世界未日。您会说,这一切像是孩子说的话,或者也许是非非之想,那也罢,我却会因此而觉得更快活,事业反正一定要办成。我要进行到底并且坚持下去。Rlrablenquininaledernier!*叶潘钦为什么这样侮辱我?是因为仇恨吗?从来也没有过。不过是因为我是个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人。嘿,到那时……不过,话说够了,该走了。科利亚已经两次探鼻子进来了:他这是来叫您去用午餐。我则要出去。有时候我会顺便来看看您,在我们家您会觉得不错的;现在简直就把您当自己人了。小心,别出卖我。我觉得,我与您或者是朋友,或者成敌人。公爵,假如我刚才吻了您的手(我是多么真诚地自愿表示这样做),以后我会因此成为您的敌人吗,您怎么想?” “一定会的,只不过不会永久是敌人,以后会忍不住和原谅的,”公爵想了一下,笑了起来,决然说。 “嗨!对您真应该多加小心。鬼知道,您在这里也灌进了毒液。谁又知道,也许,您就是我的敌人?这是随便说说的,哈一哈!我忘了问:您似乎过分喜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了,我的感觉对不对,啊?” “是的……喜欢。” “爱上了?” “不。” “可却满脸通红,一副苦相。算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会笑话的;再见。不过您要知道,她可是个道德高尚的女人,您能相信这点吗?您以为,她现在跟那个人,跟托茨基同居?决没有。而且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您注意到没有,她本人是个非常怕难为情的人,刚才有一会还挺尴尬?真的。就是这种人偏喜欢摆布别人,好了,告辞了!” 加涅奇卡比进来时要放松得多,心情挺好地走了出去,有10分钟光景公爵一动不动地呆着并想着什么。 科利亚又把头伸进门来。 *法语:谁笑得最晚,准则笑得最好。 “我不想用午餐,科利亚;我刚才在叶潘钦家早餐吃得很饱。” 科利亚完全走进门来,递给公爵一张便条。它是将军写来的,折叠着并加了封。从科利亚的脸色可以看出,传递便条令他非常苦恼。公爵看完便条,站起身并拿了帽子。 “就两步路,”科利亚不好意思说,“他现在坐在那里喝酒。我真弄不但,他凭什么使自己在那里可以赊帐?公爵、亲爱的,请以后别对我们家的人说,我给您递条子!我曾经发誓上千次,再也不递这些条子;可是不忍心;还有,请别跟他客气:给一点零钱,事情就了结了。” “我,科利亚,我自己本来就有个想法;我应该见见您爸爸……有一件事……我们走吧……”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十二章 科利亚带领公爵走得不远,就到利捷伊纳亚街一座台球房兼咖啡屋,它在房子底层,从街上就可以进去。咖啡屋内右边角落有一个单间,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为一个老主顾这时正坐在这里,面前小桌上摆着一瓶酒,手上真的拿着一份《比利时独立报》。他在等候公爵,一看见他,就立即放下报纸,开始热切和嗜苏地解释起来,不过公爵几乎一点也没有听明白,因为将军差不多已经喝醉了。 “10卢布的票子我没有,”公爵打断他说,“这是25卢布,您去换开它,找我15卢布,因为我自己也分文不剩了。” “哦,没有疑问;请相信,我马上……” “此外,我对您有一个请求,将军;您从来没有去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吗?” “我?我没有去过?您这是在对我说吗?我去过好多次,我亲爱的,好多次!”将军大为洋洋得意和沾沾自喜,不无讥讽地嚷了起来,“但是,最后我自己中止了,因为我不想鼓励这种不光彩的联姻。您自己也看到了,今天早晨您是见证人:我做了父亲所能做的一切,但是这是个温顺和姑息的父亲;现在登场的将是另一种样子的父亲,到时候您会看见的,瞧着吧:究竟是战功卓著的老兵战胜阴谋,还是一个恬不知耻的风流女人走进一个极为高尚的家庭。” “我正想请求您,您作为一个熟人,今晚是否能带我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我今天一定得去;我有事情;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虽然我刚才被介绍了,但毕竟没有受到邀请:今晚那里是一个应邀出席的晚会。不过,我准备跳过某些礼节,甚至让人家嘲笑我,只要设法能进去。” “您完全完全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台,我年轻的朋友,”将军激动地喊着说,“我叫您来不是为了这种小事!”他继续说着,不过,还是顺手抓起钱,把它放到口袋里,“我叫您来正是要邀您作伴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进军,或者最好是说,讨伐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这会给她一个什么印象!我呢,装作是恭贺生日,最后要宣布自己的心愿,是间接地,不直截了当宣布,但是一切又像单刀直入一样。到那时加尼亚自己会看到,他该怎么办:是要功勋卓著的……父亲呢,还是……所谓的……其他等等,不是……但是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您的想法好极了。9点钟我们动身,我们还有时间。” “她住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很远:在大剧院附近梅托夫佐娃家的房子里,几乎就在广场那里,她住在二楼……尽管是庆贺生日,她那里不会有大的聚会,散得也早……” 早就已经是晚上了;公爵仍然坐着,听着,等待着将军,而他却开始讲起难以数计的许多趣闻铁事来,只是没一个是讲到底的。因为公爵的来到,他又要了一瓶酒,直到过了一个小时才把它喝完,接着又要了一瓶,也把它喝光了。应该认为,在这段时间里将军来得及把他几乎一生的经历都讲出来;最后,公爵站起身并说,他不能再等了。将军把瓶底的酒喝干净,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走起路来很不稳健。公爵感到很是失望:他不能明白,他怎么能这么愚蠢地就相信人。实际上他从来也不曾相信过;他指望将军,只是为了设法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去,甚至准备做出一点越轨的事;可是却并不打算闹出过分荒唐的丑闻来。可现在将军完全醉了,夸夸其谈,滔滔不绝,十分动情,暗自泪下。他不停地说着,讲到由于他家医的全体成员的不良行为一切都被毁了,还说,这种情况终究是该结束了。他们终于来到了利捷依纳亚街。雪仍然继续融化着;萧瑟的暖风带着一股腐烂味挑过街道,马车在泥泞中吧塔吧嘈行进,走马和鸳马的蹄铁碰击着路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一群湿漉漉的无精打采的行人在人行道上踯躅。还能碰上一些喝醉的人。 “您看见这些灯光照亮时二楼房间吗?”将军说,“我的同僚全住在这里,而我是他们中服役时间最长、吃的苦头最多的,现在却蹒跚着去大剧院那里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家里!一个胸膛里有13颗子弹的人……您不相信吗?当时皮罗戈夫只好为我向巴黎发电报并一度抛下被围的塞瓦斯托波尔,而巴黎的大医涅拉东以科学的名义设法弄到了自由通行证、来被围的塞瓦斯托波尔为我做检查。这事最高当局也知道:‘噢,这就是那个身上有13颗子弹的伊沃尔金!……’他们就是这么谈论我的!公爵,您看见这槽房子了吗?在这一楼住着我的老伙伴索科洛维奇将军及其门庭高贵、成员众多的家庭。这一家还有涅瓦大街上的三家和莫尔斯卡亚街上的两家,是我现在结交的全部范围,也就是说,是我个人结交的囵子。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早就已经屈服于环境了。我则依然回忆着……这么说吧,我不继续在我过去的同僚和部下--那个有教养的园子中间休息,他们至今还崇拜我。这个索科洛维奇将军(不过,我有根久很久没去他那儿了,也没见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您知道,亲爱的公爵,当你自己不接待客人时,不知怎么地也就不自觉地不再上人家门了。然而……嗯……您好像不相信……不过,我为什么不带我好朋友和童年时代伙伴的儿子上这个可爱的家去呢?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您将会见到美貌惊人的姑娘,还不是一个,是两个,甚至三个,她们是首都和上流社会的骄傲:美丽,教养好,有志向……。妇女问题,诗歌,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聚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丰富多彩的混合体,这还不算每人至少有八万卢布现金的陪嫁,而不论是有妇女问题还是有社会问题,这笔钱是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总之,我一定,一定要,也有义务带您去。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 “马上?现在?但是,您忘了,”公爵刚开始说。 “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忘,走!往这里,上这座富丽堂皇的楼梯。我很惊奇,怎么没有看门人,哦……是节日,所以看门人不在。他们还没有把这个酒鬼赶走。这个索科洛维奇生活和公务上的全部好福气都多亏我,全靠我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哦……我们到了。” 公爵已经不反对这次拜访,顺从地跟在将军后面,免得惹他生气;他怀着一种坚定的希望:索科洛维奇将军和他全家如海市蜃楼一样渐渐地消失,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转下楼。但是,令他大为惊惶的是,他开始失去这种希望:将军带他上楼梯,忏如一个在这里真的有熟人的人似的,还一刻不停地插讲着一些生平和地形的细节,而且说得像数学般的精确,他们已经登上二楼,终于在一套富丽阔绰的住所门前右边停了下来,将军握住了门铃把手,公爵这时才下定决心要彻底逃走;但是一个奇怪的情况又把他暂时留住了。 “您弄错了,将军,”他说,“门上写的是库拉科夫,而您打铃要叫的是索科洛维奇。” “库拉科夫……库拉科夫这名字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是索科洛维奇的住宅,所以我打铃叫索科络维奇;才不管他库拉科夫呢……瞧马上就开门了。” 门真的打开了。仆人朝外一望便通知说:“主人不在家。” “多遗憾,多遗憾,仿佛故意似的,”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深深惋惜地重复说了好几次,“请报告,我亲爱的,说伊沃尔金将军和橱什金公爵曾经来过,想表达一下他们的敬意,可是非常、非常遗憾……” 就在开门这一会儿从房间里还探出一张脸来,看起来像是女管家,甚至可能是家庭教师,一个40岁左右、穿着深色衣裙的女士。她听到伊沃尔将军和梅什金公爵的名字后,好奇而又疑惑地走近前来。 “玛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在家,”她特别端详着将军,说,“带着亚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出去了,上老太太家。” “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也跟他们去了,天哪,多倒霉呀!夫人,想想,我总是这么倒霉!恳请您转达我的问候,而对亚历山德拉·米哈伊夫娜说,让她想起……总之,请向他们转达我的衷心祝愿,祝他们星期四晚上听肖邦叙事曲时所许的愿能实现;他们记得的……我衷心地祝愿!伊沃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 “我不会忘的,”女士鞠躬不礼,她已经比较信任他们了。 下楼梯的时候,将军仍然热情未减地继续为他们拜访未果和公爵失去这么好的结识机会而感到惋惜不已。 “知道吗,亲爱的,我有几分诗人的气质,您发觉没有?不过……不过我们走这里来好像不大对,”他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做出这个结论,“索科洛维奇家,我现在想起来了,是住在另一幢房子里,甚至现在似乎是在莫斯科。是啊,我有点弄错了,但是这……没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点,”公爵颓丧地说,“我是否应该根本不再指望您并让我一个人去?” “不再?指望?一个人?但是这又从何说起?对我来说这可是件非常的事情,它在许多方面决定着我全家的命运。但是,我年轻的朋友,您还了解伊沃尔金。谁说到‘墙’,就是说的‘伊沃尔金’。正如我开始服役的时连里说的,‘依靠伊沃尔金犹如靠在涵上一样可靠。’我这就顺路到一家人家去一会儿,我的心灵在那里得到休息的,这已经有好几年了,在经历了忧虑不安和种种磨难以后……” “您想顺便回家去?” “不!我想……去大尉夫人捷连季那娃那里,是捷连季耶夫大尉的邀请。大尉原是我部下……甚至还是朋友……在大尉夫人这里,我精神上得到复活:我把生活中和家庭中的痛苦带到这里来,因为今天我恰恰带着很大的精神负担,所以我……” “我觉得,刚才去惊扰您,我就于了一件十分愚蠢的傻事,”公爵喃喃说,“况且您现在……告辞了。” “但是我不能,不能放您离开我,我年轻的朋友!”将军抬高声音说,“一位寡妇,一位家庭的母亲,用自己的心弹拨着那些弦,发出的响声在我身上产生着共鸣。去拜访她,只要五分钟,在这个家里我是不用客气的,我几乎就像住在这里一样;我要洗一洗,做些最起码的修饰,然后我们就坐马车去大剧院。您请相信,这整个晚上我都需要您……瞧;就在这幢房子里,我们已经到了……啊,科利亚,您已经在这里了?怎么,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在家,还是你自己刚来到?” “哦,不,”恰巧在屋子大门口碰到他们的科利亚回答说,“我早就在这里了,跟伊波利特在一起,他的情况更不好,今天早晨躺倒了。我现在去小店买纸牌。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在等您,只不过,爸爸,瞧您怎么这副样子!……”科利亚定睛细细打量将军的步态和站立的姿势便明白了,“算了我们走吧!” 与科利亚相遇促使公爵陪同将军去玛尔法·鲍里索夫娜那里,但只能呆一会儿。公爵需要科利亚;他已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抛开将军,他不能原谅自己刚才还想到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们从后梯上四楼,走了很久。 “您想介绍公爵认识一下?”科利亚边走边问。 “是的,我的朋友,介绍一下: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但是……玛尔法·鲍里索夫娜……怎么样……” “要知道,爸爸,您最好别去!她会吃了您!您三天不露面了,可她等钱用。您为什么答应给她弄钱来?您老是这样!现在您自己去对付吧。” 在四楼他们在一扇低矮的门前停了下来。将军显然有些畏怯,便把公爵往前推。 “我就留在这里,”他嘟哝说,“我想来个出其不意……” 科利亚第一个走了进去。一个40岁左右、浓装艳抹的女人,穿着便鞋和短祆,头发编成辫子,从门里向外张望了一下,这“出其不意”便始料不及地破产了。她一见将军,立即就大叫起来: “这正是他,这个卑贱和恶毒的人,我的心预料的正是这样!” “进去吧,这没什么,”将军对公爵嘟哝说,一边依然像无辜似的讪笑着。 但并非是没什么,经过幽暗低矮的前室,他们刚一走进摆着六张腾椅和两张小牌桌的厅屋,女主人马上就用做作的哭腔和平常的声调继续责骂着: “你真不要脸,真不要脸,你是我家的野蛮人和霸主,野蛮人和暴徒:你把我所有的全都抢劫光,吸干了汁水,这还不满足!我要忍受你到什么时候,你这个不要脸和无耻的人!” “玛尔法·鲍里索夫娜,玛尔法·鲍里索夫娜!这位是……梅什金公爵。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战占兢兢和不知所措的将军喃喃说。 “您相信不,”大尉夫人突然朝公爵说,“您相信不,这个不要脸的人连我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也不饶过!全都要抢,全都要偷,全都要卖,全都要当,什么都不留下。叫我拿你这些借据怎么办呀,你这个狡猾的没良心的人?你回答,老滑头,你回答我,你这颗贪得无厌的心:拿什么,我拿什么来养活我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瞧你喝得醉醺醺,站也站不稳……什么地方我得罪了上帝,你这个可恶而荒唐的滑头,回答呀?” 但是将军却顾不上这些。 “玛尔法·鲍里索夫娜,25卢布……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数额了,是一位无比高尚的朋友提供的帮助。公爵!我真是大大地错了!生活。……就是这样……现在……对不起,我很虚,”将军站在房间中央,朝四面八方连连鞠躬,继续说,“我没有力气,对不起!列诺奇卡!拿枕头来……亲爱的!” 列诺诺卡,一个8岁的小姑娘,马上跑去取枕头了,并将它放在漆布面的又硬又破的沙发上。将军坐到它上面,本还打算说许多话,但一碰到沙发,马上就歪向一侧,朝向墙壁,酣然入睡,做他的君子梦了。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客气而又凄苦地给公爵指了指在小牌桌旁的一张椅子,自己则在对面坐下,一只手撑着右脸颊,一边望着公爵,一边开始默默地叹息。三个小孩(两女一男,其中列诺奇卡最大)走近桌子,三人全都把手放到桌子上,并且都凝神打量着公爵。科利亚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了。 “我很高兴在这里遇见您,科利亚,”公爵对他说,“您是否能帮我个忙?我一定得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我刚才请求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但他现在睡着了。您送我去吧,因为我既不知道街道,也不知道路名。不过有一个地址:大剧院附近,梅托夫佐娃的楼房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她可从来也不住在大剧院附近,如果您想知道的话,父亲也从来没有到过她家里;真奇怪,你居然还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帮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住在弗拉基米尔街附近,靠近五角地,这儿去近得多。您现在就去吗?现在9点半。好吧,我送您到那里。” 公爵和科利亚马上就走了出来。唉!公爵没有钱雇马车,只得步行了去。“我本想介绍您跟伊波利特认识,”科利亚说,“他是穿短袄的上尉夫人的大儿子,在另一个房间;他身体不好,今天整天都躺着。但他是个很怪的人;他容易受委屈得不得了,我觉得,他会不好意思见您的,因为您在这样的时刻来到他家来,我毕竟不像他那么感到害羞,因为我这边是父亲,而他那里是母亲,这里到底是不一样的,因为这种情况对男人来说不是什么耻辱。不过,这也许是性方面男尊女卑的成见。伊波利特是个好小伙,但他是某些偏见的奴隶。” “您说,他有肺病?” “是的,似乎还是快点死去的好,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就一走愿意死去。他则舍不得兄弟姐妹,就是那几个小的。如果可能的话,只要有钱,我就和他租一套单独的住宅,离开我们的家庭。这是我们的理想。知道吗,刚才我对他讲了您的遭遇,他竟十分生气,说,谁挨了耳光而不提出决斗,这人便是窝囊废。不过,他气得不得了,我就不再跟他争论了。那么,这么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怎么马上就邀请您去她那里的?” “问题就在于没有邀请。” “那您怎么还去?”科利亚喊了起来,甚至在人行道上停住了。“而且……穿这么一身衣服,那里是应邀参加的晚会吗?” “真的,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能接待,那很好,不接待,事情就错过去了。至于说衣服,这时还有什么办法?” “您有事吗?还是只不过要‘在上流社会’pourpasserletemps*?” “不,我其实……也就是我有事……我很难表达这一点,但是……” “算了,究竟是什么事,这就随您的便吧,对我来说主要的是,您在那里 *法语:为了消磨时间。不是无缘无故地硬要参加晚会,死乞白赖地要挤进风流女人、将军、高利贷者组成的令人迷醉和社交界去。如果是这样,对不起,公爵,我则会嘲笑您,并且会蔑视您。这里正直的人大少了,甚至根本就没有人值得尊敬;你不由得会瞧于起他们,可他们都要求别人尊敬;瓦里娅是第一个瞧不起他们的人。公爵,您发现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是冒险家!而且恰恰是在我们俄罗斯,在我们可爱的祖国。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不明白。好像曾经是很坚固的,可现在怎样呢?大家都在说,到处都在写。是揭露。我们大家都在揭露。父母首先改变了态度,他们自己为过去的道德感到羞耻。在莫斯科,有个父亲劝说儿子,为了弄到钱,不论碰到什么都不后退;这是报刊上登了知道的。您再瞧瞧我的将军。嘿,他落得什么下场了?不过,您知道吗,我觉得,我的将军是个正直的人,真的,是这样的!这不过全是潦倒和酗酒所至。真的,是这样!甚至很可怜;我只是怕说,因为大家会笑我的;可是,的确很可怜。而那些聪明人,他们身上又有什么呢?全都是放高利贷的,无一例外!伊波利特为放高利革辩解,说需要这样,什么经济动荡,什么涨啊落啊,鬼才明白这些。他的这番话使我十分烦恼,可是他充满了怨恨。您设想一下,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大尉夫人,从将军那儿得到钱,又马上放高利贷给他;这多么恬不知耻!您要知道,妈妈,也就是我的妈妈,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将军夫人,经常给钱、裙子、衣服和别的东西帮助伊波利特,甚至通过伊波利特多少还接济一下那几个孩子,因为他们的母亲对他们不加问津。瓦里娅也这样做。” “您瞧,您说没有正直和刚强的人,全部只是一些放高利贷的人;您母亲和瓦里娅,这不就是刚强的人吗。这种地方,这样的境况下帮助别人,难道不是精神力量的标志吗?” “瓦里卡是出于自尊心,出于爱夸口才这么做的,为的是不落后于母亲;而妈妈倒确实……我敬重她,是的,我敬佩她、承认她这点。甚至伊波利特也受了感动,而他本来几乎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起先他还嘲笑,称妈妈这样做是卑劣的行径;但现在开始有时候他动感情了。嗯!您把这称作力量?我会注意这点的,加尼亚不知道,不然他会说这是纵容姑息。” “加尼亚不知道?似乎加尼亚还有许多事情并不知道,”公爵若有所思地脱口而出说。 “您知道吗,公爵,我很喜欢您。刚才您遭遇的事一直索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也很喜欢您,科利亚。” “听着,您打算在这里怎么生活?很快我要给自.已找些活干,多少挣点钱,让我们——我。您和伊波利特——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们租一处住房;我们要不让将军到我们这儿来。” “我非常乐意。不过,我们以后再看吧。我现在心里很乱,很乱。怎么?已经到了?在这幢房里……大门多有气派!还有看门人。咳,科利亚,我不知道,这事会有什么结果。” 公爵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明天说吧、别太胆怯。让上帝傈佑您成功,因为我自己在所有的方面都跟您的见解一样!再见。我不回那里去告诉伊波利特。至于说是否接待您,这不用怀疑;别担心!她是个非常独特的人。从一楼这座楼梯上去,看门人会指给您看的!”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_天.堂 第一部 第十三章 公爵登楼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竭力给自己鼓起勇气。“最大不了的,”他想,“就是不见并且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或者,也许会见,但是当面嘲笑我……唉,没关系!”确实,这还不算很可怕,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到那里去做什么,为什么去?”——一对这个问题他则根本找不到可以慰藉的回答,即使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抓住机会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别嫁给这个人,别毁了自己,他不爱您,而爱您的钱,他亲口对我这么说的,阿格拉娅·叶潘钦娜也对我这么说过,我来就是转告您这一点,”这样做从各方面来看也未必恰当。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么重大,公爵甚至怕去想它,甚至不能也不敢容许自己去想它,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一想到这个问题,便脸红耳赤,浑身打颤。但是,尽管惶恐不安、疑虑重重,结果他还是走了进去,并求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占据一套不很大的公寓,但装修得确实富丽堂皇。在彼得堡生活的这五年中,有过一段时间、那是在开始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为她特别不惜钱财;那时他还指望得到她的爱情,想诱惑她。主要是通过舒适的奢侈的享受,因为他知道,奢侈的习惯是很容易养成的,可是当奢侈渐渐地变成必不可少的习性时,要想摆脱它就非常困难了,在这方面托茨基仍然忠于很管用的老传统,他不做丝毫的改变,万分尊重感性影响那不可战胜的威力。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不拒绝奢侈,甚至还喜欢它,但是,似乎非常奇怪的是,她决不沉缅其中,仿佛随时都可以没有它;甚至有好几次竭力声明这了点,令托茨基感到不快和震惊。其实,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有许多东西使托茨基感到不快(后来甚至是蔑视)和惊讶、有时让那种粗俗的人亲近她;看来,她也喜欢接近他们,这已经不用说了。她身上不流露出一些完全是很奇怪的习性:两种迥异的情趣极不和谐地合在一起,似乎上流社会,修养高雅的人所不容许存在的一些东西和方式,都能够习惯并感到满足。实际上,假如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比方说,依然表现出某种令人好感的、可爱的无知,例如,不知道农妇不可能穿她的细麻纱内衣,那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大概会对此感到非常满意的。托茨基在这方面是很在行的人,按照他的计划,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教养从一开始就追求达到这样的结果;可是,哎!结果却是令人奇怪的。尽管那样,然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依然保留着某种气质,有时那非同寻常和招人喜爱的、别出心裁、独具的魅力甚至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自己也感到惊异,即使现在,在原先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全部打算已经落空的情况下,有时也仍使他迷醉。 迎接公爵的是一位姑娘(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雇的仆人经常是女的),使他惊奇的是,听完他请求通报的话时,她没有丝毫的疑惑。无论是他那肮脏的靴子,还是宽檐的帽子,无论是无袖的风衣,还是困窘的神色都没有引起她的丝毫踌躇。她帮他脱下风衣,请他在接待室稍候,便马上去通报他的来访。 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聚会的是她平时经常来的最熟识的人,跟以往这种日子每年的聚会相比甚至显得人太少了。来宾中首要的和为主是阿法纳西·托茨基和伊万·费奥多维寄·叶潘钦;两人都殷切可亲,但是由于难以掩饰等待宣布事先许诺的有关加尼亚的决定,他们又都有一丝的不安。除了他们,当然还有加尼亚,他也很忧心忡忡,思虑重重,甚至似乎完全“不殷切可亲”,大部分时间站在稍远些的一旁,默不作声。他不敢引瓦里娅带来,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没有提起她;然而,刚跟加利亚打过招呼,她就想起了刚才他和公爵的龃龉。将军还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开始感兴趣地问。于是加尼亚便用单板克制的口气,但却十分坦率地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他怎么已经去请求公爵原谅的事,与此同时,他热烈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认为把公爵称作“白痴”是相当奇怪的,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他认为完全相反,而且这个人显然是很有心计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以极大的注意听着这种评论,好奇地注视着加尼亚,但是话题马上又转到了早晨发生的事件的主要参加者罗戈任身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怀着极大的好奇津津有味地听起来。原来,普季岑能告诉有关罗戈任的特别情况;为了他的事情普季岑跟他一起想方设法,到处奔走,几乎忙到晚上9点。罗戈任竭力坚持要在今天弄到10万卢布。“真的,他喝醉了,”普季岑讲到这里时指出,“但是10万卢布,无论搞到它有多么困难,看来他是会弄到手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今天是否能异到,又是否全部能弄到;而现在许多人都在奔走:金杰尔,特别帕洛夫,比斯库普,随便多少利息他都给,这当然全是喝醉了一时高兴……”普季岑结束说。所有这些消息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但心里又有些阴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沉默着,显然不愿意说什么;加尼亚也是。叶潘钦将军几乎比所有的人更为暗自忧虑,因为还是上午送来的珍珠虽然是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可是这种客气已显得过分冷淡,甚至还带着某种特别的淡然一笑。所有的客人中只有费尔迪先科有着乐滋滋、喜冲冲的情绪,有时还莫明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全是因为他自己硬要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自己原被公认为是讲故事含蓄精雅的好手,过去在这种晚会上通常都是他驾驭着谈话,现在却显然情绪不佳,甚至还带着一种非他所有的慌乱。别的客人其实并不多(一个当教师的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天知道为什么邀请他);一个不认识的很年轻的人,异常羞怯,始终默默无语;一个40岁左右,颇为活络的女士是个演员;一个非常美貌,穿得十分漂亮阔绰的年轻女士则是少有的不爱说话),他们不仅不能使谈话活跃起来,甚至有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情况下,公爵的来到恰恰正是时候,他的来访一通报,便引起了困惑和一些奇怪的微笑,特别是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惊诧的神色来看。客人们知道,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邀请他。但是在惊讶之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却突然流露出那样的高兴,于是大多数人随即就准备好用欢声笑语和快活的气氛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就算是出于他天真才这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做着结论说,“鼓励这样的习气无论如何也是相当危险的,但是,说真的,尽管采取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他忽然想出光临此地,在这种时候倒也不坏。他大概是想让我们快乐,至少我可以对他做这样的推想。” “何况他是自己硬上门的!”费尔迪先科马上插进来说。 “那又怎么样?”对费尔迪先科恨之人骨的将军生硬单板地问。 “那就得付入场费,”后者解释道。 “嘿,梅什金公爵毕竟不是费尔迪先科,”将军忍不住说。直到现在,一想到与费尔迪先科同处一起,平起平坐,他就无法容忍。 “嘿,将军,请饶了费尔迪先科吧,”他讪笑着说,“我可是有特殊权利的。” “您有什么样的特殊权利?” “上一次我有幸向诸位作了详细说明;现在我为阁下再讲一次。请看,阁下,大家都有说俏皮话的本领,而我却没有。作为补偿我求得了允许我说真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只有不会说俏皮话的人才说真话。何况我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这也是因为缺少说俏皮话本领的缘故。任何委屈我都将逆来顺受,但是只忍受到欺负人的人首次失利;他一失利,我立即就会记起前嫌,马上就会以某种方式进行报复,正像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形容我那样,我会喘上几脚,他自己嘛,当然是从来也不踢人的噶。您知道克雷洛夫的寓言《狮子和驴子》吗,阁下?嘿,您和我两人就是,写的就是我们。” “您好像又在信口雌黄了,费尔迪先科,”将军大力生气地说。 “您怎么啦,阁下?”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他原来就这样指望着什么时候可以接过话茬,更多地胡扯一通。“您别担心,阁下,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既然我说了,您和我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狮子和驴子,那么驴子的角色当然是我担当了,而阁下则是狮子,正如克雷洛夫寓言中说的: 强悍的狮子,森林之猛兽, 年老又体衰,威力丧失尽。而我,阁下,是驴子。” “后面一点我同意,”将军不经心地脱口说道。 这一切当然是无礼的,故意这样的,但是让费尔迪先科扮演小丑的角色也就这样被认可了。 “这里放我进来并留住我,”费尔迪先科有一次高声说,“仅仅是为了要我就用这种方式说话,不然,真能接待像我这样的人吗?我可是明白这一层的。呶,能让我这么一个费尔迪先科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样高雅的绅士坐到一起吗?剩下的不得不只有一个解释:让我坐就是为了这样做是不可思议的。” 尽管说得很粗鲁无礼,但终究常含着讥刺挖苦,有时甚至颇为辛辣,这一点好像也正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喜欢的。一定想要做她座上客的人,就落得个横下心来忍爱费尔迪先科的遭遇。他大概也猜透了全部底细。他推测,从第一次起他的在场就使托茨基难以忍受、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开始得到接待的。而加尼亚方面也吃了他无穷的苦头,所以在这一点上费尔迪先科也是经常善于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效劳的。 “我猜想,公爵将以唱一曲流行的浪漫曲为开始,”费尔迪先科一边做动判断,一边则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会怎么说。 “我不这么认为,费尔迪先科,请别急躁,,她淡淡地说。 “噢——噢!既然他受到特别的庇护,那么我也要宽厚温和待他了……” 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没有听他的话,站起身,亲自去迎接公爵。 “我很抱歉,”她突然出现在公爵面前,说,“刚才仓猝之中我忘了邀请您到我这儿来,现在您自己给我机会来感谢和赞赏的决心,我感到非常高兴。”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专注地凝视着公爵,竭力想多少能对他的举动做出一些解释。 公爵本来大概想对她这些客气话回答几句的,但是他震惊得如痴如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兴地觉察到这一点。今天晚上她全副盛装,给人以非凡的印象。她挽着他的手,带他到客人那里去。就在要走进客厅的那一会公爵突然停住了,异常激动地匆匆对她低语说: “您身上一切都是完美的……甚至连清瘦和苍白也是这样……令人不愿把您想象成另一种模样……我是这么想到您这里来……我……请原谅……” “不用请求原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笑了起来,说,“这会破坏整个奇特怪诞和独具一格的情趣的。人家说您是个怪人,看来,这是真的。这么说,您认为我是完美的,是吗。” “是的。” “您虽然是猜谜的能手,但是还是错了。今天我就会让您注意到这一点。” 她把他介绍给客人们,其中一大半人已经认识他了,托茨基马上说了些客气的话。大家似乎有点活跃起来,一下子有说有笑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把公爵安顿在自己旁边。 “不过,公爵光临有什么好惊奇的呢?”费尔迪先科比大家都响地嚷了起来,“事情明摆着,事情本身就说明了!” “事情是太明了了,并且太说明问题了,”沉默不语的加尼亚忽然接过话茬说,“从上午公爵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桌子上第一次看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相片那一刻起,今天我几乎一直不停地在观察他。我很清楚地记得,还在当时我就想到过,而现在则完全确信,顺便说,公爵自己也向我承认过。” 加尼亚这番话说得非常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甚至还很忧郁,以致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我没有对您承认过,”公爵红着脸回答,“我不过是回答了您的问题。” “妙,妙!一费尔迪先科嚷了起来,“至少这是真诚的,又狡猾又真诚!” 所有的人都哗然大笑起来。 “费尔迪先科,您别喊嘛,”普季岑厌恶地轻声向他指出。 “公爵,我可没有料到您有这样的壮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低声说。“您知道吗,这适合于什么人?我则认为您是个哲学家!而且是个安分的人!” “因为这个纯洁无邪的玩笑公爵竟羞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从这点上看,我可以断定,作为一个高尚的青年,他心中怀有最值得赞赏的意图,”突然教师老头完全出其不意地说,或者,最好是说,因为役有牙齿而唔哩唔哩地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老头大概以为大家笑的是他的话说得俏皮,便望着大家,开始更加纵声大笑,同时还剧烈咳嗽起来,致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马上来安抚他,吻他,并吩咐再给他送茶。她不知为什么非常喜欢所有这样有些古怪的老头老太、甚至疯疯傻傻的修士,他向进来的女仆要了一件披肩裹在身上,又吩咐往壁炉里添些柴,然后问几点钟了,女仆回答说,已经10点半了。 “诸位,要不要喝点香槟?”突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邀请说,“我这儿准备了。也许,你们会觉得更快活。请吧,不要客气。” 由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提议喝酒,特别是用这么天真的口吻来表达这是非常奇怪的,大家都知道,在她过去举行的晚会上是非常正经庄重的。总之,今天的晚会显得比较活泼,但是不同寻常。然而大家并不拒绝喝酒,先是将军本人,活络的太太、老头、费尔迪先科其次,随后所有的人都不反对。托茨基也拿起酒杯,他指望协调一下正出现的新气氛,使其尽可能带有亲近的戏谑的性质。只有加尼亚一个人什么也不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过拿起了酒并声称,今天晚上她要喝三杯。她那很有点奇怪的、有时很急躁、迅疾的举止,她那歇斯底里、无缘无故的笑声以及突然间隔着的沉默甚至悒郁的沉思,很难使人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些人怀疑她有寒热病;后来人们开始发觉,她自己仿佛在等待什么,不时看一眼钟,而且变得急不可耐、心不在焉。 “您好像有点发冷?”活络的太大问。 “不是有点,而是很冷,因此我才裹上了披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回答说。她真的显得很苍白,似乎不时地克制着强烈的寒颤。 大家都开始不安并动弹起来。 “我们是否让女主人休息?”托茨基看了一眼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 “绝对用不着,诸位!我请你们就坐着。今天我特别需要你们在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坚决而郑重地声称。因为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已知道,今天晚上预定要宣布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所以这几句话就显得非常有分量。将军和托次基又交换了一次眼色,加尼亚则痉挛似的动了一下身子。 “来玩玩哪一种沙龙游戏倒不错,”活络的太太说。 “我知道一种非常奇妙的新式沙龙游戏,”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至少是这样的,它在世上仅仅有过一次,而且没有成功。” “是什么游戏?”活络的太太问。 “有一天我们几个伙伴聚在一起,确实,也喝了点酒。突然有人提议,我们每个人不用站起来,讲一件自己的事,但是要凭真正的良心,讲自己认为是一生中全部丑行中的最丑的一件事;但是必须得是真的,主要的是要讲真话,不许撒谎。” “奇怪的主意,”将军说。 “是啊,还有什么更奇怪的呢,阁下,但是妙也就妙在这里。” “可笑的主意,”托茨基说,“不过,也很明白:这是一种特别的吹牛。” “也许,就需要那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来这样的沙龙游戏,可是叫你哭,而不是笑,”活络的太太指出。 “这名堂完全不能来,太荒唐了,”普季岑批评说。 “成功了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问。 “就是没有成功,结果很糟糕,每个人真的都讲了什么事,许多人讲的是真话,你们设想一下,有些人甚至讲得津津乐道,可后来所有的人都感到很羞耻,不能容忍!不过,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快活的,也就从某一点上来说是这样。” “真的,这倒也挺好!”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大家一下子活跃起来。 “真的,不妨试试,诸位!确实,我们好像不那么开心。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同意讲点什么……也是这一类事……当然,要同意这样,这里完全自愿,怎么样?也许,我们能经受得住?至少这是非常有独创性的……。” “真是英明的主意!”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不过,女士们例外,男客们开始讲吧;就像那时一样,我们来抓阄儿进行!一定这样,一定这样!谁实在不想讲,当然,就不用讲了,不过也就太不讨趣了。诸位,把你们的阄儿放到我这儿来,放帽子里,公爵来抓。题目很简单,讲自己一生中最丑的事,这是容易得不得了的,诸位!你们会看到的!如果谁忘了,我马上会提醒的。” 谁也不喜欢这个主意。一些人皱起了眉头,另一些人狡黠地窃笑着。一些人表示反对,但不太坚决,例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很为这个怪诞的念头所吸引,便不想违拗她。而纳斯塔西征·费利帕夫娜只要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便总是遏制不住和毫无顾忌地要去实现它的,哪怕这些愿望是最任性的,甚至对她来说是最没有意思的,现在她就象歇斯底里发作一样走来走去,神经质地阵发性地笑着,特别是对惴惴不安的托茨基的异议发出这种笑声。她那深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苍白的脸颊上浮到起两块红晕。有些客人脸上流露出的沮丧和轻蔑的神情,也许更加燃起她愚弄人的愿望;也许,这一主意的厚颜无耻和不顾情面正是她所喜欢的。有些人相信,她这样做有某种特别的意图。不过,大家也都同意了:不论怎样这是很令人好奇的,对于许多人来说还挺有诱惑力。费尔迪先科比所有的人都要忙碌。 “要是有什么事情……当着女士们面不能说的、怎么办?”一位默默不语的年轻人羞怯地问。 “那么您就不要讲这事,难道除此而外恶劣的行为还少吗?”费尔迪先科回答说,“唉,您呀,真是个年轻人!” “我就是不知道,我的行为中哪一桩算最不好,”活络的大太插进来说。 “女士们可以免去不讲,”费尔迪先科重复说,“但仅仅是免去;自告奋勇者还是允许的。男士们如果有实在不想讲的,也免讲。” “可这里怎么证明我有没有撒谎?”加尼亚问,“如果我撤谎,那么整个游戏就失去其意义了。再说谁又不会撤谎呢?每个人都一定会撒谎的。” “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撒谎,单就这一点已经是很诱感人的了。你嘛,加涅奇卡,不用特别担心要撒谎的事,因为不撒谎大家也知道你最恶劣的丑行。好,诸位,你们只要想想,”费尔迪先科忽然来了灵感嚷道,“只要想一想,在讲了故事以后,比方说明天,我们将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彼此看待对方!” “难道可以这样做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难道这当真?”托茨基尊严地问。 “怕狼就别进树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冷笑着说。 “但是请问,费尔迪先科先生,难道这样能玩起沙龙游戏来?”托茨基起来越加惶恐不安,继续问道。“请您相信,这样的玩意永远也不会成功的;您自己不也说了,已经有过一次不成功了。” “怎么不成功!我上一次讲的是怎么偷了三个卢布,真的拿了,而且也讲了!” “就算是这样,但是,像您这样讲得像是真事并且使大家相信您,这是不可能的。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指出的完全正确:稍微听出一点假的东西,整个游戏便失去意义了。这里只有很偶然的情况下才可能讲真话,那就是有特别的兴致来讲那些十分粗俗的事,而在这里这是不可思议的,并且完全是不体面的。” “嗬,您是多么高雅的人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甚至都让我感到惊讶。”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诸位,请想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认为,我不能把自己偷东西的事说得像真的,他以这种巧妙的方式暗示,我实际上是不会偷的(因为这讲出声来是不体面的),虽然他本人暗自也许完全深信费尔迪先科很可能是偷东西的!不过,诸位,还是言归正传,讲正事吧,阄儿已经收齐,还有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把自己的也放进去,这么说,没有一个人拒绝。公爵,抓阄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进帽子,取出第一个阄,是费尔迪先科,第二个是普季岑,第三个是将军,第四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第五是公爵自己,第六是加尼亚,等等,女士们没有放阄进去。 “啊,天哪,多倒霉呀!”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我倒还想,公爵会轮到第一个,将军则将是第二个。不过,上帝保佑,至少伊万·彼得罗维奇在我后面,我还有所补偿。好吧,诸位,我当然应该做出好榜样,但此刻我最感遗憾的是,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毫不出众;甚至我的头衔也是最小的,嘿,费尔迪先科干了恶劣的事其实有什么有趣的呢?再说,哪件事是我干的最坏的事呢?这真embrra8derichesse*。难道再来讲那次偷窃,好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相信,不当小偷也可以行窈。” “费尔迪先科先生,您现在使我相信,讲自己那些淫猥的丑行,确实可以感到快乐甚至享受,尽管并没有打听这些事……不过……对不起,费尔迪先科先生。” “开始吧,费尔迪先科,您废话唠叨得大多了,而且永远没个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气地不耐烦地吩咐说。 大家发觉,在刚才阵发性的笑声以后,她突然变得忧郁、不满和易怒;虽然这样她还是执拗和专横地坚持她那令人难堪的任性要求。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痛苦地非凡。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叫他十分恼火:他仿佛没事儿似的正坐着喝香槟,也许,甚至还在酝酿轮到自己时讲什么呢。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十四章 “不会说俏皮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以才唠叨废话。”费尔迪先科嚷着,开始了讲自己的故事,“要是我也有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或者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的机智,我今天也就会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老是坐着不吭一声。公爵,请问您,我老是觉得,世上的小偷比不做小偷的要多得多,甚至没有一生中一次也不偷窃的老实人,您怎么想?这是我的想法,不过我不想由此得出结论,所有的人全都是贼,尽管;真的,有时候非常想下这个结论。您是怎么想的?” “唉呀,瞧您说得多蠢,”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摩应声说,“而且真是胡说八道,所有的人都偷过什么东西,这是不可能的;我就从来也没有偷过东西。” “您从来也没有偷过任何东西,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么突然满脸通红的公爵会说什么呢?” “我觉得,您说的是对的,只是非常夸大,”真的不知为什么脸红耳赤的公爵说。 “那么公爵您自己没有偷过东西吗?” *法语,难以挑选。 “嘿!这多可笑!清醒点,费尔迪先科先生,”将军插话说。 “只不过是,”真要言归正传了,就变得不好意思讲了,于是就想把公爵跟自己连在一起,因为他不会反抗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清楚。 “费尔迪先科,要么讲,要么就别作声,管好自己,无论什么样的耐心都给您消磨掉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尖刻而又烦恼地说。 “马上就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是既然公爵承认了,因为我是坚持认为公爵反正是承认了,那么,假如说另一个人(没有讲是谁)什么时候想说真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至于说到我,诸位,接下去根本就没什么好讲的了:很简单,很愚蠢,很恶劣。但是我请你们相信,我不是贼;是偷了,却不知道怎么偷的。这是前年的事,在谢苗·伊万诺维奇伊先科的别墅里,是一个星期天。客人们在他那里午餐。午餐后男人们留下来喝酒。我忽然想起请他的女儿玛里娅·谢苗诺夫娜小姐弹钢琴。我穿过角落里的一个房间,在玛里娅·伊万诺夫娜的小工作台上放着三个卢布,是一张绿色的钞票:女主人拿出来是给什么家用开支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拿了钞票就放进了口袋,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我碰上什么了--我不明白,只不过我很快就回来了,坐到桌旁。我一直坐着,等着,心里相当激动,嘴上知唠叨个不停,又是讲笑话,又是打哈哈;后来我坐到女士们身边。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有人发现钱不见而寻找起来,并开始盘问起女仆。一个叫达里哑的女仆受到了怀疑。我表现出异常好奇和兴趣,我甚至还记得,当达里娅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我还劝她,让她认错,并用脑袋担保玛里娅。伊万诺夫娜一定会发善心,这是当着大家面公开讲的。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则感到非常快乐,恰恰是因为钞票在我口袋里,而我却在开导别人。这三个卢布当天晚上我就在饭店里买酒喝掉了。我走进去,要了一瓶拉菲特酒;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光要一瓶酒,别的什么也不要;只想尽快花掉这些钱。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我没有感觉到特别的良心责备。但是一定不会再干第二次了,信不信这点,随你们,我是不感兴趣的。好了,讲完了。” “只不过,当然罗,这不是您最坏的行为,”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厌恶地说。 “这是一种心理现象,而不是行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指出。 “那么女仆怎样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不掩饰极其厌恶的态度问道。 “当然,第二天女仆就被逐出家门。这是规矩很严的人家。” “您就随它去了?” “说得真妙!难道我该去说出自己来?”费尔迪先科嘻嘻笑了起来,不过他讲的故事使大家产生了十分不愉快的印象,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感到惊讶。 “这是多么肮脏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声喊道。 “嘿!您又想从人家那里听到他最丑恶的行为,与此同时又要求冠冕堂皇!最丑恶的行为总是很肮脏的,我们马上将从伊万·彼得罗维奇那里听到这一点;外表富丽堂皇,想要显示其高尚品德的人还少吗,因为他们有自己的马车。有自备马车的人还少吗……而且都是用什么手段……” 总之,费尔迪先科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突然怒不可遏,甚至到了忘形的地步,越过了分寸;整个脸都变了样。无论多么奇怪,但非常可能的是,他期待自己讲的故事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成功。正如托茨基所说的,这种品位低劣和“特种牛皮的失误”,费尔迪先科是经常发生的,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气得甚至打了个颤,凝神逼视着费尔迪先科;后者一下子就畏怯了,不吭声了,几乎吓得浑身发凉:他走得是太远了。 “是不是该彻底结束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侩地问。 “轮到我了,但我享有优待,就不讲了,”普季岑坚决地说。 “您不想讲?” “我不能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且我根本就认为这样的沙龙游戏是令人难受的。” “将军,好像下面轮到您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转向他说,“如果您也拒绝,那么跟在您后面我们的一切就全都吹了,我会感到很遗憾,因此我打算在最后讲‘我自己生活中’的一个行为,但只是想在您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之后讲,因为你们一定能鼓起我勇气,”她大笑着说完了话。 “噢,既然连您也答应讲,”将军热烈地嚷道,“那么,哪怕是一辈子的事我也准备讲给您听;但是,老实说,在等着轮到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则轶事……” “光凭阁下的样子就已可以得出结论,他是带着一种特别的文学乐趣来披露自己的轶事的,”仍然有几分困窘的费尔迪先科好笑着,斗胆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向将军扫了一眼,也暗自窃笑。但是看得出,在她身上苦恼和焦躁越来越强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听到她答应讲故事,加倍惊惶不安。 “诸位,跟任何一个人一样,在我的生活中也做过一些不完全高雅的行为,”将军开始说,“但最奇怪的是,现在要讲的短故事,我认为是我一生里最恶劣的事。事情过去了差不多已有35年;但是一想起来,我总是摆脱不了某种所谓耿耿于怀的印象。其实,事情是非常愚蠢的:当时我还刚刚是个准尉,在军队里干苦差使。唉,大家知道,准尉是怎么回事:热血沸腾,雄心勃勃,可是经济上却穷酸得很;那时我有个勤务兵叫尼基福尔,对我的衬衫十分操心,积攒钱财,缝缝补补,打扫洗涤,样样都干,甚至到处去偷他所能偷的一切,就为了使家里增加财富,真是个最最忠实,最最诚心诚意的人我当然是很严格的,但也是公正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智驻守在一座小城里。为我指定的住所是在城郊,是一个退伍少尉妻子的房子,她是个寡妇,80岁,至少也是将近这个年龄的老太婆。她的小木房破旧不堪,糟糕透了,老大婆甚至穷得女仆都没有。但是,主要的有一个情况很突出:过去她有过成员众多的家庭和亲属;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人已经死去,另一些人各奔异乡还有些人则忘了老太婆,而在45年前她就安葬了自己的丈夫,几年前还有个侄女跟她一起过,那是个驼背,据说凶得像女妖,有一次甚至把老太婆的手指头都咬了一口,但是她也死去了,这样老太婆一个人孤苦伶汀勉强度月又是3年。住在她那里我感到很寂寞无聊,她又是个毫无意思的人,从她那里不可能得到什么乐趣。后来她偷了我一只公鸡。这件事到现在还弄不清楚,除了她没有别的人。为公鸡的事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厉害,这时正好碰到一个情况:根据我最初的请求,将我换到另一家住所,在另一头城郊,一个大胡子商人人口众多的家庭,我和尼基福尔高高兴兴搬了家,忿忿地留下了老太婆。过了三天,我操练回来,尼基福尔报告说,“长官,我们有一只盘儿白白留在过去的女主人那里了,现在没东西好盛汤了。”我当然很惊奇:“怎么回事,我们的盆怎么会留在女房东那里呢?”尼基福尔也感到很奇怪,他继续报告说,我们搬走时,房东不肯把汤盆交给他,原因是我曾打破了她的一只瓦罐,她就留下我们的汤盆抵她的瓦罐,还说似乎是我自己这么向她提议的。她的这种卑鄙行径当然使我忍无可忍;我身上的血在沸腾,跳起来就飞奔而去。来到老太婆那里时,这么说吧,我已经不能自制;我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穿堂角落里,就像是躲避阳光似的,一只手撑着脸颊;知道吗,我上前对她大发雷霆,骂她怎么样,怎么样!你们知道,俄国话是怎么骂人的,但是我瞧着瞧着,觉得有点奇怪:她坐着,脸朝着我,瞪着眼睛,却一句话都不回答,而且很奇怪很奇怪地望着你,似乎身子在摇晃。后来,我就平息下来,细细打量着她,问她,还是不答一句话。我犹豫着站了一会;苍蝇在周围嗡嗡叫,太阳正在下山,笼罩着一片寂静。在非常尴尬的情况下,最后我只得离去。还没有到家,就要我去见少校,后来又去了连队,这样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尼基福尔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长官先生,您知道吗?我们的女房东已经死了。’‘什么时候?’‘就今天傍晚,一个半小时以前。’这就是说,我骂她的时候她正在离开人世。这简直使我惊愕了。我要对你们说,好不容易我才醒悟过来。知道吗,甚至脑海中常浮现出她的样子,连夜里也会梦见她。我自然是不信迷信的,但是第三天还是去了教堂参加了送殡。总之,时间过得越久,就越常索绕在脑海里,并不是信什么,有时候就会这么想到她,于是心里就不好过。这里主要的是我究竟得出什么结论呢?第一个女人,这么说吧,我们时代称之为赋予生命之躯的富有人道的人,她生活,活了很久,最后活得大久了。她曾经有过孩子、丈夫、家庭、亲人,她周围的这一切真所谓热闹欢腾,所有这些人真所谓充满欢声笑语,突然,全都派司了,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她一人,犹如……一只生来就遭诅咒的苍蝇。终于,上帝来引渡她去终点了,伴随着西丁的夕阳,在夏日幽静的黄昏,我的房东老太婆也正飘然而逝,当然,此刻她不无劝谕的念头;可就在这一瞬间,代替所谓诀别的泪水的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年轻准尉两手叉腰,为了失去一一只汤盆竟用最刻毒的俄语破口大骂送她离开尘世!毫无疑问,我是有罪的,虽然由于年代的久远和性情的改变我早已像看待别人的行为那样来看待自己的行为,但是一直总有一种懊悔的心情。所以,我要再说一次,我甚至感到很奇怪。尤其是,即使我有罪过,那也不全部归咎于我: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死呢?当然,这里有一点辩解的理由:我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心理反应,但我依然难以心安理得,直到15年前我用自己的钱把两个长年生病的老太婆送到养老院供养,目的是为她们提供比较好的生活条件,使她们在尘世的最后一段日子过得轻松些。我想遗赠一笔钱用作永久性的慈善款项。好了,就讲这些,完了。再说一遍,也许,一一生中我有许多罪孽,但是,凭良心说,这一行为我认为是我一生中最最恶劣的行为。” “同时阁下讲了一生中的一件好事取代了最恶劣的行为;把费尔迪先科给骗了!”费尔迪先科作出结论说。 “真的,将军,我也没有想到,您到底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甚至感到很遗憾,”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客气地说。 “遗憾?为什么?”将军带着殷勤的笑声问,不无得意地呷了一口香槟。 但是接着轮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了,他也已准备好。大家猜测,他不会像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表示拒绝,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大家还怀着特别的好奇心等着他讲故事,同时又不时打量一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摆出一副与其魁伟的外表十分相配的庄重神气的样子,用平和可亲的声音开始叙述一个“好听的故事”。(顺便说一下:他是个仪表堂堂、威风凛漂的人,身材高大,长得相当肥胖,有点秃顶,还间有丝丝白发,松软红润的脸颊稍稍下垂,口中镶有假牙。他穿的衣服比较宽松,但很讲究,所穿的内衣非常精美。他那双丰满白皙的手真令人不由得多看上几眼。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贵重的钻石戒指。)在他讲故事的时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专心致志地细看着自己衣袖上皱起的花边,用左手的两个指头将它扯平,因此一次也没有去看讲故事的人。 “什么最能使我轻松地完成任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开始说,“这就是一定得讲自己一生中最坏的行为,而不是别的。这种情况下,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犹豫的:良心和心的记忆马上就会提示你,正应该讲什么。我痛心地意识到,在我一生中数不胜举的、也许是冒失的和……轻浮的行为中有一件事,在我的记忆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里甚至是非常沉重的。事情大约发生在20年前,我当时去乡间普拉东·奥尔登采夫那里。他刚被选为首席贵族,带了年轻的妻子来度冬假。那时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的生日刚好临近了,便举办了两次舞会。当时小仲马那本美妙的小说《Ladameauxcamelllas》*在上流社会刚刚打响,风靡一时,茶花女的诗意,据我看,注定是永垂不朽,永葆青春的。在外省,所有的女士们,至少是那些读过这本书的女士们都赞叹备至,欣喜若狂:吸引人的故事,别具匠心的安排主人公的命运,分析细腻的这个诱人的世界,最后还有分布在全书的令人着迷的细节(例如,有关轮换使用白茶花和红茶花花束的情境),总之,所有这些美妙的细节,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几乎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茶花成为不可一世的时髦货。大家都要茶花,大家都觅茶花。请问:在一个小县城里,虽然舞会并不多,可是为了参加舞会大家都要找茶花,能搞到那么多吗?彼加·沃尔霍夫斯科伊这个可怜虫当时为了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正苦苦受着剪熬。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什么名堂,换句话,我是想说,彼加·沃 *法语:《茶花女》尔霍夫斯科伊是否会有某种认真的希望?可怜的他为了在傍晚前弄到茶花供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舞会用,急得发狂一般。从彼得堡来的省长夫人的客人索茨卡妞伯爵夫人,以及索菲亚·别斯帕洛娃,据悉,肯定是带白色花束前来。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为了得到某种特殊的效果,想用红色的茶花,可怜的普拉东几乎彼搞得疲于奔命;自然,他是丈夫嘛;他担保一定搞到花束的,可是结果呢?早一天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梅季谢娃就把花都截走了,在一切方面她都是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冤家对头,两人结下了仇。这一来,后者自然便会歇斯底里大发作,甚而昏厥过去。普拉东这下完了。很明白,如果彼加在这个有意思的时刻能在什么地方弄到花束,那么他的事可能会有大大的进展。这种情况下女人的感激是无限的。他到处拚命奔走,但是毫无希望,这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突然,在生日舞会的前夕,已是夜里11点了,我在奥尔登采夫的女邻居玛里娅·彼得罗夫娜那里,遇见了他。他容光焕发,颇为高兴。‘您怎么啦?’‘找到了!埃夫里卡!’‘嗨,兄弟,你可真让我惊奇!在哪儿找到的?怎么发现的?’‘在叶克沙伊斯克(那里有这么一个小城,离这儿总共才20里,不是我们县),那里有个叫特列帕洛夫的商人,是个大胡子,富翁,跟老伴一起过,没有孩子,尽养些金丝雀。两人酷爱养花,他家有茶花。’‘得了吧,这未必可靠,喂,要是不肯给,怎么办。”‘我就跪下来,在他脚边苦苦哀求,直到他给为止,否则我就不走!’‘你什么时候去呢?’‘明天天一亮,5点钟。”‘好吧,上帝保佑你!’就这样,要知道,我为他感到高兴,回到奥尔登采夫那里;后来,已经1点多了,我脑海里却老是浮现出这件事。已经想躺下睡觉了,忽然冒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念头!我立即到厨房里,叫醒了马车夫萨维利,给了他15卢布,‘半小时内把马备好!’当然,过了半小时门口已停好一辆马车式雪撬;有人告诉我,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正犯偏头痛,发烧,说胡话,——我坐上雪撬就走了。5点钟时我已经在叶克沙伊斯克了,在客店里等到天亮,也只等天亮;7点钟我就在特列帕洛夫那里了。如此这般说明了来意,就问:‘有茶花吗?大爷,亲爹,帮帮忙,救救我,我给您磕头!’老头个子很高,头发斑白,神情严峻,是个厉害的老头。‘不,不,无论怎样我也不答应!’我啪的一声跪在他脚下!跪着跪着最后就躺了下来!‘您怎么啦,老兄,您怎么啦,我的爷?’ *希腊语俄译音,意为“发现了”。他甚至吓坏了。‘这可是人命攸关的事!’我朝他喊道。‘既然这样,那就拿吧,去吧。,我马上就剪了一些红茶花!他整整一小间暖房全是茶花,长得好极了,非常美!老头子连声叹息。我掏出了一百卢布。‘不,老兄,请别用这样的方式使我感到难堪。,‘既然这样,我说,尊敬的大爷,就请您把这一百卢布捐给当地的医院以做改善伙食之用。’‘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老兄,他说,是好事,高尚的事,善事;为了您的健康,我会捐赠的。’知道吗,我开始喜欢这个俄罗斯老头了,可以说,是个地道的典型的俄罗斯人,delavraiesouche。”我因为取得了成功而欣喜若狂,立即动身返回;我们是绕道回去的,以免碰上彼加。我一到,立即派人把花束赶在安菲沙·阿列克谢耶夫娜醒来前送去;你们可以想象到狂喜、感谢、感激的泪水那种情景!普拉东昨天还是垂头丧气,死气沉沉的,竟伏在我胸前号陶大哭。哎,自从缔造……合法婚姻以来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的!我不敢添油加醋说什么,不过可怜的彼加因为这段插曲而彻底垮了。开始我以为,他一旦获悉此事,将会杀了我,我甚至做好准备见他,但发生了我都难以相信的事:他昏厥了,傍晚时说胡话,到早晨则发热病,像孩子似的号陶大哭,浑身抽搐着,过了一个月,他刚刚痊愈,便去了高加索,真是一件风流韵事。最后,他在克里米亚阵亡。那时他还有个兄弟叫斯捷潘·沃尔霍夫斯科伊,指挥一个团,立过功,但据说,后来甚至有许多年我都受着良心责备的折磨:为了什么又何必要使他受到这样的致命一击?当时若是我自己钟情于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倒也还情有可原。但是那不过是作弄人的儿戏,只是出于一般的献殷勤,别无所求,假如我不入他那里截走这花束,谁知道;也许他就活到现在,会很幸福,会有成就,但怎么也想不到会去跟士耳其人打仗。”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是带着神气庄重的神态静默下来,就跟开始时一样。大家都注意到,当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结束的时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眼中似乎闪射出一种特别的光芒,嘴唇甚至也哆嗦了一下,大家都好奇地望着他们俩。 “您骗了费尔迪先科!骗得可真像!不,这可是骗得太像了!”费尔迪先科用哭声哭腔嚷着。他明白,现在可以而且应该插话。 “谁叫您不明事理呢?那就向聪明人学学吧!”几乎是得意洋洋的达里娅 *法语:直系正宗。·阿列克谢耶夫娜(她是托茨基忠实的老朋友,老搭挡)断然抢白道。 “您说得对,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沙龙游戏是很无聊,该快点结束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漫不经心地说,“我自己要把答应的事说说,然后大家就玩牌。” “但先要讲答应讲的故事!”将军热烈地表示赞同。 “公爵,”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出其不意地猛然转向他说,“这里都是我的老朋友,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老是想让我嫁人。请告诉我您怎么想的?我究竟是嫁人还是不嫁?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脸色刷地变白了,将军呆若木鸡;大家都瞪着眼伸着头。加尼亚站在原地发愣。 “嫁……嫁给谁。”公爵低声轻气地问。 “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挪仍然像原先那样生硬,坚决和清晰地说。 沉默了几秒钟;公爵仿佛竭力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就像可怕的重负压着他的胸口。 “不……别嫁!”他终于轻声说了出来,还用力换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问,威严地,似乎是得意地对他说,“您听见了,公爵是怎么决断的吗?好了,这也正是我的答复;让这件事就此永远了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用颤抖的声音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用劝说但又含着惊谎的口吻说。 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骚动起来。 “你们怎么啦,诸位,”她似乎惊讶地看着客人们,继续说,“你们干吗这么惊谎?瞧你们大家的脸色!” “可是……您回想一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托茨基嗫嚅着说。“您许下的允诺……完全是自愿的,您本可以多少保留一些您的承诺……我感到很为难……当然也很尴尬,但是……总之,现在,在这种时刻,当着……当着众人的面,所有这一切就这样……就用这种沙龙游戏来结束一桩严肃的事,一桩有关名誉和良心的事……这事可是决定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真的完全糊涂了。第一,什么叫‘当着众人的面’?难道我们不是在非常要好的知已圈内吗?为什么是‘沙龙游戏,呢?我真的很想讲讲自己的故事,贻,这不讲了吗,难道不好吗?为什么您说。不认真,?难道这不认真吗?您听见了,我对公爵说:‘怎么说,就怎么做;如果他说‘行,我就立即会表示同意,但他说了‘不’,所以我回绝了。我整个一生部维系在这千钧一发之中;还有比这更认真的吗?” “但是公爵,这事为什么要有公爵呢?再说,公爵算什么呢?”将军喃喃着说,他几乎已经不能克制自己,对于公爵拥有这样令人委屈的权威感到很是愤屈。 “对于我来说,公爵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信得过的真正忠实的人。一见我,他就信任我,我也相信他。” “我只能感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非常委婉客气的态度……来对待我,”可怜的加尼亚歪着嘴唇,终于用发颤的嗓音说,“当然,本来就会是这样的……但是……公爵……在这件事上公爵……” “现在可得七万五千卢布,是吗?”突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打断他说,“您是想说这话吗?别矢口抵赖,您肯定是想说这话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忘了补充一点:请您把这七万五千卢布拿回去,而且也请您知道,我无条件让您自由。够了!您也该松口气了!九年三个月!明天将重新开始,而今天是我过生日,而且自己按自己的意愿过,这是一生中的第一次!将军,请您也把您的珍珠拿回去,送给夫人,给;而明天起我将完全搬出这套寓所。再也不会举办晚会了,诸位!” 说完这些,她突然站起身,仿佛想要离席。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四座响起了喊声。大家都激动起来,大家都离座起身;把她团团围住;大家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听她讲这些冲动、激昂、狂热的话;大家都感到纷乱无绪,谁也弄不清楚,谁也弄不明白。就在这瞬间突然传来了响亮有力的门铃声,就跟刚才加尼亚家响起的铃声一模一样。 “啊——啊!我要收场了!终于来了!11点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声说,“你们请坐,诸位,这是戏的结局。” 说完,她自己坐了下来。她的唇间颤动着一丝怪异的笑容。她默默地坐着,焦躁地等待着,注视着门口。 “毫无疑问,是罗戈任和10万卢布,”普季岑自言自语嘟哝着。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十五章 女仆卡佳非常惊慌地走了进来。 “那里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纳斯塔西娜·费利帕夫娜,闯进来十人样子,全都醉醺醺的,要到这儿来,说是罗戈任,还说您本人认识他的。”“确实,卡佳,马上就放他们大家进来。” “难道……放所有的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全是些不成体统的人。很不像样!” “把所有的人都放进来,所有的人都放,卡佳,别害怕,把所有的人一个不剩地放进来,否则他们不管你也还是会进来的。瞧他们闹嚷嚷的,就像刚才一样。诸位,你们也许在见怪了,”她转向客人们说,“当着你们的面,我竟接待这么一伙人。我很遗憾、请你们原谅,但又必须这样,而我又非常非常希望你们在这场戏结局的时候同意当我的见证人,不过,这得由你们。” 客人们继续惊讶不已,交头接耳,相互使着眼色,但是已经完全明白,这一切是事先打算和安排好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当然是完全失去了理智,可是现在也无法让她回心转意。大家都为好奇心苦苦折蘑着。同时也没有人特别害怕。在座的只有两位女宾: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这是个活络的、见过各种世面、很难使她困窘的女士,还有一位很漂亮但沉默寡语的陌生女士,但是,默不作声的陌生女士也未必能理解什么,因为她是外来的德国人,一点也不使俄语,此外,好像她有多美就有多蠢。她初来乍到,可是邀请她参加某些晚会已经成了惯例,她则穿上最华丽的服装,头发梳得像阵列一样,然后把她当一幅美丽的画似的安置在席间以点缀晚会,就像有些人为了在自己家里举办晚会而向熟人借一幅画,一只花瓶,一尊雕像或一座屏风用一次一样。至于说到男人,那么,比方说普季岑,他是罗戈任的好朋友;费尔迪先科则是如鱼得水;加涅奇卡仍还没有恢复常态,虽然他神志恍惚,可是却不可遏制地感到有一种炽烈的需要,要在自己的耻辱柱旁站到底;教师老头弄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犹如对自己孙女一般宠爱,当他发觉周围以及她身上表现出的非同寻常的惊惶不安时,真的吓得打起颤来,差点要哭出来;但是这种时刻要他丢下她,莫如要他去死。至于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当然,在这类奇遇中他是不能让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害的,但是尽管这件事来了这么一个令人发狂的转变,与他实在是戚戚相关的;再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口中掉出的两三句话就是有关他的,因此不彻底搞清楚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离开的。他决定奉陪到底,而且绝对保持沉默,只作旁观者,当然,这是他的尊严要求这样做的。只有叶潘钦将军一人,在此之前刚刚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不客气和可笑的方式还给他礼物而感到莫大的难堪,现在当然为这种不同寻常的咄咄怪事,或者,比方说,为罗戈任的出现而更加生气。况且像他这样的人肯与亚季岑、费尔迪先科坐在一起,已经够屈尊俯就了;但是强烈的情感力量所能做到的,最终则可能被责任感、被义务、官衔、地位的意识,总的来说,被自尊心所战胜。因此,将军阁下在场的情况下,无论如何是不能放罗戈任一伙进来的。 他刚刚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申明这一点,她马上就打断他说,“啊,将军,我竟忘了!但请您相信,我早就料到您会这样,虽然我很希望正是现在能在自己身边看见您,但既然您这么见怪,我也就不坚持,不留您了。不论怎么样,我很感激您与我结交,感激您对我的抬举和关注,但是既然您怕……” “请问,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在骑士慷慨大度精神的冲动下高声说道,“您这是对谁说话?光凭对您的******,我现在也要留在您身边,比如,要是有什么危险……况且,坦白地说,我也十分好奇,我刚才只是想提醒,他们会弄坏地毯,也许,还会砸碎什么东西……所以,照我看,根本就不必放他们进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罗戈任本人到!”费尔迪先科宣布说。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怎么想,”将军勿匆对他低语说,“她是不是发疯了?也就是说,这不是讽喻,而是照真正医学的说法、啊?” “我以对您说过,她常常喜欢这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黠地低声回答说。 “而且还很激狂……” 罗戈任一伙几乎还是早晨那一班人马:只增加了一个不务正业的老家伙,当初他曾经是一张揭露隐私的淫猥小报的编辑,有一件轶事曾经讲到过他,说他把所镶的金牙拿去当了,买了酒喝;还有一名退伍少尉,就其职业和使命来说肯定是早晨那个拳头先生的对手和竞争者,他根本不认识罗戈任一伙中的任何人,而是在涅瓦大街向阳这边街上搭上来的,他在那里拦截行人,用马尔林斯基的词语请求救济,还有一个狡猾的借口,说什么他自己“当年给乞讨者一次就是15卢布”。两个竞争者立即互相采取敌视态度。在接自“乞对者”入伙后,原来那个拳头先生甚至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他生性寡言少语。有时只会像熊一样发威吼叫,并以深深的蔑视看待“乞讨者”对他自己结奉承和讨好献媚,而少尉原来还是个善于待人接物的上流社会的人。从外表看,他更希望以机智灵巧而不是靠用强力来取胜,况且他的个子也比拳头先生要低一截。他很温和,从不参与公开争论,但是拼命自我吹嘘,已有好几次提到英国式拳击的优越性,总之是个纯粹的西方派。拳头先生在回到“拳击”这个字眼时只是轻蔑和气恼地冷笑着,从他这方面来说,也不屑与对手公开辩论,有时则默默地,仿佛无意似地出示,或者最好是说,伸出一个硕大的拳头——地道的民族玩意,那上面青筋累累,骨节粗大,长满一层红棕色的茸毛,于是大家便明白了,如果这个十足民族性的玩意命中目标的话,那么真的只有变成肉酱了。 他们这伙人,就像下午那样,没有那一个是完全“醉了”的,这是罗戈任亲自努力的结果,因为这一整天他考虑的就是拜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多娜的事,他自己倒几乎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这乱哄哄的,与他一生度过的日子丝毫不相像的一天里所经受的印象,又几乎要把他搞糊涂了。只有一个事每一分钟,每一瞬间他都念念不忘,记在脑海里,留在心坎间。为了这个事他花去了从下午5点直至11点的全部时间,怀着无穷的烦恼和焦虑,跟金杰尔和比斯库普之流周旋,弄得他们也发了狂似的,为满足他的需要而拼看奔波。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嘲笑的口吻完全不明确地顺口提至的10万卢布终究凑齐了,要付利息,这一点甚至比斯库普本人也因为不好意思大声说,而只是跟金杰尔悄声细语。 像下午那样,罗戈任走在众人前面,其余的人跟在他后面,虽然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优势,但仍然有些畏怯。天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主要是怕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们中有些人甚至以为,马上就会把他们所有人“从楼梯上推下去”。顺便说,这么想的人中也有穿着讲究的风流情郎扎廖热夫。但其他的人,特别是拳头先生,虽然没有讲出声,可是在心里却是以极为轻蔑甚至敌视的态度对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他们到她这儿来就像来围 *马尔林斯基是俄国十二月党人作家亚·别斯图惹大的笔名。其作品语言雕琢古怪。攻城池一般。但是他们经过的头两个房间陈设的富丽堂皇、他们示曾听说、未曾见过的东西、罕见的家具、图画、巨大的维纳斯塑像,所有这一切都给他们产生令人倾倒和肃然起敬的印象,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大家渐渐地不顾恐惧心理而以一种厚颜无耻的好奇跟在罗戈任后面挤进客厅;但是当拳头先生,“乞讨者”和另外几个人发现在宾客中有叶潘钦将军时,霎那间便慌得不知所措,甚至开始稍稍后缩,退向另一个房间。只有列别杰夫一个人算是最有精神、最有自信的人,他几乎与罗戈任并排大模大样地朝前走,因为他明白,140万家财以及此刻捧在手中的10万卢布实际上意味着什么。不过,应该指出,所有他们这些人,连行家列别杰夫也不例外,在认识自己威力的极限方面都有点迷糊,他们现在真的什么都能干,还是不行?有时候列别杰夫准备发誓说什么都能干,但有时却提心吊胆地感到需要暗自借助法典中的某些条款,特别是那些能鼓舞人和安慰人的条款,以防万一。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客厅给罗戈任本人产生的印象与他所有的同伴截然不同。门帘刚卷起,他就看见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其余的一切对他来说便不复存在,就像早晨那样,这种感觉甚至比早晨更强烈。他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刹时间停下来;可以猜得到,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目不转睛,胆怯而茫然地盯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智,几乎是摇摇晃晃地走近桌子;半路上绊了一下普季岑坐着的椅子,肮脏的靴子还踩上了默默无语的德国美人华丽的浅蓝色裙子的花边;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发觉。当他走到桌子跟前时,便把走进客厅时用双手捧在自己面前的一包奇怪的东西放到桌上,这是一个大纸包,高三俄寸,长四俄寸、用一张《交易所公报》包得严严实实,用绳子从四面扎得紧紧的,还交叉捆了两道,就像捆扎园锥形的大糖块一样。然后,一言不发地垂下双手站在那里,仿佛等候自己的判决似的。他穿的还是刚才那身衣服,除了脖子上围了一条翠绿与红色相间的全新的丝围巾,还佩戴一枚形如甲虫的钻石大别针,右手肮脏的手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钻石戒。列别杰夫走到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其余的人,如前面说的,渐渐地聚到了客厅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仆人卡佳和帕莎怀着极度的惊讶和恐惧跑来从卷起的门帘那里张望着。 “这是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凝神打量着罗戈任并用目光指着那包东西问。 “10万卢布!”对方几乎喃喃着说。 “啊,你倒是说话算数的,好样的!请坐,就这里,就这张椅子;等会我还有活要对您说。跟您一起来的还有谁?刚才的原班人马吗?好吧,让他们进来坐吧;那边沙发上可以坐,还有沙发。那里有两把扶手椅……他们怎么啦,不想坐还是怎么的?” 确实,有些人真正是局促不安,退了出去,在另一个房间里坐下等着,但有些人留了下来,按主人所请各自坐了下来,但只是离桌子稍远些,大多坐在角落里;一些人仍然想稍稍收敛一下,另一些人则越来越亢奋,而且快活得似乎有点不自然。罗戈任也坐到指给他的椅子上,但坐的时间不长,很快就站了起来,已经再也不坐下去了。渐渐地,他开始辨认和打量起客人们来。看见了加尼亚,他恶狠狠地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咕哝着:“瞧这德性!”对于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他毫不困窘、甚至也不特别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是,当他发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旁的公爵时,则长久地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感到万分惊讶,似乎对在这里见到他难以理解。可以怀疑,他有时候神智不清。除了这一天受到的一切震惊,昨天整夜他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几乎已有两昼夜没睡了。 “诸位,这是10万卢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一种狂热的迫不及待的挑战口吻对大家说,“就在这个肮脏的纸包里,刚才就是他像疯子一般嚷着晚上要给我送来10万卢布,我一直在等着他,他这里要买找:开始是1万8千,后来突然一下子跳到4万,再后来就是这10万。他倒是说话算数的!嘿,他的脸色有多苍白!……这一切全是刚才在加尼亚家发生的:我去拜访他妈妈、拜访我未来的家庭,而在那里他妹妹当面对我喊道:‘难道没有人把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从这里赶走!’,并对她兄长加涅奇卡的脸上还呻了一口。真是个有性格的姑娘!”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责备地叫了一声。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将军?不体面,是吗?算了,装腔作势够了!我像个高不可攀、端庄贞洁的闺阁千金坐在法国剧院的包厢里,这算什么!还有,五年来我如野人似的躲避所有追逐我的人,像一个纯洁无暇的高傲公主去看待他们,这种愚蠢一直折磨着我!现在,就在你们面前,来了个人并且把10万卢布放到桌子上,那是在我洁身无暇五年之后,他们大概已经有三驾马车在等我了。原来他认为我值10万!加涅奇卡,我看得出来,您到现在还在生我气,是吗?难道你想把我带进你的家吗?把我,罗戈任的女人带去?公爵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有那样说,没有说您是罗戈任的女人,您不是罗戈任的人。”公爵用发颤的声音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够了,我的姑奶奶,够了,亲爱的,”突然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忍不住说,“既然您因为他们而感到这么难受,那么还睬他干什么!尽管他出10万,难道你真想跟这样的人走!确实,10万——可真够意思的!你就收这10万卢布,然后把他赶走,就该对他这样;唉,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就把他们统统……就是这么回事!”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甚至怒气冲冲。这是个善良和相当易动感情的女人。 “别生气,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朝她苦笑一下说,“我可不是生气才这么说的。难道我责备他了吗?连我也真的不明白,我怎么这么犯傻,竟想进入正派人家。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吻了她的手。而且刚才我干吗在你家要嘲弄你家要嘲弄你们呢,加涅奇卡,因为我故意想最后一次看看:你本人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嘿,你真使我惊讶,真的。我期待过许多,却没有料到这一点!当你知道,在你结婚前夕他送了我这样的珍珠,而我也收下了,难道你还会要我?那么罗戈任呢?他可是在你的家里,当着你母亲和妹妹的面出价钱买我的,而在这以后你竟还来求婚,甚至还差点把妹妹带来?罗戈任曾经说你为了3卢布会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难道果真这样?” “会爬的,”罗戈任突然轻轻说,但是显出极大的自信的样子。 “你若是饿得要死倒也罢了,可你,据说薪俸收入不错!这一切之外,除了耻辱,还要把可憎恨的妻子带进家!(因为你是憎恨我的,我知道这一点!)不,现在我相信,这样的人为了钱会杀人的!现在这样的贪婪可是会使所有的人都利令智昏的,使他们都迷上了金钱,以致人都仿佛变傻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可已经拼命想当放高利贷的!要不就像我不久前读到的那样,用一块绸包在剃刀上,扎牢,然后悄悄地从后面把好朋友像羊一般宰了。嘿,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是不知羞耻,可你更坏。至于那个送鲜花的人我就不说了……” “这是您吗,是您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真正觉得伤心,双手一拍说,“您本是多么温婉,思想多么细腻的人,瞧现在!用的是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字眼!” “将军,我现在醉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笑了起来,“我想玩玩!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假日,我的闰日,我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了。达利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你看见眼前这个送花人,这个MonaieurauxCamelias*吗,瞧他坐着还嘲笑我们呢……” “我不在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只是非常用心在听,”托茨基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 “好吧,就说说他吧,为了什么我要折磨他整整五年,不把他放走?他值得那样!他就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是这样的人……他还认为我是对不起他的,因为他给了我教育,像伯爵夫人那样养着我,钱嘛,钱嘛花了不知多少,在那里替我找了个正派的丈夫,而在这里则找了加涅奇卡;不论你怎么想:我跟他这五年没有同居,但钱是拿他的,而且我认为是拿得对的!我可真把自已搞糊涂了!你刚才说,既然那么令人厌恶,就把]0万卢布收下,然后赶他走。说令人厌恶,这是真的……我本来早就可以嫁人了,但也不是嫁给加涅奇卡,可是也是让人厌恶的。为了什么我让五年光阴流失在这种愤恨之中!你信不信,四年前,我有时候想过,是不是索性嫁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算了?当时我是怀着一种怨愤这么想的;我那时头脑里想过的念头还少吗;真的,我能逼得他这样做的!他自己曾经死乞白赖地要求过,信不信?确实,他是撒谎,可是他也很好色,他会顶不住的。后来,感谢上帝,我想道:他是只配愤恨的!这一来当时我突然对他感到很厌恶,如果他自己来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他,整整五年我就这样装样子的!不,最好还是到马路上去,那里才是我该呆的地方,或者就跟罗戈任去纵情作乐,或者明天就去当洗衣工!因为我身上没有一样自己的东西;我要走的话,就把一切都扔还给他,连最后一件衣服都留下,而一无所有了,谁还会要我,你倒问问加尼亚,他还要不要?连费尔迪先科也不会要我!……” “费尔迪先生大概是不会要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是个开诚布公的人,”费尔迪先科打断说,“可是公爵会要的!您就只是坐着抱怨,您倒看看公爵!我已经观察很久了……”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转向公爵。 “真的吗?”她问。 “真的,”公爵轻轻说。 *法语:茶花男。 “那就要吧,光身一个,一无所有!” “我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这可是件新的奇闻!”将军喃喃着说,“可以料到的。” 公爵用悲郁、严峻和动人的目光望着继续在打量他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脸。 “这还真找到了!”她又转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突然说,“他倒真的是出于好心,我了解他。我找到了一个善心人!不过,也许人家说得对,说他是……那个。既然你这么钟情,要一个罗戈任的女人,你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养活一个公爵吗?……” “我娶您是娶一个正派女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不是娶罗戈任的女人,”公爵说。 “你是说我是正派女人?” “是您。” “嗬,这从小说那里看来的……!公爵,亲爱的,这已经是过了时的妄言了,如今世界变聪明了,这一切也就成了无稽之谈了!再说,你怎么结婚,你自己还需要有个保姆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什么世面也没见过,您说得对,但是我……我认为,是您将使我而不是我将使您获得名誉。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您受过许多痛苦,并从这样的地狱里走出来却纯洁无暇,这是很不简单的。您何必感到羞愧,还想跟罗戈任走?这是狂热……您把7万卢布还给了托茨基先生,并且说这里所有的一切,您全要抛弃,这里是谁也做不到这一点的。我……爱……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大娜。我要为您而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不许任何人讲您的一句坏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如果我们穷,我会去工作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在公爵讲最后几句话时,可以听到费尔迪先科、列别杰夫发出的嘻嘻窃笑,连将军也不知怎么很不满意地暗自咳了一声。普季岑和托茨基无法不笑,但克制住了。其余的人简直惊讶得张大了嘴。 “……但是,我们也许不会贫穷,而会很富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依然用胆怯的声音继续说,“不过,我还不能肯定,遗憾的是,一整天了,到目前为止我还什么都没能打听到,但我在瑞士收到了一位萨拉兹金先生从莫斯科寄来的信,他通知我,似乎我能得到很大一笔遗产。就是这封信。” 公爵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信。 “他不是在说胡话吧?”将军咕哝着说,“简直就是一所真正的疯人院!” 接下来有一瞬间是沉默。 “您,公爵,好像说,是萨拉兹金给您写的信?”普季岑问,“这在他那个圈子里是很有名的人,这是个很有名的事务代理人,如果确实是他。通知您、那您完全可以相信的。所幸我认得他的签字,因为不久前我跟他打过交道……如果您给我看一下,也许,我能告诉您什么。” 公爵颤动着双手,默默地递给他信件。 “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将军豁然大悟,像个疯子似的望着大家,“难道真有遗产吗?” 大家都把目光盯着正在看信的普季岑身上。大家的好奇心增添了新的强大的推动力:费尔迪先科坐不住了;罗戈任困惑不解地望着,很不放心地把目光一会儿投向公爵,一会又移到普季岑身上。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如坐针毡般地等待着。连列别杰夫也忍不住了,从他坐着的角落里走出来,把身子弯得低低的,从普季岑肩后探看着信件,他那副样子就像担心人家为此而给他一拳似的: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一部 第十六章 “这事是可信的,”普季岑终于宣布说,一边把信折起来,交给公爵,“根据您姨妈立下的无可争议的财产处理遗嘱,您可以不用任何操心地得到一笔异常庞大的资产。” “不可能!”将军喊了一声,犹如开了一枪似的。 大家又张口结舌。 普季岑主要是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解释说,五个月前公爵的姨妈故世了。公爵本人从来也不认识她,这是他母亲的胞姐,是贫困破产中死去的莫斯科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儿。但是这个帕普申的亲哥哥不久前也离世了,他却是个有名的富商。差不多一年前,几乎是在同一个月,他唯一的两个儿子相继死去。这给了他致命一击,因此过了不多久老头自己也病倒而亡。他是个鳏夫,根本就没有继承人,只有老头的亲侄女,即公爵的姨妈,她则是个很穷的女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在得到遗产的时候这位姨妈因为水肿病几乎已快要死了,但她立即开始寻找公爵,并把此事委托给了萨拉兹金,还赶紧立下了遗瞩。看来,无论是公爵还是在瑞士他寄居的那位医生都不想等正式的通知或者做一下查询,于是公爵就带了萨拉兹金的信决定亲自回国。 “我只能对您说一点,”普季岑转向公爵,最后说,“这一切是不容争议和千真万确的。萨拉兹金写信告诉您这件事情的确凿性和合法性,您可以当作口袋里的现钱一样来看待,祝贺您,公爵!也许,您也将得到150万,也许甚至更多。帕普申是个非常富有的商人。” “好一个家族里最后一个梅什金公爵!”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 “乌拉。!”列别杰夫酒喝得沙哑了的嗓子呼叫着。 “可我刚才还借给他这个可怜虫二十五个卢布,哈一哈一哈!真是变幻莫测呀,就是这么回事!”将军惊讶得几乎发呆,说,“来,恭喜恭喜!”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公爵跟前拥抱他。在他之后其余的人也站了起来,向公爵这边走拢来。连那些躲在门帘后面的人也出现在客厅里。响起了、片乱哄哄的谈话声和惊叹声,也传来了要求开香槟酒的喊声;所有的人椎椎揉揉,忙乱起来。有一会儿几乎忘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忘了她毕竟是晚会的女主人这一点。但是慢慢地,大家几乎又一下子想起了,公爵刚才向她求了婚。这样,事情比起原先来就有三倍的疯狂和异常。深为惊诧的托茨基耸了耸肩,几乎只有他一人还坐着,其余的人群都杂乱地挤在桌子周围。后来大家都断定,正是从这一刻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精神失常的。她依然坐着,用一种奇怪的惊讶的目光打量了大家一段时间,仿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又竭力想弄清楚。后来她突然转向公爵,横眉冷对,凝神仔细端详着他,但这只是一霎那;也许,他突然觉得,所有这一切只是个玩笑,嘲弄人而已;但是公爵的神志又马上使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沉思起来,后来又笑了一下,却似乎并没有明确意识到为什么而笑。 “这么说,我真的是公爵夫人了!”她似乎嘲讽地喃喃自语说,无意间瞥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后,又笑了起来。“真是出人意料的结局……我……期待的可不是这样……你们干嘛都站着,诸位,请吧,请坐下,祝贺我和公爵吧!好像曾有人要喝香槟;费尔迪先科,请走一趟,吩咐一下。卡佳;帕莎,”她突然看见了在门口的女仆,“到这里来,我要嫁人了,听见了吗?嫁给公爵,他有150万,他是梅什金公爵,要娶我!” “那就让上帝保佑吧,我的姑奶奶,是时候了!没什么好放过的了!”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咸道,她为眼前发生的事深感震惊。 “公爵,就坐到我身旁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就这样,马上就会送酒来,诸位,祝贺吧!” “鸟拉!”众多的嗓子呼喊着。许多人挤过去拿酒,所有罗戈任的人几乎都在其中,但是尽管他们喊了或者曾经准备喊叫,也不论情境和事态多么怪诞不经,他们中许多人还是感到了情势在变化,另一些人则困惑不解,不相信地等待着。不少人彼此窃窃私语,认为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公爵们跟哪个女人结婚这种事屡见不鲜,娶流浪的茨冈女人的都有。罗戈任本人站在那里看着,扭曲的脸现出呆僵木然、莫名其妙的傻笑。 “公爵,亲爱的,你醒醒!”将军从旁边走近去,扯着公爵的衣袖,惊恐地低声唤了一声。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发觉了,哈哈大笑起来。 “不,将军!现在我自己就是公爵夫人了,您听见了,公爵是不会让我受欺负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倒是祝贺我呀;我现在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将与您妻子并肩而坐;有这么一个丈夫很有好处,您怎么认为?150万,还是公爵,外加,据说还是个白痴,还有什么更好的?只有现在才将开始真正的生活!罗戈任,你迟来了!收起自己的纸包,我要嫁给公爵,而且我自己比你更富有!” 但是罗戈任已经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他双手一拍,从胸中发出一声呻吟。 “让开!”他对公爵喊道。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这是为你让路吗。”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得意洋洋地接过话茬说,“瞧你,把钱往桌上一扔,真是个老粗!公爵要娶她为妻。而你却来胡闹。” “我也要娶她!马上就娶,就此刻!什么都拿出来……” “瞧你,小馆子里出来的醉汉,该把你赶出去!”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忿忿地重复说。 笑声更加厉害了。 “听着,公爵,”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转向他说,“这汉子是怎么出价欲买你的未婚妻。” “他醉了,”公爵说,“他是很爱您。” “往后你会不会觉得羞耻,因为你的未婚妻差点跟罗戈任跑了?” “这是您情绪激亢所致,您现在也仍如发热病说胡话。” “以后人家对你说,你的妻子曾经是托茨基的姘妇,你不觉耻辱吗?” “不,不会觉得羞耻的……您在托茨基那里并非出于自愿。” “也永不责难?” “不会责难。” “嗬,可得留神,别担保一辈子。”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似乎怀着同情和怜悯轻轻地说,“我刚才对您说过了,我把您的同意看作是一种荣誉,是您给我荣誉而不是我。您对这些话付之一笑,我听到周围的人也笑了。也许,我表达得很可笑,而且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总觉得,我……是理解什么是荣誉的,也深信我说得是对的。您现在想毁掉自己,不可挽回地毁掉自己,因为您今后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件事、可是您是丝毫没有过错的。您的生活已经完全毁了,这是不可能的。罗戈任来找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想欺骗您,这又算得了什么?您何必不断地要提这些?您所做的是很少人能做到的,这一点我现在再对您重讲一次。至于说您想跟罗戈任走,这是您在痛苦的冲动中做出的决定,您现在也仍然在冲动中,最好还是去躺下。明天您宁可去当洗衣妇,也别留下来跟罗戈任在一起。您很高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是,也许您已经不幸到了真的以为自己有过错的地步。需要对您多加照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会照顾您的。我刚才看见了您的照片,就像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我立即就觉得,您仿佛已经在召唤我了……我……我将终身都尊敬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突然结束自己的话,似乎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是在哪些人面前讲这番话的而脸红了起来。 普季岑出于纯真和不好意思甚至低下了头盯着地面:托茨基则暗自想:“虽是个白痴,可是却知道,阿谀献媚比什公都管用;真是秉性难移!”公爵也发觉了加尼亚从角落里放射出来的的的目光,仿佛想用它来把公爵烧成灰烬。 “这真是个善良的人!”深受感动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赞叹说。 “人是有教养的,但不可救药!”将军轻声低语说。 托茨基拿起了帽子,准备站起身偷偷溜走。他和将军互使眼色,以便一起出去。 “谢谢,公爵,至今没有人跟我这样谈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所有的人都是出价钱买卖我,却没有一个正派人要娶我为妻的。听见了吗,阿法纳西·伊万内奇?公爵所说的一切,您觉得怎样?那可几乎是不体面的……罗戈任!你等一等走。我看,你也不会走。也许,我还是跟你走,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叶卡捷琳戈夫,”列别杰夫从角落里应答着,而罗戈任只是颤粟了一下,睁大眼睛望着似乎不相信自己。他全然变呆了,犹如头上狠狠地挨了一击。“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姑奶奶!真正是发病了:疯了还是怎么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惊恐不安地跳起来说。 “难道你真的这样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哈哈笑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去毁掉这么一个涉世不深的人?这对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来说正是时机:他是喜欢不诸世事的年轻人的!我们走,罗戈任!准备好你那一包钱!你想结婚,这没什么,可钱嘛还是要给的。也许,我还不想嫁给你。你以为,既然是自己想结婚,钱也就将留在你那里?胡扯!我自己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曾经做过托茨基的姘妇……公爵!对你来说现在应该娶阿格拉娅·叶潘钦娜,而不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然连费尔迪先科也会用指头点点戳戳的!你不害怕,可我会害怕,怕把你毁了和以后你会责怪我!至于你刚才声明说,是我给你荣誉,那么托茨基是知道这一点的,而你,加涅奇卡,把阿格拉哑·叶潘钦娜错过了;你知道这一点吗?如果你不跟她做交易,她一定会嫁给你的!你们大家就是这么回事:要么与不正经的女人,要么与正经女人交往,只有一种选择!否则一定会弄糊涂的,瞧,将军张大嘴,看着呢……” “这真是乱了套了,乱了套了!”将军耸着肩膀,连声说,他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所有的人又都站着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仿佛发了狂似的。 “真的吗?”公爵捏着手,痛楚地呻吟说。 “你认为不是吗?我也许就是自己高傲,其实不需要,反正我是没有廉耻的女人!你刚才称我是完美的人;光是为了夸口,把百万家财产公爵的名分踩得稀烂,而去住贫民窟,好一个完美呀!好吧,这以后我怎么做你妻子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可是真的把百万家财往窗外扔!您怎么会认为,我会嫁给加涅奇卡,我会为了您的七万五千卢布而出嫁,并将此看作是幸福?七万五千你拿去吧,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不到十万,罗戈任可胜过你!);对加涅奇卡,我会亲自安慰他的,我还有了主意。而现在我想玩乐,我本来就是个马路天使嘛!我有十年蹲的是监狱,现在则是我的幸福!你怎么啦,罗戈任?去准备吧,我们就走!” “我们开路!”罗戈任欣喜若狂,拼命地喊了起来,“你们……所有的人……给她酒呀!嗨!……” “备些酒,我要喝的。音乐有没有?” “会有的,会有的!别走近来。”罗戈任看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正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近来,发狂地吼起来,“她是我的!全是我的!是我的女王!事情了结了!” 他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他绕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来走去,对所有的人嚷着:“别走近来!”他那伙人已经全都挤在客厅里。一些人喝着酒,另一些人喊叫着、哈哈笑着,所有的人都极为激奋,放肆不羁;费尔迪先科开始试着与他们凑在一起;将军和托茨基又做出要尽快躲闪的动作,加利亚也把帽子拿在手中,但他默默地站着,似乎仍然不能摆脱在他面前演变的这一场景。 “别走近来。”罗戈任喊着。 “你喊什么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冲着他哈哈笑着说,“我在自己这儿还是女主人;只要我想,还可以把你赶出去。哦,还没有拿你的钱呢,它们在桌子上;把它们拿过来,一整包!这一包里是10万?嗬、多么肮脏呀!你怎么啦,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难道我得坑害他?(她指了一下公爵)他哪儿能结婚,他自己还需要有保姆;这下将军就会是他的保姆了,瞧,他正缠着他呢!公爵,你看着,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钱,因为她是个放荡女人,而你却想娶她!你哭什么呀?你痛苦,是吗?依我看你还是笑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她自己的脸颊上挂着两滴晶莹的大泪珠。“相信时间吧,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改变主意比以后变卦为好……你们干吗全都哭呀,连卡加也哭了!你怎么啦,卡加,亲爱的?我要给你和帕莎留下许多东西,我已经做了安排、而现在告别了!我让你一个正派姑娘来照料我这么一个放荡女人……这样为好,公爵,真的更好,否则以后你会鄙视我、我们就不会有幸福!别发誓,我不相信!而且这又多么愚蠢!……不,最好还是好分好散,不然是不会有好处的,用为我自己本来就是个好幻想的人。难道我良已没有幻想过嫁给你吗?这点你说对了,我早就幻想过,还是在他的村庄里,我孤零零一个人度过了五年。我想啊,想啊,常常这样,幻想啊,幻想啊,就老是想象着像你这样的人,善良,正派,心好,也是这么傻乎乎的,突然来到我面前,说:您是没有过错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敬爱您!常常这样想入非非,简直要发疯……而那时来的却是这个人,一年中住上两个月,使我蒙受耻愿,受尽委屈,激起情欲,导致堕落,然后就走了。我曾经上千次想投入池塘,但我又个卑贱的人,缺少勇气;好了,现在,罗戈任,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别靠近!” “准备好了!”响起了好几个声音。 “三驾马车等着,带铃挡的。”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把那一包钞票一下抓在手里。 “加尼亚,我冒出了一个主意:我想补偿你,因为……何必让你失去一切呢?罗戈任,为了3个卢布他会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马上去吗?” “会爬到的!” “好吧,那么听着,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一看你的灵魂;你自己折磨了我整整三个月;现在轮到我了。你看见这个纸包了,里面是10万卢布!我现在就把它丢进壁炉里,扔进火里,就当着大家的面,大家都是见证人!一旦火烧着了整个纸包,你就到壁炉里去拿吧,只是不许戴手套,要光着手,还要卷起袖子,把纸包从火中取出来!你取出来,就归你了。整整10万就是你的了!你只不过稍稍烫一下手指头,可是有10万呐,你倒想想!又不用很长时间!而我则要欣赏一下你的灵魂,看你怎么伸手到火中去取我的钱的。大家都是证人,这包钱将是你南!要是你不去取,那就让它烧光:谁都不许去取。走开!大家都走开!这是我的钱。作为我在罗戈任那儿一夜的代价而得到的。是我的钱吗,罗戈任?” “是你的,亲爱的!是你的,我的女王!” “好吧,那么请大家让开,我怎么想,就怎么干了!别妨碍我!费尔迪先科。把火弄弄旺!”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下不了手呀。”大为震惊的费尔迪先科回答说。 “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发出一声叹息,抓起火钳,扒开两块微燃的劈柴,等火焰刚窜起来,就把纸包投进火中。 四周发出了喊声;许多人甚至划着十字。 “她疯啦,她疯啦!”四周叫喊着。 “是不是……我们是不是……把她绑起来?”将军对普季岑低语说,“或者是否派人……她可是疯了,她不是疯了吗?不是疯了吗?” “不,也许,这根本不是发疯,”脸色苍白得像手绢一般的普季岑颤抖着呐呐说,他无力使自己的眼睛离开那刚燃着的纸包。 “疯了吗?不是疯了吗?”将军又缠住托茨基问。 “我对您说过,这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脸色也有点苍白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低声含糊地说。 “可是,要知道是10万呐!……” “上帝啊,上帝!”周围一片惊叹声。所有的人部挤在壁炉周围,大家都争相观看;大家都感叹不绝……有些人甚至跳到椅子上,好隔着别人的脑袋观看这一景象。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奔了出去到另一个房间,惊恐万状地对卡加和帕莎低语着什么。德国美人则已逃之夭夭。 “我的姑奶奶!我的女王!万能的女神?”列别杰夫跪着爬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双手伸向壁炉,号叫着、“10万!10万!我亲眼看见的,是当着我面包起来的!我的姑奶奶!开开恩吧!只要吩咐我钻进壁炉去,我就整个儿爬进去,我就把自己斑白的脑袋瓜一古脑几伸进火中去!我有一个卧床不起的有病的妻子,13个全是孤苦伶订的孩子,上星期则刚埋葬了父亲,他是饿死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大声诉说完,便向壁炉爬去。 “滚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推开他,喊道,“你们大家都让开!加尼亚,你还站着于什么?别害臊!去取吧、这是你的幸福!” 但是加尼亚在这个白天,和这个晚上所经受的已经大多了,对于这出其不意的最后一个考验没有准备。人群在他面前分成两半,他就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对面站着,相距只有三步路。她站在壁炉旁等着,专注的目光不离他身。加尼亚穿着燕尾服,手中拿着帽子和手套,无言以答地默默站在她面前,交叉着双手,望着火焰。疯子般的傻笑在他那白如绢帕的脸上回荡。确实,他无法使眼睛移开它,那个已经燃着的纸包;但是,好像有某种新的东西在他心中萌生;仿佛在发誓要经受住这一考验;他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大家便明白,他是不会去取纸包的,他不想。 “哎,要烧光了,人家会讥笑你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向他喊着,“过后你可是会上吊的,我不是开玩笑。” 火原先在两块快烧完的木头之间燃烧,纸包掉进去压着它时,开始一度熄灭。但是小小的蓝色火苗还是从下面攀住了下面那块木头的角。终于,细长的火舌舔着了纸包、火附着后又从纸的四角向上蔓延开来,突然整个纸包在壁炉皇勃然燃烧、明亮的火焰向上直窜。大家都发出了惊叹声。 “我的姑奶奶!”还是列别杰夫在号叫。他又朝前冲去,但罗戈任又把他拖回来,推开。 罗戈任自己整个儿变成了一道一动不动的目光。他无法把目光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移开。他完全陶醉了,飘飘然如在七重天。 “这就是女王的气派!”不管碰上谁,他朝周围见到的人不断重复说,“这才是我们的气派!”他忘乎所以,高声嚷嚷着,“嘿,你们这些骗子手,哪个能干出这样的花样来,啊?” 公爵忧郁而默默地观察着。 “只要给我干,我就用牙齿去叨出来!”费尔迪先科提议说。 “用牙齿叨,我也会干!”拳头先生毅然不顾死活,咬牙切齿冲动地说,“真见鬼,烧着了,会要烧光了!”他看见火焰后高呼起来。 “烧着了,烧着了!”众人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几乎全都向壁炉这边拥去。 “加尼亚,别扭扭捏捏。我说最后一次!” “快去!”费尔迪先科全然如痴若狂一般奔向加尼亚,扯着他的衣袖,吼着,“去呀,你这不知好歹的人!要烧光了!哦,真一该一死!” 加尼亚用力推开费尔迪先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但是,没有走两步,摇晃了一下,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昏倒了!”四周喊了起来。 “姑奶奶,要烧光了!”列别杰夫号叫着。 “要白白烧光了!”四面八方吼着。 “卡加,帕莎,给他喝点水、酒!”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了一声,抓起火钳,夹出了纸包。 外面整张纸几乎已烧光,仍阴燃着,但是立刻就可看到,里面没有烧着。纸包包着三层报纸,因此钱还完好无羔。大家都轻快地松了口气。 “顶多损坏千把个卢布,剩下的都好好的。”列别杰夫激动地说。 “全都是他的!整包钞票都是他的!听见了吧,诸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宣布说,并把纸包放到加尼亚身边,“他到底没有去拿,坚持住了!这么说,自尊心还是比对钱的贪婪心要多一点。没关系,会苏醒过来的!不然的话,也许还会杀人……瞧他已经在恢复知觉了。将军,伊万·彼得罗维奇,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卡加,帕莎,罗戈任,你们都听到了吗?钱包是他的,是加尼亚的。我把它给他,归他所有,作为补偿……好了,不管它了!请告诉他!就让纸包放在他身边……罗戈任,开路!告辞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了人!别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Merci*!” 罗戈任一伙人跟在罗戈任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后面,吵吵嚷嚷:哇里哇啦;靴声橐橐地穿过房向,向大门口走去。在厅屋里侍女把皮大衣递给她;玛尔法从厨房里跑出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与他们一一吻别。 “小姐,难道您完全离开我们了?您要去哪里呀?而且还是生日,在这样的日子走!”侍女吻着她的手,恸哭着问。 “到马路上去,卡佳,你听见了,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要不就去当洗衣妇!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一起受够了!代我向他致意,而我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请原谅……” 在大门口众人已经分坐在四辆带铃当的三驾马车上。公爵拚命朝那里奔去,可是还在楼梯上将军就已经赶上了他。 “得了,公爵,清醒一下!”他抓住他的手,说,抛弃这念头吧!你也看见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是像父亲那样对你说……”公爵向他瞥了一眼,但是什么活也没说,便挣脱开,朝下跑去。 三驾马车刚刚驶离大门口。将军看见,公爵抓住他遇上的第一个马车夫,对他喊了一声,要他跟上前面的三驾马车,去叶卡捷琳戈夫。紧接着将军的大灰马把车拉过来,把将军载回家,同时也载着新的希望和打算,还载着将军毕竟没有忘记拿回去的不久前送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珍珠。在他做着新的打算之际,曾经有两次闪现出她那迷人的芳影;将军发出一声叹息: “真可惜!真正可惜!不可救药的女人!疯狂的女人!……这样嘛,现在公爵就不会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了……” 说这类有点劝谕性的临别赠言似的话的还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另两位客人,他们决定步行一程,便一路交谈着。 “知道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据说,日本人也常有这类事,”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说,“那里受了侮辱的人好像要去找侮辱他的人,并对他说:‘你侮辱了我、为此我来要当着你的面剖腹。’说完这些话便真的当着侮辱者的。面剖开自己的肚子,大概还感到非常满足,就像真的报复了一样。世上常有各种奇怪的性格,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法语:谢谢。 “您认为,这里的事也是这种情况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微笑着回答,“嗯!不过您很敏锐……打了个很好的比喻。但是您看见了,还是亲自看见了,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无法做到超过我所能的事,您同意吗?然而,您也会同意下面这一点:这个女人具有一些非凡的品格……卓越的品格。如果在乱成一团的情况下我允许自己做的话,刚才我甚至会朝她大声喊出来,她自己就是我对她提出的所有非难的最好辩解。唉,谁会不迷恋这个女人,有时甚至迷得忘却了理智……和一切?瞧这个大老粗罗戈任竟然为她弄来了十万!假如说,刚刚在那里所发生的一切是昙花一现,罗曼蒂克,不大体面的,但是,精彩生动。别出心裁,您自己也会同意这点的。上帝啊,这样的性格加上这样的美貌本来能出落成什么样的人呵,可是,尽管做了一切努力,甚至还给她受了教育;全都枉费心机了!这是一颗未经琢屠的金钢钻,这话我已经说过几次了……”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二部 第一章 我们用以结束故事第一部的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晚会上的奇遇。此后两天,梅什金公爵便急匆匆赶往莫斯科,去办理接受那意想不到的遗产事宜。那时人家说,他这么仓促离开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但是关于这一点,就像关于公爵在莫斯科以及他离开彼得堡期间的经历一样,我们能奉告的消息相当少。公爵离开彼得堡整整六个月,连那些有某种原因而对他的命运感兴趣的人,在这段时间里所能获悉的他的情况也太少了;确实,虽然很难得,可还是会有些传闻传到有些人那里,但大部分也是很怪诞的,而且几乎总是互相矛盾的。比所有的人都更关心公爵的,当然是叶潘钦家,他走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与他们告别一声。不过,将军那时曾经见过他,甚至还见了两三次,他们认真地谈论过什么事情。但是,如果叶潘钦自己见过他,那么他是不告诉自己家里这种事的。再说,最初,也就是公爵离开后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内,叶潘钦家根本就没有谈到他,只有将军夫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个人在一开始说过,“她对公爵是大大看错了。”后来,过了两三天她又做了补充,这次已经不指名是公爵了,而是笼统地说,“她一生中最主要的特点便是不断地看错人。”最后,已经过了十天。”她不知为什么事情对女儿生气,便以富有教训意味的话总结说:“错够了!今后再也不犯了。”与此同时不能不指出,在他们家中相当长时间笼罩着一种不愉快的情绪。有某种沉重的,不自然的,有话憋在心里的,不和睦的气氛,大家都皱眉蹩额的。将军白天黑夜地忙着,为事务奔波,很少有人看见他比现在更忙碌更多活动,尤其是公务方面的事情。家里人也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他。至于说到叶潘钦的三位小姐,她们当然什么也没说出口。也许,光就她们姐妹问也很少说话,这儿位小姐自尊心很强,也很高傲,即使她们之间有时也不好意思,不过,她们只要听上一句,甚至看上一眼,就能互相了解,因此有时候也就不必再说上许多话了。 旁观者--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只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从上述虽然不多的所有情况来看,公爵到底还是在叶潘钦家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尽管他在那里只出现了一次,而且还是昙花一现。也许,这是公爵那有点奇特的际遇所引起的纯粹的好奇心所造成的印象。不论怎么说,反正是留下了印象。 渐渐地,本来已在城里传开的流言蒙上了一层真相不明的色彩,确实,一种说法是,某个公爵和傻瓜(谁也讲不出他的确切姓名)突然得到了一笔巨大的遗产,跟一个外来的法国女人、巴黎《沙托一杰一弗列尔》*跳康康舞**的著名舞星结了婚。另一些人说,得到遗产的是某个将军,而跟外来的法国女人、著名的康康舞星结婚的是一个俄国商人、有数不清财产的巨富,在自己婚礼上他喝醉了,仅仅为了夸口,便在蜡烛上把整整70万最近一期有奖公债券烧掉了,但是所有这些传闻很快就平息了,这是因为某些情况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这一点。比如,罗戈任一伙人中有许多人是能讲点什么的,当初他们在叶卡捷琳戈夫车站纵酒狂饮大闹一通,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时也在场,但过了整整一星期后,他们这一大群人在罗戈任亲自率领下全部出动去了莫斯科。极少数有兴趣的人根据某些传闻知道,在叶卡捷琳戈夫闹了一通之后第二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便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又似乎探出了去向,她去了莫斯科;因此罗戈任去莫斯科与这一传闻有些吻合。 也有些传闻是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京,他在自己那个圈子里也是相当有名的人物。但是他也遇到了一个情况,后来很快地就使所有关于他的不好的说法冷了下来,最后完全绝迹。原来他病得不轻,不仅在社交界哪儿也不露面,甚至也未到职。病了一个月左右他痊愈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全然拒绝了在股份公司的职务,于是他的位置就由另一人取代了。叶潘钦将军家他一次也不去,因此另一个官员开始常去将军家。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敌人可能会认为,由于所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无脸见人,以致不好意思上街,但实际上他是害了什么病:抑郁寡欢,沉思冥想,好生气动怒。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在那年冬天嫁给了普季岑;所有了解他们的人都认为这一婚姻是由这种情况造成的:加尼亚不想回到原来的职务上去,不仅不再能维持家庭,甚至连自己也需要帮助,并且也几乎是处于人家 *法语俄译音,意为《花之宫》,巴黎一家游乐场。**法国游艺场中一种大腿踢得很高的舞。的照顾之中。 附带要指出,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叶潘钦家里甚至从来也没有提到他,仿佛不仅仅他们家,而且在世上也没有这个人似的。同时,那里大家又都知道有关他的(甚至相当快就知道了)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情况,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的不愉快遭遇以后,就是那个对他来说是决定命运的夜里,加尼亚回到家,没有躺下睡觉,而是以迫不及待的焦躁憎绪等待公爵归来;去叶卡捷琳戈夫的公爵从那里回来已是早晨5点多。于是加尼亚走进他的房间,把他昏厥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给她的烧过的那一包线放在公爵面前的桌子上,他坚决请求公爵一有可能便把这件礼物归还给纳斯塔西娅·费里帕夫娜。在加尼亚走近公爵的时候,他怀着一种敌视和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情绪;但是,在他和公爵之间似乎说了一些什么话,这以后在公爵那里坐了两个小时,一直十分伤心地痛哭着。两人在很友好的关系中分了手。 传到叶潘钦全家的这个消息,后来证实,完全是确实的。当然,这样的消息能这么快就传到这儿被他们知道,这是令人奇怪的;比方说,在纳斯洛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发生的一切几乎在第二天叶潘钦家里便已知悉,而且相当确切详尽。就有关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消息来说可以料想,它们是由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带到叶潘钦家的,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出现在叶潘钦小姐们那里,甚至很快就与她们槁得十分亲热,这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力惊讶。但是,即使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不知为什么认为有必要与叶潘钦家的小姐亲近相处,她也一定不会跟他们谈论自己的兄长。这也是个自尊心相当强的女人,只不过在某一点上是这样;因为她就不管现在结交的正是差点没把她兄长赶出来的人家。在此以前虽然她也认识叶潘钦家的小姐,但她们很少见面。不过,就是现在她也几乎不到客厅去,而是从后面台阶出进,简直就是来去匆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一直不大赏识她,尽管她很尊重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母亲。他惊讶,生气,把跟瓦里娅的结交看作是女儿们的任性和好自作主张,说她“已经不知道想出什么来与她作对”,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在结婚前和后始终继续上她们那儿去。但是公爵离开后过了一个月光景,叶潘钦将军夫人收到了别洛扎斯卡娅老公爵夫人的来信,两星期前她去莫斯科已出嫁的大女儿那里了。这封信显然对将军夫人产生了影响。尽管她既没有对女儿,也没有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什么,但是从许多迹象来看家里人都发觉,她似乎特别兴奋,甚至异常激动。她回女儿们的谈话不知怎么的特别奇怪,而且老是讲那些异乎寻常的话题;她显然很惧说出来,可又不知为什么克制着自己。在收到信的那一天,她对大家都很温顺,甚至还吻了一下阿格拉娅和阿杰莱达,说她自己有件事情要向她们认错,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她们却不明白。甚至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忽然宽容起来,而原来已有整整一个月对他颇为冷淡。当然,第二天她又对自己昨天的好动感情而大力恼火,午餐前就跟所有的人都吵过来了,但到傍晚又雨过天晴了。总之整个星期她保持着相当开朗的心境、这已是很久未曾有过的了。 但是又过了一星期又得到一封别洛孔斯卡娅的信,这一次将军夫人已经决定讲出来了:她郑重其事地宣布:“‘别洛孔斯卡妩老太婆’。(背地里讲刁她时从不称她公爵夫人)告诉她相当令人宽慰的消息,是关于这个……怪人,喏,就是那个公爵!”老太婆在莫斯科到处寻觅,打听他,终于获悉了很好的情况;公爵后来亲自去她那儿,给她留下了几乎是异常好的印象,“这从这一点看得出来:她邀请公爵每天上午一点到两点去她那里,于是公爵每天都到她那儿去,至今没有让她感到讨厌。”她补充说)“通过‘老太婆’已有两户体面人家开始接待公爵。”将军夫人接着作了结论,“他没像呆瓜那样老呆在家里和感到害羞,这很好。”被告知了这一切的小姐们马上就觉察到,母亲对她们还隐瞒了信件的许多内容。也许,她们是通过瓦尔瓦拉·阿尔达利诺夫娜了解到这一点的,因为她能知道,当然,也是知道普季岑所知道的有关公爵及他在莫斯科的一切情况的。而普季岑能够获悉的情况甚至比其他所有的人更多。但他在事务方面是个过分保持缄默的人,不过他自然会告诉瓦里娅的。为此将军夫人立即更加不喜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娅。 但不论怎么样,坚冰已经被打破,忽然已经可以出声谈论公爵了。此外又一次明显地表现出公爵在叶潘钦家留下的不同寻常的印象和他所激起的已经超过分寸的巨大兴趣。将军夫人对莫斯科来的消息给她的女儿们造成的印象甚至感到惊奇。而女儿们也对自己母亲感到奇怪,因为她一方面郑重地向她们宣称,“她一生中最主要的特征是不断地看错人,”而与此同时却又委托在莫斯科的“神通广大的”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对公爵多加关照,而且,得她关照,当然得再三苦苦恳求。”因为在有些情况下“老太婆”是不太爽快答应办事的。 但是坚冰刚被打破,新风刚一拂起,将军也急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原来他也有异常的兴趣。不过,他告知的只是“对方的事务方面“。情况是这样的:为了公爵的利益,他委托在莫斯科的两位非常可靠、又在某方面颇具影响的先生注意公爵,特别是注意他的谋划者萨拉兹金。所有说到遗产的事,“所谓是否有遗产的事实”是确实的,但是,弄到最后,遗产本身根本不像开始传说的那么可观。财产的一半是笔糊涂账;突然冒出了债务,冒出了一些声称有权得到一份遗产的人,加上公爵不管人家替他谋划的主意,自己的做法又极不精明。“当然,愿上帝保佑他;”现在,“沉默的坚冰”已经打破,将军很高兴“真心诚意地”声明这一点,因为“小伙子虽然有点那个”,但毕竟是值得多加关注的。事实上他在这件事上还是干了不少蠢事:比方说,冒出了一些已故商人的债主,他们就凭一些颇有争议的不足为凭的文件来索债,而另有些人则摸透了公爵的底细,根本就没有文件,也跑来了,怎么办呢?尽管‘朋友们提醒说这些人和债主根本没有权利,公爵还是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他满尽他们,仅仅因为确实是他们中间有些人真的曾经吃过亏。 将军夫人对此回答说,别洛孔斯卡给她写的信上也这么说,她还尖刻地补了一句说,“这是愚蠢的,很愚蠢;不可救药的傻瓜,”但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对这个“傻瓜”的行为感到高兴。最后将军发觉,他的夫人关心公爵宛如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不知怎么的开始对阿格拉娅钟爱异常;看到这种情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度做出相当认真的姿态。 但是所有这种愉快的情绪又没能存在很久。总共就过了两个星期,不知怎么的忽然又起了变化,将军夫人皱眉层额,而将军则耸了好几次肩膀,又服从于“沉默的坚冰”了。事情是这样的:两星期前他佃然得到一个消息;虽然简短,因此也不完全清楚,但是是可靠的。消息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最初在莫斯科销声匿迹,后来被罗戈任在莫斯科找到,后来她又不知去向,又被罗戈任找到,最后她几乎信誓旦旦答应嫁给他,才不过两个星期,突然将军阁下又得到消息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第三次逃跑,几乎就要在教堂举行婚礼之际跑掉的,这一次不知躲到外省的什么地方去了,而与此同时梅什金公爵也在莫斯科消失了,把自己的全部事务撂给萨拉兹金去处理,“是跟她一起走了,还是不过是去追她了,这不得而知,但是这里总有点名堂,”将军结束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从自己方面也得到了一些不尽愉快的消息。最终,在公爵离开二个月后几乎关于他的所有传闻在彼得堡完全沉寂了,而叶潘钦家中“沉默的坚冰”已经不再打破了。不过,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依然常来探访小姐们。 为了结束所有这些传闻和消息,还要补充一点:春天即将来临时,叶潘钦家发生了许多大变化。因而很难让他们不忘记公爵,而公爵自己也不留音讯、地址,他也不想让人家知道他的下落。在冬天期间叶潘钦家渐渐地终于决定去国外度夏,也就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与女儿们去;将军嘛,自然不能把时间花费在“无聊的消遣上”。决定是在小姐们异常执拗的坚持下才通过的,她们完全确信,父母不想带她们到国外去是因为她们老是操心着为她们找夫婿和把她们嫁出去;也许,父母后来深信,在国外也能遇上夫婿;去做一个夏天的旅行不仅不会碍什么事,也许反而“能促成此事”。这里顺便得提一下,原来拟议中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和叶潘钦家大小姐的婚事完全告吹了,托茨基也没正式求婚。这事似乎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没有多费口舌,双方之间一切突然停了下来。这一情况也正是许潘钦家当时情绪低沉的原因之一,虽然将军夫人那时也说,她现在乐于划十字“。将军虽然遭冷落并感到自己有过错,但还是生了很长时间闷气,因为他很舍不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么大的财产和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过了不久将军获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被一个来自法国上流社会的保皇派女侯爵迷往了,即将举行婚礼,而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也将被带到巴黎去,然后再去布列塔尼的什么地方。“嘿,跟一个法国女人搞在一起,必将完蛋!”将军这么认定着。 而叶潘钦小姐们准备着夏季外出旅行。忽然发生了一个情况,又使一切重新变个样,旅行又被搁置起来,这使将军和将军夫人大为高兴。一位公爵--ω公爵,从莫斯科光临波得堡,这是一位名人,从相当相当好的观点来看的名人。他属于那样一种人,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属于当代的活动家这一类人,他们正直、谦虚、真诚和自觉地愿意做好事,始终在工作并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即总是拢得到工作做。山公爵不炫耀自己、避开党派之争的冷酷无情和夸夸其谈,也不认为自己是第一流的角儿,但是他明白,近来所做的许多事是相当坚实可靠的。他先前曾任公职,后来参加了地方自治活动,此外,他还与好几个俄罗斯学会保持有益的通讯关系。他与一个熟识的技术员一起,通过调查考察和搜集到的资料,促成了一条设计中的重要铁路选取更为正确的走向,他35岁,是个“最最上流社会”的人,除此以外,还有着“很好的,不可小看的,无可争议的”家财,这是将军做出的反应。有一次因为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他去自己的上司怕爵那里,便结识了公爵,而公爵出于某种特别的好奇,从来也不放过结交俄国的“实业界人士”。结果,公爵就结识了将军一家。三个女儿中的中间一个。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使他产生相当深刻的印象。临近春天时公爵表白了爱情。阿杰菜达很喜欢他,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喜欢他。将军非常高兴。自然,旅行就推迟了。婚礼定于春天举行。 其实,本来也可以在仲夏或夏未去旅行,哪怕只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带着留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儿去做一个月或两个月的散心也好,以驱散阿杰莱达留下她们而产生的忧伤,但是又发生了某个新的情况:已经是在春末了(阿杰莱达的婚礼稍稍延缓,推迟到仲夏)ω公爵带了他很熟悉的一个远亲来到叶潘钦家里。这是叶夫盖尼·帕夫洛维奇,还是个年轻人,28岁左右,侍从武官,如画一般的美男子,“出身名门”,为人机智,出类拔萃,“非常新派”,受过异常好的教育”,还有闻所未闻的巨大财富。关于这最后一点将军总是非常谨慎的,他做了打听:“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还得再核实一下。”这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侍从武官因为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从莫斯科反映来的情况而被大大抬高了身价。只是他有一种名声倒是需要稍加慎重对待:据人家担保,他有若干暧昧关系,曾征服过”好几颗可怜的心。在见到阿格拉娅后,他便在叶潘钦家不同寻常地久坐不走。确实,什么都还没有说,甚至也没有作任何暗示,父母亲还是认为,今夏没有必要去考虑出国旅行的事了。而阿格拉娅本人也许是另一种意见。 这事几乎就发生在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再次登场之前。从表面上看,到这个时候彼得堡的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可怜的梅什金公爵。如果他现在忽然出现在他的熟人之间,那就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但是,我们还是得告知一件事实,以此结束本书第二部的引言。 科利亚·伊沃尔京在公爵离去之后,继续过着原先那样的生活,也就是上学,去看自己的好朋友伊波利特,照料将军和帮助瓦里娅做家务,也就是在她那儿跑跑腿。但是房客很快都消失了:费尔迪先科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的奇遇后三天不知搬到哪儿了去,很快就沓无音讯,因此有关他的各种传闻也就停息了;据说在什么地方喝酒,但不能肯定,公爵去了莫斯科;房客的事也就此了结。后来,瓦里娅已经出嫁,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加尼亚限她一起报到普季岑家去了,在伊兹马伊洛夫斯基团*那里;至于说到伊沃尔京将军,那么几乎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完全意料不到的一个情况,他蹲了债务监狱。他是被自己的相好、大尉夫人凭各种时候他开始她的总值二千卢布的借条打发到那里去的。这一切对他来说发生得完全出乎意外,可怜将军“总的来说全然成了过分相信人心高尚的牺牲品”!他已习惯于心安理得地在借钱的信件和字据上签字,从来也不曾料想过有朝一日会起作用,始终认为仅签字而已。结果却并非仅此而已。“这以后再去相信人吧,再去表示高尚的信任吧!”他跟新结交的朋友坐在塔拉索夫大楼**里喝酒时痛苦地发出感慨、同时还对他们讲着围困卡尔斯和一个士兵死而复生的故事。其实,他在那里过得还挺好。普季岑和瓦里娅说,这才是他真正该呆的地方,加尼亚也完全肯定了这一点。只有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人痛苦地偷偷哭泣(这件事使家里人感到惊奇),而且不断害着病,还尽可能经常地去伊兹马伊洛夫斯基团探视丈夫。 但是,照科利亚的说法,从“将军出事”起,或者一般来说是从姐姐出嫁起,科利亚就几乎完全不再听他们的话,而且发展到很少在家过夜。据传,他结交了许多新朋友,此外,在债务监狱也非常出名。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去那里少了他不成:家里现在甚至也不再用好奇的问题去干预他。过去曾经非常严厉地对待他的瓦里娅,现在也丝毫不问他在哪儿游荡;而令家人大为惊讶的是,加尼亚尽管自己抑郁寡欢,可是有时与科利亚在一起和说起话来十分友好,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因为过去27岁的加尼亚自然对自己15岁的兄弟丝毫没有友善的关切,对待他是很粗暴,还要求全体家人光用严厉的态度对待他,经常威吓要“揪他的耳朵”,使科利亚失去“人的最后一点忍耐心”。可以想得到,现在对加尼亚来说,科利亚有时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人。加尼亚当时把钱归还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此举使科利亚非常惊诧,为此他在许多事情上可以原谅兄长。 公爵离开后过了三个月,伊沃尔京家里听说,科利亚忽然结识了叶潘钦家的小姐,并受到了他们很好的接待。瓦里娅很快就获悉了这一情况;不过,科利亚并不是通过瓦里娅结识她们的,而是“自己代表自己”,慢慢地,叶潘钦家的人喜欢上了他。将军夫人起先对他很不满,但很快就“因为他的坦诚 *彼得堡一地名。**债务监狱就在那里。和不巴结奉承”而钟爱起他来。说到科利亚不巴结奉承,这是十分公正的;虽然他有时为将军夫人念念书报,但他在她们那里善于保持一种平等和独立的姿态,不过他经常总是热心帮忙的。但是他曾有两次与叶莉扎维塔·普罗琴菲耶夫娜吵得很厉害,向她声称,她是个专制女王,他再也不跨进她家的门。第一次争吵是由“妇女问题”引起的,第二次则是由哪个季节逮金翅雀最大这个问题引起的。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将军夫人述是在争吵后的第三天派人给他捎去了字条,请他一定光临;科利亚没有使性子摆架子,立即就去了。唯独阿格拉娅一个人不知为什么经常对他举止傲慢,没有好感。可是偏偏是他多多少少让她吃惊。有一次,那是在复活节后一周内,科利亚找到只有他和阿格拉娅单独在场的那一刻,递给她一封信,只说了一句,吩咐只交给她一个人。阿格拉娅威严地打量了一下“自命不凡的小子”,但科利亚不等她说什么就走了出去。她展开便笺读了: 我曾经荣幸地得到您的信任。也许,您现在已经完全把我忘了。我怎么会给您写信的呢?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愿望,想使您,而且正是使您想起我。有多少次我是多么需要你们三姐妹,但是想象中我见到的三姐妹中唯有您一人。我需要您,非常需要您。关于我自己,我没什么可以写的,也没什么可以奉告。我也不想那样做;我万分祝愿您幸福。您幸福吗?只有这点是我想对您说的。 您的兄弟 列·梅什金公爵 读完这封简短而摸不着头脑的便笺,阿格拉娅忽然满脸徘红,陷于深思。我们很难表达她的思维流程。顺便说一句,她曾问自己:“要不要给谁看?”她似乎感到不好意思。不过,最后她还是脸带嘲弄和奇怪的微笑把信扔进自己的小桌了事。第二天她又拿出来,将它夹到一本书脊装订得很坚固的厚书里(她总是这样处理她的文书,以便需要的时候尽快就能找到)。只是过了一星期她才看清楚,这是一本什么书,原来是《拉曼恰的堂·吉诃德》,阿格拉娅发狂地大笑一阵,不知道为什么。 同样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自己收到的便笺给哪个姐姐看过。 但是,当她再次看信时,她忽然想到:难道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子”和牛皮被公爵选作通讯员,而且,也许,恐怕还是他在这里的唯一通讯员?尽管她摆出一副异常轻蔑的样子,但她还是叫来了科利亚进行盘问。而一向很易见怪别人的“小子”这次却对她的轻蔑丝毫不作计较,还相当简短、相当冷淡地对她解释,虽然在公爵临离开彼得堡时他把自己的永久性地址给了公爵并表示愿为他效劳,但这还是他接受的第一次委托、第一封便笺。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出示了他本人收到的信。阿格拉娅并没感到不好意思就拿过来看了,给科利亚的信中写道: 亲爱的科利亚,劳驾,请把附在这里、封了口的便笺转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祝您健康。 爱您的 列·梅什金公爵 “信赖这样的娃娃终究是可笑的,”阿格拉娅把便笺给科利亚时抱怨说,一边轻蔑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一下科利亚可再也不能忍受了,为了这次机会他也没向加尼亚说明原因,特地从他那儿央求来一条绿色的新围巾围在脖子上。现在他可是大大见怪了。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二部 第二章 6月最初几天,彼得堡难得己有整整一星期好天气了。叶潘钦家在帕夫洛夫斯克有一处富丽的私人别墅。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心血来潮,说走就走,忙了不到两天,就动身前往了。 叶潘钦家走后第二或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坐早车从莫斯科抵达彼得堡。车站上没有人迎接他,但在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觉得就在围住这趟车来客的人群中,有什么人的两只眼睛射出奇怪而炽烈的目光。他又注意看看,却再也没有辨认出什么。当然,仅仅是幻觉而已,但是留下的印象却是不愉快的。况且公爵本来就已很抑郁,若有所思,似乎为什么事而忧心忡忡。 马车把他载到一家离利捷伊纳亚街不过的旅馆。这家旅馆条件很差,公爵要了两个小房间,光线幽暗,陈设也差,他盥洗更衣完毕,什么话也没问便匆匆外出,仿佛怕过了时间或者怕遇不上人家在家里。 如果半年前在他第一次来彼得堡时认识他的人中有谁现在朝他看上一眼的话,那么,大概会得出结论说,他的外表变得比过去好得多;但是实际上未必如此。只有衣服全都换过了:全部服装都是在莫斯科由好裁缝制作的,但是衣服还是有缺点:缝制得太时髦了(做工很到家、但是不大有才干的裁缝往往如此),此外穿在彼此丝毫不感兴趣的人身上,那么,一个十分爱嘲笑的人只要仔细地看一眼公爵,大概就会发现有什么值得一笑了。但是世上可笑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公爵雇了马车出彼斯基。在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街区的一条街上他很快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使他颇为惊讶的是,这座小木屋看起来还挺漂亮,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还有一个种着花的庭前花圃。朝街的窗户敞开着,里面传出接连不断的激烈的话声,甚至是叫喊声,好像谁在这里高声朗读,甚至在作演讲;这声音有时被几个清脆的噪音发出的笑声所打断。公爵走进院子,登上台阶,求见列别杰夫先生。 “这就是他们,”袖子捋到肘部的厨娘开了门,用指头朝“客厅”戳了一下,回答说。 在这间糊着深蓝色壁纸的客厅里收拾得很是洁净,还颇有些讲究:一张园桌和沙发,带玻璃罩的一座青铜台钟,窗间壁上挂着一面狭长的镜子,天花板上用铜链悬挂着一盏有许多玻璃坠子的枝形吊灯。房间中央站着列别杰夫本人,他背朝进来的公爵,穿着背心,没穿上装,像是厥的衣着。他正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正就某个题目痛心疾首地演说着。听众是一个15岁的男孩,有着一张快活和聪颖的脸蛋,手中拿着一本书;20岁左右的一个年轻姑娘,全身丧服,手上还抱着一个婴信;一个13岁的女孩也穿着丧服,她笑得很厉害,而且还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最后是一个异常奇怪的听众,小伙子20岁左右,躺在沙发上,长得相当漂亮,微黑的皮肤,浓密的长发,黑黑的大眼睛,鬓角和下巴上露出些许胡子,似乎就是这个听客经常打断滔滔不绝的列别杰夫,并与他争论,其余的听众大概正是笑的这一点。 “鲁基扬·季莫菲伊奇,暖,鲁基扬·季莫菲伊奇!瞧瞧嘛!往这边瞧!嘿,你们可真该死!” 厨娘挥了一下双手,气得满脸通红,走开了。 列别杰夫回头一看,看见了公爵,仿佛被雷打似的怔怔地站了片刻,接着就堆起馅媚的微笑朝他奔去,但在途中又仿佛愣住了,不过还是叫出了: “公爵阁——下!” 但是,突然他似乎仍未能做到自在洒脱,转过身去,无缘无故地先是斥责手上抱着婴儿的穿丧服的姑娘,以致她因为出其不意而急忙闪开,但列另杰夫立即就撇开她,冲着站在进另一个房间门口的13岁女孩喊骂,而她刚才的笑兴未尽,脸上还带着微笑,现在则受不了喊骂,急忙逃到厨房去了,列别杰夫甚至还朝她背后跺了几脚,为的是进一步吓唬吓唬她,但是,当他遇到公爵局促不安的目光后,便解释说: “这是为了……恭敬,嘻……嘻!” “您用不着这样的……”公爵刚开始说。 “马上,马上,马上……就像一阵风!” 列别杰夫很快就从房间里消失了。公爵惊讶地看了一眼姑娘,男孩和躺在沙发上的小伙子。他们全都在笑,于是公爵也笑了起来。 “他去穿燕尾服了,”男孩说。 “这一切可真遗憾,”公爵开始说,“我本来以为……请告诉我,他……” “您以为他醉了?”沙发上喊出了声音,“一点也没醉!不过喝了三四杯,嘿,就算五杯吧,这算得了什么,老规矩!” 公爵本要朝向沙发上的小伙子,但是姑娘说起话来,她那可爱的脸上现出最坦诚的神情。 “他早晨从不多喝酒,如果您找他有什么事,那么就请现在谈,正是时候。只是傍晚回来时,他就喝得醉醺醺的;而且现在临睡前常常要哭,给我们念《圣经》,因为我们的妈妈五星期前去世了。” “他跑开是因为他确实难以应付您,”沙发上的年轻人笑了起来说,“我敢打赌,他马上就要哄骗您,正是这会儿在动脑筋呢。” “才五个星期!才五个星期!”列别杰夫已经穿了燕尾服回来,接过话茬说,他一边眨着眼睛,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眼泪。“剩下了一堆孤儿。” “您于吗穿着补窟窿的衣服出来?”姑娘说,“这儿门背后不是放着一件崭新的外套吗,您没看见?” “闭嘴!多事的丫头!”列别杰夫朝她喊道,“哼,你呀!”他本想对她跺脚,可这一次她只是放声大笑。 “您干吗要吓唬,我可不是塔尼娅,我不会逃开。而柳芭奇卡看来要被您吵醒了,还会得个急惊风……您嚷嚷什么呀!” “不许说,不许说!叫你烂舌头,烂舌头……”列别杰夫忽然吓坏了,奔向姑娘手上抱着的睡着的孩子,带着惊恐的神情几次给他划十字。“上帝保佑,上帝大大保佑!这是我的襁褓婴儿,女儿柳波芙,”他对公爵说,“是合法婚姻所生,我那刚死去的妻子叫叶列娜,是分娩时死的。而这个丑丫头,穿丧服的,是我的女儿维拉……而这个,这个,哦,这一个是……” “怎么停住了?”年轻人喊了起来,“你接着说呀,别不好意思。” “阁下!”突然列别杰夫冲动地嚷了起来,“您注意到报上关于热马林一家被害的消息没有?” “我看过,”公爵有几分惊讶地说。 “喏,这就是杀害热马林一家的真正凶手,就是他!” “你这是说什么呀?”公爵说。 “也就是一种隐喻说法,未来第二个热马林家的未来第二个凶手,如果会有这样的事的话。他正准备走这样的路……” 大家都笑了起来。公爵想起了,列别杰夫大概真的在踌躇斟酌和装腔作势,就因为他预感到公爵要向他提问题,而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此就设法同得时间来考虑。 “他要造反!他在策划阴谋。”列别杰夫似乎已经不能克制自己,高声嚷着。“哼,这么一个造谣中伤的人,可以说是个浪子和恶棍,难道我能,嘿,难道我有权可以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亲外甥,看作是已故姐姐阿尼西娅的独生子吗?” “住口吧,你这个喝醉的人!您相信吗,公爵,现在他想出来当律师,去担任法律诉讼的代理人;于是就开始练起口才来,在家里老是跟孩子们高谈阔论。五天前他在民事法官们面前做过一次讲话。可是他为谁辩护?不是为老太婆,她曾经央告他,请求他,有一个放高利贷的无赖向她勒索了500卢布,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可那无赖把它占为己有。他却为这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扎伊德列尔辩护,就因为这家伙答应给他50卢布……” “如果我赢了才给50,如果输了只给5个卢布,”列别杰夫忽然用跟刚才完全不同的声调解释说,仿佛他从来也没有叫喊过。 “嘿,他就胡扯一通,当然,现在可不是老套的制度,在那里他只受到人家的嘲笑。但他却满意得很;他说,铁面无私的法官先生们,请你们想想,一个境遇凄凉的老头,经常卧床不起,靠诚实的劳动为生,正要失去最后一块 *1868年3月商人热马林一一家六口被18岁的中学生维托尔德·戈尔斯基所杀,作者认为凶手是受“虚无主义”思想的影响。面包。谓你们想想立法者申千句明哲话:‘让仁慈主宰法庭。’你相信不,每天早晨在这里他就向我们反来复去讲这儿句话,就像在那边说的一模一样;今天是第五次了,就在您光临之前还在说,他是那样喜欢这段话,孤芳自赏得不得了,还打算为什么人辩护呢。您好像是梅什金公爵吧?科利亚向我谈起过您,说至今世上还没有遇到过比您更聪明的人……” “是的,是的!世上没有更聪明的了!”列别杰夫随即附和说。 “嘿,这一个是撒谎。科利亚是爱您,而他是巴结您。我则根本不打算奉承您,您会知道这点的。您可不是没有理智的人:您倒评判评判我和他;喂,想不想让公爵给我们评怦理?”他转向舅舅问。“我甚至很高兴,公爵,您来得正好。” “想!”列别杰夫毅然喊了一声,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下重又开始慢慢挪近前来的听众。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公爵皱了下眉说。 他真的在头痛,而且他越来越确信,列别杰夫是在蒙骗他并为能延缓谈正事而乐滋滋的。 “我来说一下事情。虽然他满口谎言,我是他的外甥这一点,他没有撒谎。我没有结束学业,但是想念完它并且将坚持实现自己的意愿,因为我有性格。为了实现这一愿望,暂时我找到了铁路上月薪25卢布的一个位置。此外,我承认,他已经帮助过我两三回。我曾经有20卢布,但却给赌输了。哎,您相信吗,公爵,我有多无赖,多卑贱,竟把这些钱赌输了。” “输给了恶棍,恶棍!就不应该把钱付给他!”列别杰夫喊道。 “是的,是输给了一个恶棍,但是应该付钱给他,”年轻人继续说,“关于说他是个恶棍,我也能证明,这不只是因为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公爵,他是个被淘汰的军官,过去罗戈任一伙里的退役中尉,现在在教拳击。罗戈任把他们赶走后,他们现在都四处漂泊。但最糟糕的是,我明明知道他,知道他是恶棍,无赖和小偷,我却仍然坐下来跟他一起赌。赌到最后一个卢布(我们玩的是帕尔基牌)时,我暗自想:要是输了,就去找鲁基扬舅舅,向他鞠个躬,他是不会拒绝的。这很卑鄙,确很卑鄙!,这已经是自觉的卑劣行径了!” “这不就是自觉的卑鄙行径嘛!”列别杰夫重复说。 “算了,别得意,再等一下,”外甥气乎乎地喊着,“他还高兴顺。我到他这里,公爵,向他承认了一切;我做的是高姿态,我没有宽恕自己,在他面前尽我所能咒骂自己,这里大家都是见证人。为了占据铁路上这个位置,我怎么也一定得置办些衣服,因为我浑身上下都穿的破砂烂烂。瞧!这双靴子!不然的话我无法去上班,要是不在指定的期限去报到,别人就会占了位置,那时我又一场空,不知什么时候再找到另一个工作。现在我向他求借就15个卢布,保证今后再也不借,而且,在头三个月里把所有的债务分文不少付清给他。我说话算数。我会靠面包和克瓦斯熬它几个月,因为我有性格。三个月我将得到75个卢布。连同过去的钱,我一共应该还给他35个卢布,也就是说,我会有钱偿付的。嘿,让他随便要多少利息也行,真见鬼!他不认识我,还是怎么的?您问问他,公爵,过去他帮助我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清了?为什么现在他不愿意了?就因为我把钱付给了那个中尉,他就发脾气了。没有别的原因!瞧这是个什么人,既不为自己着想,又不肯给别人方便!” “他还赖着不走!”列别杰夫嚷道,“躺在这里,赖着不走!” “我就是这么对你说的。你不给,我就不走。您笑什么,公爵?好像您认为我不对?” “我没有笑,但是,照我看,您确实有点不大对,”公爵勉强回答。 “那您就直截了当说我完全不对,别转弯抹角说‘有点’!” “如果您愿意听,那么就是完全不对。” “如果我愿意!真可笑!难道·您以为、我自己不知道,这样做不大正当,钱是他的,该由他作主,从我这方面来说是强人所难。但是,公爵……您不了解生活。不教训教训他们,就不会明白事理。应该教训他们。我的良心是清白的。凭良心说,我不会使他吃亏的,我会连本加利归还的。精神上他也得到了满足:他看见了我这种低三下四的屈辱相。他还要什么?不给自己带来好处,他还能干什么?得了吧,他自己在干什么?您倒问问他,他怎么捉弄人家,怎么欺骗人家?他靠什么赚来了这所房子?如果他已经不蒙骗您,已经不再动脑溺怎么进一步欺骗您,我就把头砍下来!您在笑,不相信吗?” “我觉得,这跟您的事反正没多大关系,”公爵指出。 “我躺在这里已经第三天了,我看够了!”年轻人不睬公爵的话,高声说道,“您倒想想,他竟对这么一个天使,就是这个姑娘,现在是孤儿,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儿也疑神疑鬼,每天夜里在她房里搜索情郎!他也蹑手蹑脚到我这儿来,在我睡的沙发底下寻找。疑心得简直发了疯,每个角落都见到有小偷。整夜一刻不停地从床上跳起来,一会看看窗户,是不是都关好了;一会儿试试门,还朝炉于探头探脑看一番,这样子一夜里要有七次,在法庭上他为骗子辩护,而夜里他自己起来做三次祷告,就在这厅里,跪曹,每次叩头要叩半小时,喝醉的时候,为谁不作析祷,为什么享不哭诉?他为杜巴里伯爵夫人”的灵魂得到安息祈祷过,我亲耳听到的,科利亚也听到过。他完全疯了。” “公爵,你看见了,也听见了,他是怎么侮辱我的?”列别杰夫脸红了,他真的怒不可遏,大声嚷了起来,“可是他不知道,我这个酒鬼,淫棍,强盗和歹徒,也许就凭一点就是有价值的人:就是这个挖苦嘲笑的人,当初还是婴儿的时候,我经常替他包溺褓,给他在澡盆里洗澡,在贫寒寡居的阿尼西娅姐姐那里,同样贫穷的我夜里就坐着,通宵不睡,照看着他们两个病人,我偷下面看门人的木柴,给这个小子唱歌,同手指打枢子哄他,我自己饿着肚子把他抚养大。可现在他却嘲笑我!再说,即使我真的有一天什么时候在额头上划十字祈求杜巴里伯爵夫人灵魂得到安息,又关你什么事?公爵,三天前我平生第一次在词典里读到了她的生午。你知道吗,杜巴里夫人是个什么人?你说呀,知道不知道?” “嘿,就你一个人知道不成?”年轻人讥讽而又勉强地嘟哝着。 “这是这么一位伯爵夫人,她摆脱耻辱的地位,取代王后掌管大事,一位伟大的女皇在写给她的亲笔信中称她是macuosine。*红衣主教、罗马教皇使节在列维一久一鲁阿***时(你知道什么是列维一久一鲁阿吗?)自告奋勇给她的光腿穿长丝袜,还将此看作是荣幸,尚且是这么一位崇高和神圣的人物!你知道这回事?从脸上我就看得出你不知道!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呢?既然你知道,就回答吗!” “滚开!老缠着人。” “她是这么死的,在这样的荣耀之后,这位过去权势显赫的女人却被刽子手莎姆松无辜地拖上了断头台,让那些巴黎的普阿萨尔德****开心。而她却吓得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什么事。她看到,他把她的脖子往铡刀下面按,用脚乱踢一通,而那些婆娘们则笑着,她就喊了起来:‘Encoreunmoment,mon*让娜一玛丽·杜巴里(1743一1793),伯爵夫人,法国王路易十五的情人,法国大革命时被处决。**法语;意为堂姐妹、表姐妹。此处女皇用此称呼,表示与她亲近。***法语俄译音,意为早晨穿衣的仪式。****法语俄译音,意为女商贩。sieurtebourreau,encorun1noment*,这意思是‘再等一会儿,布罗“先生,就一会儿!”也许,就在这一会儿里上帝会宽恕她,因为不能想象人的灵魂还能承受比这更甚的米泽尔”,你知道‘米泽尔’这个词的意思吗?啼,喊声就是‘米泽尔”,我读到伯爵夫人‘等一会儿’的呼叫时,我的心就像被钳子夹住似的。我睡觉前想起祈祷时提一下她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又与你这个卑鄙小人有什么相干?也许,之所以要提一下,是因为有世以来大概从来也未曾有人为她在额头上划十字,而且也没有想到过那样做。可是她在那个世界会感到高兴,因为总算有这么一个跟她一样的罪人,为她在人世间哪怕是做了一次祈祷。你干吗笑?你不相信,是个无神论者。那你又怎么知道呢?既然你偷听了我祈祷,可是却胡说:我不只是光为杜巴里夫人祷告,我是这样念的:‘求上帝让罪孽深重的杜巴里伯爵夫人和所有像她那样;的人的灵魂得到安息,这可完全是另一回事,因为有许多这样的罪孽深重的人和命运变幻无常的典型,他们尝尽煎熬,现在正在那边慌乱不安,呻吟,等待;而且我当时也曾为你,为你这样厚颜无耻和欺人的无赖祈祷过,既然你偷听我怎么祷告……” “好了,够了,够了,你想为谁就为谁祷告吧,见你的鬼,还大声嚷嚷呢!”外甥烦恼地打断了他,“公爵,您不知道吧,他可是我们这儿博学多识的人,”外甥带着一种尴尬的冷笑补充说,“现在他老是读这一类的各种书籍和回忆录。” “您舅舅毕竟……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公爵不太愿意地说。这个年轻人使他感到相当反感。 “看来您要把他捧上天了!您看见了,他已经把手按在心口上了,嘴巴张成V形,马上他还想听好话呢!也许,他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但是个骗子,糟就糟在这里;’加上还酗酒,全身摇摇晃晃,支持不住,就如任何喝了多年酒的人一样,所以他老是吱哩哇拉乱响。就算他是爱孩子的,也尊重死去的舅妈……甚至也爱我,他可是在遗嘱里给我也留了一份,真的……” “我什么也不会留!”列别杰夫冷漠无情地嚷道。 “听着,列别杰夫,”公爵转身不理睬年轻人,坚定地说,“我可是凭经验知道,当您愿意的时候,您就是一个实干的人……我现在时间很少,如果您……对不起,怎么称您的名字和父称?我忘了。” *法语俄译音,意为刽于手。**法语:痛苦。 “季一季一季莫菲。” “还有呢?” “鲁基扬诺维奇。” 所有在屋子里的人又大笑起来。 “他撒谎!”外甥喊了起来,“连这也撒谎!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菲·鲁基扬诺维奇,而叫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嘿,说吧,你为什么要撒谎?算了吧,对你来说,叫鲁墓扬还是季莫菲还是一个样,公爵哪儿管得了这个?公爵,我请您相信,他说谎只是积习难改!” “难道这是真的?”公爵迫不及待地问。 “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这是真名,”列别杰夫承认并感到不好意思。他顺从地垂下双眼,又一次把手放到心口上。 “您为什么要这样,啊,我的上帝!” “这是出于自谦,”列别杰夫喃喃着说,越来越恭顺地低下自己的头。 “哎,这里要什么自谦!我只想知道,现在在哪里可以找到科利亚!”公爵说着,转过身准备离去。 “我会告诉您,科利亚在什么地方,”年轻人又自告奋勇说。 “不许说,不,绝不要讲!”列别杰夫气冲冲地急忙说,显得很是慌乱。 “科利亚在这里过过夜,但第二天早晨便去寻找自己的将军父亲,公爵,天知道为什么您把他从‘债务监狱’里赎出来。昨天将军还答应光临这儿过夜,可是没有来。最可能是在《天平旅馆》过的夜,离这儿很近。因而,科利亚是在那里或者是在帕夫洛夫斯克叶潘钦家。他有钱,他昨天就想去的。就这么回事,在《天平旅馆》或者在帕夫洛夫斯克。” “在帕夫洛夫斯克,在帕夫焰夫斯克!……我们到这里,到花园里去……喝咖啡……” 列别杰无拽住公爵的手。他们走出房间,穿过院子;走进篱笆门。这里面的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花园,由于天气好所有的树木都已叶芽满枝了。列别杰夫让公爵坐到绿色的木条椅上,就在一张插入地中的绿色桌子旁边。自己则坐卒他对面。过了一会,咖啡也真的端上来了,公爵没有拒绝。列别杰夫陷媚和贪婪地继续望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您有这样的家业,”公爵说,他那副样子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全是孤-儿,”列别杰夫蟋缩一下身子,刚开始说就停住了,因为公爵心不在焉地望着自己面前,当然,他已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又过了一会;列别杰夫察颜观色,期待着。 “那又怎么啦?”公爵仿佛醒悟过来,说,“啊,对了!您自己也知道,列别杰夫,我们有什么事情:我是因为您的来信才来的,说吧。”列别杰夫十分困窘,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吱吱唔唔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公爵等了一会,忧郁地笑了一下。 “我好像非常理解您,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大概,您并没期待我来。而认为,我不会因为您的第一个通知就从偏僻角落里赶来,您写信只是为了洗刷良心。而我却就赶来了。好了,够了,别欺骗了,一仆事二主的把戏该结束了。罗戈任在这里已经三个星期了,我全部知道。您已经像那次那样托她出卖给他了还是没有?说真话。” “是那个恶棍自己打听到的,是他自己。” “别骂他:当然,他对您是很坏……” “他狠狠地打了我,毒打了我!”列别杰夫激动万分接过话茬说,“在莫斯科他还放狗整条街地追我,是条跑得非常快的猎犬,一条凶猛异常的母狗。” “您把我当小孩了,列别杰夫。您说,她现在真的抛下他了,在莫斯科?” “真的,真的,又是在快要举行婚礼的时候。那家伙已经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数时间了,可她却到了彼得堡这里;而且径直来找我、说:救救我,保护我,鲁基扬,也别告诉公爵……’公爵,她怕您比怕罗戈任更厉害,这一点实在深奥莫解!” 列别杰夫还狡黯地把一个手指按到脑门上。 “现在您又把他们弄到一起了?” “公爵阁下,我怎么能……怎么能不让呢?” “算了,够了,我自己会全弄清楚的。只不过告诉我,现在她在什么地方,在他那里吗?” “哦,不!绝对不在那里!她是独立的。她说,‘我是自由的。’公爵,您要知道,她强烈地坚持这一点,她说,‘我还完全是自由的!’她仍然在彼得堡岛*上,住在我小姨子家里,我已经写信告诉过您了。” “现在还在那里?” *圣波得堡的一个行政区。 “除非因为好天气去帕夫洛夫斯克达里娅*阿列克耐耶夫娜的别墅,就会在那里。她说、‘我是完全自由的。还在昨天她还对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大谈特谈了一通自己的自由。这是不祥之兆啊!” 列别杰夫咧嘴大笑。 “科利亚常在她那里吗?” “他有点冒失和莫名其妙,还不大保守秘密。” “您很久没去那里了?”?” “每天都去,每天都去。” “这么说、昨天也去了?” “不,三天以前。” “真遗憾,您有点喝醉了、列别杰夫!不然我有事要同您。” “不,不,我一点也没醉!” 列别杰夫两眼盯着他。 “告诉我,您留下她时怎么样?” “心神不定,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 “她似乎老在寻找什么,似乎丢了什么似的。对于即将举行的婚礼,甚至想起来就令她厌恶,而且将它看作是一种侮辱。对罗戈任本人看得像一块桔子皮,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但是也放去眼里,既害怕又恐惧,甚至不许人家说到他“只有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才见面……罗戈任对此非常多愁善感!可是又无法避免!……而她心烦意乱。好嘲弄人,言行不一,好发脾气……” “言行不一和好发脾气?” “是好发脾气,因为上一回为了一次谈话差点没揪我的头发。我用《启示录》为她祈求平安。” “怎么回事?”公爵以为自己听错了,重问了一遍。 “我给她念《启示录》。这是个有着令人不安的想象力的女士,嘻一嘻!而且我观察结果,她对一些严肃的话题,尽管与她毫不相干,却过分热衷。她喜欢,非常喜欢谈这些话题,甚至把这看作是人家对她的特别尊敬。是的,我在解释《启示录》方面是很在行的,而且已经讲了十五年了。她也同意我的说法,我们现在是在第三匹马即黑马的时代,是在于里拿着俄斗的骑士时代,因为如今一切都要用俄斗量,都要签合同,所有的人都只寻求自己的权利:‘一个银市换一俄斗小麦,一个银市换三俄斗大麦……,可在这同时人们还保留自由的精神和纯洁的心灵,健康的肉体和上帝赐予的一切。但是靠唯一的权利是保不住的,随后接回而至的是一匹浅色马,而马上骑士的名字则是死神,再后面已经是地狱了……我们遇在一起时,就讲这些,对她很有影响。” “您自己相信是这样吗?”公爵用奇怪的目光瞥了一眼列别杰夫,问。 “我相信,也就这样解释。因为我是个穷光蛋,是人们循环轮转中的一个原子。谁会尊敬列别杰夫?人人都可以嘲笑他,人人几乎都可以踹他一脚。在这件事上,即解释语义方面,我跟王公贵族没什么两样。因为我有智慧!王公贵族即使领悟到,在我面前……坐在安乐椅上照样要颤抖。尼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大人阁下两年前复活节前夕听说了(当时我还在他的司里当差),便通过彼得·扎哈雷奇特地要我从值班室到他自己办公室去,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问我:‘你是解释反基督者的专家,真的吗?’我没有隐瞒:‘是我’。我向他说了,阐述了,形容了,也没有减少恐惧的因素,而且。还展开比喻的画卷,故意加强这种色彩,引用了许多数字。大人他微微含笑,但是听到数字和类似的地方便会打颤,就要我合上书,打发我走。到复活节给我颁了奖赏,可是此后一星期他就去见上帝了。” “您在说什么,列别杰夫?” “正是这样。在一次午宴后他从马车里跌出来……太阳穴撞在路边矮石柱上,就像小孩一样,就像小孜一样,马上就上西天了。照履历表上算享年73。在世时他满脸红光,一头银丝,全身洒遍香水,总是笑容可掬,像小孩的笑咪咪的。当时彼得·扎哈雷奇回忆说,‘这是你的预言。’” 公爵站起身。列别杰夫很觉惊讶;甚至对公爵已经要起身告辞感到不知所措。 “您变得很淡漠,嘻嘻!”他斗胆馅媚地说。 “确实,我觉得不大舒服,我的头昏沉沉的,是旅途劳累了还是怎么的,”公爵皱着眉头回答。 “您最好是去别墅,”列别杰夫怯生生地引着话题。 公爵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我自己再等三天要带全家去别墅,为的是保护好我那所生的幼儿,同时,也把这里的屋子整修一下,而且也要去帕夫洛夫斯克。” “你们也要去帕夫洛夫斯克?”公爵忽然问,“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所有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吗?您说,您在那里有自己的别墅?” “不是所有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把他便宜搞来的别墅让了一座给我。那是胜境宝地,居高临下,绿荫连片,价格便宜环境优雅,乐声悠扬,因此大家都往帕夫洛夫斯克去。不过,我只住厢房,别墅正房……” “出租了?” “没——有,还没……没全部租出去。” “租给我吧,”公爵忽然提议说。 看来,列别杰夫就是要引到这一点上来。这个念头是三分钟前闪过他脑袋的。实际上他已经不需要房客了;已经有想租别墅的人到他这儿来过,而且声称他也许要租下别墅的。列别杰夫则很有把握地知道,不是也许,是一定。但是现在他却冒出了一个据他盘算是有利可图的念头:利用前面那个租赁者没有明确表示的机会,把别墅放租给公爵。突然在他想象中呈现“一场冲突,事业的一个新转折”的景象。他几乎是十万欣喜地接受了公爵的提议,以致当公爵率直问他租金时,他甚至连连摇手。 “算了,随您;我就打听一下;您不会吃亏的。” 他们俩已经开始朝花园出口走去。 “假如您想知道,深受尊敬的公爵,我可以向您……可以向您……通报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情况,是有关那个人的,”列别杰夫低语着说,他高兴得在公爵身边转来转去。 公爵停了下来。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幢别墅。” “那又怎么样?” “某位女士跟她是好朋友,看来,在帕夫洛夫斯克常常打算去拜访她,是有目的的。” “又怎么呢?” “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啊,够了,列别杰夫!”公爵怀着一种不愉快的感受打断说,犹如触到他的痛处一般,“这一切……不是那么一回事,最好告诉我,您什么时间到别墅那儿去?对我来说越快越好,因为我住旅馆……” 他们边说边走出了花园,没有朝房间里走,越过小院子,走向篱笆门。 “最好是,”列别杰夫未了又想出主意说,“今天就从旅馆直接搬到我这儿来,后天我们大家再一起去帕夫洛夫斯克。” “我再想想,”公爵若有所思地说着,就走出了大门。 “列别杰夫望了一下他的背影,公爵突然显得那样慢不经心,使他颇感惊讶。出去时公爵竟忘了说声“再见”,连头也没点一下,这跟列别杰夫所知道的公爵的彬彬有礼、殷勤周到是不吻合的。 www。xiaoshuotxt.c o mxiaoshuotxt。com 第二部 第三章 已经是11点多了,公爵知道,此刻去叶潘钦家,他只能遇上因公事呆在城里的将军一人,而且也未必一定能遇上。他想到、将军大概还会带他立即驱车前往帕夫洛夫斯克,而在此以前他却很想先做另一次拜访。公爵甘愿迟去叶潘钦家和把去帕夫洛夫斯克的行程推迟到明天,决定去寻找他非常想去的那一幢房子。 不过,这次拜访对他来说在某些方面是很冒险的。他感到为难,并有点犹豫。他所知道的那幢房屋在豌豆街,高花园街不远,他决定先朝那里走,寄希望于在到达要去的地方前能最终彻底地下个决心。 走近豌豆街和花园街的十字路口时,他自己对自己那种异常的激动感到惊奇;他没有料到他的心会带着那样的痛楚跳动。有一座房屋大概因其独特的外表老远就开始吸引他的注意,公爵后来记起了,他对自己说:“这一定就是那座房子。”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走近去检验自己的猜测;他感到,如果他猜对了,不知为什么将会特别不愉快。这座房子很大,阴森森的,有三层楼,呈灰绿色,没有任何建筑风格。不过,建于上个世纪末的这类房屋只有很少几幢正是在一切都变得很侠的彼得堡的这儿条街道上保存了下来,而且毫无变样。它们建得很牢固,活很厚,窗房非常少;底下一层的窗户有的还装有栅栏。这下面一层大部分是兑换货币的铺子。掌柜的是个冷酷无憎的人,他租用了楼上作住房。不知为什么这房屋的外面和里面都给人一种冷漠呆板,拒客门外的感觉,一切都仿佛掩藏着,隐瞒着,至于为什么是这样,似乎光凭其外观是很难解释的。当然,建筑的线条结合有自己的秘密。在这幢房子里居住的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生意人。公爵走近大门,看了一下名牌,上面写着《世袭荣誉公民罗戈任宅》。 他不再犹豫,推开玻璃门进去,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很响地关上了,他从正梯上二楼。楼梯很暗,是石砌的,结构粗笨,而楼梯壁漆成红色。他知道,罗戈任和母亲及兄长占据了这幢沉闷的房屋的整个二层楼。为公爵开门的人不经通报就带他往里走了很久,他们走过了一个正厅,那里的墙壁仿制成大理石,铺着像木拼本地板,摆设着二十年代粗陋而笨重的家具;他们还穿过了一些小斗室,就这样弯弯绕绕,后来登上两三个台阶,又向下跨了同样的级数,最终敲响了一扇门。开门的是帕尔芬·谢苗内奇本人。他看见是公爵,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站在原地呆住了,一段时间宛如一尊石像。他双眼木然,目光惊惧,咧着嘴,露出一种极度困惑不解的微笑,仿佛认为公爵的来访是一件不可能的,几乎是奇迹的怪事。虽然这样的反应在公爵意料之中,但还是使他感到吃惊。 “帕尔芬,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可以就走,”终于他窘困地说。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帕尔芬终于恢复常态,“欢迎光临,请进!” 他们彼此用“你”相称。在莫斯科很长时间他们有机会经常碰头。在他们的会面中甚至有不少时刻在彼此心里烙下了令人难忘的记忆。现在他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罗戈任的脸色仍然苍白,脸上瞬息即逝的微微抽搐始终不停。他虽然招呼了客人,但是异常的窘困还没有消失。他把公爵带到扶手椅旁,请他坐到桌边。公爵无意中朝他转过身去,在他异常奇怪和沉重的目光影响下停住了。他想起了不久前令人痛苦、令人忧郁的事占他没有坐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直盯着罗戈任的眼睛好一会,这双眼睛在最初一瞬间射出的目光似乎更为咄咄逼人。最后,罗戈任讪笑了一下,但还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似乎不知所措。 “你干吗这样盯着我看。”他喃喃着说,“请坐!” 公爵坐下了。 “帕尔芬,”他说,“对我直说,你知道我今天要来彼得堡还是不知道?” “你要来,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瞧见了,我没有错,”他刻毒地冷笑了一下,补充说,“但是凭什么我知道今天要来?” 罗戈任回话中的反问含着一种强烈的冲动、奇怪的气恼,这更使公爵惊讶。 “即使你知道我今天要来,又为了什么这样恼怒呢?”公爵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那你何必要问呢?” “刚才我下火车的时候,看见了一对眼睛跟你现在从背后看我的眼睛完全一样。” “瞧你说的!这是谁的眼睛呢?”罗戈任怀疑地喃喃说。公爵觉得他打了个颤。 “我不知道,那人在人群中,我甚至觉得是我的幻觉;不知怎么的我开始老是产生幻觉。帕尔芬兄弟,我感到自己几乎就跟五年前的情况差不多,那时毛病经常发作。” “也许,那就是幻觉;我不知道……”帕尔芬嘟哝说。 此时他脸上的亲切微笑跟他并不相称,就如这微笑的某个地方被折断了,不管帕尔芬怎么努力,要把它弥合起来却无能为力。 “怎么,又要去国外吗?”他问道,忽然又补充说,“你还记得我们坐火车的情景吗?秋天,我从普斯科夫乘车,我到这里,而你……穿着风衣,鞋罩。” 罗戈任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怨恨,并且似乎很高兴终于能以某种方式来表达这种怨恨。 “你在这里定居了?”公爵环顾着书房,问。 “是的,就在自己家里。我还能住在什么地方?”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说法,说的几乎不是你了。” “人家说的还少吗?”罗戈任冷漠地说。 “不过你把那一伙人赶跑了,自己呆在父母的房子里,不再胡闹,这不很好吗?这是你的房子还是你们大家的?” “是母亲的房子。从这里穿过走廊就到她的房间。” “那你哥哥住哪里?” “谢苗·谢苗内奇哥哥住左厢房。” “他有家吗?” “是个鳏夫。你干吗要打听这些?” 公爵瞥了一眼,没有回答。他忽然陷于沉思,似乎没有听到问话。罗戈任没有盯着问,但等待着,他们沉默了一会。 “刚才我来的时候,一百步远的地方就猜到这是你家的房子,”公爵说。 “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房子具有你们整个家庭以及你们整个生活的外貌。你问为什么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没法解释。当然,这是随便瞎说的。我甚至觉得害怕,我怎么这样忐忑不安。过去我没有想到,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而当一看见它,马上就想到:‘他的房屋一定就是这样的!’” “原来这样!”罗戈任不完全理解公爵没有明说的想法,含糊地憨笑了一下。“这一憧房子还是祖父建造的,”他说,“这里住的全是阉割派教徒,有一家姓赫鲁佳科夫,现在还租住我们的房子。” “多暗哪。你就呆在这昏暗中,”公爵打量着书房,说。 “这是一个大房间,虽然很高,可是幽暗,堆满了各种家具,大多是一些大办公桌,写字台,橱柜,里面保藏着账册文件。一张宽大的羊皮红沙发显然是罗戈任睡觉用的。公爵发现罗戈任让他坐到旁边的桌子上有两三本书;其中一本。是索洛维约夫著的《历史》,正翻开在那里,还夹了东西作记号,四周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金色的框架已经黯然无光,画面灰蒙蒙、黑乎乎的,很难辨清画的是什么。有一张全身肖像吸引了公爵的注意:画上是一个50岁左右的人,穿着德国式样的外套,不过是长襟的,颈子上挂着两枚奖章,皱纹累累的黄脸上留着稀疏灰白的短须,目光显得多疑、隐秘和哀伤。” “这是你父亲吗?”公爵问。 “正是他,”罗戈任带着不愉快的苦笑回答说,仿佛准备着马上就将听到拿他已故的父亲作谈资的无礼的玩笑话。 “他不是旧派教徒吧?” “不是,他上教堂,这是真的,他说,旧的信仰比较正确。他也很尊重阉割派。这就是他的书房,你为什么要问是否信旧信仰?” “你将在这里办喜事?” “在——这里,”罗戈任回答说,因为这出乎意料的问题差点为之一颤。 “快了吗?” “你自己也知道,这难道取决于我?” “帕尔芬,我不是你的敌人,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妨碍你,我现在重复说这点,就像过去有一次,几乎也在这样的时刻我曾经申明的一样。在莫斯科你举行婚礼时,我没有妨碍你,你是知道的。第一次,几乎就是从婚礼上,她自己跑来找我,请求我‘救救’她摆脱你。我向你复述的是她自己的话。后来她也从我这儿逃走了,你又找到她并带她去准备结婚,于是,据说她又从你那里逃到这里。这是夏的吗?我是列别杰夫这么告诉的,所以我也就来了。至于你们在这里又谈妥了这一情况,我只是昨天在火车上才第一次从你过去的一个好朋友那里获悉的,如果想知道,那是扎廖热夫说的,我到这里来是有打算的:我想最终说服她去国外恢复一下腔康;她身心交瘁,特别是头脑受到很大的刺激,照我看,需要非常精心的照料。我自己不想陪她去国外,我指的是没有我的情况下安排这一切。我对你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你们这件事又谈妥了完全属实的话,我就再也不会在她眼前露面,而且再也不会到你这里来。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不欺骗你的,因为我跟你总是赤诚相见的。我从来也不向你隐瞒自己对这件事的想法:跟着你她必将毁灭,你也会毁灭……也许,比她更惨。假如又再分手,我会感到很满意;但是我自己并不打算挑拨离间。你可以放心,不用怀疑我。再说,你自己也知道:什么时候我做过你的真正对手?甚至在她跑到我这里来的时候也没有过。你现在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么。是啊,我们在那里各住东西,后来又不在一个城市,这一切你必定知道的。哦可是以前就对你解释过,我对她的爱‘不是爱情而是怜悯’。我认为,我这样说是确切的。你那时说,你明白我的这句话,真的吗?真明白吗?瞧你多么敌视地望着我!我来是让你放心,因为你对我来说也是宝贵的,我很爱你,帕尔芬。而现在我就走,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来。再见。” 公爵站起来。 “跟我一起坐一会,”帕尔芬轻轻地说,他没有从座位上起身,把头俯向右手掌,“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公爵坐了下来。两人又沉默了。 “只要你不在我面前,我马上就会感到对你的怨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三个月里我没有看见你,每时每刻我都恨你,真的。巴不得抓住你,把你害死!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和我一起坐了不到一刻钟,我所有的怨恨便都消失了,对我来说你又像原先那样惹人爱。陪我坐一会吧……” “我跟你在一起时,你是相信我的,当我不在时,你马上就不再相信我,还怀疑我。你就像你老子!”公爵友好地笑了一下,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感情,回答说。 “我和你一起坐着的时候,我相信你的声音。我可是很明白,我和你不能相提并论,我和你……” “你何必要添上这一句呢?你又着恼了,”公爵说,他对罗戈任觉得奇怪。 “这件事,兄弟,可不是问我们的意见,”罗戈任回答说,“无须我们就决定了。我们爱的方式也不一样,在所有各方面都有差异,”沉默一会以后,罗戈任轻轻地继续说,“你说,你爱她是出于怜悯。我对她却没有丝毫这样的怜悯,而且她恨我甚于一切。我现在每天夜里都梦见她,梦见她跟另一个男人嘲笑我的情景。兄弟,就是有这样的事。她答应与我结婚,可是根本就不会想着我,就像换双鞋似的。你相信吗,我已经有五天没有见到她了,因为我不敢到她那儿去,她会问:‘你来干吗?’她羞辱我还少嘛……” “羞辱你?你说什么呀?” “你仿佛不知道似的!她可是‘就从婚礼上’从我那里逃走,与你一起私奔的,你自己刚刚说的。” “可是你自己也不相信……” “在莫斯科时她与一个叫泽姆久日尼科夫的军官在一起,难道没有丢我脸?我肯定她丢了我的脸。在那以后她自己确定婚期的。” “不可能!”公爵喊了起来。 “我确切知道的,”罗戈任有把握地肯定说,“怎么,她不是这种人还是怎么的?兄弟啊,她不是这种人这样的话无须再说了。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她跟你不会是这样的,而跟我恰恰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么回事。他看我就像最无用的废物一样。跟凯勒尔,就是那个打拳击的军官,我肯定她跟他有名堂,就为了笑话我……你还不知道,她在莫斯科耍了我多少回!而我又给她汇了多少钱,多少钱呀……” “那……那你现在又怎能结婚呢!……以后怎么办?”公爵惊骇地问。 罗戈任苦恼和可怕地望了一眼公爵,什么话也没回答。 “我现在已经是第五天没去她那儿了,”沉默了稍顷,他继续说,“我老怕被她赶出来。‘我,’她说,‘还是自己的主人,只要我想,就可以把你赶走,自己到国外去’(这是她对我说要到国外去——罗戈任仿佛用括弧作说明似的指出,并且有点特别地看了一眼公爵的眼睛);确实,有时候仅仅是吓唬吓唬人的,不知为什么老是要嘲笑我。有一次她真的皱眉蹙额,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我就怕她这样,我甚至还想,不能空着手去见她,结果只惹得她笑,后来甚至恼恨起来,她把我送给她的那么一条高级的披巾送给了侍女卡季卡,虽然她以前过惯了奢华阔绰的生活,也许,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的/说到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连一个字也不能提。连到她那儿去都害怕,哪还算是未婚夫?我就这么呆着,忍不住了就偷偷地在她那条街上悄悄走过她的屋子或者躲在哪个角上望着那里。有时候在她住的屋子大门旁差不多一直到天亮,当时我仿佛觉得看到了什么。而她,大概,从窗口瞥见了我,就说‘如果你看见了我欺骗了你,你会拿我怎么办?’我忍无可忍,就说,‘你知道。’” “她知道什么?” “为什么我就知道!”罗戈任怨恨地笑了起来,“在莫斯科那时,虽然我等了很久,可是未能捉住任何人与她在一起。于是有一天我抓住她,说:‘你答应跟我举行婚礼,走进正派人家,可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人吗?’我说,‘你算什么东西!’” “你对她说了?” “说了。” “后来呢?” “‘现在,’她说,‘把你当仆人也许我也不想要,而不是我当你的妻子。’我说,‘那我就不出去,反正一一样下场!’‘她说,我马上叫凯勒尔来,告诉他,让他把你扔到大门外。’我就扑向她,马上就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不可能。”公爵喊了起来。 “我说,有过这回事,”罗戈任目光炯炯,轻声肯定说,“整整一天半我不吃不喝不睡,不走出她的房间,跪在她面前,‘我说,只要你不宽恕我,我就是死也不出去,要是你吩咐把我拖出去,我就去投河,因为没有你我现在算什么?多那一整天她就像疯了似的,一会儿哭,一会想要用刀杀死我,一会儿骂我。她把扎廖热夫,凯勒尔和泽姆久日尼科夫等所有的熟人都叫来了,指着我向他们数落,羞辱我。‘诸位,今天我们大家结伴上剧院去,既然他不想出去,就让他在这里呆着,我可不会为了他而受束缚。而在这里,帕尔芬·谢苗内奇,我不在也会给您送茶的,今天您大概饿了。’她从剧院回来是一个人。她说,‘他们都是胆小鬼和卑鄙小人,怕你,还吓唬我,说什么你不会就这样走的,说不定会杀人。而我偏要走进卧室,偏不锁门,瞧我怕不怕你!也要让你知道和看到这点!你喝过茶了吗?’‘没有,’我说,‘也不要喝。’‘随你的便,不过这跟你很不相称。”她怎么说就怎么做,房间没有上锁。第二天早晨她走出来,笑着说,‘你疯·了还是怎么的?你这样是会饿死的!’我说,‘宽恕我吧!夕‘我不想宽恕,我也不嫁给你,这话已经说过了。难道你整夜就坐在这张扶手椅上,没有睡觉?’‘没有,’我说,‘没有睡。’‘真太聪明了!又不打算喝茶,吃饭。”‘我说了不,宽恕我吧!’‘这跟你可真不相称,’她说,‘这就像给母牛配马胺一样,你要知道这点就好了。你这不是想出来吓唬我吧?你饿着肚皮老这么坐下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就这么吓人好了!’她很生气,但时间不长,又开始挖苦我。这时我对她感到好生奇怪,难道她根本就下怨恨?她本来是个记仇的人,而且会很长时间对别人的恨耿耿于怀!于是找头脑里有了一个想法:她把我看得卑贱到不值得对我大动肝火的地步。确实是这样。‘你知道吗,’她说,‘罗马的神父是怎么回事吗?’‘听说过,’我说。‘你,’她说,‘帕尔芬·谢苗内奇,一点也没有学过通史。’我说,”一点包没有学过。’她说,‘那么我给你一本书读: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神父,他很生一个皇帝的气,那皇帝在他那儿三天不吃不喝,光着脚跪着,在神父宽恕他以前,他就一直跪在自己的宫殿前;你倒想想,在这三天中他跪着,反复暗自思忖,发出了什么誓言?……等一下,她说,我来把这一段念给你听!,她跳起身,拿来了书。‘这是诗,’她说着就开始给我念起诗来,诗里讲这个皇帝在这三天里发警要对那个神父报复,她说,‘难道你不喜欢这故事,帕尔芬·谢苗内奇?”我说,‘你读的这一切都是对的。‘啊,你自己说是对的,也就是说,你大概也在发誓:等她嫁给我,到那时我会记起她的桩桩件件,到那时非对她嘲弄个够!’‘我不知道,’我说,‘也许是这样想。,‘怎么不知道?,‘我是不知道,我说,现在我想的全不是这个。’‘那你现在在想什么?,‘当你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望着你,注视着你;你的裙子发生一阵悉悉索索声,我的心就沉了下去,当你走出房间后,我就回想着你的第一句话,回想着你讲话的声音,讲了什么;整个夜里我什么都不想,老是谛听着,你睡着时怎么呼吸,怎么动弹两次……’‘你呀,她笑了起来说,‘大概也想到了打我的事,没想还是没记住?’‘也许,’我说,‘会想,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宽恕,也不嫁给你呢?’‘我说过了,我就去投河。多‘也许,在这次前先打死我。’她说完就沉思起来。后来她发火了。走出了房间。过了一小时她走到我面前,她是那样的阴郁。‘我,’她说,‘嫁给你,帕尔芬·谢苗内奇,并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反正一样是毁灭。可哪里更好呢?请坐下。,她说,‘马上给你送饭来。既然将嫁给你,她补充说,我将做你的忠实妻子,在这一点上你不用怀疑,也不用担心。’接着她沉默了一一会,又说,‘你终究不是奴才,我过去以为,你完全是个十足的奴才。’她当即就确走了婚期,而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从我这儿逃到这里列别杰夫家。我一来,她就说,‘我根本不是要与你脱离关系;我只是还想等一等,我愿多久就多久,因为我依然还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你愿意,你就等着吧。’这就是我们目前的情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公爵忧郁地望着罗戈任,反问道。 “难道我还能想什么?”罗戈任脱口而出。他本来还想补充说什么,但是在无穷的烦恼中、又缄默了。 公爵站起身,又想离开了。 “反正我不会妨碍你,”他几乎是若有所思地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内心的隐秘的思想。 “知道吗,我要对你说什么!”罗戈任忽然振奋起来,目光熠熠,“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对我让步?难道已经完全不再爱她了?过去你毕竟害过相思病的,我可是看得出的。那么现在你拼命跑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是出于怜悯?(他的脸变扭曲了,露出恶意的嘲笑。)嘻嘻!” “你认为,我是在欺骗你?”公爵问。 “不,我相信你,只不过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最正确的解释大概是你的怜悯比我的爱情更强烈。” 他的脸上燃起一种怨恨的、一定要立即说出来的愿望。 “怎么,你不能区分爱和恨,”公爵莞尔一笑,“要是爱情消逝,也许会有更大的不幸。帕尔芬兄弟,我现在就对你说明这点……” “难道我会杀了她?” 公爵打了个寒颤。 “为了目前这种爱情,为了眼前承受的所有这一切痛苦,你会非常恨她。对于我来说最为奇怪的是,她怎么又会答应嫁给你?昨天一听到这个消息,几乎难以相信,而且心头感到非常沉重。要知道她已是两次拒绝了你,而且在快要举行婚礼时逃走的。这就是说,她是有预感的!……她现在看中你什么:难道是你的钱?这是荒谬的。再说你的钱花得也够厉害的了。难道仅仅是为了找个丈夫?除了你她可也能找得到的。她嫁给任何人都比嫁给你好,因为你也许真的会杀了她,大概,她现在对这一点是太明白了,是因为你爱她爱得这么强烈?真的,莫非就是这一点……我常听说,是有这么一种人寻找以正是这样的爱情……只是这样的……” 公爵顿住不说了,陷于沉思之中。 “你干吗又笑起我父亲的画像来了?”罗戈任问,他非常留神地观察着么爵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任何一个瞬息却逝的细微的表情。 “我笑什么?我想到,如果你没有这件伤脑筋的事,不产生这种爱情,那么你大概会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你会一个人默默地跟驯服恭顺、不敢吭声的妻子住在这幢房子里,只会有很少的但是严厉的话语对谁也不相信,而且也根本不需要这一点,只是默默地、阴郁地聚敛财富。顶多就是有时候对古书大大赞扬一番,对旧派教徒用两个指头划十字感兴趣,就这些大概也要到老时才会这样……” “你嘲笑吧。不久前她也细细看过这幅画像,说的这些话一模一样。真怪。你们现在在所有方面都协调一致……” “难道她已经到你这里来过?”公爵好奇地问。 “来过,她对画像看了很久,打听了许多有关先父的事情,最后她朝我莞尔一笑,说、‘你会成为完全像他一样的人。帕尔芬·谢苗内奇,你有强烈的欲望,如果你也没有头脑的话,你正好带着这样的欲望飞去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可是你很有头脑。(你相信不相信她会这么说?我第一次从她那儿听到这样的话!),她说,‘你也会很快抛弃现在这一切胡作非为的行为。因为你是个完全没有教养的人,因此你会开始积攒钱财,会像你父亲一样跟自己那些阉割派教徒一起坐在这幢房子里,最后大概自己也转到他们的信仰上,并且你也会那样地爱自己的钱财,也许会积上不是两百万而是一千万,但是会饿死在自己的钱袋上,因为你在所有方面都存有欲望。你把一切都引向欲望。’她就是这么说的,几乎原话就是这些话。这以前她还从来也没有跟我这样谈过!她跟我尽说些无聊话,要不就是嘲笑话;而且这次开始时是笑着讲的,后来却变得非常忧郁;整个这幢房屋她都走了看遍,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我要改变这一切,我说,‘重新装修,不然,也许还是另外买一幢房子结婚。’‘不,不,她说,‘这里什么也不要改变,我们就将这样生活。等我做了你的妻子。我想在你妈妈身边过日子。’我带她去见母亲,她对母亲很敬重,就像亲生女儿一般。母亲在以前精神就不完全正常,她有病已经有两年了,父亲去世后她完全变成小孩一样,没有话语,坐着不能动弹,一看见人,只会在原地朝人家行礼;似乎你不喂她吃,她三天也想不起来。我拿起母亲的右手,替她捏好指头,对她说,‘妈妈,祝福吧,她要与我结婚了。’她则充满感激地吻了我母亲的手。‘你母亲,’她说,‘一定受了许多苦。’她看见我的这本书说,‘你这是怎么了,开始看起《俄国史》来了?(其实,在莫斯科有一次她自己对我说过:‘你哪怕是充实一点自己也好,哪怕是读读索洛维耶夫的《俄国史》,你实在是什么也不知道。’)你这样很好,‘她说,’就这样做下去,做下去。我自己来给你写一份书单,哪些书你首先应该看,你愿不愿意?’以后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跟我讲过话,从来也没有过,因此我简直是受宠若惊,第一次像个活人一样喘了一口气。” “帕尔芬,我对此感到很高兴,”公爵怀着真挚的感情说,“很高兴。谁知道呢,也许,是上帝把你们安排在一起。” “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事!”罗戈任激动地喊了起来。 “听着,帕尔芬,既然你这样爱她,难道你不想赢得她的尊敬?如果你想难道不希望这样?我刚才就说,对我来说有一道奥妙的题目:她为什么愿意嫁给你?虽然我解不出来,但我仍然毫不置疑,这里一定有充足的、有理的原因。她相信你的爱情,但是也一定相信你的一些长处。否则可是不可能的!你刚才所说的话证实了这一点,你自己说,她发现了有可能跟你用完全不同于过去对你讲的语言来讲话。你好疑心好嫉妒,因此夸大了你所发觉的一切不好的方面。反之,当然,也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把你想得那么不好。不然就意味着,她嫁给你是自觉地上刀山赴火海去找死。难道这可能吗?谁会自觉地上刀山赴火海去找死呢?” 帕尔芬带着一丝痛苦的微笑听着公爵这一番热烈的话。看来,他的信念已经不可动摇。 “帕尔芬,你现在望着我的样子多么令人难受呀!”公爵怀着沉重的感情脱口而出说。 “上刀山赴火海。”罗戈任终于说,“嘿,她之所以嫁给我,就因为料定要挨我的刀子!公爵,难道你夏的至今还没悟到、整个这件事的症结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的话。” “好吧,也许你真的不明白,嘿嘿!怪不得人家说你有点儿……那个。她爱的是另一个人,这下明白了吧!就像我现在爱她一样,她也这样爱着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这就是你!怎么,你不知道还是怎么的?” “是我!” “是你。还是从生日那天开始,从那时起她就爱上你了。只不过她认为,她不可能嫁给你,因为她似乎觉得会使你蒙受耻辱,殷了你的整个命运。她说:‘大家都知道我是个什么人。’至今她自己还经常重申这一点。这一切都是她亲自当着我面说的。她怕毁了你,使你蒙受耻辱,而嫁给我,这么说吧,是没什么关系的,是可以的,瞧她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那她怎么从你这儿逃到我那里,又……从我那里……” “从你那里跑到我这儿!嘿!她一时突发奇想的事还少吗!她现在整个人儿就像发热病一样。一会儿冲着我喊:‘嫁给你等于投河一样,快点结婚吧!’她自己催促我,选定日期,可一旦接近婚期,又害怕了,或者又冒出别的念头来,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你不也是看到的吗:又是哭,又是笑,激狂得打哆嗦。她从你那里逃走,这又有什么奥妙可言呢?当时她从你那里逃走,是因为她自己醒悟到,她是多么强烈地爱你。她不能呆在你那里。你刚才说,那时我在莫斯科找到了她;不是这么回事,是她自己从你那里逃到我这儿来的。‘你定日子吧,’她说,‘我准备好了!拿香槟酒来!我们去吉卜赛人那儿!’她这么嚷着……如果没有我,她早就投河了,我说的是实话。她之所以没有投河,也许是因为我比水更可怕。她是怀恨答应嫁给我的……如果她嫁给我,她已经老实说过了,她是怀恨嫁的。” “你怎么这样说……你怎么这样!……”公爵嚷了起来,没有把话说完。他惊恐地望着罗戈任。 “你怎么不讲完,”罗戈任咧嘴笑着,补充说,“你想不想听,我来说,此刻你暗自在考虑:‘哎,现在她怎么能做他的妻子?又怎么能放任她走这一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是为这个目的到这儿来的,帕尔芬,我对你说,我头脑里没有这种想法……” “可能不是为这个目的,也没有这种想法,只不过现在一定已经成为目的了,嘿一嘿!好了,够了!你干吗这样否认?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真使我惊奇!” “所有这一切都是嫉妒,帕尔芬,所有这一切都病态,所有这一切你都做了过分的夸大……”公爵异常激动地嘟吹着,“你怎么啦。” “放下,”帕尔芬说着从公爵手中很快夺过他在桌上书旁拿起的小刀,将它又放回原处。 “当我要到彼得堡时,我仿佛知道,仿佛有顶感……”公爵继续说,“我不想到这儿来!我想把所有·这里的一切都忘掉,从心里掏光铲尽!好了,再见……你怎么啦!” 公爵说着,漫不经心地又从桌上把小刀拿到手里,罗戈任又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到桌上。这是样式很普通的一把小刀,刀柄是鹿角做的,不能折叠,刀长三俄寸半,宽则与之相应。 看到公爵特别注意到两次从他手里夺出这把小刀,罗戈任气忿而烦恼地抓起它,把它夹在书里,又把书甩到另一张桌于上。 “你是用它来裁纸还是怎么的?”公爵问道,但似乎是心不在焉地,依然仿佛陷于深深的沉思之中。 “是的,裁纸……” “这不是园艺用的刀吗?” “是的,是园艺用刀。难道园艺刀就不能用来裁纸吗?” “它……完全是新的。” “新的又怎么啦、难道我现在不能买新刀广罗戈任越说越恼火,终于气愤地喊了起来。 公爵打了个颤,凝神望了一下罗戈任。 “嘿,我们呀!”他完全醒悟过来了,忽然笑起来说,“兄弟,像现在这样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时候,还有这病……请原谅我,我完完全全变得那么心不在焉,十分可笑。我根本不想问这种事……我不记得问什么。再见……”。 “不是往这里!”罗戈任说。 “我忘了!” “往这里,往这里,我们一起走吧,我来指路。”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堂 第二部 第四章 他们经过了公爵原先已经走过的房间;罗戈任稍走在前,公爵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了一间大厅。这里四周墙上挂着一些画,全是些主教的肖像画和风景画,但是画面已经模糊不清了。在通向接下来要经过的一个房间的门上方,挂着一幅样式很奇特的画,长两俄尺半左右,高无论如何也不超过六俄寸,上面画的是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救世主。公爵扫了一眼这张画,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但是他没有停留,想走进门去,他心里很沉重,想尽快离开这幢房子。但是罗戈任忽然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 “所有这里这些画,”他说,“全是先父在拍卖行里花一个或两个卢布买下来的,他喜欢这些画。一个懂行的人把这里所有的画都一一看过,他说,是些低劣货。而这一幅,就是门上这幅画,也是花两个卢布买来的,他说不是低劣之作,居然有一个人寻觅这张画,还对父亲说,愿出三百五十卢布的价,而萨维利耶夫·伊万·德米特里奇,一个商人,是个非常喜欢画的人,出价到四百卢布,上个星期则向谢苗·谢苗内奇哥哥提议五百卢布买它。我留下自己要。” “噢,这……这是临摹汉斯·霍尔拜因的画,”公爵已经仔细看过这幅画,说,“虽然我不太在行,但是,我觉得这是很出色的一幅临摹画。我在国外看到过原画,便忘不了。但是……你怎么啦……” 罗戈任突然撇下画,照原路向前走去。当然,心不在焉和突然表露出来的特别奇怪的焦躁情绪也许可以解释他这种突然的行为;但毕竟使公爵感到有点纳闷,并非由他开始的谈话就这么中断了,而且罗戈任甚至都没有回答他。 “列夫·尼古拉伊奇,我早就想问,你信不信上帝。”走了几步,罗戈任忽然又说起话来。 “你问得真怪,还有,……你看人的这种神情!”公爵不由地指出。 “可我喜欢看这幅画,”罗戈任好像又忘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 “看这幅画!”公爵在一个猛地冒出的想法的支配下、忽然喊了起来:“看这幅画!有的人会因为这幅画而失去信仰!” “信仰是在失去,”出乎意外地罗戈任忽然肯定这一点,他们已经走到出去的那扇门口了。 “怎么呢?,公爵忽然站住,“你说什么呀?我几乎是开玩笑说的,你却那么当真!你干吗要问信不信上帝?”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过去就想问。现在不是有许多人不信吗?有一个人喝醉了酒对我说。在我们俄罗斯不信上帝的人比所有别的地方要多,是真的吗?你在国外生活过,你说呢?他说,‘我们,在这点上比他们轻松些,因为我们走得比他们远……” 罗戈任刻薄地笑了一下;说完自己的问题,他突然打开了门,抓住门锁的把手,等公爵走出去,公爵很惊奇,但还是走了出去。罗戈任跟在他后面走到楼梯口,在身后关上了门。两人面对面站着,那样子好像两人都忘了,要往哪儿走,现在该做什么。 “再见,”公爵伸过手说。 “再见,罗戈任紧紧地但完全是机械地握着公爵递给他的手,说。 公爵走下一级,又转过身来。 “说到信仰,”他莞尔一笑(他显然不想就这样留下罗戈任),此外也受到突如其来的回忆的影响而有了兴致,开始说,“说到信仰,我在上星期两天之内遇见过四个不同的人。早晨我乘一条新铁路线上的火车,四个小时都跟一个C先生坐在车厢里聊天,立即就熟识了。还在以前我就听说过有关他的许多事情,顺便说,那都是讲他是无神论者的事,他这个人确实很有学问,我也很高兴跟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谈话。而且,他是个少有的教养好的人,跟我谈话完全就像跟一个在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上跟他一样的人那样。他不信上帝。只是有一点使我惊讶:他仿佛根本不是谈那个问题,始终都是这样,之所以使我惊讶,是因为过去,不论我遇见过多少不信上帝的人,也不论我读过多少这种书,我总觉得,他们说的和他们在书上写的仿佛根本不是在谈那个问题,虽然表面上看来是不谈那个问题。当时我就向他谈出了这种感受,但是,想必我没有讲清楚或者不善于表达,因为他什么也不明白……晚上我在一家县城的旅馆里住宿,这家旅馆刚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就在我到的上一夜,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两个农民,都已有了点年纪、没有喝醉,彼此已经相知甚久,是好朋友,喝够茶以后,他们想一起睡一间斗室里,但是在最后两天,一个看见另一个有一块银表,系在穿着黄色玻璃珠子的细绳上,显然他过去不知道对方有表。这个人并不是小偷,甚至还很老实,就农民的生活来说根本不穷。但是这块表那样叫他喜爱,又那样诱惑他,最后,他就克制不住了:拿起了刀,等好朋友翻过身去后,他就从背后小心翼翼地走近去,把刀对准他的朋友,眼睛朝天,划着十字,痛苦地暗自祷告:‘主啊,看在基督面上宽恕我吧!’接着就像宰一头羊似的一下子把朋友杀了,掏走了那块表。” 罗戈任纵声大笑。他笑得非常厉害,就像毛病发作似的。刚才他还怀着阴郁的情绪,现在看着他这样狂笑。甚至不由得让人感到奇怪。 “我就喜欢这样!不,这是最精彩的了!”他痉挛一般喊道,几乎喘不过气来。“一个根本不信上帝,另一个却信到杀人还要祷告……不,公爵兄弟,这不是虚构杜撰!哈一哈一哈!不,这是最精彩的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城里闲逛,”罗戈任一停下来,公爵就继续说,虽然痉挛的笑仍然阵阵发作,使罗戈任的双唇不住地哆嚏。“我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士兵,样子十分邋蹋,跌跌冲冲在木头人行道上走着。他走到我跟前说,‘老爷,买了这个银十字架吧,20戈比我就卖给您,是银的呀!’我看见他手中有一个十字架,大概刚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系在一根很脏的淡兰色带子上,但是一看就知道,只是真正的锡做的,大号的,有八端,有完整的拜占庭图画。我掏出20戈比给了他,当即把十字架戴到自己身上。从他脸上看得出,他是多么得意,因为骗过了一个愚蠢的老爷,而且立即就拿十字回换来的钱去喝酒了,这是毋容置疑的。兄弟,回俄罗斯后向我涌来的一切,当时留给我十分强烈的印象;过去我对俄罗斯毫不了解,就像是个聋哑人似的,在国外这五年里常常有点带着幻想怀念着它。我一边走一边想:不。还是等一等再谴责这个出卖基督的人。上帝可是知道的,在这些醉醺醺的虚弱的心灵中包含着什么。过了一小时,在回旅馆的路上,我碰上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这女人还年轻,小孩刚六个星期。孩子朝她笑了一下,据她观察,这是他生下来第一次笑。我看到,她突然虔诚虔敬地划了个十字。‘你这是干什么,大嫂?’我说。(我那时什么都要问。)她说,‘这跟别的母亲一样,当她发现自己的小宝贝第一次微笑时,她会多么高兴,上帝也会这样,每次当他从天上看到有罪的凡人在他面前诚心诚意地祈祷,他也会这样高兴。’这是那个女人对我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出了这么深刻、这么细腻的真正是宗教的思想,一下子表达了基督教的全部实质,也就是这样一个概念:上帝就像我们的生身父亲,上帝因人而高兴犹如父亲”因自己的亲生孩子高兴一样,这就是塞督教最主要的思想!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真的,是个母亲……谁知道,也许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士兵的妻子。听着,帕尔芬,你刚才问过我)我的回答是这样,宗教感情的实质与任何高谈阔论,与任何过错和犯罪,与任何无神论都不相于,这里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而且永远不是那么回事;这里似乎是这么回事:有关它的问题各种各样的无神论将永远只是一滑而过,将永远说不到要点上。但主要的是,在俄罗斯人的心灵上可以最明显,最快地发现这一点,这就是我的结论!这是我从我们俄罗斯得出的最早的信念之一。要做的事情有的是,帕尔芬!在我们俄罗斯这块天地里大有事情可做,相信我!你回想一下在莫斯科有一段时间我们常碰头和谈天的情景……现在我根本不想回到这里来!根本不想这样跟你见面,根本不想!算了,说这干什么!……告辞了,再见!愿上帝不会撇下你!” 他转过身,开始下搂梯。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当公爵走到楼梯第一处拐弯的小平台时,帕尔芬在上面喊他,“你向士兵买的那个十字架,是不是带在身上?” “是的,我戴着。” 公爵又停了下来。 “到这里来拿出来看看。” 又是新奇事儿!公爵想了想,又朝上走,把自己的十字架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没有从脖子上取下来。 “给我吧,”罗戈任说。 “为什么?难道你……” 公爵不想割舍这个十字架。 “我要戴它,我把自己的拿下来给你,你戴。” “你想交换十字架?既然这样,帕尔芬,请拿去吧,我很高兴;我们做弟兄吧!” 公爵摘下了自己的锡十字架,帕尔芬则取下了自己的金十字架,互相交换了。帕尔芬沉默不语。公爵带着沉重而又惊讶的心情发觉,过去的不信任,过去那种近乎嘲笑的苦笑似乎依然没有从他结拜兄弟脸上消失,至少有好儿回一瞬间中强烈地流露出来。最后,罗戈任默默地握着公爵的手,站了一会,仿佛下不了决心做什么,末了,忽然拽住公爵,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们走。”他们穿过一楼的平台,在他们刚才走出来的那扇门对面的门旁打了铃。很快就有人力他们开了门,一个系头巾,穿一身黑衣服的驼背老妇人默默地低低地向罗戈任鞠着躬;他则很快地问她什么,也不停下来听回答,继续带公爵走过污间。他们又走过一个个幽暗的房间,那里有一种异常的、冷静的洁净,蒙着清洁白套子的古老家具透出一种寒森森、阴沉沉的感觉。罗戈任未经通报,径直把公爵带到一间像是客厅的不大的房间,那里隔着一道闪亮的红木板壁,两侧各有一扇门,板壁后面大概是卧室。在客厅角落里,桌子旁边,有一位小个子老太坐在扶手倚里,从外貌来看她还不算很老,甚至还有一张相当健康、讨喜的圆脸,但是已经满头银丝,而且一眼就可以断定她患有老年痴呆症。她穿着黑。色毛料衣裙,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大围巾,头戴一顶有黑色丝带的洁白的包发帽。她的脚搁在一张小樊上。她身旁还有一位整洁干净的老太婆,比她还老,她穿着丧服,也戴着白色发帽,想必是寡居这里的,她默默地织着袜子。她们俩大概一直默默无语。第一个老太一看见罗戈任和公爵,就朝他们笑了一下,并好几次朝他们亲切地点头表示高兴。 “妈妈,”罗戈任吻了她的手,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列夫·尼古拉那多奇·梅什金公爵,我跟他交换了十字架,在莫斯科有一段时间他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亲兄弟,为我做了许多事,妈妈,为他祝福吧,就像为你亲生儿子祝福一样。等等,老妈妈,是这样,让我来帮你把手指捏忏……” 但是帕尔芬还没有动手以前,老太婆就抬起自己的右手,聚拢三个手指头,为公爵虔诚地划了三次十字。后来又一次朝他亲切和温柔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帕尔芬说,“我就是为此才带你来的……” 当他们又来到楼梯口的时候,他补充说: “瞧她根本就不明白人家说什么,也丝毫不懂我的话,可是却为你祝福了这就是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好了,再见吧,我和你都到该分手的时候了。” 他打开了自己的门。 “让我至少拥抱你一下作为告别吧,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公爵含着温和的责备望着罗戈任大声说,并且想要拥抱他。但是帕尔芬刚抬起双手,立刻又放下了。他没有决心,并且转过身去,免得看着公爵。他不想拥抱他。 “不要怕!我虽然拿了你的十字架,但不会为了表而杀了你!”他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笑着,含混不清地嘟哝说。但是,忽然他的脸整个儿变了样:脸色白得吓人,双唇哆嗦着,眼睛熠熠发光。他抬起双手,紧紧地拥抱了公爵,喘着气说: “你就把她拿去吧,既然命运是这样!她是你的!我让给你……记住罗戈任!” 他撇下公爵,也不朝他看一眼,匆匆走进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了门。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_天堂 第二部 第五章 已经很晚了,差不多是两点半的时候,公爵在叶潘钦家没有遇上将军。他留下名片后,决定去一趟《天平旅馆》问问科利亚;如果他不在那里,就给他留张字条。在《天平旅馆》人家对他说,“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是一大早时就出去了,但是走的时候预先关照了,万一有人来找他,那么就告诉人家,他大概在3点钟左右回来。如果到3点半他还不回来,那就是坐火车去帕夫洛夫斯克叶潘钦将军夫人的别墅了,而且也就在那儿用饭了。”公爵便坐下等待,顺便就给自己要了午餐。 到了3点半甚至4点钟科利亚还没有来。公爵走到外面,无意识地随意走着。夏初,彼得堡有时偶而会有一些美妙的日子——明媚,炎热,宁静,好像故意似的,这一天就是这种难得的好天气。公爵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阵。他对这个城市不大熟悉。他不时地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有陌生的房量前,在广场上,在桥上停步驻足;有一次还顺便走进了一家点心店休息了一下。有时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开始观察过往行人,但是往往既没有注意行人,也没有注意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走,他处于痛苦的紧张和不安之中,同时又感到非常需要独自呆着。他很想就只有他一个人,完全消极地顺从这种令人痛苦的紧张而不去寻求出路。他怀着厌恶的心情不想去解决涌向他心头的一连串问题。“怎么,难道这一切是我错了?”他暗自嘀咕着,但又几乎意识到自已去那里;但是,无疑地,有什么东西总是使他心绪不宁,这就是现实,而不是如他所喜欢想的那种幻想。他几乎已经在车厢里坐了下来,又突然把刚刚买的车票丢到地上,重又从车站走了儿来,一副窘困和沉思的神态。过了一会儿,在街上,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乎猛然揣度到什么很奇怪的,久久使他不得安宁的事情。突然他不由地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一件事已经持续很久了,可是直到此刻他却一直没有关注这件事:已经有汗几个小时了,甚至还是在《天平旅馆》时,好像还是在抵达《天平旅馆》之前,他间或突然会开始在自己周围似乎寻找什么。随后就忘了,忘的时间还挺长,有半小时,接着又怀着不安的心态四面环顾,在周围寻觅着。 但是他刚刚发现自己这种病态的,至今还完全是不自觉的、却又早已左右看他的行动,突然在他眼前闪过了另一个回忆,引起他莫大的注意。他回想起,就在他发觉自己老是在周围寻找什么的那一刻,他曾站在人行道上一家店铺的窗前,并以很大的好奇仔细打量着陈列在橱窗里的商品,现在他想一定要检验一下:他刚才是否真的在那里站过,大概就只是在5分钟前,就在这家店铺的橱窗前,莫不是他的幻觉,莫不是他搞混了?这家店铺和这种面品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他确实感到的,今天他自己的情绪特别不正常,差不多就跟过去毛病要开始发作时的情况一样,他知道,在病要发作的前期他总是异常心不在焉,如果不加特别高度的注意去看人和物,甚至常常会弄错。为什么他这么想检验一“下自己当时是否曾经站在店铺的橱窗前,是有特殊原因的:在店铺橱窗里陈列的许多东西中,有一件他曾看过,而且还估价60个银戈比,尽管他完全漫不经心和忐忑不安,可是他记得有这么回事。因此,如果这家店铺是存在的,这件东西真的陈列在商品之中,那么,也就是说,他确实曾经为了这件东西而停留。这么说,这件东西包含着他的强烈兴趣,以致在他刚走出火车站、心情那样沉重惶惑的时候,竟还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着,几乎烦恼地朝右边望着,他的心因为焦躁的迫不及待而激烈地跳动着。但是,这就是店铺,他终于找到了它!当他突然想要往回走时,他距它已经只有五百步光景了。这就是值60个银戈比的东西,“当然,就值60戈比,不会更多!”他现在证实着,笑了起来,但他的笑是歇斯底里的,他觉得非常难受。他现在清楚地回想起,正是在这里,他站在这橱窗前的时候,曾经突然转过身来,就像下火车时捕捉到罗戈任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一样,他确信他没有错(其实,就是在检验以前他也完全是有把握的),他撇下了店铺,并且尽快离开它。所有这一切应该快点好好思考一下,一定要好好想想。现在很清楚,在车站上他见到的并不是幻觉,他所发生的一切一定是确有其事的,也一定是与他过去所有的不安相联系的。、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可抗拒的厌恶又占了上风:他什么也不想考虑,他也下去思考,他开始思忖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顺便说,他想的是,在他处于癫痫状态时几乎就在发病前有那个一个阶段(如果不是梦中发作的话),在忧郁、压抑和精神上的黑暗之中他的大脑经常会突发性地振奋起来,嗽如燃起火焰瞬息即逝一般,而他的全部生命力也会以不同寻常的冲动一下子鼓舞起来。在闪电一般短促的这些瞬间,生命的感受、自我的意识几乎增长十倍。智慧、心灵都被异常的光芒照得透亮;他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怀疑,所有的不安仿佛一下子都平息了下来,化成一种最高级的宁睁,充满着明朗、和谐的欢欣和希望,充满着理智和最终的缘由。但是这些时刻,这些闪光还只是那最后一秒钟(从来也不超过一秒钟)的预感,而发作本身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这一秒钟自然是难以忍受的。当后来处于健康状况下再来思考这些瞬间的,他常常自己对自己说,所有这些最高级的自我感受和自我意识亦即“最高级存在”的闪电和闪光不是别的,而正是疾病,是对正常状态的一种破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就根本不是最高级存在,相反,应该列为最低级。然而,最后他还是得出了一个颇为离奇的想法。“这是病又怎么样?”他最后认为,“如果结果本身,如果已经是在健康状况下想起来的和弄明白的那一刻感受,是处于最高级的和谐和美之中,是能赋予至今尚闻所未闻,料想不到的充实感、分寸感,是能在充满激情的虔诚中同最高级的生命综合体调和与融合,那么这种不正常的亢奋又有什么相干呢。”这些模模糊糊的话语虽然表达得含混不清,但是他自己心中是明白的。对于这确实是“美和虔诚”,这确实是“最高级的生命综合体”,他不能怀疑,也不容许怀疑。在这种时刻他如做梦一般看见的是不是由******膏、******或酒所引起的什么幻象、这种不正常的、不存在的幻象损害理智,扭曲灵魂。在病态状况结束后,他能正确地对此作出判断。这些瞬间恰恰仅仅是自我意识的非同一般的强化一一如果要用一个词来表达这种状态的话,那就是自我意识,同时也是最高级的直接的自我感受。如果在那一秒钟,也就是在发病前有意识的最后一刻,他还来得及清晰而自觉地对自己说:“是啊,为了这一瞬间是可以献出整个生命的。”,那么,这一瞬间本身当然是值全部生命的。不过,他并不坚持自己这一结论的辩证部分:神志不清、精神愚钝、麻木痴呆是这些“最高级瞬间”的明显的后果,当然,他不会认真地进行争论。在这个结论中,也就是在他对这一瞬间的评价中,毫无疑问,包含着错误,但是感受的真实性毕竟使他有点困惑。实际上对这种真实性又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这本身就是这样,他可是来得及就在那一瞬间自己对自己说,这一秒使他完全能感觉到无限的幸福,凭这一点,这一瞬间大概也是值整个生命的“在这一瞬间,”在莫斯科他与罗戈任经常碰头,有一次他对他说,“在这一日问我似乎明白了一句不平常的话:‘不再有时间。’”“大概,”他笑着补充说“这正是患癫癞的穆罕默德打翻了盛水的瓦罐、水还没来得及流淌的那一霎问,可是他却来得及在这一刹那一览无余地观察了安拉的住处。”是的,在莫斯科他经常跟罗戈任聚会,谈的也不只是这一点。“罗戈任刚才说,那时对他来说我即是他兄弟;今天他是第一次这么说,”公爵暗自思忖着。 他坐在夏园一棵树下的长椅上想着这件事。已经7点钟左右了。夏园里空荡荡的,夕阳有一瞬间被阴暗遮掩了,空气很是窒闷,就像预告遥远的下雨即将来临。此刻他这种沉思默想状态对他来说有某种诱惑。他的回忆�天智包含了外部的每一件事物,他也喜欢这样:他始终想忘掉什么真正的重要的事情,但只要看一眼自己周围,他马上就又意识到自己的阴暗的念头,他又非常想摆脱这种念头。他本来己回想起刚才在小饭馆里用餐时跟跑堂说起的不久前发生的异常奇特的杀人案,这件案子曾闹得满城风雨,流言四起。但是他刚一想起这件事,他又突然发生了某种特别的情况。 一种异常的不可抗拒的愿望,近乎是诱惑,突然使他的全部意志都麻木了。他从长倚上站起来,从夏园径直朝彼得堡岛方向走去。刚才在涅瓦河滨他曾请一位过路人隔着涅瓦河指给他看彼得堡岛的方向。人家指给他看了;但是当时他没有朝那里走。再说不论怎么样今天是不必要去了。他知道这一带地址他早就有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列别杰夫亲戚家的屋子;但他几乎肯定地知道,他不会在家里碰上她。“她一定去帕夫洛夫斯克了,不然的话,照约定的办法,科利亚会在《天平旅馆》留下什么活的。”因此,如果他现在在,那么当然不是为了见到她,另一种阴暗的折磨人的好奇心诱惑着他。他的头脑里冒出一个新的突如其来的念头…… 但是,对他来说,他开始走并且知道往何处走,这已经足够了!过了1分钟他又已经走路了,甚至几乎没有去注意自己走的哪条路,继续去想那如其来的念头,使他立即感到万分厌恶,甚至是不可能的。他带着折磨人的紧张的注意去观察映人眼帘的一切,仰望天空,俯视涅瓦河。他本想与遇到的一个小孩子讲话。大概,他那癫痫状态越来越严重了。雷雨好像真的临了,虽然来得很慢,远处的雷声已经开始滚来。空气变得非常窒闷…… 不知为什么,现在他老是想起刚才见到的列别杰夫的外甥,就像有时想起缠绵不休、无聊到让人厌烦的曲调一样,奇怪的是,他老是把他想成别杰夫本人刚才向他介绍外甥时提到的那个杀人凶手的形象。确实,有关那个杀人犯的事他还是不久前在报上看到过报导。自从他来到俄国以后,他看到和听到过许多这一类事情,他也执著地注视着这一切。刚才他跟跑堂谈的也正是热马林一家破杀的案件,他甚至表现出过分强烈的兴趣。跑堂的同意他的看法,他记得这一点,他也想起了这个跑堂,这个小伙子并不蠢,稳重和谨慎,“不过,天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陌生的地方要看透陌生人是很困难的。”不过,他开始满怀热情地相信俄罗斯的心灵,呵,这六个夕中他经历了多多少少对他来说是完全新鲜的、始料不及的,闻所未闻的,出人意外的事啊!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俄罗斯的心灵也是深不可测的,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就说他与罗戈任吧,他们来往很久,交往甚密,“像兄弟般”相处,可是他了解罗戈任吗?其实,在这方面,在所有这一切中有时是多么乱,多么冗杂,多么纷坛呀!但是,方才列别杰夫的这个外甥又是个多么事事如意的坏东西!不过;我在干什么呀?(公爵继续遐想着)难道是他杀死了这几条命,这六个人?我似乎搞混了……这多么奇怪!我好累,有点头晕……列别杰夫的大女儿,就是抱着小孩站在那里的那个姑娘,一张多么讨人喜的可爱的脸蛋呀!多么天真无邪!几乎是孩子一般的表情,几乎是孩子一般的笑声!奇怪的是,他几乎忘记了这张脸,现在才想起它来。列别杰夫虽然朝他跺脚,大概,对他们一个个还是非常宠爱的。但最没有疑问的,就像二乘二等于四一佯,这便是列别杰夫也十分宠爱自己的外甥。 不过,干什么他要对他们做这样的最终审判,他今天初来乍到,干嘛要做这样的判决呢?是的,列别杰夫就给了他难堪:嘿,他料到列别杰夫是这样的吗?难道他过去了解列别杰夫是这样的,列别杰夫和杜巴里夫人,——我的天哪!不过,罗戈任如果要杀人。那么至少也不会这样胡乱杀人,不会弄得这么乱糟糟的,凶器是按图样定制的,把六个人完全置于死地!难道罗戈任有按图样定制的凶器……他有……但是……难道能断定罗戈任要杀人?公爵突然打了个寒颤。“我这样恬不知耻、毫无顾忌地做这样的猜测,岂不是犯罪行为,岂不是卑劣行径!”他失声呼叫起来,羞涩的红晕一下子涌上了他的颜面。他惊愕了,纹丝不动地站在路中。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刚才经过的帕夫洛夫斯克车站和尼古拉耶夫车站,想起了向罗戈任当面直截了当提出的既睛的问题,想起了现在戴在他身上的罗戈任的十字架;想起了罗戈任亲自带他去见母亲以及她的祝福,想起了刚才在楼梯口罗戈任的最后一次神经质的拥抱和最后放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声明。还想起了在这一切以后他发现自己在周围不断寻找着什么,想起了这家店铺,这件东西……这是多么卑鄙呀!这一切以后,现在他带昏“特别的目的”,特别的“意想不到的念头”正在走去!绝望和痛苦袭住了他的整个灵魂。公爵立即就想转身回自己的旅馆去,他甚至已经转过身去走了;但是过了1分钟他又停下来了,思考了一阵,又转回身朝原先的路走去。 他已经在彼得堡岛上了,离那幢屋子很近。但现在他去那里已经不是抱着原先的目的,不是带着“特别的念头”!刚才怎么会是这样!是啊,他的毛病正在复发,这是肯定无疑的;也许,今天就一定要发作。由于发病才有这精神上的愚钝黑暗,由于发病才有“念头”!现在黑暗已经消散,魔鬼已被驱除,怀疑已下存在,欢悦留在心问!还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他需要见到她,还有……对了,他现在很希望能遇见罗戈任,他就会挽起他的手,他们就一起去……他的心地是纯洁的,难道他是罗戈任的情敌吗?明天他将自己去对罗戈任说,他看到她了,正如刚才罗戈任说的,他飞一般地赶到彼得堡来,就是为了见到她!也许,他真会遇上她,因为她不一走就在帕夫洛夫斯克! 是啊,应该在现在使这一切都摊明,使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全部心思,免得再有这些阴郁而又激狂的放弃声明,就像刚才罗戈任宣布放弃一样,要让这一切做得轻松畅快和……光明磊落,难道罗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他说,他不像我那样爱她,他没有同情心,没有“丝毫这样的怜悯”。确实,他后来补充说,“也许,你的怜悯比我的爱情更强烈,”但他是在诽谤自己,嗯,罗戈任在读书,难道这不是“怜悯”,不是“怜悯”的开端、难道光有这本书还不能证明他是完全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态度吗?还有他刚才讲的故事?不,这比光有情欲要深刻得多。难道她的脸只会激起情欲?再说这张脸现在难道能激起情欲、它只会唤起痛苦,’它R会令人揪心,它……一阵的痛、苦涩的回忆突然掠过公爵的心头。 是啊,是痛苦的回忆。他回想起,还是不久前,当他第一次发现她有失去理智的征兆时,他是多么痛苦。当时他几乎感到绝望了。当她那时从他这里逃到罗戈任那儿去时,他怎么能撇下她不管呢?他应该亲自去追她,而不是等消息,但是……难道到目前为止罗戈任还没有发觉她身上的疯狂?……嗯……罗戈任在所有的事情上看到的是别的原因,情欲的原因!他又有多么疯狂的嫉妒呀!不久前他做的推测又想说明什么呢?”公爵突然脸红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间颤粟了一下。) 不过,回忆这个干什么?这件事上双方都有疯狂。而对于他公爵来说,若是以情欲去爱这个女人,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几乎是残酷的、没有人性的。是个多么可怜的人,难道到那时他还不原谅她的全部过去,不记掉自己的所有的痛苦?滩道他不会成为她的奴仆、兄长、朋友、神明?同情会使罗戈任自己明白事理,会使他得到教育。同情是全人类生活的最主要的法则,也许,也是唯一的法宝贝!哦,他在罗戈任面前是有过错的,这是多么不可原谅,多么不光彩呵!不,不是“俄罗斯的心灵深不可测”,既然他能想象出这么可怕的情景,那也就是他自己的心灵深不可测。在莫斯科时就因为他讲了几句热情诚挚的话,罗戈任已经把他称为自己的兄弟,而他……但这是疾病和谑妄:这一切都会得到解释的!……刚才罗戈任多么深沉地说,他“正在失去信仰”。这个人一定十分痛苦。他说,“他喜欢看这幅画;而实际上并不喜欢,只是感到需要。”罗戈任光是一颗有情欲的灵魂,也毕竟是个斗士:他想努力恢复自己失去的信仰。现在他非常需要信仰,甚至到了万般痛苦的地步……是的,是应该信仰什么!是应该信仰什么!可是,霍尔拜因这幅画是多么奇怪呀……啊,就是这条街!大概,就是这幢房子,正是这样,十六号,《十级文官之妻费利索娃宅》,就在这里!公爵打了铃,询问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否住这里。 这幢房屋的女主人亲自回答他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还是早晨就去帕夫洛夫斯克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家了,“甚至可能在那里留几天,费利索娃是个个子矮小、尖眼尖脸的女人,40岁光景,看起人来既狡黯又专注。对于她问姓名(她似乎有意让这个问题带有神秘色彩),公爵起先不想回答,但马上回转来并坚决请求把他的名字转告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费利索娃接受了这一坚决的请求,并表现出一种常用心专注和异常神秘的样子,看来是想以此表明:“请放心,我明白了。”公爵的名字显然给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公爵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转过身,就回自己的旅馆去了。但是他从费利索娃家走出来时的神情已经不是打铃叫她时那种样子了,仿佛霎时间在他身上又发生了异常的变化:他走着,又变得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内心痛苦,心情激动;他的双膝打着回,一丝淡淡的忧愁的微笑在他那发青的嘴唇上游移:他那“突如其来的念头”忽然得到了证实,并且证明是正确的,可是——他又相信自己的魔鬼了!” 但是真的得到证实了吗?真的证明是正确的吗?为什么他又会有这种打颤,这种冷汗,这种精神上的黑暗和冷漠?是因为他现在又看见这双眼睛了吗?但是,他从夏园到这儿来唯一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见到这双眼睛吗?他的“突如其来的念头,不也正在于此吗?他执意想要看见这双“刚才见过的眼睛”是为了最终能确信,他一定会在这幢房子附近遇到这双眼睛。这是使他焦躁不安的愿望。,现在他真的见到了这双眼睛,又为什么这样压抑和震惊?仿佛完全出乎意料一般!是的,这正是那双眼睛(正是那双眼睛,这一点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怀疑!),早晨当他从尼古拉耶夫斯卡亚铁路站下火车时,正是那双眼睛在人群中朝他闪了一下;后来,就刚才坐在罗戈任的椅子上时,他曾捕捉到自己肩后那一双眼睛的目光(绝对就是那双眼睛!)。罗戈任刚才否认了,他歪着嘴,冷冰冰地笑着问:“到底是谁的眼睛呢。”不久前在皇村车站上,当他坐进车厢要去阿格拉娅那里时,突然又看见了这双眼睛,这已经是这一天里的第三次了,公爵当时非常想走至罗戈任跟前,对他说,“这是谁的眼睛?”但他逃出了车站,只是当他站在刀剪铺前并对有鹿角柄的一件东西估价60戈比那一会儿,他才神智清醒过来。奇怪和可怕的魔鬼终于缠住了他,已经再也不想离开他了。当他坐在夏园的菩提树下沉思遐想的时候,这个魔鬼对他悄声低语说,既然罗戈任从一早起就这样盯他的梢,每一步都不放过他,那么,当他知道他没有去帕夫洛夫斯克(当然,这对罗戈任来说已经是不幸的消息了),罗戈任一定会去那里,即彼得堡岛上的那所屋子,也一定会在那里伺守着他,而他在早晨还发誓说“不去见她”,“不是为了她才到彼得堡来的。”现在公爵却慌急慌忙地赶到那所屋子来,在那里他真的遇上了罗戈任又怎么样”?他看见的只是一个不幸的人,他心绪阴郁,但又很可以理解。这个不幸的人现在甚至不再躲躲闪闪。确实,罗戈任刚才不知为什么矢口抵赖和撒谎,但是在车站上他几乎不加躲闪地站在那里。倒不如说公爵他自己在躲藏,而不是罗戈任。现在他就站在街的另一面,距离50步左右的斜对面人行道上,交叉着双手,在屋子旁等着。这一次他完全暴露无遗,而且好像故意想让人家看到似的。他站在那里就像个揭发者,像个法官,而不是……不是什么呢? 可是为什么公爵他自己现在不向罗戈任走去?虽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又为什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转身离开他呢?(真的,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们还彼此望了一会。)刚才他自己不是还想挽着他的手,跟他一起去那里吗?他自己不是还想明天去他那里并对他说自己曾经在她那里吗?还在去那里的途中,当时欢悦突然充溢心间,他自己不是已经否决了自己的魔鬼了吗?要不,要罗戈任身上真的有什么东西,也就是说,在这个人今天的整个形象中,在他的言语、动作、行为、目光的整个总体中真有什么能证实公爵那可怕的预感和他的魔鬼所说的纷扰人的低语?有某种东西本身能被看见,但是很难分析和叙述,也不可能用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但是,尽管有这样的困难和不可能,它还是能产生十分完整和不可抗拒的强烈印象,这种印象不知不觉地转变为完全的确信,是什么东西呢?…… 确信——什么呢?(哦,这种确信、“这种卑鄙的预感”的荒唐性、“侮辱性”使公爵多么痛苦,他又多么强烈地谴责自己!)“如果有勇气,你就说,到底确信什么?”他带着责备和挑战的心理不断对自己说,“说出来,勇于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明白、确切、毫不犹豫地表达出来!哦,我真是个无耻的人!”他满脸红晕,忿忿地重复着,“现在我这辈于还能用什么眼睛去瞧这个人!哎,这算是什么样的一天!上帝啊,多么可怕呀!” 在从波得堡岛回去的这条漫长而痛苦道路快要走完的时候,曾经有一刻一种强烈的愿望忽然袭往了公爵:“马上到罗戈任那儿去,等到他,带着羞愧。眼泪拥抱他,告诉他”然后一下子了结一切。但是他已经站在自己住的旅馆面前了……刚才他是多么不喜欢这家旅馆,这些走廊,整个这幢房屋,他的房间,从看第一眼起就不喜欢;这一天里他怀着特别厌恶的心情曾经好几次想起必须回到这里来……“我这是怎么啦,像个生病的女人似的,今天对所有的预感都相信起来了!”他停在门口,以自嘲的态度生气地想。一阵难以忍受的新的羞愧感,几乎是绝望感涌上心头,使得他凝立在原地,就在大门口,他呆了一会儿。何时候人们常常是这样的:难以忍受的突如其来的回忆,特别是交织着羞愧的回忆,通常总会使入在原地停下来一会儿,“是的,我是个没有心肝的人,胆小鬼。”他阴郁地重夏说,急速地朝前走,但是……又停了下来…… 大门里本来就幽暗,此刻更是黑乎乎的:即将来临的雷雨前的乌云吞噬了日暮时分的微明,就在公爵走近屋子的那一划,乌云突然散开了,下起了倾盆大雨。在他停了一会以后争促地离开原地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大门口,就在从街上进门的入口处。突然他在问洞的深处,在昏暗的通向楼梯口的地方,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仿佛在等待什么,但是很快地闪现一下就消失了。公爵未能看清楚这个人,当然,怎么也不能肯定:他是什么人?何况这里过往的行人又这么多;这里是旅馆,不停地有人走出走进,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但他忽然感到能够最充分地。不容反驳地确信:他认识这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罗戈任,过了一瞬间公爵便紧跟着他奔上楼梯。他的心都屏息不跳了。 “马上一切都会得到解决了!”带着一种奇怪的信念,他暗自说着。 公爵从大门口奔上去的楼梯通问一楼和二楼的走厩,旅馆的房间就设在这两层楼面上。正像所有年代久远建造的房屋一样,这座楼梯是石砌的,又窄又暗,绕着一根粗石柱盘旋而上。在楼梯第一个拐弯的平台处,这根石往上有一个像壁龛那样的凹进去的地方,一步宽,半步深,可是这里能容纳一个人,不论光线多么暗,公爵跑上平台后就分辨出,在这个壁龛里不知为什么有人躲在这里。公爵忽然想不朝右边看,就这么从旁边走过去,他已经跨出了一步,但克制不住,还是转过身来。 刚才那两只眼睛,就是那双眼睛,突然与他的目光相遇了。躲在壁龛里人也已经从里面跨出了一步。两个人面对面,几乎是紧贴着站了有一秒钟,公爵忽然抓住了他的肩膀,朝楼梯这边折回去,靠明处近些:他想看清楚这张脸。 罗戈任的眼睛闪闪发光,狂笑使他的脸都变了样。他的右手举了起来,手中什么东西亮晃晃闪了一下。公爵没有想去阻挡这只手。他只记得,他好像喊: “帕尔芬,我不相信!……” 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在他面前裂开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内心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灵魂,这一瞬间持续了大概半秒种;但是他却清楚和有意识地记住了这开端,这可怕的号叫的第一声,它是自然而然地从胸中迸发出来,他用任何力量都无法遏止住。接着他的意识霎那间消失了,笼罩着一片漆黑。 他的癫痫病发作了,这病已有很久没有复发了。大家都知道,癫痫病,亦即是羊癫疯,是一瞬间突然发作的。在这一瞬间突然脸变得十分异样,特别是眼光。抽搐和痉挛遍及全身和面目五官。难以想象的、跟什么都不一样的可怕的号叫从胸口迸发出来;在这声号叫里似乎一切人性的东西都骤然消失了,旁观者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至少是非常困难想象和假设,喊出这声音的就是眼前这个人。甚至使人觉得,仿佛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面另外有一个什么人在喊叫。至少有许多人是这样说明自己的印象的,癫痫病人发作的样子引起许多人肯定无疑和难以忍受的恐怖,甚至还包含着某种神秘。应该推测到,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恐怖感觉再夹杂着所有其他可怕的印象猛地使罗戈任在原地怔住了,因而也就使公爵幸免于本来已经朝他戳下来的不可避免的一刀。罗戈任还没来得及想到这是癫痫发作,看到公爵身子离开他一晃,突然在楼梯上直挺挺仰面朝下倒去,后脑重重地撞在石级上,他就拼命朝下奔去,绕过躺着的病人,几乎丧魂落魄地逃出了旅馆。 抽搐、扭动、痉挛使病人的身体顺着不少于十五级的搂梯一直滚到楼梯末端。很快,不超过五分钟就有人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人,一群人围拢了来,一旁的一汪血引起人们的困惑:“是这个人自己撞破的,还是有人作了什么孽”,但是很快就有些人看出是羊癫疯;一名侍者认出公爵是刚来的住客。一个侥幸的情况终于使这一场慌乱解决得相当顺利。 原来允诺四点钟左右回到《天平旅馆》、结果却去了帕夫洛夫斯克的科利亚·伊沃尔京突发了一个念头,因此没有在叶潘钦将军夫人那里“用饭”而回到了彼得堡,并急匆匆赶往《天平旅馆》,到那里时已是晚上七点钟左右根据留给他的字条,他知道公爵在城里,于是急忙向字条里告知的地址赶紧找他,在旅馆里他了解到公爵出去了,就到下面小吃部,一边喝茶听管风琴一边等待。偶然听到人家谈论有人羊癫疯发作,他凭准确的预感奔向出事地点,便认出了公爵。立即就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人们把公爵抬到他的房间里,他虽然已经醒了过来,可是相当长时间都不能完全恢复意识。被请来检查面部损伤的医生给他作了湿敷并告知,碰伤没有丝毫危险。过了一小时,当公爵已经非常清楚地明白身边发生的一切时,科利亚就用马车把他从旅馆转送到列别杰夫那儿去。列别杰夫以非凡的热情和恭敬接待了病人。为了公爵,他还加快了搬去别墅的准备:第三天所有的人已经在帕夫洛夫斯克了。 w w w. xiao shuotxt. co mtxt小xiaoshuo说天堂 第二部 第六章 列别杰夫的别墅并不大,但是舒适,甚至漂亮。用作出租的那一部分特别作了装饰。在相当宽敞的露台上,就在从外面走进房间的地方,放着好些个绿色大木桶,里面栽着香橙、柠檬、茉莉树,按照列别杰夫的设想,这应构成最具魅力的景观。有些树是连同别墅一起买下的,它们摆在露台上所产生的效果使列别杰夫甚为赞赏,因而,当凑巧在拍卖市场也有这些栽在木梧里的树时,他就下决心买下来与原有的配套。当终于将所有的树都运到别墅和布置好的那一天,列别杰夫好几次下露台台阶跑到街上,然后从街上欣赏自己的房产,每一次他都在思想里增加着准备向未来租住别墅的房客索要的房租。虚弱无力、内心苦闷,身体受伤的公爵很喜欢别墅。其实,在搬到帕夫洛夫斯克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的病发作后的第三天,从外表来看,公爵已经和健康人的样子差不多了,虽然内心里仍觉得自己还没有康复。他对这三天里在自己身边见到的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他喜欢寸步不离他的科利亚,喜欢列别杰夫一家人(他的外甥不在,不知到哪儿去了),他也喜欢列别杰夫本人;甚至还高兴地接待了还在城里时就拜访过他的伊沃尔京将军。在搬来的那一天,已经近傍晚了,在他周围许多客人聚集在露台上:第一个来的是加尼亚,公爵几乎认不出他了——这段时间里他变得很厉害,人也瘦了许多。接着是瓦里娅和普季岑,他们也住在帕夫洛夫斯克住别墅。伊沃尔京将军几乎常住在列别杰夫家里,甚至好像是跟他一起搬过来的。列别杰夫竭力不让他到公爵那儿去,让他呆在自己屋里;他像好朋友一样对待将军,看来他们早就已经熟识了。公爵发现,这三天里他们有时候彼此进行了长谈,常常大声嚷嚷着,甚至好像是为一些学术问题而争论不休,而这却似乎使列别杰夫感到满足、可以想到,他甚至需要将军这个人,但是从一搬到别墅起他就对全家采取了像对公爵那样的防范措施:他借口不要打扰公爵,不放任何人到公爵那儿去,他对自己的女儿们,也包括抱着婴儿的维拉,只要一有怀疑他们要走到公爵所在的露台上去,便对她们又是跺脚,又去追奔,又是驱赶。尽管公爵一再请求不要赶走任何人。 “第一,如果这样放纵她,就一点也没有恭敬的态度了;第二,对她们来说甚至也有失体统……”对于公爵直截了当的洁间,他终于做了解释。 “为什么呢?”公爵感到很内疚,“真的,您这一切监视和守护只会折磨我。我一个人感到很寂寞.我对您说过好几次了,而您自己不停地挥手和踞着脚走来走去更使我感到烦闷。” 公爵指的是,虽然在病人需要静养的借口下赶开了所有家里的人,可是列别杰夫自己在这三天里差不多一刻不停地走到公爵这里来,每次先是打开门,探进个头来,环顾着房间,就像想确信,公爵是否在这里?有没有逃走?然后就踞着脚,悄悄地慢慢地走近扶手椅,因而往往无意中吓着自己的房客。他不断地询问,公爵是否需要什么,当公爵终于向他指出,请他别打扰他时,他就顺从地、默默无言地转过身,踞着脚向问口移步,一边走一边连连挥手,仿佛是要人知道,他仅仅如此而已,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马上就走出去,而且不再来了,可是过了十分钟或者至多一刻钟便又出现了。科利亚有进公爵房里去的自由,这一点使列别杰夫深为伤感,甚至颇为见怪和忿忿不平。利利亚注意到,他经常在门口站上半小时,偷听他和公爵的谈话,当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公爵。 “您简直就把我据为已有,把我锁了起来,”公爵表示反对说,“至少在别墅我想不要这样子,请您放心,我将爱见准就见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丝毫不成问题,”列别杰夫挥手说道。 公爵把他从头到脚专注地打量了一番。 “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您是否把吊在您床头的一个小柜搬到这儿来了?” “没有,没搬来。” “难道就把它留在那儿了?” “不好搬,要把它从墙里拔出来……嵌得很牢很牢。” “也许,这里也有这样的吊柜?” “甚至更好,甚至更好,是和别墅一起买下来的。” “啊……啊,您刚才不让谁到我这儿来?一小时以前。” “这是……这是将军。确实没让他进来,他也不该到您这儿来。公爵,我对这个人怀着深深的敬意,这是个……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您不相信吗,好吧,您以后就会知道的,可是反正……尊敬的公爵,您最好还是不要在自己这儿接待他。” “请问,这是为什么?还有,列别杰夫,您现在为什么要踞着脚站着,老是走近我跟前,就像想在我耳边告诉什么秘密似的。” “我卑贱,我卑贱,我自己也感觉到,”列别杰夫很动感情地捶着自己的胸脯,突然回答说,“对您来说,将军是不是太好客了。” “太好客。” “是太好客,第一,他已经打算注我这里,这倒也随他去,他还很好激动,马上攀起亲戚来了。我跟他已经算过好几次亲戚,原来我们还是自家人。您也原来是他的表外甥呢,还是昨天他才向我讲清楚。既然您是他的表外甥,这么说,尊敬的公爵,我和您也成了亲戚,这也没什么,是他的小毛病,但是他刚才要入相信,他这一生,从当准尉开始到去年6月11日,每天他家里坐下来吃饭的人总不少十二百人,最后竟把话说到这样:这些人甚至都不站起来了,就这样吃了中饭吃晚饭,再喝茶,”昼夜15个小时坐在餐桌旁,三十年连续不断,没有丝毫问歇,几乎连换台布的时间也没有,一个起身走了,另一个则来了,而在假日和皇家节日时来者达三百人。俄罗斯建立千年纪念日那天他统计了,竟有七百人。这可真是不得了!这样的情况是很糟糕的迹象;要接待这样好客的人简直可怕,所以我才想:对于您和我来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好客了。” “但是,您和他好像关系挺不错嘛?” “像兄弟一般,是闹着玩的,就算是自家人,对我来说只会更光彩。通过二百个人吃饭和俄罗斯千年纪念的事,我甚至看出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我这是说的真心话,公爵,您刚才说到秘密,也就是,说我走近来似乎想告诉什么秘密。就像故意似的,倒也真的有秘密:那位知名人物刚才表示,很想跟您秘密会面一次。” “为什么要秘密呢,绝不需要。我自己到她那里去,哪怕是今天就去。”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列别杰夫连连挥起手来,”她怕的并不是您所想的事。顺便告诉您:那个恶棍简直是每天都来探询您的健廉状况,您知道吗?” “您好像常常称他是恶棍,对此我很表怀疑。” “您不用任何怀疑的,”不用的,”列别杰夫赶快把话盆开,“我只想说明,那位知名人物怕的不是他而完全是另一个人,完全是另一个人。” “到底怕什么,快说!”公爵望着装模作样,故作神秘的列别杰夫,不耐烦地问道。 “秘密就在这里。” 列别杰夫窃笑了一下。 “准的秘密。” “您的秘密,尊敬的公爵,您自己禁止我在您面前说……”列别杰夫嘟哝着说,他把公爵的好奇心逗到近乎病态的难以忍耐的程度,以此而感到一种满足,末了突然说,“她怕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公爵皱了一下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说真的,列别杰夫,我要放弃住您的别墅,”他突然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普季岑夫妇在哪里?您把他们也招引来了。”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紧跟着他们甚至将军也要来。我要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把所有的女儿部叫来,马上叫来,马上统统都叫来,”列别杰夫惊慌地低语着,一边不停地挥动双手,从一扇问奔向另一扇门。 就在这时科利亚来到了露台,他是从外面进来的,并且宣布,他后面要有客人来,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及其三个女儿。 “让不让普季岑夫妇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进来?让不让将军进来?”列别杰夫听到消息大为惊讶,急急跑近来问。 “为什么不?让所有愿意来的人都进来!列别杰夫,请您相信,您好像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态度;您总是不断地犯错误。我没有丝毫缘由要隐藏和躲避谁,”公爵笑着说。 看着公爵笑,列别杰夫认为有义务跟着他笑。尽管他异常激动不安,但仍然看得出非常满意。 科利亚报告的消息是正确的,他赶在叶潘钦家的人前面仅仅早到几步,以便通知她们来到,因此客人们一。下子就从两面出现了,叶潘钦家的人从露台上来,普季岑夫妇、加尼亚和伊沃尔京将军从房间里来。 叶潘钦家知道公爵发病和他在帕夫洛夫斯克,是刚从科利亚那里获悉的,在这以前将军夫人还在苦恼和困惑。前天将军把公爵的名片带给了家里人,这张名片激发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绝对的信心,认为公爵本人一定会在这张名片之后来彼得堡与他们见面。小姐们则要她相信,一个半年没有写信的人,也许,现在也远远不会这么急于来见他们,大概,没有他们他在彼得堡也有够多忙碌的事,准知道呢?可是这些劝说是白费口舌。将军夫人对于这些意见大力生气并准备打赌,认为公爵至少第二天一定会来,虽然“这已经是姗姗来迟了”。第二天她等了一上午;等他来吃午餐,又等他到傍晚。当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什么都大发脾气,跟谁都大吵一通,当然,在吵架原因上根本不提公爵。整个第三天也只字不提他。阿格拉娅在用午餐时无意间脱口说,妈妈生气是因为公爵没有来,对此将军立即指出,“他在这件事可没有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马上站起身,忿忿地从桌旁走开了。终于,傍晚时分科利亚来了,带来了所有的消息,还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公爵的全部遭遇,结果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高兴极了,但是不管怎么样,科利亚还是被很狠地数落了一通,“要不整天整天在这儿转悠,赶也赶不走,可这一回,即使你自己决定不来,哪怕告诉你也好。”科利亚本来真想为“赶也赶不走”这句话生气,但是他还是把这句话搁到一旁再说,要不是这句活太叫人见怪,他也许也就不计较了,因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获悉公爵发病的消息时所表现出来的激动不安,他还是喜欢的,她很长时间坚持必须马上派专人去彼得堡,请某个一流名医乘第一趟火车赶来。但是女儿们劝阻了她,不过,当母亲一叫她又打算去探望病人时,她们也不甘落后。 “他生命垂危,”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边忙乱着一边说,“可你们还在这里讲究礼仪!他是不是我们家的朋友?” “未知深浅,且莫涉水,”阿格拉娅刚开始发表意见。 “那好吧,你就别去了,甚至这样还很好,不然,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来了,没人接待他。” 有了这儿句话,阿格拉娅当然立即跟着大家走了,其实,即使没有这句话她也是打算要去的。坐在阿杰莱达旁边的ω公爵应她的请求马上就同意让她去。还是以前他开始结识叶潘钦家人的时候,听他们说起公爵,他就表示出异常的兴趣。原来他认识公爵,他还是不久前结识的,还一起在某个城住过两个星期。这大约是三个月前的事。ω公爵甚至讲了许多有关公爵的情况,总的来说他对公爵相当好感,因此现在由衷地高兴去探望老相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这次不在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还没有来。 从叶潘钦家至列别杰夫的别墅不超过三百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夫娜到公爵这儿,第一个不愉快的印象便是在他周围遇见了一大群客人,已经不用说,在这一群人中有二三个人是她十分痛恨的;第二则是惊讶,因为她看到向她们迎面走来的是个乍看起来完全是健康的年轻人,而不是她意想中会见到的躺在病榻上生命垂危的人,而且他衣着讲究,笑容可掬。她甚至茫然不知所措地停住了。科利亚非常满足。当然,在将军夫人尚未从自已别墅动身的时候,他本可以解释清楚,没有谁奄奄一息,也没有人生命垂危,但是他没作解释,他狡猾地预感到,将军夫人看到自己诚挚的朋友身体健康,一定会大发脾气,会可笑地气忿难平。科利亚甚至很不客气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想要惹恼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尽管他与将军夫人存在着友谊,但他还是常常招惹挖苦她。 “等一等,亲爱的,别急,别扫了自己的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夫娜回答说,一边坐到公爵为她摆好的扶手椅上。 列别杰夫,普季岑,伊沃尔京将军急忙奔过去为小姐们搬椅子。将军为阿格拉娅搬了椅子,列别杰夫也给ω公爵摆了椅子,与此同时弯着腰以表示其异常恭敬的态度,瓦里娅像通常那样欣喜而又低声地与小姐们打了招呼。 “公爵,我真的以为大概会看见你躺在床上,是因为害怕才在想象中夸大了,我现在也决不撒谎,看着你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我反而气恼得要命,但是我向你起誓,这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好好思考前另。一会儿的情绪。一经思考,我说话做事总是更聪明些,我想你也是这样。说真的,假如我有亲生儿子,也许对他身体康复还不会像见到你恢复健康这样高兴;如果你对此不相信我,那么你应该感到羞愧,而不是我。而这个恶小子跟我还不只是这样闹着玩。好像你是庇护他的,那么我警告你,总有一天我会更乐意放弃与他结交的荣幸请相信我的话。” “我又什么地方得罪您了?”科利亚嚷起来说,“无论我说了多少回要您才信,公爵几乎已经恢复健康,您却不愿相信,因为您设想他生命垂危躺在听床上,这会有意思得多。” “到我们这儿来住多久?”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转向公爵说。 “整个夏天,也许更长些。” “你还是一个人?没有结婚?” “没有,没有结婚,”公爵对她这种幼稚的挖苦话付之一笑。 “这没什么好笑的,这是常有的事。现在我说别墅,为什么不搬到我们那儿去住?我们有整间厢房是空着的,不过,随你便。你现在是租他的住吗?这个人,”她朝列别杰夫那儿点了下头,低声追问道,“他干吗老是做鬼脸?” 这时维拉像通常一样抱着孩子从房间里走到露台上来。列别杰夫在椅子旁点头哈腰张罗,同时却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但又极不愿意离开,这时便转向维拉,朝她连连挥手,赶她离开露台,甚至忘了场台,连连跺脚。 “他疯了吗?”突然将军夫人补充问。 “不,他……” “也许是喝醉了?你的伙伴可不怎么样,”她的目光扫视了其余的客人后断然说,“不过,姑娘却多么可爱呀!她是谁?” “这是维拉·鲁基扬诺夫娜。这个列别杰夫的女儿。” “啊!……非常可爱。我想跟她认识一下。” 但是,列别杰夫听到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夸赞,自己己拖着女儿过来介绍了。 “孤儿,全是孤儿!”他走到跟前,有气无力地凄然说,“她抱着的这个孩子也是孤儿,是她的妹妹,叫柳鲍芙,完全是合法婚生的,我那刚去世的妻子叶列娜六个月前死于分娩,这是上帝的旨意……是啊……虽然她只是姐姐,可就得代替母亲照料妹妹了,她不过是姐姐……不过是……不过是……” “而你这个当爹的不过是个傻瓜,对不起。好,够了,我想你自己也明白。”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异常气愤地断然说。 “千真万确。”列别杰夫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 “听着,列别杰夫先生,有人说你在阐释《启示录》,是真的吗?”阿格拉娅问。 “千真万确……第十五个年头了。” “我听说过你的事。好像还在报上刊载过有关您的报道,是吗?” “不,这是讲的另一个人,是另一个人,那人已经死了,而在他之后就剩下我了,”列别杰夫得意忘形地说。 “看在邻居的份上,劳驾您近日内什么时候给我讲讲,我一点也不懂《启示录》。” “我不能不提醒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这一切在他来说纯粹是招摇撞骗,请相信我,”伊沃尔京突然很快地插进来说。他千方百计想怎么开口讲话,等得焦急,如坐针毡;现在他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身旁坐下。“当然,住别墅的人有自己的权利,”他继续说道,“也有自己的乐趣,接受这么一位不同寻常的因特鲁斯来阐释《启示录》也未尝不是一种娱乐,跟别的娱乐一样,甚至还是绝妙的智力游戏,但是我……您望着我好像很惊讶?我很荣幸向您作自我介绍——伊沃尔京将军。我还曾经抱过您呢,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见到您非常高兴。我认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格拉娅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放声大笑出来,低声咕哝着说。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发火了。早就蓄积在心中的怒气突然要求宣泄。她无法忍受伊沃尔京将军,她过去认识他,但已是很久前的事了。 “你在胡说,老爷,这是家常便饭了,你从来也没有抱过她,”她忿忿然不客气地对他说。 “妈妈,您忘了,他真的抱过我,在特维尔,”阿格拉娅忽然证实说,“我们那时住在特维尔。我当时六岁,我记得。他给我做了弓和箭,教我射箭,我还射死了一只鸽子。您记得吗,我和您一起射死鸽子的事?” “当时他给我带来了硬板纸做的头盔和木剑,我还记得!”阿杰莱达喊了起来。 “我也记得这一点,”亚历山德拉证实说,“你们那时还为了受伤的鸽子而吵嘴,结果被分开罚站墙角,阿杰莱达就戴着头盔、拿着木剑站着。” *因待鲁斯,此处原为法语俄译音,意力“冒名者”。 将军对阿格拉娅声称,他曾经抱过她,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开始谈话,也仅仅是因为他跟所有的年轻人攀谈几乎总是这样开始的,如果他认为有必要跟他们结识。可是这一次,仿佛故意似的,他说的恰恰是真话,又仿佛故意似的,他自己又偏偏忘了这一件事。因此,当阿格拉娅此刻忽然证实,她与他两人一起射死了鸽子时,他的记忆一下子豁然大悟,自己也回忆起所有这一切乃至细枝未节,已是暮年的人回忆起遥远过去的某件往事往往是这样的。很难表述这种回忆对这个可怜的,通常带着几分醉意的将军产生多么强烈的作用,但是他终究猛然大受感动。 “我记得,全部记得!”他喊了起来说,“我当时是上尉。您是这么一丁点儿小,非常讨人喜欢。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加尼亚……。我常到你们家……去作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瞧你,你现在都落到什么地步了!”将军夫人接过话茬说,“既然你这么受感动,这么说,你到底还没有把自己的高尚感情都喝光!把妻子折磨苦了。本该给孩子们作出表率,可你却坐进监狱,老爷,从这儿走开吧,随便走到哪儿,站到门背后角落里去哭一通,回忆一下自己清白的过去,也许上帝会宽恕你,去吧,去吧,我对你可是说正经的。改邪归正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带着追悔的心情回忆过去。” 但是无须重复说对他说的是正经话。正像所有经常醉醉醇的人一样,将军非常容易动感情,又像所有堕落太甚的酒鬼那样,不那么容易承受得注对昔日幸福的回忆。他站起身,温顺地向门边走去,以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马上又可怜起他来。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雷奇,老爷!”她冲着他背后喊了一“声,“停一下;我们大家都是有罪过的人,等你感到自己较少受到良心责备时,再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坐一会,聊聊过去。也许,我自己的罪孽比起你来要深重五十倍;而现在再见吧,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她忽然害怕他又回转来。 “您暂时最好别跟着他,”公爵制止了本已跟在父亲后面跑去的科利亚说,“不然,这一会儿他就会懊恼起来,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这倒是真的,别去碰他,过半小时再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决定了说。 “瞧,一生中哪怕说一次真话有多大意义,竟感动得流泪。”列别杰夫壮着胆子插话说。 “如果我听到的都属实的话,那么你这个爷们大概也是个好样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赐马上就止住了他。 聚集在公爵这里的所有客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渐渐地确定了下来。公爵自然能够认识并且也已经认识到将军夫人及其女儿们对他的十分关切,当然也诚挚地对她们说,在他们来拜访前,他自己就打算,尽管自己有病,时间又已经晚了,今天可一定要到她们那里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瞥了一眼公爵的客人,回答说,就现在也可以这样做。普季岑为人很有礼貌也很知趣,很快便起身告退,到列别杰夫的厢房去,而且也很想把列别杰夫本人一起引走。列别杰夫应允马上就来;此时瓦里娅在跟小姐们在交谈,因此留了下来。她和加尼亚对自己的将军父亲离开感到相当高兴;加尼亚自己后来也很快地跟在普季岑后面走了。在露台上逗留的那一会儿,虽然叶潘钦家的人在场,他举止谦恭温顺又不失尊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两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他也丝毫没有因为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显得不知所措,确实,过去了解他的人会想,他变了许多。阿格拉娅很喜欢这种变化。 “这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出去了吗?、她突然问。她有时候喜欢这样做,用自己的问题大声、生硬地打断别人的谈话,同时又不是向哪个个人提问。 “是他,”公爵回答说。 “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变了许多……变好得多了。” “我很为他高兴。”公爵说。 “他大病了一场,”瓦里娅怀着欢悦和同情补充说。 “哪一点上他变好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几乎大为惊吓和困惑不解,怒冲冲地问着,“哪来的根据?丝毫也没有变好。你觉得他究竟什么变好了?” “再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科利亚一直站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椅子旁,这时却突然宣称说。 “我自己也这么想,”出公爵说完,笑了起来。 “我完全赞同这个意见,”阿杰莱达郑重宣布。 “什么‘可怜的骑士,?”将军夫人问,一边困惑和烦恼地打量着所有说话的人,当她看见阿格拉娅满脸通红时,生气地补充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可怜的骑士’?” “你宠爱的这个男孩难道是第一次歪曲别人的话吗?”阿格拉娅傲慢而愤怒。 阿格拉娅每次发怒的时候(而她经常发怒)尽管正言厉色、毫不容情,但也几乎每次都流露出还有点孩子气的、不耐烦的学生样,并且掩饰得也不高明,因此别人瞧着她,有时不能不发笑,这又使她异常恼火:因为她不明白人家笑什么,“他们怎么能,怎么敢笑,”现在连姐姐们,因公爵也在笑,甚至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本人也莞尔一笑、也不知为什么涨红了脸。科利亚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阿格拉娅这回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倒反而使她变得格外妩媚动人了。她的窘态对她非常相称,于是随即她又为自己这种窘态而暗自着恼。 “他歪曲您的活还少吗,”她又添了一句。 “我是以您自己的赞叹为根据的!”科利亚嚷了起来,“一个月前您翻阅《堂·吉诃德》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说再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我不知道您那时说的是谁?是堂·吉诃德还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或者还有什么人,反正是说的某个人,当时我们还交谈了很久……” “我看,你妄自猜测是不是大多了点,亲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烦恼地阻止了他说下去。 “难道仅仅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吗?”科利亚不甘闭口不言,“那时大家都这么说,就是现在也是;就刚才出公爵,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还有所有的人都宣布支持‘可怜的骑士’,这么说‘可怜的骑士,是存在的,而且也一定是有的,据我看,要不是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那么我们大家早就会知道,谁是‘可怜的骑士了’。” “我又哪里做错了?”阿杰莱达笑着说。 “您不愿意画肖像,这就是您的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当时请您画一幅‘可怜的骑士’的肖像画,甚至还说了她自己构思的画的袁材,您记得那素材吗?您不愿意……” “可是叫我怎么画呢?画谁呢?根据素材来画,这位‘可怜的骑士’ 无论在谁的面前都不除去钢面罩这样能得出一张什么样的脸呢?画什么?面罩吗?蒙面人?” “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面罩!”将军夫人很生气,其实她心里开始很清楚地明白,“可怜的骑士”这个称号指的是谁(看来,这是早就约定的称呼)。但是特别使她恼火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也在不好意思,后来完全窘得像个10岁的孩子,“怎么啦,这种愚蠢的把戏有完没完?到底给不给我讲清楚这个‘可怜的骑士’是怎么回事?是不得了的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还是怎么的?” 但大家只是继续笑着。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有一首奇怪的俄罗斯诗歌,”终于出公爵插进来说,显然他想尽快了结这场谈话,改换一个话题,“是关于‘可怜的骑士,的,没有开端和结尾的一个片断。一个月前光景,有一次午餐后大家在一起说笑,照例为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未来的画寻找素材,您知道,为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的画寻找素材早日成为全家的共同任务了。于是就谈到了‘可怜的骑士’,谁是第一个说的,我不记得了……” “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科利亚嚷了起来。 “也许是,只不过我不记得了,”公爵继续说,“有的人嘲笑这个素材,另一些人则宜称,没有比这更高级的了,但是要画‘可怜的骑士’无论怎样总得要画脸,于是便开始逐个挑选所有熟人的脸,结果却一张也不合适,事情也就到此为止。这就是全部经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忽然想起来提这件事而且还加以引伸。这在当时是顺便说起,很可笑,而在现在则根本没有什么意思了。” “因为又有了另有所指的愚蠢的新花招,既刻薄又欺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毫不客气地说。 “除了深深的敬意,没有丝毫愚蠢,”突然阿格拉娅完全出人意料地郑重而又严肃地说,她已经恢复常态,克服了刚才窘迫的神态。不但如此,你看着她,根据某些迹象可以认为,现在她自己也乐意这玩笑开下去,越开越玄妙。她身上发生这一转折的瞬间,正是公爵窘态毕露而且越来越厉害,达到非常明显的地步。 “一会儿像个疯子似的放声大笑,一会又突然表示深深的敬意!真是疯了!为什么要尊敬?马上给我说,为什么你无缘无故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敬意。” “之所以有深深的敬意,”阿格拉娅依然那样郑重和严肃地回答母亲,那几乎是充满愤恨的问题,“是因为在这首诗里就描写了一个有理想的人;其次,既然确立了理想,就会把它作为信仰,而有了信仰,就会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它。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不常有的。在这首诗里没有说‘可怜的骑士’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光明的形象,‘纯洁的美的形象’,而热衷于自己信仰的骑士脖子上不是系着围巾而是挂着念珠。确实,那诗里还有一句令人费解、同意未尽的箴言,他写在自己盾牌上的三个字母:A,H。B……” “是A,H,贝,”科利亚纠正说。 “可我说是A。H。B,而且我愿意这样讲,”阿格拉娅烦恼地打断他说,“不论怎么样,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不论他的女士是什么人,也不管她做什么事,对这个可怜的骑士来说都无所谓。是他选择了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的奏’,这已经足够了。后来他已经永远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他的功勋就在于,即使她后来成为小偷,他也仍然相信她,而且为了维护她那纯洁的美丽甘愿折戟沉沙。诗人好像想把某个纯洁高尚的骑士那中世纪骑士柏拉图式爱憎的全部宏大的概念综合进一个非同寻常的形象中去。当然,这一切是理想。在‘可怜的骑士,身上这种情操已经达到极限,到了禁欲主义的地步。应该承认,具备这样的情操意味着许多东西,而且这样的情操留下的是相当深刻的特点,从某方面来讲,是值得称道的,更不用说堂·吉诃德了。‘可怜的骑士’也是一个堂·吉诃德,只是很严肃不可笑罢了。我开始不理解而问笑,现在我却爱‘可怜的骑士’,而主要的是,我敬重他的高尚行为。” 阿格拉娅说到这里结束。望着她,甚至难以相信,她是当真说的还是在嘲笑。 “嘿,他是个傻瓜,他的行为也是傻的!”将军夫人决断着说,“还有你,我的姑奶奶,胡吹一通,简直就像是上课;照我看,于你甚至是很不相称的。无论如何是不能容许的。什么诗?你背诵一下,你肯定是记得的!我一定要知道这首诗。我这一辈子就是不能容忍诗歌,仿佛早有预感似的。看在上帝份上,公爵,忍耐一下,看来我和你不得不一起忍受了,”她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她非常气恼。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本想说什么,可是因为始终窘困不安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如此信口开河地大讲一通,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甚至还好像很高兴。她随即站起身,仍然像原来那样郑重和严肃,而且显出一副早就准备好和只等邀请的样子,走到露台中央,站到还坐在扶手椅里的公爵面前。大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几乎是所有的人:出公爵、姐姐、母亲都怀着一种不快的感觉看着这一新想出来的淘气行为,无论如何这样做是走得太远了。但是可以看得出,阿格拉娅喜欢的正是这种故作姿态,她就用这副样子像模像样地开始朗诵诗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差点没把她赶回原座去,但就在阿格拉娅刚要开始有腔有调朗诵那首著名的叙事诗时,两位新来的客人一边高声讲着话,一边从街上走进了露台。这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位年轻人。他们的来到引走了一阵小小的骚拢。”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堂 第二部 第七章 陪同将军来的年轻人28岁左右,高挑的个子,身材匀称,有一张漂亮而聪明的脸蛋,乌黑的大眼睛目光炯炯,充满着俏皮和嘲弄的神色。阿格拉娅甚至都没有朝他看一眼,继续朗诵着诗,依然正儿八经地只望着公爵一个人,也只面对着他一个人。公爵开始明白,她做这一切是别有用心的。但是起码新来的客人使他多少调整了尴尬的状态。看见他们后,他欠身站起,从远处亲切地向将军点了点头,示意不要打断朗诵,自己则遇到扶手椅后面,左手搁在椅背上继续听着朗诵,这样他就比较自然,不像坐在扶手椅里那样“可笑”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则用命令式的手势朝进来的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停在那里。而公爵对于陪同将军来的新客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明确地肯定这人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因为已经听说有不少有关此人的事,也不止一次想到过他。只有他穿的那件便装使他感到困惑,因为他听说,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是个军人。在诗朗诵这段时间里这位新客的唇间始终挂着嘲弄的微笑,似乎他已经听说过有关“可怜的骑士”的事儿。 “也许,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名堂,”公爵暗自想道。 但是阿格拉娅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她开始表演朗诵时那种装模作样和刻意夸张的姿态已为严肃认真所掩盖。她已全神贯注于诗歌作品的精神内涵,而且就是以对这种内涵的理解来念出每一个词,以高度的朴实来朗读每一个诗句,因此当朗诵结束的时候,她不仅仅吸引了全体的注意,而且通过表达诗歌的高尚精神仿佛证实了她那么一本正经走到露台中央时竭力显示的装模作样和郑重其事多多少少是正确的。现在可以认为,这种郑重其事的姿态仅仅反映了她对于自己所要表达的那种高尚精神无限的,也许甚至于天真的敬意,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灵感和欣喜引起的几乎不为人注意的轻微的肌肉抽动数次掠过她那漂亮的脸庞。她朗诵着: 世上有位可怜的骑士, 沉默寡言又单纯朴实, 外表忧郁,脸色苍占, 精神勇敢,禀性耿直。 一个不可理喻的幻影, 在他的眼前紊绕浮现, 它那魅人的深刻印象, 深深地嵌入他的心扉。 从此他的心熊熊燃烧, 再不对女人瞧上一眼, 至死对任何一个女人, 也不想吐露片言只语。 他在自己的脖颈上面, 戴上念珠而不是围巾, 无论在什么人的面前, 都不掀起脸上的钢罩。 他充满着纯洁的爱情, 他忠实于甜美的理想, 他用自己赤红的鲜血, 在盾牌上写上A,H,D。 此时在巴勒斯坦荒漠, 骑士们攀登悬崖峭壁, 高呼着心上人的芳名, 跃马驰骋飞奔上战场, Lumencoeli,sanctaRoca!* 他高声吼叫又狂又烈, 他的声威如巨雷灌耳, 使穆斯林们惊魂丧胆。 他回到遥远的城堡后, 离群索居囚禁般度日, 总默默无言、郁郁不乐, 终如痴如狂命归黄泉。 *拉丁文,意为“天国的光明,圣洁的玫瑰”。 后来公爵回想起这一刻的情景,长久地感到困惑,并且为一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而苦恼不堪:怎么可以把如此真挚、美好的感情和这种明显的恶意嘲笑结合起来?这是一种嘲弄,对此公爵毫不怀疑;他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并且也有理由:在朗诵的时候阿洛拉娅擅自把A。M。D。三个字母换成H。叩。B。*他没有弄错,也没有听错,这一点他是没有怀疑的(后来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论怎样,阿格拉娅的举动是有用心的,当然,她是开玩笑,尽管开得过于尖刻和轻率。还是一个月前大家就在议论和笑话的,‘可怜的骑士”。然而不论公爵后来怎么回忆,结果是,阿格拉娅说出这儿个字母不仅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或是什么讥笑,甚至也没有特别强调这几个字母来突出其隐秘的含意,而是相反,她始终是那么认真、纯洁无暇和天真纯朴地朗诵,以致可以认为这些字母就是诗里的,书上就是这么印的。有一种沉重的和不愉快的感觉刺痛了公爵的心,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当然既不明白换了字母也没有发现什么意思,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只知道他们是朗诵诗歌。其余的听众中有很多人是明白的,他们对阿格拉娅的大胆举动和用意感到惊讶,但是都保持沉默,尽量不露声色。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公爵甚至准备打赌)不仅仅明白,甚至还竭力要显露出他是明白底蕴的:他那莞尔一笑带有的嘲弄意味太明显了。 “多么美妙呀!”将军夫人真正陶醉了,朗诵刚一结束便赞叹说,是谁写的诗?” “是普希金,妈妈,别让我们丢丑,这有多不好意思!”阿杰莱达高声说。 “有你们在一起还不至于变得这么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苦恼地抢白说,“真羞耻!回去以后,马上把普希金的这首诗给我拿来!” “可我们家里好像根本就没有普希金的书。” “不知什么时候起,”亚历山德拉补充说,“有两卷脏书搁在那里。” “马上派人去城里买,叫费多尔或者阿列克谢去,坐第一班火车,最好是阿列克谢去。阿格拉娅,到这儿来!吻吻我,你朗诵得很出色,但是,如果你是出于真心朗诵这首诗的话,”她几乎是低声耳语着补充说,那么我为你感到惋惜;如果你朗诵是嘲笑他,那么我也不赞成你的这种感情,因此不论怎样,最好是根本别朗诵。你懂吗?去吧,小姐,我以后再跟你说,我们在 *这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巴拉什科娃的俄语缩写。这里已经坐很久了。” 与此同时,公爵正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致意问候,而将军则向他介绍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 “是在路上把他抓来的,他刚下火车;他获悉我要来这里,我们一家人都在这里……” “我获悉您也在这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打断将军的话说,“因为我早就认为一定要寻找机会不仅仅结识您,而且还要得到您的友谊,所以我不想失去时机。您贵体不适?我刚刚才知道……” “现在完全好了,我很高兴认识您,久闻大名了,甚至还跟团公爵谈起过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一边通过手去,一边回答说。 两人互相客套一番,握了握手,彼此都专注地看了一眼对方。霎那间谈话就变得很一般。公爵发现(他现在会既迅速又急切地发现一切,甚至也许还能注意到根本没有的事),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穿的便服使大家产生异常强烈的惊诧,以至所有其他的印象一时都被忘却和磨灭了。可以认为,改换服装包含着某种特别重要的意义。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困惑不解地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询问着什么。他的亲戚山公爵甚至大为不安;将军跟他说话则显得很激动。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好奇而又十分平静地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打量了一会,仿佛想比较一下,是穿军装还是便服对他更合适,但过了一会她就转开脸,再也不朝他瞧一眼了。叶莉扎维塔·普罗得菲耶夫娜虽然可能有点不安,但是她也什么都不想间。公爵觉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似乎不受将军夫人的青睐。 “他使我吃惊,大为惊讶!”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时反复说,“刚才在彼得堡遇见他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突然这样改变?真是令人莫测。他可是自己首先高呼不要砸坏椅子的。*” 从热烈起来的谈话中可以知道,原来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很久很久前就已宣告要退役;但每次他都不是那么当真说的,因此使人不能相信。而且就是讲严肃正经的事,他也总是带着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叫人怎么也无法弄得清真假,当他自己想叫人分辨不清时,尤其如此。 “我不过是一时的,就几个月,顶多退役一年,”拉多姆斯基笑着说。 *果戈理《钦差大臣》里的话,后用来表示“做过头”的意思。 “没有任何必要,至少据我对您的事务多少了解的情况来看是这样,”将军仍然很激动。 “不是要去田庄转转吗,还是您自己建议我;何况我还想去国外……” 不过话题很快就改变了;但是非常特别的依然继续的不安情绪,在旁观的公爵看来,毕竟失去了分寸,这里一定有什么蹊跷。 “这么说,“可怜的骑士’又登台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走到阿格拉娅眼前问。 使公爵大为惊诧的是,阿格拉娅困惑不解和疑问地打量着他,好像要他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可能谈什么“可怜的骑士”的话的,她甚至不明白他的问话。 “太晚了,太晚了,现在差人到城里去买普希金的书是太晚了。”科利亚费尽力气与叶莉扎维塔·普罗种菲耶夫娜争辩,“我对您说了三千遍了:太晚了。” “是的,现在派人去城里确实太晚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立即撇下阿格拉娅,突然凑到这边来说,“我想,彼得堡的店铺也已打烊了,8点多了,”他掏出怀表证实说。 “多少日子等过去了,也没想起来,等到明天也可以忍耐的,”阿杰莱达加了一句。 “再说,上流社会的人对文学大感兴趣也不体面,”科利亚补充说,“您问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对红轮子的黄敞蓬马车感兴趣要体面得多。” “您又是从书上看来的,科利亚,”阿杰莱达指出。 “除了从书上看来的,他不会说别的,”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接过话茬说,“他希望整句整句引自评论文章,我早已有幸了解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谈话,但是这次他说的却不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显然指的是我那辆红轮于的黄敞蓬马车。只不过我已经将它换了,您说的是过了时的新闻。” 公爵倾听着拉多姆斯基说的话……他觉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举止潇洒,谦逊,活泼,他特别喜欢他对招惹他的科利亚说话所用的那种完全平等和友好的态度。 “这是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问列别杰夫的女儿维拉,她站在将军夫人面前,手里拿着几本书,大开本,装璜精美,几乎还是新的。 “普希金的书,”维拉说,“我家藏的普希金的书。爸爸吩咐我给您拿来的。” “怎么能这样?这怎么可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很是惊奇。 “不是作为礼物,不是作为礼物!我不敢!”列别杰夫从女儿身后跳出来说,“照原价便是。这是我家自己的藏书,安年科夫的版本,现在已经找不到这样的了,就照原价让给您。我是怀着敬意献上这些书,愿意卖给您,使将军夫人阁下对文学的崇高感情和高尚的迫不及待心情得到满足。” “啊,你要卖,那么就谢谢了,不过,别担心,不会让你吃亏的。只是请别装腔作势,先生。我听说过你,据说,你读了许多书,什么时候来聊聊;你自己把书送到我那里去,是吗?” “遵命……恭敬从命!”列别杰夫从女儿那里夺过书,十分满意地装腔作势说。 “算了,只不过别给我弄丢了,拿来吧,不必恭敬,但是有一个条件,”她专注地打量着他,补充说,“我只许你到门口,今天我不打算接待你。要是差女儿维拉,哪怕现在就去也成,我很喜欢她。” “您怎么不说那些人的事?”维拉焦急不堪地对父亲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可是会自己闯进来的:已经开始在那里闹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她向已经拿起自己帽子的公爵说,“那里有几个人早就要到您这儿来,有四个人,在我们那里等着骂着,可爸爸却不让他们来见您。” “是什么客人。”公爵问。 “说是有事找您,只不过他们这种人,现在不放他们进来,也会在路上拦住您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最好还是现在放他们进来,以后就免得麻烦。现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和普季岑在劝说他们,他们不听。” “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不必睬他们!不必睬他们!”列别杰夫连连挥动双手说,“他们的话也不值一听;最尊敬的公爵阁下,您为了他们伤自己的神也有失体面。就是这样。他们是不配……” “帕关利谢夫的儿子!我的上帝!”公爵异常窘困地惊呼起来:“我知道,但是我不是……已经把这件事委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去办了吗?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对我说……” 但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已经从房间里走到露台上来了;普季岑跟在他后面。在最近的上个房间里可以听到喧闹声和伊沃尔享将军的大嗓门,他似乎是想盖过几个嗓子的声音。科利亚立即朝喧闹声那里跑去。 “这非常有意思!”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大声说。 “这么说,他是知情的!”公爵思忖着。 “哪个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哪来的帕夫利谢夫儿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困惑地问。他好奇地打量着大家的脸并惊讶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一新的事情。 实际上,在场的人人都很紧张,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这件纯属个人的私事竟这般强烈地引起这里所有人的关注,这使公爵深为诧异。 “如果您马上而且亲自了结这件事的话,这将是很好的,”阿格拉娅带着一副特别严肃的神情走近公爵说,“而且请允许我们做您的见证人。有人想玷污您的名誉,公爵,您应该理直气壮地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我先为您感到万分高兴。” “我也想最终了结这种卑劣的无理要求,”将军夫人高声嚷道,“公爵,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别留情!这件事已听得我耳里嗡嗡直响,为了你我也弄得十分烦恼。不过看一看也挺有趣。把他们叫来,我们坐下。阿格拉娅出的主意很好。您听说这件事什么没有,公爵?”她转向出公爵问。 “当然听说过,就在你们这儿。但我特别想要瞧瞧这些年轻人,”ω公爵回答说。 “这就是那些虚无主义者,是吗?” “不,他们也不能说是虚无主义者,”列别杰夫跨前一一步说,他也不安得几乎要打哆嗦,“这是另一些特殊的人,我外甥说,他们走得比虚无主义者还远。将军夫人阁下,您以为您在场就能使他们不好意思,这可是枉然,他们不会不好意思的,虚无主义者有时候毕竟是知书达理的,甚至是学者,可这些人走得更远,因为他们首先是实干的人,其实,这是虚无主义的某种后果,但不是通过直接的途径,而是由传闻间接造成的,他们也不是在哪家杂志上发表什么文章宣布自己的主张,而是直接付诸行动;比如,他们不会谈什么普希金毫无意义,也不会议论俄罗斯发解成几部分的必要性;不,他们现在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很想做什么事,那么无论什么障碍都不能阻止他们,哪怕干这件事时必须得杀死八个人。所以,公爵,我劝您还是……” 但是公爵已经走去劝客人们开门了。 “您在诽谤,列别杰夫,”他微笑着说,“您外甥使您感到非常痛心,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您别信他的。我请您相信,戈尔斯基和达尼洛夫* *安戈尔斯基和达尼洛大系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两起杀人案的凶手。之流只不过是例外,而这些人仅仅是……弄错了……只是我不想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处理这件事。对不起,叶莉扎维塔·普罗得菲耶夫娜,他们就要进来,我让您见一见他们,然而就把他们带开。请吧,先先们。” 其实更使他不安的是另一个折留人的念头。他模模糊糊感到,这件事会不会是有人暗中事先指使的?就是要在此时此刻,就是要有这些人见证,也许,正是为了等若出他的丑,而不是希望他胜利?但是他又为自己有这种“古怪和恶意的疑心”而感到惆怅忧郁。他觉得,如果有人知道他头脑里有这样的念头,他宁肯死去。在他的新客人进来的那一刻,他真心诚意地愿意把自己看作是他周围所有的人中间道德上最最卑劣的人。 走进来有五个人,四个是新客人,跟在他们后面的第五个是伊沃尔京将军,他焦躁激动,正在大发言辞。“此人一定是帮我说话的!”公爵脸带微笑想。科利亚跟这些人一起溜了进来,他正跟来访者中的伊波利特热烈地说着话,伊波利特听着,不时冷笑着。 公爵请客人们坐下。所有这几个人都很年轻,甚至还未成年,因此眼前的事情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礼仪,实在是很令人惊奇的。比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对这桩“新事情”毫无所知也不甚明白,望着这些黄口小儿,他甚至很愤怒,要不是他夫人对公爵私人的利益表现出出奇的热心,从而抑制了他的发作,否则他一定会以某种方式表示反对的。不过他留下来,部分是出于好奇,部分是出于好心,甚至准备助一臂之力、无论怎么样他的威望还是管用的;但是刚进来的伊沃尔京将军老远就朝他鞠躬又惹得他气乎乎的;他皱眉蹙额,打定主意坚决保持沉默。 其实,四个年轻来访者中有一人已30岁左右,是“罗戈任那一伙人中的退役中尉,自己给别人一次就是15个卢布的拳击手”。可以料想,他是作为其余几人的知心朋友陪他们来。为他们壮胆的,必要时可给他们支持。在那几个人中被称作“帕夫利谢夫的儿子”的那一个处于首要地位并起着首要作用,虽然他自报姓名是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这是个衣着寒酸、不修边幅的年轻人,礼服上的袖子油光光如镜子一般可以照人,油腻的背心扣子一直扣到上面,衬衫却不知去向,黑色的丝围巾卷成了细带子,油污得无以复加,一双手也久未洗涤,脸上长满粉刺,头发是淡黄色的,目光既天真又无赖,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他个子不矮,身材消瘦,22岁左右,他的脸上既没有丝毫的讽刺,也没有半了点儿踌躇;相反流露出完全但然的陶醉于自己拥有的权利的神情,与此同时还显示出必须始终使自己做一个受欺侮的人并觉得自己经常受欺侮,这已到了令人奇怪的地步,他说话很激动,很着急,结结巴巴;仿佛不能完全把词讲出来,就像是个口齿不清的人或者甚至像外国人说话,虽然他是地道的俄罗斯人。 陪他来的首先是读者已经知道的列别杰夫的外甥,其次是伊波利特。伊波利特还很年轻,17岁,也许是18岁左右,他的脸相聪颖,但又经常带着恼火的神情,疾病也在上面留下了可怕的痕迹,他瘦得皮包骨头,肤色蜡黄,眼睛倒闪闪发亮,颧骨上燃着两团红晕。他不停地咳嗽;每讲一个词,每作一欢呼吸几乎总伴有嘶娅的声音。显然肺病已经到了相当厉害的程度。看来,他至多还能活两三个星期。他已经非常劳累,比大家都先要紧坐到椅子上。其余的人进来时还略为客套一下,几乎有点拘谨,是,看起人来却摆出一副架子,显然是怕有失尊严,这跟他们的名声出奇地不相符合,因为他们被看作是否定上流社会所有无用的繁文褥节、世俗偏见的人,除了自身的利益之外,他们几乎否定世上的一切。 “琴季普·布尔多斯基,”“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性急和结巴地申报着。 “弗拉基米尔·多克托连科,”列别杰夫的外甥发音清晰、口齿清楚地自我介绍说,甚至像是在夸耀他是多克托连科。 “凯勒尔!”退役中尉低低说了一声。 “伊波利特·捷连季耶夫,”最后一个出入意料地发出了尖声尖气的声音。终于大家在公爵对面的一排椅子上落座,在自我介绍以后,现在大家又立即现出阴郁的脸色,为了振足精神他们把帽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大家都准备好了要说话,可是大家又都沉默着,作出一副挑衅的姿态等待着什么,这种样子分明是表示:“不,兄弟,你在撒谎,你蒙骗不了人!”可以感觉到。只要随便什么人说出一个词开个头,马上所有的人便会七嘴入舌、争先恐后一起说起来。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二部 第八章 “先生们,我没有料到你们中任何一位会来,”公爵开始说,“我本人直至今天一直有病,而您的事(他转向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还在一个月前我就委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京去办,这一点我当时就通知过您。不过,我现在也不回避亲自作出解释,只是,想必您也同意,在这种时刻……我建议跟我到另一个房间去,如果不用很长时间的话……这里现在有我的朋友在,请相信……” “朋友……有多少都无所谓,但是,请……”虽然列别杰夫的外甥还没有把嗓门提得很高,但却用十足教训人的腔调突然打断公爵说,“请让我们申明一下,您最好对我们有礼貌一点、别让我们在您仆人的屋子里等上两个小时……” “而且,当然……而且我……而且这是摆公爵派头!而且这……看来,您是将军!而我可不是您的仆人!而且我、我……”安季沓·布尔多夫斯基突然异常激动地嘟哝说。他双唇哆嗦,像受了大委屈似的声音发颤,口中吐沫飞溅,仿佛整个儿绷裂或爆发似的,但是突然又着忙起来,以至没说几句话就已经无法使人明白了。 “这是摆公爵派头!”伊波利特用尖细和颤抖的声音叫嚷着。 “假如我遇上这种事,”拳击手咕哝着说:“也就是说,如果用这种态度对待一个高尚的人,直接冲着我来,我要是处在布尔多夫斯基的地位……我就……” “先生们,我获悉你们在这里总共才1分钟,真的,”公爵又再次说明。 “公爵,我们不怕您的朋友们,无论他们是什么人都不怕,因为我们是在维护自己的权利,”列别杰夫的外甥又申明说。 “可是,请问您又有什么权利把布尔多夫斯基的事提交给您的朋友作评断?”伊波利特又尖声嚷着,他已经非常焦躁了,“而且,我们也许不愿意让您的朋友们来评断;您朋友们的评断会有什么结果?这是太清楚不过了?” “可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始终不愿意在这里谈话,”公爵终于能插进去说话了,对于这样的开端使他异常惊诧,“那么,我现在告诉您,我们马上就到另一个房间去,至于说你们诸位,我再重申一下,我只是一分钟前才听说……” “但是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叫您的朋友们……就是这么回事!……”布尔多夫基突然重新嘟哝起来,惊恐而又担心地打量着周围,越是急躁越是不相信人,越是怕见生人。“您没有权利!”说出这句话后,他突然停住,就像是猝然而止,默然地瞪出那双近视的布满了又粗又红血丝的暴突的眼睛,疑问地盯着公爵看,整个身体则向前倾着。公爵这一次吃惊得也闭口不语,也瞪眼望着他,一言不发。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突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叫唤他,“你马上把这个读一下,马上读,这事跟你直接有关。” 她急忙递给他一份幽默周报,手指指了下一篇文章。在那儿个客人走进来时,列别杰夫就从旁边急急走近他所竭力奉承讨好的叶莉扎维塔·普罗利菲耶夫娜,一句话也不说,从自己的侧袋里掏出这份周报,指着用笔划出的地方,径直送到她的眼面前。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已经看完了文章,她为所读到的内容感到万分惊诧和激动。 “可是,不念出来不是更好吗,”公爵非常困窘,含混地说,“过后,……我一个人时再读……” “你最好就这么念吧,马上就念,念出声来!念出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迫不及待地把公爵刚来得及到手的报纸一把夺了过去,转向科利亚说,“念给大家听,让每个人都听到。”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是个急躁和冲动的女人,因此往往不加深思熟虑,不顾天气好坏,一下子贸然决定起锚出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安地移动着身子。但是在最初那一刻大家不由得愣住并困惑不解地等待的时候,科利亚打开了报纸,开始朗读起走近前来的列别杰夫指给他看的地方: “无产者和贵族后裔,每天发生的光天化日的抢劫事件之一例!进步!改革!公正!” “在我们所谓的神圣的俄罗斯,在我们改革和共同发挥主动性的时代,在发扬民族性和每年输出国外几亿卢布的时代,在鼓励工业和劳动力陷于瘫痪的时代!等等,等等,在这个不胜枚举其特征的时代,怪事层出不穷,因此,先生们,还是言归正传。这件奇闻轶事发生在过去我国的地主贵族(deprofundis*!)的一位后裔身上。他属于这样一类后裔:他们的祖父在轮盘赌中输了个精光,他们的父亲迫不得已去当士官、尉官,通常因无意弄错了公款受到审判而死去,他们的孩子犹如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或者长成白痴,或者甚至陷进刑事案件中,不过,陪审员们总以希望他们吸取教训和改正为之辩解开脱;或者,最后则做出一些使公众惊讶和使我们这个本来已够可耻的时代再添加耻辱的事来。我们的后裔在半年前像外国人那样套着鞋罩,穿着什么里衬都没有的外套冻得瑟瑟抖,冬天里从瑞士回到俄罗斯,他是在那里治白痴病的(sic**!)应该承认,他是很走运的人,且不 *法语,原为“深度,深奥”等意,此处可理解为“真奥妙”。**英语,意为:“原来如此!”。说他在瑞士治疗的那种有趣的疾病(请设想一下,自痴病能治好吗?!!),他自身的经历倒颇能证明俄罗斯一句谚语的正确性:‘福星只照有福人!’你们自己想想:这位爵爷的父亲是个中尉,据说,他玩牌时把全连的军饷的都‘突然弄丢’了,也可能是因为对下属滥用体罚,(诸位还记得旧时代吧!),于是受到了审判,随之便亡故了。当时我们的主人公还是个襁褓婴儿。一位十分富有的俄罗斯地主出于慈悲收养了他。这位俄罗斯地主……我们暂且称他帕某,在过去的黄金时代拥有“四千魂灵”(四个魂灵!诸位,你们明白这种表达的含义吗?我不明白。应该查查详解辞典,真是‘住事历历,却欲信还疑’)。他看来是属于俄罗斯游手好闲的寄生虫这一类人,一直在国外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夏天在矿泉疗养,冬天在巴黎的夏朵一德一弗勒尔*寻欢作乐,一辈子不计其数的钱财花在那里。可以肯定地说,过去农奴的全部租赋至少有三分之气落到了夏朵一德一弗勒尔的老板手中(真是个有福之人呀!)。不论怎么说,无忧无虑的帕某照公爵的那一套培养着这个孤苦伶仃的小爷们,为他雇了家庭教师,无疑,还有漂亮的家庭女教师,那都是顺便从巴黎带回来的。可是这末代贵族后裔却是个白痴。夏朵一德一弗勒尔来的家庭女教师也无能为力,一直到20岁我们的受教育者还没有学会任何语言,包括俄语在内。不过,后面这一点是情有可原的。后来,帕某那俄罗斯农奴主的头脑里忽发奇想,认为在瑞士可以把白痴教聪明,这种幻想其实也是合乎逻辑的,因为这位寄生虫和大财主自然会认为,只要有钱连聪明也可以在市场上买得到,何况是在瑞士。结果在瑞士一位著名的教授那里治疗了五年,钱花了成千上万,白痴当然并没有变聪明,但据说毕竟开始像个人样了,无疑,这是勉勉强强的。突然帕某粹然去世,当然,没有任何遗嘱;产业方面的事务照例是一团乱麻,贪婪的继承者有一大堆,对他们来说已经丝毫也顾不上靠接济在瑞士治痴呆病的末代贵族后裔。这后裔虽说是白痴,却也曾试着蒙骗自己的教授,据说,他对教授隐瞒了自己恩人的死讯,有两年在那里白白揩油接受治疗。但是教授本人就是个十足的大骗子,终于被自己这个25岁的寄生虫身无分文、尤其是惊人的食欲吓坏了,于是便让他穿上自己的旧鞋罩,送给他自己的旧外套,出 *俄语里一词可作“魂灵”、“农奴”等解。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意即“死农奴”。**法语俄译音,意为“花之宫”。于慈悲打发他上了三等车厢,nachRusslaIld*,将他逐出瑞士,如释重负。我们的主人公似乎是要背运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命运女神弗尔图挪让整省整省的人饿死,却把自己全部的圣餐一下子都赐给了这位贵族后裔,就如克雷洛夫寓言中的乌云飞越干旱的日野,却化作倾盆大雨落进了大洋。几乎就在他从瑞士来到彼得堡的那一刻,他母亲(当然,是商人家庭出身)的一个亲戚在莫斯科死了,这是个没有子嗣的孤老头,商人,大胡子)分裂派教徒,他留下了好几百万的遗产,这是不容争议的,不折不扣的、现成提供的一笔遗产(要是给你我有多好,读者!),就这么全都留给了我们这位后裔,我们这位在瑞士治痴呆病的贵族!这一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我们这位套着鞋罩、曾经追求一位有名的美人靠情妇的后裔周围,突然匹集起一大群亲朋好友,甚至也还有攀亲附戚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群名门千金,她们渴望能与这位爵爷缔结合法婚姻,还有谁比他更好的呢:贵族,百万富翁、白痴、集所有的身份于一身,这样的丈夫点着灯也无处找吗,定做也做不出来呀!……” “这个……这个我可不明白!”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异常愤懑地高声嚷道。 “别念了,科利亚!”公爵用恳求的声音喊着。四周响起一片惊叹声。 “念!无论如何要念下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断钉截铁说。看得出,她是以极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公爵!如果不念下去,我们是会争吵的。” 没有办法,科利亚焦躁不安,满脸诽红,用激动的声音继续念下去: “但正当我们的暴发户百万富翁过着所谓神仙般的日子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完全是不相于的事情。在一个美好的早晨,一位来访者去找他。此人一副安详、严峻的脸色,穿着朴素但很体面,说话彬彬有礼,得体而有理,思想显然带有进步色彩,他用两三句话就说明了造访的来意:他是个著名的律师,受一位年轻人委托办理一件事,现在是代表他来的。虽然这个年轻人用的是别的姓氏,可他不是别人,正是已故帕氏的儿子,淫欲的帕氏在年轻时代曾经诱骗了奴婢中一个清白贫穷,但却受过欧洲式教育的姑娘(当然,过去的农奴主男爵的权利起了作用)。当帕氏发现自己这种关系造成的后果不可回避又近在眼前的时候,就赶快把她嫁给了一个有手艺 *德语,意力“回俄罗斯去”。的甚至是有公职的人,此人性格高尚,早就爱上了这个姑娘。开始帕氏曾帮助过新婚夫妇,但不久这位性格高尚的丈夫便拒绝接受他的帮助。过了一些时候帕氏也渐渐地忘了这位姑娘以及与她所生的儿子。后来,众所周知,他没有做出安排就死去了。而他的儿子虽是在合法婚姻下出生的,却是在别人的姓氏下长大,他母亲的丈夫性格高尚,完全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但后来也去世了,这样他就只有自己的财产了,还有在遥远的外省病魔缠身、卧床不起、受着煎熬的母亲。他自己在首都给一商人的孩子上课,靠每天的高尚劳动挣钱,先是维持自己上中学,后来抱着进一步深造的目的,又去听对他有用的讲座。但是10戈比教一课又能从俄罗斯商人那里挣得多少钱?加上他还有一个患病卧床的母亲,后来她在遥远的外省死去,却几乎没有减轻他的负担。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贵族后裔应该如何公正地考虑这件事?你们读者当然会想,他会这样对自己说:‘我一生享用了帕氏的恩惠,为我的教育、请家庭女教师、在瑞士治痴呆病花去了许多万,现在我有百万家贯,而帕氏的儿子正把高尚的性格埋没在教课上,他对他那轻浮的忘了他的父亲的行为是丝毫没有责任的。所有花在我身上的钱,说句公道话,是应该花在他身上的。耗费在我身上的巨大款额,实际上并不是我的。这不过是弗尔图娜命运女神盲目造成的错误。那些钱是应该属于帕氏的儿子的。应该用在他身上,而不是用在我身上,这是轻浮和健忘的帕氏荒诞不经和古怪任性的产物。假若我真正是个高尚、知礼、公正的人,那么我就应该把我所得到的全部遗产的一半给他;但是因为我首先是个精明的人,我太清楚不过地明白,这件事法律是管不着的,所以我不会把几百万财产的一半给他。但是,如果现在不把帕氏花在我身上治痴呆病的好几万还给他的儿子,从我这方面来说至少也是大卑鄙无耻了(贵族后裔忘了,这样也是不精明的)。这件事只能凭已心和公道!假如帕氏不抚育我,假如他不关心我而关心自己的儿子,我又会怎样呢?” 但是,不,诸位!我们的贵族后裔可不是这样考虑的。年轻人的律师接手为他奔走处理这件事纯粹是出于友谊,而且几乎是违背自己意愿的,几乎是被迫的。无论他怎么对贵族后裔说明理由,无论他怎么在贵族后裔面前提出应负的正直、高尚、公正的责任,甚至最起码是为自身考虑,这位瑞士来的受抚育者却毫不动摇,这又算什么呢?这还算不了什么。这位刚刚脱去自己教授送的鞋罩的百万富翁竟然不能领悟,把自己高尚的性格耗竭在教课上的年轻人并不是向了乞求施舍和帮助,而是要得到他自己的权利以及虽不是法律承认、但是他应得的一切,甚至这还不是他自己提出的要求,而只是他的朋友们为他说情。这就真正是不可原谅的,也不是用任何稀奇古怪的疾病为理由而可以宽恕的。我们的贵族后裔飘飘然于所得到的权力,可以仗着几百万家财无所顾忌地欺压别人,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掏出一张50卢布的钞票作为厚颜无耻的施舍寄给高尚的年轻人。诸位,你们不相信吧?你们会愤慨,你们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们会发出气愤的呐喊;可是他这么做了!当然,钱立刻就退回给了他,可以说是扔回到他脸上的。这件事将怎么解决呢?这事法律管不了,剩下的只有诉诸舆论!我们把这件奇闻交付给公众,我们担保此事确凿可靠:据说,我们一位著名的幽默家据此顺口就做了一首绝妙的讽刺诗,在描写我们世态人情的作品中,它不仅在外省而且在首都也不愧占有一席之地: 施奈德*一件外套 廖瓦**一穿整五年 无所事事平庸辈 碌碌无为度年华。 脚穿鞋罩回祖国, 百万遗产猛到手, 祈祷上帝用俄语, 轻取豪夺穷学生。” 科利亚念完后,便赶快把报纸交给了公爵。他一言不发奔往角落,双手捂着脸,钻在角落里。他羞愧得难以忍受,他那还未及习惯于世间卑鄙勾当的敏感童心气忿难平,甚至失去分寸。他觉得发生的是一件异乎寻常,一下子毁了一切的事情,而光凭他念出来这一点,他自己差不多就是这件事的原因了。 而且大家好像都有类似的感觉。 小姐们感到很尴尬和羞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克制着自己极大的愤怒,也许,也痛梅干预了这件事,现在她沉默不语。公爵此时的反应跟十分羞怯的人在类似场合下常有的反应是一样的:他为别人的行为感到羞耻无比,为自己的客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以至在最初一瞬间他甚至都怕望他 *瑞士教授的名字。**贵族后裔的小称。们一眼。普季岑,瓦里娅,加尼亚,甚至列别杰夫--大家都似乎有点尴尬的样子。最奇怪的是,伊波利特和“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仿佛也有点吃惊:列别杰夫的外甥显然也很不满意。唯有拳击手坐在那里完全泰然处之,一边捻着小胡子,一边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他微微垂下眼睛,但并不是因为困窘,相反,仿佛是出于一种居高临下的谦逊大度和过分明显的洋洋得意。从一切迹象看来,他异常喜欢这篇文章。 “鬼知道这是什么名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低声叽咕着说,“就像是五十名仆役聚在一起凑出来的。” “请问,阁下,您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假设来侮辱人?”伊波利特浑身战栗着问。 “这,这,这对于一个高尚的人来说……将军,您自己也会同意,如果是一个高尚的人写的,那么这就是侮辱。”拳击手抱怨着说。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颤栗了一下,一边捻着小胡子,一边抽动着肩膀和身体。 “第一,我不是你们的‘阁下’,第二,我不想对你们做任何解释,”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火冒三丈,断然回答说。他一句话也不说,从座位上站起来,从露台朝出口走去,背对着众人,站在上面一个台阶上,对于甚至现在也还不想从原地离开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感到十分恼怒。 “诸位,诸位,最后请允许我讲几句活,诸位,”公爵忧心忡仲、激动不安地喊了起来,“请费心,让我们能互相理解地来谈话,诸位,关于这篇文章我什么都不想说,随它去吧;只不过,诸位,文章里所讲的全不是事实。我之所以要说,是因为你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这简直是可耻的。如果这是你们中间哪位写的,我真感到十分惊讶。” “直到此刻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这篇文章,”伊波利特申明说,“我不赞同这篇文章。” “我虽然知道已经写了这篇文章,但是……我也不主张发表,因为为时过早,”列别杰夫的外甥补充说。 “我知道,但是我有权利……我……”“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喃喃着说。 “什么!这一切全是您自己编造的?”公爵好奇地望着布尔多夫斯基问,“这不可能!” “可是,可以不承认您有权提了这样的问题,”列别杰夫的外甥插嘴说。 “我只是觉得惊奇,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竟能……但是……我想说,既然您已经把这件事公诸于众,那么刚才我当着我朋友们的面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您又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终于开始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忿地嘟哝着。 “公爵,您甚至忘了,”列别杰夫几乎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突然从椅子间钻出来说,“您忘了,只是凭您的善良的意志和无比的好心才接见他们并听取他们的意见,他们是没有权利要求这样做的,何况这件事您已经委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去办了,连这也是出于您那过分的善良才这么做的,而现在,尊敬的公爵阁下,您处在经过选择的您的朋友中间,您不能为了这些先生而牺牲这样的伙伴,这么说吧,您可以把这些先生立刻从台阶上送走,而我作为房东甚至是很乐意……” “完全有理!”伊沃尔京将军突然从房间角落里大声喊着。 “算了,列别杰夫,算了,算了……”公爵本已开始说,但是一阵突发的愤慨声淹没了他的话。 “不,对不起,公爵,对不起,现在这事可不能算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嚷着,几乎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现在应该明确肯定地来决定这件事,因为事情显然未弄清楚。这里牵涉到法律的借口,根据这些借口有人威胁着要把我们从台阶上推出去!公爵,难道您认为我们傻到这种地步,连我们自己也不明白,我们这种事在多大程度上与法律无关,如果从法律上来分析,我们连要您拿出1个卢布的合法权利都没有?可是我们恰恰是明白的,如果这件事上我们没有法律权利,然而却有人的权利,合乎自然的权利;合情合理的权利和良心的声音。纵然我们这种权利没有写进任何一部腐朽的人类法典,但是一个高尚和正直的人,反正只要是理智幢全的人,即使有些条款没有写进法典,也应该在这些方面仍然做一个高尚正直的人。因此我们才到这里来,我们不怕要把我们从台阶上扔下去,刚才你们威吓着要轰我们走,就因为我们不是乞求,而是要求;就因为这么晚(虽然我们来的时候还不晚,是你们迫使我们在仆人的屋子里等晚了)还来做不合时宜的拜访,我再说一遍,我们之所以什么都不怕地到这里来,就因为我们认为您正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人,也就是正直的有良心的人。确实,我们进来时不怎么谦恭,不像您那些奉承巴结、拍马逢迎的人,而是像自由人那样,高昂着头,绝不乞求,而是自由的高傲的要求(您听着,不是乞求,而是要求,好好牢记这一点!)。我们庄重和直截了当地向您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布尔多夫斯基的事上您承认自己是对的还是错的?您是否承认自己是帕夫利谢夫的受惠者,也许甚至还是他挽救了您的生命?如果您承认(这是明摆着的),那么在自己得到几百万后,您是否打算、或者;给帕夫利谢夫贫穷的儿子作补偿,凭良心您是否认为是公正的?是还是不?如果是是,换句话说,如果在您身上有您称之为正直和良心、而我们更确切地叫作合情合理的东西,那么您就会满足我们,事情也就可以了结。”不用我们请求,不用我们感谢就满足我们,也不要期待从我们这里得到它们、因为您这样做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公正)如果您不想满足我们,也就是回答不,那么我们马上就走,事情也到此为止;我们要当着您所有的见证人当面对您说,您是个头脑简单、智力低下的人)今后不许您、您也无权自诩为正直和有良心的人(您想购买这一权利也太原价了。我说完了。我把问题提出来了。只要您敢,现在就把我们从台阶上赶下去吧。您可以这样做,您能办得到。但是您耍记住,我们仍然是要求,而不是乞求。是要求,而不是乞求!……” 列别杰夫的外甥非常激动,说到这儿停住了。 “是要求,要求,要求,而不是乞求!……”布尔多夫斯基嘟哝着说,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列别杰的外甥讲完话后,大家都动弹起来,甚至还响起一片絮语声,虽然看得出在场的人都回避干预这件事,唯独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的列别杰夫例外。奇怪的是,显然站在公爵这边的列别杰夫,在自己外甥说了那一番话后,现在好像感受到了家族的骄傲而觉得高兴,至少是以某种特别满足的神态打量着周围的人。 “按照我的意见,”公爵相当平静地开始说,“按照我的意见,您,多克托连科先生,在刚才所说的话中有一半是完全正确的,我甚至同意有一大半是对的,要不是您在自己那番话中忽略了什么,我是会完全同意您的。您究竟忽略了什么,我没法也没能力向您确切地表达,但是,要说全部正确、那么在您的话里当然还缺了点什么。但是、我们最好还是言归正传,诸位,请说吧,为了什么你们要刊登这篇文章?这里无论哪一句话都是诽谤;因此,照我看,诸位,你们这样做是卑鄙的。” “什么?!……” “阁下!……” “这……这……这……”一下子从客人们那边传来了激动万分的声音。 “说到文章,”伊波利特尖声尖气接过话茬说,“关于这篇文章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和别的人都不赞成!写文章的就是他,”他指着坐在他旁边的拳击手,“他写得很不得体,我承认,写得文理不通,就像他那样的退役军人写的那种文笔。他很愚蠢,加上还是个招摇撞骗的人,我承认,我每天都当面对他这样说的,但是,毕竟他有一半是对的:把真相公诸于众是每个人的合法权利,因而也是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而他那些荒谬的话让他自己去负责吧。关于说到刚才我代表大家抗议您的朋友在场,那么我认为有必要向你们,“诸位阁下,解释一下,我提出抗议,唯一的目的是申明我们的权利,而实际上我们甚至希望有见证人在场,刚才在还没有走进这里的时候,我们四人都同意这一点的。不论您的见证人是谁,即使是您的朋友,他们也不能不承认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因为这一权利是明摆着的,像算术一样清楚)这些证人是您的朋友,这甚至还更好;真理就显得更加明白。” “这是真的,我们是同意这样的,”列别杰夫的外甥证实说。 “既然你们这么想,那又出于何种原因刚才一开口就大吵大嚷?”公爵惊奇地问。 “关于文章,公爵,”拳击手插嘴说。他拼命想插进来说,而且显得愉愉活跃(可以怀疑,女士们在场对他产生了明显和强烈的影响)。“关于文章,我承认,我确实就是其作者,虽然我那患病的朋友刚才狠狠批评了这篇文章而我则因为他身体太虚弱,总是习惯于原谅他。但是我写了文章,而且将其作为一篇通讯发表在一位知心朋友办的杂志上。只有一首诗确实不是我写的,真的是出于一位有名的幽默作家的手笔。我只给布尔多夫斯基念过,也没有全念,马上就得到他的同意去发表,但是没有他的同意我也可以去发表,这点你们也会认同的。把真相公诸于众是大家的、高尚的、有益的权利。我希望,公爵您自己也是够进步的,不至于会否认这一点……” “我丝毫也不否认,但是您应该承认,在您的文章里……” “很尖刻,您想说这一点,是吗?但是要知道,这么说吧,这对社会有好处,您自己也会同意的,再说,能放过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吗?那样对有的人更不利,但是首先要考虑的是社会的好处。至于说某些不确切的地方,那是所谓夸张,您也会同意,首先重要的是动机,首要的是目的和意图;重要的是有良好教育效果的例子,然后再分析个别细节,还有文章,这里也有所渭幽默的任务,还有,大家都是这样写的,这您自己也会同意的!哈一哈!” “这完全是错误的途径!诸位,我请你们相信,”公爵大声说,“你们发动文章是假设我怎么也不会同意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因而就想吓唬我,用某种方式报复我。但是你们又怎么知道呢,也许,我已经决定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直截了当向你们宣布,我会满足……” “终于说了,这才是聪明高尚的人说的聪明高尚的话!”拳击手声称。 “天哪!”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脱口呼喊。 “这简直难以容忍!”将军喃喃说。 “请允许,诸位,请允许我说明一下事憎的经过,”公爵恳求说,“五个星期前,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您的代理人和律师切巴罗夫到3地找我。凯勤尔先生,您在您的文章里对他赞口不绝,”公爵突然笑起来对拳击手说,“但我完全不喜欢他。仅仅第一次接触我就明白,所有主要的关键全在这位切巴罗夫身上。如果坦率地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他是利用了您的呆傻,唆使您开始做这一切的。” “这个您没有权利……我……不呆傻……这……”布尔多夫斯基激动地嘟哝说。 “您没有丝毫权利做这样的假设,”列别杰夫的外甥用教训的口吻插嘴说。 “这是莫大的侮辱!”伊波利特尖声嚷道。“这样的假设是侮辱人的,虚假的,也不符合事实。” “请原谅,诸位,请原谅,”公爵急忙认错说,“对不起,这是因为我想,我们彼此完全开诚布公不是更好吗,但是随你们便,你们作主。我对切巴罗夫说,因为我不在彼得堡,所以立即全权委托一位朋友来处理这件事,而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会通知的。我直截了当对你们说,诸位,我觉得这件事是十足的骗人勾当,正是因为这里有切巴罗夫干预……哦,诸位,别见怪!看在上帝份上,别见怪!”公爵看到布尔多夫斯基又表现出手足无措的气恼样子以及他的朋友们的激动和抗议的神情,惊惧地大声说,“如果我现在说,我过去认为这件事是骗人的勾当,这不是冲着你们自己说的!要知道,我当时不认识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你们的姓氏我也不知道;我仅凭切巴罗夫一个人来判断;我是一般地说,因为……自从我得到遗产以后,我受到过多少恶劣的欺骗,如果你们知道就好了!” “公爵,您天真得可怕,”列别杰夫的外甥嘲笑地指出。 “与此同时又是公爵又是百万富翁!尽管您也许真有善良和纯朴的心,您反正还是摆脱不了一般的规律,当然是摆脱不了的,”伊波利特宣称说。 “可能,很可能,诸位,”公爵急忙说,“虽然我不明白,你们说的一般规律是什么,但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只是槽别无端生气;我发誓,我没有丝毫想侮辱你们的意愿。诸位,事实上这是这么回事:不能说一句真心话,否则你们马上就认为受了侮鹰!但是,第一,使我惊讶万分的是存在着一个‘帕夷利谢夫的儿子’,而且照切巴罗夫向我说朋的情况来看,他处于非常困苦的状况之中。帕夫利谢夫是我的恩人,我父亲的朋友。咳,凯勤尔先生,您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到我父亲时,为什么要骂这种歪曲事实的话?任何盗用连队公款、任伺侮辱下属的事都是没有的,我肯定坚信这一点。您怎么抬得起手来写这样的诬陷之词?而您所写的有关帕夫利谢夫的事,那完全是无法容忍的:您把这位高尚正派的人称之为贪淫好色的轻狂之徒,而且说得这么果敢,这么肯定,仿佛您真的说了实话,而事实上他是世上最纯洁的人!他甚至还是个卓越的学者;他与科学界许多受尊敬的人有通信关系,并且花了许多钱资助科学事业。关于说到他的心地,他的善事,哦,当然罗,您写得对,我当时几乎是白痴,什么也不明白(虽然我还是说俄语,而且是能明白的),但是现在我能够评价我所能回忆起的一切……” “对不起,”伊波利特尖声说,“这是不是大感情用事?我们不是孩子。您是想直接谈正事的,现在9点多了,请记住这点。” “请原谅,请原谅,诸位,”公爵立即表示同意道,“一开始我有过怀疑,我认为,现在我可能是错了,帕夫利谢夫确实可能有儿子。但使我惊诧不已的是,这位儿子竟这么轻率地,也就是,我想说,竟这么公开地泄露自己出生的秘密,主要的是,他竟使自己的母亲蒙受了耻辱。因为当时切巴罗夫就以公开此事来恐吓我……” “多么愚蠢!”列别杰夫的外甥喊了起来。 “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布尔多夫斯基大声嚷道。 “儿子是不为父亲的放荡行为负责的,母亲也是无辜的,”伊波利特激亢地尖声喊着。 “而且似乎应该宽恕……”公爵怯生生地说。 “公爵,您不仅仅天真,而且,也许还走得更远,”列别杰夫的外甥恶狠狠地冷笑道。 “您有什么权利!……”伊波利特用极不自然的尖细声说着。 “丝毫没有,丝毫没有!”公爵急忙打断他说,“说到感情用事这一点,我承认,您是对的,但这是不由自主的,而且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我个人的感情不应该影响事情,因为我既然承认自己有义务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这是看在我对帕夫利谢夫有感情的份上,那么,不论我尊重还是不尊重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都应该满足其要求的。诸位,我之所以开始说及这一点,仅仅是因为儿子这么公开披露自己母亲的秘密,我总觉得不合情理……总之,主要的是,我因此而确信,切巴罗夫一定是个坏蛋,他用欺骗的手段唆使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于这种骗人的勾当。” “这可是不能容忍的!”从客人那边传来了喊声,其中有些人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诸位,因此我才认为,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一定是个头脑简单、软弱无力的人,是个很容易听从骗子摆布的人,因而我更应该像帮助“帕夫利谢夫的儿子”那样帮助他,这首先是对切巴罗夫做出的一种反应;其次是凭我的忠诚和友谊来引导他;第三,我决定给他1万卢布,照我的估算,也就是帕夫利谢夫可能花在我身上的全部数额……” “怎么!才1万!”伊波利特喊了起来。 “得了吧,公爵,您的算术很差劲,要不就是太槽了,虽然您装成憨头憨脑的人!”列别杰夫的外甥大声说道。 “我不同意1万这个数!”布尔多夫斯基说。 “安季普!同意吧!”拳击手从伊波利特的椅子背后面探出身子向布尔多夫斯基提示说,他说得又低又快,但很清楚。“答应吧,答应下来再说!” “听着,梅什金先生,”伊波利特尖声说,“您要明白,我们不是傻瓜,不是庸俗的蠢货,而您所有的客人大概是这么看我们的,还有这些女士,她们以这样愤懑的神情讥笑着我们,特别是这位上流社会的先生(他指了下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当然,我没有结识他的荣幸,但是好像也多少听说过什么……” “请原谅,请原谅,诸位,你们又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公爵激动地对他们说,“首先,凯勒尔先生,您在自己的文章里对我的财产作了非常不准确的报道,我根本没有得到几百万。我大概只有您估计的八分之一或十分之一;其次,在瑞士他花在我身上的钱也根本没有几万,施奈德,每年收600卢布。那也仅仅是头三年的事,而帕夫利谢夫也从来没有去巴黎找什么漂亮的家庭女教师,这又是诽谤。照我估计,他在我身上的钱总共还远远低于1万,但是我决定给1万,你们也会同意,作为偿还债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更多的钱,即使我爱他爱得不得了,光凭照顾面子和礼貌我也不能再给,因为是偿还他债务,而不是给他施舍。我不知道,诸位、你们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但是我想今后用我的友谊来补偿这一切,我要切实关心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命运,他显然是受骗了,因为在没有欺骗的情况下他自己是不可能同意这种卑鄙的做法的,就像今天凯勒尔先生的文章中把他母亲的事大肆张扬那样……你们怎么啦,诸位,终于又发火了!可见,我们终究是根本不能互相理解的。结果可真在我意料之中!我现在是亲眼所见,因而也确信,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公爵焦躁地要使他们信服。他想平息他们的激动,却没有发现只是更增添了这种激动。 “什么?您确信什么?”他们几乎是凶暴地逼近他间。 “得了吧,第一,我自己已经把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可知道了,他是个怎样的人……这是个无辜的人,但是大家都在欺骗他!他不能保护自己……所以我应该怜惜他;第二,我把这件事委托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有根久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了,因为我在旅途中,后来在彼得堡又病了三天。现在,就几小时以前,在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切巴罗夫的意图他全摸清楚了,而且有证据表明,切巴罗夫正是我所推测的那号人。诸位,我可是知道的,许多人认为我是白痴,因此切巴罗夫根据我的这种名声以为我会轻易地给钱,以为很容易欺骗我,而且主意就打在我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情上。但是主要的是,请听下去,诸位,请听下去!主要的是,现在突然发现,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根本就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告诉我这个情况并且要我相信,他搞到的证据是确凿的。好了,你们对此怎么想?在已经发生这一切之后简直不可能相信!听着,证据是确凿的!我现在还不相信,我自己还不相信,请你们相信我;我现在还怀疑;因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来不及告诉我全部详情,但是切巴罗夫是坏蛋,这一点现在已经没有丝毫疑问了!他蒙骗了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和你们大家,诸位,你们怀着高尚的动机来帮助自己的朋友(因为他显然需要帮助,我可是理解这一点的!),他却欺骗了你们大家,把你们都卷进了骗人的勾当里,因为实质上这就是诈骗、欺骗!” “怎么是诈骗!……怎么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这怎么可能! 惊叹声四起。布尔多夫斯基一伙陷于难以形容的慌乱之中。 “当然是诈骗!要知道,既然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不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就成了实实在在的诈骗(当然,要是他知道真相就好!),但是,要知道,问题就在于他受了欺骗,所以我才坚持为他辩解,所以我才说,就他的头脑简单而言,他是值得同情的,并且不能不给予帮助;不然的话这件事的结果他也成了骗子。不过我自己已经深信,他什么都不明白!在去瑞士之前我自己也曾处于这样的状态,也是这样嘀咕着一些不连贯的词语,想要表达却表达不出来……我明白这一点;我能够非常同情他,因为我自己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人,我可以这样说!最后,我还是……尽管现在已经不存在‘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这一切是愚弄一场,我还是不改变自己的决走,准备还1万卢布作为对帕夫利谢夫的纪念。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这件事之前,我本来想把这1万卢布用在兴办一所学校上以纪念帕夫利谢夫,但现在办学校也罢,给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也罢,这都一样,因为布尔多夫斯基即使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也差不多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因为他本人被别人心怀叵测地骗了,他自己也真以为自己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诸位,请仔细听听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们来了结这件事,别生气,别激动,请坐下!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马上就给我们解释清楚这一切,我承认,我也非常愿意亲自了解所有的详情。他说,他甚至去过普斯科夫您母亲那里,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她根本不像文章里写的那样快要死了……请坐下,诸位,请坐!” 公爵坐了下来,并且又一次让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一伙人重新坐下。最后一二十分钟他说话心浮气躁,又急又快,声音又大,只顾说话,只想盖过别人,当然,过后又必是痛悔刚才冲口而出的某些词语和假设。要不是他们惹急了他,几乎使他要发火,他是不允许自己这么坦露、企促他说出自己的某些猜测和过于坦诚的话的。但是他刚坐到位子上,一阵火辣辣的悔恨感刺痛了他的心扉。且不说他得罪了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因为他这么公开地推测他患有他自己曾在瑞士治过的那种病,除此之外,取代学校而提供给他的1万卢布,在他看来此事办得也很粗俗,不够谨慎,这像是一种施舍,而且正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的。“应该等一等,可以在第二天单独向他提供,”公爵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疏忽,而现在看来是难以挽回了!是啊,我是个白痴,真正的白痴!”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始终保持沉默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应公爵之邀,走到前面站在他身旁,开始从容和清楚地报告公爵委托他办的事。一切谈话刹那间都静了下来。大家都异常好奇地听着,尤其是布尔多夫斯基那一伙人。 www。xiaoshuotxt。comtxt小xiaoshuo说天堂 第二部 第九章 “您当然不会否认,”加夫里拉·阿尔达利诺维奇直接对全神贯注听着他讲话的布尔多夫斯基开始说,而布尔多夫斯基却对他惊讶得瞪着眼,并明显地处于强烈的慌乱之中,“您不会,当然也不想正式否认,您是在您尊敬的父亲和十等文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即您的父亲合法结婚后过了整整两年才出生的。您出生的时间在事实上是太容易证实了,因此在凯勒尔先生的文章中歪曲这一事实,对您和您母亲来说是莫大的侮辱,这只能解释为凯勤尔先生本人的想象力太轻飘,他以为这样可以更能说明您的权利无可争议,也就能保护您的利益。凯勒尔先生说,他事先给您念过文章,虽然没有全念。毫无疑问,他没有给您念到这个地方……” “没有念到,确实如此,”拳击手打断说,“但是所有的事实都是一位权威性人士告诉我的,我就……” “对不起,凯勒尔先生,”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阻止他说,“请让我说。请相信,到时候还会谈到您的文章,那时您再作解释。现在最好还是按顺序继续说下去。十分偶然,在我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普季岑娜的帮助下,我从她的好友,女地主妇维拉·可列克谢耶夫娜·祖布科娃那里得到已故的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的一封信,这是24年前他从国外写给她的。在与维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结识以后,按照她的指点,我找了退役上校季莫菲·费奥多罗维奇·维亚佐夫金,他是帕夫利谢夫先生的远亲,当时是他的十分要好的朋友。从他那里我又得到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从国外写来的两封信,根据这三封信,根据信中所写的日期和事实,没有任何反驳和怀疑的可能,可以确凿地证明,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当时到国外去了(在那里连续grT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那是在您出生俞一年半的事。您也知道,您母亲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俄国……此刻我不想念这几封信。现在已经不早了。我只是宣布了起码的事实。但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愿意约定个时间,哪怕是明天上午到我部里会晤,并把您的证人(人数随便)以及鉴定笔迹专家带来,我也丝毫不怀疑,您会不能不相信我所说的事实是无可争议的真情。既然这样,那么这一件事当然也就不攻自破,自然而然终止了结。” 接着大家又是一阵骚动,人人显得极为激动。布尔多夫斯基本人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受骗了,受骗了,但不是受切巴罗夫的骗,而是很久很久前就受骗了;我不要鉴定专家,也不要证人,我相信,我放弃……1万卢布我也不要了……告辞了……” 他拿起帽子,移开椅子,准备离去。 “如果可能的活,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温惋悦耳地留住他,“那么就再留哪怕5分钟。因为这件事还发现了几件非常重要的事实,特别对于你来说很有关系,无论如何是相当令人好奇的。照我看来您不能不了解这些事实,如果事情完全弄清楚,也许您本人会更感到高兴……” 布尔多夫斯基默默地坐了下来,稍稍低着头,仿佛陷于深深的沉恩之中。列别杰夫的外甥本来站起来打算送布尔多夫斯基的,现在紧随其后也坐了下来,他虽然没有张惶失措和失去勇气,但看得出来,显得十分困惑不解。伊波利特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仿佛非常惊讶。不过就在此刻他咳得十分厉害,甚至咯出的血都弄脏了手帕。拳击手则几乎惊惧不已。 “哎,安季普!”他苦恼地喊着,“我那时……即前天就对你说过,你可能真的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 响起了一阵有克制的笑声,有两三个人笑得比别人响。 “凯勒尔先生,刚才您所说的这一事实相当宝贵,”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接过话茬说,“然而,根据最确切的材料,我有充分的权利肯定,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虽然无疑十分清楚自己出生的时间,但是却根本不了解帕夫利谢夫先生曾经在国外耽过而且在那里度过了大半生、只是短期回国这一情况。此外,当时他去国外这件事本身也十分平常,因此在二十多年以后连跟帕夫利谢夫很熟的人也不记得这一点,更不用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了,因为他那时还未出世。当然,现在要进行查询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应该承认,我所得到的查询结果完全是很偶然搞来的,而且本来很可能搞不到;因此,对于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甚至对于切巴罗夫来说,假如他们想要查询,那么这种查询也确实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可能也没有想到要……” “请问,伊沃尔京先生,”突然伊波利特气乎乎地打断他说,“说这一大堆废话(请原谅)干什么?现在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们也愿意相信主要的事实,何必还要把这令人难受和使人委屈的无聊事继续拖延下去呢?也许,您是想炫耀您调查手段之机灵,想在我们面前和公爵面前显示出您是多好的侦民包打听?或者因为布尔多夫斯基不知究竟卷进了这件事里,您打算原谅和开脱他?但是,阁下,这太胆大妄为了:布尔多夫斯基不需要您的辩解和原谅,但愿您知道这一点!他感到屈辱,他现在已够难受的了,他处境很尴尬,您应该估计到、理解到这一点……” “够了,捷连季耶夫先生,够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总算打断了他的话;“您镇静些,别使自己发火;好像,您身体很不好吧?我很同情您(这种情况下)如果您愿意,我就结束、也就是说,我不得不只是扼要地告诉你们那些我确认即使是了解全部详情也不为多余的事实,”他发现大家似乎不耐烦而有所动弹,便补充说,“我只想凭证据让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知道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您的母亲之所以是唯一赢得帕夫利谢夫好感和关心的人,是因为她是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在青春年少时爱上的那个婢女的亲妹妹,他当时爱得那么深,要不是她突然夭逝,他一定会跟她结婚的。我有证据表朋,这一完全确凿和可靠的家庭事实很少为人所知,甚至完全被遗忘了。下面我可以解释,您母亲还是个10岁的孩子时就由帕夫利谢夫先生当作系属加以托养,给她拨出相当可观的款项作嫁妆,所有这些关心在帕夫利谢夫众多的亲属中产生了异常令人惶惶不安的传闻;他们甚至认为,他在跟自己抚养的女孩结婚,但是结果是,她按自己的意愿(我可以以最确凿的方式来证明这一点)嫁给了测地公务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那是她20岁那年,我这里搜集了几件确切的事实可以证明,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您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干的人,他得到您母亲一万五千卢布的陪嫁以后,放弃了公务投身于商业,却受了欺骗,丢掉了资本,他经不住痛苦,便开始喝酒,结果就病了,最后过早就离世了,那是他跟您母亲结婚的第八年。后来,据您母亲亲口所说,她落得非常贫困,假如没有帕夫利谢夫经常慷慨地资助,每年提供给她600卢布,她肯定早死了。后来有无数材料证明,他异常爱孩提时的您。根据这些材料又加上您母亲的证实可以得出结论,他爱您主要是因为您在童年时说话口齿不清,像个残疾人,一副可怜不幸的样子,而帕夫利谢夫,根据确凿的证据我认为,是个一生对所有受压迫的和生来就先天有缺陷的人,特别是孩子,怀有一种特别柔爱的心肠,这个事实,我确信,对于我,这件事是异常重要的了。最后,我凭所作的确切调查可以夸口说弄清了一个主要事实,即帕夫利谢夫对您的这种异常的关切怜爱(他设法让您进了中学并使您在特殊监护下进行学习)渐渐地终于在亲戚和家人中间产生了种想法,您是他的儿子,您的父亲只是个受骗的丈夫。但是,主要的是,这个想法是在帕夫利谢夫生前最后几年才加强并成为一种大家都接受的确凿无疑的观念而固定下来,这时大家都为遗嘱担惊受怕,而原始的事实却被遗忘了,查询又不可能。毫无疑问,这一想法也传到了您这儿。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而且完全左右着您。我有幸亲自认识您的母亲,她虽然知道这一切流言蜚语,但是却至今还不知道(我也向她隐瞒了),您,她的儿子,居然还受这种流言的诱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普斯科夫见到您那令人尊敬的母亲,她正疾病缠身,在帕夫利谢夫死后陷于极为贫困的境地,她流着感激的眼泪告诉我,她现在靠您和您的帮助才活在世上;她对您的未来寄予厚望,并且热烈地相信您在未来会取得成就……” “这实在叫人难以容忍!”突然列别杰夫的外甥不耐烦地大声宣称道,“所有这一切长篇大论干什么?” “令人厌恶,不成体统!”伊波利特做着强烈的动作忿忿说。但布尔多夫斯基却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动一下。 “干什么?为了什么?”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狡黠地表示惊讶说,他已经准备好说出自己的结论,“第一,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也许能完全相信,帕夫利谢夫先生是出于慷慨大度才爱他,而不是把他作为儿子。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必须知道这一事实,因为刚才读了文章后他曾肯定并赞同凯勒尔先生。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认为您是个高尚的人,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第二,这件事原来根本不存在丝毫欺诈和欺骗,甚至连切巴罗夫也没有。这一点甚至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因为刚才公爵一时焦躁提到,似乎我也认为这件不幸的事是欺诈和欺骗。相反,这件事从各个方面来看都可以使人充分相信,即使切巴罗夫也许真的是个大骗子,但这件事中他顶多是个刁钻狡猾的讼吏,卖弄笔杆的墨客,图谋非利的小人。他作为律师企望榨取大钱,而他的盘算不仅精明、老练,而且极为可靠:他认准了公爵给钱出手松,认准了他对已故的帕夫利谢夫怀有感激敬佩之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认准了公爵在正直和良心的责任感这点上持有一定程度的骑士观点,至于说到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本人,那么甚至可以说,由于他自己深信不疑,因此完全受切巴罗夫和他周围一伙人的影响,以至他开始做这件事几乎完全不是为了得到利益,而差不多是将这件事看作是为真理、进步和人类效劳,现在,在告知了事实以后,大家想必明白,尽管有种种表面现象,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却是个清白的人,而公爵也会比原先更情愿更乐意向他提供友好的帮助以及刚才在谈到创办纪念帕夫利谢夫的学校时他所提出的实际的支持。” “请停下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请别说了!”公爵真正惊恐地喊道,可是已经晚了。 “我说了,我已经说了三遍了,”布尔多夫斯基气急败坏地嚷道,“我不要钱。我不会接受……为了什么……我不要……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他几乎要从露台上跑下去。但列别杰夫的外甥抓住了他的手,对他轻声低语了什么。他很快又折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未加封的大信封,将它丢在公爵旁边的小桌子上。 “这是钱!……不许您……不许您!……钱!……” “250卢布,就是您竟敢通过切巴罗夫以施舍的方式寄给他的钱,”多克切连科解释说。 “在文章里说是50!”科利亚喊道。 “是我不好!”公爵走近布尔多夫斯基说,“布尔多夫斯基,我很对不起您,但我绝不是作为施舍给您的,请相信我。我现在也不好,刚才也有不是。(公爵情绪很激动,看起来很疲惫、虚弱,说话也不连贯。)我说过欺骗的事……但这不是讲您,我错了。我说,您……像我一样,是个有病的人。但是实际上您并不像我这样,您……给人上课,您赡养母亲。我说,您败坏了您母亲的名声,但是实际上您是爱她的;这是她亲自说的……我不知道……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没有对我说完……我有过错。我还擅自向您提供1万卢布,可是我错了,我本应该不以这样的方式来做,而现在……不能做了,因为您鄙视我……” “这里真是所疯人院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喊了起来。 “当然是疯人院!”阿格拉娅忍不住也尖刻地说,但她的活淹没在众人的喧哗声中,大家已经大声地谈起话来,人人都在议论,有的在争辩,有的在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同时则又摆出尊严受到侮辱的神态等待着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列别杰夫的外甥插嘴说了最后几句活: “是的,公爵,应该为您说句公道话,您确实很善于利用您的……这么说吧,疾病(这样说体面些);您以这样活络的形式提供您的友谊和金钱,使得任何一个高尚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它们。这样做要么是太天真,要么是太狡猾……您其实心里更清楚。” “对不起,诸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把装在信封里的一包钱打开,高呼道,“这里根本不是250卢布,总共只有100。公爵,我是为了免得造成什么疑惑。” “别管它,算了,”公爵朝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直挥着手。 “不,不能‘算了’,”列别杰夫立即盯住不放说,“公爵,您这一声‘算了’是对我们的侮辱。我们不会躲躲闪闪,我们公开宣布:是的,这里只有100卢布、而不是250卢布总数,但是,这难道不一样吗……” “不,不一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插话说。 “请别打断我;我们不是您认为的那种傻瓜,律师先生,”列别杰夫的外甥又气愤又恼恨地高声说,“当然,100卢布不等于250卢布,不是一样的,但是重要的是原则;这里主动精神是首要的,而缺150卢布,这只是细节问题。重要的是,布尔多夫斯基没有接受您的施舍,阁下,他当面扔回给您,在这种意义上100和250是一样的。布尔多夫斯基没有接受1万卢布;你是看到的;假若他不是个正直的人,那么他也不会带来100卢布!另外150卢布是他在切巴罗夫到公爵那儿去的开销上。您尽可以笑我们不精明,笑我们不会办事;没有这些您也已竭尽全力把我们弄成极为可笑的人;但是不许您说我们是不正直的人。这150卢布,阁下,我们大家一起会付还给您的;我们哪怕是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也要还,而且要付利息。布尔多夫斯基是个穷光蛋,布尔多夫斯基没有百万家财,而切巴罗夫在出差后提交了账单,我们原指望会赢……谁处在他的地位会不这样做。” “谁又怎么样?”ω公爵嚷了起来。 “我在这儿真要发疯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 “这使人想起,”长时间站在一旁观察着的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笑起来说,“不久前那位律师的有名的辩护词。他的当事人欲抢劫而一下子杀害了六口人。律师却搬出他贫穷这一点作为理由,并一下子作了这一类的结论:自然,他说,我的当事人因为贫穷而冒出了杀害六口人的念头,处在他的地位谁不会冒出这种念头呢?’类似这样的话,只不过很可笑。” “够了!”几乎气愤得打颤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宣布说,“该中断这种胡言乱语了!……” 她激愤万分,威严地仰着头,摆出一副高傲、热切和急迫的挑衅姿态,用炯炯目光扫视着所有在场的人,此刻她未必区分开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正是克制了很久但终于陡起愤怒的爆发,在这种时候渴求立即投入战斗、立即尽快地朝什么人扑去,成为主要的动机。了解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人马上就感觉到,她发生了某种异常的情况。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第二天曾对出公爵说过,“她有时是会有这种状况,但是像昨天这种程度她却是少有的,大概三年发一次,无论如何不会更多了!无论如何不会更多了!”他为了使人明白添加了一句。 “够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别管我!”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高声喊着,“您于吗现在才把您的手凑近来?您不会刚才就带我走;您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如果我不听您的,不肯定,您应该揪住我这个傻女人的耳朵把我拖走。哪怕是为了女儿操操心!而现在没有您我们也找得到路,这种耻辱够我消受整整一年……等一等,我还想感谢公爵!……谢谢您的款待,公爵。而我却随便坐在这里听年青人讲话……这简直是卑鄙,卑鄙!这简直是乱七八槽,不成体统,连做梦也不曾见到过这种样子!难道他们这样的人很少?……别作声!阿格拉娅!别作声,亚历山德拉!这不关我们的事!……别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您使我讨厌!……这么说,亲爱的,您是在请求他们原谅,”她转向公爵,重又接着前面的话题说,“说什么‘是我不好,竟敢向您提供钱财’……你这张贫嘴有什么好笑的!”她突然又冲着列别杰夫外甥说,“说什么,我们拒绝钱财,我们是要求,而不是乞求!仿佛不知道,这个白痴明天就会到他们那里去向他们提供友情和金钱!你会去吗?去还是不去?” “我会去的,”公爵心平气和地说。 “听到了吧!你也正是估计到了这一着,”她又转向多克托连科说,“现在钱就跟在你口袋里一样,所以你尽可以耍贫嘴来蒙骗我们……不,小伙子,去找别的傻瓜吧,我可是看透你们了……我看穿了你们的整套把戏!” “叶莉扎维塔·普里科菲耶夫娜!”公爵大声喊着。 “我们离开这儿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早就该走了,我们把公爵也带走,”ω公爵尽量平静地微笑着说。 小姐们站在一旁,几乎被吓坏了:将军则完全被吓坏了;所有的人都惊诧不已。站得远些的人暗良好笑,窃窃私语;列别杰夫脸上流露出极为欣喜的神色。 “夫人,不成体统和乱七八糟到处都可以找到,”列别杰夫的外甥相当窘困地说。 “可是不像这样的!不像你们现在这样的,先生们,不是这样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像歇斯底里发作似的幸灾乐祸地接口说,“你们别管我,”她对劝说她的人喊叫着,“不,叶甫盖尼·帕夫雷奇,连您自己刚才也声称,在法庭上甚至辩护律师本人都宣告,因为贫穷而杀死六口人是最自然不过的事,那么真的世界末日来临了。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立论,现在我是一切都明白了!瞧这个话也说不清楚的人,难道他不会杀人(她指着大惑不解地望着她的布尔多夫斯基)?我敢打赌,他会杀的!你的钱,一万卢布,他大概是不会拿的,也许是出于良心的考虑而不拿,而夜里他会再来井杀人,再从匣子里取走钱。也是出于良心的考虑而取走钱!这对他来说并不觉得可耻!这是‘高尚的绝望的冲动’,这是一种‘否定’,或者鬼知道是什么说法……去它的!……一切都反过来了,一切都颠倒了。一个姑娘在家里长大了,突然在街中间跳上了轻便马车,喊着:‘妈妈,前几天我嫁给了某个卡尔雷奇或者伊万内奇,再见了!,照你们看来,这样做也是好的暗?自然,也是值得尊敬的喏?妇女问题?瞧这个男孩(她指着科利亚),不久前他也在争辩说,这就是‘妇女问题’。即使母亲是傻瓜,你终究会像人一样对待她!……你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凭什么神气活现的?一副‘不许挡道,我们来了’的架势。‘把所有的权利都给我们,可是不许你在我们面前吭一声。把所有的恭敬,甚至过去也没有的敬意给我们,而我们将把你当作最下等的奴仆也不如!’一直在探求真理,维护权利,可是在文章中却又像异教徒那样诬蔑它。‘是要求而不是乞求,而且您不会从我们这儿听到任何感谢的,因为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才这么做的!’好一种德性呀:既然从你那里不会有任何感谢,那么么爵也可以回答你说,他对帕夫利谢夫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因为帕夫利谢夫的善事也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良心。可是你算计的又恰恰就是他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激之情,要知道,他既没有向你借钱,也没有欠你债,你不在他的感激之情上打主意又能打什么主意?你怎么能自己否定它呢?真是一群疯子!会被认为野蛮、不人道是因为它污辱了一个受诱骗的姑娘,可是既然你承认社会不人道,那么也就会承认这个社会使这个姑娘感到痛苦。而既然痛苦,那你自己又怎么在报上把她的事端到这个社会面前并要求她对此不要感到痛苦?真是一群疯子!一群好虚荣的疯子!不信上帝,不信基督!要知道,虚荣和骄傲把你们至蚀透了,结果你们便互相至蚀光,我这是预先警告你们。这不是乱了套了,不是乱七八糟,不是不成体统吗?可是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个不顾脸面的入竟还拼命求着他们原谅!像你们这样的人有许多吗?你们算什么,笑我跟你们在一起丢了自己的脸吗?我反正已经丢了脸,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别笑,坏东西!(她突然冲着伊波利特喊着)自己都只剩一口气了,还要腐蚀别人。你腐蚀了我这个孩子(她又指了下科利亚);他一个劲地说胡话夸你,你教他无神论,你不信上帝,简直可以打你一顿,阁下,去他们的吧!……这么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明天要去他们那儿,去吗?”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又间公爵。 “我要去的。……” “要是这样,我不想认识你了!”她本已很快地转过身走了,但又突然回来,“你要到这个无神论者那里去吗?”她指着伊波利特问,“你冲我笑什么!”她有点不自然地大声嚷着,受不了他那刻毒的冷笑,突然朝他扑去。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顿时四周响起一片呼声。 “妈妈,这多难为情呀!”阿格拉娅大声喊了起来。 “别担心,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伊波利特平静地回答说,叶莉扎维塔·晋罗科菲耶夫娜跳到他身边,抓住他,且不知为什么紧紧地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她站在他面前,用疯狂的日光逼视他,“别担心,您妈妈会明白,不能扑向一个垂死的人……我愿意解释,为什么我笑……我将很乐意得到许可” 这时他突然拼命咳嗽起来,整整一分钟都未能平息。 “人都快要死了,还老是夸夸其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嚷着,她放开了他的胳膊,几乎是恐惧地望着他擦去自己嘴唇上的鲜血,“你还说什么呀!你干脆去躺着吧……” “会这样的,”伊波利特轻轻地回答,他声音沙娅,几乎是喃喃着说,“我今天一回去,马上就躺下……过两个星期,据我所知,就会死的……上星期博特金亲自对我宣布的……所以,如果允许的话,我要对你们说两句话以作告别。” “你疯了怎么的?尽胡说!应该治病,现在还说什么话!走吧,走吧,去躺着!……”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惊惶地喊着。 “我会去躺的,可是就不会再起来了,直至死去,”伊波利特凄然一笑,“昨天我就已经想这么躺下,不再起来,直至死去,可又决定延迟到后天,趁两条腿还能撑得往……为的是今天跟他们一起到这里来……只不过已经很累了……” “坐下吧,坐下吧,干吗站着!喏,给你椅子,”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急忙奔过去,亲自给他放了把椅子。 “谢谢您,”伊波利特轻轻地继续说着,“您请坐在对面,我们这就谈谈……我们一定得谈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现在我可是坚持这一点的……”他又朝她凳尔一笑,“请想想,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到外面来和跟人们在一起,而过两个星期大概就不行了。就是说,这好像是跟人们跟大自然的告别。我虽然不太易动感情,可是,你们瞧,这一切发生在帕夫洛夫斯克这里,我很高兴,因为毕竟可以看看树叶婆娑的树木。” “现在还说什么话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越来越骇怕,“你浑身发烧。刚才叽哩叽哩尖声尖气说一通,现在勉强才能换口气,气都喘不过来了!” “马上就休息。为什么您想拒绝我这最后的愿望呢?……您知道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匪耶夫娜,我早就已经怀着无论如何要跟您见一见的愿望了;我从科利亚那儿听说了不少有关您的事;他几乎是唯一没有撇下我的人……您是位独特的妇女,古怪的妇女,我现在亲自见到了……知道吗,我甚至有点喜欢您。” “上帝啊,我刚才差点打了他,真的。”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阻止了您;我没有错吧?这是您女儿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她是这么漂亮,我刚才一眼就猜到是她了,虽然过去从未见边面。请让我哪怕是活着最后一次看看这位美人,”伊波利特有点不自然地强笑了一下,“公爵也在这里,还有您丈夫,大伙儿都在。为什么您要拒绝我的最后愿望呢?” “椅子!”叶莉扎维塔·普罗得菲耶夫娜喊了一声,但她自己抓了一把椅子,就在伊波利特对面坐下了,“科利亚,”她吩咐说,“你马上就与他走吧,送送他;明天我一定亲自……” “如果您许可,我想请公爵给我一杯茶……我非常累。知道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你好像想把公爵带到自己那里去喝茶,您请留在这儿,我们一起再度过些时光,公爵一定会给我们大家上茶的。请原谅我这样安排……但是我了解您,您很善良,公爵也是……我们大家都是善良得可笑的大好人……” 公爵非常惊恐不安,列别杰夫慌忙从房间里飞奔出去,维拉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真的,”将军夫人断然决定,“你说吧,只是说轻些,别冲动。你真让我怜悯……公爵!你本来是不配留我在你这几喝茶的,可是就这样吧,我留下来,虽然我不想向任何人道歉!不向任何人!那简直是荒谬!……不过,如果我骂了你,公爵,那么就请原谅,……不过,假如你愿意的话,其实,我谁也不强留,”突然她异常愤怒地对丈夫和女儿们说,仿佛他们在什么事情上大大得罪了她似的,“我一个人到得了家的……” 但是没有让她讲完。大家都走近跟前,乐意地围住她。公爵马上恳求大家留下来喝茶,并且一再表示歉意,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连将军也非常客气,嘀咕着说了些劝慰的话,又亲切地问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露台上是不是太凉了?”他甚至几乎要问伊波利特:“上大学是否很久了?”,但是他没有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和出公爵也突然变得殷切可亲、兴致快活,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脸上除了依然留有一丝惊讶,竟然也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总之,大家显然都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危机过去了而感到高兴。唯有阿格拉娅一人皱眉蹙额,默默地坐在稍远些的地方。所有其他的人也都留下了;谁也不想离开,连伊沃尔京将军也是,不过列别杰夫顺便对他低语了什么,想必是不大愉快的事,因此将军立即退居到角落里去了。公爵也走到布尔多夫斯基及其伙伴们跟前,一个也不遗漏地请喝茶。他们显出不自然的样子低声说要等伊波利特,便立即躲到露台最过的一个角落里去,又一起并排坐了下来。大概列别杰夫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茶,因此立即就端了上来。这时敲响了11点。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二部 第十章 伊波利特在维拉·列别杰娃递给他的茶杯里润了润嘴唇,将茶杯放到小桌上,突然似乎涩促起来,几乎是困窘地环视着四周。 “您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这些茶杯,”他有点奇怪地急着说,“这些瓷杯,好像是精美的瓷器,总是放在列别杰夫餐具柜的玻璃门里,还上了锁;从来也不用……通常是这样,这是他妻子的陪嫁……他家这是惯例……现在他把它们拿出来给我们用,当然是表示对您的敬意,可见他多么高兴……” 他还想补充说什么,但是一时没有找到话。 “他到底不好意思了,我就料到是这样!”突然叶甫盖已·帕大洛维奇在公爵耳边低语说,“这可是危险的,是吧:这是极可信的一种征兆,表明他出了怨恨马上就会做出这样那样的古怪行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概会坐不住的。” 公爵疑问地瞥了他一眼。 “您不怕古怪的行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补充说,“要知道我也不怕,甚至还巴不得会有这种事;对我来说,其实就希望我们可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受到惩罚,而且一定得在今天,马上就受惩罚,不然我就不走。您好像是在发烧。” “以后再说,您别碍事。是的,我身体不好,”公爵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地回答着。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伊波利特在讲他。 “您不相信?”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笑着,“我知道就会是这样,可公爵一开始就相信了,丝毫也不惊奇。” “你听见了,公爵?”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转向他问,“听见了?” 四周的人都笑着,列别杰夫忙乱地挤到前面去,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面前转来转去。 “他说,这个矫揉做作的人,就是你的房东……为那个先生改过文章,就是刚才念过的针对你的文章。” 公爵惊讶地扫了列别杰夫一眼。 “你干吗不作声。”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大娜甚至跺了一下脚。 “那又怎么,”公爵继续打量着列别杰夫,喃喃说,“我现在才知道,他是替他们改过的。” “真的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很快地转向列别杰夫问。 “干真万确,将军夫人阁下,”列别杰夫把一只手贴在胸口,毫不犹豫地坚定答道。 “简直是在夸耀!”她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卑鄙,我卑鄙!”列别杰夫嘟哝着说,一边开始捶胸,一边越来越低地垂下了头。 “你卑鄙与我什么相干!他以为,他说了我卑鄙,这样也就可以解脱了。公爵,我再说一次,跟这样的人结交,你不觉得羞耻吗?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公爵会原谅我的!”列别杰夫很有把握又很让人怜悯地说。 “仅仅是出于义气,”凯勒尔突然跳到跟前,直接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声响亮地说,“仅仅是出于义气,夫人,我才没有出卖名声不好的朋友,我刚才隐瞒了修改文章的人,尽管正是他提出要把我从楼梯上摔下去,正如您自己听到的。为了恢复事情的真相,我承认,我确实找过他,付了6个卢布,但绝不是要他润色,说实在的,是向他这个知情人了解事实,因为大部分情况我都不知道。关于鞋罩,关于在瑞士教授那里吃饭的胃口,关于50卢布代替250卢布,总之,所有这桩桩件件,这一一都是他提供的,就为了6个卢布,但是不是润色。” “我应该指出,”在越来越传播开来的笑声中,列别杰夫的一种曲意逢迎的声音迫不及待地焦躁说,“我只修改了文章的前一半,但是因为改到中间的时候我们意见不合,为了一个想法我们争吵起来,所以我就没有再改后面一半,因而那里所有文理不通的地方(那里确有文理下通的地方!),不能算丑我的头上……” “瞧他忙着干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喊了起来。 “请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问凯勒尔,“你们什么时候改文章的?” “昨天早晨,”凯勒尔回答说,“我们见了面,双方都老实保证保守秘密。” “当时他在你面前低声下气并要你相信他的******!嘿,真是些小人!我不要你的普希金文集,你女儿也不要到我这儿来了!”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本想站起来,但突然又气冲冲地对正在笑的伊波利特说: “亲爱的,你是想让我在这里招人笑话,是吗?” “千万别这么想,”伊波利特尴尬地微笑着说,“但最使我惊讶的是您的古怪脾气,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我承认,我是故意把话引到列别杰夫身上的,我知道,怎么才会影响您,影响您一个人,因为公爵确实会原谅的,而且大概已经原谅了……甚至,可能已经在脑袋里搜寻到了原谅的话,是这样吧,公爵,对吗?” 他喘着气,异常的激动随着他的每一句话而增强。 “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他说话的口气感到惊讶,忿忿他说,“呶?” “有关您的事我已经听了许多,都是这一类的……我非常高兴……很好地学会了尊敬您,”伊波利特继续说。 他说的是一回事,可是,他用这些话想说的似乎是另一回事。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嘲笑的口气,同时又激动得不合时宜,神秘地四处打量,显然颠三倒四,每句话都语无伦次,所有这一切连同他的肺病模样和怪异的仿佛发狂一般的灼灼目光,不由得仍然吸引着人们对他的注意。 “我不通世故(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我十分惊讶的是,您不仅自己留在您认为是不体面的刚才我们那一伙入中,而且还把这些……小姐留下来听这种丑闻,虽然她们在小说里已经读到过一切。不过,我也许不了解……因为我说话离题了,但是不论怎样,除了您,谁会因为一个孩子的请求(是啊,是个孩子,我再次承认)而留下来……与他一起度过一个晚上并参与……一切……而且……第二天就感到羞耻……(不过,我承认,我要说的不是这样),我对所有这一切异常赞赏和深表敬意,虽然光凭您丈夫阁下的脸色就已经可以看出,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不愉快……嘻嘻!”他哧哧笑了起来,完全语无伦次,突然又咳嗽起来,有两分钟无法继续说话。 “甚至都喘不上气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冷漠而尖刻地说,一边用严峻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算了,亲爱的孩子,你说够了。该走啦。” “请允许我,先生,向您指出,”突然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忍无可忍,怒冲冲地说道,“我妻子在我们的共同朋友和邻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里,无论如何,年轻人,用不到您来评判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行为,同样也不用您当着我的面大声地议论我的脸色表明什么。确实这样。如果我的妻子留在这里,”他继续说,随着每一句话火气也越来越大,“那不如说是出于惊讶和大家都能理解的当今的好奇心,想看看怪诞的年轻人。我自己也留下了,就像有时看见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可以看就在街上停下来一样,比如……比如……比如……” “比如看稀罕东西,”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提示说。 “好极了,对极了,”想不出比喻而卡住说不下去的将军阁下高兴地说“正是如看稀罕东西一样。但不论怎样,最使我惊讶、甚至痛心的是,如果译法上可以这样表达的话,您,年轻人,竟然不会理解,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现在留下来跟您在一起,是因为您有病,既然您真的生命垂危,这么说吧,她是出于怜悯,是因为您说的那些可怜话,先生,因此任何污言脏语无论如何都不会砧污她的名声,品质和身份……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满脸通红的将军结束说,“如果想走,那么就跟我们善良的公爵告别。” “谢谢您的教诲,将军,”伊波利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严肃和出人意料地打断说。 “我们走吧,妈妈,还要呆多久!……”阿格拉娅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耐烦和气忿地说。 “再等两分钟,亲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如果你允许的话,”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尊严地转向自己的丈夫说,“我觉得,他浑身在发烧,尽说胡话;我根据他的眼神深信这一点;不能这样撇下他。列夫·尼古拉耳维奇!今天不送他去彼得堡,可以让他住您这儿吗?cherprince*,您觉得无聊吗?”不知什么缘故她突然问ω公爵,“到这儿来,亚历山德拉,把头发整理一下,我的孩子。” 她为亚历山德拉整理了一下没什么必要整理的头发,吻了她;叫她就是为了这点。 “我认为您在精神上是能发展的……”伊波利特从沉思状态中醒悟过来。又说起来,“对!我想要说什么,”他仿佛突然回忆起什么,兴奋地说,“布尔多夫斯基真心想维护自己的母亲,不对吗?结果他却使她蒙受了耻辱。公爵想要帮助布尔多夫斯基,出于一颗纯洁的心向他提供温柔的友情和金钱,大概,他是你们所有的人中唯一没有厌弃布尔多夫斯基的人,可是他们俩都像真正的敌人一样彼此势不两立……哈一哈一哈!你们全都敌视布尔多夫斯基,就因为在你们看来对待自己的母亲不体面,不优雅,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因为所有你们这些人都十分喜爱形式的优美和高雅,只赞成这点,不对吗?(我早就料想,你们就只要这点!)好吧,那么你们要知道,你们中也许没有一个人像布尔多夫斯基那样爱他的母亲!公爵,我知道,您通过加涅奇卡暗中寄钱给布尔多夫斯基的母亲,我敢打赌(嘻一嘻一嘻!他歇斯底里地笑着),我敢打赌,布尔多夫斯基现在都要指责您采取的形式不得体和不尊敬他的母亲,真的是这样,哈一哈一哈!” 这时他又喘不过气来,咳起嗽来。 “怎么,完了!现在全说出来了,说完了?好了,现在去睡觉吗,你有烧,”叶莉扎维塔·普罗利菲耶夫娜一直不安地望着他,这时便迫不及待地打断说,“啊,天哪!他还在说!” “您好像在笑吧?您干嘛老是笑话我?我发觉,您一直在嘲笑我,”突然他惴惴不安和气冲冲地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而他确实是在笑。 “我只是想问您,先生……伊波利特……对不起,我忘了您的姓了。” “捷连季耶夫先生,”公爵说。 “对了,是捷连季耶夫,公爵,谢谢您,您刚才说过了,可我却忘得一干二净……我想问您,捷连季耶夫先生,我听说,您认为,您只要从窗口向老百姓讲上一刻钟话,他们马上就会同意您的一切主张,而且立即跟在您后面 *法语:亲爱的公爵。,这是真的吗?” “非常可能,我是说过的……”伊波利特仿佛想起了什么,回答说。“肯定说过的。”他突然又补了一句,又活跃起来,坚定地望了一眼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那又怎么样?” “完全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一下,补充一下情况。”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不再说了,但伊波利特仍然望着他,不耐烦地等着他继续说。 “怎么样,说完了,是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快点说完吧,老兄,他该去睡了。是不是不会结束?(她恼火得不得了。)” “也许,我很不反对补充几句,”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微笑着继续说,我从您的同伙那里听到的一切,捷连季耶夫先生,还有刚才您以不容置疑的阐明的一切,据我看,可以归结为权利至上论,首先是权利,不顾一切,乃至排除一切,甚至可能在研究权利是什么之前就要求权利。也许我说得不对。” “当然您锗了,我甚至不明白您说的……接下去呢?”在露台角落里也响起了絮语声。列别杰夫的外甥低声咕哝着什么。 “接下去几乎没有什么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继续说,“我只想指出,从此出发事情可能会直接转到强权论上面去,也就是个人的拳头和个人的欲望的权利,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就常常是这样告终的。普鲁东就是主张强权的。美国南北战争中许多最进步的自由主义者宣布自己拥护种植场主,业主认为,黑奴总是黑奴,是比白种人低等的种族,因此强权应属白人……” “怎么呢?” “也就是说,看来,您并不否认强权?” “下面怎么说?” “您真是个打碗沙锅问到底的人;我只想指出,从强权到老虎和鳄鱼的权利,甚至于到达尼洛夫和戈尔斯基是不很远了。” “我不知道,再下去呢?” 伊波利特勉强听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话。虽然他对他不时说“怎么样,“接着说”,看来,这主要是交谈中养成的老习惯,而并非是对谈话表示关注和好奇。 “下面没什么要说了……完了。” “不过,我并不生您气,”突然伊波利特完全出人意料地收尾说。他未必完全自觉地递过手去,甚至还带着微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起先感到惊讶,但马上就以最认真的样子碰了碰伸给他的手,就像接受对方的宽恕那样。 “我不能不补充,”他还是用那种又恭敬又不恭敬的语气说,“说一声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对我的关注。允许我说话,因为,据我的许多观察来看,我们的自由主义者从来也不允许有自己的独特的信念,只要一听到有反对意见,马上就回之以辱骂或者甚至于更糟……” “您说的这点十分正确,”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指出。他双手抄在背后,显示出极为无聊的的样子从露台退向出口,在那里烦恼地打了个呵欠。 “好了,你够了,兄弟,”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宣告说,“您都让我厌烦了……” “该走了,”突然伊波利特忧心忡忡、几乎是惊惧地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望着周围的人。“我耽搁了你们;我想把所有的话都对你们说……我想,最后一次了……所有的话……这是空想……” 看得出,他精神振奋是一阵一阵的,从那几乎是真正梦吃般的状态中突然解脱出来,仅仅一会儿,他是完全清醒地,一下子想起来什么就说起话来,多半是些片断,也许,这是病中躺在床上,在长久的寂寞中,在孤独和失眠则早已反复想过和记熟了的内容。 “好了,别了!”他突然断然说,“你们以为,我对你们说一声‘别了’容易吗?哈一哈!”他自己对所提出的尴尬的问题感到懊恼而讪笑着,突然,仿佛对老是辞不达意感到恼火,他大声和气乎乎地说,“阁下!我荣幸地请您参加我的葬礼,如果您肯赏光的话,还有……请诸位也随将军前往!……” 他又笑了起来;但这已经是发狂的笑声。叶莉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则惊恐地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一只手。他凝神望着她,还是那样笑着,但是笑声没有继续下去,仿佛在他脸上停住了,凝固了。 “您知道吗,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看看树木?就是这些……(他指着花园垦的树木)这不可笑吗,啊?可是这事一点也不可笑,是吧?”他一本正经地朝叶莉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又沉思起来;接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好奇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他找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后者正站在右边不远的地方,就在原来的地方,但他已经忘了,所以在周围寻找。“啊,您没有走!”他终于找到了他,“您刚才始终在笑话我想从窗口对老百姓讲一刻钟……您知道,我不是18岁:我枕着忱头躺了这么多年,朝这窗口望了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事情……想来想去……这么多年……死人是没有年龄的,您也知道。我还是在上星期才想到这一点,那天夜里我醒了……知道吗,您最怕什么?您最怕我们的真诚,尽管您蔑视我们!这一点我也是在那天半夜里躺在枕头上时想到的……您以为,我刚才想嘲笑您吗,叶莉扎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我不是笑您,我只想称赞……科利亚说,公爵,您是个孩子……这很好……对了,我究竟……还想说什么……” 他双手捂住脸,沉思起来。 “瞧我想到什么了:刚才您告别的时候,我突然想,就这些人,今后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永远见不到了!连树木也见下到了,剩下的将只是一垛红色的砖墙,梅耶尔的房子……就在我窗口对面……好吧,就把这一切讲给这些人听吧……你倒试试讲讲看;这位是美人……可是你却是个死人,就自己介绍是死人,说,‘死者什么都可以说’……玛里娅·阿列克谢夫娜*公爵夫人不会骂的,哈一哈!你们不笑?”他不相信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知道吗,躺在忱头上我想到过许多念头……要知道,我深信大自然是很会嘲弄人的……,您刚才说,我是个无神论者,要知道,这个大自然……你们为什么又笑了?你们太残酷了!”他打量着大家,突然忧郁而愤然地说,“我没有腐蚀科利亚,”他用的完全是另外一种语气,仿佛也是猛然想起似的,严肃而坚定地结束道: “这里无论哪一个都没有笑你,没有,你放心!”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几于是受着折磨,“明天会有新的大夫来;原来那个看错了病;坐下吧,别站着!你在说胡话……哎,现在拿他怎么办!”她张罗着让他坐到扶手椅里她的脸颊上闪烁着泪花。 伊波利特几乎是惊讶得愣住了,他抬起手,胆怯地伸过去,触及了那颗泪花,他像孩子般的嫣然一笑。 “我……您……”他高兴地说了起来,“您不知道,我……您……他总是异常欢欣地向我谈起您,就是他,科利亚……我喜欢他那种欢欣的样子。我没有腐蚀他!我只是使他没有变样……我想使大家都不变样,使大家,可是他们中没有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我想当个活动家,我有这个权利……。啊,我想做的事情大多了!我现在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做,我向自己发誓什么也不想做;就让人家去寻求真理吧,让他们没有我吧!是啊,大 *《聪明误》一剧里有一句台词:“玛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会怎么说。”后来这句话常用来代替人“人家会怎么说呢?”自然是嘲弄人的!为什么它,”他突然又激动起来说,“为什么它创造了最优秀的人,又为了以后嘲笑他们?它创造成这样,使其成为世界上公认的唯一完善的生物……它创造成这样,把它展示给人们看,又规定他说出,为什么要流这么多鲜血,如果一下子都流光,那么人们必会呛死!啊,我就要死了,这多好!也许,我也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谎言来,大自然是会这样作弄人的!……我没有腐蚀任何人……我想为所有的人的幸福,对发现和传播真理而活:……我望着窗外梅那尔房子的墙并想就讲一刻钟,并且要使大家,使大家信服,虽然没有遇上人们,可一生中就这么一次遇上了……你们!有什么结果呢?没什么!结果是,你们蔑视我!因此我就是个不需要的人,因此我是傻瓜,因此我就到时候了!我不会留下任何回忆!没有声音,没有痕迹,有一件事业,也没有传播过任何信仰!……别嘲笑一个愚昧的人!忘掉吧!忘掉一切……请忘掉,别这样残酷!您知道吗,要不是染上这肺病,我也会自己杀了自己……”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没有说完,倒在扶手倚里,手捂着脸,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嘿,现在可拿他怎么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高喊了一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头,把它紧紧地搂在自己胸前。他一抽一抽地哭着,“好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好了,够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上帝原谅你的无知的;好了,够了,坚强些……再说,过后你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我家里,”伊波利特用力抬起头来,说,“我家里有弟弟和妹妹们,都很小,很可怜,天真无邪……她会把他们教坏的!您是个圣徒,您……自己是个孩于,救救他们吧!把他们从这个女人手里夺过来……她……羞耻,哦,帮帮他们吧,帮帮吧,上帝会为此给您百倍的奖赏,看在上帝份上,在基督份上“……” “您倒是说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怎么办。”叶莉扎维塔·普科菲耶夫娜气乎乎地说,“您就费费心,打破您那架子十足的沉默吧!如果不拿主意,那么您就得知道,我就亲自留在这儿过夜,在您的专制下您把我虐待得够了!”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激烈而又气愤地问,并等看迅速回答。是在类似的场合下大部分在场的人(甚至有许多人)都是以沉默不语、消极观望作答,他们丝毫不想把事情搅到自己身上,往往事后很久才表露自己想法。在在场的人中这里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准备在这里哪怕坐到第二天早晨,也不愿意落出一句话来,比如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整个晚上她就坐在离人家稍远些的地方,不吭一声,始终怀着不同寻常的好奇心听人家讲话,这样做也许有她自己的原因。 “我的意见,亲爱的,”将军开口说,“现在这里需要的,这么说吧,是位护士,而不是我们的激动不安,大概,还需要有一位可靠的、头脑清醒的人陪夜。不论怎样,应该间一下公爵……并马上让病人休息。明天还可以再表示关心。” “现在12点,我们要走了。他跟我们一起走还是留在您这儿?”多克托连科气冲冲地问公爵。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留下来,你们可以陪他,”公爵说,“这儿有地方。” “阁下,”凯勒尔先生出入意料和兴高采烈地跳到将军跟前说,“如果要求一个可以让人满意的人陪夜,我准备为了朋友作出牺牲……这是个多好的人啊!我早就已经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人,将军阁下!当然,我才疏学浅,但是,如果他批评起来,那可真是字字珠矶,字字珠玑呀,将军阁下!……” 将军绝望地转过身去。 “如果他留下来,我很高兴,赶路的话,当然他是困难的,”公爵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乎乎的问题作出表示。 “你睡着了怎么的?如果你不愿意,爵爷,我就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天哪!他自己也勉强站得住!你病了还是怎么啦?” 刚才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发现公爵并不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仅凭外表确实大大夸大了他那过得去的幢康状况。但是,不久的疾病、伴随它而来的痛苦的回忆,这个晚上忙忙碌碌造成的疲劳、“帕夫利谢夫儿子”事件、现在又是伊波利特事件——这一切刺激了公爵的疾病的感受力,确实使他达到了激狂的状态。但是,除此而外,在他的眼神中现在还有另一种操心,甚至害怕;他担心地望着伊波利特,仿佛等待着他还会弄出什么名堂来。 突然伊波利特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变了样的脸上露出可怕的、绝望的羞愧,这尤其表现在他那敌视和恐惧地望着众人的目光中,表现在抽搐的唇间那茫然、扭曲、蠕动的苦笑中。他立即垂下眼,跌跌冲冲踉跄着,一直这样苦笑着,朝站在露台出口的布尔多大斯基和多克托边科走去,他要跟他们离去。 “哎,我害怕的正是这一点!”公爵高呼着,“事情就会是这样!” 伊波利特满怀着疯狂的仇恨很快地转向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似乎都在颤动和说话。 “啊,原来您怕的是这一点!照您看来,‘事情就会是这样?’那么您要知道,如果我仇恨这里的什么人,”他吼着,声嘶力竭,尖声尖气,唾沫飞溅,“我恨你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但是您,您这个虚情假意、甜言蜜语的小人,白痴,百万富翁的慈善家,我更恨您,比世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一切都更可恨!我早就了解您和恨您了,当我还只是听说您的时候,我就怀着心中的全部仇恨来恨您了……现在这一切全是您造成的!这是您逼得我发火的!您把一个垂死的人羞得无地自容,我表现出卑鄙的怯懦是您的过错。是您!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会杀死您!我不需要您的慈善,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善行,听到了吧,我不要任何人的任何恩赐!我是在说胡话,不许你们洋洋得意!……我永远诅咒你们大家!” 此时他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他为自己流泪感到难为情了!”列别杰夫向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低语着,“‘事情就会是这样!’公爵说得真对!他看透了……” 可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她昂首挺胸高傲地站着,好奇而轻蔑地打量着“这些小人”。伊波利特说完的时候,将军曾耸了下肩膀;她愤怒地从头到脚端详着他,似乎是在询问他的动作有什么意思,但马上她又转向了公爵。 “谢谢您,公爵,我们家的怪朋友,谢谢您使我们大家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现在想必您心里很高兴,因为您把我们也扯进您的这场闹剧中去了……够了,我家亲爱的朋友,谢谢,至少您让我们终于把您好好看清楚了!” 她气忿地整理起自己的披肩来,等待着“那一伙人”动身。这时一辆轻便马车驶近了“那一伙人”,那是一刻钟前多克托连科吩咐列别杰夫的中学生儿子去叫来的。将军马上跟在自己妻子后面插话说: “确实,公爵,我甚至没有料到……在过去那一切之后,在种种友好的交往之后……最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 “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阿杰莱达快步走到公爵跟前,向他伸出手,感叹地说。 公爵茫然地朝她笑了一下。突然一一阵热烈而迅速的低语简直像烧的了他的耳朵。 “如果您不马上甩掉这些卑鄙可恶的入,我会一辈子,一辈子恨您一个人的!”阿格拉娅低声说。她仿佛狂怒至极,但是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她已经转过身去了,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也没有人可以甩掉了:当时他们已经把病着的伊波利特好歹安顿到马车上,马车接着就驶离了。 “怎么,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还要继续多久?您怎么看?我还要忍受这些可恶的小子要多久?” “是啊,亲爱的……我当然愿意……还有公爵……” 然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是向公爵递过手去,但没来得及握手,就跟在愤愤然噎噎响地从露台上走下去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后面跑了。阿杰莱达,她的未婚夫和亚历山德拉诚挚亲切地跟公爵告别。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是这样,只有他一个人是快活的。 “果然如我所料!只不过遗憾的是,您这个可怜人这下可受苦了,”他带着最可爱的笑容低声说着。 阿格拉娅是不辞而别。 但是这天晚上的奇遇至此还没有结束;叶莉扎维塔·普罗种菲耶夫娜还必须得承受一次相当意外的路遇。 她还没有来得及从台阶上走到环绕公园的路上,突然一辆套着两匹白马的流光溢彩的轻便马车从公爵别墅旁奔驰而过。马车里坐着两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但是马车驰过不到十步远又突然停住了;其中一位女士很快地回过头来仿佛突然发现了她所必须要找的某个熟人。 “叶甫盖尼·帕夫雷奇!这是你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喊了一声,这声音使公爵,也许还使什么人颤粟了一下。“哦,我真高兴,终于找到了!我派人去城里送信,派了两个!找了您一整天!”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站在台阶上像是被雷声惊呆了似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站在原地不动,但不像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那样吓得木呆呆的。她用五分钟前看那些“小人”那样的高傲和冷若冰霜的鄙视目光瞥了一眼这个毫无顾忌的女士,立即又把目光移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身上。 “有个消息!”那清亮的噪音又继续说,“你不用为库普费尔手中的借据担心;罗戈任用三万卢布买了下来,是我劝他买的,你还可以哪怕安心三个月。至于跟比斯库普及那一伙坏蛋想必是能讲妥的,因为是熟人嘛!好了,就这么回事,也就是说,一切顺利。你就开心吧!明天见!” 马车起动,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疯女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终于嚷了一声。他气得满脸通红,困惑不解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什么借据?她到底是什么人。”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又继续望了他两秒种,终于断然迅速地朝自己的别墅走去,大家跟在她后面。整整过了一分钟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异常不安地又回到露台上公爵这儿。 “公爵,说真的,您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点也不知道,”公爵回答说,他自己也异常紧张和十分难受。 “不知道?” “是的。” “我也不知道,”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突然笑了起来,“真的,跟这些借据我没有任何关系,请相信这是老实话!……您怎么啦,你要晕倒了吗。” “噢,不,不,您放心,不会的……” ww w . xia oshu otxt.co m<t<xt>小<说天?堂 第二部 第十一章 直到第三天叶潘钦一家才完全平心静气下来。公爵虽然在许多方面通常都怪罪了自己,并真诚地期待着惩罚,但是开始他内心里依然怀着充分的信念,认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可能认真生他的气,而多半是生她自己的气。这样,这么长久的不和到了第三天已使公爵陷于茫然不知所措、郁郁寡欢的境地。造成这种境况的还有其他种种情形,但是其中一个情况是主要的。整整三天这一情况日益加重了公爵的疑心(不久前公爵谴责自己有两个极端,既责备自己那“毫无意义、令人讨厌的”异常的轻信,与此同时也责怪自己“阴鸳、卑劣的”的多疑)。总之,第三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从马车里跟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话的那个古怪女士突然出现这件奇事,在他的头脑里则达到了令人害怕和神秘莫测的程度。这神秘莫测的实质,除了事情的其他诸多方面,对于公爵来说是一个可悲的问题:这件新的“荒唐之举”是否也正该归罪于他,或者仅仅……但是他没有说完还有谁。至于带H。印。b。三个字母的那个人之举,那么,在他看来,这纯粹不过是毫无恶意的淘气行为,甚至是十足孩子气的淘气行为,因此有一点点是她有错的想法也是惭愧的,在某个方面来说甚至是不正直的。 不过,在那下成体统的“夜晚”(那晚乱糟糟,他是所谓罪魁祸首)后的第一天,公爵上午就很高兴地在自己家里接待了ω公爵和阿杰莱达:“他们来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下他的健康”,他们俩是散步顺便来的。阿杰莱达刚才在公园里发现了一棵树,是一棵奇美的古树,树叶繁茂,枝权伸展,弯弯曲曲,树身上有窟窿和裂缝,可是满树绿茵茵的嫩叶。她一定要画这棵树,一定要画!在他们来访的整整半小时中她几乎就只谈这件事。ω公爵仍像往常一样和霭可亲,他问公爵过去的事,回忆他们第一次相识时的情景,对于昨天的事几乎一语不发,最后阿杰莱达忍不住了,苦笑着承认,他们是顺道而来,incognito*,但是她的承认也就至此为止,虽然从incognito这个词已经可以看出,她父母,也就是说,主要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眼下情绪特别不好。但是,无论是关于她,还是阿格拉娅,甚至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阿杰菜达和ω公爵在这次拜访中却都只字未提。他们继续去散步,临走也没有邀请公爵同行。至于说请他去他们家,更是毫无表示;关于这一点阿杰莱达嘴里甚至冒出一句很能说明问题的后:在讲到她的一幅水彩画时,她突然表示很想给公爵看看这幅画。“怎么才能快点办这件事,等一等?如果科利亚来,我或者就让他给您送来,或者明天与公爵散步时我自己带来,”她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困惑,并对于她能这么灵活而且对大家都合适地解决这个难题感到高兴。 最后,几乎已经是告辞后,ω公爵像是突然回忆起似的说: “对了,”他问,“您是否知道,亲爱的列大·尼古拉耶维奇,昨天从马车里朝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喊叫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这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说,“难道您还不知道这是她?跟她在一起的是谁,我却不知道。” “我知道,我听说过!”ω公爵接过话茬说,“但是这喊声是什么意思?我承认,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个谜……对于我和对于其他人来说都是。” ω公爵说话时明显带着一种异常惊讶的神情。 “她说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什么借据的事,”梅什金公爵非常简单地回答说,“这些借据从某个高利贷者那里落到了罗戈任手中,是因为她的请求,并说罗戈任将等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一段时间。” “我听到的,听到的,亲爱的公爵,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叶甫盖尼·帕 *意大利语:别人不知道的。夫洛维奇不可能有什么借据的!他拥有这么多的财产……确实,他过去发生过一些轻率的事,我甚至还帮过他摆脱困境……但是凭他有的财产却向高利贷者立借据并为此提心吊胆,这不可能。而且他也不可能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你,不可能与她有这般友好的关系。主要的谜就在这里。他发誓一点也不明白,我完全相信他。但问题在于,亲爱的公爵,我想问您,是否知道什么?也就是说,哪怕是有什么传闻奇迹般地传到您这儿。”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请您相信,我丝毫没有干预这件事。” “啊,公爵,瞧您成了什么人了!今天我简直不认得您了。难道我会认为您干预了这样的事?……算了,您今天情绪不佳。” 他拥抱并吻了公爵。 “干预什么样的‘这样的’事?我看不出任何‘这样的’事。”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想以某种方式和在某个方面给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制造麻烦,当着人家的面强加给他本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品质,”ω公爵回答说,语气相当冷淡。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非常窘困,但是,他仍然疑问地凝视着公爵,但后者却缄默不语。 “也许不仅仅是借据?不真正像昨天她说的那样?”公爵终于不耐烦地嘀咕说。 “我对您说,您自己判断,可能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和……她之间,加上罗戈任,有什么共同的东西?我再对你说一遍,他拥有巨大的财产,这点我完全知道;他还等着从伯父那里得到另一笔财产。不过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ω公爵突然又闭口不语了,显然是因为他不想向公爵继续谈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这么说,至少他是认识她的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沉默了1分钟左右,突然问。 “好像是这么回事,是个轻浮的人嘛!不过,即使有这回事,也已经是很久前了,是过去,也就是两三年前,要知道他跟托茨基也相识。现在可丝毫也不可能有这类事,他们从来也不可能用你相称!您自己知道,她一直不在这里,无论什么地方都不见她。许多人还不知道,她又出现了。我发现她马车也就是三天左右,不会更多。” “多么富丽堂皇的马车!”阿杰莱达说。 “是的,马车很富丽堂皇。” 他们俩走了,不过,可以说,他们是怀着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最友好的兄弟般的好感离开的。 而对我们的主人公来说这次拜访甚至包含着相当重大的意义。比方说,从昨天起(也许还更早)他自己也有许多疑惑,但是在他们来访以前他完全不取为自己的担忧辩解。现在则明白了:田公爵当然是错误地解释了事情,但终究已经徘徊在真相的周围了,他毕竟明白这里有阴谋。(“不过,也许他暗自完全正确地明白事情的真相,”公爵思忖着,“只不过不想说出来,因而故意作错误的解释。”)最明显的是,刚才他们来看他(而且正是田公爵),是希望他做出某些解释;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简直就认为他参与了阴谋,此外,如果这一切真的这么重要,那么,看来她有某种可怕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呢?真可怕!“再说怎么阻止她呢?当她认定了自己的目的后,要制止她是丝毫不可能的!”公爵凭经验已经知道这一点。“真是疯了,疯了!” 但是这个上午汇集拢来的其他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大多了,大多了,而且所有的问题都在同一个时间涌来,全都要求立即解决,因此公爵甚是忧心忡忡。维拉·列别杰娃抱了柳芭奇卡到他这儿来,笑着给他聊了好半天,稍微消解了他的愁思。跟着她来的是张大了嘴的妹妹,在她们后面则是列别杰大的中学生儿子。他要公爵相信,《启示录》里讲到的落到地面水源上的“茵陈星”,据他父亲阐释,就是分布欧洲的铁路网。公爵不相信列别杰夫是这样解释的,决定一有合适机会就问他本人。从维拉·列别杰娃那里公爵获悉,凯勒尔昨天起就到他们这儿来落脚,从所有的迹象来看,短期内他不会离开他们家,因为找到了伙伴,跟伊沃尔京将军交起朋友来了;不过,他声称,他留在他们那里唯一的目的是为了补充自己的教育,总的来说,列别杰夫的孩子们开始日益使公爵越来越喜欢。科利亚一整天都不在家:他一大早就去了波得堡。(列别杰夫也是天刚亮就去办自己的事了。)但是公爵迫不及待地等待的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来访,他今天非得来找公爵不可。 他在下午6点多刚用餐后就来了。看了他第一眼,公爵就思忖,至少这位先生是应该正确无误地了解全部底细的。再说他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及其丈夫这样的帮手,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公爵跟加尼亚的关系仍然有些特别。比如,公爵信托他办布尔多夫斯基这件事,是特别请求他办事;但是,尽管有这种信任和往昔的交情,在他们之间仍留有某些仿佛决定彼此绝不谈及的敏感点。公爵有时候觉得,从加尼亚这方面来说,他也许愿意以最彻底和友好的真诚相侍;例如现在,他刚走进来,公爵马上就觉得,加尼亚充满信心地认为,正是此刻该是打破他们之间在所有那些敏感点上的坚冰的时候,(可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急于要走,他妹妹在列别杰夫那里等他;他俩急着要去办什么事。) 但是如果加尼亚真的期待会有一连串迫不及待的问题、情下自禁的诉说、赤诚友情的坦露,那么他当然是错了,在他拜访的整个20分钟过程中公爵甚至非常沉静,几乎心不在焉。原来期待他提出的许多问题,或者最好是说加尼亚等待他提出的主要问题,并没有提出来。于是加尼亚也就决定谈话时做较多的保留。他一刻不停他讲了整整20分钟,一边笑着,一边很快地扯着一些最轻松愉快的闲话,可是却避而下谈主要的事。 加尼亚只是顺便讲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到帕夫洛夫斯克这里总共才四天,可是已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住在水手街某个地方一幢下怎么好的小房子里。是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里,而她的轻便马车几乎是帕夫洛夫斯克首屈一指的。她周围已经座集了一一大群老老少少的追求者;有时还有骑手伴送她的马车。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仍像以前那样非常挑剔,到她这儿来的都是经过选择的人。但是在她旁边仍然形成了一支队伍,逢到需要的时候总有人会站出来保护她,一位消夏的别墅客是个已订了婚约的未婚夫,为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跟自己的未婚妻吵架;一位将军老头为了她几乎诅咒自己的儿子。她常常把一个美妙的少女带在身边兜风,那少女刚16岁,是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远亲,她唱歌唱得很好,因此,每到夜晚她们的小屋,急吸引人们的注意。不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操守非常规矩,穿得也不华丽,但异常有风度,所有的女士们都“羡慕她的风度,美貌和马车”。 “昨天那件怪事,”加尼亚低声说,“当然是有用意的,当然,是不应该计较的。要对她吹毛求疵什么的,那就得故意找她的碴儿,或者造谣中伤,不过,这也马上就会来的,”加尼亚结束道。他本来期待着公爵这时一定会问:“为什么他称昨天的那件事是有用意的、又为什么说那种事马上就会来的?”但是公爵却没有问。 关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情况也是加尼亚自己说开的,没有特别的询问,这显得非常奇怪,因为他在谈话中插进这个话题是不伦不类的。照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说法,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不认识纳斯塔西娅,向她介绍了他,恐怕一次也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去过她的家。关于借据的事,也是可能的(这一点加尼亚甚至知道得很肯定)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当然是有一份巨大的家财,但是“庄园方面的某些事务确实搞得乱七八糟”,在一个令人颇感兴趣的话题上,加尼亚却忽然住了口。关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昨夜的出格的举动,除了前面顺便提到的,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后来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来找加尼亚,她呆了一会儿,也是未经询问就来的,说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今天,也可能明天,要去彼得堡,而她的丈夫(伊万·波得罗维奇·普季岑)也在彼得堡,也好像是为叶甫盖尼·帕夫洛丝奇的事,那边确实出了什么事。临走时,她又补充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今天心境极为恶劣,但最奇怪的是,阿格拉娅跟全家都吵遍了,不仅跟父亲母亲,而且连跟两个姐姐也吵架了,“这可完全不好。”仿佛是顺便告诉这最后一个消息(对于公爵来说却是极为意味深长的),兄妹俩便走了。有关“帕夫利谢夫儿子”的事,加涅奇卡也只字未提,也许是出于虚假的谦逊,可能是“顾惜公爵的感情”,但是公爵还是再一次感谢他尽力办完了这个事情。 公爵非常高兴,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走下露台,穿过路径,走进了花园;他想好好思考一下,做出下一步的决定,但是这“一步”不是可以反复考虑的一步,而恰恰是不容斟酌、只能下决心干的一步,他忽然非常想撇下这里的一切,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去,去遥远的僻静的地方,立即动身,甚至跟准都不告而别。他预感到,只要他在这里哪怕再呆上几天,就一定会无可挽回地被牵进这个圈子里去,并且这个圈子今后就将落在他身上。但是什么考虑还没有,10分钟便当即做出决定,要逃走是“不可能的”,这几乎是畏缩怯懦,因为摆在他面前的这些难题,不去解决或者至少是不竭尽全力去解决现在他甚至没有丝毫权利可以这样做。带着这样的思绪他回到家,未必有一刻钟散步。此刻他完全是不幸的。 列别杰夫仍然不在家,因而傍晚的时候凯勒尔得以闯到公爵这儿来。他没有喝醉,而是来吐露心曲和做自我表白的。他直截了当声称他来是向公爵匿讲述自己的一生,为此他才留在帕夫洛夫斯克的。要赶他走是没有一丝可能的:他是怎么也不会走的。凯勒尔本准备讲上很久,讲得也很不连贯,但是几乎刚开始说就突然跳到了结尾,并且说,他失去了“道德的所有幽灵”(纯粹是由于下信至高无上的上帝的缘故),以至曾经偷过东西。“您能想象到这点吗。” “听着,凯勒尔,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没有特别的需要最好别做这样的自供,”公爵开始说,“不过,您也许是故意往自己身上抹黑?” “只对您,唯一对您一个人供认,只是为了帮助自己发展!再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至死也要把我的秘密藏在白色?”衣下带去!但是,公爵,您要是能知道我们这个时代弄到钱有多难就好!说了这些,请间您,到哪儿去弄钱?只有一个回答:‘拿黄金和钻石来作抵押,我们就给,’也就是说,恰恰是我所没有的,您能想象这点吗?最后我生气了,就那么站在那里不走。‘绿宝石作抵押,给不给?’我说。‘绿宝石作抵押也给,’他说。‘好,好极了,’我说完,戴上帽子就走了出去;见你们的鬼,你们这帮无赖!真是这样!” “难道您有绿宝石?” “我哪有什么绿宝石!喏,公爵,您还以那么光明和天真的眼光,甚至可以说,用田园牧歌式的态度来看待生活!” 最后,公爵与其说是怜惜,不如说是感到不好意思。他甚至闪过这么一个念头。“难道不能通过某个人的好影响使这个人做成什么事吗?”他认为鉴于某些原因自己的影响是完全不适用的,这并非是妄自菲薄,而是因为对事物的某种特殊的的看法。渐渐她他们谈得拢了,以至都不想分手了。凯勒尔异常情愿地承认了一些事情,简直令人不可想象,这些事情怎能讲得出口。每当开始讲一个故事前,他总是真正要你相信,他是多么悔恨,内心“充满泪水”,可是一讲起来则又仿佛为这些行为而自豪,同时,有时又显得那么可笑,乃至他和公爵最后都像疯了似的哈哈大笑。 “主要的是,在您身上有一种孩子般的好信任感和不同寻常的诚实,”公爵最后说,“要知道,就凭这一点您就能补偿许多不足。” “气度高尚,气度高尚,骑士般的高尚气度。”凯勒尔非常感动地加以肯定,“但是,公爵,您要知道,一切仅是幻想,这么说吧,是海市蜃搂,实际上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理解。” “别失望。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您向我和盘托出了您的全部底细;至少我觉得,对于您所讲的,现在已经不能再补充什么了,不是这样吗?” “不能?。”凯勒尔带着怜惜的口吻感叹说,“哦,公爵,您对人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还是瑞士式的。” “难道还可以补充?”公爵惊讶而羞怯地说,“那么您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凯勒尔,请说吧,您来忏悔是为了什么?” “从您这里得到什么?期待什么?第一,单是望着您这副心地忠厚的样子就让人愉快,跟您一起坐一会,聊一聊,也让人心里高兴;至少我知道,我面前是位最具美德的人,而第二嘛……第二……” 他语塞了,没有说下去。 “也许,您是想借钱。”公爵非常认真和憨厚地提示说,甚至还有点羞怯。 凯特尔猛然一震;他带着先前的惊讶直盯着公爵的眼睛很快地瞥了一眼,用拳头重重地猛击了一下桌子。 “嘿,您这一着可真把人搞槽了!得了吧,公爵,像您这样单纯忠厚,这样天真纯朴,就是在黄金时代也没有听说过,同时,您又用这样深刻的心理观察像利箭一般一下子把人刺穿了。但是,请原谅,公爵,这需要解释,因为我……我简直弄糊涂了!当然,说到底,我的目的是借钱,但是您问我借钱的事时,仿佛并不认为这是应受谴责的,而认为这是应该似的。” “是的……从您来说这是应该的。” “您不气忿吗。” “是的……有什么可气忿的呢。” “听着,公爵,昨晚起我就留在这儿了,第一,是出于对法国大主教布尔达鲁*(我们在列别杰夫那里干了一瓶又一瓶直喝到3点钟)有着特别的敬意,第二,主要的,我可以画十字起誓,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真话!),我之所以留下来,这么说吧,是想向您做全部的诚心诚意的忏晦,以此来促进自己的成长,我就带着这样的想法泪流满面地在3点多钟睡着了,您现在相信一个正人君子吗、在我入睡那一刻,真正充满了内心的泪水,可以说,也泪流满面(因为最后我号啕大哭)”,我记得这一点!),我冒出了一个可恶的念头:‘怎么,在作过忏悔以后,来了不问他借点钱吗。”这样,我就准备好了忏悔,这么说吧,犹如一道‘泪汁肉丁’,目的就为了让这这些泪水泡软通路,使您感化以后数给我150卢布。在您看来,这不卑鄙吗。” “可是这大概不是真话,而不过是一件下跟另一件事碰到一起了,两个念头汇合到一起,这是常会发生的情况。我就不断出现这种情况,不过,我认为这下好,您要知道,凯勒尔;在这点上我首先总是责备自己。您现在向我讲的就像是我自己的事、我有时候甚至认为,”公爵很严肃、真诚和饶有兴味地继续说,“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于是我就开始赞许自己,因为要跟这两种 *布尔达鲁和波尔多(法国葡萄酒名)两词发音相近。此处系凯勒尔戏称。念头作斗争困难得不得了,我有体验。上帝才知道,这两种念头怎么来的;怎么产生的。您就直截了当称这是卑鄙!现在我又将开始怕这些念头。无论怎么样,我不是您的法官。但是,据我看,终究不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称之为卑鄙,您怎么想?您耍滑头,想通过眼泪来骗取钱财,但是您可是自己起誓,说您的忏梅还有别的目的,是高尚的目的,而不单是弄钱的目的;至于说到钱,您需要它们可是用来纵酒,是吗?但是,在这样的忏梅以后这自纵是意志薄弱的行为。然而,一下子又怎么能抛弃酗酒呢?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办?最好还是留给您自己的良心去考虑,您认为怎样?” 公爵异常好奇地望着凯勒尔。关于两种念头的问题显然早已占据了他的思想。“嘿,听您这么说以后,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家要称您是白痴?”凯勒尔喊着说。 公爵微微红了脸。 “布尔达鲁大主教也不会宽恕人的,而您却宽恕人,而且富有同情心地评判我:为了惩戒自己和表明我受了感动,现在我不想要150卢布了,只要给我25卢布就够了!我所需要的就这些,至少可以过两个星期。不到两个星期我不会来要钱,我原想让阿加什卡高兴高兴,但是她不配。啊,亲爱的公爵,愿上帝祝福您!” 最后,列别杰夫进来了。他刚刚回来,发现凯勒尔手中有25卢布,便皱了下眉头,但是拿到了钱的凯勒尔已经急着要走了并且立即溜之大吉。列别杰夫马上就开始说起他的坏话来。 “您不公正,他确实真心诚意悔过,”最后公爵指出。 “要知道这算什么悔过呀!就跟我昨天说‘我卑鄙,我卑鄙’一模一样,可只是说说而已!” “这么说您只是说说而已,而我本来以为……” “好吧,这就对您,就对您一个人说真话,因为您能洞察一个人:说也罢,做也罢,谎言也罢,真话也罢,这一切在我身上全是混在一起的,并且也完全是真诚的,真话和行动于我便是真诚的悔过,信不信由您,我可以起誓,而说空话和谎言则是可恶的(且总是存在的)念头,怎么诱人上钩,怎么通过悔恨的泪水来赢得好处!真的,是这样的!对别人我是下会说的,因为会遭到他嘲笑或唾弃;但是,公爵,您会富有同情心地做出评判。” “瞧,就跟刚才他对我说的一模一样。”公爵高声喊了起来,“而且你们俩像是在自我吹嘘!你们甚至使我感到谅讶,只不过他比您来得真诚,而您将此完全变成了一种职业。得了,够了,别皱眉头,列别杰夫,也不用把手放到心口。您不要对我说什么呜?您是不会白白上这儿来的……” 列别杰夫拱肩曲背,扭捏作态。 “我等了您整整一天,想向您提一个问题,请回答我,哪怕一生中说这一次真话:您是否多少参与了与昨晚马车有关的事?” 列别杰夫又扭扭捏捏,开始嘻嘻笑起来,不停地搓着双手,最后甚至接连打起喷嚏来,但依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话来。 “我看得出,您是参与的。” “但是间接的,纯粹只是间接的!我说的是老实话!我参与的只是及时让那个女人知道,我家聚集着这么一伙人以及有些人在场。” “我知道,您派自己的儿子到那里去过,他刚才自己对我说的,但是这是个什么阴谋呀!”公爵不耐烦地感叹说。 “这不是我的阴谋,不是我的阴谋,”列别杰夫连连挥手加以否定,“这事是别的人搞的,别的人,而且与其说是阴谋,不如说是突发奇想。”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在基督面上,您给解释清楚!难道您不明白,这是直接牵涉到我的?要知道这是在给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抹黑。” “公爵,最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又作出拱肩曲背状,“这可是您不许讲出全部真情的,我不是已经开始向您讲真实情况了吗?不止一次,而您不许我讲下去……” 公爵沉默不语,思考了一会。 “那好吧,您讲真相吧,”他沉重地说,显然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列别杰夫马上开始说。 “闭嘴,闭嘴!”公爵发狂地喊了起来,气愤得满脸通红,也许还用为感到羞耻。“这不可能,这是胡说!这一切是您自己或者是如您这样的疯子杜撰出来的。永远再也不要让我从您那里听到这样的话!” 夜晚已经10点多的时候科利亚带了一大堆消息来了,他的消息有两个方面:彼得堡的和帕夫洛夫斯克的。他急忙把彼得堡方面主要的消息先讲了(大部分是关于伊波利特和昨天的事)为了是待会儿再转过来谈,所以赶快转到帕夫洛夫斯克的消息。3小时前他从彼得堡回来,没有到公爵这里来,径直就去了叶潘钦家。“那里的情况简直槽透了!”当然,马车的事是头等的,但是这里面大概还有什么名堂,还有什么他和公爵都不知道的事。“我当然不是密探,也不想向谁打听;不过对我的接待很好,好到甚至出平我的意料,但是对您公爵却只字未提。”最主要和耐人寻味的是,阿格拉娅刚才为了加尼亚跟家里人吵了一顿,事情的详细情况不知道,但就是为了加尼亚(您能想象这点吗!),而且还吵得很凶,看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将军来得很晚,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跟他一起来的,受到了非常好的接待,而他自己也出奇地快活和可爱。最重大的消息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露声色地把坐在小姐们那儿聊大的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叫到自己那里,把她永远赶出自己的家,不过,她采取的却是最客气的方式,这是“从瓦里娅本人那儿听说的”。但是,瓦里娅从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那儿出来并跟小姐们告辞的时候,她们却并不知道,她已被永远拒之家门外,这是与她们最后一次作别。 “但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夫娜7点钟时曾经在我这儿的吧?”公爵惊讶地问。 “而赶她走是在7点多或者8点钟。我很可怜瓦里娅,可怜加尼亚……无疑,他们永远在搞诡计,不这样他们是不可能的。而我从来也无法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请您相信,我亲爱的善良的公爵,加尼亚是有良心的。这个人在许多方面当然是沉沦的,但是在他身上也有许多方面存在着值得寻找的品质,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过去没有理解他……我不知道,在发生瓦里娅这件事后,现在我是否应该继续去那里。说真的,从一开始我就使自己处于完全独立和单独的地位,但是毕竟应该好好想想。” “您过分怜惜兄长是徒然的,”公爵向他指出,“既然事情已经到了那一步,那么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眼里是个危险人物,因此,他的某些希望正在确立。” “怎么,什么希望!”科利亚惊诧地喊了起来,“难道您认为,阿格拉娅……这不可能。” 公爵不吭声了。 “您是个可怕的怀疑论者,公爵,”过了两分钟科利亚补说,“我发现,从某个时候起您成了个异常好怀疑的人;您开始什么都不相信并且对一都进行揣测……这种情况下我用‘怀疑论者’这个词正确吗?” “我想是正确的,虽然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但是我自己不采用‘怀疑论者’这个词,我找到了新的解释,”科利亚突然喊了起来,“您不是怀疑论者,而是个嫉妒者!您极力嫉妒加尼亚爱那位高傲的小姐!” 说完这些,科利亚跳起来,哈哈大笑着,就像他从来也未能好好笑一剑似的。看到公爵满脸啡红,科利亚笑得更加厉宫;他非常得意公爵嫉妒阿格拉娅这个想法,但是,当他发现公爵真的忧伤时,立即就默不作声了。接着他们又很认真和忧虑地谈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 第二天公爵因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办在彼得堡耽了整整一上午。回到帕夫洛夫斯克时已经下午4点多了,他在火车站遇到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很快地抓住他的手,仿佛害怕似的朝四周打量了一下;便把公爵拖进副的一等车厢里,要他一起坐车。他热切地想跟公爵谈什么要紧的事。 “首先,亲爱的公爵,别生我的气,如果我这方面有什么不对的话,请忘了吧。本来昨天我就要到您这儿来,但是不知道,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夫娜对此会怎样……我家里……简直成了地狱,住进了神秘莫测的斯芬克思似的,而我心里翻腾不安,什么也不明白。至于说到你,那么照我看来,你的过错比我们大家都要小,虽然许多事情当然都是因为你而发生的。你看到了,公爵,当一个慈善家是愉快的,但是也并不尽然。也许,你自己已经尝到了苦果。我当然是喜欢仁慈的、并尊重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但是……” 将军说这类话又继续了很久,但他的话语无伦次得令人惊奇,看得出,一件令他极为不解的事使他感到异常震惊和困窘。 “对于我来说,这件事上跟你没有关系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他终于说得明确了些,“但是,我友好地请求你,一段时间内别来拜访我们,直至风向转变为止。至于说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他异常激动地高声说,“那么这一切全是毫无意义的诽谤,诽谤中的诽谤!这是谗言,这里有阴谋,想要搞坏一切并使我们不知。你瞧,公爵,我对你说句悄悄话:我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之间还什么话都没有说,你明白吗?我们还不受任何约束,但是这种话是会说的,甚至不久,也许甚至很快就要说!所以就要来破坏!可是为了什么、什么原因,我不明白!这个女人是令人惊诧的,是个古怪的女人,我怕她,以至都几乎睡不着。豪华的马车,雪白的马,这可真有气派,这也是法国人所称的气派!这是谁送给她的?真是作孽,前天我还以为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但看来,这是不可能的,而既然这不可能,那么她又为了什么目的要在这里掏乱?这就是个谜!是为了把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留在自己身边吗?但是我对你重说一遍,我可以对你发誓,他不认识她,这些借据纯粹是捏造!她还这么厚颜无耻地隔着马路冲着他喊你,!纯粹是阴谋!事情很明白,应该轻蔑地予以驳斥,而对叶甫盖尼·帕夫雷奇应该加倍地尊重。我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要对你说最隐秘的一个想法:我执拗地确信,她这是对我的个人报复,记得吗,是为从前的事,虽然我从来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一回想起来我就脸红。现在她又出现了,而我过去以为,她完全销声匿迹了。请告诉我。这罗戈任耽在什么地方?我想,她早已是罗戈任夫人了。” 总之,这个人被大大搞糊涂了。一路上几乎整整一个小时都是他一个人说话,自己提问题,又自己解答,不时握一握公爵的手,至少要使公爵相信一点,即他不怀疑公爵搞什么名堂。这对公爵来说很重要。结束时他讲到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的伯父,那是彼得堡某个部门的长官,“有显赫的地位,70岁,喜欢音乐,爱吃美食,总的来说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头……哈!哈!我知道,他听说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甚至还想赢得她。我刚才顺便去拜访他,说是身体不好,不见客,但是他很富有,很富有,有地位并且……但愿上帝保佑他幢康长寿,然而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终究会得到的……是的,是的……而我仍然害怕!我不明白怕什么,可是害怕……天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飞来飞去,倒霉事好像蛹幅似的在飞翔,我真害怕,真害怕!……” 到了第三天,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写到的,叶潘钦一家终于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正式和解。 w w w/xiao shu otx t.comtxt=小_说[_天.堂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